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奇
作者丨修正扬
杜军和林亭在两人间的第一次事毕后,他们的僵硬依然是显而易见的。在她这方面如此,在他这方面很难得的也是如此,仿佛不应期短了,但是他根本没松弛下来。他恍惚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好像什么地方做错了。这个时候的错误自然属于男人,他有些沮丧地说对不起。她问他:“你快乐吗?”她脸朝上,眉头紧蹙,又严肃又忧虑,仿佛天问。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你呢?”她干净利索地说不。说完同样干净利索地把他从身上扯下来。他睁着眼睛,和她并排看着天花板。他想一个人要是成心要自己不快乐怎么快乐得起来呢。时代不同了,很久以来男人的快乐就不再独立存在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女人的快乐紧密相连,问题还不在于此,他们并排躺在这狭仄房间的床垫上,下身裸露,窗帘紧合,夜色浓重,肉体若即若离,无足轻重,淡淡的混合体液味弥漫上升,呼出的浊重气息沉沉下坠,所有这些都会落向哪里呢?他斜欹起身子,从床头的烟盒中摸索出一支点上,深深
吸上一口,然后重重地吁了出来。
“我们去网吧游戏吧,到传奇里面好些。”他说,“我们一直在那里面还好些。”
“回不去的。”
“我捡两个回城券,我看看。”
“找不到。”
“那我们干脆死去,死了就回城的。”
“我感觉已经死的。”
这话让他憋气,她怎么能这样说呢。老鸿运扇哗哗地转动着,他的汗出来了。
“别这样,不要这样。” 他说。
“我们这是干什么呢,”她说,“这难道不是游戏?”
“你这样认为?”他迟疑着说。
“你说呢?”
“我们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我们成过亲。”他说。
“但那只是传奇,是游戏,不是吗?”
“我是真诚的,”他说,“我们是两个人,就算在被鼠标操纵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两个人。”
“那是不同的世界。”
“只有一个世界。”他很快地说。
她在黑夜里看着他,他抽得太凶了,火差点烫着了他的嘴。
“说不定我们都是分裂的人。”
他又摸出支烟卷凑上火,他痛恨做爱后伸向烟卷的手,痛恨肺里的烟气和嘴里的苦味,痛恨从对方身体抽出来后却要凭借一根烟卷寻找慰藉。从一个圆柱体到另一个圆柱体,包括笔啊枪啊等等,世界就是被这些圆柱体弄得乱糟糟的。他做了十年警察,从没摸过一次枪。
“我真要被你弄分裂的,”他说。“干脆我们四个大被同眠,”他想了想又说,“要不我们守着他们,看着他们,只有他们。”
“这是杀死他们。”
“是我太粗鲁,”他认错。
“我没有怪你,只是这感觉太奇怪了。”
他也觉得奇怪。
“把烟给我,”她轻声说。他把抽了一口的烟卷塞到她唇间,身子滑落到被窝中,他们又并排躺着,他注视着那点红光。后来他把烟头从她唇间拿过来,吸上一口,在烟缸里摁熄。他搂过她,苦恼地用鼻子在她头发上磨蹭着,他再滑落来一点点,他们在黑暗中感受对方的鼻息。他呻吟着说让他亲亲她的嘴。这时月光突然倾泻在他们的肉体和那些影影绰绰的物件上,窗帘是他用图钉钉上去的,现在一个角掉了下来,他们在月光里凝视着对方,月色温柔。他用嘴唇轻轻盖上她的眼睑,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突然变得柔软下来,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张开,他用力吻她的嘴,亲她的舌尖,双手伸入肋间脱去她的上衣。她回吻他,当他去脱她胸罩的时候她自己动手解了下来,他们吻得咂咂有声。她的手指扣住他的肩头,大腿勾住他的腰,他进入时感觉到她紧绷的大腿内侧和一腔热忱。月光如水,世界晃荡,他说他现在是和谁在一起呢?她说:“给你,全都给你。”十五的月亮迟迟疑疑地升上了夜空。
他们是在八月认识的,一个光线暗淡的小网吧里面。仔细说来是这样的,仔细说来又不是如此。几个月来他经常在这里消磨时间,一杯茶,一包烟,一个下午,偶尔搭上个通宵,这样的话第二天上午他去交通队打个转,然后回去补觉。他很少通宵,所以不常去队里。他在队里做宣教和档案工作,他是个闲散的人,这闲散的工作正适合他。他所在的小城是个老镇,一条大河把城砍成两半,昔日喧闹的码头都冷清了,主街道是纵横的两条直路,两旁种着法国梧桐和玉兰树,树冠在街面上连成一体,树根在地下想必也是纠缠不清。堵车是经常的事,大多数情况下很快也畅通了,不像大城市马路天宽地宽却时常堵得人心里发慌,很像二十一世纪的样子。当然,在这里也是新的千年了。
那天下午到网吧时他的老位子上已经有人了,他到边上坐下来,犹豫着,还是问她能不能和他换一下。吊扇在顶上慢悠悠地转动着,节能灯的清辉过于微弱,几近与无。他并没十分看清她。后来她问起他对她第一次的印象,他说他那时的确想的只是位子,他笑着又说,男人嘛。不过当时她说为什么要和你换位子时他很拘谨地回答他天天上那台机子的,很多档存在上面,他又补了句,有感情的。她瞟了眼他,说这个理由真是奇怪,到底是感情还是档。他尴尬地笑了,后悔提到感情。他发现她长得美,他的经验是这样的,女人对感情的态度大多都很可疑。她叹口气,让他稍稍等一下,帮她把边上的机子启动起来。他按她说的去做,笑容自然些了。他看她玩的游戏,她玩的游戏他也天天在玩,他说:“你也玩这个啊。”“这话也奇怪呢,我就不能玩这个?”她笑着说,他也赔着笑。他发现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区,然后他注意到她在游戏中的名字,他盯着游戏中穿黑袍的女子,直到她从游戏中退出来。他们换了位子。他重新打量她,她的侧面,她站起来换位子时他多少显得有些呆滞。他进了游戏,直接密了下她。他敲打着键盘说他才来,刚和一个姑娘换了位子,他说他才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你在哪里?”她的话传了过来。他说在她身边。她凑到他的显示器上看了看,又看看他,她摇着头笑着叹气:“那你真是奇怪呢,看见我也不直接说啊。”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只是这样被初次谋面的人屡次提及,仿佛轻而易举地抓到内里的隐秘,不由得低头看下自己,抬起头又看看她,带着一种傻气的微笑说:“深蓝。”“大风”,她说。这是他们在游戏中的名字,他们曾经无数次用指尖在键盘上敲打过的名字,第一次在唇间倾吐出来,好像说着接头的暗号,说出来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都笑了。
他们在游戏中已经结识两个来月,从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就在一起,一起练级,一起打装备,一起玩耍,一起PK,一起一言不发,他们在游戏中大多是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时候也在私聊。他们立了个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行会,成员就他们两个,前些天还结了婚,当然是在游戏中比齐大城的殿堂里。游戏中成长是很快的,尽管在生活中我们蓦然回首时也会有这感觉。他们在游戏中从没提及现实生活,这好像是约定好的,只是他们好像也从没有过约定。游戏只是游戏。他们在游戏中退出后从没用过别的方式联系,在此之前属于他们的空间一直只在游戏里,仅此而已。这是一款名为“传奇”的古装武侠网络游戏,在那个夏天风靡一时。他们曾经抱怨过游戏中的人太多地图太小了,当他们突然置身在小网吧这个角落,他们只能说,世界也没有想象的大。他们从没想到他们会在同一个城市,会像今天隔得这样近,胳膊肘碰着胳膊肘。新婚之夜他用玩笑的口吻抱怨游戏设计得不够人性,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在良辰也不能靠得更近一些。他们要躺下去的唯一办法是死去,用游戏的切口说是“挂”,挂了自然会躺下,这时候屏幕瞬间从彩色变为黑白,战斗时他们时常挂,时常躺在地下看着黑白世界,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点点凄凉的浪漫。不过这个夜晚没有战斗,挂了太不吉祥,两个人的战斗也没有,他们做的最大胆的事是赤裸裸地站在袄玛森林的草坪之中,在这之前他们用金币和金创药丸在草地上摆了一支箭连着两颗心的图案,不容易摆,但终究还是摆成了。他们站在心里面,凝视对方,没有说话,后来他们就笑了,冒号加半个括号,简单的图案,这是他们对快乐和幸福的一种表示。那一夜他们并没通宵。
她拿起桌上的烟盒,给他一支烟卷,自己也点上一支,从游戏到现实的距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他们需要喘息一会儿。他们像往常一样结伴在玛珐大陆上游荡,并肩与所谓的黑暗邪恶势力作虚无的战斗。两个穿着华美衣裳的小人儿在屏幕里疾步前行,仿佛是屏幕外两个大人儿的幻影,当然,反过来说也行,谁知道呢。往常他们免不了亲密聊天,现在不需要打字了还不习惯,他们也还不习惯无所拘束地交谈,他们走得很快,好像急于奔上战场似的,这是没有过的。挂了一回之后,他们回到安全区。他说一起去吃顿饭吧。她说去林小姐那里?林小姐是《传奇》客栈里的老板。他移动鼠标:“把他们交给林小姐,我们去小顺兴。”“小顺兴”是家老饭馆,离网吧不过五分钟的路程,他们还是乘车过去。
说是把两个小人儿丢在林小姐的客栈,实际上他们还是带来了,不能不带来,他们回忆起传奇中的第一次邂逅,一些小甜蜜和小悲伤,一起在游戏中的故事,人和事。他们说的最自然的是这个。他们不说的是在里面曾经倾吐过的情话,那些在传奇里自然而然的情话在这个世界上重复起来显得矫情和不合时宜,甚至回忆起来都叫人脸红。但是他们在两个小人儿的牵引下慢慢变得自然起来,喝了两瓶啤酒,喝完了又要了两瓶,喝到后来脸真的红了。他们给对方说自己的姓名工作,留下电话号码。她在电业局工作,隔交通队很近的。他们这之前大概就在街头看见过对方,这很有可能,但是谁也不能确定,他们觉得对方并不陌生,当然这也可能是游戏给了他们熟悉的感觉,说不清楚,都有可能。
出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飘着小雨,大街上湿漉漉的,街灯映在地砖上像打破的鸡蛋。甲壳虫般的摩的静静地趴在路口上,他上了一辆,她上了另一辆,他们隔着车窗摇了摇手掌,两辆车并行一段,在岔口上,他直走,她往东。看着红色的尾灯他突然想到,又是八月了。
八月对他来说是个比较特殊的月份,第一次谈爱是八月,第一次做爱是八月(相隔一年时间),第一次分手还是八月(又是一年)。为什么都是八月?他困惑这个,后来想这不过是暑假的缘故,长假期,到最后他把这些淡忘了,而且努力着不困不惑和无动于衷。几乎每年八月总会给他带来一位姑娘,时间或长或短,但总不会挨到下一个八月,有时候那仅仅只是属于八月。艾略特说四月是个什么月份?残忍的有着丁香气掺和着记忆和欲望让春雨拨动沉闷的根芽的月份?哦哦哦,他只知道八月,从一开始就是八月。他二十八岁了。孔子在大河边上说,逝者如斯夫,他在女人边上找到了同样的感觉。这也难怪,女人若是水做的骨肉,那么些水汇集在一起也该成河了。河水总会让人思索。
接下来的两个下午他们是在网吧吵吵嚷嚷的环境里消磨的,后一个下午玩得很晚,他们干脆过了个通宵。第二天她没来。他给她打了电话。一个星期后的傍晚他们从网吧出来,她请客吃的饭。后来他说出去走走?她说能去哪儿呢?这是他们在游戏中也时常需要面对的问题,或者说困境,两个人总是很难找到一个安静的容身之处。他们决定去凤凰山。
凤凰山在大河那边的城南,约莫一公里的路程,西安事变后张学良曾在那里软禁了一年时间,山上有座古庙,香火颇盛。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他叫了辆车,过了桥,快到山顶的开阔处车停了下来,他们下车,一时竟看不清路径,周遭参天的古木新生的幼树和黑夜联为一体,阴森森的有些瘆人。车子掉头走了,他们还站在原地。他说安静吧,她说气都没出的。他摸出火机打亮,她的脸浮了出来,他想用手指伸到她鼻下试试气息,想想而已。他抓住她的手,说我们爬上去吧。前面是通往山顶的石阶,他手上的光亮照亮他们面前一小块地方。一共一百一十八级台阶,很早之前他就数过。他拉着她往上跑,小小的火光摇曳着,熄了又摁燃,黑暗裹挟着他们,他裹挟着她,奔向山顶。山顶接近天穹,没有下面黑得那样厚重,不远处的庙宇透着灯光。他们气喘吁吁,沁出汗水的手也松了开来。山顶左侧有座“望江亭”,两层楼,他们登上去坐下来,这样他们离天穹更近一步。他掏出烟盒,给她一支,自己点上火,给她点火时火机打不燃了,滚烫滚烫,几乎熔化。他把打火机丢开,将自己的烟递给她,他们靠在长椅上抽烟,小城的北岸在大河对面完整地呈现在眼底(这个城市的俯瞰图大致都是在这里摄的),万家灯火静静地发着光,大桥上车来车往,听不见喇叭声,大河缓缓地从桥下,从山脚下流过,隐没在黑夜里,点点渔火在它的气息中悠悠地晃荡着,仿佛因为这些渔火,才能感觉到大河的存在。他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她说看过去真美。此时此刻这样看过去的确不错,又安静又平和,比置身其中要好得多。她指给他看她住的房子,那是一栋高层住宅。那是她男朋友的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个月左右回来一次。他在黑暗中不易察觉地耸了下肩膀,他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仔细想来她应该有的,她算不上小姑娘了。他觉察到她说“男朋友”的时候仿佛思量了一下,他想她不说要好些,既然她和他来约会,就不要说那些。为什么要说呢。
“平时你们只能电话传情了。”
“没什么好传的,他回来前会给我电话。”
他说平时不打?她说不。“这样不好。”他想了想说。
她说没什么特别不好,她也没想要什么特别的好。他不说话,专心吸烟卷。
“你们还好吧?”
“还好,差不多就那样,相敬如宾。”她笑了笑,“他和我都很客气。”她又说他们认识差不多两年了,“我们认识两个月后他离了婚。确切些说,是我决定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天他把婚离了。”
他说那他并不像她说得那样老实本分嘛。
“他也很苦,他老婆和他关系不好,我们喝酒时他直掉眼泪,挺可怜的。”
他对着远远的渔火凑着烟蒂又吸了根烟。
“那时候觉得我们都挺可怜,我就和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一个人和一个人是怎样走到一起的呢?他抓过她的手,眼睛看着对岸灯火中的城市。
“你是不是觉得很自然?”她说
他说他们结婚了的。那是传奇,她说。
“我想和你更近一些。”他把右手上的烟蒂丢到下面的竹林中。
“会起火的,”她说。
他笑着表示让火燃起来好了。他把她手上的烟蒂也丢下去。她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我们一起坐,案发现场有两颗烟蒂。”
“我们说不定会烧死,看不出个人形来。”
他想他一泡尿就会把火灭了,像那个拯救了城市的小男孩一样,可是他不是小男孩了,他永远也不可能被人塑成挺着阳具的雕像供人瞻仰。他说,死得这样温暖也蛮不错的。她说两个人死在一起人们就会胡乱猜测,不好。他说有什么好猜测的,一男一女自然是殉情了。
“所以我说人们是胡乱猜测,”她说,“要烧就烧成灰烬干净。”
“然后在焦土上开出两朵小花……”
她大笑起来,“你怎么不说两只蝴蝶呢,”她笑得断断续续地说,“小花,小花……哎。”
她说怪不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这是他们两个人的行会的名称。她也说过她喜欢这行会。
她要他唱这歌,他说一起唱?她说她唱不好,“听你唱”。他说夜深人静时分在这高山上放歌实在……他想这该是只什么样的鸟啊。她说轻声唱。他唱了,与其说唱得轻,不如说唱得压抑,他唱歌时喉咙一直是这样的,当他唱到一半她也跟着小声唱起来,第二段唱了半截他们突然停下来,戛然而止,谁也不出声,好像从来没有过歌声。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在黑暗中他们侧身看着对方。他在她掌心飞快地吻了一下,然后伸出胳膊搂她,吻她的嘴,他用力地吻她,搂得更紧一些。可是她犟开他,睁着眼睛看着他脑后的过道。他觉得有些异样,停下来,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捧着她的脸,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的脸隔得那么近,她无法望着别处。他听见她说:“我要你把这歌唱下去。”
他们从望江亭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远处空地上的火光。他说那里一定也有两个烟蒂。这时候他们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亭子,它黑黢黢静悄悄地蹲伏在那里,像一头貌似温柔的野兽。他拉着她的手,走下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和小道。火光越燃越大,越来越清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堆是木柴搭起来的,四边围着几个尼姑和四五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静穆的脸在摇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他注意到火光中燃烧的物体,再走近点他确定那是个人。肉体的木料的香料的气味随着飘舞的火星淡淡地弥漫着。“我们过去看看。”他说。她拉住他的手站立着不动。“他是真的烧成灰烬了。”她说。他说不知道能不能烧出舍利子来。“什么?”她说。他说高僧火化后的残余骨烬中可能会找到晶体般的圆球。“我们回去吧。”她说。他们从一条捷径直接往山下走去,走到来时下车的地方她突然记起来把钥匙掉在望江亭上了,他让她等着,自己跑去取。他在长凳上找到钥匙,快步往下走。“找到了吗?”她正看着山上那熊熊的火焰。“没有,”他骗她,“天太黑了。”她摸了摸他身上,并没摸到。他抱怨打火机烧坏了。他说明天清晨骑车过来找。“我自己上去看看。”她说。他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明天清晨一定来。”他把手抄进裤兜,按住钥匙,不让它发出响声。“我今夜怎么办?”她说。他不说话,牵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到山脚下时他搂过她仿佛出自不可抑制的欲望亲吻她的脸,从头发到脖颈,他轻声说去他那里吧。“不去,”她说,“你陪我。”他们走到大道上。他到路对面开着窗户的小商店买了个打火机和两支矿泉水,站在路边候车。夜太深,许久没有车来。“我们走吧。”她在对面大声说。车终于来了,他和她靠在柔软的座椅上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龙兴路12号。”他说。车子滑过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的大桥,马路空旷得见不到什么行人,夜市倒还红火,听得到醉酒和喧闹的声音,只是驶过夜市越发清冷,街灯也是一边亮着一边熄了,这真是个奇怪的小城市。她看着窗外,脸映在车窗上,一帧黑白照片,一个凝结的剪影,他的心隐隐动了一下,他别过头,看着漆黑的窗外。
第二天早上他们几乎同时醒来,他们也几乎没睡什么,他看着她。她问他看什么,他说他想看。他用手指撩了撩她额前的头发。“别这样看着我。”她说,事实上她一直看着他。他说好久都没这样看过一个人了。她说想看见些什么。“我不了解,”他笑了,“你多大了?”
“三十九,你知道的。”
“哦哦,我们不说那里面,我是说你自己,说你。”
她说三十岁,应该看得出来。他说他看不出来,实在看不出来。
“那就是你也老了,对老的东西习以为常。”
他承认这点。她说那你夜里还那么疯狂。 他说老来疯,他又说他疯狂了吗?
“是我疯狂,我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
“我带你来的。”
“你无法带我来,是我自己。”她说,“我想来。”
“你钥匙掉了。”
她记起了她的钥匙,他从床头的裤兜里摸出来给她看。他说清晨他跑到山上打了转身。
“昨夜你藏在那里了。”
“一直在裤兜里,你没摸到,”他说,“摸到了你会来吗?”
“别问我这个,他在家里。”
“他在家里?”他说。她说是的。沉默了会儿他说他会疯狂吗? 她说你害怕了?
“不是。我不熟悉这种关系。”
“你有女朋友了吧?”
“没有。”
“怎么不找一个呢?”
“这几个月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他指的是游戏。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姑娘都是什么样的?”
“都很年轻,我也没现在这样老。”
“啧啧,”她说,“你多大了?”
“二十八。”
“年轻呢。”她说,“男人三十一支……”
他捂住她的嘴,手停在她的脸上。他摸她的脸。
“你怎么没法不来?”
“喜欢你啊。”说完她就笑了。
“不要笑,”他说,“一笑说话就可疑。”
“那我严肃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她还是笑。
“喜欢我什么呢?”
“你的身板,”她继续笑着说,“怎么瘦削的人会如此有力呢?”
这不是他喜欢的话,可是他乐意听见她这样说出来。他从床头拿过烟盒,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上,点上一支,他把烟盒递给她,下床去倒烟灰缸。回到床上他叼着烟把头凑过去,和她对个火,“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二十二三岁吧,我们几个女伴天天在舞厅唱歌跳舞抽烟喝酒,疯了一样地玩。”
“那时你早恋爱了吧?”
“我十七岁就恋爱了。”
“学校里的恋情?”
“我很早就工作了,在乡下变电站,他和我在一起工作,我们天天在一起。”
“哪个乡下?”
“凉水井。”
“我也在那里工作过,”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们经常一整天待在房子里。”
“像我们这样?”
“不是,那时好像都不知道这个,就是说话下棋打牌什么的,吵吵闹闹的,开始是这样。”
“那也甜美。”
“现在吃鱼看到鱼子我都纳闷那东西,鱼是怎么繁殖的。”
他想了想,他也说不清楚。
“他也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过了七年。”
“怎么不结婚呢。”
“我和他结婚的。”
“哦,”他的舌头卷了一下,“我以为只是恋爱。”
“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他自嘲地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和他结过婚。
“我说过我老了,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几年给了他。”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他安安静静地抽烟。
“你现在看起来也很好,”隔了会儿他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什么样子。”
他看着她。她说你在看什么。“你看我眼睛,”他说,“在我的眼睛里看得到你自己。在游戏里我见到的就是你这样子。”
“别提游戏。”她说。
“那和我说说他。”
“他死了。”她平静地说。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熄,轻轻地吐了口气。
“他在我面前吸的第一次毒,他说他要死,”她说,“他真的做到了。”
“你没阻拦他?”
“我看着他吸。”
“你吸毒吗?”
“吸过一次,呕吐,身体反应得厉害。”
“你的身体救了你。”
“谁知道呢。”
“怎么会是这样。”
“那时我已经和他离婚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十分相爱。”
她伸手打在他脸上,打在鼻子和眼睛之间,他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他痛得把眼睛闭上。
“对不起,你别用那种口吻说话。”她揉他的脸,“很痛吗?” 她说,“我说对不起了,其实你说也无妨。”
他睁开眼睛。咝咝地吸了口气。
“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他说。
“我也是,我不知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说说话好些。”
“我们在一起过了七年,想来他爱我比我爱他要深,他带我出去都蛮骄傲的。我们结婚我妈挺反对,甚至要和我断绝关系。他那时已经辞职在外面做生意。他只想证明我和他在一起会幸福,他不知道我已经幸福,我也不知道。我也骄傲,因为我是不顾家庭反对决意和他在一起的,这样仿佛爱情要来得伟大一些。相信爱情是不是很可笑。”
他说他能理解。她说你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也许爱过。”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犹豫了一下,“我回答不了。”他说,“你们怎么会分开的。”
“一天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和我说他在外面喝花酒,那时候刚流行这个。我不相信,想这人怎么乱说话啊,不过我还是终于亲眼看到了,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一走出来就跑,跳上车时全身都在颤抖,我怕我是要死的。我和他说离婚,塞住耳朵只说离婚,我想我们的爱毁了,不会再是我想象的样子。他一直让我感觉他是深爱我的,我看重这感情,一点点渣滓也不能忍受,心里痛得要死。既然我们的爱情已经毁坏了,我想干脆毁到底还要好些。因为他有过失,所以这婚离得很快。现在想起来他那时也年轻,难免会做错事,他在外面做生意也难免会混杂一些,我太骄傲了。我那时候已经觉得生活没有多大意义了。
“他整个人垮下来了,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和他离婚,他说他只是逢场作戏,不这样就做不成生意,世界就是这样。他说他只想让我们让我过得更好些,让我也能为他骄傲。我不听他说,他哭的时候我特别坚强特别残忍,我觉得他应该为这一切负责,我没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他一定是绝望了,他把我们第一次弄脏的床单找出来。”
“你们狠。”
“我们调上城来时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收藏起来,两个人的日记,录在磁带上合唱的歌,一起涂鸦的小画,朗读过的书,绣着鸳鸯的枕套什么的,都像宝一样藏着。
“他把床单丢在客厅中央,问还能不能挽回,我说不,他说那我就把它烧了,我说烧了好,他擦根火柴就点火了。那是我们的新房,火焰很高,烟雾很大,房顶上的火警器一直鸣叫着,我受不了,就出去了,他像个死人样地看着火苗。
“他再找我就吸毒了,当着我面刮燃了吸,我也吸。
“我开始在外面通宵通宵地玩,唱歌跳舞抽烟喝酒打牌,后来只身出去游逛。结婚前我们去张家界,夜里赌气我清晨坐车去了长沙。夜里我一个人在长沙火车站,一个人大声叫我名字,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他一定也没想到,根本没有可能,他不知道我来长沙,广场上有一万人,我们抱住就哭了,那时候我都想一定是神叫我们在一起的。这次出去我又去了长沙火车站,几乎还在原来的地方,我坐在那里抽烟,抽完半包我就回旅馆了。
“那时候他差不多快死了,我不知道他会死。
“他吸得很凶,很快就静脉注射,很快他就不行了。我去看他时他的样子让我无法不流下泪来,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残忍,特别特别的残忍。那年我二十三,他二十五,他二十五岁走的。
“他妈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想是的,是我害死了他。太残忍了,我不那样待他,他终归是不会死的。”她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他死后我就想我如果马上死了我们是否还能再回到从前,在那个世界是否会找到一个像乡下那样的小房子。”
他不知道怎么说,房子从古至今都是个问题。
“都过去了。”他搂住她。
“是过去了。”
“我去弄点吃的。”他把烟缸移到地板上。
“不要走。”她把头藏在他的肩窝里,他抚摩着她披散的头发。
“你在颤抖。”
“你太用力了。”她说,“别再说话,我们还躺一会儿,一小会儿。”
起床后她才注意到这座院子,他住的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说是祖上,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很长时期并不是他家的,时代继续变化,这院子的一半又变成他家的。时代或许还会继续变化,但他父母的心情比时代的脚步显然要来得急切。他父亲在母亲的催促下在政府跑了好多头,跑到时代的前面去了,跑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最后咬牙(切齿与否就不知道了)花了一笔钱把另一半也买了下来。房子很老了,大大小小有十几间,前面是天井,后面是花园,花园里有棵槐树,有口井。母亲在后面种了好些花,前面立了两口大缸养金鱼。她说在她小时候的记忆里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再也买不到那么大那么精致的鱼缸了,花也没有记忆里那样鲜艳和漂亮。他想母亲把房子买来就是为了过去的金鱼和花儿,她念念叨叨的就是这个,还有葡萄架和下面的石桌子什么的,那年她都四十岁了。他记得那年春天母亲说种下的花打苞了,她非要他看看,她还要他看葡萄树的芽孢,她说到夏天就可以在下面乘凉,头上是一串一串大颗大颗的葡萄。他记得一些东西,也忘记了一些东西,他一直没离开这院子。父亲五年后死于一次追逃,脸被子弹打开了花。花园的花倒是越来越漂亮,母亲却无法再住下去。但她还是住了两年,身体越来越坏,第二年的末尾他姐姐把她接到长沙一起住,一去就是好几年。她很少回来,他方便的时候会去长沙看看,但也不是经常。院子在山坡上,一条青石台阶可以通到河边,院子右侧约两百米有座唐代的古寺,红色的围墙上挂满藤蔓和星星花,寺庙的檐角和尖顶都显示出它的美轮美奂,沈从文在给梁思成的信中让他注意下这寺庙的“柱梁结构和迷人之处”。有时他在院子拾掇花草会看绿树掩映下的古寺,看上那么一会儿。
他住的三间房是重新装修过的,地板是后来换的,厨房和卫生间完全进行了改动,花了最多工夫。他从井里提水给她洗漱,井水很凉,他取来手帕和肥皂。
“花也是你种的?”她说。
一树紫薇花和串串红正开着,闻得到茉莉花的清香,没开的花木在太阳下散发出自然的气息,蝴蝶在花木间飞来飞去。偶尔见得到金龟子,小时候他捉它们用线穿着当作玩偶。看见它们他觉得亲切。
“妈妈种的,我现在照料它们。”
她念到他们行会的名字,他笑。他说红的不多,不过都还能看。
“住在这里一定很舒服。”
“还行,我习惯了。”
他蹲下来,看见一个晃晃荡荡的模糊影子,他屏住呼吸,把脸浸在水里。
她是中午时分走的,第三天夜里她又来了,他们隔三岔五在这里约会,有时候过一个下午,有时候是一个整夜,有时候甚至是一天一夜。他们的第一个夜晚是在床上消磨的,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大致也是如此。那也不是真正的床,一个直接搁在地板上的床垫而已。有时候两个人会跌到地板上,天气炎热,他们乐得在上面待一会儿。这时节白天和黑夜的转换是不知不觉的,也许只是他们的不知不觉,快乐总是快的。安静下来他们靠在床上抽烟,看着窗外的白云和啼叫着扑闪着翅膀掠过的鸟,偶尔还在床上吃电话订来的盒饭,中午的话会喝点冰的啤酒。他很安静地听她说话,她说得多的时候他也说,后来他才发现他从来没和一个女人说过这么多话。了解一个女人他大致是从身体入手,很多时候也到此为止了,一开始是身体,走了走还是。他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她们更柔软的地方,这和他在床上的粗鲁恰恰相反,他不和自己过不去,他知道这个。做爱时难免会说爱,这就像春药一样,会对身体有所帮助,和其余的没有关系,身体疲软下来,应景的话随着一江春水向东流去,或者被柔软的纸张包裹着丢弃在卫生间里,残余的一点点被身体碾压着,构成难以清洗的黄色污迹。有时候颜色暧昧一些,甚或有一抹明亮的色彩,他就觉得恼火,无能为力不得安定,比往常还要沉默,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七岁的时候开始学画(父亲出差带回来的几本素描入门),十六岁时他几乎已经有了画家的名声,十九岁时父亲追逃时脸被枪打开了花,同年他到公安搞摄影,一晃差不多十年。庸常平静的生活像流水一样迅疾一样无声无息,他曾是人们眼中的天才,父亲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他辜负了他。父亲死了,他也有好多年没拿起画笔了,他觉得生活本身已经被支大笔戳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自己无处下笔了。他画不出更有力量的画。尼采说在艺术创作中和性行为中消耗的是同一种力,大艺术家必须是性欲旺盛的人。信哉斯言。用旺盛的性欲证明自己具有大艺术家必须的素质,想到这点他哑然失笑。这是一个幽默。
这次有点不同,在了解她的身体之前他们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他们从没想过见面,一次纯粹的柏拉图网恋,一次怀旧,一个游戏里的故事,一个道士哥哥和一个法师妹妹在传奇世界的浪漫情史。如果他们在游戏中寻找到一点点感情的慰藉,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感情本身虚无缥缈,无从把握,用虚幻的网络和华美的游戏来对待十分适宜,话说回来,在游戏里他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某一刻的确如此。当这感情用一具肉身出现时,他也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以他的经验,肉体总是温暖可爱的。
不光是肉体,他们也提到了灵魂。她说小时候她把魂掉了,是外婆把它喊回来的。
“所以你还有。”
“后来又掉了,”她说,“外婆也不在了。”
“自己试着喊喊,捡起来拍拍灰尘再放回去。”
“我喊过了,大声喊过了,好像不大灵验,”她说,“你什么时候试着把我喊喊。”
“你的魂能辨明我的声音听它召唤吗?”
“那你是怎么占有我的肉体的呢?”
“我一开始注意的是你在传奇里的那个小人儿。”
“你是在和她做爱?”
“她是我青梅竹马海誓山盟过的姑娘,我拼了命都要爱死她。”
“我看你是真的拼了命的。”
他说爱过了死掉也行。他说得一本正经,他们都沉默了。他想以前对“爱”这些难以启齿的字眼现在都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说出来吓人一跳。都是游戏惹的祸,他想是这样的。
她问他在她以前好过多少姑娘?他不说话。他不习惯说假话,能不说就不说。
“四个?五个?”她猜测。
他想这就是女人的想象力,他的胃里泛起一股又满足又空虚的液体,嘴里都体会到了。他说不说这个。他想起之前的那些姑娘,那些始乱终弃从一开始他就没认真过的故事。她们像烧掉的纸张卷曲着在热空气中翻转飞扬,有的是一夜欢愉,有的则长得多。她们都很年轻,皮肤光洁,白里透红,笑靥都很纯真,就是从她们小小的诡计和可笑的虚荣心里都看得出纯真来。她们的眼泪总是容易夺眶而出,女人生来就是要哭泣的,总得如此,男人不哭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相信自己根本不值得她们去爱,多么不可靠的爱。有时候半夜醒来还得努力让自己相信并没给人承诺和虚假的谎言,内心深处来说依然是个善良的人。他祈求他对她们的伤害是微不足道的,并不至影响她们的生活。“我们并没深爱过。”这是一个安慰。
他也问起过她现在的男友,说在她的生活中简直就是个看不见的人。
“他准备调回来工作,在办手续。”
他们很少提到她的男友,但他还是大致知道了一些。他三十七八岁左右,头顶微秃,有那个年龄普遍发福的身体,有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儿子,有一份薪水颇丰的工作,还有什么?他们之间的性?他们不说这个,这是个禁忌。她说他们相敬如宾,说冷冰冰的“冰”也行,他大多数时间在那边,她在这边,他们是种松散自由的关系,尽管没有结婚,但是在大家面前已经是夫妻了。
他们除了这个之外说了太多。有时安静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听古寺钟声一下连着一下响起,时间仿佛变得漫长。有时候一天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长些,长得简直就不像一天,就像一个季节、一年,甚或一生。当然,反过来说也行,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
其实他们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月。他们的爱真是疯狂,至少他们所做的是疯狂的,尽管几天之后她来了例假,他们还是照例去做。对于她的身体是例假,对于他们的身体而言只是起头,一切尚无先例可循。这样的结果是她的血流了二十来天,看了医生吃了药还是淅沥着不得干净。她随着单位到四川游玩了半个月,在当地买了藏药,回来才彻底好了。时间(安静的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她在四川的雪山上给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天气冷,她几乎隔一会儿都要蹦跳几下。她和他说着牦牛,马,藏民,寺庙,积雪,和思念之情。他也给她打电话,在凉水井搞国道安全宣传他抽空到变电站,他不知道她曾经住的房子是哪一间,他专门在电站里面借了部座机打过去,他让她猜他在哪里?她不出声,线路里脉冲电流嗡嗡地响着。他知道她一定知道这个号码,他和她说房子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房子前面是树,核桃树,石榴树,李子树,枣子树,后面是铁塔。他还说他专门问清了鱼是怎样繁殖的,有的鱼和人差不多,有的鱼则是雌的把卵子排在水里,雄的把精子排在水里,让它们在水里结成一个球。他问的是个养娃娃鱼的农户,这个皮肤黝黑的老农说到繁殖问题很苦恼,因为他赖以发家致富的七条娃娃鱼发展得太慢了,尽管他有用手替雄娃娃鱼排精的技术。他把老农的苦恼也和她说了。有一次夜里通话她正在机场,登机之前她匆忙挂了电话,他在床上百无聊赖,发了条短信给她:“你在天上,我在床上,你在我上面,很好。你在床上时我就像在天上,我在你上面,很好。”此短信没有回复。这样说也不确切,因为当她回到床上,当他们都在床上时,才发现天空和大地是如此接近和含混,上上下下没个准数。
她出去的那些天他们除了电话,还在传奇里见了一面,进入之后才发现已经有好久没到游戏里来了,两个小人儿还待在老地方。她说:“我们把他们都忘了。”他说他有时间,他一个人可以练的。她说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他们怎么会把两个小人儿忘了的?他说“我们”就是“他们”,“他们”的生命在“我们”里面,这是忘不了的。她说忘不了吗?他说忘不了,因为有“他们”看着“我们”。她笑着说不懂这些复杂的你我他,抓紧时间吧。兴致勃勃地玩了几个小时之后她问要给他带点什么礼物,他说不要不要,把你带回来就成了。他接着又说,真的。他一个人窝在家里看碟突然觉得影片中的梅格·瑞恩很像她,或者说,她很像瑞恩,眉眼和眉眼之中的神情,这时候他就想尽快见到她仔细端详。是的,他的确思念她。这让他烦躁不安。
一天他和高中同学张生说自己和传奇里的一个女的见了面。张生也是传奇玩家,有时探讨装备的属性和练武器的秘诀,只是他们不在一个区。张生说睡了?杜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叫什么名字?说不定认识。杜军说一个男人不会这样说一个女人的名字的。
“我敢肯定你没问她的名字,你根本不记名字。”
“我记了,”他说,“老实说,我有点喜欢她。”
“好事,那结婚吧。”
“她结过婚的。”
“少妇?离婚了?有钱吗?”他们冷静地看着对方,就像看一件陌生的物体。
“我不是说像王菲那样有钱,”张生继续说,“但是总得有足够的钱吧。”
“我没问这个,她有自己的工作。”
“很漂亮?”
“不是漂亮的问题,我们在一起能说话,总是有话可以说,”他想了想又说,“当然,我认为她是漂亮的。”
“功夫也很漂亮?”
“别这样说话,我只能说我们很适宜,”他努力地比画着说,“就像一个国王说的:他满足于她,她也满足于他。”
“什么狗屁,你不是被她的功夫打蒙了吧。”
杜军瞪着他,张生嘻嘻哈哈着站起来,“我去练级了,别为这些乱七八糟的耽误正事。”他远远地对杜军摇着手指,“阿原新张了一家娱乐城,有空我们去轻松一下。”
他觉得他的手指是根搅屎棍。“把我的门拉好起来。”他烦躁地说。
那句国王的狗屁话完整起来是这样的:“一个善良的人,娶了一个善良的妻子,两个人不愁吃穿,他满足于她,她也满足于他;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他烦躁的东西也包括这个。“我们善良吗?我想娶她吗?她想嫁给我吗?我们的满足会没有忧惧始终存在吗?我们满足了吗?”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幼稚好笑,他不让自己想这些,但是脑子里压制不住会冒出这些问题,混沌不清。很久以来他已经不为这个困惑,他不适应这种状态。他想等她回来好生说说话,如果可能,和她说说这句话。为什么要说这话呢?他嘲笑自己。他从井里提桶水,趴下去喝了口,剩下的全浇到身上。
她回来的第三天他们才见上面,单位和家里的事让她抽不开身,她是这样说的。好容易见面之后她给他浇了一桶凉水,那时候他们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夜很深,有月亮,还有一丝丝的微风。他咬着她带来的木烟嘴抽烟,一边用手赶细细的小蚊子。
“这样下去不行的,我会离不开你的。”这话是她说的。
“这没有什么不行的。”
“不好,这样不好。”
他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是太好了就会觉得这是不真实的,梦一般的东西,而且不正常。”
“我们结婚会是什么样子。”他带着点笑意说。
“你说我和你?”
“我们。”
“办不到的事情不要去想象,也不要说出来。”
“哪个办不到?”
她抬起眼睛看了看他。
“不要把我弄得疯疯癫癫的,”她说,“我不会往这方面想。”
“你想过没有。”
“想过,”她很痛快地说,“不过那说明不了什么,我要想的事情多了。”
“简单一点。”
“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孩子?”
“孩子!”这时那桶水浇上来了,浇到了脑子里面,脖颈上的是汗,他往后摸了一把。她从没和他说过这个。她说她说过的。“绝对没有。”他差点嚷了出来。
“我和你说过肚子上有道伤口是剖腹产留下来的。”
他依稀记得好像有过这回事,他好像还用手摸过,没摸到,然后手就滑下去了,当时他不以为意,以为是个玩笑。情欲让他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他把烟从烟嘴里抽出来,用手揉搓着过滤嘴,狠狠地吸了口。
“我忘了,”他控制住自己的神态,拈出一支烟卷,小心翼翼地插到烟嘴里,“是你和第一个爱人的孩子?”
她说是的。他今年满六岁,和他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怎么不和你一起生活呢?”
“没有。”她说,“他没和我一起生活。”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听得见夏虫的瞅鸣声。
“你应该和儿子住在一起。”他说。
“我不能。”她说。
“怎么不能。”
“我不能。”
“他是你儿子,你是他妈呢。”
“离婚时儿子判给他的。”
“但他还是你儿子,你还是他母亲。”
“儿子都知道他爸爸是我害死的,”她说,“他的妈妈是凶手。”
“只要你和他多在一起,爱他,事情总会好的。”他轻声说。
“我无法爱他,我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的。”
她一下哭了出来,融入那些细小的虫子的合唱。过了会儿他摩挲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
“他是独生子,他死后他父母把孩子抱走了,他们一直很强硬,说是他们家的骨血。前几年他们把孩子带在福建,后来我准备上法院要回抚养权,他们软下来说没有孩子无法活下去的,说得老泪纵横,我实在忍不下心来,我怕自己真的太残忍了,我怕他妈的那双眼睛。
“最近事情变得好些了,儿子隔那么段时间和我出来一次,他开始叫我妈妈了,也许等他读书了就可以和我一起住。”
“会好起来的。”他诚恳地说。
“我也这样觉得,”她说,“应该是这样的。”
“多在一起就好了。”
“我需要和他爷爷奶奶协商,你不知道有多艰难。”
“慢慢来。”
“不说这个。”她说。
他喘了口气,慢腾腾地给烟点上火,看了看天,星星和月亮仿佛就在头顶上。他眨了眨眼睛,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没什么的,”她说,“这是我的生活,我不会向你要求什么,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坐在这里已经很好了。”她说,“谢谢你。”
他有些愧疚,他没什么好让她谢谢的,几分钟前他还在想羞愧的应该是她。他想一个人好生想想这码事。有点混乱。
事情没想好,但是这样的事情还在继续。八月过去了,到了九月,天气愈发闷热,他有时整夜睡不着觉,他想这算怎么一回事,这究竟算那门子事呢?他不知道为何为她着迷,他对自己说是情欲,但是他明白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他乐于和她在被窝里窃窃私语,乐于看见她在睡梦中慵懒的静默的脸,当他拥抱她在怀里的时候所拥有的满足和喜悦与性没有关系,不是这个。他找不出适当的词来表达这种情感,他们不像是初始的朋友,而是认识多年就像传奇里一样青梅竹马的伙伴,如果以前没有相见,只是因为开始记忆之前不小心走散了。他为她走过的路难受,就像是自己的难受,自己所遭的罪,他觉得自己可以救赎她,甚至通过对她的救赎达到对自己的救赎,达到一种更好的更自由的可能。这样想的时候他又快乐又难受,这个和他在游戏里青梅竹马的女子在他之前有一个真实的青梅竹马的男子,当他们在现实世界见面成为真正的无话不谈的朋友之后,他愿意她无牵无挂没有羁绊,但是她已经有了同居的男友。他期望她能和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男友分手,但是她已经结过一次婚了,而且有一个孩子,而且很可能再结婚。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道德的邪恶的,根本没有资格奢谈救赎,她也没有资格被救赎,他们活该受罪。当他们真正受罪时,他又觉得他们还是善良的人,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只是现在的问题不是善良与否满足与否的问题,而是国王。如果他们是在一个偌大的城市有一个小小的房子就好了,没有人注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小小的城市,有一个偌大的院子。小城市里谁不认识谁呢?不止是一个国王,太多了。他终归要在这个小城市生活,在这里。他不知如何是好。
九月的第三个周末。下午。她去卫生间洗澡的时候他拨弄她放在床头的手机看到一条短信:“林姐,谢谢你的晚餐,菜很好吃,祝你新婚快乐,永远幸福。”燕子发于三天之前,他注意了下日期。他不该偷看一个女士的隐私的,所以他的心跳得厉害,欠起身把烟灰缸拿到床头,点了支烟。她穿着他的T恤衫,搓着头发回到卧室时他已经抽了两支。烟灰弹到了手机的显示屏上。“不小心动了你的手机,”他说。她看着他。“新婚快乐。”他说。
她还是看着他。“结婚了?”他说。
“结婚了。”她回到床上,她把手机拿过去。
“不错。”他说。
他又说前两天领的证?请了客?她说只是和办公室的两个小姑娘一起吃顿便饭。
“怎么突然结婚了?”他厌倦了假模假式的彬彬有礼,大声地说。
“他说把证办了。”
“无所谓?”
“没什么不同。”
他看着她,一副想把她看明白的样子,当她看他的时候他用力吸口烟,把眼睛闭上。
“领证的那夜我也和你在一起。”她说。
“那你怎么能结婚呢?”他把烟头摁在缸里,好像是烙一具肉体。
“不可理喻是吧?”
“这不尊重,对谁都不尊重。”他说,“太荒谬了。”
她坐起来穿衣服。他一把抓过她。
“你爱他吗?”
“你为什么非要问这个呢,为什么非要把我搞得像个透明人呢,我已经在你面前一丝不挂,怎么看都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来问我呢?”
“我有点难受。”
“你能担保自己找到灵魂相契血肉相依的人吗?”她说,“找到了又能一起生活吗?”
他不说话,他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并不止有点难受。好半晌他才让自己缓过劲来。
“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他好像是在问自己,他觉得不够,不够,又大声问她,“那我们是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我们有爱吗?”
“你说呢?”她看着他。
“我不是那个你要找的人,我知道我不是。”
她奇怪地笑了,她说看到他装出一本正经的苦恼样子她就想笑。
“是的,很可笑。”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并不爱我。”
“我不爱你,”她抓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掌用力贴住他的脸。“我不爱你,”她说,就像扣着他脸的手掌一样,“不要说爱字,爱或不爱都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她说,“你不要说,我们已经说得太多,我不是好女人,我不是传奇里那个只属于你的女人,我是坏女人,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能够做个不错的女人。我和你约会,放纵自己,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却奇怪地觉得平静,我不知道,仿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我曾经做错了什么,老天已经惩罚过我了,如果为我这些天的幸福再惩罚我一次我也接受。我会很好地活下去,保存一个回忆有时也是让人活下去的理由,好久以来我都没奢求会再爱一次。我很满足。”她的眼泪掉了下来,顺着面颊往下淌,“你不要要求我怎么来爱你,我不顾一切地爱你你会害怕的,或者我会害怕的。我不能想着和你一生一世,你会有你的生活、你的孩子。能和你相识我就很满足了,真的。不能对生活要求太多,那样的话老天会惩罚的。”
我不害怕,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出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不害怕,我没什么好怕的,他想,可是她结婚了,是又结婚了,她在这个时候结婚了。他仿佛是爱她的,他觉得受了伤害,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一些感动。他也想哭,他亲吻她的手指,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像家里养的狗一样咬着。
“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安静过后她说,“我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下个月请客,在小顺兴订了二十桌酒席。”
在很多小城市里,宴请宾朋是比一纸证书更为重要的事情。
“永远都不再见面了?”
“永远。”她笑了。
“见面说说话儿都不成?”
“不要。”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们可以在传奇里面见面。”
“传奇。”他也笑了。
他们用两个符号表达笑意还好一些,实在要好一些。
“我很庆幸能认识你。”她说。
“你在传奇里面说过同样的话。”
“都是。”
“我们要是十年前就相识,”他想了想还不够,“像传奇里一样从小一起长大就好了。”
“我们可以回到传奇里面去。”
“可是我们却不能在一起。”
“你会幸福的。”
“我们怎么不能在一起呢?”
“我们现在在一起。”
这提醒了他。他们在一起的,因为不再见面了,所以是最后一次,他应该做些什么,可是他们互相凝望着,身体好久都没动弹。
他们说好不再见面了,但很快还是见面了,这个城市显然和他想象的一样小。他想再不能见她了,要把她忘了,他努力去忘的时候他真怕就这样把她忘了,他忘不了那些悸动的无言的拥抱。他打开电脑,进入她的传奇,她穿着黑衣服,擎着法杖,还是孤独地站在老地方,周遭是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小人儿。他移动鼠标,他不知往哪里去,或者说她不知往哪里去。我恍恍惚惚看着显示器,花花绿绿,模模糊糊。这让他眼睛生痛,他揉着眼睛把手再次放到鼠标上,他为她的生活心痛不已。
还是九月,五天之后,一个傍晚他去快餐店吃点东西。人不是很多,开着冷气。他爬上楼准备找个位子坐下来时,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她和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在吃东西,铁板牛排、热狗和汉堡摆了一桌子。他想这是她的儿子,他和她打了招呼。她说:“叫叔叔。”孩子把嘴从可乐杯的沿口上移开,脸在杯子后面。杜军朝他露出微笑,伸出手想摸他的脸蛋,他躲开了。“我爸爸没兄弟。”孩子说。他很尴尬。她也看出他的尴尬。他说叫我小军吧,他们都这样叫我。“小军。”他对着杯子说。
“和小军说说你的名字。”
“奶奶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小勇说说吧,”她说,“他是妈妈的朋友。”
“郑小勇!”他很快纠正了他母亲,“你要是想说就说完整起来。”
“妈妈错的,下次再不的。”
“你总是犯错,”他认真地说。她正在吃一块面包,噎在那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他用刀用力切着肉,他的小脸很严肃,眉毛很浓,吃东西时好像都在用力沉思着什么。
“奶奶说吃饭时不要说话,”他说,“吃完了我就回去。”
杜军抿了抿嘴唇,他说你们吃,我坐那边去。他碰了一个男顾客伸出来的脚,在另一头坐了下来。餐厅里放的歌曲是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ye》。
他要的面条刚端上来,他把烟卷在烟灰缸里摁熄的时候听见那边的响动。只见小男孩飞快地跑下了楼,木楼板踢踢踏踏地响,她站起来喊着小勇的名字,可是他根本没听她的,很可能也听不到,他跑得太快了。她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他跟出来时她正在餐馆门口左右张望。
“你往那边找找,”她焦急地说,“我去这边看看。”
杜军到街道转角的地方没看见影子就往回转,他走了有十分钟在另一头的拐弯处看见她一个人栖惶地站在十字路口边。有点变天了,人行道上的废纸片被风吹了起来。
“不会有事的。”他说。她没回答,他又说,“也许他搭车回去了。”
她后退几步,退到行道树下面。她的手出血了,胳膊上有道明显的划伤。
“没事,”她咬着嘴唇,“不小心划到的,他不是故意的。”
“先去医院上点药,”刀口看样子不深,但是血流得并不少。
“不,再找找他看。”
“我叫辆车去,”他想找个手绢之类的,只是这个纸巾的时代没有人用这东西了,他用力握着她的胳膊。“你先回去吧。”她说。
“我陪你找找看,”他说,“要下雨了。”
他们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走,过后他叫了车,他问她往哪边寻,“就这样走。”她说。他和司机说开慢一点。
她的脸贴在车窗上,他看着另一边,街道两边的路灯忽然大放光明,七点钟了。
他听见电话的铃声,是她的,她没有听见,他提醒她。孩子已经回奶奶家了,是孩子奶奶打过来的。她收了线,朝窗外看了一眼,缩着身子,趴在膝头上哭了起来,他由她哭。
等她哭声小一点的时候他说孩子总是会要妈妈的,以后有时间多在一起,他会感受得到这里面的爱,一切会好起来。“这爱是很自然的事情,对你对他都很重要,他总会爱你的。”
“我会很快把孩子要回来,我会的。”她抽泣着说。
“他现在不是能和你一起出来了吗,已经在慢慢变好了。”
“是的,会好的。”
“车往哪里开?”司机问。
他们沉默了三秒种。“龙兴路十二号。”他说。
雨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的,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
他到壁柜里找出酒精、棉签和云南白药,用棉签蘸着酒精给她清洗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他还是小心地敷了层药粉。
“不用纱布,天气热。”他说,“我给你打水抹把脸。”
他到卫生间洗了洗手,打开热水器接了盆热水,帕子打湿再捞出来拧干。
“别动,”他说。他拨开她额前的头发,把热乎乎的帕子盖在她的脸上。他一边做的时候一边和她唠叨,他说其实他挺喜欢孩子的,他以后可以多和他说说话,交流交流。
他这样说就像这是件很方便很容易的事情。
“你喜欢他?”帕子从嘴上移开点的时候她说。
他说他看起来是个有个性的聪明孩子。他抹着她的脸庞,取下帕子时才发现他做得并不够好,他看见她眼睛里的泪水。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没什么吧。”他说。
“你爱我的是吗?”
他笑着说她说过的不要提这个字的。
“不,我要你说。”
他望着她,因为外面的雨声太大了,他向她的耳朵靠近些,这时一道闪电在窗外倏忽绽亮,远处闷雷轰轰的响声传来。他望着她脸上清晰的线条,上面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尤其在她鼻子皱起来的时候,腰腹也不复少女的平坦,乳房有了松软的迹象,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一张女人的脸,怀着从未有过的悲悯之情和痛惜之心。光亮很快消失,他感觉异样,觉得被闪电过了身,第一次对过去充满后悔和歉意。这么些年来他经历好些姑娘,他却从来没有真心诚意待过她们,或许对第一个姑娘有过,但那很快被恨替代,一直是这样。他想起若干年前的八月父亲的死和她的离去,那个男孩站在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院子里,痴呆地看着太阳,掉进眼眶的阳光和他一起坠成碎片,无从拾起,只剩下一个坚硬的黑子,行尸走肉般地滚动,好像从没真正活过。想到这里让他不能自已。
他抱拥着她,亲吻她的泪眼和潮湿的嘴唇,他试图安慰她,这没有用处,他几乎做不到,他呜咽着哽咽起来。她问他你哭什么呢?你不要哭。他说他没哭,可他还是哭。掺合的眼泪淌过他们紧贴的脸颊、胸脯、肚腹和大腿之间。他们像他们的泪水一样融为一体,有了水这世界总会清凉一些。如果这样让他们感受到一点点快乐,但愿也能得到原谅和宽恕。天上的神和菩萨是仁慈的。
后来他下了床,走到外面,雨还在下,屋檐上的泄水槽哗哗的溅水下来,雨却是毛毛细雨了。他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院子里面去,他点着支烟,在槐树下平静地吸着。在吸完一支烟的时候她来到他身边。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仿佛一开口就破坏了这世界的和谐。山脚下的河流和对面遥远的铁线勾勒般的群山格外静穆,仿佛回到了传奇的虚幻世界之中,在传奇里只有“挂”了才会如此漆黑,如此寂静。他们好像被隔在小小的显示器里面,看着天空那边,看着外面。他们站在细雨之中,身体和周遭的植物一样浸满了水珠,在隐没他们的黑夜里远远地浮起了白色的烟雾。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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