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村,窨子屋顶。郭川陵摄)
明中一日
文丨修正扬
故事开始了,“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铺乡下……”这是金庸《连城诀》的开头。扯大旗作虎皮,旗子先插在这里。另起一行换个开头,说我自己,很久以前,十几年前吧,我在麻溪铺区交管站工作,过了那么两年和各式农用车斗智斗勇甚至斗狠耍拳脚的峥嵘岁月。这里面的武功就不提了,不是一回事,金大侠说了,所有欺压弱小,使得人家没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极大痛苦的武功都是耍流氓。乐观地看世界总是慢慢向前,现在的情形可能好些,事实上我从没回去过。前些年机构改革,交管站的老房子早撤掉了。
这次旧地重游是因为明中的那片老房子,明中古村这两年常听人提及,又列入省级文保单位,仿佛尚可一看。问了下去过的朋友,那里隔县城二十分钟车程,从麻溪铺镇进去约莫十余里地。村子离县道只里把路,分为代家组和夏家溪上下两片,村民大多姓代,村址原为一片原始枫香林,现今留存的民居大多为乾隆年间的建筑。
说是重游,其实从未去过明中,当年我们主要是在国道上讨口饭吃,追求的是“威震云贵川三省”,偶尔下队到乡里,风狂雨骤,来得快去得快,大多时候吃钵黄豆炖鸡喝杯黄汤鬼讲些黄色笑话抹抹嘴就走了。很惭愧。这次一根篙子插到底,邀个朋友就出发了。
麻溪铺镇进去依次是池坪坳坪竹园三个乡,简称池坳竹,撤区并乡,池坳竹卒了,合并为荔溪乡。明中村就在原来池坪境内,虎啸山和龙呤山之间,隔有点名气的睡佛山也很近,一路上我都在假寐,怕沿途纷至沓来的回忆乱了心性,意识里拒绝这个,天气又热,昏昏沉沉真睡着了。朋友说到了我才猛抬头,穿过一片高大的包谷地,古村已至眼前。
村落比我想象的大很多,不是桑叶隐村户,芦花映钓船那种田园趣味,大约五六十栋民居在山谷间连绵成一片,格外醒目的是方正的庞大的窨子屋,巍巍峨峨总有十来栋。我们的车停在村口一块晒着玉米粒的小坪场,坪场还停着台履带式的黄色大挖机。挖机后面紧挨栋窨子屋,这是拉开架势保护还是伺机回头一铲子摧枯拉朽,行为艺术还是装置艺术?太阳很大,封火墙上钉着的省级文保单位铭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拾级而上,木门向内敞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门厅里聊天,热闹的讲着佤乡土话,很惭愧,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不过这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能不能进来看看?他们和善的表示欢迎,挪动屁股把路让得宽一些。有个八九岁的脏兮兮的小姑娘端着瓷碗站在他们身后,扒拉着吃着饭,脸埋在碗里。
屋子面阔三间,进深两间,厢房约两米来高,和外表高大恢弘,威严结实的封火墙比起来,略显局促。阳光倒是充沛,天井上向内倾斜的瓦檐垫垫脚伸伸手几乎就能触及,一只黑狗在左厢房门口的青石板上蜷缩酣睡。堂屋里弥散着淡淡的搀和着尘土的泥霉味,大方桌,洗漱架之类家什杂乱地置放着,几台农用小机器列在屋两侧,一位瘦小的老头正蹲在地上修理一台打浆的机子,不时扬起胳膊肘擦拭额头的汗。朋友指点让我欣赏雕花的窗棂,龙凤呈祥的图案,古朴而不失灵动,黧黑的木雕上满是白色的蛛网,仿佛琥珀。
(沅陵麻溪铺镇明中村代嫁组的老屋。郭川陵摄)
我们回到门洞,坐在递过来的小板凳上扯白话。朋友张口就来:生活过得好不好,日子还满意吧?他欠着身子,和新闻里面逢年过节访贫问苦的大小官员雷同,要是拉起对方的手轻轻摇晃温柔拍打几下就更完美了。无所谓了,反正老人家也不配合,笑嘻嘻的说,什么好不好的,还能住多久呢。接着说到小姑娘,九岁,念小学,爸妈都去外面打工了。青年人都出去了,不过村子里的人还是不少,“上回抬丧都有百把号人呢。”这屋里住了五户人家,办食堂的时候搬进来的,有年头了,讲述的老妪打量了下我们,指着朋友说,那时你肯定都没出生呢。她竟然说的不是“你们”,我脑子紧张的搜索着办食堂是哪年的事?58年?上世纪中叶?这不科学!另外,我也怀疑这逼仄的空间能住上五户人家,他们说有两户搬出去了,在外面建了新屋。告别时我跳上门口高高的护栏,给门头上的字和石雕拍照,不是证明自己身手矫捷年纪小,而是隐约觉得从这屋子里退出的有点匆忙,不足以表达出对他们栖身之所的喜爱和尊重,也不足以给他们平常生活带来些微喜悦和满足。我咔嚓了七八张,镜头拉低一些,屏幕里是乐天知命的黧黑的脸和小姑娘在穿堂风里飘起的裙裾,她已经吃饱了。
其实这门头上的字迹漫漶近无,四边的花鸟纹饰仅依稀可辨。接下来我们探访的几座窨子屋门头上的字倒是清楚,“注礼名家”“震宅宏基”“大哉乾元”之类,更醒目的是大大小小的毛主席语录,颜色黯淡,隔老远却看得见,而且很容易抢到镜头里来。这几座老房子都是几户合住,年久失修,有的差不多垮了小半边,居住条件和卫生环境很不理想,每处门洞里无一例外的坐着几个纳凉的老人(这里的确很凉爽)。唯一的例外是大哉乾元里只住着一户人家,这里格局宽大敞亮很多,收拾得颇为洁净,天井内石板刻画的双鱼图尤为精美。主人是对老夫妇,老头子姓代,村里的组长,待人也极热忱,喝了杯茶后带我们去山上另一处古民居看看,“省里面下来人也是去那里看看的。”照例又从门洞里的人腿间穿过,屋里妇人正在做饭,炊烟四起。一群半大的鸭子在天井里吃食,组长没多言语径直把我们带到堂屋,他要给我们看的是幅“光绪重修”的匾额。匾额悬在堂屋右侧的挂壁上,算来应有百年历史。更为难得的是梁架柱础下置木质莲叶托盘,可惜光线不好,不太分明。
下山时在这屋对面的老宅子里,看见一个年轻男子,静静地独自坐在天井前的石阶上,如今乡村平时真不容易见到年轻男子女子,有的村落里那种萧条和凋敝真是难以形容。这里情形仿佛还好,正值暑假,还总能见到玩耍的小孩子。一栋簇新的四层楼的房子前的坪场上聚着好几个娃娃,在兴高采烈的学单车。
这里的建筑依山势而建,巷道也依山傍溪顺山势,四处可穿行村内。一条为主巷道,蜿蜒由山脚村口至山顶斜道,另一条迂回侧位由山顶下至村西,两条巷道在山峰与山腰交叉而过,巷道宽约两米,青石板铺设,转角的宽处多整齐堆放着成捆的劈材。出了巷道,我们辗转走到夏家溪,夏氏院落分建在夏家溪两侧,院落毁坏严重,只有封火墙依然挺拔,有的里面根本不能住人,可是里面依然住得有人。夏家溪比起代家组,人烟稀少,更有世外桃源意味,古木森森,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转悠间真有恍恍惚惚,不知今昔何年之感。事实上我们转了一圈很快就出来了。
朋友问此行满意不满意,可好?他又来这套了,我紧走几步,不知道怎么回答,朋友年轻,二十出头,朝气蓬勃,一座食堂就把我们隔开了。这里的自然,历史,人文美则美矣,可是怎么说这个呢,怎么能在风雨飘摇逼仄破败的百余年的老屋子里,无视吃喝拉撒,活在里面的人,而蹲下身子去惊叹历史,赞美一副窗棂一个托盘的美呢?
阳光让我有点晕眩,我在副驾上尽量坐得舒服一点,我对自己说世界总是会越来越好的,我还赞美我的朋友,车开得实在太好了,崎岖的路,我硬是把涎水都睡出来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