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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丨平安夜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30 11:11:46

平  安 夜

作者丨修正扬

 

吕军从张芙蓉房里出来的时候觉得下身极不舒服,不是一点,而是很大一块,整个那一块。它开始报复了。他疲惫地想我又捉弄了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指望得到它的怜惜。事实上,他觉得对不起它,但是他已经受苦了。中医说通则不痛,不通自然痛,痛要干脆得多,没有比这又酸又胀又麻的感觉更难以忍受的了。巷口外那截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下坡路让他不得不蹲了下来,用手揉着下边,以示安抚。教堂的钟楼报时声远远地传过来,十二点了,正规些说,是零点了,转来转去又是零点了。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安全套扬手甩了出去。我发誓再也不想这码子事,除非她求我,他按着下边狠狠地说,一瘸一拐地加快步伐。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没有姑娘,一个人也总得睡觉啊。很不幸的是,这个急急忙忙的跛子

在快走完下坡路的时候和人对撞了一下,几乎跌倒,那个人手上的电话或者别的什么飞了出去。他不得不很紧张地又对那个在地上摸索的身影表示歉意,那个人没理睬他很快走开了,他马上觉得自己的道歉真是傻气,该道歉的应该是对方,他这样危险地冲撞了一个受伤的火气很旺的人。

其实被丢在黑漆漆的街道之前,他在张芙蓉的床上已经睡了两个小时,在上床之前他们差不多又聊了两个小时。他不知道她哪有这么多话,从工厂到家里,从他乡到故乡,从现在到未来,从一件小破事到另一件小破事。他感觉这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夕阳下两个老头老太太摆龙门阵。如果说他曾经和张芙蓉上过床(他曾隐晦地向室友透露过这点)是自欺欺人的话,那么这个夜晚总不至离题太远。他们并排躺在床上,聊着聊着张芙蓉突然觉得有些感动。聊天的确能够起到消解、冲淡、转换汹涌澎湃的激情的功能,运用得当,调度得法甚至能唤起高尚的情操和伟大的抱负,就像把水堵起来可以发电一样。水历来是让人头痛的问题,左则旱,右则涝,堵也不是,疏也好不到哪里去,据说会好些,可是太好了,姑娘又感到害怕。她刚满二十岁,她年轻。水流让她担心害怕,也让她温暖,摇曳,感动。他亲吻她的时候,她把舌头交给他。他把搂着她的手松开,抚摩着她柔软的头发,顺着发梢他抚摩到她的乳,他觉得它们绷得紧紧的,朝向他,他也绷得不轻松。他把手滑向她两腿中间,这次没有头发作为滑梯,手从乳峰上坠落得有些突兀。她抓住他的手。

“我只摸一下。”他恳求着。

“那样你会更加痛苦。”

“那你别让我痛苦啊。”他的声音着实痛苦。

“我不想。”

“我不痛苦,”他急急忙忙地说,“我保证只一下。”

“我们不要总搞得这样难受。”

“不难受的,我保证,”他说。

他的手再次发力,她把腿夹得紧紧的,双腿一转踩着地,站了起来。

他不想松开,他不想这样,他把她扯到床上,情急之下,他用力太猛了,她跌落下来的时候腿在床沿上磕了下,她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犟开他的手。她感觉到他的颤抖,也许是她自己的颤抖,她用力推开他,脸贴在床架上。他念叨着她的名字,她不出声,像条冰封的河流。他们好一阵都没说话。

他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抽烟,打火机摁了几次都没燃,火苗蹿出来后差点烧着了脸。她看到他躬曲的背,就看到了他的痛苦。她整理好上衣,在镜子前拢了拢头发。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不喜欢这样。”

他沉默着,低着头吸烟,把烟蒂用鞋跟捻熄。“我习惯了,”他硬气地说,“我无所谓。”

她有些生气,觉得他并不真的在意她的感受,又觉得应该为他的痛苦承担某种责任。他们都不吭声。他掏出烟卷,继续点上。

“你既然和我相好,又为什么不给我呢。”吸完一支烟又说话了。

“不好,现在不成的。”

“为什么现在不成,”他转过身,把脸冲向她,“我等得实在太久了。”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相好也是最近的事,”她说,“等到以后吧。”

“等什么呢?”

“等我确定自己爱上了你,”她说。

“你不爱我,你爱我就不会这样待我。”

“那可能是我们对爱的理解不同。”

“只有一种爱。”

张芙蓉母亲般的叹息一声:“爱也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用心来爱我感受得到的,”她说,“其实这时候我最快乐。”

吕军想她要是尝过那一种快乐就不会再用“最最最”这样大而无当的词了。

“你快乐就好,你别管我。”

“你还在生气,”她在他身边坐下来,“像个小孩样的。”

“我不生气,”他夹紧大腿,它太有生气了。他对它说,你头抬那么高一定看见了,我努力了,我没有办法。他对她说,“我不生气,我也不是小孩子。”他握起她的手,他怕自己看起来太狭隘了。

“以后就好的,等我们确信永远……”她犹豫着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结婚了就好的。”

“好什么?”

“你就好的,我晓得你好什么啊。”她的脸红了。

“你晓得。”

“我控制得住,”她有些骄傲地说,“我们不是小孩子,做事情都要理智一些,我是女孩子,我妈妈说要我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她的睫毛很长,鼻翼下的阴影很柔和,“我也会为你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仅只属于自己。”

他并不想她替他保护好自己,他想要她。他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真是乡下的妹子啊。他还没想到永远,一个“永”字太庄重,太永垂不朽了,他也没想过结婚,结婚需要钱和房子,他没有钱和房子,所以并不急于去想。他年轻,他的前途还没有和一个姑娘来联系在一起,急于想的能否促进他去想不急于想的呢?他还得想想,不过有个姑娘爱你总让人感动,尽管不大实用。他想起家乡小镇上的姑娘,老青石板路,吊脚搂,沅水边上长大的姑娘都是这个样子吗?他们是老乡,他大学毕业后到广东打工,她比他先到这个城市几个月。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他高她三届。

“你是个好姑娘。”他说。

“你老是觉得我不好。”

“我没,”他说,“我是恨自己,老不争气,银行存着,我晓得急什么。”

张芙蓉微微笑着,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一样也不许少啊,我也不求什么利息。”

她掐他的手,“你怎么那么恶心呢。”她说。

他们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吕军太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了几个短暂的稀奇古怪的梦,醒过来后他俯身端详着她恬静微圆的面庞,耷拉着的睫毛。他靠近她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她急急忙忙地看了看时间,说他应该走了。窗外远方的天空升腾起美丽的焰火。她凝神看了会儿,他看着她。

“你睡着的时候真美。”他说。

“我看不见。”

“保护一件东西真是危险。”他说了句不详的话。

“你说什么?”

他突然说,他要是趁她睡着的当儿把她办了怎么办。

“什么办了?”

“就是那个,你知道。”

“我看你是疯的,”她把他往外面推,“那我就让你滚出去。”她说,“快回去吧,明早你还有班。”

他们在门口又看到了夜空中璀璨的焰火,这是二○○二年的平安夜,他们并不怎么熟悉这个节日。她匆匆在他脸上拍了下,把他打发到黑暗之中。她拉上铁栅栏门,站在窗前看着倏忽升空的焰火发了会儿呆。她突然想到今夜是平安夜。香港人在这个大工厂般的城市建了一座教堂,她去过一次,她所在的公司也是香港人投资的,公司里一位中年妇女送了她一本《圣经》。“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她觉得这书写得很美,有空时常读上一段。她搬出来住之前同寝室的一个信教的姑娘每夜睡觉前都要祷告。她想上帝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马小树过去把自己当成一棵树,人们都叫他“小树”,他想他就是一棵歪歪扭扭、孱弱不堪,扎煞着枝丫的枣树。他妈死后他更瘦了,瘦成了一株张开的蒲公英,四处飘荡,四海为家,再没人叫他小树了。他也把这名字忘了。当他偶尔了解到大海深处是漆黑一片后,认定自己是一条鱼。他在黑夜的城市行走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条摇晃着尾鳍遨游的鱼。大海深处是寒冷的,他和鱼一样早都习惯了。他喜欢黑暗,黑得越地道越好。这是他的世界。

这个夜晚不是十分地道,不时升空绽放的烟花让他心烦意乱,也正是如此,他才被一个冒失鬼撞了一个趔趄,以至刚刚得手的照相机都飞了出去。他恼火地咬紧牙关,俯下身子摸索着把相机拾起来。他在外套的下摆上擦了擦。他珍惜每一件劳动果实。他把冒失鬼一连串的抱歉丢在身后,闷闷地诅咒一句,他不想浪费时间。他不能总遨游在大海里,当白昼来临的时候,他就像搁在沙滩上的死鱼蜷缩在窄小的床上,梦乡并不全是黑的,他常做噩梦,在梦里呻吟,甚至从床上跌落下来。

爬完坡,走了那么几分钟,他很不舒服地发现照相机的遥控器掉了,原来搁在皮套小袋中的方块块现在没有了。他正是凭着遥控器确认这相机是个高档货而不是破烂玩意。他甚至在失主的家里用遥控给自己拍了一张相片以作为检验。他的手指机械地徒劳地折腾着相机,嘴里那股熟悉的苦涩的味道又泛上来了。他痛恨这味儿。十五岁他因为在一次盗窃案中担当放风的角色而被劳教一年,放风时遇见了人,在惊慌失措的奔跑中他狠狠地摔了一跤,满嘴都是泥水,是这苦味儿,十七岁因为抢劫四块四毛钱被判四年,那个花五块钱买了份《参考消息》把找头小心翼翼地塞进皮夹子的男人打得他满嘴是血,是这苦味儿,在这之前之后都摆脱不掉的苦味儿。后来他知道,海水是苦咸的。

他咂巴着嘴唇,使劲把吐沫吐出来。他决定把遥控器找回来。

遥控器比一块钱的硬币大不了多少,他对找回来没有多大的信心。只要嘴里泛着苦味儿,事情压根儿不会好起来,他的经验这样告诉他。他走回到跟那冒失鬼相撞的地方,摁着打火机在地上寻找,直到打火机烫手不能再打了,他还伸开手指在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上摸索。有两块模样长得端正点的小石子欺骗了他。他已经不能肯定是在这儿掉的了。

他压制住把手上的相机砸出去的欲望,砸向谁呢?那个冒失鬼已经不在了,砸在地上太对不起自己的劳动。他从来没有漂漂亮亮利离索索地干过一次活儿,小偷小摸也弄得磕磕绊绊,就像那些小事办不好总以为是做大事的主儿一样,他也幻想过端着冲锋枪冲进银行大声吆喝“趴下趴下通通给我趴下”,一边朝天怒射,一边往麻袋里扎钱,或者劫持一架飞机,掠过半个地球,总是赶上下一个时区的黑夜。只是现在他忍不住想到,他确认过有价值的东西很难再让人确信了,照相机的价格要大大打折了。

他修改了计划,决定这个夜晚再做一次。他需要钱。

 

他摸进客厅的时候吓了他们一跳,两个人站起来,好像起立欢迎他。电视开着,花花绿绿的一片。

“像条鬼样的,骇老子一跳。”

他没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直挺挺地倒在床上。

“把烟丢出来,我们的烟抽完的。”

吕军翻过身子仰面躺着,双手又恨又怜地抚摩着下腹那块区域。那里好像是被人抽打和羞辱过后的脸,痛楚和不适折磨着他。他有股解大手的欲望,他想这样会舒服些。

李加鬼鬼崇崇地站在门口,露出半边脸。

“烟,”李加说,“你玩自己的烟我们不管,把口袋里的烟给我。”

“我日你。”吕军嘟囔着摸出烟盒,先给自己点上一支,然后丢出去。他撕截手纸,穿过客厅,蹿向卫生间。

一根烟到底要燃过多少回,才能吐出一个圆满的圈呢。他闭着眼睛,咬着烟卷,双手紧握手纸,每用一次劲,下腹的症状就加剧一次,让他不爽的是除了两滴眼泪一般的不明液体外并没有粪便排泄出来。他想没开个好头就不会顺利,一不顺,百不顺,你休想以此排泄达到彼排泄的目的,压根儿连门都没有,门紧锁着。他无助地蹲在那里,差点睡着了,一个前倾让他清醒过来,他不奢望能排出点什么了。提起裤子的时候他觉得舒服了一点,迈开步子后又否定了这点。

“天。”吕军悲愤地叹息一声,回过头把揉成一团的干净的手纸砸向便池,“张芙蓉。”

电视里正在放一本毛片,赤裸裸的胳膊、大腿、乳房、性器充斥着整个屏幕,被调得低低的声音让画中人的喘息更富诱惑力。

“两个大男人看这个搞什么,跟自己过不去,找罪受是吧。”

“别出声,要看就安静地坐下来,要不就安静地走开。”

“以为钢琴演奏会啊,里里外外顶多也就个四重奏的规格嘛。”

“你拿根小棒棒打拍子好了。”李加说。

“用筷子,”王安纠正着,“又轻巧又方便,而且可以就地取材。”

“我用颗螺丝钉成不?”吕军一字一顿地说。

“膨胀螺丝。”李加一本正经地说,用的是他车间材料主管的内行口吻。

“你们折腾吧,等会儿就知道滋味的。”

他说出一个过来人的肺腑之言,他们却笑得更狂野了。他咬着烟卷,又回到床上躺下来。

他听到了呻吟。夸张、做作、不屈不挠的呻吟好像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抖抖索索却打动人心。他翻过身,把头埋在枕头上,诅咒二十一英寸里的那一对和推波助澜的这一对。他张起耳朵,却什么也没听到,他呻吟着爬起来。我睡不着,他把脚套进鞋子里,我睡不着。与其这样受罪,不如让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吧,谁叫我是个男人呢?雪上加霜是一种可能,以毒攻毒未尝不是另一种可能。他在桌子上找到眼镜,走到客厅。他不是拿眼镜试图掩饰或者修正什么,他有点近视。

大戏已经接近尾声,所有大戏的尾声都是高潮,概莫能外,只是这出戏的高潮太多,两个观众显得冷静、麻木、超脱,目光呆滞,喉头滚动,仿佛在偷偷地吞咽着。吕军的莅临让他们活跃了一点,李加甚至主动挪了挪屁股,给他让了个位置。

“就要完的,又跑出来。”

“你们吵得我哪里得安生。”

“你看你看,”李加很无辜地朝向王安,“我们是一点声音也没出,也没让他们出声啊。”他指了指色彩斑斓的屏幕。

“你总得给他个理由。”王安善解人意地说。

“我要什么理由,别以为我对这个有多大兴趣。”

“晓得你对做观众不感兴趣。”

王安嘎嘎地笑了起来,“想到这个主角是吕军我就想笑,”他盯着电视,“一定很幽默。”

“他躲在里面肯定这样想了好久。”李加说。

吕军诅咒了句,拿过烟盒弹了弹,倒转过来,掉出些烟末,他揉成一团丢出去。“你们狠,都抽完的。”

“我们总得抽点什么。”

“你们也太狠了,抽得过瘾,我夜里怎么熬。”

“我们都在煎熬。”

两个不拘言笑的白种男女一丝不苟地机械地动作着。一会儿他在上面,一会儿她在上面,偶尔说句简单的英文,听不懂。吕军想没准是说“没意思”。他们总在呻吟,这是通用语言,大家都懂,因为懂,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倾听了一会儿,真是安静。

“打扰一会儿,”李加抓住吕军的胳膊,“我才记起来,你在我那儿取了两个套吧?”

“什么套?”

“你说什么套?”李加不满意地说,“我和你说,出了事你得负责。”

“能出哪门子事。”

“你说能出哪门子事,不怕出事你为什么要拿套套呢。”

“李加要你帮他养娃儿。”王安细声细气地说。

“我喜欢小孩。”吕军恨恨地说。这是哪门子事啊,和一个姑娘独处一室的时候谈的是理想情操,是克制忍受,是各自单位的小破事,是等等再等等,等等等等。和两个男人在一起,在这样的夜晚,看毛片,说套套,没有套套非要弄个套套出来往里面钻,说到现在连小孩子都钻出来了。他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他说:“我喜欢。”

“问题是我不喜欢,我不会让孩子生下来,怀孕是事故,生下来就是灾难。”李加用指关节敲打两下桌子,“灾难你负不了责。”

“他想给你戴绿帽子。”王安插话。

“严肃一点,我们谈论的是大事,别没一点正经。”李加批评道,“出了点小事故你得负责赔偿,我也不开口,我欠你的钱就一笔勾销了。”

“谁和你生孩子。”吕军说。

“我说了我不要孩子。”

“那谁和你干那事呢,她们?”吕军指了指屏幕里扭动着身躯的白种女人,“是她吗?不错,混血儿一定很美。”他第一次笑了起来,“我看你还是尽快把我的钱还给我吧。”

“你是说我没有女人?”

“我们还是安静地把这片子看一遍,然后睡觉。”

“你是说我没女人睡觉?”

“我不想说这个。”他是真的不想说了。

“我今天还非得找个活生生的女人来,我不睡的。”

“一个不够,”王安说,“我最烦躁吃独食的。”

吕军一声不吭地看着电视。这两个杂种什么勾当都做得出来,他们甚至吃大锅饭睡同一个女人还和他说其中的美妙之处。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又竖起来的,像一颗豆芽吸了点雨水倔强地从重压、从干裂的土地中伸出头来,这可是被烈火焚烧过后的土地。他不止是吃惊,而是害怕。他的脑袋麻木麻木的。

李加翘着二郎腿,坐在电话机旁忙活起来。又是打电话,又是扩机,又是接电话(别人复机)。吕军提醒说,如果真有人来,记着叫带盒烟卷。

“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二字,”李加把听筒挂回去,“马上就到。”他踱到吕军身后,按住他的肩,“我和你说的,我是没有套子了。”

电话铃又响了,真有她们的。他早知道他有这样或那样的姑娘。他有一点钱,有一点幽默,有一点帅,还有点不讲道理的蛮干,他在女人方面运气不错。他不是难为李加,而是和自己过不去。他听见李加提起话筒之前无限满足地叹了口气。在这口气里吕军觉得自己几乎飞腾起来。

 

张芙蓉给右腿擦拭几遍红花油才熄灯躺下来。她没想到磕得那么厉害,一开始不觉得疼,觉得疼的时候,右腿膝盖下面竟然鼓起了一个包,揉着揉着她几乎哭了,不只是腿上的疼痛,他会心疼我吗?他真是狠呢,一点不如他意就这样待我,暗地里呢,好像日子不是要长久过下去的样子。他是爱我还是爱我的身体呢,她知道身体和爱是无法拆开的,但她还是相信爱,相信爱是首先的。他要是爱我就要尊重我,要是爱我的身体,也行,那就别伤害它,要爱惜它。她也喜欢他的身板儿,尽管她不是十分确信,这和她没完全确信的爱有关系,和她对他的不是十分的确信有关系。但是她乐观地想最终总会确信的,日子长着呢。她不想一时冲动弄得不可收拾,这样的事情她听多了,亲眼见过的也不少,实在是见得不少了,一个人在外面太孤独了。他是不小心,他也不知道,见着了他一定会伤心的。她抿着嘴唇,对自己的解释并不能释怀,她对自己说还得好好地想想呢,所以当她从迷迷糊糊的梦里惊醒过来时,眼角挂着偌大的一颗泪珠,倏忽掉了下来。

她紧靠着床头,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抗拒突如其来的黑影,疼痛的本能又让她双手缩了回来,利刃把它们划伤了。她去扯床头的开关,灯没亮,黑影逼近一步,她感觉到刀子的锋芒,脊背贴着墙,双腿弓了起来,紧裹着被子。

“吕军。”她低声地叫唤着。

“别出声,我只要钱。”一个更加低沉的声音回应道,“别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她咬着舌头,眨巴着眼睛,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努力适应这黑暗,告诉自己镇静镇静。这是梦里面的黑暗吗?手掌潮乎乎的,一定是流血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被子。

“我只要钱。”声音很诚恳。

“这不是梦吧?”她说。

“不是,没有人会梦见我。”

她看清楚一点点了,她对自己说镇静,对黑影说钱包在窗下书桌的第一个抽屉。

“别动,不要动。”

她没动,她的身体在轻轻地抖动,并不明显。她再一次让自己镇静。她想起书上说过,多说话儿会有帮助,这不仅能减轻自己的紧张,也能让对方放松一些。人在过于紧张的时候才会做出疯狂的事。

他把刀咬在嘴里,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筷子粗的绳子套过她的脖子,“配合一下,”他加重语气说,把她的双手拧过来,绳子反绕过肩头,把她的手在背后绑起来,“这样你就不能动了。”

“我没动。”她说,“我把钱给你。”

他转身走到桌子边,拉开抽屉,屋内黑洞洞的,大的物件都影影绰绰,外面惨黄的路灯透进来的几近于无。电线他进来前就割断了,打火机找遥控器时烧坏了,翻找中一本书掉在地上。

“你在骗我。”

“在一沓书中,”她说,他转过头来时她指给他看,“是最里面那沓书。”

他马上跳到床边,摸着绳子重新绑起来。“我没绑紧你是让你舒服一点,叫你别动,你指什么指,”他恼火地说,他吃惊自己竟然没有绑紧她,他很恼火。他不想让她看见他是个蹩脚的贼,从没漂漂亮亮干过一桩活儿的贼。

“你把我绑疼了。”

“叫你不配合,”他说,他打了个死结,然后在书堆里找到钱包。

“钱你拿去,把身份证和书卡给我留下来成吗?”

“我只要钱。”他靠近窗边,打开钱包翻了翻,里面有几张灰色的一百元的票子,其余的是零钞,他数了数,一共是五百一十五元。他把钱搁在桌子上,用照相机压住,就像打了胜仗的士兵把缴获的枪支都垒在一起。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很满意。

“你有多大了?”张芙蓉说。

他有些不大放心地把钱包又拿在手上,再次走近窗边,这次走得更近些。他把手指细心地伸到夹层里搅动着。

“你看起来和我弟弟一样大。”

“我不显老,我做事比我的样子要成熟得多。”因为收获他心情不错,他拉开抽屉把钱包小心翼翼地放到书中间。

“但是你比我小,你就是我弟弟。”她努力着轻快地说。

“我是你弟弟?”

“是啊,就算是姐姐给你的钱,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

“你还有钱吗?”他迟疑了一下,略带嘲讽地说。

“现在没有了,我才参加工作,我慢慢攒钱。”

“你一定有存折的。”

“是有的,但是上面已经没钱了,两个月我给家里寄一次。”

“我对存折也不敢兴趣,麻烦,还有现金吗?”

“我说过了,你不相信我。”

“我谁都不信,我要搜一搜。”

“你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

他瞪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太不尊重人了,尤其是一个小姑娘站得这么高地说话,“你怎么话这么多。现在起不问你你不许出声。”

“我是说,做这一次就够了,以后别再做,你还多年轻,可以好好生活,我会当什么也没发生。事实上你什么也没做。说真的,你遇到了困难,跟我说,我会努力帮助你的。”

“我不需要施舍。”他冷漠地打量着房间的陈设,一张书桌,一把靠椅,一个衣橱,一架床,蹲伏着的黑柜子,通向卫生间和厨房的门,墙上两幅带框子的画或相片,对着街道半拉着窗帘的窗户。这次一定要干得漂亮,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重要的是干得漂亮。只要开个好头,以后就顺当的,“现在不是你施舍的时候。”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都是平等的人,很多时候我们需要互相帮助。”张芙蓉开始想念吕军了,她又想起每夜都祷告的同事,她在心里呻吟着,“上帝啊,帮帮我吧。”

他在黑柜子前蹲下来,好像在聆听什么。他轻轻地拉开抽屉,好久以来都没人和他说说话儿了,这是他不熟悉的,他感到一点点小小的慌乱。

“今夜是平安夜。”她说。

他并不明白她话的意思,他想黑夜让他平安,这点终归是没错的。他扭头看了看她。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说,“其实也可以说今天就是,上帝之子在今天诞生了。”她对自己说今夜要是平安,明天就信上帝,这是那个给她《圣经》的中年妇女期望的。她是公司的部门主管。

“每天都有人诞生。”他说。他把抽屉推回去,并没有翻动。

 

“莫着急,马上就有烟抽的。”李加伟大地说。

“别想拿一包烟打发我,”王安说,“你别只想着一个人快活。”

“谁说给你一包烟了,我什么也没答应你。”

“反正你不能看见我遭罪,”王安做作地搂着李加,“我的兄弟哎。”

“抱他去,”李加甩开王安,“等下你们两个自己玩。”

“他们快活吗?”吕军对着屏幕说。他扶了扶眼镜。一大群赤裸的男女麻木而机械地进进出出,毫无生气,冷冰冰的,看不到一丝热气,射出来的液体都近乎凝结,在冬天看这样的片子不是好时候。他们不是好演员,还不如群众演员,还不如我,激情对演员是重要的,丧失了激情是可怕的,他又想,激情太多了同样可怕,都好不到哪里去。

“只要你快活就行,想混进他们的队伍不容易,你一个黄种人太扎眼了,”王安说,“不过,物以稀为贵……”

“那他是想死。”

“把电视砸了拉一个出来可靠些。”

“五百块钱晓得搞得定啵?”李加哼哼着。

“我的电视机呢。”吕军木然地说。

王安佯装生气了:“那好,电视是你的,我们不和你争,全是你的。”

“我是没争,”李加在沙发后面搂住吕军的肩膀,“我是和你说了,我没有套套。”

“你叫她们带啊。”李加又拿这个说事,吕军郁闷得很。

“你以为她们是什么?你和张芙蓉约会能叫她准备套子吗?”

他想自己的约会鸡巴都不用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带还好些,少些苦楚。可是和他们说这些不过是徒增笑料,毫无意义。他到李加那里取安全套是成心掩耳盗铃,成心让他们知道他需要这个,尽管他自己的需要没有人在乎。

“她们准备也是正常的,”吕军说,“归根结底是为她们好。”

“我的女人没有你的女人那样正常。”

“都不正常。”吕军说。

“如果没有军军的雨水哦,芙蓉花儿不会自己开。”李加在凌晨一点半唱起歌来了。

“要颠的,我看我要颠的。”吕军跳起来把影碟电视统统关掉,又靠回到沙发上。

“你看你看,小气到这一天的,吕军把女人收起来,不让看的。”王安说,“我们这是搞什么。”

“莫惹他。”李加说。

李加想得周到,早把门打开虚位以待,所以那个女的走进来时简直就像仙女下凡尘,仙女总是在凌晨时分下到凡尘。

“我心都等慌的,后悔没去接你,悔死的。”李加说。

“你们好。”仙女彬彬有礼地说,浅浅地笑了一下。她的身材很好,长相也不俗,吕军瞟了一眼就觉得心里痛得厉害。

“坐,你请坐。”王安站起来,拍打着沙发。

“不打扰你们了,我们去房里坐坐。”李加说完恰如其分地又叹了口气。

可爱的仙女可能没想到会有三个人睡不着聚在一起,她显得有些羞涩,侧过半个身子,这样李加很容易把她拉出客厅。“你们两个也早休息,时间不早了。”他眨巴着眼睛丢下一句很体贴的话。

“老子不睡的。”王安重重地坐回他拍打过的沙发上,坐得重并不代表坐得踏实。一会儿他溜出客厅,窸窸窣窣的声响,开门声,关门声,含混不清的窃窃私语之后他又坐在沙发的凹迹里,重重地把一盒烟拍在桌子上。

“抽烟,”他说,“抽抽抽。”

董永看到仙女说的是“娘子”,吕军说的是“娘啊”。原来折磨着他的是肉体,现在受伤的是心,看见那样标致的仙女他心痛了,受伤的心反过来又激励了他的肉体。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找出一双球鞋穿到脚上,系紧鞋带,他决定去找自己的仙女。男人老是等待太傻了,女人是虚伪的假装的渴望被征服的动物,所以对男人来说武力和征服有时是必须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仙女也脱离不了这个窠臼。美女和野兽的爱是有道理的。他能给予和获得这一切。我能,他在清冷的夜色中急速地行走着,我需要给予,到底是需要还是给予呢?他拒绝纠缠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面,或许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她说过是存在她那里的。他很激动,而且很没必要地激动得弄得像个打劫的似的。

 

“你是哪儿人?”

“我没有地方。”

“人总有故乡啊,”她说,“我也不是本地人,我是湖南的。”

“有的人四海为家。”他很满意这个词里面有个“海”字。

“我在外面打工挺不容易的,想来你也是这样吧。”

“没有容易的事情。”他严肃地说。

“是啊,”她说,“好在我们都年轻,路还长着呢,我们有时间……”她不小心碰到了腿上的痛处,痛得咧开了嘴唇。她也很奇怪地发现她的手掌并没有出多少血。

他找到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厨房里有开水。”她说。

“够了。”

“你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干吗?”

“我叫张芙蓉。”她说,“如果一面之交的朋友下次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很高兴的。”

“警察会很高兴。”他说,“我叫小树。”他好像不大相信地吃惊地把这个名字又重复了一遍,他不知道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他几乎把这个名字忘了,这就像是别人的名字,好多年来除了警察再没人问过他的名字。

她念叨遍他的名字,“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我谁也不说,”她认真地说,“如果下次见到你我就这样叫你。”

“我们不会再见面的。”

“说不定呢。”

“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其实你并不想和我见面,谁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呢?”

“下次别这样来见我啊,”张芙蓉说,“找个正当的工作,好好的工作,这世界有些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

“没有容易的事情。”他很固执,他相信生活教会他的可怜的一点点东西。

“一切会好起来,要有信心,有信心就有希望了。”她说,她在心里对自己又说了遍,一切会好起来的,要有信心。她动了动胳膊,觉得缚住双手的绳子又松开了,这次她并没动弹,尽管她很想抚摩下磕伤的痛处,紧张并没能减轻她那里的痛楚。

“你这儿有打火机吗?”

“桌子上有盒火柴。”

他取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支烟卷叼在嘴上,他走到她身边把她的脖子往下面压一下,“头低着,别看我。”他划着火柴,深深地吸了一口,听得到烟卷燃烧的声音。

这时候他发现绑着她的绳子竟然掉在地下了。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很尴尬。

“我真是善良,”他喃喃地说,“我不绑你了,不过你别看我,别乱动乱叫,我有刀的。”

她甚至笑了笑,她活动下手腕,轻轻地摸了下那个鼓起来的包。

“我们是朋友。”她温柔地说。

他知道做朋友也不容易。他没有朋友。

“你有女朋友吗?”

“问这干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点你。”

“我没有,我还以为你还能给我介绍个。”

“行啊,”张芙蓉说,“等你工作了,有合适的,我真的给你介绍一个,说不定那时你会自己带个好姑娘来看我呢。”

“我没有那样的命。”

“每个人的命里都会有他的另一半,你还很年轻呢。有了朋友你就会努力工作,珍惜生活,你会觉得人生还是有意义的。”

他从来没有爱过一个姑娘,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对同班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姑娘有过蒙眬的类似于爱的情感,她给过他一粒糖果,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善良,而且有同情心,这最后一个美德他是后来知道的,她说她可怜他。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特别特别的孤独了。他没有姑娘,现在如果运气不错有了点余钱他会到低廉的发廊或者小旅馆之类的地方找“小姐”发泄一下,有一次做完甚至没付钱就跑了,他对和处境差不了多少的人作恶时运气要好一些。他不觉得做这事有多大的快乐,尤其没钱的那次,他总担心事后跑得不够快,还在事中就开始起跑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真正的快乐,一点点小小的快乐都不容易,好在快乐并不是一个人活着以及活下去所必须的。他的手能够搓动两张钞票时心里就稳当一些,但是现在心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稳当,一晃一晃的。

“你有男朋友了吧。”他说。

“嗯。”她痛快地说,“他在公安局,”她骗他,“他是个警察。”这时候她的腿又抽动了下,她觉得包在变大,就像皮诺曹的鼻子一样。

“你会和他说这个夜里的事对不对?”

“我不和他说,我相信你只是……没什么的,真的,一切会好的。”

“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

“只要你努力,”她说,“慢慢地努力,一定会改变的。”她又说,“头这样勾着真难受。”

“那抬起来吧,”他说,“不过别看我。”

“我不看你。”她说,“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作?”

他一直干的就是这工作,如果这算工作的话,“我在工厂里烧过锅炉。”他也骗她。

“那怎么没做了呢?”

“锅炉炸了。”他说,“别说这个,我不想说这个。”

他低着头,好像这是一个痛苦的回忆,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他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他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除了警察的审问。人们不是恨他,就是怕他,要不根本看不见他。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爸是个船员。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在清浪滩出事淹死了,”张芙蓉说,“妈妈一个人带我和弟弟,弟弟今年考大学,他成绩很不错,就是调皮,我得给他攒钱,现在大学贵得吓人,不过现在我能帮妈妈了。等弟弟读出来就好了,我妈真是苦,我有一年多没见到她了,我一个星期给她打个电话,”她望着黑黢黢的窗外,“我真想她。”这时她哭了。

他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你怎么了?”他说。

“我妈想到我的时候她也会哭,”张芙蓉说,“她怕我在外面过得不好,照顾不好自己,她甚至怪自己,其实我过得蛮好,如果以后有可能我就接她过来,我努力工作就有可能了。”

他的心里隐隐动了一下,一个瘦削愁苦的影子晃动着,在暮色四合的巷口呼唤着“小树”,他几乎把母亲的模样忘记了。很早他就学会不要回忆,也不要想得太远,对付今天已经够呛了,他唯一需要面对的是今天,在这一点上他比大多数人实际得多,他只有今天。这时候一辆摩托车从外面的路上驶过去,车灯在窗户上划过,车上的录音机播放着一首摇滚歌曲,又尖锐又低沉,那种奇怪的女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摇摇晃晃地打动人心,他甚至听得到车上两个人快活的说话声。摩托车很快过去了。他觉得他的喉咙有些发堵,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烟卷。他们沉默着,张芙蓉觉察到黑夜中的沉默,她把脸在袖子上揩了揩。

“有时候我也不够坚强。”她说。

“我觉得你很不错了。”

“有个目标会活得充实些,慢慢来,你也要慢慢来,一步步地改变自己。”

他并不能完全懂得这些,也不认为这些对自己一定有用,但是他喜欢有这样一个人和他说话,他现在知道这个。他觉得自己也能说得好些。“做个好人。”他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她的声音有点点兴奋,“从诚实正当的体力活做起,夜里会睡得香的。”

他点燃烟卷,他并不急着把燃着的火柴丢掉,小小的黄色的火焰一点点向下,摇晃着熄灭了,剩下一小截黑色的梗。他把那截卷曲的黑色的火柴梗握在手心里。

“抽完这根烟我就走。”他说,“我都不好意思拿你的钱了。”

“算我借你的,以后工作了挣钱再还我。”她说,“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

“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也没人和我说过这么多话,”他想了想又说,“有个人说说话真不错。”

“真想我的话能给你帮助。”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吧。”

“小树。”她说。

“我叫马小树。”

“马小树。”

他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他不知还能说点什么,烟烧到了屁股。他还想坐一小会儿,好多年来,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小偷小摸地混日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感觉,他想再刮燃根火柴,好好地看清她的脸。或许还让她看看他的脸。他们是朋友。他仿佛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他还有一根火柴。

“我走了。”他突然说,“你能给我一张相片吗?小小的都行。”

这好像是他离开的一个条件。她钱包里的全家福下面正好有张一寸的标准像,上次交给厂里办证后剩下来的,她摸索出来递给他。他用掌心接过去,“谢谢你,”他说,“把门关好。”

他真的走了,她麻利地拉上铁栅栏门,打上反锁,扣上链子。

“我把东西忘在了里面,”她刚掩上内里的木门,就听见他折返回来,轻轻地敲着门说。

她靠着门没有力气再说出一句话。她蹑手蹑脚走到桌边,照相机和钱在桌子上,她不想在这个夜晚再看见他了,她想冲他大声吼叫,她想大哭一场。她拿着机子和钞票,靠门立着,她的腿在哆嗦。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可以把钱从门下面的缝隙塞过去,但是机子呢,但是在说了那么多话之后她怎么能这样做呢。她不知道怎么去做才好。她想铁门已经锁牢固了,犯不上再害怕,“我不怕。”她说。她打开木门,他们隔着铁栅栏,她把钱递给他,栅栏太密,她无法把照相机送出去。她不想冒险打开铁门了,她犹豫着,几乎不好意思开口。

“你明天白天来取相机好不好?”她说,“明天白天……”

他打断了她的话:“我把相机留给你。”

“不,我不能要。”

“千万别和警察说,这会很麻烦。”他说,“你实在不要就丢掉它。”

他的语气有些严厉,她没出声,他最后说,相机里有他一张相片。他夜里为这些奔忙,又忘在这里,人活着到底是为的什么又需要些什么呢?他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还站在门前,她关上门,软软地靠门坐了下来。

 

吕军是一路跑去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在最后一段他甚至来了个百米冲刺。他读书时是个短跑好手。快到了他才慢下来,努力平缓自己的气息,深呼吸,扩胸,在活泼的心跳中祈祷好运气。他没期望很容易打开她的门,所以当他像猫儿一样叫了几声之后她拉开门面对他的时候,他很激动,当她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的时候,他惊慌失措了,这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他可什么都还没干呢。

“怎么了?”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怎么了?”

她只是使劲地哭,浑身发抖,还从没有一个姑娘这样抱住他哭,有点新鲜,有点惊骇,甚至有那么点崇高的感觉。他的声音明显焦急了。“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她哭噎住了,缓过口气她又抹起眼泪笑了,她说没什么了,现在好了。刚才一个贼闯进来了。她推开他,让他进来。“但是现在好了,”她说,“你要是早来都会撞见他。”

“你没事吧?”

她说没事,只是手拉出血了,生痛。 他拉门边的灯绳,没有反应。她说灯坏了。他扶着她的胳膊,让她坐下来。他在抽屉里找到两只蜡烛,在烛光下他检查她的手,“天,真残忍,”他夸张地说。其实只是一道不深的伤口,皮外伤,“你的小抽屉里还有药吧。”

吕军给她清理伤口,涂抹碘酒和万花油的当儿她几乎是很详细地和他说了经过,“就这样?”吕军说。

“就这样。”

“你们一直坐在地上说话,然后他就走了?”

“是啊,我们像朋友一样说话。”

“和我一样?”

“当然不一样了,我那时真害怕,不过除了说话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事实证明这是很好的办法。”他有些迟疑地说,他模模糊糊想起好多个夜晚她和他说过的话,他记不清楚,他回忆她那时候的样子,然后仰起头眯起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她,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你做得真不错,”他认真地说,“真的很不错。比我想象得还要好,我都有些钦佩了。”

“是吗?”

他用力地点头,关切地问还伤着哪里了,她指了指膝盖上的包,“还有这里,尤其是这里,这里是你弄的。”

不会吧,什么时候,我做不出这么残忍的事。”他嚷了起来。

“你把我拉上床时磕的,你比他把我伤得还重呢。”

“真的是我?”吕军在手心上倒了油,跪在地下轻轻地揉,张芙蓉哼哼着,咦了声,“那我还骗你啊。”她看见吕军用嘴唇碰了碰鼓起的包心里又舒服些了,尽管口里说油兮兮的,不干净。

“你怎么想到跑过来的?”她突然问他。

“我……我也不知道,”他期期艾艾地,“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在哭,大声地哭,我就惊醒了,醒过来后我还能清晰地听到你的声音,和真的一样。”他终于说顺当了,“我惦记着你,睡不着了,心是悬着的,于是换了双跑鞋就跑过来了。”他想了想又说,“我应该来得更快一些的。”

“你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又回转了。”

他没有说话,咬着嘴唇露出一个笑容。他想要是没有这个贼,深更半夜只有他的造访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夜晚会有什么不同?我会做出些什么?这真是个危机重重的夜晚,哦哦哦,我做不出真正残忍的事,我只是一时糊涂了。哪怕我丧失理智,她也能够化解的,我们依然会说下去,就像过去一样,我总不会还不如一个小蟊贼吧。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我没有开门把相机给他一定让他难过了,”她说。

“他把相机留给你了。”

“他会觉得我并不信任他,我们说了那么多话,他把我当成朋友的。”

“不不,你做得很好,一点没错,”他说,“就是真正的朋友有所防备也是有道理的,世界并不总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有时觉得奇妙,有时可能又叵测了。你说过要为我照顾好自己的,你真的做得很好。”

“我总是担心做得不好,”她有些倦怠,说着勉强地微笑一下,“你也老是说我做得不好。”

“是我不好,”他温柔诚恳地说,“过去是我一直没发现你有这么好,我从小就粗心。”

“我向上帝祈祷过了,我说能平安活着就信上帝。”她没说的是她刚刚还为小树祈祷了,还有吕军,还有她自己。

“那我们以后不是要在教堂里举行婚礼?”

“我不知道,我对这个一点不了解,”她笑了,“你可用不着这样来安慰我。”

“我是给自己安慰呢,”他说,“但这是真的对吧?”

他们在摇曳的烛光下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第一次觉得心里盛满了安静的柔情和爱意,温暖而踏实,身心舒畅。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甚至没有认真想过这个,但是这种感觉让他很好。他握起她受伤的手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

后来他突发奇想,说我们来张合影好不好。他摆弄着相机,确定这个相机能在这样恶劣的光线下成像。“这个夜晚一定得留影存照记录下来。”

“那里面有他的相片。”她说。

“我知道,这样不好吗?”

“好的。”她点点头,甚至有些高兴了。他把烛芯挑高点,取好景,急急忙忙跳到她的左手边,笼住她肩膀,听着记时器嗤嗤转动的声音,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像及不可待定格的一刻,快门在静夜里很响亮,闪光灯白昼一样降临在他们的头上。他们静静地坐着,好一会儿后他微笑着开了口。

“和我说说话吧。”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