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柳依依把这话对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这走都走了,难道又停下来?停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走都走了。”柳依依说:“我不管,我不想了,我怕。那冰冷的刀啊剪啊伸到你身体里倒海翻江,你就怕了。”夏伟凯说:“你说真的?你急我吧。”柳依依说:“我承受不了,我不到那里去。”夏伟凯说:“你想想,守身如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以后两人也见面,不管话题从哪里开始,很自然地,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上来,是停下来呢,还是继续下去?那天晚上,两人在校园散步,三说两说又说到这里来了。柳依依说:“你就不能讲点别的吗?”于是两人又讲别的,没多久,又绕回来了。柳依依说:“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真的好执着啊,怪不得那么多女孩都屈服了。”夏伟凯说:“唉,我就是身体太好了。”
夏伟凯不屈不挠,掐着指头跟她算日子,讲科学道理。柳依依说:“你千万别跟我讲科学,你那个科学有多么科学,我是领教过的。”不管他怎么说,柳依依咬紧牙关只是不肯,好几次她都动摇了,但一想到那种冷,想到江书记的话,又坚定了。夏伟凯急了说:“你总要给我一条出路吧。这话该我对你说。”夏伟凯说:“这样下去,我觉得有危险,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靠讲话来维持吧。感情要讲,的确要讲,但科学也不能不讲吧?”柳依依气得咬牙说:“又跟我讲科学,又跟我讲科学,你的科学就是要做要做要做,做了就科学,不做就不科学!”夏伟凯说:“你实在要这么讲,那也没错!有这么个现实摆在那里,你要他不现实,那你也太不现实了吧?再说,现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有现实,你就没有现实吗?”柳依依推开他说:“我没有,我没有!你找别人现实去,别找我!”夏伟凯恼了说:“别推我,你想把我推到别人那里去吧!”柳依依更加用力推他:“你去,你去,去去去!”夏伟凯一跺脚说:“她硬要跟我赌气呢!”转身就走了。
柳依依没想到他真的会走开,站在那里呆住了,看着夏伟凯的宽肩在下自习的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麻木地站在那里,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有想,四顾茫然,根本无法理解周围的一切。风吹过去,吹过去,突然,一个冷战,她惊醒了。她移动了一下脚步,差点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这就是校园,这就是人群,这就是世界,都是陌生的。她缓步走到人群中,周围都是欢声笑语,她觉得这些声音非常奇怪,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梦语。她走过去,又走过来,身子轻轻的,像在梦中飘浮。在木兰路上走了不知道几个来回,突然想到宿舍要关门了,就回去了。
走进宿舍,闻雅说:“依依你到哪里去了?他打电话来好几次了。”柳依依做梦似的应了一声:“哦。”闻雅说:“他很着急的样子。”柳依依说:“哦。”伊帆说:“依依你怎么了,又……又……感冒了?”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柳依依挣扎着爬起来上课去。她怕别人问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那种关切她再也无法承受。吃早饭的时候,她把事情对苗小慧说了,问她:“是世界错了,还是我把世界想错了?”苗小慧说:“世界永远是对的,哪怕它错,你也只能说它错得对,你都只能接受,我们总不能去学何凤仪吧。”
跟平时不一样,柳依依这天坐到了最后面,想逃避老师的关注。她神思恍惚,老师在台上讲了什么,她全然不知。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旁边有人推她一下,她一惊醒来,顺着那同学的眼光看过去,是夏伟凯在窗外对她做手势。她不理他,打起精神去看黑板。下课了她硬挺着不出去,伏在课桌上打瞌睡。有个男生在她身边说:“依依你男朋友来了。”她想着,再不出去,全世界都知道自己跟夏伟凯吵架了,就出去了。柳依依跟在夏伟凯后面走,两人都不做声。不觉间走到了小伊人旅馆。柳依依说:“走错了呢。”夏伟凯说:“你看我们昨天都没睡好,是不是找个地方睡一下,”说着把右手食指支起,“就睡一下。”柳依依说:“把人家骗来了。”又说:“那就说好了啊,睡一觉。”到了房间里夏伟凯来脱她的衣服,她说:“刚刚说的话,睡一下,还在嘴边冒热气啊。”夏伟凯伸一根指头说:“我是说睡一下呀,就一下,一下。”又说:“你可怜可怜我。”
在那个时刻,夏伟凯老是抬头看着床头的一面镜子。柳依依说:“老看镜子干什么?变态!看我啦。”夏伟凯说:“镜子里的你,你,不也是你吗?”
16
元旦前,夏伟凯对柳依依说,要回家几天,就回去了。元旦的晚上,柳依依一个
人呆在宿舍看书,怎么也看不进去,大脑中像有什么东西把书上的字往外面顶。去跳舞吧,也没兴趣。忽然意识到这近一年来,自己的全部生活都是围绕着夏伟凯转的,像地球围绕太阳。忽然身边没有了他,她就不知所措了。在灯下发呆到九点多种,忽然明白了,自己是在等夏伟凯的电话。十点钟电话没来,觉得等是等不来了,就想给他打过去。电话打过去,他母亲说出去了没有回来,十点半钟打过去,还没有回来,柳依依不好意思再打了。第二天早上,柳依依拨了夏伟凯宿舍的电话,一个叫阿建的同学接了说:“他自己说他回家去了。”柳依依放下电话,觉得阿建的话说得怪,又拨了过去说:“阿建,夏伟凯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他。”阿建停了一会儿说:“不知道,他自己说他回家去了。”
到晚上八点多,她不抱希望了,听见夏伟凯在楼下喊:“柳依依!柳依依!”柳依依跑下楼去,劈头就问:“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想想人家想你啊!”夏伟凯说:“所以我坐的是快车嘛。”两人找一个角落坐了,说了好多话,夏伟凯就走了。
刚回到宿舍,楼下有个女生在喊:“柳依依!柳依依!”柳依依探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灯影中,说:“你喊我吗?”那女孩说:“我喊柳依依。”柳依依说:“我就是她。”女孩说:“那我喊你,你下来,我告诉你。”柳依依就下去了。到大门口那女孩对她说:“你就是柳依依?”柳依依说:“她就是我。你找她?”女孩说:“我找你。”柳依依说:“找我干什么?”女孩说:“看看你。”
又说:“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柳依依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说:“我不认识你。”女孩说:“我也是刚认识你。”又说:“到那边去。”柳依依想抗拒,却不由自主地跟她走了。两人走到树下,女孩说:“这两天我跟夏伟凯在一个同学那里。刚才他把我送到
火车站,我又返回来了,我看见他和你坐在那边谈了那么久,挺亲热的,想想那个人就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把他从我这里抢走?”柳依依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说:“我不知道你,没人跟我说起过你。”女孩说:“我跟他五年了,大二开始,同班同学,你算一算,五年了。他现在要移情了,你想一想我的心情,五年了!”女孩哭了,柳依依呆在那里,惊讶地看着她。女孩说:“五年了。我在广州这一年多,等他,等他毕业,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你想想,掐着指头,一天天算过去。我捡了一千多颗小石头,放在一个瓶子里,满满的一瓶,每过去一天,就丢一颗到另一只瓶子里,像放进去一点希望,活着,就这点希望。现在两个瓶子里的石头差不多平了,可是,可是,你说,你说,怎么办呢?”柳依依自言自语说:“怎么办呢?你说,你说,怎么办呢?”女孩说:“我也不怪你,你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了,对你还不晚,对我也不晚,好好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第三者呢?你答应我,我给你跪下都可以,我比你大几岁,没关系,跪下都可以。”说着就跪了下去。柳依依用力把她拖起来。
那女孩突然变了神态,非常冷静地说:“小妹,劝你别找他那样的男人,感情上没个定准,你会吃亏的。”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让你一个人把亏全吃了?”女孩说:“我反正已经亏到头了,再亏一点亏多少,也就那么回事,总不能让天下的姐妹都吃亏吧,小妹。”柳依依说:“高尚。”女孩自嘲地笑了笑:“我承认我也有点私心,主要是已经习惯他了。五年了,五年!他这个人有很多臭毛病,我能忍,你能忍吗?忍得了别的忍得他花心吗?”柳依依说:“高尚。”女孩又笑笑,凄然地笑说:“我没有办法了,到今天是块狗屎我也只能吃下去,能不吃吗?我付出的太多了,我是女人,我只有那么点最珍贵的东西,全部都付出去了,我无法把过去推倒重来,我是女人,我只能潇洒走一回,没有第二回,因为我是女人。我如果是个男人我今天就不来找你了,我是女人。”她极心痛地叹息一声,“我是女人。”柳依依说:“天下只有你一个是女人吗?”女孩说:“你还年轻,小妹,还有的是时间折腾,还没受那么多伤。”柳依依说:“你不要总以为只有自己才受过伤,才吃得下狗屎,别人也是女人啊!”女孩说:“你也付出了,我承认,你也付出了,可是,”她停一停,“可是,你总没进过医院吧,没付出五年吧。我不怕丑,我顾不上了,我什么都说出来。”柳依依听她口气,那倒不像丑,而是辉煌的历史。女孩说:“你还年轻,你有的是时间折腾。”柳依依轻笑一声,笑得有点阴,连她自己也觉得 人,“你无法潇洒走一回,要我去走,你要我别吃狗屎,留给自己吃,你付出了无法重来,我还年轻,我知道了。”转了身跑开去说:“要关门了。”女孩在后面喊:“拜托你了,小妹,你要小心,小心,小心啊!”
17
上楼的时候柳依依以为自己又会睡不着了,谁知头一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推自己,用力睁开眼一看,是苗小慧。天已经大亮了,苗小慧说:“快迟到了。”柳依依说:“好困。”苗小慧凑上来摸摸她的额头说:“又感冒了?”柳依依说:“没有。”苗小慧发现她枕头上一片濡湿,悄声说:“怎么了,依依?”柳依依这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流了那么多泪,说:“做噩梦了,
噩梦。”
宿舍里特别安静。柳依依把头探出来,人都走了。突然,她意外地,连自己也不理解地,笑了一声。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夏伟凯。她说:“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夏伟凯大为吃惊说:“什么意思?”柳依依说:“那要问你自己。”夏伟凯说:“你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柳依依看他还想掩盖,说:“发生了以前发生过的事,你自己都不知道吗?”夏伟凯说:“谁对你说什么了,是阿建吧?”柳依依说:“这两天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又把谁送到火车站去了?”
柳依依想着夏伟凯会马上把电话打回来,打算好了无论如何都不接的。谁知铃声没响,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响。她感到很意外,又很失落,偷偷地朝电话机望了几次,蒙了头去睡。这次真的完了,完了。她想把事情想个清楚,却不知为什么,逃避着,不愿去想。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她,她想着是苗小慧,说:“下课了?陶教授点我的名没有?”却是夏伟凯的声音:“还在睡懒觉——谁对你说了什么?”柳依依身子一扭说:“别动,你那手到处乱摸的,把我被子弄脏了。”夏伟凯站在床前说:“看她好骄傲呢。”柳依依一下子坐起来:“我不骄傲,我有什么本钱骄傲?”夏伟凯叹口气说:“我承认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是我读本科时的同班同学,那是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事,就算了吧,女孩还要查我们的历史?”柳依依哼一声说:“查历史是你们男人的权利,到处乱摸也是你们男人的权利。我是男人,这是一切理由,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能把你变成一个女人?什么世道?什么逻辑?”
柳依依躺了下去,用被子捂着头,不再说话。夏伟凯站到凳子上,用力地把被子掀
开。柳依依等他松了手,又把被子拉上来,在里面用力抓住,夏伟凯拉了几下没拉动,把手伸到被子里去。柳依依说:“冷呢。”又说:“你那双手脏脏的,等你走了我还要洗我的被子,还要洗澡。”夏伟凯笑了笑说:“说过来说过去,说过去又说过来,还是要怪你。你要是别长这么苗条漂亮,兰花一样淡泊雅静,肥嘟嘟的又一脸横肉,那我就不会理你,后面的事情就都没有了。”柳依依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你还想要我一脸横肉!”夏伟凯吓了一跳,跳下凳子闪开去。柳依依看他那神态,忍不住笑了,马上又感到这笑不合时宜,轻浮,就收了笑说:“谁跟你笑!”夏伟凯捂了嘴笑说:“谁跟我笑?”又说:“我还以为你要打我呢。”柳依依说:“打你?我这么干净的手,打你?”夏伟凯说:“真的那么干净吗?”柳依依看看自己的手说:“我不干净。你走吧,你走。”夏伟凯说:“我没说你不干净,你自己老说我不干净,我那么不干净你怎么会那么干净呢?你还是跟我算了,跟了别人,他又要追问你干净不干净,麻烦。”
这是个问题,柳依依心中刺刺的痛。夏伟凯站在那里,把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讲了半个多小时,柳依依只是不做声。夏伟凯说:“真的不理我?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啊,那我走了。”柳依依并不睁开眼,用力鼓掌几下。夏伟凯说:“这么讲不进油盐,那我走了。”柳依依又鼓掌几下。夏伟凯说:“你不能这样摧残一个男人的自尊。”柳依依仍闭了眼,有气无力地说:“难道摧残别人的自尊也是男人的特权?”夏伟凯叹气说:“太固执了。”半天又说:“那我只有走了,是你自己不理我的啊。”再跺一跺脚说:“我走了。”就出去了。
柳依依望着门,呆呆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同学都下课回来了。苗小慧说:“依依你还懒在床上?”柳依依一怔,回到了现实,开始理解周围的一切。闻雅跟伊帆在议论陶教授的课,今天他提到了一本刚出来的小说,说的是应该尊重身体的权利,那是生命信号,不应该压抑,要尊重人性,因此也要有平常心。听她们在议论,柳依依心里对陶教授恨了起来,这不是为夏伟凯辩护吗?柳依依说:“什么世道什么逻辑?身体的权利已经无边无际,心灵都被挤得没有一点权利了,还在这里嚷嚷嚷嚷嚷的。”闻雅说:“从今以后我对男人就更绝望了。”苗小慧说:“对男人的绝望其实就是对世界的绝望。”柳依依说:“不幸的是我们还要在空虚绝望的世界里活下去。”说出来,又觉得这话太惨也太残酷了,自己都不敢逼视似的。
18
接下来几天柳依依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夏伟凯来找自己怎么办?不理他!每次她在心中得出这个结论,就有一种报复性的快意。可过不了多久,又会把这个问题再一次提出来,仿佛这问题是只识途的狗,她的心就是这狗的家,不论自己把这只狗赶出多远,它都会找到家里来。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柳依依的心中越来越虚,似乎是盼着他来,好给自己一个理直气壮拒绝的机会,后来又发现,自己真正想的不是拒绝,而是原谅。明白了这一点,柳依依气自己气得想哭,恨自己恨得想哭,怎么这么争不来这口气?不见夏伟凯已经有五天,心中那个虚无的空间一天天扩大,像一只怪兽日渐长大,释放出一种吞噬的欲望。
到了第六天,柳依依还是在恨着夏伟凯,可这个恨已不是原来那个恨了,而是恨他竟不给自己一个原谅他的机会。她想,才这么几天,自己的心境居然发生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像身体的某个角落站着一个神秘的小人儿发出了明确的指令。怎么回事?没有答案。正因为没有答案,情感的走向分外明确,也分外强烈。柳依依不能对自己内心的呼唤长久地装聋作哑。爱情是不讲道理的。以前她听着这话,觉得是疯话,现在才发现这疯话竟然是个真理。原来自己也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人,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可失望之后就更不想讲那个道理了。柳依依恨啊恨啊,恨到极处是无言的悲凉。这近一年来,自己什么都付出了,结果是一个零。不,不是零,是零还好一点,只当他没出现过就是了。可现在,剩下的只有身心的伤痛。
广州那女孩一天之内来了几个电话,开始问她想得怎么样了,柳依依说,你去问他,就把电话挂了。铃声马上又响起来,柳依依不想接,又怕别人接了,对方会说出什么话来,只好接了,耐心地听下去。女孩在电话中哭,把自己的历史从头说起,甚至说到了小伊人,说到了某个房间,还有床头的那面镜子。柳依依听得全身发热,恨不得立刻就把话筒摔了,可又有摔不得的苦,只好硬着头皮听着。她边听边恨着夏伟凯,做了那么些不要脸的事,还要她受这么多委屈。
但有一点柳依依是明白的,夏伟凯没给这女孩任何希望。她越是不顾一切,越是疯狂,就越是说明事情对她来说即将画上句号。她的黄昏就是自己的黎明,这也是博弈。想到这一点,柳依依有了一种委屈得到补偿的快意。
柳依依在心里彻底地原谅了夏伟凯,他这么多天没理自己,是广州那边的事没有理顺。细想之下,他也不容易啊,那么容易就能理顺吗?现在应该是理顺了。理顺了,就该来找自己,给自己一个说法了。想来想去,也只能原谅,没有办法,只能原谅。在某个瞬间,她感到了这原谅不太像原谅,倒像是自己低了头,甚至是打掉了牙和着血吞下去。这样想着,她感到了一种噬血的快意。她生自己的气,气一阵就不气了,气了也白气,这可是自己气自己啊。苗小慧常说,女孩不要为别人的错误伤害自己,是这么回事。
果然夏伟凯就打电话来了,问:“收到了信没有?”柳依依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懒洋洋地说:“收到了。”夏伟凯说:“那我晚上来找你吧。”柳依依有点失望你检讨还没做呢。她嘴上说:“晚上我要看书。”马上又说:“到图书馆去看。”夏伟凯说:“你几点钟去?”柳依依说:“不关你的事。”就把电话挂了。吃了晚饭,柳依依想早点到图书馆去,又怕他还没到,晚点去吧,让他久等,考验他的诚意,又怕他真的等得不耐烦了,走了,或者到宿舍来找,就错过了。七上八下老半天,还是按时去了。到了门口,夏伟凯从黑暗中闪出来说:“等你好久了。”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把他的手甩开说:“别吵。”夏伟凯搓着双手说:“还生我气呀!”又说:“都是你的错,谁叫你长这么漂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害得我一定要来找你。你害人呢。”柳依依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夏伟凯说:“走吧。”就往草坪走去,把柳依依抱到膝上坐了。柳依依说:“不要脸。”夏伟凯说:“我真不要脸,我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还抱女孩呢。”柳依依说:“你抱得太多了。”突然爆发似的说:“我要咬你,我要咬你!”就去咬他的肩。衣服太厚了,咬不着,又去咬他的耳朵,被他闪开了。柳依依把他的衣袖推上去,咬着了他的手腕,夏伟凯轻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110!”柳依依咬了一会儿,就顺势躺在他怀里了,仰脸望着他,好一会儿说:“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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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快飞快地,就这么过了一年。
明天是圣诞节。下午下了课出来,柳依依感到了校园里节日的气氛。她去找夏伟凯,阿建老鱼都在,夏伟凯还没回来。柳依依问一声:“他呢?”就坐在夏伟凯床上等。阿建说:“好像被谁叫到哪里干什么去了。”快到吃饭的时候夏伟凯还没回来,阿建说:“依依你吃饭吗?我给你带份饭回来。”柳依依觉得这话问得怪,说:“他呢?”老鱼说:“听他在电话里说有点什么事去了,要不你自己去玩吧。”柳依依一笑,强作潇洒说:“早点告诉我呀。”站起来就走,走到车站她想着不对,他们怎么让自己等了那么久才说?马上又返了回去,只有阿建一个人在吃饭。她问:“他呢?”阿建说:“好像是谁把他叫到哪里干什么了。”她说:“谁呢?那个谁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呀?”阿建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一下说:“她就是太知道了。”柳依依又一愣说:“怪怪的!他是谁?他他他……她她她是男他还是女她?”阿建低头吃饭说:“她她她,她,她……你别说我说的啊。依依你还不知道?早两个月他到省里比球,艺专不是有一支篮球宝贝去捧场吗?就是一个篮球宝贝。”柳依依对着阿建吼了一声:“你们男人!”冲了出去。
下了楼,柳依依不知往哪儿走,忽然大彻大悟,就像一个孩子发现父母的亲情也不真实,信念顷刻瓦解。人们天天都在说要讲诚信,要讲诚信,商家一块钱卖一杯酸奶也要讲诚信,顾客吃坏了肚子是要索赔的。只有爱情可以不讲诚信,所有的诺言都可以轻轻推倒,像一个顽童随意地一伸手,推倒刚刚搭好的一堆积木。
柳依依来到小伊人门口,看见老板娘在给一对小情侣登记。她就走了过去,老板娘说:“拿身份证登记一下。”把本子递给她。她看到这一页没夏伟凯的名字,就往前面翻,老板娘抢过去说:“不能乱翻!”柳依依说:“我有个表弟跟家里赌气跑出来了,我想看看在这里住过没有。”老板娘说:“不给看的。”柳依依故作迟疑说:“怎么办呢?姨妈吩咐我一家家都找到的。”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说:“帮个忙吧。”柳依依翻了前面两个月的登记,夏伟凯来过八次,最早的一次是十月二十四号。她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次到省里比赛,是十月十一号结束的,也就是说,还不到半个月,他们就到这里来了。柳依依在台阶上踏了个空,摔倒在地,爬起来拍拍手上湿湿的尘土,站稳了,喘息着,痛恨着夏伟凯,又似乎真正痛恨的还是自己。她体味着胸腔之中的那颗心在撕裂,肉质的,滴着血的撕裂。
这时她下定了决心,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当面给这一对贱人一个羞辱。她想像着那个宝贝惊慌失措的神态,还有夏伟凯被揭穿的难堪,在心中偷偷地笑了。雪越下越大了,她抱着树干避风,脸贴紧了树皮轻轻擦着,像依恋一个亲人。
柳依依眼前忽的一亮,看见夏伟凯和一女孩走了过来。夏伟凯搂着女孩的肩,另一只手撑着一张报纸为她挡着雪花。女孩身子往他身上歪着,在娇滴滴地笑。这些动作是她熟悉的,他从前也是这么会讨自己的欢心。柳依依松开树干,往前跨了一步,停住了。没有意义,让他去吧,没有意义。他们难堪,自己更难堪。等他们进了小伊人,她看见他们在老板娘那里登记了,进去了。柳依依看看表,还不到九点,这么早就回来了,平安夜也不去疯了,迫不及待了。他们要换一种方式疯。想到这里,柳依依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回到树边,把树干紧紧抱住,轻声哭泣起来,觉得沉默的树在理解自己的委屈。哭泣中她不时地抬腕看看手表,暗暗地设想着在那间有镜子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的进程。一切都是熟悉的,一种姿态,一声呢喃,一阵喘息。她甚至能够准确地想像事情已经进入了怎样的状态,她太熟悉他的节奏了。有一瞬间,她产生了跑过去拍门的冲动,忍住了,开始后悔刚才没有在门口截住他们。再一想也不行,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去截住他们?也不知呆了多久,柳依依觉得身上已经冻得麻木,就离开了。她沉沉地移动脚步,好像腿不是自己的。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她迎风站在大堤上,四周无人,她没有感到害怕。北风裹着雪花灌进她脖子里去,全身冰冷。远处,在灯光的尽头,是何凤仪三年前投江的地方。当时自己在读大一,全系的同学都跑去看了。当时柳依依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何凤仪躺在河滩上,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像一个人躺在那里熟睡。何凤仪,你太认真了,为什么要那么执着,而不能潇洒一点呢?你唯一的错,就是在这个不能认真的世界上太认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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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认真,也不必认真。只要不认真,不在乎,不爱,把爱情像拍苍蝇一样拍死,事情就简单了。横竖都是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
第二天夏伟凯打电话过来,柳依依本来想按原来设想的把他痛骂一顿,不知怎么一来,她心软了一下,就同意了跟他见面。下午下了课,在图书馆草坪上见了夏伟凯,平时一样满脸的阳光灿烂,真有点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看错人了,不然怎么可能,他?柳依依说:“昨晚你到哪里去了?”夏伟凯说:“昨晚实在是,实在是,本来想打通你的电话再去的,实在是他们催得太急了。对不起啊!”柳依依说:“夏伟凯!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夏伟凯又吃一惊说:“男人,好人,中国人。什么意思?”柳依依说:“我本来还打算再欣赏欣赏你的演技,算了,够了。你直接告诉我,她是谁?”夏伟凯声音软下去说:“谁对你胡说八道什么了?”柳依依说:“谁?你!”夏伟凯说:“说真的,说实在的,说……她是谁,什么意思?”柳依依说:“说,再说,还没说够,再说,你说,说。”突然,她再也忍不住:“圣诞夜,小伊人。”
夏伟凯垂了头,半天抬起来说:“我一时糊涂了。”柳依依说:“我没糊涂,我糊涂了我就会以为你真的是一时糊涂了。聪明的女孩会对自己装糊涂,我没那么聪明。”夏伟凯说:“那是艺专的一个学生,打电话来,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说试着相好一个星期,不行就算了。我一时好奇,想着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就中她的计了。”柳依依说:“那么可怜?一个研究生中一个专科生的计了?”夏伟凯说:“我心太软了,不想让爱我的人失望。唉,唉唉,我怎么对自己的感情这么没有把握呢?”
天色暗了下来,夏伟凯说:“吃饭去吧。”就来拉她的手,柳依依闪开了说:“不吃。”夏伟凯说:“还生我的气呀!别想得那么严重。”柳依依笑了:“嘿嘿,这事情不严重,那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才算严重?你血淋淋地撕裂了我的感情,你沉重地打击了我的自信,你残忍地摧毁了我的信仰,这三条一条比一条严重。还有你浪费我两年青春,我都不说了。”夏伟凯说:“这样好不好,你给我十天半个月时间,我把那边的事处理完了,带一份检讨来找你。”柳依依一听竟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脱绊,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气说:“十天半个月,还够黏糊一阵的。时间再长一点,小夏伟凯都要降临人间了。”
这事柳依依没对别人说。虽然是夏伟凯的不是,但自己没守住,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丢不起这个脸。大家都忙着复习考试,柳依依本来也报了名考研的,政治和英语的补习班都上过了,可这么一来,万念俱灰,就放弃了。放了寒假,苗小慧察觉了,说:“依依,他怎么了?”柳依依说:“吹灯了。”她本来是装出很潇洒的神态说的,刚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苗小慧叹气说:“校园的爱情也不能太认真了,只好潇洒一点,当它是游戏,把对方当生命中的驿站。献身不要对方负责,择业没义务为对方做出牺牲,分手没权利要对方补偿。这是校园爱情新规则。以前总还有个地方去讲、去哭,还有点什么东西保护我们,我们弱者。现在,自己的私事,自己承受吧,你向谁哭去?”
整个寒假冷冰冰地度过去了,爸爸妈妈也小心地陪着她,冷冰冰地过着,也不敢问什么。有一天妈妈终于忍不住问:“小夏欺负你了?”柳依依说:“没有。这年头谁怕谁,谁离了谁不活?”爸爸什么都没说,连问夏伟凯也没问一句。他不问,柳依依也不说。有几次柳依依偶然抬头,看见爸爸那若有所询的目光,那悲悯的神情,心里一阵发冷。
回到学校柳依依在学生餐厅闷闷地吃晚饭,一抬头她吃了一惊,看见夏伟凯坐在对面,夏伟凯说:“我找你几天了。”柳依依说:“你说我能带着圣诞夜小伊人的记忆跟你来往吗?”夏伟凯叹气说:“别把我想那么坏。”柳依依说:“你要真是那么坏,事情就轻松了,我只是离开了一个坏人,我还会为自己感到庆幸呢。”夏伟凯说:“其实说真的吧,我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的感情没有把握。”柳依依笑了一下说:“应该说对自己的身体没有把握。”本来她想说“下半身”的,没说。又说:“一个什么都好的男人,对自己的感情,说得好听一点,感情,没有把握,那他一千一万个好对我有什么意义?
夏伟凯站起来说:“那我只好走了。”又坐下来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看见身材好的女孩就会产生不健康的想像,就没办法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要找像我这样的人。”柳依依说:“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夏伟凯尴尬地笑笑:“以后你要找诚意的男人,那些没诚意的男人,你别跟他们玩,他把你的青春玩完了,你一生最大的一笔资本就消耗掉了,你下面的路就不好走了。”柳依依说:“现在谁把我丢在悲剧里面了呢?”夏伟凯唉唉几声说:“还来得及,不过也要抓紧点,一年是一年。老鱼有句话,很坏的一句话。他说,是他说,女人一过三十,就像一张百元的钞票打散了。我的话,你要记得啊,刻到骨头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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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系里几个男生知道柳依依又挂了单,就找机会来接近她。柳依依都看不上,心里烦得很。但这种种激情也给了她一种自信,青春毕竟是美好的,自己毕竟也是美好的。三十岁,在那个年龄到来之前,还有八年呢,还可以打一次抗战呢。
一周五天,柳依依搭车过河到银河证券解放南路营业部去实习,等实习完再做毕业论文,再答辩,就毕业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柳依依在心中告诉自己,已经没什么可等待的了,夏伟凯被那个小贱人小妖精彻底迷住了,不会回来了。
舞场上她认识了一个金融系的博士,他开始邀她跳了一曲说:“感觉很好。”边跳着博士说:“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大四了怎么还自己来跳舞呢?”柳依依装着不懂说:“我跟同学一起来的呀!”博士笑了说:“我觉得你好单纯的。”柳依依说:“是吗?不知道。”博士说:“我是问你怎么不跟男朋友在一起来?”柳依依说:“没有男朋友。”博士说:“为什么,太奇怪了,都大四了。”柳依依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好男人吗?”
柳依依一个星期没想这件事。又一个周末到来了,在灯下坐着,柳依依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两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有夏伟凯的生活,她需要呵护、撒娇、发嗲,需要把身体的语言尽情展示,需要有一个人来细细地过问自己的种种烦恼,成为自己心情的垃圾箱。现在,突然地,都没有了。正呆想着,电话铃响了,是宋旭升打来的,说自己已经到了财大,能不能见见她?柳依依说:“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就要跟苗小慧上街去了。”宋旭升叹息一声,就挂了机。到舞厅去了。
在舞厅刚坐下来,博士就在灯光朦胧中看到了她,跑过来邀她。说:“我知道你今天会来的。”说话中知道了博士叫郭治明,是财大的第一批博士。郭博士说:“没什么了不起?刚进校就要我签留校的合同呢,还答应给我安排家属呢,可惜我没家属,单身贵族。全校就这一个博士点,我们是财大的熊猫呢!”
下一次跟博士见面是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博士说:“想跟你讲句话,三个字。”伸出三个指头。柳依依说:“哪三个字?”柳依依说:“你对多少人讲过那三个字?”博士迟疑了一下,望她一眼。她说:“你说呀!”博士说:“以前读研,谈过一个,不合适,就算了。”柳依依听了很不舒服,想着谈过一个,天知道你们怎么谈的?几乎不用说,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天知道是一个还是几个?都快三十岁了,历史能单纯吗?历史不单纯情感能单纯吗?感情不单纯能一心一意吗?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堵得慌,不敢往深里想,往细处想,只能不想。再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呢?
后来郭治明还是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柳依依,当然,隐匿了许多细节和感受。柳依依觉得有些奇怪,博士这么轻松地说到自己的经历,却理直气壮地要求别人绝对纯洁,这是什么逻辑?
柳依依把想法跟苗小慧说了。苗小慧说:“别傻呢,博士现在很吃香的呢。他香了你跟着就香了,不然你自己奋斗十年,你还香不起来,女孩的人生要走捷径,不然怎么说找丈夫是第二次投胎呢?”柳依依说:“苗小慧你真的变俗了。”苗小慧说:“我从来就没有雅过。像我这样的人,穿上旗袍就是淑女吗?”柳依依说:“他说自己是熊猫,有那么瘦的熊猫吗?”
这天傍晚,柳依依和苗小慧在江边散步,突然看见前面是夏伟凯和宝贝。他们一人拿着一支香蕉,往对方嘴里送。柳依依想,怎么这些动作跟自己以前一样,连走的路线都一样?苗小慧说:“真看不出有哪点比你好,他眼光走神了吧。”柳依依说:“会骚吧。女人总以为只有自己跟这个男人是这样的,那份激情是给她一个人的,谁知道连散步的路线还有动作都是一样的。”苗小慧说:“还有别的动作也是一样的。”
回到宿舍柳依依说:“打个电话给博士。”苗小慧拍拍她说:“总算想通了。”柳依依说:“那我怎么说?”苗小慧说:“你说你病了,重感冒,看他怎么说。”拨通了电话,柳依依说自己病了,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竟抽泣起来。郭博士在那边百般劝慰,说要马上过来。苗小慧在报纸上写了几个字:不要他来。柳依依说:“不要你来。”博士说:“怎么不要我来,我能进来。”苗小慧又写了几个字:咳嗽。不耽误他时间。柳依依又用力咳嗽,喘着说:“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明天我自己去看医生。”博士马上要带她去看急诊,柳依依说:“看急诊?”看着苗小慧,伸了伸舌头。苗小慧凑在她耳朵说:“不去,要买药。”柳依依说:“我不去看医生,医生只会叫人打针,人家怕痛的。”博士说:“我去买药。”就把电话挂了。柳依依放下话筒,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苗小慧拍手说:“妙妙妙!”柳依依说:“我真的没想到自己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刚说自己病了,就真的病了一样,眼泪就流出来了。啊呀,我真的变坏了!”
郭治明进来的时候,看见柳依依在灯下抹眼泪。他说:“依依你怎么了?”柳依依说:“心里难受,难受。”柳依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确很伤感,索性让眼泪尽情流下来。博士把药倒出来,放在柳依依手心说:“一次三片。”柳依依把药放到嘴里,趁博士去倒水,吐到手心里。博士把杯子凑过来,她仰起脸,博士把水慢慢倒了进去,一边对苗小慧说:“我知道依依会听话的,你看她好乖,喂药都不哭。”
22
女孩是浪漫的,又是现实的;在浪漫中想着现实,在现实中想着浪漫。柳依依觉得自己跟郭博士来往是太现实了点,他是博士,他有前途,而他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柳依依总是有点遗憾,在博士那里没找到理想的感觉。她在心中反复说服自己:“认真都不敢认真了,还谈理想?”说是这么说了,似乎也想通了,可遗憾还是像夏夜的雌蚊子,在心里嗡嗡嗡嗡嗡嗡的,赶也赶不走。
这天,博士带柳依依到校园附近一家小饭店吃晚饭。他们点了水煮活鱼,十二块钱一斤。老板说没有了,到对面卖鱼的那里去抓,博士就跟着老板去了。柳依依从窗口看见博士挽了袖子到池中去抓鱼,又凑上去盯着秤,看重量是否有错,心中就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天天说自己是个大人物,她也因此把他看成了一个大人物,大人物还这样?
柳依依把这件事在宿舍说了,一边比划着挽了袖子去摸鱼的样子。苗小慧说:“他家可能是农村的。”柳依依说:“跟了他我将来会有好日子过?他家真的是农村的,他说过。”苗小慧说:“那你不早告诉我?我妈妈说我找谁她都不管,就是不能找家是农村的,提只鸡一家人就到你家过年来了。”柳依依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伊帆说:“这都不想那你想什么?是结婚呢。我家里也不准我找家是农村的。”柳依依说:“他真是个人物那就不算什么了吧?”伊帆说:“他要是有小夏那么阳光就好了。”柳依依心里被撞了一下,觉得伊帆很懂自己的心,望着她笑了一笑。伊帆说:“脸也有点像个勺似的。”柳依依一想,果然是有那么点意思。
博士去安阴市讲课,要柳依依陪他去。柳依依想起前年跟夏伟凯去庐山,只要一出去,有些事情就难以避免。可她又经不起出去走走的诱惑,就说:“还是不太想去。”博士说:“陪陪我嘛,我一个人在外面孤魂野鬼,你想着不心痛?”柳依依说:“那说好了。”博士说:“说好了——什么事情说好了?”柳依依说:“你说呢?”博士说:“知道,你早就说过了。”柳依依说:“那你把我说过的再说一遍。”博士笑笑说:“你毕业之前不能碰你,不能碰。圣旨。我不碰行不行?我二十九年都过来了,还过不了这两个多月?”
到了安阴,博士去上课,柳依依在宾馆等他。下午五点多博士回来,带她去吃饭。吃饭时博士很兴奋,说自己讲课怎么精彩,市领导怎么看得起他,还想要他毕业后来安阴任职,有重要的岗位等他。柳依依想说,那么看得起你怎么不请你吃饭?看他那么得意,没扫他的兴。博士喝了一小瓶椰岛鹿龟酒,脸上红了,更加兴奋起来说:“我们财大有人分三等的说法,你听说过没有?男人,女人,女博士。”柳依依说:“我听说第四等是男博士。”吃完饭逛了一会儿街,回到宾馆,博士黏到她身上来,柳依依说:“你答应了我的,你没忘记吧?”博士说:“一百步不让我走,走五十步也不行吗?”折腾了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情绪没上来,敷衍着他。晚上在柳依依的坚持下,一人一床睡了,熄了灯讲话。说着说着博士爬过来说:“我不做别的,让我这边躺躺行不行?”边说边脱柳依依的内衣。柳依依把手脚抱紧,博士还是很执着,说:“我承诺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柳依依就不再坚持。被博士搂着柳依依想,这种坚持其实毫无意义,但却没有感到那种不可扼制的激情。在黑暗中她努力去回忆当时跟夏伟凯在一起的情景,许多画面重叠着,云遮雾罩似的,记不清哪一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这模糊之中,忽然有一种感受闪出来,像一个火把被点燃,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熊熊燃烧,那就是自己曾被激活的情绪。博士抚着她,赞美她身体的匀称,该有的地方有,该没有的地方没有,都恰到好处。他说:“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博士睡着了,柳依依却格外清醒。夏伟凯在她心中留下了身体的记忆,这种记忆自己以前没有明确的意识,今夜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女人凭身体的直感去感受男人,这种感受指引着她选择的方向。无论如何,这是两个不同的男人,差别很明显,无法找到确切的表达,但是很明显,如此明显,像黑和白一样明显。
回到学校,苗小慧一见她就诡笑着把眼皮翻上去,张开嘴,做了一个暧昧的手势。手势很模糊,但柳依依明白,她是在问这一次出去是不是有了实质性进展?柳依依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了苗小慧。苗小慧说:“那些傍大款的人,你以为她感觉很好?委屈一点是应该的,反正有弥补,心中就平衡了。”柳依依说:“那也不能黑白不分吧。”苗小慧笑了说:“什么叫曾经沧海!你是被夏伟凯害了,别人都是黑的,只有那个帅哥是白的。”
23
一连几天柳依依都不打电话给博士,他打电话来,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他要求见面,她不是没时间就是没心情。柳依依感到信号已经足够明确,博士应该明白了。可博士比她想像得要迟钝得多,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的意思。几天后博士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坚决要求见面。柳依依想着反正要说开的,就同意了。
晚饭后柳依依去赴约,到了图书馆门口,博士已经在等她,见了她抱怨说:“怎么才来!”柳依依感到自己故意晚十多分钟来的策略开始奏效。她说:“没看表。”她想着博士会更加生气,可博士声音软下来说:“我们到那边去。”指一指草坪。柳依依在台阶的门柱旁站住说:“就在这里说吧。”博士只好说:“怎么了?”柳依依说:“没怎么了。”博士说:“发生了什么事?”柳依依说:“没发生什么事。”博士说:“那你为什么心情不好?”柳依依说:“没有心情不好。”又说:“也没有心情那么好。”博士咝咝地吸着气,头仰上去望着夜空,是深入思考的神情,半天说:“难道……不可能吧。”柳依依终于逼着他把话转到这上面来,又心软了,只希望他领会到了,生气了,发怒而去,就算了。柳依依故意笑了一声说:“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博士说:“什么意思?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可能吧。”博士的自傲给了柳依依一点勇气,别人对他就不能有别的想法?柳依依只好挑开来说:“你这么优秀,将来我跑步都跟不上,气都喘不过来。”博士说:“女人要跟上男人干什么?事业是男人干的,女人不要去打拼,好好养着,总是那么年轻,就是最大的事业。依依你不会吧,我这样的男人,财大的熊猫,你还不珍惜?”柳依依说:“我们再好也是二等人,你是特等人,精品,极品,不敢高攀。”博士说:“我不是跟你赌气,也不是吹,你有什么想法我不拦你,如果十天之内我身边没有一个更漂亮的,一个月之内我不搞定她,我从这台阶上爬下去。”柳依依心里轻松了,既然他这么说,自己就不必为他的自尊想得太多,说:“你去搞,我管不着。”柳依依往台阶下走,博士跟在后面说:“她蠢呢,看着她蠢呢,看着她犯错误,千古恨呢!”
“千古恨”三个字给了柳依依很大的震动,也许博士说的就是真的,这样的机会以后不会再有了。很多次她对自己说,还来得及,要回头还来得及。可是最后,那种具有物质性的记忆还是做了否定的回答。黑与白,那样分明,人可不能骗自己啊!博士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问:“这是不是你最后的决定?”柳依依不想用明白的话伤他,每次都是含糊其词但态度坚定地给了他回答。又一次博士打电话来说:“看在以前感情的分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这个忙要见面才帮得上。”柳依依说:“电话里布置不行吗?”博士说:“见面那么可怕?”柳依依同意了,约他晚上到宿舍来。
刚吃过晚饭博士就来了,闻雅和伊帆知趣地要走。闻雅说:“博士,你们差不多了吧,我们都管依依叫博士后了。”伊帆说:“博士,对我们依依好点啊,不好我们都饶不了你,她是我们大家的宝贝呢。”博士说:“有个问题我实在没想明白,也想不明白。连我这样的人你都觉得不行,那你还要找什么人呢,你帮个忙,让我放下这个精神包袱。”柳依依说:“是我不好。”博士明白了似的说:“那只有最后一个解释了。”却不往下说。柳依依说:“我不知道,你说。”博士说:“你知道。可能有些方面我想得太理想了,我不应该那样想。”柳依依镇静下来说:“怎么想那是你的权利。”博士说:“这些想法可能与现实有距离,对一个大四的女孩,可能不能那样去想她了。这么开放的社会,又这么自由,有些事情,怎么可能呢?”柳依依心跳得厉害,脸上发烧,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博士看着她说:“我没猜错吧?”见柳依依不做声,又说:“没猜错。”柳依依有些羞愧似的说:“我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博士在桌子对面,一只手支着头,盯着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半天,他有点感伤地说:“我认真去爱一个人,我才会去计较她,希望她是一个真正的淑女。”柳依依说:“我只感到了压力。”博士说:“因为你已经不是——淑女了。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应该等我。”他站起来叹着气:“我明白了,我走了。”又坐下去,望着柳依依:“我明白了,我走了。”终于走到门边,站住,回头望望,叹口气,下了决心似的,走了。柳依依想下楼去透一透气,在楼梯上她看见博士往上走,就说:“忘了什么?”博士说:“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说。”一起走到外面,博士沉重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抓到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以前的历史并不那么复杂,只要你以后好好地做个淑女,那我们,我们,还是向前看吧。”柳依依心里有点烦躁,把手抽回来说:“还有这么多条件!”博士说:“这还算条件吗?那就是说,你以前的历史特别复杂,以后也不想做个淑女?”柳依依说:“我走了。”转身就走。
24
跟博士交往了三个月,从春天到夏天,柳依依虽然没敢往感情深处走,但总还有件事牵挂着。现在事情了结了,她马上就感到心中空空的,悬着,虽说没什么,可总也有点不是味道。这时她想起夏伟凯来,屈指算来,上次见到已有十多天了,难道要自己打电话给他?这样想着她吓了一跳,不可能!如果那样就真的贱到家了,以后任何话都说不起也不必说了,他怎么折腾都不必说了。如果他来找自己呢?心里这么一问,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已经过去的问题,怎么还放在心里想?
苗小慧打电话回来,告诉她明天上午在世界之窗有一个活动,是省经济电视台组织的,叫八分钟交友。男孩女孩接触八分钟,然后分开,有缘分了以后再联系。柳依依说:“我两年都没交上一个友,八分钟能交上一个?”苗小慧说:“看看吧,玩玩吧。”约好八点半钟在世界之窗门口会合。
第二天到了世界之窗,有很多人,都是帅哥靓妹,都很自信的神情。一群人围在条桌边跟工作人员说话,争取上台秀一秀的机会。旁边是记者在采访,被采访的是一家三口,女儿、妈妈和外婆。女儿在德国留学,今天被外婆和妈妈领来,认真想找个男朋友的。对着镜头妈妈说:“在德国有小伙子追她,她不要,她要找中国人,我们也要她找中国人。”外婆说:“看到这里这么多好小伙子,我心里好高兴。”苗小慧悄声对柳依依说:“到这样的场合来秀秀还不够,还想认真,活得不耐烦了。”撇撇嘴唇,“天下还有这么天真的人,老少天真到一锅了。”
柳依依突然看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晃,竟是夏伟凯。她对苗小慧说:“看见夏伟凯了。”两人退到远远的地方,在一个台阶上坐下。苗小慧说:“夏伟凯怎么来了?”柳依依说:“他不来谁来?他来了不怪,闻到腥气了,不来才怪。”她心里很难受,虽然自己对夏伟凯没有什么幻想,但还是很难受。苗小慧说:“真不是个东西,还想到这里来钓鱼呢,钓到了啃几口,屁股一拍一溜烟跑了,说声不合适对不起,那是他的人道主义。”柳依依说:“他钓谁我都不管,最好是别钓刚才那个女孩,她们一家三口可是认认真真来找对象的。”苗小慧说:“老天真小天真,额头碰出血窟窿。”柳依依看到夏伟凯站在条桌边,比别人高,很显眼。苗小慧说:“等会儿我们看他表演。”柳依依说:“不知哪个外婆的外孙女又要倒霉了。”
评委到齐了,活动正式开始。被选中的帅哥靓妹一个个上台自我介绍,发表自己的交友宣言,一个个都是至纯至真。男孩赢得台下女孩的尖叫,女孩赢得男孩的欢呼,气氛上来了。宣言之后是评委提问,打分,最后是选手公布自己的联系方式。柳依依发现陶教授也是评委,说:“他也来凑这个热闹,还是个教授呢。”苗小慧说:“他现在很火呢,是性学专家了,到处做报告,他的名言就是要有平常心,那是人之常情,要有平常心。”柳依依说:“他是学夏伟凯的呢。”苗小慧说:“真有哪个男人跟他女儿讲平常心,我看他非掐死那个人不可。”陶教授的女儿也是会计系的学生,比她们高几届,本科毕业读研,去年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了,一环套一环,到哪个年龄解决那个年龄的问题,也从不闹绯闻。柳依依说:“他怎么不鼓励自己的女儿有平常心呢?”
听着那些人的宣言,柳依依心中疑惑起来,是不是自己把世界看得太阴暗了?世界原来的确像他们宣言的那么明朗敞亮,是自己心理太灰色了。这时夏伟凯上台了,台下一片尖叫。夏伟凯自我介绍之后,举起手中的一枝玫瑰晃了晃说:“我心中有一个身影,我把她珍藏了很多年,至今还是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地闪现。我希望就在今天,她会变成一个鲜明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我愿与她一生一世长相厮守,在爱的天地之间永恒地飞翔!”他把玫瑰摇了摇,“有没有一个女孩,她愿跟我一起飞翔?”台下几百只手举起来拼命地招着:“有!”有个女孩跑上台去,把一束鲜花献给他。夏伟凯轻轻拥了她一下,举起花朝台下挥了一挥,几百只手又一次举了起来,一片尖叫。献花的女孩说:“我爱你。如果要加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
柳依依心里很不是滋味,像吃了打了农药的小白菜。夏伟凯有这么强的号召力,比前面几个男孩都有号召力,把现场气氛推向了高潮,电视台的记者也从头到尾拍了他,不像前面的人只取一两个镜头就算了。她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不了解他,肯定也会被这种场面所触动,甚至打个电话过去。这时献花的女孩从台上走下来,柳依依轻轻说:“猪。”苗小慧说:“是待宰的羔羊。”
25
晴天霹雳。四月底柳依依实习结束时,银河证券的叶经理就同意接受她,催她把合同拿来签了。当时她满口答应,拖了这二十几天,想试试有没有更好的机会。这些天她在外面跑来跑去,看清了就业形势多么严峻,就带了合同去找叶经理,谁知叶经理说,市场情况很不好,股指一路阴跌不抬头,总部刚刚来了指令,今年不进人了。
只好回过头再到人才市场去碰运气。周末,苗小慧陪她去一个大型招聘会,没有什么好职位,却是人山人海。她们一个台一个台地问过去,转到中午,柳依依绝望了。正准备回去,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一看是省电视台的秦记者,带着摄制组来做一个大型的节目。秦记者在银河证券的中户室炒股,跟柳依依认识。秦记者说:“依依你陪同学来应聘?”柳依依说:“是我自己呢。”秦记者说:“银河证券不是已经把你揽进去了吗?”柳依依就把事情说了,说着说着,伤心了,几乎哭了。秦记者叹息说:“今年的形势怎么突然就紧了起来,我们做个综合节目,帮你们呼吁呼吁。”
离开了秦记者,苗小慧说:“记者望着你眼睛里闪闪闪的有点东西,也只有我才看得出来。”柳依依说:“别扯,人家快四十岁了,有老婆孩子了呢。”苗小慧说:“男人四十岁兼有了成熟与成功,大好时光呢。”柳依依说:“别扯,人家是个记者。”苗小慧说:“是个记者,也是个男人。”柳依依说:“别扯,我一个现成的博士后都没做,我去做第三者?”又说到秦一星也算一个名记、主任,开着电视台的车来炒股。苗小慧说:“是个名记,难怪看他很精明的。”说到精明,柳依依记起有一回和叶经理坐他的车,叶经理坐在后排说:“以后别人问我是谁,我就说自己是看见过秦一星后脑勺的那个人。”秦记者马上说:“以后别人问我是谁,我就说是被叶大威看到过后脑勺的那个人。”柳依依把这事给苗小慧讲了,说:“看看人家的反应,随口就出彩。读了这四年书,怎么没见哪个教授说几句机智点的话出来?”
这么跑了几天,柳依依感到极度沮丧,霉着脸回到学校。苗小慧说:“还有一个办法,博士说过家属可以想办法留校,你要他去学校说。”柳依依说:“那怎么可能?”苗小慧说:“博士这个人还可以,至少,前途是有保障的。干得好真的不如嫁得好,你挣扎十年二十年还没浮出来,嫁好了就一步到位了。”柳依依说:“太现实了,真的太现实了,现实得都有点恐怖了。”苗小慧说:“亏你学了这四年的市场经济,市场就是现实,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难道嫁人这事倒不是个孔?”柳依依心里直跳说:“那……那,那爱,”笑一笑,“我都不敢说这个字,太奢侈了。那,那感情呢?”苗小慧非常干脆地说:“有点好感就算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柳依依说:“那,那,那个有钱的人,你想想他,有多少经历,你怕不怕?你相信他会为你立地成佛吗?他要能成佛早就成佛了,轮不到你。”苗小慧嘿嘿两声:“我不去想那么多,也不抱那个幻想。臭豆腐是臭的,你要吃它,就得认那个臭。博士有什么东西在你这里?”柳依依说:“有本书。”苗小慧说:“那就好了。你把书送过去,下面的节目你自己去表演了。”柳依依低头说:“那太为难了。”苗小慧说:“这叫难?你没见过一条缝撬开一扇大门的呢。红军不怕远征难,你这点难还叫难?得有点红军精神。”柳依依还是摇头说:“我怎么也没勇气去敲那扇门。”苗小慧说:“有了。我这就拿了那本书去还给博士,进去了总得说几句话吧?说话总得说到你吧?”
苗小慧去了。柳依依看着窗外,心里算着她到了哪一步。砰的一声,柳依依回头看见苗小慧进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本书。柳依依说:“博士不在家?”她心里一紧,又一松,不在也好,让自己再仔细想想,弯转得太急了。苗小慧把书狠狠往桌上一摔:“今天我碰见鬼了,你知道鬼是谁吗?”柳依依不关心什么鬼不鬼的,说:“他不在家也好。”又说:“什么鬼不鬼的?”苗小慧说:“博士不在宿舍,我就算了。下楼时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柳依依打断她:“他回来了?”苗小慧说:“他是回来了,但那个声音不是他的声音。”柳依依心里直跳说:“那是……是谁?”苗小慧说:“所以我说碰见鬼了。”柳依依说:“男鬼女鬼?”苗小慧说:“你说呢?”柳依依心里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不敢说出来,她说:“我想,那是,她是,是,”往伊帆的床上望了一眼。苗小慧点头说:“两个人牵着手有说有笑走上来。”
柳依依呆了半天,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忽地嘿的一笑说:“也好。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等会儿她回来,我们一起向她表示祝贺。”苗小慧说:“你喜欢就喜欢,不要说他不阳光,脸像个勺似的,家还是农村的,人家还没断她就这样说,就更不地道了。”她们开始设计,等伊帆回来,怎么一唱一和含沙射影羞辱她。设计好了,柳依依突然没了兴趣,说:“算了,愿她好,也愿博士好。同学一场,别到最后把脸皮撕破了,以后大家还要见面的。”
26
宿舍像被溃兵洗掠过似的。
去河东跟一家广告公司签了约,柳依依下午回到宿舍,发现人都走光了。房间的地上到处都是弃物,脸盆、棉絮、草席、书、衣服。柳依依踢开一只铝桶,桶在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空洞的声音来,让人感到心里慌慌的。四周很安静,很安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朦胧的声音,穿越了千山万水艰难到达似的,有一种虚无感。反射到脸上的那片温热也似有似无,也有一种虚无感。
第二天,柳依依搬到广告公司给她安排的房间去了。说是房间,她只有一个床位,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在麓城找到一个床位已经不易。柳依依最终下了决心把合同签了,有一半就因为这个床位。另外那个人叫阿雨,家就在麓城,父母是设计院的工程师。她是公司的才女,经常在报纸上发一些小文章,都是谈情感的。阿雨一星期总有两晚三晚不回,柳依依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问。第二天阿雨回来,必定先问:“有人来过电话没有?”阿雨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涂抹各种护肤品、化妆品,要近一个小时才能完。柳依依说:“太麻烦了。”她说:“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时间做斗争,其实就是跟男人做斗争。”柳依依说:“你写文章看得那么透,女人要靠自己,不能把男人当回事,怎么还这么把他们当回事呢?”阿雨说:“他们要用这样的眼光看你,你就没有办法。其实谁规定了白嫩苗条就是美?他们有什么权利要求全中国的女孩向这个标准看齐?有时我气愤了要写文章抗议几声,心里知道这是白说,没有讨论的余地,是女人就想要别人爱自己,能不想吗?谁不想呢?这是她们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可别人凭什么要爱你?”
更熟起来两人谈起了自己的私事。有天晚上熄灯后,阿雨似乎毫无睡意,说:“你猜我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瞒你也没什么意思,我到男朋友那里去了。”柳依依见她这么潇洒,说:“没有吧?你昨天是跟许经理出去的,前几天是跟袁总出去的。”阿雨说:“一个人也可能有两个男朋友。”阿雨告诉她,自己跟袁总已经两三年了,他有家的,又不肯离婚,就同意了她去找男朋友。她说:“袁总已经陪我找过三个男朋友了,每次都见到了,帮我参谋。他一参谋,参谋来参谋去,都有一堆毛病,只有他自己好,事情肯定黄。一年年过去他不急,我可是掰着指头按月数日子,再拖几年,我真的就被拖到大龄女青年的行列了。你知道男人管她们叫什么吗?熟女,懂了吗,熟女!好恶毒啊!这就是男人们的想法。”柳依依叹息一声说:“这个世界,想起来有点怕它,流动性太大了。”阿雨说:“人的流动性这么大,你要感情不流动,那怎么可能?感情流动了,身体不跟着流动,那又怎么可能?”柳依依说:“想起来真有点怕。”阿雨说:“怕,谁不怕?是个女人就不能不怕。可是怕了你又能躲到哪里去?躲到阴暗的地缝里也躲不过时间。睡吧。”
一滴,两滴,三滴。秋雨早就停了,屋檐的水珠滴在宿舍的雨阳板上,在黄昏中发出清晰的声音。滴水的嗡响让柳依依更加感到了内心的空洞,这几个月来,柳依依觉得自己习惯了寂寞,可今天有点过不去似的。柳依依揣想着,在麓城,在北京上海,有多少男男女女被寂寞逼得走投无路,将身心投入了爱情游戏。游戏性的爱情不问昨天,也不问明天,只问今天,甚至今夜。这游戏也需要有好感,有激情,这就有了那点合理性,这也就够了。游戏的人们把爱情、忠诚、责任、家庭、未来这样的大问题,转化为今夜、今年的欢娱的小问题,于是就自由了,解放了,一身轻了。
柳依依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无可压抑的焦躁,像胸口要裂开似的。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要马上逃离这单调的声音。她下了楼,出了大门,来到大街上。麓城的夜非常繁华,比白天更能体现城市的本质。她固执地往前走,走,突然,停了下来,这是岚园宾馆。她想起了三年前,薛经理带她到这里来过。二楼的灯光一闪一闪地,那是舞厅。她问售票小姐多少钱一张票,小姐敲一敲玻璃,示意她自己看。她一看五十元,吓了一跳。她准备离开时,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见她犹豫就说:“我帮你买了票吧。”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已经把钱递进去了。
进去了那男人很礼貌地邀她入池。柳依依感到他跳得特别好,丝丝入扣,自己都要飘起来似的。坐下来两人开始说话,柳依依知道了他姓贾,是安阴一个什么大厂的副厂长,到财大来进修的。贾先生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跳舞?”又说:“我一个人在麓城。”柳依依不做声,觉得这句话有点怪怪的。曲终人散时,贾先生告诉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我开车送你一下吧!”开着车贾先生说:“我一个人在麓城,你想跳舞了就呼我,闲着了也呼我。”贾先生把柳依依送到公司,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嗖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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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苗小慧来了,柳依依跟她讨论了很久,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过去。柳依依说:“阿雨说的可能是对的,姓贾的有家在外地。还真的要我去当二奶吧!”说完就知道说错了,去看苗小慧的脸色,若无其事,就安心了。苗小慧说:“万一他真是个好人呢?我说万一。”讨论到十一点钟,苗小慧说:“我来打,我说我是柳依依。”电话通了,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柳依依说:“真的是个猎人啊!”苗小慧说:“他猎你的人,你猎他的钱,当猎人难道是男人的特权吗?你不年轻漂亮那是不行的,他不出几滴血那也是不行的,这也不失为一种双赢的局面。”柳依依说:“我没想过我有一天会要去做,”她差点说出“二奶”,“去做别人的情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柳依依吃了晚饭出去走走。刚出大门,一辆车在她身边停下,贾先生把车门打开说:“上来。”柳依依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贾先生开着车贴着人行道跟着她说:“我在这里等你三天了,本来想进去找你,又怕你不高兴。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柳依依说:“我怕有人会骂我。”贾先生说:“这样说话不方便,你还是上车吧。”柳依依说:“我一个人走就很好,习惯了。”贾先生说:“真的?”柳依依说:“难道是假的?”刚说完只见贾先生的车往前一蹿,她还没反应过来,车就远去了。柳依依心里若有所失,往前走了。她想看贾先生是怎么回事,想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们这种人,女孩来得容易。既然容易,就没耐心等待,只想快刀乱麻,三言两语就到宾馆开房去。不成,就放弃了,赶下一个目标去了。
当圣诞节又要到来时,柳依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她有点不愿意承认。她想起去年圣诞节,现在回过头去看,看得更清楚,那是人生的重大挫折。女人吧,爱情成功了,其他方面不怎么成功,那人生大约也是成功的;爱情失败了,其他方面再怎么成功,那人生大约也是失败的。
元宵节那天,下班后柳依依像往常一样去健美俱乐部跳操。跳完操洗了澡下来,在一楼大厅转了一会儿,那里在搞冬季服装换季展销。柳依依发现展销厅旁有一个小小的游艺场,很多人抬了头在猜谜语。柳依依闲着没事,就走了过去,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秦记者秦一星。秦一星说:“真的是柳依依啊。”柳依依说:“才几个月,我老得那么快吗?”秦一星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起来了?”
出了商场,秦一星说:“依依你到哪里去?”柳依依说:“我哪儿都不去,去哪儿都行。”秦一星笑了说:“真没人等你?不理解,不合理,不应该。”两人进了一家咖啡厅,秦一星看了单子,对柳依依说:“来个套餐怎么样?”柳依依看餐单,秦一星手指头正指在“情侣套餐”那一栏上。她说:“随你。我还要一碗绿豆粥,嘴里有火。你喝瓶啤酒吗?”秦一星说:“当然喝。你跟我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喝不喝?”柳依依跺脚说:“谁跟你一起生活这么久了?”秦一星说:“你不是跟我在一个地球上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吗?”柳依依笑了说:“狡猾。”这时秦一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没有接。柳依依想可能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听说电视台的人找情人成风,稍微有点头脸的都有,没有就不正常。她打量地望了秦一星一眼,秦一星马上说:“是家里打来的。”柳依依说:“家里的电话你敢不接?”秦一星说:“我今天偏不接。”又说:“今天吵架了,我赌气出来,到处瞎走走。”柳依依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吵过来吵过去都是伤了自家人。”
秦一星用调羹敲了敲那碗绿豆粥说:“吃完我们走了。”柳依依说:“吃不下了。”秦一星端起来说:“那我就吃了。”柳依依跺脚说:“碰鬼,人家吃过的呢!”秦一星边吃边说:“那要看谁吃过的。”柳依依说:“你还是快点回去吧,人家在等你呢,今天还是元宵节呢。”秦一星说:“没事。”又说:“你看我好可怜,元宵节还一个人在外面荡。要不是碰见你,我还不知到哪里去。”柳依依冷笑一声说:“你们电视台的人,还会没地方去?”出了咖啡厅柳依依说:“我自己走回去算了。”又抬头看看天说:“有这么晚了,还不算太晚。是有点晚了,还不算太晚。”秦一星说:“当然是我送你。你不会不给我一个机会吧?”柳依依品味着“机会”这两个字,心想,难道他又要把自己带到什么宾馆去?如果他提出来了,自己就说不。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不再发生一夜情,就要坚持原则。
上了车秦一星问:“住在哪里?”柳依依指了方向,心里有一种遗憾,他并没给自己一个表现原则的机会。下了车柳依依说:“快回去啊,人家在等你呢。”秦一星应一声就走了。上楼时柳依依一步慢过一步,心想,女人啊,因为她是女人啊,当个傻瓜是多么轻易,不当傻瓜是多么艰难,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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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依感到自己被这个已婚男人所吸引,这种感觉非常清晰,仿佛是高级相机照出来的一张照片。她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理由,那就是,他太可怜了。元宵节晚上,在家里吵了架出来,无处可去。一个成功的男人,竟也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候,太可怜了。她有他的电话号码,她不打,打了就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
秦一星到底还是打电话来了,打到了办公室。柳依依说:“那你怎么才打电话来呢?”她等着他编故事,到某地出差去了,有什么突然的任务抽不出时间,等等。谁知秦一星说:“我很犹豫,想着该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就犹豫了这么些天。”柳依依明白了,又不十分明白,故意哈哈笑几声说:“打个电话犹豫什么?又不是做什么重大决策。”秦一星说:“对我来说就是重大决策。”柳依依笑几声:“决策?那么严重?听不懂。”秦一星说:“那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当面对你解释一下。”就约好了晚上去荷韵餐厅。到了荷韵餐厅,服务员带上门出去了,小房间里忽然就有了一种气氛。吃着饭,秦一星几次抬头看着柳依依,嘴唇轻轻张合,一碰上她那询问的目光,又低头吃去了。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柳依依说:“你这么看我干什么?”秦一星说:“别的不行,连看一看也不行吗?”叹了口气。柳依依说:“老是叹气干什么?”秦一星说:“我不敢说。”柳依依说:“你说说我听听。”秦一星说:“怕你男朋友打我。”柳依依说:“我没男朋友。”秦一星叹口气说:“真没男朋友?可惜了。”柳依依说:“什么东西可惜了?”秦一星说:“你银亮银亮的青春,可惜了。今天呢?这件事你想想好吗?”柳依依说:“没什么可想的!”
回到宿舍,柳依依心中七上八下。
当时如果秦一星把她一把抱过去,放在自己膝上,这事就定了。偏又那么从容,那么绅士。既然让她想想,她就不得不想想了。没有信念的人就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可这一年多来,自己又没有充分利用过这种自由,心中总有什么在挡着似的。说来说去,自己还是没有死心啊!也许,那点信念并不是那么脆弱,被击倒了,还会顽强地站起来,像一株被践踏的小草。没有理由接受秦一星的建议。自己还是应该等待,说不定,苦苦等待的那个人,马上就会出现了。
可到了晚上,她一个人看着电视,这平静又不平静了。也许,秦一星说得对,银亮银亮的青春,在电视机边打发掉,可惜了。闲着也是闲着,接受了他的建议,也并不耽误什么。面对秦一星,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争气呢?想到秦一星,突然,她自己也很意外地,一股物质般的暖流掠过了她的身体,在说不明白的什么地方留下了一道潮湿的轨迹。她觉得那道轨迹非常清晰,像夜航飞机上的航标灯。又跟秦一星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后,她都感到自己的心往他那边又靠近了一点,似乎已经形成了趋势,无法逆转。
这天下午,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总经理宣布了新的运行机制,核心点就是收入与业绩挂钩。柳依依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自己在麓城没有亲人,没有关系网,到哪里去拉广告呢?钱少一点还不是最难堪的,最难堪的是丢不起那个脸。她想着有谁能帮自己的忙,给一点业务?一个女孩,要拿到业务,不利用女孩的身份是不行的,这是她最重要的资源,可利用又是危险的,刀口舔血似的。既要千娇百媚,会发嗲,会扭腰肢,又要头脑清醒,不被对方黏上,刀口舔血啊!
电话铃响了,是秦一星。柳依依说:“你给我找点业务吧。”他说:“你不知道电视台自己就是拉广告的?”她用力地吸着鼻子,喘着说:“连你都不肯帮忙,谁会帮我的忙呢?”他说:“要帮忙我直接帮你算了。”柳依依说:“那样不太好吧!”他说:“男人帮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又要她下楼,他来接她。
秦一星仍把车停在大门口。柳依依也不闪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一路上柳依依不做声,想着在秦一星的那个天经地义后面,还有着一个天经地义。没有这个天经地义,就没有那个天经地义,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到了荷韵餐厅的包房里,秦一星起身把门锁按了一下,柳依依听见了咔嚓的一声轻响,非常清晰。她说:“想干什么?”他说:“你说呢?”把柳依依抱起来放在膝上,吻着。柳依依说:“早就知道你有阴谋诡计。”秦一星说:“知道了诡计还中了诡计?”柳依依说:“你不知道女人能有多傻。”过了一小会儿,秦一星双手也不安分起来。柳依依倒在沙发上顺从着,突然感到自己牛仔裤的钮扣被松开了,说:“想干什么?”秦一星忙乎着说:“你说呢?”柳依依说:“我还没想好呢。”秦一星说:“等会儿完了好好想想。”柳依依被他的大胆吓住了说:“别,别,我们才见过几次面呢。”秦一星说:“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还没讨论清楚,就进入了状态。柳依依轻轻哼了一声,就不说了。
过后又在沙发上缠绵了一会儿,秦一星说:“给点东西给你。”把一叠钱塞到柳依依口袋里。柳依依马上拿出来说:“不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吧!你老实说,你欺负过几个女孩?”秦一星说:“就一个,你。”柳依依说:“鬼信。”秦一星不做声,只是笑,半天说:“依依还算是一个好女孩。唉,要是我还没有结婚就好了。”离开的时候两人站在门背后相拥了一会儿,柳依依觉得手心那些钱有些发烫,忽然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悄悄地把那叠钱塞到秦一星的口袋里。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