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桐子花
文丨龙宁英
(一)
下雪了,雪花温天飞舞,纷纷扬扬地从昨夜里下起,天亮时,已经铺了好厚好厚。可雪还是不见停,还是像蜜蜂一样漫天飞舞着。竹子的腰已经弯了,披着厚厚白雪的竹子把它的肖肖的竹梢沉沉地勾到外婆家的大门口来,挡住了路。第一个起来的外婆,打开门就惊叫说:“哎呀,这雪好厚,明年又是好丰年。”她用手抚着竹梢上的雪:“看这竹子,冲进屋来了,桂竹(贵足)进家,好兆头,好年头哩。”
我和金驹也已经起床,站在外婆身边,也看那飘飞的雪花儿,看远远近近像覆盖了一层厚地毯的银白世界。金驹说:“姐,这雪像白毯子,在上面翻筋头一定很舒服。”
外婆却说:“今天不许玩雪茄烟,都要在家里给我捏糍粑,我要看哪个捏得最圆。”说着外婆把我和金驹推进屋里,对着厢房阁楼喊大舅二舅:“大树二树,快起来帮我劈柴挑水,今天要打十槽糍粑呢!”
大舅二舅还缩在被窝里头,外婆喊时,只听见他们“嗯嗯嗡嗡”地应着,隔了好久,却不见他们出门来。外婆生气了,又喊道:“怎么还不动驾呀,两条懒虫,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起床还要娘喊,羞不羞?哎,这糍粑可是专门为你们正月里给丈母娘拜年的,你两个倒是一点不急呢。好哩,糍粑不打了,丈母娘也不用拜啦,看你们一个二个打光棍去!”外婆嘴里虽然骂着可她自己又去淘米去了,因为昨夜里用热水泡的糯米,已经大粒大粒地鼓胀起来。
外公在火塘边生火,几个干树蔸架在火坑中,已从中间窜出亮亮的火苗子,屋子里在这火苗子的照映下有了一丝暖气。我俩被外婆推回屋,没处可去了,就走到火塘边来,和外公一起烧火。
大舅二舅起床了,洗了脸,在堂层中间放了石臼,把木槌搁在旁边。外公看那木槌,惹金驹说:“金驹晚上睡觉爱磨牙齿,等打完糍粑时,你就啃木槌,夜里睡觉就不磨牙啦。”
我听了忍不住笑,大舅二舅在堂屋也忍不住笑,金驹用手蒙着嘴笑,他说:“外公,我睡觉不磨牙的,让姐姐一个人啃木槌。”
金驹刚换牙龄,新牙还未长出来,一张嘴巴像肉洞,他当然怕啃槌了,因为他根本啃不动。
“那不行,金驹你还要边啃边绕屋子转三圈才灵验呢。”外公说得可很认真,好象今天金驹非啃木槌不可了。
“外公,我就不啃木槌,你欺负人嘛,回去我告我妈。”金驹不服气地嗜起了嘴。
“告你妈?嗨,你妈是我的女儿呀,她磨牙龄我同样要她啃木槌,若是不啃,我同样打妈屁股。”外公说。
金驹急了,嘴巴扁扁地要哭的样子站起来,往灶房去找外婆了。
我望外公,得意得笑着,堂层里,大舅二舅却是大声地笑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外公故意逗金驹。
这时外婆拉了金驹从灶房那里走了来,外公说:“真是老变小,越老虎糊涂,硬是把伢儿惹哭了才放手”。
外公呵呵地笑着,不答话。金驹做了很娇气的样子,抱住外婆的腿不放。外婆于是就干脆在火坑边坐下来,把金驹抱到腿上抖,哄着说:“宝孙孙,莫怕,有外婆呢,看他们哪个敢碰你。”接着外婆对两个舅说:“大树二树,糯米饭蒸熟了,你们可以装来打糍粑了。”
大舅二舅答应着,用脸盆到灶房装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糯米倒进石臼,用木槌顶住饭团,绕着石臼转圈儿用力搓揉。等米饭稍微烂了一点,便你一下我一下地对着石臼捶打糯米饭。不一会那米饭团子就变成了又白又绒的糍粑团子了,紧紧地粘在二舅的大槌上,扯也扯不脱。大舅就用木槌使劲打糍粑团子,二舅的木槌才得脱下来。可这时糍粑团又粘在大舅的木槌上,二舅就用木槌帮他打脱。两人累得满头是汗,大雪三他俩连衣服都脱了。这时门外来了两个串门的,刚到门口就喊:“哎呀,你俩弟兄,有什么血海深仇啊?打得这么凶火。”
大舅二舅头上冒着热气,口里喘着粗气,来不及回答客人,外婆外公就说:
“阿牛阿秋,快进屋快进屋,帮他弟兄俩解劝解劝。”
“是呀,我们就是来帮忙解劝的。”叫阿牛阿秋的后生边说着一前一后跨进了堂屋,金驹和就忍不住咕咕地笑了。
圆粒饱胀的白糯米,打成了又细又绒的火糍粑团。大舅用木槌提着,二舅和阿牛阿秋用手撑着,外公外婆用洒好了厚厚的黄豆粉的大簸箕接着,大家嗨嗨呵呵地像对付一头大水牛一样把几十斤重的糍粑团子搬到地板楼上。外公对婆把大糍粑团掐成拳头大小的小砣糍粑,我们大家就围着簸箕再把小砣糍粑团子捏成又薄又圆的糍粑,叠在桌子上。金朐拿他捏的糍粑到外婆面前问:
“外婆,我捏的糍粑圆不?”
“嗯,圆,圆,像金驹的脸。”外婆笑眯眯的地说。
“哈哈哈……”一层人看着金驹手里的糍粑笑了,因为他捏的那个糍粑又扁又长,中间呢,又细起来像一只变了形的鞋底子。
我捏的糍粑,真是又圆又均匀,我也拿到外婆那儿,让外婆评:
“外婆,看我捏的糍粑圆吧?”
“嗯,圆,像你的脸。”外婆掐下一个糍粑放在二舅面前,也是一脸笑眯眯地说。可我不高兴外婆说像我的脸,我知道我的脸一点不圆,照镜子的时候,我见过自己的脸和金驹一样,也是拉得长长的。外婆她是不是分不清圆和方了?我不高兴地用脚踢了一下地板楼:
“外婆乱说,这糍粑不像我的脸。”
外婆有些吃惊地抬头看我,见我生气,她对大舅二舅眨眼睛笑:“这鬼细细的姑娘,她以为自己有多乖呢?”
我更生气,又狠踢一下板楼。
大舅说:“妈,你就没说对呢,这糍粑不像。”
“那像哪个?”外婆问。
大舅笑着想着,好象已经想出来了,可他不说,拿眼睛对我看:“金玲自己晓得,要她自己说。”
我心里当然映着一张圆圆的脸,像十五的月亮,光滑洁白,一双眼睛像星星,总是望着我笑。
“像哪个?金玲你自己说出来吧,省得我们总是猜不着。”外公说。
我可来劲儿了:“像格娜姑姑。”我抓了糍粑的一个边儿,举着向大家展示,可没想到还暖和着的糍粑又拉长了,又引得大家一阵笑,笑过了,二舅说:
“亏她想得出,寨子里除了格娜,没第二个脸蛋这么团圆的了。”
我得意地望二舅笑了,我知道他最喜欢格娜姑姑。
格娜姑姑是外婆她们寨子里最美的女子,嗓子又高又亮,每年正月唱花灯,她都唱主角,到镇子里串街时,给寨里人挣得了不少光彩。
今年,格娜姑姑他们的花灯戏,又开始排练了,他们排的是“干哥哥拜年”。和格娜姑姑配对儿唱“干哥哥”的是后寨里请来的狗子哥。这个狗子哥名字丑人却长得俊,花灯戏唱得盖过了簸箕寨的后生子。他和格娜姑姑配对唱,寨里人看后都说绝了,看格娜的手舞得柔柔的,看格娜的腰扭得绵绵的,听她的嗓音儿像渗了蜜糖水。嗨,正月里簸箕寨的花灯,又要让全镇子的人咱舌了!
提到格娜姑姑,喜欢给人做媒的外婆乐了,她把掐糍粑的手拍着那糍粑团说:“等过完了春节,我就去给格娜和狗子撮合撮合,是对好姻缘呢。”
“啊,婶娘偏心,我们寨好多光棍汉你不撮合,却去关心外面人,哼。”阿秋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是嘛,婶娘你想吃猪脑壳,我们都有送你的嘛。”阿牛也说。
“嗨,人家格娜是个什么闺女?能唱能跳,心儿又善,你们配吗?配得上的话我早说了。”外婆故意扁了嘴,“猪脑壳莫是随便要的吗?”
“是嘛,猪脑壳莫是随便要的啊?”金驹唆着他自己捏的“鞋底子”糍粑,学外婆的口气说。
我不说什么,我在想他们几个人都错了。阿牛阿秋想格娜姑姑像癞蛤蟆想天上的月亮,像外婆说的,配得上吗?而外婆呢,她是瞎操心啦,狗子哥早就自己拿了猪脑壳了。那天,镇子里赶场,外婆赶场去了,我和金驹到桐子坡等外婆。外婆赶场回来要从桐子坡过。桐子坡的坡脚,有一排杉木树,树根上码了十多堆稻草垛,等了好久没见外婆回来,我们就钻到稻草垛子里睡着了。忽然一阵悠扬的苗歌声钻进我耻朵里来,我睁开眼扒开稻草看,见是格娜姑姑和狗子哥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铺了稻草坐在上面晒着暖暖的冬阳唱歌子。明明是冬天,满坡的桐子树叶子落完了,剩下光杆杆树桠桠,可狗子哥还唱:
桐子开花占占红,
哥是花前一只蜂,
千里飞来把蜜采,
好比刘郎进花宫。
狗子哥唱了,就把手伸去,缠格娜姑姑的腰,嘴巴往她脸上脖子上连连咬,过后那双手就摸到格娜姑姑的衣扣那儿,要解。格娜姑姑红了脸推开他的手,不许解。狗子哥嬉笑着说:
“格娜,刘郎要进花宫哩!”
“你这鬼,这哪能,这哪能嘛。”格娜姑姑红了脸要站起来,狗子哥就用力一拖,她又跌坐下来了,狗子哥说:
“格娜,你可真会折磨人,在家里你说有菩萨,有神灵,做不得……”
“是呀,在家里有菩萨和神灵,得罪了神灵,要遭报应的。”
“可现在我们是在桐子坡,不在你家里啊?”
“在桐子坡在桐子坡,你呀,大白天的你羞不羞?”格娜姑姑的脸,此时是羞得红红的了。
“羞什么,你看天上只有云彩,你看树上只有小鸟,你看草垛子好暖和。”
最后狗子哥还是没得格娜姑姑的衣扣子,有些不高兴地坐着,头歪向一边。格娜姑姑说:
“狗子哥你真有心,等过完年你请红媒来我家和我爹妈讲。”
“红嫖是当然要请的,只是瑞年还没过哩,娜,请什么媒,这猪脑壳我们自己吃了吧。”
“哈,你这鬼,想得美。”格娜姑姑打了狗子哥一把掌,“可不要在正月初一还真的扮了我的干哥来拜年吧?”
“唉,其实我也只有当干哥哥的命了。正月初一我就要担一挑白糍粑,还有箍红的肥脂子来给我的干妹妹拜年。”狗子哥说着,很得意地唱起她和格娜姑姑一起排练的花灯词:“正月里是新年,干哥哥来拜年,干哥哥我呀拜年——”接下去一句应当是格娜姑姑唱的“妹妹我笑开颜”,可是格娜姑姑不唱,狗子哥叉着嘴巴笑着,站起身做着动作,学格娜姑姑的女声唱:
“妹妹我笑开颜。”
他又做男人又学女人声:
“恭喜干妹咿呀咿吱过新年,
哎呀我的干哥哥,
哎——!呜噜噜噜,
哎呀我的干妹妹
哎——!呜噜噜噜”。
格娜姑姑红了脸,羞羞地连连追着狗子哥捶打:“你坏你真坏,你这鬼。”
狗子哥在草垛子间逃来躲去,格娜姑姑也追着他的草垛子间钻来钻去。我和金驹从草垛里钻出来,拍着手跟在他们后面又喊又叫。
到这时他们才发现我们这些埋伏在草垛里的小鬼头。想起刚做的一些让人脸红的手脚,刚说的让人红脸的话,格娜姑姑只差没在地上哭起来呀者把头往桐子树的树干上碰,她站在那里跺着脚骂:都是你都是你……
格娜姑姑和狗子哥的这些事,我外婆赶场回来时已看不见了,所以她还做着吃格娜姑姑猪脑壳的梦呢,我说:“我婆,你就莫做梦啦,格娜姑姑的猪脑壳早有人吃啦。”
“是哪个?”外婆眼睛睁圆了,她很惊奇簸箕寨里竟有人胆敢抢她的猪脑壳吃。
其他的人也惊奇地看着我。
我把像格娜姑姑的糍粑裹了蜂蜜,大口咬着吃,对他们做怪相,心里想,我才不告诉你们是哪个吃了猪脑壳呢。
(二)
过年那天是晴天,太阳那金黄色的光,像史威力无比的手,扒开它周围的云块后,又来扒这地面上的积雪。那双大手伸向哪里,哪里的积极雪就融了。落了叶子的桐子树、椿木树,没落叶子的樟木树、茶洞树、马尾松,还有一片片的竹林,身上厚厚的积雪都叫那双巨手扒掉了,露出绿色的圆叶子针叶子和光丫丫,很轻松地在山野里站立着。外婆门前的桂竹子,被压弯的腰杆伸直了,肖肖的竹梢弹回高空中楼阁。外婆家屋瓦上的雪也融了,雪水哗哗啦啦地在屋檐口拉着线线儿,在太阳下闪着亮亮的光。外婆一家都在忙着,杀鸡,杀鸭,邺猪脚猪头猪耳朵,还要去土地堂祭土地神。我最喜欢和外公去祭土地,祭土地时,可以撕扯纯熟的猪头肉吃,还可抿一丝儿喷喷香的苞谷烧酒。那种吃法,是与在家中围着满桌的鸡鸭鱼肉的吃法不一样的,不用筷子也不用碗,偌大一个猪头纯得软乎乎的放在土地堂上(说是土地堂共实就是三块青岩板垒成的石屋)。外公在土地堂前烧了香纸磕头后,就可以用手撕纯猪头肉吃。最好吃的是猪嘴巴上的肉,不肥又不精,吃起来有股特殊的香味。我和金驹都抢着撕猪嘴巴肉吃,三扯两扯,那翘嘟嘟的猪嘴巴就只剩下两排黑牙齿。外公慢慢地抿着苞谷烧,咂着嘴,眯眼睛笑我们:
“呀呀,好馋嘴。”他指着露出牙龄的猪嘴巴,“看,猪都笑你们了哩。”
每每想到祭土地时吃猪头肉,我都忍不住嘴里直冒口水。今天也一样,我和金驹围着锅里冒出的白汽,直吞口水。可那猪头就好象老是纯不熟,莫是火太小了?我拿铁夹去捅火,外婆说:
“莫捅莫捅。”
“不捅那猪头纯不熟呀。”我继续捅着回答外婆。
“炖熟了的,再炖就烂了。火是我撤的。”外婆在灶后揭了锅盖,白白的水汽腾起来,香了一屋子。
“那外公怎么还不去祭土地神?”金驹趴在灶沿上,脸伸向最浓的白汽中,抽着鼻子问。
“唉,大年三十的,巴金爹出事了,你外公和你舅舅都到他家里去啦。”外婆用锅铲捞出锅里的猪脚,用指甲掐一掐。
“难怪呢,这一个早上都不见他们的影子。”我说。
昭理,我们小孩子是最爱往热闹地方赶的,巴金爹出了事,到底出了点什么事?我和金驹马上就溜出灶屋,往巴金爹家里跑。巴金爹是格娜姑姑的亲伯父,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工作。儿子们要他把屋卖了,和他们一起进城享福去。巴金爹不肯,他说:“怎么能卖呢,卖了房子祖宗住哪去?我进城了哪个来烧香烧纸敬祖宗?”所以,巴金爹一个人留在这老屋里过活。
巴金爹的家在寨头,门前三棵高高的板栗树并排立着,蓝蓝的烟雾在黄昏或是清早老是在树腰上盘绕,站在树下抬头望,只见那树梢在云里雾里,高得不得了。外婆说,如果爬到中间那株板栗树梢,拿根竹可以捞到天上的月亮。外婆说,巴金爹舍不得离开这个家还是因为门前这三棵板栗树,这板栗树给他家占了好风水,出贵人哩,他三个儿子都进城当干部了。
我们到巴金爹家里的时候,他家已经坐了好多的人了。巴金爹困在火塘边地板床上,哼哼着让我外公给他包扎脚杆,一块一块才剥下的沾着乳白色树奖的杉树皮把他的脚子裹得严严的,这是说巴金爹的脚杆骨折了,外公用杉树皮给他固定骨头。到底怎么断了骨头的呢?问大人,可他们都不理我们,只顾说他们的话。问正在忙着的外公,他却骂起我来:“小孩子家,多嘴。莫到这里来碍手碍脚。”后来,从大人的谈话中,我终于听明白了巴金爹骨折的原因。原来,由于巴金爹的屋顶破了一块瓦,融雪时漏水了,他架了木梯爬上去准备修理,可他才爬了三级梯子,就摔了下来。只三级梯子呢,没三尺高,可他的脚杆就骨折了!这事儿实在蹊中跷!
“大年三十的,还要摔断脚杆,太不吉利啦!”
“可不是,这下连吃顿年饭也不安心了,他儿子们若晓得了,该有多心疼。”
“巴金爹又没得罪哪方神灵,怎么遭样报应?”
“喝,没得罪?”说话的人弯了腰,嘴巴伸到听话人的耳朵边,“知道没有,那个唱戏的刘二狗什么的就睡他家,那妖精天天来和他缠哩。”
“做了?”
“不做了还会得罪神灵?”
“真脸皮厚,听说还认什么干哥干妹。”
……我觉得耳朵好痒,像钻了什么虫子,用手抓又没什么,就那么的痒,痒得直跳起脚来。这时候格娜姑姑陪他妈一起进屋来,说着话的人就不说话了,不说话的人就捡了别的话说:
“现在那漏水的瓦修了没?”
“喏,大树二树哥儿俩正在修。”
抬头看,我大舅二舅已修好了漏雨的地方,正沿着木梯下地来。格娜姑姑马上端了一盆热水,让他二人洗脸洗手。
阿秋阿牛此刻也在人堆里,阿牛说:“大树二树,你俩好福气,得我们格娜干妹妹子给打洗脸水。”
阿秋说:“早晓得有这好处,我也该抢先上去捡瓦的。”
大舅脸红了,二舅就回嘴说:“你俩莫多嘴,当心烂舌头。”
此时我耳朵更痒了,痒得头都要炸起来,挤出人堆跑出门去。
吃饱了年饭,肚子胀胀的,好累,好想睡觉,我坐到火坑边,靠着椅背眼睛忍不住就闭了。外婆就用手摇我:“不许睡不许睡,要守年哩。”外婆手里还端了一大碗用蜂蜜泡的米花茶,递到我嘴边边来。我咂着嘴,瞌睡醒了大半。
“外婆,守么子年呀?”金驹坐在外公旁边,眨巴着眼问外婆。
“宁新年啊?不要睡觉,天快亮时,新年就来了,我们要接。”
“外婆,新年长得什么样儿?”我问。
“新年吗?”外婆想了想,“是个漂亮的嫁娘子,身穿绣花滚边衣,头上包的花帕子,劲上戴着银圈子,胸前佩满银签,手上龙头银手镯。”外婆说着用手比划着,“天麻麻亮时,她就骑了大白马,一身的银饰咔哩咔哩响着,进屋来了。”
“喝。”金驹听得站起来,眼睛睁得铜铃大。
“新年有格娜姑姑那么乖吗?”
外婆扁了扁嘴:“哼,她算什么。人家新年比她乖几十倍。金驹,接个新年给你做嫁娘子,要不要?”
金驹不知如何回答了,转过脸看我。我呢,把泡米茶喝咕噜噜的,故意不理金驹,转向外婆说:“外婆金驹不要嫁娘子,把新年让给我做嫁娘,好不?”
“哈,你也想嫁娘子呀,可惜没份儿罗。”外婆笑起来了。
“那金驹都可以要?我也要。”我把半碗米花茶放到地板上表示不满,外婆实太不公平了。
“哈哈,哈哈……”大舅、二舅还有外公都在望着我大笑,他们吃年饭时都喝了酒,旺火一映,脸上更是红堂堂的。
我更不服气,哼了一声,想哭。外婆见了慌忙说:“乖玲玲,你是女娃崽呢,哪有嫁娘子嫁给女娃崽的。”外婆拿起我放下的碗,对还在笑着的外公他们挤了挤眼,他们都就不笑了。刚才还糊里糊涂的金驹,这时候神气起来,他坐在外公身边,好象真的当了新郎官一样,头抬得高高的,腰挺得直直的,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问外婆:
“外婆,新年到了吗?”
“快了快了,就要来了。”
问了几次,金驹的眼睛就开不起了,高抬的头也歪靠在椅背上。大舅就摇他:“金驹金驹,莫睡了,新年来啦。”
“在那里?”金驹一下子弹起来,抓住大舅问。
大舅说:“新年到桐子坡啦。”
二舅说:“早已过桐子坡,到巴金爹门前的板栗树下了。”
“真的?真的?”金驹边产着边重新坐正身子,头又高高地抬着,活像外婆故事里的螳螂王子。
“那还不是真的?哪个骗你过?”大舅把头偏着认真听:“嗨,听见没有,过了巴金爹家门前了。”
“过了阿牛家了。”二舅说。
“过了阿秋家了。”大舅说。
“哟哟,进我们家院坝啦,金驹你听你听,那马蹄声——得儿得儿,那手镯环佩声——叮零当啷,盖好听哩。”
我也竖起了耳朵,可不知为什么身上像有好多虫儿在爬,我想蹦到外婆怀里去。而此时不知是风还是怎么,院子里果然有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外婆家大门外来。
笃、笃、笃,很轻的敲门声。
大舅说:“金驹快点,敲门了!”
金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螳螂王子的神气,惨白的脸“哇啦”一下哭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外婆我不要嫁娘子!”他哭着扑向外婆,惊骇得裤子又尿湿了。
外婆把金驹抱得紧紧的,用嘴连连在他额门上喝,吐着口水:“呸呸呸!骇着泥巴骇着土!呸呸呸!”
而大舅二舅还有外公,他们围着火笑得哗哗啦啦,我也笑,可我觉得自己的笑声像是哭。外婆生气的样子:“笑什么笑,吓着我的金驹子,和你们没完!”她对我喊:“金玲,快去看是哪个敲门。”我挪屁股,可一双脚好重,站不起来,和金驹一样,怕那“新年”直的就站在门外。
大舅去开门了,进来一个长头发女子,不是“新年”,是格娜姑姑。
“格娜,这么夜了,有什么要紧事?”外婆问。
格娜姑姑看看火坑边的人,要说又不说的,外婆就把她拉到内房去,我也跟了进去。进到屋里,格娜姑姑就抽抽嗒嗒哭起来。外婆手里掌着一盏油灯,还没放好,见格娜姑姑这样,就问:
“哭什么,有事你讲呀?”
“呜……”格娜姑姑细声哭,嘴里呼出长长的气,差点把外婆手里的桐油灯吹熄了,“婶,我爹……打…我……呜……”
“啊!打哪里!伤重不重?我看看。”外婆很着急的样子。她撩起格娜姑姑的衣服,只见背上腰上全是青痕,一条一条长长的。
“你爹用什么打,像打强盗一样,下手这么狠,大年三十的,也不图个吉利,要打么,也等过完年再打呀!啧啧啧。”外婆看着格娜姑姑身上的伤啧啧着说。
“爹说是年三里哪,图吉利,不然,他要把我丢天心眼里哩……呜……”
“呀啧啧,这么狠心的爹。作孽啊,伤着了筋骨,看你正月里如何唱花灯。”外婆说着,又喊我:“金玲,去把你外公药酒拿来,给姑姑揉伤。”
外公是草医,家里备有药酒,我取了来给外婆。外婆把酒倒在手掌上,轻轻地给格娜姑姑揉着,一边说:“格娜,你也莫怪我多嘴,那个刘二狗,你才认识几天呀,听说他婆娘都娶进屋了,你还和了,还在你亲伯伯家,得罪祖宗啊。”
格娜姑姑抽泣着说:“婶,他没有,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哼,那就请个媒呀?媒都不请就对你撒野,这种人,不会有心的。”外婆生气地说:“海,男人像那公狗,不分好丑的,格娜,你们年轻不谙世事,小心上当啊。”
“婶,他是真心的,他发誓了的。”
“发誓?男人都那样,要你时,你叫他下茅厕他也答应。唉,真也好不真也好,事情已经闹出去了,你要撑住,正月还要唱花灯,天大的事,过完正月再说。”外婆给格娜姑姑揉好了伤,站起身时还是叹着气。
(三)
天气从过年那天起,忽然就变好了起来,每天是晴天。凡是晴朗的天气外婆家的牛都要放到坡上去走一走的。虽然说坡上全是枯草,但外婆说没草不打紧,让牛在坡上坡下走走,活动活动筋骨,春耕时才上得了劲。年前我给外婆放牛,正月里外婆就不要我放了,她给我换了新衣服鞋,让我跟在格娜姑姑的花灯队到镇子里看花灯。镇子里的花灯可真多,各个寨子都有花灯陈汇集那里,踩莲船的,舞蚌壳的,玩狮子灯龙灯的,都披红挂绿地化了妆,一拨一拨地在镇子的小街上穿过来唱过去,闹热得不得了。格娜姑姑穿着一身红堂堂的软缎子裙,手上拿一把大绸扇子,脸上化了妆,边唱边跳着,手舞得那么软,腰扭得那么绵,手中那把红绸扇,像只灵巧的大蝴蝶,追着狗子哥上下翻飞,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都指导着她连连唱彩。我给格娜姑姑抱着衣服,走在她的旁边,头昂得高高的,希望看热闹的人们在看格娜姑姑唱花灯时,也看见旁边的我。当然,那些挤在最前边的孩子们是注意我了,我学领队人的口气,跑到那些伢儿们当面开堂子:“让开点让开点,堂子大子好唱戏!”那些伢儿们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不情愿地退出去一丝儿。我继续喊:“让开点让开点,堂子大了好唱戏!”
和格娜姑姑对唱的狗子哥,穿了一套浅绿色的软缎衣裤,头上和腰上,各扎了一条红得耀眼的红绸带,手上拿了绿绸扇,踩着半矮子步烧在格娜姑姑的身前身后转圈儿唱:
正月里是新年,干哥哥来拜年……
狗子哥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引得场边一群年轻的女子不住地掩着嘴笑,当中那个穿了一套绣花滚边衣裙的女子,笑得最甜,追着狗子哥的那双眼睛,闪闪地放着异光,把狗子哥通身都照亮了。格娜姑姑看见那异光,眼角就掠过一丝淡淡的忧虑。到底怎么回事?我实在想不通。格娜姑姑年三十夜被她爹打,虽然哭了可脸上没有今天的忧虑神情,好像有人要杀她似的,手脚舞起来没有先前的好看了,腰不绵,很呆板地唱着,好容易唱完一场。不过她这些变化只我清楚,看戏的人是不清楚的,从开始到结束,他们都兴奋地喝彩。我呢,只好长长地叹气。
散场的时候,格娜姑姑要狗子哥送她回簸箕寨。狗子哥望一眼站在场头正对他看的那个穿绣花衣裙的苗条女子,有些犹豫。格娜姑姑于是就红起眼睛来,眼泪要落不落的样子,她说:“狗子哥,我有要紧话要和你说,你一定要送我。”
狗子哥望一眼格娜姑姑湿湿的眼睛,终于点了头:“好吧,我送你一程吧,那她呢?”他努嘴向我。“她也和我们走。”格娜姑姑把我拉到她身边仿佛狗子哥要卖掉我似的。我则用手抓格娜姑姑的衣角,眼睛狠狠地瞪着狗子哥那下了妆后又变得眯眯细细的小眼睛。我开始恨他了,不为他不要我一路走,我为格娜姑姑。
回家的路是一条很窄很长的峡谷,两边排列着陡险的岩崖,谷底是条时隐时现的溪流。那条回家的路,就像根细细的鸡肠子,忽左忽右地挂在溪不边。走在这鸡肠子般的小路上,使我觉得好挤。溪水穿过这儿,只能一点一点地又挤了出去,人经过这儿,也像水一样,也要一个一个地被挤牙膏一样挤出山谷。山谷是这么深太阳四季晒不着,到处都是湿湿的,人别想在谷中歇口气,在这狭长的谷底走着,心也了像被谷底太重的水汽打湿了,重得很,不想和谁搭话,只恨不能快点从这峡谷中挤出去。
太阳快落坡时,我们终于从山谷中挤了出来,扑上桐树子坡顶。站在桐树坡顶,外婆他们的寨子就一下子呈现在眼前了。狗子哥一株老桐树下站住了,小心地说:“格娜,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你说吧,到叉路口了哩。”
走在前边的格娜姑姑停下来,回过头望狗子哥,话还没说出口,眼睛就先红起来:
“你知道吗?我大柏(巴金爹)要卖屋子。”
“啊”,狗子哥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说的要紧事,就是这?”
格娜姑姑答不出话,只点头。
“他家卖房子,关我们什么事?”
“年三十那天出太阳,雪融了,大柏家屋瓦漏了水,他架木梯爬上屋检修,可是只爬了三级,就摔下来了,左腿骨折了。”格娜姑姑脸上恢复了平静,眼睛望向远山,她像外婆那样,说一个很悠远的故事似的。
“所以他要卖房子了?”
“是呀,人家都说年前你住他家时,一个不要脸的女子进他屋来,两个人在他房里作贱了祖宗,得罪了神灵,房子不干净了,祖宗不能住了,所以大伯出事了。”格娜姑姑用手折断一根树桠,嘴咬着,像是桐子树得罪了她。
“我住你大伯家时,只有你……”狗子哥像吞了岩头子儿一样,“可是……可是……他真的要把房子卖掉?”
“是呀,房子脏了,祖宗住不得,神灵也不住,卖了重新造新屋。”
“可是……可是……”狗子哥老是可是可是。
“为这事格娜姑姑被她爹打了。”我说,“背上都起了血印子,是我外婆给她揉了药才得来唱戏的。”
“啊?格娜……你……你……”
格娜姑姑低着头,不看狗子哥,狗子哥很激动地抓了格娜姑姑的肩膀,格娜姑姑抬起头来,望狗子哥硬咽着说:
“狗子哥,我……我在屋里住不下了,我和你一起走了吧。”
“我家里……很穷哩。”
“穷我不怕,我们慢慢攒。”
“我爹妈脾气丑,难服待。”
我待他们像我亲父母,衣拿到手边,饭端到嘴边,不信他们铁石心肠。“
“格娜,我为什么不早半个月认识你呢,唉!”狗子哥推开格娜姑姑,很重地叹了一口气。
格娜发姑征征地望狗子哥,眼含着酸泪。
“格娜,我来你们寨排戏前,我妈他们已经给我讲好了亲,还下了聘了。认识你后,我是想回去把那门亲退了,可是过年时我妈他们想孙子心急,就自己主张把女子接来一起吃了年饭,睡我的床,成一家人了。现在……现在……”狗子哥突然跪下来,“格娜,是我对不起你……你……你这么漂亮,会……会找到好人家的。”他抓住格娜姑姑的一只手蒙住自己的脸哭起来。
格娜姑姑像触电一样猛抽回手,喊道:
“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格娜,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狗子哥抱着格娜姑姑一只脚,用脸伏在上面。
“你不要碰我!”格娜姑姑几乎要哭着喊,泪水止不住地流。狗子哥没放开抱她的手,她变弯腰用手推开他,用力太猛,狗子哥打了个跌,差点滚到田里去。
“格娜!”狗子哥呆了,“我们成不了夫妻,可还是干兄妹啊,你怎么这样绝情……”
“你是王八蛋!刘二狗!”我不知娜来的气,扑过去替格娜姑姑打狗子哥。他站起来,想甩开我,史却抓得了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就咬,咬得他哇哇大叫。
“金玲,放开他!”已跑开的格娜姑姑站住了,回头来喊我。我仍不放,狗子哥用力一甩,把我甩倒在地。我觉得口里有股醒味,一抹看,是血!我哭了:“刘二狗王八蛋!刘二狗是公狗!”爬起来我还要去咬他,格娜姑姑跑回来抱住了我,我就死命奔过去踢他。他转身往叉路上跑了,头也不回。
我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回过头打格娜姑姑,又哭又骂。格娜姑姑把我紧抱住,任我踢打,泪水断线一样流:“金玲,金玲!”
(四)
桐子开花了。桐子坡的花季像一片雨后的彩霞,流光溢彩中带有湿湿的水渍,风一吹,便纷纷扬扬落下来一阵花雨,铺得满地皆是。这时候,山上山下,山里山外,处处有人唱桐子花哥。有的人唱道:桐子开花十八层/山上山下不同春/山上花开正妖艳/山下花落伤妹心。有的人唱道:桐子开花它大它/开的开花来落的落/十朵开了九朵谢/不知哪朵靠得着。
我们不会唱桐子哥,我和金驹钻到桐子树林里,捡拾满地落花:一朵、二朵、三朵、四朵……天上星星数不清,我们拾的落花也数不清。我们拿着数不清的落花走进桐林深处,摆在一座新垒的坟前,不,不是叫坟,我和金驹把它叫小小的山坡。湿湿的黄土不见了,小小的坡上全是花。小小的坡里睡着格娜姑姑,开了花的桐林那么美,格娜姑姑睡的时候,也和桐林一样美。外婆说阳世满了的人,一根绣花针扎伤手也能断气。格娜姑姑用的可不是绣花针,她用一条洁白的头帕。头帕没有缠绕她的劲荐,只搭在她的右肩,一头连着徐徐的桐子树桠,背对着我们,头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只是,人家睡了会醒,而格娜姑姑,这一睡却再也不醒了。外婆说,格娜姑姑是登了阳壬了,不然,一条帕子搭在肩膀上,她能取了她的命?不是阳壬满了怎么的。
被风指起徐徐舞动的白绫,很优美地在格娜姑姑肩上。我看着,脑子里老是浮起画画本里的嫦娥奔月图。格娜姑姑会不会也像嫦娥一样,魂魄儿往月宫里飞升而去?可外婆说格娜姑姑是死猖,人不要鬼不要,她的魂魄儿哪里也去不了,只能永远守在这片桐林里了。
寨子里有人猖死,全寨人家腌的酸菜酸辣子都要倒掉,一家一坛子两家两坛子地倒在叉路口,叉路口上堆得像座小山,太阳照着酸菜堆,散发出酸甜酸甜的酸菜味儿,顺着风吹,顺着分叉出去的条条道路,飘向六重远山,飘向六道远岭,飘向簸箕寨人见不到的去处。
清明节到了,山野上的稀稀落落的新坟旧坟,都插了白幡。格娜姑姑是猖死鬼,她的座落在桐子坡上的新坟,没有白幡飘舞,只有我和金驹捡来的桐子花和树上掉落的桐子花,重重迭迭地堆着。
外婆知道我俩倒桐子坡来了,急得什么似的,满林子钻着喊:“金玲儿——金驹儿,你们在哪里呀,回家去呀!”
我和金驹故意不应她,我们拾我们的花。外婆终于在格娜姑姑的坟前发现我们了,她什么话不说,抓起我们就往回拽,没想到就与另一个撞了个正着,抬头看,原来是刘二狗,外婆说:“呸!大白天的还碰见鬼!”
“舅娘,不是鬼,是我呢。”刘二狗穿得一身新,也抱了一捆桐子花对外婆讪讪地笑。
“你来做甚么,人都死了你来做甚么!”外婆气愤地骂他。
“嘿,我来拜年,我来给我干妹子拜年。”他把花也往格娜姑姑的坟上撒,然后就唱起来:
正月里是新年,干哥来拜年,
干哥哥我来拜年,妹妹我笑开颜……
我先做男声做女声,口水唱得流出来了,绕着格娜姑姑的新霁踩着矮子步转圈唱。外婆怕得不得了,连拖带拉我和金驹:
“回去,我们快点回去,发疯了,他发痪了!”
我和金驹被外婆拖得踉踉跄跄地跑,一直跑出桐树林。外婆上气不接下气,累得坐在路边的土坨上。我们回头看那桐树林,是一片花海了,格娜姑姑的霁和那唱歌的狗子哥,都掩没在花海里了,只有蜜蜂从眼前飞过,蝴蝶从眼前飞过,小鸟从头顶飞过,还有狗子哥那很亮的歌声,飘出树林子,从这边坡飞到那边坡去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