纸上怀乡
文丨袁道一
去乡已十余年,当初为脱离贫瘠、落后、保守、闭塞的农村,怀揣父母汗水摔成八瓣的血汗钱,四处负笈求学,终挤进城市拥挤、喧嚣、文明、激烈的寄寓者行列。夜深人静,焦虑、孤独、寂寞之情,充斥心灵的每个角落。回想起故乡,竟然那么亲切、熟稔、温暖,那些苦涩和苦痛一扫而光,碎碎念的都是她的好。后又辗转数地,无论置身何处,故乡那个土得掉渣的名字,还有那个襁褓血地蕴藉的自然景致怎样、人文伦理如何,什么时候想起,不需要片刻的思索,我都能从容道来,且至死不忘。
在乡土上摸爬滚打,那些泥土不仅沾满了我的裤腿,还以另外一种形式融进了我的血脉,在我澎湃的血液里铿锵有力地回响。多年以来,我总觉得自己只是一颗被风带进城里的尘埃,飘忽不定,左右摇摆,附在水泥地上,冰冷刺骨,闻不到青草的芬香和雨水的甘甜。与城市格格不入却朝夕相处,与乡村惺惺相惜却各居一隅。身在闹市行走,心在荒村听雨。于是,我选择各种理由不断地回乡,在乡下的大地上行走,老树、风声、檐滴、炊烟、豆腐、草垛、田埂、柴火、土屋、民歌、灯台、石磨、陶罐、老井在我的记忆里渐次打开和不断呈现。植根于深厚的泥土,情溢于胸,我选择从这些最为熟悉的事物、镜像以及人情、风俗入手,不由自主进行人性关怀和生活叙述,记录地理背景和青春成长,彰显乡土情韵和精神仰望等等。那时候,所有汇聚的文字,都是田园牧歌式的回忆和一个乡村游子对故园保持一种审美距离的回望,只有无限的美好,没有丝毫的不堪。
我必须承认自己沉溺于个体经验和际遇的乡村不可自拔,而对乡土在城镇化大潮中的变迁和解构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其实不过几年的光阴,乡村摧枯拉朽般在城镇化的整体推进中面目全非,又千村一面。青瓦覆盖的老房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青色水泥平顶的楼房,犹如一种新生植物,长满了水泥马路的两旁,占据的是曾经稻香遍地的上等水田。崭新的房子贴着的各色瓷砖在阳光下反光几近亮瞎稀稀落落的鸟雀,鸡鸣不起,狗吠杳无,人烟稀少。乡亲们纷纷离乡背井去了城市,村庄像一个被掏空的鸟巢,乡土生产方式遭到遗弃,传统乡土秩序土崩瓦解,乡土文明支离破碎。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沉沦。我的故乡—湘西南一个叫白羊塘的村庄,逃不过突袭而至的劫数。水泥、不锈钢和油漆组合起来的建筑成建制地伫立在我过去放牛戏耍的田野上,那些牛鞍丘、刀把丘等都一一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喜欢在屋前房后哜哜嘈嘈的麻雀,以及喜欢在电线杆上列队的燕子。牛羊都稀少了,偌大的田野上只见水草漫漫,一丘丘幸存的水田板着青色的脸,没有季节里的繁忙和热闹。海子说:“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面对不可逆转日渐失却安详和诗意的后乡村时代,我越来越选择沉默寡言这种方式。失语,并且对故园表象繁荣背后的精神失落痛感揪心,越来越只能在纸上怀念,带着看不见山水和记不住乡愁的唏嘘。我比谁都清醒地知道,我书写的所有文字都只是记忆里的那个故乡,都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的故乡,和现实世界里的故土已经有出入,保持了一种适度的审美距离,安放我无处扎根的魂灵。
拥有的幸福时光都是过去了的时光,村庄被时光的刀片肢解,灵魂的版图越发模糊不清。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作为乡村的游子,正因为诸多的消弭,才需要用文字来记叙。上个世纪,像鲁迅、老舍、沈从文、萧红、刘绍棠等作家能够把握住乡土文学的民族性、地域性,从哲学等较高层次、较广阔的角度去思考去创作,留给世人的是时代的文化坐标和体系。现如今真正乡土题材的作品越来越稀缺,与城市相关的题材占有越来越多的份额。这种变化不仅在数量上,更重要的是,即便是书写乡土题材的作品,也难以表达或反映乡村的主流生活,表明繁华实质单调的乡村在这个时代仿佛只是剩余的故事,莫可名状的情绪弥散其间。
乡土是中国人的精神基座,也是中国文学不动的根脉。我从来没有写作上的野心和所谓的自觉,少年贪玩,青年汲汲于功名,自诩左手写公文,右手写散文。身处单向度的乡土散文创作变得孤寂和显得那般没出息,诸多人更热衷于都市题材的这个时代里,我倒是更愿意做一个虔诚的少数派,始终坚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乡下人,摈弃浮躁,扑下身子,“沉”到乡土里去,做故乡微不足道的史官,用纸笔再造田园,以对乡村的真情书写走在怀乡的文字里,永远走在回乡的路途上。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