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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女儿桥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23 10:38:58

 

女 儿 桥

文丨龙宁英

 

在苗寨,几根杉木搭起的木桥四处皆是,但像吉多寨那样好的石拱桥却不多。

吉多寨的石拱桥如一弯新月,像是用山里好多好多弯楠竹搭成的。因为河是女儿河,寨子上的人便把这石拱桥叫做女儿桥。

女儿桥不宽,但有七八丈长。是寨上人进出的必经之路。它建于什么年代?记不清了。

女儿桥南北挽着一条官路,全用彩色的卵石铺成,有各种不同的花样图案,像一条五彩的苗家花带,一直飘向朦朦的远山。

因为是女儿桥,吉多寨的男人约定俗成地添了一条寨规:春雷一响男人们更相邀进山,拣那高的直的大树,锯下来;拣那粗的壮的树,砍下来。一截一截地抬出来,码在上游的水坝边,等到洪水爆发,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天晴下雨,便都跑到坝边,把树筒子掀进邀流之中,让树木借着洪水的威力,把女儿桥撞垮。

然而,多少个年年月月,多少回春汛洪峰,更不知掀掉了多少树筒子,女儿桥都无破无损地躲过了灾难,仍然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

可是,寨上的男女老幼,哪个也不敢踏上桥身半步,尽管他们的田土有一半在南岸。耙田种地,挑担赶场,全都从女儿桥下游百步远的那排跳岩上过去。

吉拉家就住在那挑跳岩的当头。院里,有一条青石板砌底的石槽,从上游水坝引来灌田的河水,悠悠地从石槽中流过。

吉拉家有三间正房、两排厢房,都是配着雕花栏杆的吊脚楼,一色椿木壁板,全用煮沸过的桐油刷得乌红透亮。门外是宽敞的院坝。这么大的房子,却只住着吉拉母女一女儿洛坠五岁了,母亲吉拉仍是那么水灵妖嫩,一身的绣花滚边衣服,又匀称,又合身,活活地托出一朵露水滴滴的山杜鹃。也许是受了这画山绣水的灵气,吉拉从小便会挑花绣朵、织布打带,一身的好手艺,百里扬名。

吉拉不是嫁到这里来的,她屋就她一个独苗宝宝女。十五岁时,母亲托人从很远很远的贵州盘儿溪招来了个上门女媚。两年后,爹过世了,娘也过世了,吉拉生下了洛坠。可她男人却跑回贵州了。

吉拉的男人是被巴力吓跑的。

巴力是后山巴茅寨的后生子。小时候,他在山上放牛,天天唱歌,吉拉在水坝边采桑叶,也天天唱歌。唱来唱去,两个人就唱到一堆了。但他们都还不晓得男女间还有别的事。几年后,巴力见寨上和自己同班同辈的姑娘后生们都成亲了。才想起自己也该找个婆娘了,他跑到吉多寨上去找吉拉。可是,一切都像天上的云彩一样飘过去了,吉拉嫁了贵州的后生子,巴力好悔。

一个阳雀归归啼的日子,巴力到坡上找到正在挖地的吉拉男人,添油加醋地给他讲女儿桥的故事,未了说:“你婆娘就是吉多寨最狠最毒的草鬼婆,全寨人都瞒到你这个外乡客,你硬是猪脑壳!”

吉拉男人的锄头,嘟的一声倒在地里,他痴了半天,猛地一把抓住巴力:“狗日的,你讲的话是真?”

巴力胸一挺:“那个扯谎遭雷打火烧。”

吉拉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打摆子似的浑身筛糠头冒汗,痴痴地说:“怪不得老子这时期天天吃药天天痛肚子……怪不得……。”

从那天起,吉拉男人再也没有回来了。

吉拉男人跑后,巴力喝了一顿欢喜酒,兴奋地告诉吉拉说:“你的男人是我吓走的,你若是愿意,我就娶你。”

吉拉鼓起哭得红红肿肿的眼睛,瞪着他,“啪啪”就是两耳光。

吉拉走了男人。前山后寨,哪个都晓得吉多寨又出了个草鬼婆,而且比那一代草鬼婆都歹毒,都厉害,连自己的男人都被她蛊得逃走了。这草鬼婆便是吉拉。

从前,吉拉家是姑娘媳妇们的天地。常常,她们做完了家务,服侍完了父母公婆男人伢儿,便你担一篮衣裳,她挟一副花边,聚到吉拉家的院坝里来,洗的洗衣,绣的绣花,织的织花带,“手里打卦口里讲话”,山麻雀样地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说那些男人们听了也脸红的粗话、野话、心里话。笑哪个哪个又害了四眼病,一天到晚喝酸的吃辣的……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笑不尽。一天又一天,院坝里的岩板被坐得又光又亮,青幽幽地上了油似的,照得出人的影子。吉拉家的后院是一园果树,桃、李、枇杷、柑桔、柚子,红黄橙绿地缀满枝头,姑娘媳妇们讲累了,笑饱了,便开了园门爬上树,拣熟透了的吃,吃得牙齿发酸、舌子发木才罢。若是吉拉的女儿虫取茧了,便有又肥又香的虫蛹塞满她们的嘴巴……

自吉拉成了草鬼婆,姑娘媳妇们都不来了,往日的热闹只落得满院的冷清。后园的果子没人吃了,熟透后就让闲风一树一树地摇落,在地上酱一样地烂掉了,大盘大盘的女儿虫蛹也没人抢了。人们都像身烂麻风一样身着她。万一碰见,便要超赶紧把大拇指挟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捏成“猪叉手”,眼睛恨恨地盯着她,口里还要念念有词:“苗婆苗婆你放蛊,放着泥巴放着土”。

最让吉拉伤心的是那个住在寨子中央挽个大巴巴髻的胖婆娘代春嫂。她往日同吉拉玩得最好,吃吉拉的果子香蛹最多,如今她逢人便说她差颗颗儿上了吉拉的当,差颗颗儿被吉拉放蛊了,说着说着还要捏个“猪叉手”,呸呸地往地上吐两口白沟子。

这呸呸的唾骂声,使吉拉意识到:她真正地完全地被姐妹们遗弃了,被吉多寨的乡亲邻里遗弃了,被门前的小河、后院的果林遗弃了,被山上的松林、林中的小鸟遗弃了。她变了,变得孤独冷漠,变得迟钝而怪癖,寨子上的人嫌弃她,躲着她,她也躲着寨子上的人。她怕,怕听到那呸呸的唾骂声,怕看到那对着她的“猪叉手”,怕人们那揣度、鄙夷、憎恨的目光。吉拉只好把自己和女儿洛坠关在屋子里,绣花边,织花带,喂女儿虫,常常隔着窗户望着女儿桥发痴、发呆……

二、清晨,乳白色的雾气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五月的吉多寨,笼罩着圆月般的女儿桥。吉拉给女儿虫添过桑叶,便痴痴地坐在职屋前看那山那水那桥,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那弯腰拱背的女儿桥,活活像只女儿虫,那条在雾中时隐现的官路,就是女儿虫吐的丝,而那雾罩,便访是女儿虫做的茧了。她觉得,自己便是那座被庞大的无形的茧笼罩着的女儿桥,无论自己怎样抗争,总也挣脱不掉这无形的茧的束缚。女儿虫织茧,是为了爱,它自觉自愿地嫁到茧中,可以享受到爱的温馨爱的甜蜜,也便她的生命得到延续得到升华。待到来春,这新嫁娘从茧中苏醒时,因受了一冬的温存而变得更年轻更迷人。然而,自己……“唉——”她长叹了一口气。

洛坠此时正偎在母亲怀中,但母亲的叹息是她所理解不了的。更何况这叹息声她也已听习惯了。她的眼睛也跟着母亲望向那桥,不过她看见的不是一只无形茧,而是两个脱得赤条条的外乡客。这两个外乡客客站在一个圆拱中,踩着那哗啦啦欢唱的河水,打着口哨,喊着“口衣 呜”,扑进那清莹莹的河里。洛坠想象着两个外乡客洗澡的桥洞下,那被河水载着到处游的水泡泡儿,一定很美地翻着七色的光,多么诱人!但母亲是绝对不让她去那里玩的,那是外乡客才能去的地方。她想起了父亲。就问娘道:“娘,我阿爹也是个外乡客,他也能在桥下洗澡的。我阿爹还会回来洗澡吗?”

“回来的!”吉拉坚定地说。

“什么时候?”

“女儿桥垮了的时候。”

“做哪样要垮呢?”

“不晓得。”

雾,慢慢地散去,吉拉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小洛坠扯着她的衣角说:“阿娘,女儿虫饿了,我们采桑去。”

于是,吉拉两母女背着笼走出院坝,沿着水沟拐了几个弯,过了几条田坝,又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有碾坊的水坝边,这水坝的水很深很深,蓝莹莹的,看去像牛的眼睛,深不可测。这水坝和油坊碾坊往日是吉拉家的产业,仍归吉拉家。这一排桑树很有一把年纪了,却依然枝叶繁茂,青春焕发,像托着一团团绿色的云,一直飘到水面上。洛坠一爬上树,就像一只躲在绿荫中的小百灵,一边用茶树勾子勾着桑叶一边唱:

爬上桑树吃桑椹,爬上茶树喝花蜜。

吃饱喝足莫偷懒,采满桑叶留帕纪。

洛坠唱的歌,是吉拉小时候唱过的。

那时,吉拉的爹娘都还在世,家里养的有更多的女儿虫,吉拉每天都到水坝边去采桑。水坝边是吉拉最乐意去的地方。她有一肚子歌,在那里,她可以敞开喉咙尽情地唱,让那些歌随着风儿飘,跟着云儿跑,让过路的阳雀子把美妙的歌声带到山外,带到天涯海角……

每当吉拉在桑林里亮开歌喉的时候,就会有只长耳朵的猴子跑来听吉拉唱歌,这猴儿敏捷地攀在树上桠桠上荡秋千,或者把又长又绵的桑树枝织拢来做成吊床困在里边,闭着眼睛听吉拉的歌。等吉拉唱完了,他就张开嘴巴和吉拉比歌赛歌。他的嗓门沙沙的不那么亮,但经得住磨,唱几天几夜也不哑,唱到那些让人脸红的歌地,吉拉就真的红了脸,抱着树干格格地笑,但这猴儿不明白吉拉笑什么,他只顾唱的,唱完一支又唱一支,任吉拉笑破肚子。

这猴子便是巴力。

巴力没有读过书,天天守一头白水牯,一年帮家里挣一千二百分工分。巴力是个野伢儿,白天放牛,晚上就跟在大后生的屁股后面,人家下河摸鱼,他帮拿衣服,人家上山捉野鸽子,他就帮着拿石弹袋子,一路跟着他们唱那些恋姑娘妹仔的歌,但他还不明白唱这些歌的意思。

巴力最喜欢到山这边来放牛。早早的他就骑着白水牯在缀满露珠的白茫茫的山坡上划一条绿色的弯弯曲曲的线,一直划到水坝边。太阳快上坡顶了,吉拉也来了,巴力便把白水牯赶下水坝洗澡。然后他就像只猿猴在桑树间窜来窜去,帮着吉拉去拣又大又嫩的嗓叶采。吉拉看着,心里有些慌,抓着树枝喊:“巴力,你莫忘形哩,掉进坝子里,我的女儿虫赔不起你的命哩!”

巴力笑笑,一摇一荡地唱起了歌:

爬上桑树吃桑椹,爬上茶树喝花蜜。

爬上桑树好恋妹,恋妹要恋娇娥媚。

“巴力,你不要脸。”吉拉脸红了,她咬着嘴唇说。她用力摇巴力坐的那枝树桠,只哗哗几下,巴力稳不住,就掉下水坝里,冒出一串串水泡,荡开一圈圈波纹……不一会,在白水牯的旁边,露出了巴力的半个光脑壳,对着树上的吉拉扮鬼脸,然后爬到白水牯背上,把湿淋淋的衣裤脱下来,连遮羞的纱都没留一根,他把衣服揪干,挂在水牯的一对弯角上,把晒得黑黑的背对着吉拉,又丢过去一首山歌:

姐家后园梧呀梧桐树,

手攀梧桐溜呀溜子莲花。

四季花儿开呀,我轻轻梭下来。

……

吉拉回想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回想着爱她而又害了她的巴力,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甜甜的柔情,一股深深的忧伤。“唉——!”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妈你听,是哪个在坡上唱歌呢。”洛坠打断吉拉的思绪。

“哪里有人唱歌,那是山上的豺狗子叫。”

其实,吉拉早就听见那歌声了,更清楚那唱歌人是哪个。她晓得,在那飞出山歌的竹林深处,有一匹天生的大石马,小时候巴力常常骑在马背上同她对歌。只是那时,吉拉听到那竹林中的歌,心里是甜的,比油茶花蜜还甜。可今天,那歌是苦的,比苦胆还苦十分!

高山滴水响叮当,

滴来滴去滴成塘。

可怜弟恋可怜姐,

恋来恋去难成双。

……

吉拉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歌声,心里好痛。她想哭,想咬咬牙还他一首歌,她张了几下嘴,却怎么也唱不出口。她的歌喉已经干了,枯了!她心慌得很,赶忙梭下树来:“洛坠洛坠,我们转去!”

“阿娘,我想再听会儿歌,蛮有味的哩。”洛坠巴在树上不动。

吉拉又急又气,把背篓往身上一甩:“你还不快下来,这是娘雅在用歌勾人的魂呢。”

洛坠再也不敢说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树上梭下来,扯住吉拉的衣角就跟她往家走。随着歌声,半坡竹林里走出一个包头帕、打绑腿、背鸟铳的苗族后生,这后生一边慢慢地往水坝走,一边用歌追着吉拉母女:

高山流水响沉沉,

竹筒打水可怜人。

竹筒打水可怜我,

可怜三十打单身。

吉拉拖着女儿逃命似地往回走,心里在说:“巴力猴子,你的歌胀破肚皮子,你唱给河里的老虾婆听去,唱给岩头下的大螃蟹听去,吉拉是不会理你的。”

吉拉拖着女儿一口气跑回家,“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巴力的歌声却怎么也关不住,钻心虫一样地直往心里钻,她觉得,自己的心还留在水坝边的那片桑林里,咚咚咚地乱跳。她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这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跑回贵州的男人回来了,她把他抱得好紧,生怕他又跑了去,她抱得愈紧,她的男人就挣得愈厉害……终于,她在男人的挣扎中走出梦乡,她发现被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是女儿洛坠。她赶紧松开手臂,心,咚咚咚地一阵狂跳,脸,热烘烘地一阵发烧……她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像被谁在用狮头鹅的翅膀毛不停地抚弄,抚得痒酥辣火火的难受。

五月的夜,好深好静好沉哟,晚风,轻悄悄地从雕花窗棂的格子里吹拂进来,带着土地和山林的气息,带着小草和野花的芬芳,带着杜鹃雀“归归阳归归阳”的呼唤。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被褥,任那醉人的轻风用温柔的手在她身上抚摸抚摸……

杜鹃鸟“归归阳归归阳”地呼唤着。她的心便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越跳越狂,她觉得浑身热燥得难受,出气不匀,紧紧地趴在床上,死颈地撕咬着枕头……她实在受不住了,跳下床跑出院子,扑进那泛着月光星光的河水之中。河水凉浸浸的,轻柔柔的,象孩子那柔嫩的小手,温和地抚着她的灼热的肩膀、腋下、大腿……此刻,她醉了,她被大自然的爱抚陶醉了。

正值初春,树叶和小草都长齐了,山是青翠的,水是青翠的,连这朦朦胧胧的月色也是青翠的,静静流淌的水面上,被一片苦楝树的绿荫覆盖着,吉拉涉到那月光照得最明最亮的对岸,让皎洁的月辉轻轻地泼洒在她那白雪似的身上,刚沐浴过河水的身子,此刻在月光衬照下,就像城里人用的雪花膏一般,润滑,细腻……

水面上,漂过几片花瓣,这是迟开的金缨子花,淡红淡红的,在水坡中浮沉,吉拉伸手去抓,没有抓住,只见花瓣随着东流的水,漂泊远去了,不回头。这漂泊远去的落花呵,你正是一小片幸福,被忽略了,你正是一小片友爱,被遗弃了。

吉拉没有抓住落花,就这样痴痴地站在那儿,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星星无语,月亮无语。女儿河负载着女儿桥,女儿桥挽紧两岸的青山……

“吉拉!吉拉!”一个汉子呼喊着吉拉的名字,从竹林里冲过来。

吉拉如梦初醒,没命地冲过跳岩桥,一脚高一脚低地逃回家中……

五月初三,是赶米诺场的日子。吉拉吃了早早饭,背上她的花边带去赶米诺场。

米诺场离吉多寨有五十里路,要翻过好几架大山。但吉拉就是爱赶米诺场,米诺场路远,碰不到熟人,她可以安安心心地摆摊了,那花花绿绿,又平又乖的花边花带,任姑娘们挑选。

快近中午时,吉拉来到场上,选个地方摆下了花摊。她正放好花样,抬头看见巴力也在她的对面摆起了摊子,只见他从枪尖上取下锦鸡、野免,一排儿挂在人家的屋前。巴力早已看见了吉拉,此刻正望着她古怪地笑。吉拉心里是羞是怕是惊是喜?也许,各种滋味都掺和着。在往日,吉拉准会收起摊子,换个地方,可今天她却不,仿佛这地方有股吸力,使她离不开,走不脱。

花摊上围了几个妹仔,精心挑选着自己合意的花边,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惊叹:“这些花边真是乖!”

“好做嫁妆!”

“给孩子做鞋帽边。”

“真好看!”

姑娘们把花边选好,放进袋子,取钱,这时,一个姑娘认出了吉拉,惊慌地说:“哎呀,是她?”慌忙把选好的花边扔回摊子,没好气地说:“退你的,退你的!”

“怎么了,她是哪个?”一个姑娘不解地问。

“草鬼婆,快走!”

“啊,草鬼婆!”姑娘们如同遇到考虎一般,把选好的花边花带都甩到吉拉脚下,一迭连声地呸呸呸,逃瘟疫一般地逃走了。

吉拉望着逃散开的姑娘们,望着自己一针一线辛辛苦苦绣成的花边花带被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心中好痛呵,泪水,无声地从眼中涌出来……

这一切,站在对面的巴力,全看在眼里,他望着吉拉孤零零无救无援的身影,望着吉拉那哀怨的眼睛,他的心都要碎了。吉拉的冤屈吉拉的不幸,都是他巴力一手造成的。他悔了,感到自己对不住吉拉,他走过来忏悔地把散在地上的花边花带都捡拢来,抱在怀中,掏出自己荷包里所有的钱,放到吉拉面前说:“我全买了!”说罢他转身就走。

“不!不!不!”吉拉追过去,一把从巴力怀中夺回花边花带,把巴力的钱狠狠地甩在地上,含着泪跑了。跑出了熙熙攘攘的米诺场。

太阳落坡了,归林的鸟雀在林子里叽叽喳喳地躁叫。牧归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吹着木叶,唱着歌,一批一批地跨过跳岩桥,经过吉拉院外地人的岩板路回家去了。小洛坠坐在厢房的吊脚楼上,倚着雕花栏杆,往通向米诺场的山道翘望,这么晚了,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呢?

洛坠正望着,突然“隆隆”一声,那沉沉的院门大开,就见吉拉疯了一般冲进来,把门一合就靠在门后,闭着眼睛不动了。

“娘,娘,你转来了,给我买了什么了?”洛坠见母亲回来,高兴得跑下楼。

吉拉紧咬嘴唇,痛苦地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泪水断线般地流。

“娘,娘,你怎么了,哪个欺负你了,我打他!”小洛坠捏着拳头说。

“娘,娘唉——呜呜……”吉拉一把抱住小洛坠像决了堤似地放声大哭,嘴里不停地喊着:“阿爹阿娘,我不是草鬼婆,我和人家一样是人,我不是草鬼婆呵……呜呜呜……”吉拉见旁边放着一把剪刀,便取过来,把所有的花边花带铰破撕烂。

花边铰烂了,花带撕破了,都被吉拉扔下河了。吉拉又上厢房取下楼板上的女儿虫,一路哭着,一路洒着,也扔进了女儿河,随水流走。

小洛坠看着母亲发疯般地绞花边花带,跑进跑出扔女儿虫,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也跟在母亲后边跑进跑出,“娘呀娘”地不断地喊着,还跟着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吉拉不哭了。她把孩子抱起来,放到床上,拴了门,自己也就这么和衣睡了。

月亮爬上树梢,月光下的山寨也睡着了,睡得好沉,女儿桥静静地躺着,月亮落在了小河里,悠荡悠荡的,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端午节过了,人们给包谷锄过了二道草,上完了三道肥,勾着腰杆下水田扯稗草,是女人们的事,男人们这一段是闲着的,于是便相邀进山去伐木。

山里有的是大树。楠木树,樟木树,还有沉香木,但是这些树对于山里人来说,除了造房子才用得着外,其余只有砍来做柴烧,再也派不上大用场了,可是,一个人一辈子也不过造一栋屋,而树是年年发年年长的。只有砍来撞女儿桥倒还有点用处。于是,有力气的男人们都进山了。“空!空!空!”沉沉的伐木声从这山响到那山,把群山都震动了,而那粗犷的“放倒”声,也追赶着伐木声一起飞扬。因为风的缘故,这声音被带进了吉多寨,落进了吉拉心里。吉拉想,也许,当洪水带着这些树筒子把女儿桥冲垮时,她的命运会随之改变。可这天色早晚都是明朗朗的,何时才会涨大水呢?

不久,真的发大水了,是在半夜里。当乌云悄悄地压向吉多寨上空时,全寨人都在沉沉睡梦中。乌云压得寨子和树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突然,忽喇喇一道撕开黑暗的闪电,“轰隆隆”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洒而下,打在干透了的瓦片上,发出叮叮口当 口当 的脆响,天是瓦片下的睡梦人,开始起了骚动,首先惊醒的是胆小的女人,她们吓得抱紧身边的孩子,边用脚踢着睡着像猪一样吹着呼噜的男人。男人被婆娘踢痛了,朦朦胧胧的正要发气骂人,突然听见屋顶上的雷雨声,知道下大雨了,涨水了,想到了自己该做的事,急忙爬起来开了房门跑出去,站在雨中大声喊:“下雨啦!涨水啦!男人们快起来呀!”于是,东家传丁家,上寨喊下寨,直到全寨的男人都齐了,大家便一起往水坝跑,没背蓑衣,也没带斗篷,有的人连衣裤都没穿,光着身子在雨里跑着。

男人们跑到堆树筒子的水坝边,望着开始涨起来的河水,兴奋得直骂娘,雨条子像马鞭一般打在身上,他们似乎没有感觉。此刻,上游的洪水头到了,轰轰地越过堤坝,像一堵灰黄色的墙,跌下坝坎,咆哮着向下游冲去……

“搞事了!”为首的男人一声喊,大家便在这滂沱的雷雨中把堆得像大山的树筒子推下了河,树筒子随着头水,箭一般标下去了,接近女儿桥……

“撞!”

“撞!”

“撞垮那狗日的女儿桥!”

但是,一堆一堆的树筒子,都仿佛与石桥商量好似的,很友好地钻过桥洞,流走了。

水坝边码得比房子还高的树筒全完了。桥依然没有倒。

这是一座多么坚固的女儿桥哟。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男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顺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身子往下淌,望着还在如瓢泼般下着的雨,望着还在不断上涨的河水,他们简直激动得发疯发狂。

“代春,把你家起新屋的排方抬来冲桥!”

黑暗中有谁提议道。

“要得!”一个声音在雨中回答。

代春家的排方已排成屋架,一排一排地放在新屋场上,只等吉日良辰就要竖起来了。男人们来到屋场上,就像蚂蚁搬肉似地,把一排屋架抬起来,“嗨嗨嗨嗬”地往水坝搬。到了水边,便“嗨”地一声,把屋架扔进洪水中。

又是一道闪电,把大地照得亮如白昼,此刻,男人们才看见,洪水已经淹没女儿桥,屋架顺顺当当地从桥面上漂过去了!

“日他娘的女儿桥,日他娘的洪水!”。此刻,男人们才觉得,雨条子抽在背上有点痛,有点辣,有点凉,只好边骂娘边回家钻热被窝去了。但他们刚一上床,便听见从地底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接着又是“轰”地一声响,仿佛天垮了地塌了一般,地在摇,房子在摇,床铺架架也在摇。但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吉多人才看见眼前成了一片汪洋,水坝被淹了,女儿桥被淹了,吉拉家也被淹了,只看见小洛坠披着蓑衣坐在屋后边的山坡上哭。代春嫂很可怜地上去抱起她,问:“孩子,你娘呢?”

“我娘送我到坡上,后来回去取东西,就见水坝垮了,桥垮了,我娘和屋一起被水冲走了……”小洛坠呜咽着说。

“什么什么?水坝垮了,女儿桥垮了?”代春嫂吃惊地抱紧洛坠,跑回寨子对寨里人说:“昨晚上那一阵闷响你们听见了吗?那是半截龙来了,那时我就站在窗户前,我亲眼看见的,半截龙像只红鸡公,拿着一把大板斧,从西天飞下来,一斧头劈了水坝,接着冲下去,又一斧头劈了女儿桥,抓走了吉拉,劈毁了她的家。我亲眼看见的,唉唉,爹跑了,娘没了,可怜的孩子!”

代春嫂说着说着,也就流下泪来。

洪水来得快,消得也快,几天后,水位就和平常一样高了,河床上堆满了大砣大砣的坝石和桥石,往来的人们就从那些石头上跳来跳去过了河。

小洛坠每天都到河边,看着她家屋场上的残墙碎瓦,哭她娘。有一天,来了个陌生人,把洛坠抱走了,不知抱到哪里去了。大人们说可能是吉拉那逃回贵州的丈夫抱去了,但孩子们又说,抱走洛坠的,好像那个常在水坝的竹林里唱歌打鸟的后生,还有的说,抱走洛坠的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躲在竹林里,很像吉拉。但是,不管人们怎么猜测,洛坠确实被人抱走了,吉多寨再也没有吉拉母女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