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念
文丨修正扬
有张儿时的黑白相片,我和弟弟坐在清浅的河水里,笑容灿烂,妈妈特别喜欢这一张,可能是孩子们的欢欣让她鼓舞,多年后她特意放大了交给我。这是三姐在溪子口拍摄的,也就是酉水刚刚汇入沅水的地方。三姐一定是喜欢拍照的,还记得有回夏天从河边拍照回来,我毛手毛脚把她相机的后盖打开,照片全报废了,她的脸红了,我急出了汗,她真是个好姐姐啊,很快安慰我没事没事,那时我当然不知道红红脸出出汗是极好的,只是单纯的想,三姐真好,对我真好,我长大了挣了钱也要待她好。
溪子口在街尾,热闹要津处是街正中的中南门。中南门有轮渡,车渡,河里泊着若干钢壳子的大货船。热天里晚饭过后城里人大多到此处洗澡,或者说游泳。作为河边长大的人,我学会游泳算迟的,通河桥下码头河边停着些预备下常德的木排,五年级暑假里整日几个小伙伴在木排上,提着盛着饭粒的罐头瓶,等鱼入瓮,通常是寸把长的苦马丁鱼。常在排上坐,难免不下河,扑腾扑腾几次算是把游泳学会了。小伙伴里好多是游泳好手,横渡大河不在话下,这样的伟绩我在高中才完成一次,那会在太常读书,枯水时和一个叫代学龙的同学从溪子口泅渡过去。这样一来在聊天的时候我一有机会总是提及这个,好像自己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了。
仔细想起来,我发蒙读书也是从中南门坐船到南岸,到驿马头车站乘车到凉水井,爸爸那时在凉水井区公所工作,所以在那里念了小学一年级。十岁之前的事我大多记不清了,可是我现在依然记得自己在趸船上,手抓着钢栏杆,勾着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票根和缓缓流动的河水,啪嗒啪嗒掉眼泪。小孩子依恋妈妈,舍不得离开她,那年我五岁。
这条河上算得上男人的大概要数纤夫和“排古佬”,上行的船在很多地段需要纤夫的帮助,“排古佬”则是把木料扎成大筏子放到常德去的汉子。这两种体力活一种极艰辛,一种因为滩险水急颇危险。如今这靠水讨吃的营生都消逝了,不止如此,现在连码头,人头攒动的轮渡,车渡,中南门,驿马头都不复存在。五强溪水电站的修建,老城整体向山上搬迁,熟悉的河长大了,变宽了,温和从容了。她流淌在老城之上,流淌在过去的大河之上。
真正在过去的河和现在的河上男子气十足又风光无限的是龙舟划手,龙舟划手不是一种职业,纤夫,排古佬,等等,各色人等都有资格去争取做一名划手。龙舟划手据说存在上千年了,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依然会存在下去,某种意义上这像个活化石,一个图腾。县城进城十字路口左侧绿地上有座名为龙腾的大型雕塑就是以几个竞渡的龙舟划手为原型塑造。这是有根据的。
沅陵县城位于沅酉两水交汇处,酉水由乌宿上头出来极清澈,汇入沅水一时仍不混杂,所以县城靠北岸的水近乎透明的蓝,南岸则浑浊,泾渭分明。春上天涨水才借势浑然一体,汤汤东去。大河宽二百余丈,发水时节几乎多出大半条河,水流也急,少不得害几条人命。每年端午扒龙船正是这河最不安分的时候,这地方龙舟竞渡有些历史,大点的单位,乡村都有老龙船,小点的也有人小志气大凑个船闹热的。前些年县上从北京扛回块“中华传统龙舟之乡”的匾,更是把这历史光大了坐实了,当年五月就趁热打铁搞了个“老乡老外老龙船”邀请赛,这样一来不光江湖广撒英雄帖,还飘洋过海挑战了小小寰球。换句话说,不光驰名商标,还世界认证了。尽管老外是从三小时车程外的长沙高校邀请来的。无所谓了,新鲜热闹好玩节日嘛。过年是大节,说到底只是阖家欢乐,扒龙船不同,那几日是真正的全城狂欢,少不了乡村里赶来的,大河两岸足足四五万余众,河水都是滚开的。县上对这狂欢也矛盾,一则对经济有好处,一则难免讼争。都是些好勇斗狠霸得起蛮的汉子,容不得一点欺假和不公,加上点宿怨,乡民和乡民争,单位之间争,单位和乡民争,最烈的一次和政府争,毁了公物不算,舞起桡片还把县长打了。动静闹得忒大,船就停了年,隔年继续扒,那县长上调一步两步青云直上。据说当年县长也没结实捱板子,有人替着档了,现今的县长就是当年档板子的人。这是当不得真的据说,当真亦不过只是鸡毛蒜皮的佐证,用当地粗鄙的话说,“算个鸡巴”。传统上看,这龙舟的风俗事关风调雨顺人畜繁衍的大事,滨水而居,自古乡民都信这大河里面,逝水之中,瞧不见的深远辽阔处有不可言说的神秘。现如今人们不像过去迷信,甚至全不信,孔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但是在五月,他们不止敬,还挨近,拼了命的想争个赢头博那神灵欢喜。
龙舟竞渡是节日,繁花落尽,日子还是日子,虽然这可以作为日子里的谈资,但是该干嘛还是得干嘛去。短暂的狂欢一过,喧哗沸腾的河水都知趣缩了身子,一半是蓝,一半是黄,静谧得像是亘古未曾改变过。那些出尽风头的划手,全隐没在河水的皱纹和血脉里面,看不见了。
溪子口这个地名还在,溪子口后山有条渔家巷,房子依山而建,聚居着原来渔业大队的渔民。时移世易,地道靠捕鱼为生的人不多了,我的高中同学刘序武,小名进财的,毕业过后出去打工,结婚回来安家后捕鱼,端午扒龙船做划手,现在在佳惠超市做个小主管有好些年了。渔业队今年没有扒船,没有钱,没有钱做不成事,不是带几个荞粑粑就可以扒船的年景。他的骄傲的二引水也做不成。多遗憾。反过来他满意自己的生活,正扒了旧房子盖新屋。建设得真是快,上回才打地基,这回就到第三层了。我站在他正在完成的大厦上看着河面,突然想到当年三姐给我和弟弟照相的河是哪一块儿呢?三姐今年五十岁了,结婚,离婚,在株洲做生意,有一个女儿,姑娘二十出头,和她当年端着相机时一般大。我看到三姐光洁的脸在阳光和河风里红扑扑的,头发向后扬着,她打着响指,笑吟吟地说,笑一个,笑一个。
故事里是怎么说的,罗萨是怎么说的?
这河水……这河水清新、永恒……
(本文刊发于《晨报周刊》2014年8月号。)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