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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谱丨黑色的羽毛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30 11:01:01

 

黑色的羽毛

作者丨修正扬

 

杜军眼睛半睁着,其实还没完全醒过来,或者说完全没醒过来,头很重,梦里面的车轮子还在奔跑,好一阵过后他才用指头抹了抹眼角。手心发潮,他在床单上抹了下。她捉住他的手,让他摸摸孩子。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已经有八个月了,肚腹有些陡峭,他的手滑到下面。“我让你摸孩子,没让你摸我。”她自作多情了,杜军的脑子还有点混沌,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碰你怎么摸他。她把他的手拿上来,拧了一把,让他别讨嫌,老实一点。他清醒了,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怕自己过于老实了,没有人喜欢老实人。他想生气勃勃是好的,不能勃勃,有生气也是好的。“我钻进去他看得见吗?”他抖擞了下肩膀,胳膊伸进衬衣袖子里,“我可以进去摸摸他的头。”她笑了,说怕是相反吧。他的屁股斜在床沿上套进袜子。他拍了拍她圆乎乎的脸,让她再睡会儿,她说不敢说了?他又拍了拍手腕上不存在的表。穿起搭在板凳上的衣服,喝了口隔夜的茶水。

“我和孩子说话。”她又说。

“说说我的好话。”他往卫生间走去。

“我不能和孩子说假话。”

刷牙,刮胡子,洗脸。他用毛巾小心地把嘴唇上刀片弄出的血丝抹掉。拉开门,换上鞋子。他说我走了。

“他在踢我。”她大声说。

“和小混蛋说你老公是警察。”

“他说警察是混蛋。”

“他真聪明。”他嘟囔着,带上门。用力地呼吸下外面的空气,边下楼边在裤兜里摸车钥匙。

堵车的时候他抽了支烟,边打电话边把座位往后摇了摇,尽量让自己坐舒服一点。天色阴霾,怕是会有雨落。车子是老桑塔纳2000,大队换新车淘汰下来的。前次下雨天顶棚渗水,一直没时间去修理。他想今天收队后就送到修理厂去。

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驶上大桥,而是打右转向拐进了凤凰广场,几十个中老年妇女穿着红衣舞着红带子在广场中心练秧歌,整齐划一,不时还朝气蓬勃地“嗨嗨嗨”几嗓子。他的车绕着花坛打了个圈,从森林公园管理所的大门上了山,盘山公路不长,有一条青石台阶通往山上也不过半个时辰。到山腰的时候他发现土路上聚了好大一群鸟,百来只,黑压压的,事实上就是乌鸦,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乌鸦,不由自主地放慢速度,它们并不怕车,在车靠近才哇哇地叫唤着飞到路下的林子里,好几只鸟的翅膀打在挡风玻璃上,他觉得翅膀刮到心里去了,阴阴的不舒服。他加了脚油。

在山顶的停车场,他鸣了两声喇叭,一个男人正在服务部门口扫地,听见声音放了竹扫把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他:“那么急干吗。”

杜军接过来丢在储物盒里,“一共欠你多少了?五万五?”说着看了他眼,“手头松活点就给你送来。”

“没事,”他隔了会儿又说,“那边打电话来有车,我们过去再接一次?”

“我说了不要再提这个事,不要说我。”

“我只是和你说。”

“尤其是我。”他说。

“神经。不要几天的,你考虑下。”

“我就要当爹的,别把我套到笼子里去。”

“哪里有那么凶险,上次不是挺顺嘛,最坏顶多车不要了。我就不信有谁会查你开的车。”

“那是,”杜军恹恹地说,“刚才上山的时候路上遇见好大群乌鸦,没什么讲究吧。”

“乌鸦?我倒还没注意过。”

“你忙吧,我顺便去看下我妈。”最近几年五月份母亲都要在山上的大庙里住大半个月,吃斋念佛,当然,还要捐钱。

“他们好像还有些天,”他又说,“想好了再打电话。”

“别打电话,尤文因为电话要降级了。”

他笑了:“我只晓得你要升级了,爹可不是容易当的。”

“我知道,为了孩子所以我要好生过活。”杜军说,那男人见杜军严肃越发笑了,“没什么好笑的,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他说,“我是笑我自己。”

杜军把玻璃摇了起来,对他摇摇手指算是告别。他不准备去打扰妈了,钱在车上不方便,周末再来接她回家。路上再没遇见乌鸦,只听得见鸟的啾鸣,格外幽静。他在上山遇见鸟群的地方停住,勾下头,叉开腿,想了想,又忍不住往林子里张望。他走下去,仿佛出于迷信,捉着自己的鸟冲着林子撒了泡尿。

到交通队的时候两个小伙子正在洗车。杨志殷勤地问他要不要把车也洗洗,他摆摆手进了办公室。办公室极其简单,四张桌子,一个公文柜,桌子上有面小国旗,一只痰盂般大的烟灰缸,墙上挂着几顶帽子,一件警服,一副手铐和一个红色的停车牌。李同好从捧着的书里抬起脸说马队在找他。杜军说人呢?李同好说去四楼了。杜军拿起杯子,讨了点好茶叶,伸手翻书壳,说还在练英语会话,想讨个外国老婆不成。他说坐着也是坐着。杜军说坐地日行八万里,可以到美国了。

他在走廊的僻静处打了两个电话,然后端着茶杯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窗外花坛里是一排绿色植物,叶片上积满了灰尘,少年白头的样子。两个年轻人警服穿得整整齐齐的,边洗车边嬉闹,把水泼到对方身上。他想到自己刚进单位那会儿比他们还要年轻,一晃就是十年了。他一下觉得很恍惚,好像岁月随着茶水上蒸腾的水汽飘散了。杨志的脸对着这边说些什么,手上提着块抹布。他是杨敏的弟弟,上个月才进来的,各个队的临时工几乎和正式警察一样多,保底工资加罚款提成,不算很多,但是穿上警服对年轻人还是有吸引力的。他是个帅气的小伙子,穿上制服尤其好看。不过他实在还是年轻,不成熟,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小把戏都透着少不更事的单纯。杜军总能在他身上发现杨敏的影子,那种让他痴迷又复心碎的单纯简单,不顾一切,没心没肺的坦荡,眉眼间仿佛又把心扉挂在那里。他后悔把杨志弄进局里做事,本来准备放在三中队,最后还是跟在自己后面,尽管杨志不知道杜军和他姐姐的关系。八年前他们甚至见过两次面的,他们都把对方的模样忘记了。杨志曾经大病了一场,心脏的毛病,几乎死去,杨敏在杜军怀里为此大声恸哭过,杜军去医院探望过他。他睡在床上,面庞极其消瘦。他那时担心他是否能够好起来。那时他们已经说好分手,不只是因为她弟弟严重的病,但是她弟弟的病也没让他心怀怜悯而因此留下来。事实上,事情到那个地步不是他说留下来就能留下来的。他那时参加工作不久,爱和力量在现实面前无法落到实处,他甚至羞于谈到爱。她有自己的主张,她的主张对他对她自己都是残酷的,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无力辩驳她。她很快结了婚,稍后有了孩子,稍事休整又离了婚,孩子随了男人。他从没打听过她的消息,在他的印象里连那个弟弟都已经死了。他不相信钱可以办妥一切,就像不相信钱能给她幸福。这一切和幸福没有关系,不是这个,那是什么?他说不清楚,事已至此,清楚有什么用呢?但去年秋天他们再次遇见时她的艰难处境还是让他深为意外,摸索她脸庞的手指像第一次那样悸动不安。唯一的安慰是她弟弟还活着,他是健康的。钱是有用的。

他出奇的健康杜军是最近才知道的。上个月末他们刚从三一九国道上处理一起小事故回来,撞见一辆外地牌照的小车翻在公路边缘上,车屁股悬在辅路之外,下面是条半人高的坎,再下面就是沅江的一条小支流。车子正处险境,看过去感觉像电影里面的镜头,一只鸟停在车屁股上车就会掉下去。车里有对男女在呻吟,是真正的呻吟,很痛苦,血流了不少,车厢完全变了形,不能轻易救他们出来,而且他们每痛苦地挣扎一下车子就让人心惊地晃动。杜军没想到杨志会不假思索地跳到路下面的坎上,用身体把车子支撑住,让找两根木棒来,又说千万别抽烟,四处漏的是油。他在车下面撑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来吊车和120来了,给杜军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杨志又是油泥又是血污的身体,和那张满不在乎又英气勃发的脸庞。他的英俊甚至让杜军自惭形愧,他想起杨敏的模样,心底里又隐隐觉得他像自己,最后几分钟他是和杨志在一起的,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们相像。杜军的父亲是老公安,九二年在追逃中死于罪犯的枪下,他觉得应该说杨志像父亲才对,而他是父亲的儿子,所以说多少有些相像并不过分。

杨志趴在引擎盖上,认真地抹擦着挡风玻璃,对着玻璃顾盼自己的脸。杜军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吹了吹茶。

“你带弟兄们出去,把人集中一下。”马队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杜军攀着他的肩膀走到办公室外面,“什么事?”杜军说上午有点事,要请会儿假。“这时候你还请假,这段时间忙完再休息。”他看了看杜军的脸,“有什么事?最近情绪有点不振啊。”

杜军咧开嘴说还好吧。马队和他说了说罚款的任务和进度,“你什么时候去?”杜军说十点。“那你先带出去搞一阵,到时我接你。”

“我下午要不要再来?”

“下午你当然得来。”他说完转过身扯着嗓子吼了两声,“开工了开工了,动作麻利点,”接着亲切地嘀咕出最爱的名言,“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就是谋财害命。”他把“他人”两个字掉了,他也年轻,总以为所有时间都是自己的。

车上一共五个人,杜军坐在驾驶员后面的位子上默神,车子上了国道,司机老周问在哪里搞检查的时候他说老地方。二中队专门测速的“PASAT”停在弯道上,他们也早,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子吃。老周鸣了下警笛呼啸而过。

这是条在山区难得一见又直又宽的“天生就是为搞检查准备的”林荫道。路边有个小卖部,门口的坪刚好停车。 杜军交代下工作,拦车和检查的,提醒把帽子戴起来。杨志从车上拿顶帽子递给杜军,里面是他的茶杯。他随手放在桌子上。

“这天怕是要下雨。”

“下刀子都要搞的。”杜军偏过头对李同好说,“你等会儿刀子快点,马队批评我们了。”

“这要问你,刀把子在你手上,我还不是听你的。”

“你自己处理,不要问我。”他又说,“我还好吧?”

“是还好,”他想了想,“少女。”

“什么?”

“对不起,我是说对不起”

“少女。”杜军念叨着,“这个少女不简单。”

马路在没车的时候很安静,行道树在阴沉的天幕下就像画里的剪影,大路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那个点好像是融入天空里去了。杨志站在国道上,停车牌紧挨大腿倒持着,抓着圆头,摇晃着把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硕大的阳物粗野地张扬着。摇了一会儿他把牌子夹在两腿中间,腾出手把裤带重新系了一下,给手机套往前面移了一格。把柄翘起来了。他终于抓住把柄,站在路中间,高高地举了起来。

两辆拉煤的货车都是这路上的老朋友,不用说话,约定俗成的交了一百元,一个司机黑着脸——和别的没关系,这只是煤炭的颜色——大着嗓门儿说:“这车不好跑啊,路政也在查超载。有几个爷就够了,又多了个娘亲。”他接着很没逻辑地说,而且笑着,“我们的奶头也不够啊。”老周笑着斥道:那就别跑了。“不跑怎么办?家里人也要吃呢。”

“那就跑嘛。”

“当然是跑,兜风也是跑嘛。男怕入错行啊,改也改不了的。”

“好男儿走四方。”

“是吃四方吧?”司机打着哈哈。

杜军把罚款单递给他:“走吧,多拉快跑。”

车头吃力地抬了下,转向灯闪烁。“能快到哪里去,慢慢来吧。不能拉得再多,够沉了。”

“都差不多,日子就这样。”杜军挥挥手,让到一边。他想在这道上跑的,只要不是新手上路的愣头青,都会适应的,总会适应的。

车子渐渐多起来了,有几辆车靠边停着在接受处理,拦下来的一条大型车队过来的时候路面都颤抖了,像条笨拙的长龙喘着粗气,几乎把路堵死。“动作快点,”杜军招呼着,“注意别把路塞了。”

他看了两本证, 回头看见杨志帽子上的国徽完全倒过来了,他把帽子摘下来扶正,扭紧里面的螺帽,再拍回到他脑瓜上,然后回到小卖部坐下来。李同好周围已经围了好些人,又喧哗又骚动。现场总是免不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叱责,申辩,哀求,埋怨,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打不定还会有人哭哭啼啼。

“不要找我,”杜军擦了下溅到脸上的吐沫星子,凑近来的嘴巴太过激动,声音结巴,吐沫飞溅得倒利索,“有话慢慢和李警官说。”

李同好办事总是不紧不慢,说话也慢条斯理,点钞票前习惯性的扶扶眼镜,有一次收了假钞他回忆起来关键就是忽略了眼镜。他不抽烟,除了外语没有什么别的癖好。店主抽着司机敬的烟卷,乐呵呵的挤在司机当中,像个看热闹的闲人,其实他见多了也知道门道,有时候帮司机出出主意,也是帮自己销些烟卷,李同好乐于他说说话,这样处理起来快一些。他终究是个很懂事的聪明人。

杜军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天,再看了看截下来的一长溜车。老周和两个年轻人在路上,他们两个把老周的手架起反扭过来做了个简单的“喷气式”,嘻嘻哈哈地散开了。

“再拦两台就算了。”他对走过来的杨志说。

“休息了?”

“我有点事。”

“我还准备向你请假的。”他很高兴的样子,“我们也回去吗?”

“转去你和马队说,他等会儿带你们出来。”

“哦。”他不那么高兴了。

“工作还适应吧?”

“还行,马队说他帮我说说转正的事。”

“他怎么说。”

“他让我加劲干,干得好的话他向上面反映,为我跑跑。”

“他这么说?”

“是啊,他会为我说这个事吗?”

这不是他会不会说的问题,这不是说话的问题,这个事不是嘴上或纸上谈兵能好的,甚至不光是钱的问题,这怎么和他说呢?和他说这是领导的艺术?有时他们也闲聊几句,两个人单独聊天的时候他认真些,上次问他找女朋友了没有,他说怎么找,等混得有出息点再说。杜军说什么才是有出息呢?他又羞涩地笑了,他说……他还是没说出来。他偶尔会坐在一边沉思,杜军就想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好这个问题吧。他还想,他眸子里的光是纯净的。

“好好干,别急,注意安全,”他拍拍他的屁股,“这不是什么好工作。”

“我挺喜欢这工作。”

杜军瞅了瞅他:“为什么喜欢这工作?”

“挺有意思的,”他用食指摸了摸眉心,好像在费力抠出一句实话,“站在公路上有种主宰的感觉,好有力量。”

“比上次用肩膀扛车还有力量?”

“这是不同的力量,那是自己的,”他食指勾着停车牌的系带旋转了下,“我喜欢这力量。”他突然曲起胳膊,用动画片里的腔调古怪地说:“赐予我力量吧。”

杜军怔了下,迟疑着“哦”了声,拍拍杨志的胸脯,“我喜欢你这里的,内在的隐秘的。”他想有时间可以和他聊聊,现在不想说,不适合在工作时说,他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算了,不要拦了。”杜军对老周招招手,“休息。”

回过头他对李同好说加紧处理下,现场处理不了的开暂扣单。这话也是说给司机听的。有的司机没有时间观念,喜欢磨蹭,绕圈子打转,像驴子一样,相对于公路来说,磨房的确要温暖惬意些。

收工的路上老周说后面那辆出租车在撵我们,是不是想交罚款?

“我刚给他开暂扣凭证,”李同好回头望了望,“叫他去处罚中心处理。”

“大概是埋单来了。”

说话的当儿出租车超了车,停在前面,一个小个子男人麻利地下了车招手。

“大哥帮我处理一下吧,”他趴在窗户上,哭丧着脸,“别丢下我不管啊。”

“不是和你说了拿单子去处罚中心嘛,”

“我在常德遭难了,连死的心都有,身上真的没有一分钱了,求你们了。”

“现在没罚你款,”老周推开他的手,“拿着单子先回去,以后再来处理。”

“别这样啊,求各位大哥了。”

“和处罚中心的大姐说。” 老周轰了脚油,把他丢在后面。

“罚他多少?”杜军说。

“四百,罚多少他都没钱。”

出租车还在后面追,杜军让靠边等等,别搞出事来。车刚停稳,出租车也在前面停住了。老周打开送话器大声说前方的车请马上移开,但是那个司机已经下来,来到警车边上。“你想拘几天是吧?警告你了。小伙子下去把他拖开。”两个小伙子下了车,司机像只兔子一样灵活地跑到车头前跪了下来,小伙子抓住他的手,但是他拼命地抱住保险杠还是跪在地上。杜军觉得那男人像是动画片里作揖的小兔子,这让他不舒服。他别过头。

过路的车都很匆忙,偶尔有慢下来的,忍脚油,倏忽又开走了。

“把证退给他吧。”杜军说。

“刀子,呵,你的刀子。”

“少女,我还有事。”

李同好下车把证递给他,收回凭证,他才站起来。他跪得太用力,一时竟没站起来,晃了几下。

“明天早上我请客。”杜军说。

他算了算,罚四百有三百二的财政返回,在个人头上大概是十,差不多就一餐早饭。他这样算账的时候想起刚工作那会儿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司机在他面前跪下来,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他也跪了下来,因为觉得自己担待不起,受不了这一跪的,书里有德行的人物都是这般处理这样的事。那时候他刚从学校出来,喜欢读些闲书。他还记得为此受到领导的批评,因为他不光跪下来,而且自作主张把车放了。现在自己带队出来,有权作决定,还是要委曲求全,不得自在,好像一股更大的力量把自己缚住了。这些年来,他看到不少的司机在公路上跪下来,他也知道人有时候难免不跪下来,他还是适应不了这个。

车子超了兔子,超了出租车。杨志还在回头看那个司机,杜军一把把他扯在位子上。

杜军和马队交接了下,把自己的车倒出来,开到城南,停在百花小区门口,摸出手机的时候看见杜丽走了出来,他把手机放回去,打开CD。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穿了件蓝色的薄绒衣,下面是条黄色的休闲裤,皮肤白皙,一头干净的短发,嘴角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像坐私家穿制服的司机的车一样,或者说,一个买了月票的女学生。开出好远他从仪表盘上的烟盒里弹出一支烟,点上火,把窗户往下摇了摇,上了国道之后他把窗户完全落了下来。

“哥,”她说,“要多久时间?”

他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时候能到达那里?”

“半个小时。”杜军说。他松开风纪扣,天色阴沉,行道树飞速地后退。过收费站前他开了警灯,稍稍减了速度。这里离L县县城有二十五公里。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下午就成。”

“以前你陪她们做过吗?”

他很吃惊她会这样问,但还是回答了她。

“没有,”他说,“这是第一次。”

她看着窗外,她把窗户也完全摇下来,头伸了出去。他抬起加速器,转上弯道,他把速度放慢一点。

“不舒服?”他说。

她用餐巾纸捂住嘴。她呕吐了。车靠边停下来,她蹲在路边吐了一会儿,她的脸更白了。他用脚尖捻着路肩上刚冒出来的青草,绿色的汁液渗在水泥地上。二十多公里她呕吐了三次,后来吐的就是水一样的东西,他没有停车,除了在路边的小店买了瓶水,看到她难受的小脸他就觉得难受,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只想快点到达。

过了公路上的“欢迎您来L县”的牌坊,他打了个电话。在L县人民医院的停车场泊好车,他让她在车上等等,从后座把预备好的两条“芙蓉王”拿在手上,上了门诊大楼。 十分钟之后他来到车边上,说:“走吧。”她没动。他站了会儿,然后打开车门,支在方向盘上,“下来啊。”他说。

“我怕。”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看她,退出来,关上门,点着支烟站在车前。

她磨蹭着终究是下了车。她抓住杜军的手,拿出一卷折成条状的钱。

“干吗?”

“这是他的钱。”

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火气一下上来了:“他是谁?你倒和我说他是谁?一个男人就这样吗?”

“他不知道我来的。”她的手上攥着钱。

“你不和我说他就永远别说他,你也一样,当他是不存在的死人,到今天为止。”

他扭头走了进去,在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唤她:“你快点好不好?”

里面在做台手术,医院的朋友让他们稍稍等等。“马上就好了。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我来安排。”他说,“到我办公室坐坐。”办公室里有几个人,一个姑娘正在往外瞅。杜军说就在外面等,没事的。

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医院的消毒药水气味很重,还有股生石灰的气味,墙壁是新刷的,墙上写着大大的“静”字,用一个圆圈圈起来。

“我去车里等?”她说。

“马上就好了。他先找个医生看下。”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这时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里传出一个女人凄厉的叫声,隔了几层门听得还是那样清晰,就像一把刀子穿过她的身体,穿过几层门钻了出来。他看见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她伏下身子,胳膊衬在膝头上。“哥。”她说。

“你去外面等吧,”他把车钥匙给她,“好了我叫你。”他又说,“别乱走,在车里坐着。”

他不知道医院里能不能抽烟,最近烟抽得实在太多了。原本他是准备戒的,或者像列宁那样一天控制在八支,但是他不是列宁,他控制不住,他也怀疑列宁是否真的控制住了。这和偶尔吃个墨水面包完全是两回事。

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后那个医生过来和他聊了会儿天,他是杜军的一个高中同学联系的。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他的五官长得很散,其中布满了雀斑,穿着一件肮脏的落满黄斑的白大褂,神态严肃认真,努力把五官往当中聚合着。他没问他姑娘,他们说了说天气和医院的建筑,他说越是阴天医院的气味越重,不过他已经闻不出来了,习惯了。他和杜军说手术做完了打几瓶点滴就没事的。

“估计还有五分钟,”他友好地拍了拍杜军的肩膀,“可以进来准备下了。”

她在打电话,没注意他在招手。拉开车门的时候他发现她在哭,电话其实已经收了线,她只是拿着电话勾着头在轻声啜泣。“好了。”他爬上车摸了摸她的短发,扯了张面巾纸帮她擦脸。“不怕,没事的,很快就好的,做完打打点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记不得什么时候妹妹像是突然一下长大的,变得他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这应该是句赞美的话。赞美生活赞美爱吧。他换了张面巾纸,他也记不得有多久没好好地认真地看她了,他只有这一个妹妹,母亲想要一个女儿,说女儿才是妈的贴心棉袄,不惜罚款降一级工资生她下来,她小时候总是很乖的,这就是她被欺负的理由?他看着她的脸,每擦一下他就觉得清晰一些,时间好像是停止的,还在那里。

“他给我打电话来了。”她说。

“我说了别再说他。统统忘掉。”他说,“里面在等我们。”

“他并不是那么坏的。”

“还要怎么坏?这样还不够吗?”

“哥,”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他,“我想留下孩子。”

“你说什么?”他露出那种在荒诞时刻不由自主的短暂的笑,好像这样笑过才会让自己确信荒诞。

“我不想这样,我要留下孩子,”她扬起脸看着他,“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理智点,转过头重新开始生活,好好地开始生活。”他抓住她的肩膀,“别傻气,我比你知道得多,我比你了解男人,你得听我的。”

“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要第一个孩子。”

“你就是个孩子,你得管好自己。”

“我有二十三岁了。”

“以后你会有孩子。”

“我爱他。”她很快地说,“他说了他也爱我。”

“那不是爱,”他同样很快地回击她,“如果有爱就不会是我在这里,就根本不会为这个事偷偷摸摸找医院,就不会连我连妈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差点说出他妈的,他在她面前从没说过粗话,他珍爱这个小妹妹,唯一的妹妹。想到自己珍爱的这样损害,他委实伤心。

“我们有爱的,我们并不肮脏。”

他没有听清楚,他的思绪没在她的话上,过了会儿他的眼神对着她。

“我们相爱的。”她重复了一遍。

“你能确定吗?你说这个话自己心里确信吗?”

“他和我说他要这个孩子,他说结婚。”她说,“他也哭了。”

他有点心慌意乱,突然直觉那个男人是比自己还老,老上许多而且结过婚的人,有比妹妹还大的孩子,他的眼泪是混浊的,承诺是虚弱的。他几乎能嗅到那个男人腐朽的气息。

“你太单纯了,”他心痛地说,“太不懂事了。”

电话响了,他说马上好了,马上就来。

“走吧。”他说。他作势打开车门,欲往下走。她抓住他的胳膊,她满面的泪水擦在他肩膀上。

“哥,你别走,原谅我。”她说,“我现在真的想要他。”

“我们已经来了,都准备好了,”他吃力地说,“一切都会变好的。没有哪个男人像哥这样想你好,相信哥哥好不好?”

“哥,他知道错了,他说他不会再这样了。我们这样做也许太鲁莽了。”

他疲惫地低下头,闭上眼睛,用手指摸摸眼眶。她说这样太鲁莽了,随随便便和人上床随随便便怀上孩子随随便便要求去打掉孩子,现在她却说这样太鲁莽了。

“你一开始就应该想好了再和我说,这不是儿戏。”

“哥,明天我带他去看妈妈,去看你,他这次是认真的。”

“你想好了吗?你们都想好了吗?”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再问他是谁有多大是干什么的了。“太晚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要他,我会教他叫舅舅,”她用手背擦了把脸上的泪,双手箍住杜军的脖子,“哥,祝福我吧。”

他看着她绒毛可见的脸,虚弱地说:“我真想我是上帝。”他推开她,打开车门,再一次看着她。他要最后确定一下。他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没有再抽烟。其实在老婆怀孕之前他戒了一次烟,不大成功,怀孕之后也没在老婆面前吸过。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实在狠不下心来,他老是想着孩子,出生的未出生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一直当成孩子看的妹妹,他怕自己太残忍了。他对自己说他的确不是上帝,从来都不是,听天安排吧。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如何去做一个父亲。父亲不在之后他一直谨记着“长兄为父”,他没做好兄长,也没做好进入真正父亲角色的准备。他把这糟糕的感觉往下压了压,背抬直了一点。

“放点儿音乐吧。”他说。

路上她竟然没有呕吐,她的精神比上午要好。分手之前她说明天带他来家里。“明天。”她点了点头又重复说,好像光这个词就充满了希望,“就明天。”她的样子很自信。这是个安慰。他想再等等看吧。人总是要长大的。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乐观一点。他摸摸她的头,上了车,她跑到车窗前。

“哥,我不会再让你担心的,”她说,“我会好的。”

他从后视镜看着她小小的身影,直到看不到的时候才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转过几条街,在人行道上停下来,他看了看表,靠在坐椅上,揉了揉太阳穴,静静地又抽了支。慢慢朝前滑行。前面超市三楼靠街面有附设的中西餐厅。

他在里面消磨了一个多小时,吃了盘扬州炒饭,就着碟花生喝了扎鲜啤酒。吃得舒服精神会好一点,甚至会改变对人生的态度。一个熟人打电话来说车被队里扣了,让他帮忙。他说他没在路上,回头问问。他放下电话,看着下面街上的行人和车流,上午在广场上排练的秧歌队现在挎着腰鼓在大街上整饬地有节奏地行进着,城里的商家不知何时流行用这种方式打广告,最后几排个子高些的妇女穿着马靴很有精神,老太太们敲得也很起劲,很认真。非机动车道上一个小姑娘拿的气球飞了上来,带着根红色的细线,她的脸朝天张望着,挥动着小手,不知道是在告别还是试图召唤回来。这时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了下来,漫不经心的行人跑动起来,老太太很守纪律,她们不听天的,好像是谁下了命令才集体散开避雨。一个妇女扭了脚,显然马靴给当妈的人穿还适宜,给奶奶多少还是有些勉为其难。一个甩着马尾辫的好姑娘把老妇女扶了起来,可是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出租车的生意来了。再下大一点点,他自言自语地说。雨大了就没法上路了。他看了看时间,又消磨了一刻钟才打个电话, 然后要了杯啤酒,靠在椅子上看街景。喝完的时候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的,他抹抹嘴唇上的泡沫,他很愿意安静地多坐一会儿,还有时间。直到杨敏打电话来说到了他才结账下楼。在电梯间如镜的不锈钢壁前这个准父亲挺了挺胸脯,嘴凑上去哈了口气吐在脸上,他正在着手准备做一个父亲。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把镜面擦干净。

他担心车子漏雨,还好。他拉上车门,点了支烟,掏出信封递给她:“只有这么多了。”

“你正需要用钱。”他没说话,她迟疑着还是接了过去,“我到那边安顿下来再还你。”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我送你去车站。”

“这是什么?”信封里有三张相片,他接过来,一张是大众越野,另两张是欧宝。大众已做成警车的漆。他把相片丢在仪表台上。“朋友给我的,”他说。车从人行道上了马路,他把转向灯拨正。

“还早,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待会儿队里还有事。”他把车开得很快。

“杨志还听话吧?”

“他比我们都要好。”

这时他看见雨刷器上有一根黑色的羽毛,随着雨刷器在玻璃上刮动。他拨动控制开关,让雨刷器刮快点。羽毛还夹在雨刷器上,鸟飞走了,羽毛却是这样固执。

“还在收藏鸟的羽毛?”

“不,怎么可能,早都丢了。”

他好些年前热衷收集鸟的羽毛,痴迷了好些年,正羽绒羽纤羽都不放过,翠鸟和三宝鸟是蓝色的,红嘴相思鸟是绿色的,斑鸠雉鸡云雀伯劳画眉大多是棕褐色,鹭鸶是纯白色的,黄鹂是黄色的不过栗色黄鹂却是锈红色,有的由于色素沉积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孔雀的羽毛甚至闪闪发光,在阳光下面颜色不断的变幻。他痴迷这些玩意儿,觉得这是很大的乐趣,甚至不止是乐趣,他就像鸟儿一样对待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当作珍宝,仿佛凭借这些就能飞翔起来似的。他那时终归是很年轻的。年轻时候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爱好在成长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丢掉,回首的时候连自己都会吃惊,不可想象。不止是吃惊丢掉,也是吃惊曾那般爱好。她曾经嘲笑过他的爱好,也热心帮他收集过羽毛,但是他很久以前已经全丢掉了。她知道的。

“停下车,我给它拿下来,”她看着挡风玻璃上左右摆动而显得滑稽的羽毛说。

她并没丢掉,而是随手从工具箱取出本书把羽毛夹在里面。他舔了舔上嘴唇,这让他心神不宁。不过并没言语。他们好一阵都没说话。

“我觉得我们像是永别了。”

“别这样说。”

“事实正是如此,我们有好些年不会再见了,”她说,“你巴不得我快些走。”

“别这样说,”他说,“你知道我尽我的全力。”

“我知道。”她的声音柔和下来,“真想等等看你孩子的模样,真奇怪,有一次做梦我梦见我们的孩子都好几岁了。”

“我们没有孩子。”他有点尴尬,一个小姑娘从路上跑过,他按了下喇叭。

“没有是吗?”

“哦,别说这些了,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他说,“我们都老了。”

“那你还要我开始新的生活。”

“是我老了。”他笑了笑。

他们都看着前面的湿淋淋的路,车子转过圆盘,到了车站广场。

“我不下车了,”他抱歉说,“车站熟人太多。”

“不要下车的,没什么东西,我自己去,”说着她抱住他,“抱紧我。”她说。

他的手从方向盘移到她的身体上,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他想女人都是怎么着长大的呢,人都是怎么着长大的呢,他很恍惚,又分明看到过去少年情侣的影子,他在这里不止一次送过她,她也送过他,他为她大庭广众下的吻别面红耳赤,也为她涟涟而下的泪水曲尽柔肠,每一次短暂的分别都让他们难以忍受。他感到一丝苦涩,他曾无力帮她、帮自己,只有承受。时过境迁,他觉得自己能帮她,心怀怜悯地待她,她的生活原本就应该是和他联系在一起的,是“我们的生活”。吊诡的是,这些理应柔软的东西到最后仿佛化成了坚硬的石头,压得自己难以承受。这些石头一块块地堆垒起来,几乎就是山了,人当然背负不起,人所能做的是钻到土地下面,这时候垒在上面的石头也无所谓了。他松开手,好久都说不出话,后来他说,一路顺风。

风灌进窗户,景致后退,杜军手从方向盘上伸过去,把相片撕碎丢向车外的细雨里。

他们还在路上,老地方。马队说过来吧。他挂了电话,把手伸到车窗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下雨怎么搞检查?说归说,他到城南加油站加了油,还是上了国道。隔得远远地就看见马队戴着帽子身先士卒站在公路上,马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动起来没人能闲着。杜军停好车来到公路上,打了个招呼,马队正在检查,雨滴顺着帽檐子往下溜。公路上湿漉漉的反着光。他说让我来吧。马队说自己来。他的样子和司机较上了劲。

“麻烦您把保险卡给我看一下。”

马队称呼“您”而且客客气气用麻烦这个词的时候,事情的确比较麻烦。

“夹在证里面的。”

“麻烦您自己给我取一下。”

司机接过去,他没有找到,嘴里嘟囔着不可能啊。他把证里面的卡片都抽了出来,他有些急了。

“我发誓我绝对保险的,一直搁在里面的。”

马队没有理睬,他最不相信的就是赌咒起誓这码子事。他冷静耐心地等待寻觅的结果。

司机勾着腰在驾驶室里翻腾,行李盒空了出来。半晌他的脸探出来,显然只找到了沮丧。

“我真的保了,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天打雷劈。”

马队看了看天,说:“天气不好,别吓我,拿给我看看就成。”

“找不到了,一直搁里面的。”

“再找找看。”马队说。

“我已经找了。”

马队点点头:“把驾驶证给我,麻烦您下来登记下。”

“不可能会找不到啊,怎么会找不到呢。”下车的时候他还在嘟囔,他没想到他还要下车。

“没有什么不可能,”马队说,“小伙子,精神点。”

“要罚多少款?”他跟在马队屁股后面。

“不罚款,回去保险了再来。”

“交钱还不行吗?”

“态度好点,要认识到错误,”杜军说,“有什么好急的。”

“问题是我的确保险了。”

“别和他说,”马队对杜军说,“让他和天去说。”

小伙子的脸色和天色一样了,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滴。

杜军没跟过去,马队一麻烦他就觉得是麻烦。

“注意安全,”他对杨志说,“把停车牌打早一点,路滑刹不住车。”

杨志对他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

“有选择性地拦,别一股脑儿都截下来。”

“马队要求都拦下来的。”

他没说话。“来车了。”他退到边上。另外两个站在路的那头,帽檐闪闪发亮,说了句什么好笑的话,两个人都乐呵呵的。一个小孩赶着两头水牛悠闲地从身边走过去。

杜军上前检查了辆皮卡车,是位女司机,笑容很灿烂,酒窝很深,皱纹也很深,五十岁左右,气质里有种沧桑却又干净的东西。她问了问路,他们聊了几句,走之前她风趣地敬了个礼。杜军微笑着扬手还了她一个。他享受这样的时刻,对心情有好处。

“是个妞在开车吧?”杨志走过来说。

“妞?”他笑了,“可以做你妈妈了。”

“我和马队说好了,我先回去了。”他说,“你不来他不放我走。”

“上午没走成?”

“没呢,我一直盼着你来。”

“我给你拦台进城的车。”杜军说,心想他姐姐现在应该在火车上了吧,“急着回去干吗。”

“有点事。”

“什么事?”

“隐秘的,所以才有力量。”他引用杜军的话,“以后再和你说。”

那个小伙子拿着罚款单过来了,他爬上车,重重地拉上门,马队走出来目送着他离去。

“杨志他们做事还不错吧。”

杜军说不错,蛮肯干的。

“多教教他们,都是好料子。”

“你和杨志说帮他搞转正的事?”杜军说。

“谁说的?”

“我问问。”

“这事应该你去说才对,哪里有那么容易,不过年轻人肯干对自己总是有好处的。”

“那是。”杜军应了声。

“刚才那车贱吧。”

“罚了他多少钱?”

“五百。”马队轻描淡写地伸出一个手掌,“他不是牛嘛。”

“年轻人就这样。”

“在路上和我们有什么牛的,到头还是要软。何苦啊。”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片,用拇指和食指拈着。

“什么东西?”杜军说完才看清是保险卡,那个小伙子不可能找不到的保险卡,他咂了咂嘴巴,半晌才说:“那你真是牛。”

他把卡片从当中撕了道口子,随手丢在地下。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像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钱就在路上,就看怎么抓。”他把一只脚踩在破碎的保险卡上捻了捻,“没有钱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为人民谋福利不是一句空话,领导不好当吧。”

“你狠。”

马队摸着胡子转过身去。卡片沾在鞋底上,走了几步之后掉在小水洼里,杜军看着面目模糊的卡片,发了会儿呆。他蹲下把卡片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手掌中间。这时老婆打电话来问他在干啥。他说能干啥,上班啊。她说你还好吧?她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倦怠,她说刚才坐在沙发上迷糊了会儿,梦到他,心里不安定。他问梦见啥了?她没说,问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可能要到傍晚了。她问他有空吗,她身子有点不舒服,想去看看。他说现在怕是抽不出时间,严重吗?她反问他什么情况是严重?他赔了个不是说明天陪她去。她埋怨他一天都不打个电话来的,一点都不知道关心人。他说他在值勤,还怕吵着她上课。这时候一列军车从他身边轰轰开过,他把手机支出去让她听听车子的声音。他让她上床去睡会儿。他接着像动了真感情一样说她不知道他多想离开这条公路,多想从这公路上跑回来。

“从公路上回来你也不会到我身边来。”

“我还能到哪里去?”他生气地说。

一列重型货车又开了过去,马队在呵斥他们怎么没把车队拦下来。杜军爬上车看了看车棚的状况,问题比较严重。他是无能为力了。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本书,一本双语小说,那根黑色的羽毛夹在书里面,他翻过去,把卡片夹在122页和123页之间,“大凡流浪汉都认为自己在探索某种东西,起码一开始是这样认为,我想正是这一点使你那个耶稣朋友显得愚不可及。”他眼睛瞟过一行字句,瞟过卡片上的车号,然后把书合上,丢回到工具箱里面。他点上烟卷,靠在座椅上,揉了揉鼻梁。车棚在漏雨,滴在脖子里,他转身跪在位子上用抹布汲了汲。马队的声音在公路上飘荡着,接着是嘈杂的声音和骂骂咧咧的吼声。他回过头看到他们几个跳上边上的警车,短促地按了几下喇叭,猛地冲上了公路。警报声呜呜地叫了起来。

杜军发动汽车开出来,李同好还在桌子边上收拾票据和书,他鸣了下喇叭。

“别催,掉了我可担待不起。”他抱着包跨上副驾驶座。

“怎么了?”马队的车拉着警笛已经到了直路的尽头,警灯闪烁着。

“让车跑了,停了一下就冲过去了。”

“哪里的车?”他加了两个档,把油门踩到底。

“好像是L县的,”他说,“要不要拉警报?”

“我们跟在后面,没什么事的。”他突然记起什么,“杨志回去了吗?”他忘记给他拦车了。

“没有吧。”他说,“你这个破车,只能做个摆设放在路边吓唬人。”

“这不是没吓住嘛。”

“你说追得上吗?”

“说不好。”时速表的指针在九十左右晃荡,车身也有些晃荡。

“天雨路滑,注意一点。”

他超了台车。路上弯多,追车还是危险,尤其是雨天。他不敢提速。这车他最快跑过一百三。

“没影儿了,怎么警报声都没听到。”李同好说。

转过弯听得到警报声了,警灯在直路的尽头闪烁了一下,又隐没了。杜军把速度提到三位数。打开警报器、警灯,超了一辆车。

“我们车破,慢点开,不是追逃犯。”

“他们都不要命的,”杜军说,“疯掉了。”

“你打个电话,提醒下不要追了。”

杜军瞄了他一眼,这是句没必要回答的废话,读书人就是爱说这种话。

“别看我,看路。”李同好说,“车都要散架了。”

“散了就好坐下来。”

“我想坐到后排去,这个位子最危险了,死亡率最高。”

他轻声地嘀咕着,一动不动,坐得好好的,双脚抵在前面,双手紧紧抱着厚实的大包,万一出事可以减轻胸腹部的直接撞击,再不幸点的话也足以给人留下誓死保卫国家财产的形象。转弯的时候速度太快,对方一辆小货车紧急避让冲上了辅路,两辆车擦身而过。 这次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的车在前面,已经能觅见芳踪了,一辆东风空货车像着了火或者说就像救火车一样狂奔,货箱因为路面不太平整跳动得很高,几乎要脱离车体,警车跟在后面,超不上去,货车司机的方向打得刁钻,他有只眼睛肯定在后视镜上。马队在用扩音器喊话,命令他马上停下来,这显然是徒劳的,一辆汽车如此狂奔的时候一定有别的更为重要的命令召唤着它。警车再试图超车,但是又一次被抑了回来。杜军在心里说别超别超,千万别弄出事儿来。

终究还是出了事儿,还是转弯的时候,货车不光抑住了警车,还把迎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抑下了路面,一半轮子掉在沟里,一半轮子凭空旋转着,一晃而过的时候杜军看见司机的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像轮子一样。轮子再多在公路上还是危险的。

“我操。”杜军诅咒着。

“STOP,”李同好勾着头,神经质地念着,“STOP,STOP。”不知道他要什么车还是什么东西停下来,他闭着眼睛给自己安慰。就像一个咒语,一会儿之后真的显灵了。车很意外地停下来了,堵车了。货车还在试图找出一个空当,但是确实已经停了下来,不能前进了。杜军轻轻地拍了拍李同好的头说:“好了。”

警车上已经下了几个人赶上去,他们是跑上去的,站在踏板上,马队走在后面大声吆喝着。杜军靠边停好车,急急地跟过去。他还没走到货车车厢边上,货车突然往右打了把方向,加速朝前冲去,前面已经空出缝隙了,站在踏板上的两个人都掉了下来,也许是跳车,也许是被突然的加速甩了下来。这是一瞬间的事情,左边踏板上的人掉在路边的沟渠里,右边的因为路滑没站稳跌在公路上,这是一瞬间的事情,车子冲了过去,车厢剧烈地震动了下,呼啸而去。

当时所有人都蒙了,杜军站在原地有半分钟都没动弹,仿佛咒语在他身上也显灵了。隔得那么近,他眨巴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在地下的人是杨志。杨志头朝下贴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身体微微悸动着,右手握成拳头甚至捶打了两下地面,手机落在他屁股边上已经粉碎了。货车的右后轮是从他身上辗过去的。杜军走过去跪坐在地上,把杨志的头抱在怀里,大脑里一片模糊。他没有听见路边堵着的车上一个女人的尖叫,同事张皇失措的喊声,甚至包括杨志痛苦的呻吟声,他奇怪地觉得这一刻是静止的静谧的,无声无息。他一直是个处乱不惊,头脑冷静的人,但是现在他只是把大腿垫在下面,抱着他,多少有点语无伦次地喊他的名字。他处理过不少比这血腥得多的车祸,但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发生在眼前的车祸。跟自己挨得这样近。

抬上车后杜军还是抱着他的头,他在不停地呻吟,尽管没流多少血,他的脸却已经像白纸一样没有一点血色,身子每抽搐一下脸色就白一分,好像一个看不见的仪器在往外抽血。杜军不停地催促开快一点开快一点。

“我要死了。”他断断续续地呻吟着。

“不会的,马上到医院了。”他说,“给医院电话打通了吗?”

“救护车已经出来了。”

“我不要。”他的嘴唇翕动着,说出这几个字很不容易,就像一尾鱼在氧气稀薄的水里吐的气泡。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挺住。”杜军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摩挲着。他眼睛闭上,几乎昏迷过去,杜军怕他真的就这样去了,他唤他的名字,他记得在哪里读过意识清醒对受伤的人是重要的。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鱼上岸了一样,嘴里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帮我拨个电话,”他吃力地说。

杜军腾出左手从上衣兜里摸出电话,他看见自己手上的血。杨志一个一个数字的说完。杜军的手指微微地颤抖着,血抹在键盘上。

“我本是想马上见到她的……我爱她的……”

杜军按下发送健,显示屏上弹出一个名字,他以为自己拨错了,赶快挂断看了看他刚才记下的号码。不是他的错误,这个号码在他的手机上原本就是有记录的。他盯着这名字。

“现在不要……等我不行了……”

“我没拨。”杜军缓缓地说。

他抱着他的身体,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有些晕眩。他闭上眼睛,把电话机械地放进兜里,扣上扣子。他感觉一个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一只鸟狂躁地扑打翅膀,又是一只,四处都是飞扬的毛。

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杨志转到担架上,换了车。另一台警车在后面跟着,肇事车也开来了,它闯出去没多远又堵了车,司机弃车往山上逃逸,没撵上。四台车组成一个别致的车队在蒙蒙细雨里往城里驶去,只有救护车的警报在细雨里茫然地凄厉地呼叫着。

车轮是从杨志的臀部辗过去的,膀胱破裂,盆骨粉碎性骨折,初步诊断是这个结果。紧急抢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他的父母来了,大队和局里的领导也来了,他们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关门谈了好一阵。杜军守在医院里,当中开车和医生一起到血库取血。回来过后他揪住一个熟识的医生,问他情况怎么样。医生说很难说,还没脱离生命危险,很危险。杜军说你们不是在准备给他动手术吗?医生说手术也是有危险的,不然就不用家属签字了。杜军说你能不能乐观地估计一下?医生说他有孩子了吗?杜军说什么?医生说他结婚了吗?杜军看了看他的脸才说,他还是个孩子。这个上年纪的医生很费力地说:乐观地说,他能活下来。

他和几个队里的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老周从另一边跳下来时腰扭伤了,不过不严重。马队和刑警队的人去L县抓肇事的司机了。肇事车辆的档案已经调了出来。后来杨志的父母坐在他的边上,他们已经不认识他了。事实上,两位老人迷茫呆滞的眼神很难再认出谁来。他上了个厕所回来李同好正在安慰杨志的母亲,她的样子刚刚哭过,说着说着又开始抽泣。杜军蹲下来拉住她的手也安慰她,他受不了这个。老头子硬气一些,说孩子又没死哭什么哭。他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走廊转弯处的窗口前,窗外的雨刷刷地打在窗户上,他闭了会儿眼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下,他打开窗户,把风钩挂好。

杜军的父亲死在这个医院,死在这层楼上,尽管他的脸被打开了花,受伤之后还是还击了三颗子弹,那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也送到了这家医院,他们都有警察守护。父亲比通缉犯多支撑了五天。他一直都很强悍。父亲倒是没少打他,有时揍得很凶,顺手拿到什么就用什么,皮带,火钳,尺子,剪刀,熨斗(母亲那时在童服厂接零活做补贴家用,生活是艰难的)。他试图用这些武器裁剪熨平孩子,也许是熨平他自己的怒气。有一次撵得满屋子转,杜军急了抄起他丢在床上的枪(他刚从皮带上解下来)对着他,说你不要过来,他怔了一下,骂骂咧咧的逼过来,杜军退后一步把枪上膛(这是他心情好时教他的),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是枪栓的声音还是青春期又尖利又低沉的嗓音把他给震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痴呆地看着儿子。差不多对峙了有一分钟。母亲走过来抱住儿子哭了,那以后他几乎没再揍过他,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依然不好,他甚至想父亲死了他会快乐些。这种感觉让他很久都不能释怀。父亲一辈子都在追捕罪犯,直到死于罪犯的枪下,直到父亲快死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多么愿意父亲活着。后来他想就像父亲对他要求得太多了一样,他对父亲的要求也太多了。“我真是他的儿子。” 那年他读高三,他报了公安学校。父亲临死前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握住他的手,喉头咕咕作响。他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趴在父亲脸上说,他会照顾好妈妈和妹妹,他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吧。

他看着窗外的雨,耳朵嗡嗡发响。他点了支烟卷,李同好过来问他要根烟抽。他看了眼,把烟盒摸出来递给他。他们一起站在窗前抽烟。

天黑的时候手术才做完,手术还算成功。好几个人把杨志从手术室抬到特护病房,杨志赤裸着身体,下身被被单盖着,身上插的管子流着透明的液体。眼睑紧闭,大概是麻药还没过去。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从担架移到床上,他想等他醒来和他说几句话,但是他的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他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医院,也几乎是这个样子,他姐姐已经作出决定,他们说好分手。时间走了一圈,仿佛还在原处。她现在在滚滚前行的火车上,她知晓了吗?

他没在病房久待,他和李同好说他去车里休息会儿。他冒着大雨跑进车棚下的车里。电话铃声响了,是老婆的电话,她已经给他打过几个电话,他没听见,所以她发脾气了,等她说完,他说出车祸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

“怎么是你处理?”

“大家都在的。”

“那你不是可以回来嘛。”

“我回不来,我要处理。”

“真不知道你一天忙些什么,”她叹了口气,“还要不要我们娘儿俩了。”

“你就说你好不好,不要什么时候都把孩子挂在嘴上好不好?”

那边没有声音,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听见孩子我心慌。真的心慌。”他吁了口气,接着说对不起,他说忙完了马上回来。

他拿着电话,静静地坐在车里,一支接一支抽烟,他想抽到第八支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又可以和伟大的列宁扯到一起了。雨哗啦哗啦地下着,在地上汇成一条条小小的河流,碎纸片在河流里翻滚着。他在车上坐了好久,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久他想到妹妹。他想他不用说,他说了要死了再说,他还在,他不会死的,他说他爱她,但是那个时候他的神智已经不大清晰,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又觉得不应该这样想,也许就像妹妹以为的那样,就像他们说出的那样,事实上,在杨志说出妹妹的电话号码,艰难地说出爱时,杜军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这是对糟糕的上午的慰藉,过分的慰藉。她把他带来之前他自己走来了,他并没走错路,他甚至不能指责他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他(还有她)只是走得太急了,只是路一直在那里,乌黑的泛着油光,公路总是危险的,而且从来没有这样危险过。他妈的公路。如果事已至此,爱有什么用呢?她能承受这样的生活吗?为什么要他们承受这一切呢。这些年来,他在一条湿滑的公路上不由自主地滑行,缓缓地向前溜去,没有车祸,不凝神注意根本感觉不到。但是现在他惊心动魄地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团,这是年轻人的,也是他自己的。他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呕吐。

他把窗户落下来,他看着手上的电话,干了的血凝结在上面,他摸了摸纸巾盒,空了,他歪过身子,从工具箱里拿出书,撕了一张书页下来,用力擦拭。黑色的羽毛飞了出来,掉在离合器和制动器之间。他看着电话,终于按了几个数字,退出来,他按了下重拨键,拨了两次,他听到妹妹的声音。他问她在哪里?他想见她。她说现在不能见,“我们说好了明天,明天,”她说,“最迟后天。”

“不说,别说这个。”他问她在哪里。

“你相信这世界有真正的爱吗?”他觉得她在啜泣,他听见电话那头的雨声和车窗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

“你知道我快要当爸爸了,”他很快地说,他说得太快了,他想了想又说,“我相信的。”

“我知道,祝福你,哥。”

他换了只手拿电话。“你应该当面和我说。”他只听到雨的声音,“你在哪儿?”半晌之后她终于和他说了。他把车倒出去,车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雨里等他,他跳下车,搂住她的肩膀,拉开车门,把她塞到车后座上。他从车头绕到驾驶座。

“不要哭,”他说,“不哭,坚强一点。”

“我没哭,是雨水。”

他回过头看她,她甚至在黑暗里咧开嘴对他笑了笑。他吸了吸鼻子。

“这车子漏雨,”他抬起右手敲了敲车棚,更多的水漏了下来,他抹了抹脸。

他等着她问杨志的消息,但是她并没问。她只是没等到他。他想她还不知道那顶顶糟糕的消息,他迷茫地看着前面,他实在开不了口。

“一切都会过去,没什么,有时候不觉得,但是的确很快,尤其是回头看一看,快得都难以置信,现在我都觉得我们小时候坐滚轴车是昨天的事,而不是很久以前,还记得吗?”

“我坐在上面,你在后面推我。”她轻声说。

“跑起来的时候我跳上来坐在后面。”

“你还爱抢方向盘,捉住我的手。”

他咧开嘴唇露出一个笑容,仿佛这回忆温暖了他。“我一直都握得不好。”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个,他紧紧地握着方向,这给他能掌控的感觉。通过对面而来的车灯光能看见他平视的眼睛和努力坚挺着的下巴。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回来刷动,灯柱里满是雨水。他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好像被车里车外的雨水包围了,抑制不住的悲伤像眼睛里黄色的偌大的光圈笼罩了他,他停住车,头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抽动着,哽咽起来。“哥。”她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放上杜军的肩头。

他的双手抱住方向盘,脚伸得直直地踩在制动器上,那片羽毛粘在他的右鞋跟上,微微地颤抖着。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