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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研室分来一台电脑,蒙天舒要我做保管责任人。我看了是一台联想电脑,跟我上个月买的新电脑一模一样。办公室洪主任拿了资产处的保管责任单要我签字,我看了上面的标价是五千二百元。我说:“怎么这么贵?我自己买一台是三千九,除掉国家补贴,只花了三千六百块钱。一台电脑就差一千三百块钱,这太过分了吧!公家买东西打批发,应该更便宜的。”洪主任说:“你签字吧,又不要你出钱。”我签了字,还想说什么,他拿着单子走了。
过几天蒙天舒对我说:“有件事求你帮个忙。”我笑了说:“还有人求我?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说:“求你的人还少吗?学生考差了还求你给个及格呢。”我说:“真的啊,我以为只有我求人呢。”他说:“这现在不是我求你吗?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是要争取教育部的重点学科吗,学校拨了一笔钱,就是上次说的那笔钱。首先把院里的硬件加强一下,将来有专家来考察的,第一笔建设经费下到院里的账上了。本来打算建微机实验室,现在房子没腾出来,钱却要在年底用完,不然省里就收回去了。金书记说先把教研室的空调装一下,还有研究生教室和办公室也要换新的,这件事能不能你去操心一下?”我说:“洪主任呢?这不是他的事吗?”他说:“他明天去省委党校学习一个月。买几台,怎么买,你跟他沟通一下。”
跟洪主任沟通了,要买二十三台挂机、十六台柜机。我想,通过资产处去买,那肯定又要贵些,院里这点钱也来得不容易,就去财务去问了,回答说可以院里自己去买,也可要资产处去买。我就选择了自己去买,同样的钱可多买好几台呢。我跑了三家电器商场,价格都是一样的。有家二线品牌的销售员说,我如果买他们的,就送我一台手提电脑。想来想去二线品牌心里不踏实,就没同意。他说:“又不是你自己买,那么认真干什么?”我说:“我自己只买一台两台,倒真的可以随便点。”我跟苏宁电器的销售员还价说:“这是打批发,给零售的优惠价那是不行的,得给批发的优惠。”她说:“又不是你自己买,你把我的价往死里整干什么?”答应照她的报价买了,可以送我一台挂机。我说:“那你真的会算账,你出两三千块钱,就把三四万吞进去了。”她说:“这边是你自己得了呢,这个账你不会算?都是这样算的呢。”我笑了说:“我糊涂,算不清。”她也笑了说:“怕是真的有那么糊涂。”
等了几天,苏宁电器搞活动有优惠,通知了我。我把二十三台挂机买了,格力品牌。柜机价格也谈好了,还要过一阵子才有货。为怎么付款又争了一阵子。我说:“我们这么大一个学校,还会少你这一点点钱吗?”总算同意了先送货后付款。过几天空调装好了,商场来电话催我付款。我说:“把柜机装好一起付不行吗?让我报账省点事吧。”那边说:“我们要结账,一月结一月呢。”没办法我拿了提货单副本去财务处办手续。财务处孙科长说:“要去资产处办了资产登记才能付款。”就给我开了资产登记的单子。
我又跑到资产处,一个年轻人在看报。他看了单子说:“怎么你们自己就买了呢?这些事都是我们的事。”我说:“教务处催着把这笔钱用完,金书记说自己去办可能快点。”他把单子研究了半天,我就站在那里等,等了一会心里很窝火,再怎么说我也是个老师,年龄也大几岁吧,就让我这样干站着?就退到沙发上坐下。年轻人说:“价格怎么样?”我说:“优惠价加上批发价,应该是最优惠的。”他拿起电话拨号,把挂机的型号报了,问那边的报价。我想,幸亏没要杂牌货,也没要他们送电脑送挂机,不然就难堪了。这样想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说:“我是尽可能要苏宁优惠了,是不是最优惠,我也不敢说。”想起教研室那台电脑,觉得资产处去采购,那报价能低吗?忽然又有了勇气,说:“应该是最优惠的。”
打完电话年轻人又拿起单子仔细研究。我说:“应该是最优惠的,肯定。”他说:“我去找处长签字。”好一会签字回来了,说:“我们还要派人去现场验货。”我说:“能不能现在就去?苏宁一天几个电话催,催催催的,我真的没法安神。”他说:“那是你自找的。”又说,“单子先放在这里,验了货我们直接交给财务处,要他们打款。”我说:“能不能现在就去?下午去?明天上午去?下午去?他们催呢,我答应了他们的呢。”他说:“所以你不要给自己找这些麻烦。”
以后几天苏宁电器的人一天几个电话催我,我只好一天几个电话催那个年轻人。苏宁的财务经理出面来催了,我就要蒙天舒出面去催,他答应了,可还是没有结果。看来资产处的人是下了决心要让我为难了。最后那个售货员打电话给我说:“聂教授我求求你了,货款不到账,我工资都没得发呢。”我马上给那个年轻人打电话说:“你们到底办不办?不办就说不办,我这就去找徐盛忠,看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徐盛忠是管后勤的副校长。他说:“你去找呀!谁搞什么名堂了?”又说,“看看今天下午!”
第二天商场的人就没来电话了。我还觉得奇怪,打电话去问,才知道款已经打过去了。过几天苏宁电器的售货员又打电话过来,说柜机有货了,很抢手,想尽办法才给我留了十六台,要我赶快去提货。我给蒙天舒打电话说:“你们是不是另外派个人去搞这个事,资产处的人实在太不好打交道了。”他说:“你搞上手了,那还是麻烦你辛苦一下吧。”我说:“一台电脑他们可以贵百分之三十几,一台空调能贵多少,我不知道,肯定比我买的要贵。不是想为院里省点钱,我才不看这个脸色呢!”他说:“所以说你是有功劳的。”吃了中饭我准备去商场,蒙天舒打电话来了,说:“致远啊,买空调的事,就让资产处的人去辛苦算了。”我说:“这就是他们的意思,一个小小的采购也舍不得放手。让他们去吧,反正价格我已经谈好了,不可能比我谈的价更高些,更高就是有猫腻,这里面的猫腻太大了。”他说:“他们还说你有猫腻呢。”我浑身汗一炸就出来了,说:“谁说的?我找他到卢校长那里去分辨明白,看他敢不敢去?”又说,“谁打电话通知你的?我去见见他。”他说:“他们跟金书记说的。算了,我说致远,还是算了。”
我气得一中午都不安神,在房间里蹿来蹿去。赵平平说:“看你这个样子,连我都会以为你做了什么坏事。”我说:“我会做那坏事?”她说:“你不会,你太不会了。别人都说你会,我都会说你不会。你真会我家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点。”我说:“我不做我心里安得很!我气壮如牛!他说我有猫腻,他敢跟我去见校长?”她说:“这个事别人不让你搞,你就不能搞了,你说谁气壮如牛?那些有猫腻的人谁动了他一根毫毛?”我想想也是,到底谁是赢家?我辛苦了,我赔小心了,我还要受气,我还是赢家吗?我说:“我下午去找领导,看我不捅得他们四脚朝天!”她说:“算了,算了,劝你算了。现在到处都是这样,我们学校不也是这样?哪里的公家不是高价采购?领导他傻他不知道?你劳神了你还落个不是,你真傻啊你!”我还是说要去找领导,她说:“你别多事,会吃暗亏的。”我说:“我怕谁?大不了不当官,我也没想过当官。不评教授?我也没想过……”我忽地笑了,“那还是不能骗自己。”她说:“所以我说算了。说真的我说你连对面到底是些什么人你都不知道,你知己知彼吗?不知己知彼你能打胜仗吗?”她说得我气馁了,说:“妈的,真他妈妈的!”就答应了赵平平,算了。
下午赵平平去了学校,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气,还是决定要去找金书记,至少为自己洗刷干净吧。见了金书记我首先把电脑的事说了。他说:“这个问题应该还是有普遍性的。”我说:“教务处下给历史学院的钱,为什么要他们去买?我们自己买还能省出至少三四万块钱,也可能是四五万,我们院里钱来得这么难,不会用这几万块钱多办点事吗?”他说:“我也想多办点事呢,可是有时候你越是想多办点事,能办到的事就越少。”我说:“还说我搞名堂,我是搞名堂的人吗?”他说:“大家都相信你不是。”
我把商场答应送电脑送空调的事讲了,金书记说:“你不说我也相信你。”我说:“书记你相信我,你相信他们吗?”我手一挥指着门外。他说:“真有点不敢说。”我说:“按买电脑贵百分之三十的比例算下来,买这三十几台空调有四五万块钱的差价,你说这钱流到哪里去了?谁脚趾一翘都能想出来。”他说:“没有十足的证据,有些话不好说死,搞出来就是大事呢。现在不像以前,形势紧了。”我说:“我就是想趁现在的形势捅出来。虽然我只知道冰山一角,有了这冰山一角,就能找到下面的大冰山。”他笑了笑说:“算了,还是算了,哪里的领导也不喜欢自己的单位火山爆发,他坐在火山口上能安心?”我说:“单位采购贵过商场零售价百分之三十,历史学院是这么多,全校是多少?”他说:“那还有全省全国呢。”我说:“是啊,想一想都吓人。所以我心里怎么也安不下去。我不是为我自己洗刷,我不用洗刷什么,我就是恨那些捞捞捞,捞个没完的人。历史学院这么瘦,才有几根毫毛,还要拔掉一根两根三根。”他说:“这不是你管得了的事,也不是我管得了的事,管不了我们就不管。古人说,难得糊涂,有时候也只好糊涂一点。”我说:“那我们就白白吃亏了?”他说:“我跟他们处长打个招呼,我们这批空调,不能贵过市场零售价。”我说:“那下次呢?那全校呢?”我双手往上一举说:“所以我说我想烧一把火,一把冲天大火。”
金书记沉默了一下,说:“算了,算了。你这把火一烧你不要紧,会烧着谁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谁也烧不着。这算个什么事?可是我们学院再想申请一点什么资源就难了,不但到资产处要资源难,到别的处要资源都难,谁敢沾我们的边?你要知道,学校的资源都在职能部门手中,我们要好话说几吨重,才能讨回一点。把他们得罪了,还有下次?想拒你于门外,一万条理由都有。”我说:“怪不得一个博士副教授愿意去当个科长,这行政化太严重了。”他说:“是这个现实。”我说:“卢校长在大会上不是反复说了,职能部门是为学院服务的吗?”他说:“人家也没说不为你服务啊!但他也可以说,那点资源别的学院更需要。到最后处于求人地位的还是你。”又说,“我们学院在学校还有代言人呢,不然我们还敢想教育部重点学科?”我说:“那怎么办?几万块钱呢!”他说:“算了,算了,也不是我们学院才有这个情况。所以说不算个什么事。”我说:“这么大的事还不算事?那还要多大的事才算事呢!”他说:“学校盖教学大楼,投标签了合同是五千万,几年下来,已经追加到一亿三千万了,追加的理由都很充分。卢校长都生气了,在会上问,为什么我们的领导帮老板说话?几千万都去了,你想想几台空调算个事吗?”我说:“算不算个事,是不是给童校长汇报一下?那是我们院里的钱。”他说:“好的,好的。算了,算了,好的。”
我把写了柜机品牌、规格和价格的清单给金书记,说:“这是我谈好的价格,他们比这个高,就百分之百是有问题。”他接过去说:“好的,好的。小聂啊,一个人吧,他想成功吧,不是成功,他想好好活着吧,那他眼睛里要掺得下沙子。”我叹一声说:“书记,这不是沙子,这简直就是石头,搁在眼中抬不出去。”他说:“这事我会跟童老板说,他是老板,他说了算。”我说:“那是不是我去说说?书记事多,太忙了。”他说:“我说了会说就会说的。唉,哪个领导会希望自己的院子里起火?在火上烤着他不难受吗?说了也是要他敲一敲那些人,这次就算了。”
我只好算了。过了几天,苏宁电器的销售员来电话问:“教授,怎么还不来提货,这批柜机很紧俏,再不提货就被别人拿走了!”我说:“这件事我没有管了。”再打电话来催问,我查到资产处的电话告诉她,要她自己去问。不一会她又打电话来说:“你们学校怎么换地方买这批柜机了?那二十三台挂机要跟柜机捆绑在一起买,才有那个优惠价呢!”我说:“领导要怎么想,我也没办法。是不是算了?算了吧!”不等她回答,就收了线。她再打过来,我也不接,我心里非常愧疚,可也很无奈。她发信息来说:“领导都骂我了,说前面的挂机卖得太便宜了,这批柜机也压得太久了,要扣我的奖金呢!教授你帮帮忙吧!”我没回信,觉得自己很无赖。
洪主任从党校学习回来了,我对他说:“那些柜机的保管清单下来了吗?我看看价格。”他说:“算了,金书记交代的不要给大家看。”洪主任看我神色不对,就说:“书记也就是想风平浪静,怕有波涛汹涌,风平浪静才会有和谐嘛!”
47
我只好算了,也只能算了。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对世界是多么无能为力。我必须把这一点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然后去考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我的角色实际上已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预设,不可能改变,怎么挣扎也不可能改变。唉,有一天太阳也要燃尽,地球也会寂灭成白矮星,如果有终极,这就是终极了。自己这一生是多么渺小又多么珍贵啊!
如果这样,每天应该想着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钱了。钱,钱,钱。钱这个东西决定了我,还有赵平平和聂安安的生活,这个事实没有讨论的余地。每天,在我去学校的路上,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有一个卖铁板鱿鱼的摊子,那浓烈的辣香刺激着我,有时我会停下来花两块钱买一串,有时两串。经营这个摊位的是一对安徽的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从早上六点开始摆摊,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只要还有学生在走动,就不收摊。我问:“学校放寒暑假也不休息?”男的说:“放假有进修和艺考的学生,生意还好点。过年还是回去十几天。”我说:“这太辛苦了,晚上早点收摊。”女的说:“要赚点钱,儿子女儿还在家里上学呢。”我笑了说:“钱有那么伟大?”女的说:“钱不伟大那什么才伟大?只要有钱,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就是想培养儿女考个大学,将来能和你们一样有一碗安稳饭吃。”男的说:“这个摊位城管每月收四百块钱呢,我不摆满三十天,每天不摆十几个小时,我怎么对得起那四百块钱?”女的说:“以前被城管追着到处跑,现在有个摊位了,那已经是观音保佑了。再来一串?叫观音也保佑你。”
这天金书记叫我去办公室,说有点事。我去了,他说:“明天下午人事处有个会,讨论学校进人的问题,叫每个学院工会派个人去投票。本来是我这个工会主席要去的,我在省里有个会,只好请你代劳了,这也是工会秘书的责任呢。”我说:“学校进人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小秘书去投票?”他说:“你代表学院。”我代表学院,这是第一次。我有点受到重视的感觉,说:“书记,你看看我,我……还是派蒙天舒去吧。”他说:“学校指定了要工会的人去,你是秘书。”我说:“那怎么投?我们院有个意向没有?”他说:“主要还是要看人事处的意思。如果可能,图书室的李老师,你也帮她呼吁一下。主要还是看人事处的意思。”
有机会帮李灿云呼吁一下,我也感到了欣慰。二十年前她照顾夫妻关系调来麓城师大,丈夫是商学院的一个副教授。一时没有编制,就在历史学院图书室先工作,承诺有了编制优先解决。谁知编制越来越紧张,好几次似乎一定轮到她,最后被别人挤掉了。十年前丈夫跟她离了婚,离开学校下海去了,她的事就更没了着落。二十年来她工作勤勤恳恳,图书室几万册书,她真的是每一本都熟悉,老师一提,她马上就能找到。如果是正式职工,不知评上过多少次优秀了。五十岁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想有个编,老了能拿一份退休工资。前些年老师去借书,她总是叹息:“要是那时候不听他的就好了。”后悔听了丈夫的话,放弃县城小学教师的工作来到麓城。听多了老师们都有些怕她,老是表示同情也没有意思,可又帮不上忙,就有些难堪。她察觉了,就不讲了。后来又讲,“没有任何办法了,都走到绝路上来了。”讲了一阵子,也不讲了。她的事情我们读大学时就知道,谁知会拖到十多年后的今天。
晚上有人敲门,非常轻。我开始还以为是敲对面的门,仔细听了好像是在敲我家的门,非常轻,怯怯的。我走到门边侧耳停下听了一下,确定是敲我家的门,就开了门。我看见李灿云站在阴暗之中,屋里的灯光照着她的脸,不知所措的神情。我说:“李老师,是找我吗?李老师。”她说:“是在这里。”转过身去,把身后的东西一样样往房里搬,有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在递给她。我抓住她的手说:“李老师,有什么事您尽管说,这不行啊,这不行啊!”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我的手推开,跟刚才敲门的轻柔完全不同。搬完了她对门外说:“小曼,你在这里等会。”我说:“是你女儿吗?叫她也进来吧。”我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把门拉上了。我又把门打开,对那女孩说:“你也进来吧。”她不回答,用力地摇头。李灿云说:“让她待会。”用力把门关上。
我要赵平平给她泡茶,她挡住了,说:“我就站在这里说几句话,不打扰。”我说:“您坐,您坐,是不是明天去学校投票的事?我肯定会投您的票,每人只投一个人我也会投给您。”她说:“聂教授,我真的是求您了,没有任何办法了,都走到绝路上来了。”我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说:“叫我聂致远,十多年前您就是我老师了,真的都快二十年了。”她说:“要是那时候不听他的话就好了。”我说:“我知道,您本来有个稳定工作的。”她把自己这二十年的苦从头讲起,眼泪汪汪。我不想她伤心,几次想打断她,赵平平却很有兴趣地要听,不断地追问。讲起编制问题,两个人有好多话要说,赵平平也哭了。李老师抬手用衣袖擦眼泪,赵平平马上抽了纸巾给她。两个人拿着纸巾不断地帮对方擦眼泪,说:“别哭,别哭,哭也没有用。”李灿云哭得直喘气,赵平平也跟着喘起来。岳母在一边说:“可怜呢,可怜呢!”手里拿着纸巾等着递给两个泪人。最后赵平平说:“臭臭你无论如何要帮李老师一把!”李老师说:“这是最后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说:“我一定会尽量帮您说话,可是我只有一票呢。我不管领导有什么指示,我这一票不投给您我就不是个人。”她说:“要请聂教授帮我说话,帮我说话!没有任何办法了,都走到绝路上来了。”她说着弯下腰,一只手撑着地,一只膝盖跪到地上,另一只也跪在地上,两只膝盖交叉前行,靠近我,抓紧了我的双手。我惊呆了,站在那里,似乎失去了对这个场面的理解。岳母和赵平平同时反应过来,一人搀着她一只胳膊,把她扶了起来。赵平平说:“姓聂的,你明天不把李老师的事搞定,我就跟你离了!”
李老师出门的时候,我把门边的东西提了两袋,想送出去,她死命地推了进来,也不说话,几乎把我推倒。门外的女孩也帮着她妈推,是恳求的神情,说:“叔叔,叔叔!”我只好把东西放下,和赵平平送她们进了电梯。在电梯中谁也不说话,我看那女孩期盼的神色,觉得特别对不起她,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出电梯时赵平平和李老师走在前面,我对女孩说:“相信叔叔会尽力的,东西叔叔会给你妈带到图书室去。”女孩用带哭的声音说:“不要!我不要!”
我想着是不是该打个电话请示一下金书记?手机攥在手中,又想,如果金书记明确指示我听人事处的安排,我就没有折腾的空间了。睡下了赵平平说:“致远你明天还是要扎实帮李灿云一下呢。”我说:“扎实。”又说,“人事处不打她的米,我再怎么扎实也只有那么扎实。”她说:“她这么可怜,你帮她拉几票吧!”我说:“人家心里的算盘都是铁算盘,是我拨得动的?”又说,“现在的人都是精怪,人事处说要往东,他会往西?人事处又是一个多么现实的衙门,他会打李灿云的米?李灿云是谁?”她说:“反正你要帮她搞到位。”我说:“不小心得罪谁了,他一根铁棍横在心里,到那天自己的职称可能就到不了位了。”她说:“那不会吧?”我说:“不会?多少反抗权威的人掉在井里,都想不清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
赵平平沉默了一阵,说:“那你还是要扎实帮她一下。”我说:“这个老婆今天怎么这么好?比我还好。”她说:“我什么时候不是这么好?是你自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我说:“唉,我也应该多理解你一点。”下了决心扎实帮助李灿云一下,我还是给韩院长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领导的意愿,万一哪天有什么问题了,那我也是在执行领导的指示。韩院长说:“我们院里情况有点复杂,有些事情我就糊涂一点。哈哈。这件事我可以明确表态,支持李灿云,这是学院的意见。你对人事处的人就这样说。”我心里一下轻松了,说:“谢谢院长的人道情怀。”收了手机,我对赵平平说:“有时候我们看世界也不必那么悲观。”
第二天在学校会议室开会,我去得最早。来一个人我就把李灿云的情况简单说一下,把院里的意见说了,连她昨晚给我下跪的事也说了,右手握了拳在桌子上滚动,比画着下跪的情形,请他一定帮一票。说的时候我不停地瞟着门口,希望人事处的人晚点进来。来了七个文科学院的代表,大多都是书记。到时间人事处肖副处长来了,见了我说:“金书记没来?”我说:“他在省里开个会,要我代表他,也代表学院,我是工会秘书呢。”肖处长说:“校长办公会议早就作了决定,行政人员是一刀切,不进人了。我们还有三十多个引进人才的配偶在家里拿一份基本工资等待分配。人事处压力大啊!钟处长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两年头发都急白了。今天讨论的十个人,有几个是为了改善我们的办学环境,非进不可的。”
他发给我们一份名单,有十个人,只能进七个。他把十个人的情况都讲了一下,要进哪几个,淘汰哪几个,意思很明确,李灿云是在淘汰之列。他说:“你们七个文科学院,每个学院安排一个,一定要安插下去,基本工资和津贴学校负责。”我说:“我们历史学院李灿云是现成的,都工作二十年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丝不苟,二十年如一日呢!要有编制早就评上三八红旗手了。她的处境真的太让人同情,就把她安插到我们学院算了。这是我们学院的意见,韩院长明确指示了的。”肖处长说:“金书记的意见呢?”我马上说:“跟韩院长一样的态度。”他说:“是吗?我事先跟他沟通过的呀!”这让我想到,金书记自己不来,是想回避这件事,既可以推托李灿云,也为不同的可能性留下了余地。我说:“我不代表我自己,我是代表我们学院。”肖处长说:“这次名额太紧张了,我们摆来摆去也摆不平。摆不平有人要来吵的,我的头有这么大呢,”他双手举上去比画了一下,“真这么大。所以把权力交给大家,也是为学校分担一点压力。李灿云的问题确实应该解决,可是这次确实不好解决。我们是想把谷远芳分到历史学院去。”谷远芳是学校所在地消防队政委的妻子,肖处长强调了要重点解决的。他说:“我们的成教楼可能多住了几个学生,楼梯按现在的标准也窄了那么几厘米,谷远芳不安排,成教楼的消防马上就会亮红牌,你要我把学生搬到操场上住去?”马列学院黄书记说:“怎么我们办学像个乞丐?”肖处长说:“没办法呢,真的没办法呢,所以说我们的压力很大,请大家一定支持我们的工作。”
投票的时候,我把右手握了拳在桌子上滚动,向每一个人示意。票收起了,人事处的办事员一统计,李灿云竟然入围了,得了四票,排在第七。人事处预想的那七个人有两个没有入围,谷远芳排在最后一名,只有两票,肖处长的脸色很难看,说:“各位领导,这要我怎么向领导交代!”跑出去打电话,黄书记说:“请示去了,难道还要复议?”商学院郭书记说:“那没有复议的呢,有复议那还要我们来干什么?”我抱了拳作揖说:“谢谢各位领导,仁慈之心,人道主义,人文关怀,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很有希望。”
我去洗手间小解,在楼道碰见了肖处长。他正在打电话,伸手示意我等一下。很快打完了他说:“聂教授你评副教授有六年了吧?今年好像又报了正高?”我说:“我报了两次了。报着玩的呢,看能不能走个狗屎运?能人太多了。”他说:“资格审查我们处还是给你过了的啊!我还帮你说了话呢。”我说:“谢谢肖处长!明年可能还要报一下,碰碰那个什么运看看!”他说:“我们一定支持。工作就是要互相支持,请你一定要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难啊!一定要互相支持!”
进了会议室肖处长说:“刚才请示了钟处长,他说了,我前面提到的人选不是人事处的想法,是学校的想法。现在这个结果,让我很有点太不好交代,是不是请大家再考虑考虑。”大家都不说话。肖处长对音乐学院副书记说:“廖书记,您看呢?”廖书记说:“我看……既然学校有个意思,我们是不是把领导的意见再考虑考虑?”我心里非常着急,只要一讨论,李灿云肯定就被拉下来了。我用恳求的眼光看看郭书记,再看看黄书记。好一会郭书记说:“最后是个什么结果,由你们人事处去定,票再投一次,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吧。”我迟疑了一下,想起昨晚的情形,也顾不得“互相支持”的交代,鼓起勇气说:“那就可能会引起一些麻烦,会有人找上门来,人事处怎么回答?肖处长您就更加头大了。”双手举上去,也做了个头大的姿势。肖处长说:“这是内部会议,不能外传的,小聂也不会外传。”我马上说:“都不会,我也不会。”黄书记说:“学校就给那个政委的什么老婆加个名额吧,学校几千职工,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他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又想到在这样的场合,有人说话形成氛围是多么重要。肖处长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说:“各位领导,要我怎么跟领导交代呢?”
出了校办公楼,我收到了李灿云发来的信息,问结果怎样。我回信说,还是很有希望的。她马上打电话过来问详细情况。我说:“人事处规定了不能外传的,李老师你别让我为难,反正是很有希望的,投票的结果不可能不算数。”她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我说:“这是院领导的意见,我是执行领导的指示,你可以去谢谢院长书记。你的那些东西还是要拿回给你,不然你读中学的女儿还以为是送东西搞成的。她会觉得这个聂叔叔有点可鄙,这个世界也有点可鄙,这样对我不好,对她更不好。”
48
贺小佳是我的研究生,今年毕业。四年前我指导她的本科论文,得了优秀。当时她就毕业去向征求我的意见,告诉我有两种选择。第一是通过招聘考试直接留校当学生辅导员,第二是保留保送读研资格,当两年学生辅导员再读研。我说:“直接留校有编制没呢?”她说:“现在都是聘任的,连博士来校任教都是聘的。不过学校的聘任跟外面不一样,很稳定。”我想起赵平平,稳定是稳定,可聘了十多年还是个聘的。我说:“既然没有编制,那你还不如把读研保住了再说。”她说:“那过两年我就来读聂老师的研啊,一定要收下我啊。”我说:“现在就可以定在我名下了。那是你信任我呀,还有那么多教授呢。”她说:“我觉得聂老师都很不错啊。”忽然有了点羞涩的神情。这点羞涩让我忽然感到,她是那种很漂亮的女孩,而不是以前感觉的还不错。女孩的漂亮,要看长相,更要看味道,看气韵,看神情。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她询问地望着我,我说:“没什么。”又说,“不错,是很不错。”她笑笑说:“是很不错啊,我说真的,我们女生都说聂老师很不错。”我说:“那谢谢你。”又说,“不过留校了总还是有机会在职读个研的。”她说:“那又要考外语呢,我不知怎么的,对外语就是没有感觉。”
事后我了解到,麓城师大的聘任制与赵平平那个聘是不同的,待遇上跟有编的没有什么区别。这样我觉得贺小佳还是应该先保住这份工作再说。想跟她说吧,又发现自己有点私心,真的很想带她这个研究生,很想带。犹豫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应该以她的前途为重,就把她叫到教研室说:“想来想去吧,你还是应该先留校,保住这份工作再说。学生辅导员当两年,读研又两年,谁知道四年后的情况怎样?”她说:“我现在能留校当个学生辅导员,难道读了研反而留不下了?跟学生打交道就是我最喜欢的工作。”又笑了说:“我自己被管了四年,我也想去管管别人。”我说:“留下来就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想把赵平平的经历告诉她,心里倏地荡了一下,就没有说。她说:“麓城师大是省里的名牌大学,它的研究生找份工作应该还是没问题吧。”我又一次想把赵平平的事告诉她,那不是麓城师大的学生?没编制都十多年了。心里晃了一下,还是没说。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愿在她面前提起赵平平。
过了几天我越想越不对,有个工作先拿住再说,这比学位重要。我拨了贺小佳的手机,把这意思跟她说了。她说:“招聘报名前天已经结束了。”我说:“现在留校可能性很大,聘上了就留了,稳定了。四年以后,谁知道?”她说:“那时候有了两年工作经验,又有了学位,应该不会比现在差吧?聂老师,我还是比较有信心呢。”我说:“比我还乐观!”
因为不在编,保留读研名额的学生辅导员每月只有八百块钱的生活补贴。那两年贺小佳工作非常投入,评上了学校的优秀辅导员,教师节学生送了花篮给她,称她“小佳姐姐”。我在学工办看了花篮,说:“我在这里教书十年了,送贺卡的年年有,花篮还没人送过。”她说:“师傅,你经常去学生宿舍走走,那就不一样了。”我看她兴兴头头的,说:“学生毕竟是学生啊!”她说:“是的呢,他们好单纯呢。他们送来两只花篮,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说:“你就是关不住自己的眼泪,我都看你流过几次了。”又说,“学生毕竟是学生啊!”我想说,他们不是领导,他们的表达意义有限。我没有说,我不想把世界描述得这么现实,虽然我很清楚,这就是现实。
四年匆匆过去,就业形势大变。前几年前途暧昧的学生辅导员岗位,已经跟公务员一样抢手。贺小佳感到了危机,先去广州羊城大学应聘,笔试过了,面试没过。又去武汉的汉江大学,结果还是那样。她回到麓城,还是很乐观,信心满满的神态。我从这乐观的神情后面读出了一丝悲凉,看她笑嘻嘻的,也就装着没有读懂。我已经看透了她失败的必然性。一个很多人争抢的岗位,没人帮她说话,顶着,挺着,形成氛围,那可能争到吗?贺小佳又在网上报了名,准备去昆明的春城大学应聘。她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想劝她不用去了,要想成功,那是不可能的。在这个拼爹的时代,她来自小县城,无爹可拼,怎么可能有好的机会?那么多女孩看清了这个局面,无爹可拼,又不甘沦落社会底层,就奉献了自己,找一个男人帮着,实在也是无奈啊。我对贺小佳说:“昆明这么远,你去了有点把握吗?”她凄凉一笑,又马上把笑转为明朗说:“师傅,那也得试试啊!”我得知她时间紧,是坐飞机去,就说:“我给你买机票吧,你以后有工作了,还我也行。”她说:“家里会给我钱呢。”我知道她家情况并不好,本科时她还享受着助学金。以她的风采,能把一份纯净坚持到今天,多么不容易啊。
这样想着我更想给她一点帮助。说:“看你导师也没有话语权,不然怎么样也应该把你往上推一把。”我想告诉她,当年她选童校长做导师,那情况就不一样了。这话太伤自尊,我没勇气说。可她不傻,她不会这样想吗?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就是本校的招聘。可童校长的研究生孙乐乐已经放出话来,志在必得。学校今年招聘十几个学生辅导员,孙乐乐也不直接影响到她。可孙乐乐那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外面的招聘哪也不去,却让贺小佳感到了形势严峻。我叹气说:“有人推就是不一样。”贺小佳没有说什么,脸上很平静。这种沉默的平静既认可了我说的事实,又照应了我的颜面。我再一次提出帮她买飞机票,她拒绝了。
过一个星期我给她打电话,她说从昆明回来已经两天了。我没有问她结果,她去之前我就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我说:“那你好好准备本校的招聘。”她说:“好的,师傅。”突然,电话那边传来一声抽泣,我把手机贴近耳朵,想听得更清楚一些,电话已经被挂断了。我打过去,不接;再打,再打,她接了。我说:“小佳你怎么了?”她说:“我没什么,师傅,我还好啊。”我说:“还是要有信心。”这话我自己听着也是那么苍白,甚至虚伪。她说:“我没有失去信心呢。”我说:“那就好,那就好。这次你好好准备,主要是面试。”她轻叹一声:“唉,面试,面试,已经面试三次了。”
我很想帮帮贺小佳。我以前的研究生,毕业两年了还在社会上做一份临时工作的有好几个,都不好意思跟我联系,教师节春节也没个问讯,我也非常理解。我帮不上忙,也没有去多想。可是贺小佳我还是想帮帮她。校领导我说不上话,学工部的部长们也不认识,我能够求的只有蒙天舒。蒙天舒副院长当了两年,又调到研究生院当副院长了。说起来还是个副处级,可工作面向全校,分量就不一样。一个教授能做成一件什么事吗?一个处长就完全不同了。人人都说,副校长的位置在向他招手,只是时间问题。童校长下了决心培养他当接班人,那他是很可能接这个班的。他什么条件都已具备,童校长主持的教育部社科重大项目参与了,排名第二,好几个资格比他老的教授都排在他后面,国家一般项目早就拿到了,论文在权威刊物发表了几篇,还获得了省里的社科一等奖。这是许多老教授争取了一辈子都没争取到的。什么叫做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为自己的事,不是被逼到绝境我不愿求人。教授报了两年,没有去找人,当然也就没有报上。一个实质性的利益,发表论文也好,拿国家项目也好,评职称评奖也好,在关键时刻没人说话,那是得不到的,不可能。这个道理我懂,一旦自己面对,那越是懂得就越有心理障碍,就像小偷,他走在人丛中,没打算下手也斜着眼睛东张西望。可这次帮贺小佳去求人,我没有很大的心理障碍,甚至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为什么别的研究生我都没管,这次为什么要管?我不能给自己一个解释。可越是不想解释就越是要有一个解释,就像一个有强迫症的精神病患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贺小佳有点私情,这点私情像阿拉斯加的深海鱼类,一百年一万年都不会浮出水面。
蒙天舒听了我的请求,沉吟好一会说:“这不是一件小事。”我说:“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小事我就不会来求你了,我自己报教授我求过谁没有?”他说:“几年前这可能是一件小事。今天那形势就不同了,硬是不同了。这两年招聘学生辅导员,我都去做了评委,不知今年还会叫我去不?都是名校来的研究生,一个个的口才,那叫一个了得。今年形势特别严峻呢,童老板一个研究生也报了名。”我说:“孙乐乐,我知道,那历史学院不能招两个吗?”他说:“历史学院招两个,别的学院领导招呼了的,外面特别优秀的,那往哪里摆?摆不平,”他用力摇摇头,“摆不平。哪怕只是一个学生辅导员吧,那也正经是个岗位,没有一个过硬的人说一句过硬的话,那也是不行的。说白了吧,名额不够分呢。”我说:“所以求你这个过硬的人说一句过硬的话呀!说不够分,好事永远不够分。在权威刊物发文章,那名额够分?评国家项目,名额够分?评职称评奖,名额够分?正因为不够分,所以求你帮忙去抢个名额,分是分不到贺小佳头上来的,只能抢、抢、抢,抢。”
这样说着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些话居然从我口中说出来了。这让我感到了一种羞愧,想着不是为我自己,羞愧之情一闪就过去了。看看蒙天舒并没有半点惊异,就更加安心了。这样想算是人之常情,也是对现实的正常反应吧。“唉。”我叹息了一声。蒙天舒也叹息一声:“唉。”又说,“今年如果没有孙乐乐,事情可能好办一些,她是我的嫡亲师妹呢。”我突然想到,可不是吗?虽然隔了十几年,都还是童校长的弟子呢。想要他把贺小佳放到孙乐乐前面去顶,那不可能。我说:“如今你在学校有话语权了,顶两个也顶得起。”他说:“你太抬举我了,顶一个我还要以童老板的名义去顶呢。”又说,“我尽量吧。”
这个拜托不太靠谱,我不想跟贺小佳说。可她来谈论文的时候,我舌头一滑,还是说出来了。说了之后我很后悔,让她去抱有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也是一种残忍。自己为什么那么想把这件事说出来?有见不得人的心情在里面啊!我是老师,我有家有口的,这点心情只能深埋再深埋,就像加勒比海盗在荒岛上把黄金珠宝深埋再深埋。我说:“要不你给蒙老师打个电话,请他吃个饭吧!”她很为难说:“算了,师傅,这个电话我真的打不了。”我说:“那我帮你打试试。”她没说话。她去了,我坐在那里犹豫很久,一狠心还是给蒙天舒打了电话。蒙天舒说:“这个饭我真的不敢吃。学生请我,我不敢说是鸿门宴,可我真的是不敢吃。”我知道贺小佳的事基本没戏了,不,肯定是没戏了,可我不敢跟她说。让她去撞撞运气吧。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运气可撞,稍微好一点的位子,都被拼这个拼那个的人拼掉了,轮不到像贺小佳这样没有资本拼的人。说起来吧,现在已经没有世袭制度了,可睁开眼看看,世袭已经悄然形成铜墙铁壁。一个人他如果不是自己超级优秀,他真的很难突破这铜墙铁壁。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是自己手中有权多好啊!为了贺小佳,为了安安,也为了自己。
贺小佳的事情最后还是没有搞成。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淡漠的神情,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我想找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她抢在我前面说:“我知道现在没有给我这样的女孩留下什么空间,我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现在更是接受了。我心痛的是让我爸爸妈妈失望了,他们还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名校的研究生,前程远大呢,哪知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岗位有这么难?”她一下没忍住,抽泣了一声,马上捂紧了嘴,把头低了下来。
我感到了心痛,非常心痛,想着自己如果有权,该多么好啊!她抬起头,顺势用手擦了一下眼睛,笑一笑说:“对不起,师傅。”看到她的泪痕,我感到了心痛,非常心痛,说:“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觉得自己的话是那么苍白。她说:“要说机会,也不是没有,现在就有一个男人想帮助我。”我说:“结了婚的男人?”她说:“是的。”我说:“很有钱?”她说:“是的。”我没有马上就跳起来反对,觉得自己简直就没有那么充分的理由反对。我说:“那是个什么人呢?搞建筑的包工头?”她说:“可能还要神气点吧,是省路桥公司的一个什么经理,国家一投就是几十上百亿呢。他说我跟他走,就帮我去注册一个公司,他们施工用的涂料生意全给我去做,只要三年,我这一辈子都不用想事了。”我说:“那你……?”她笑了说:“师傅,那你看呢?”我说:“你应该不会。”她说:“是不会。”我也笑了说:“那你是个好女孩。”她也笑了笑,有种可怜楚楚的意味。她这一笑,我忽然感到了心中有一种荡漾,身上也有一种荡漾。我觉得自己有点卑鄙,赶紧说:“那我要张一鹏给你想想办法。”就跟她讨论这种选择的可行性。我知道自己是想用这种讨论把那种卑鄙掩盖起来。
我要张一鹏给贺小佳找个好点的工作,他一口答应了说:“我有个朋友是个老板,公司也有那么大,正急着找人呢。”我说:“是你师妹呢,想办法找个好点的岗位。”他说:“老板放心,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贺小佳听说是去私营公司,有点犹豫,我说:“你那辅导员的情结不要太强了,别的工作也可以试一试。”她听我的还是同意去试试。过几天我问她,去了没有?她说:“去了。”我说:“成了没有?”她说:“没成。”又说,“接待我的人说,是给老板当助理,待遇很好,只是要经常出差的,还说他们老板比较开放。这个老板到底想找个什么人?这钱我不想要。”我说:“那我要张一鹏给你找个好点的老板。”
晚上我收到贺小佳的一条信息,她说:你站立的地方,便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国便不黑暗。我想回信说,社会应该给像你这样的女孩们一个空间,让你们有坚持下去的理由。我没有回信。又过了一个月,贺小佳发信息来告诉我,她在河西的培德中学找到了一个教师岗位,是校聘的。她没有说自己对这份工作的感受。我想起了赵平平,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有点勉强地回信表示了祝贺。
49
评职称一年比一年难了。前些年学校还放得比较松,多评几个教授,就显得学校实力强大。这几年向北大清华学习,严格限制教授人数,提高了评审的标准。积压下来要报副教授的讲师,越来越多,要报教授的副教授也越来越多。教授我已经报了两年,似乎离目标越来越远了。卢校长在大会上说,从明年起,获得国家社科项目将成为报教授的必须条件。这使今年的形势更加紧张,谁都想搭上政策的末班车。
这天我在院门口碰见了陶教授,他四十多岁,是老副教授了。前几年他都没报,似乎甘于副教授终老了。我说:“今年还是报一个吧,从明年起就更难了。”这样说了,我又怕他想着我说得虚伪,谁还愿意多几个竞争对手吗?连我自己忽然也省悟到,这话有点探口气的意思,又说,“我说真的呢。”他笑了说:“你说真的我还是想着你是说真的,别人我就要想一想了。”我也笑了说:“没想到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啊。”他说:“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懂一个人吗?”又说,“一个人他老说是真的,那说真的他真的难得有出头之日。”我说:“谢谢教导。”又说,“我报个名也是想积累一点同情分,报个五年八年,让别人觉得再不轮到,也不太好了吧。”他说:“你不错你这几年还发了几篇像样的文章,我都不知道哪里去发,也不想出那么多钱付版面费。”我想解释是师兄帮了忙,不是钱买来的,又怕他找我推荐文章,就含糊说:“我也没那么多钱。”他说:“我就不报了,没那个心情。我现在焦虑的是儿子的事,据说高考要改革了,除了语数外,其他科目放到学校考,成绩带入高考总分。儿子还有两年高考,成绩怎么办?以前有家长委员会,专门负责跟老师沟通,后来不让搞了。现在又活动起来,要我也加入一个,地下运作,大家凑钱去跟各科老师沟通,说是要为子女争一个公平。我正为这种事头疼呢。我想做个好人啊,可是我做不成这个好人啊!儿女的事,谁敢去赌?”我说:“这是谁坐在云中想出的办法?真的是云计算啊!”他说:“我这一阵子想着这件事,职称没心情报了。你今年要争取评上呢,不评上可能永远都评不上了,国家项目,你搞得到吗?”
申报国家社科项目,也是件令我心痛的事。我已经连续申报了六年,有两年通过了通讯评审,都在终评会上被打下来了。前年社科处郝处长告诉我,我的申报材料上会了,要我去找评委拜托拜托,把评委的名单都告诉了我,嘱咐我说,名单是通过内部关系搞来的,可不能外传。我把名单放在书桌上,看着发呆。名字都认识,可没有一个有交情的,求得上吗?去求蒙天舒疏通疏通吧,也开不了那个口。再说,搭信求官,那求得到吗?可是机会实在难得,以后过不了通讯评审上不了会,那怎么办?
我给大师兄打了电话,看他能不能帮忙?大师兄说:“我可以帮你去说说,但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基本上是没用的。每个评委夹袋里都是一大叠名单,那不是师兄弟,就是自己的学生,还有铁杆关系户。大家交换支持,名额分光了还不够,怎么可能轮到一个临时来打招呼的人?前几年还有几条撞上大运的漏网之鱼,现在这张网已经织得天衣无缝了。”我说:“照你这意思,我硬是搞不成这件事了。”他说:“基本上大概可以这么说。”又说,“不过你的材料硬是让人眼睛一亮,观点的创新性硬是出类拔萃,那撞破这张网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那你得有别人压都压不住的优势。”我说:“那怎么可能呢,我?以前我多少还有点把学术当作精神寄托的心情,现在真的有点灰心了。”他说:“不是你一个人才有这样的心情。唉,环境对学术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又说,“你也不要灰心,要向你那个姓蒙的同学学习学习,把各方面关系建立起来,早建立早主动,一辈子不建立,一辈子都没有主动。”我说:“我又没当官,手里没一点资源,我拿什么东西建立呢?”他说:“你不建立关系,关键时刻他凭什么帮你说话呢?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没人说话那是不行的,你看各个单位的重点学科,一般都在校长院长的那个专业。行政资源和学术资源是结合在一起的。”我说:“我就希望他们凭学术呢,我的材料报六年了,千锤百炼了,前期成果也有那么多。”他说:“凭学术,那你得有压倒性优势才行哦!再说一大堆材料,谁来得及认真看呢?还是得进人家的夹袋才行。唉,你不是我师弟,是别人我都不愿说这些话,说起来吧,这样的话不应该由我来讲。”
大师兄后来帮我说没说话,我不知道。没有评上是真的。我打算这么一直报下去,上会五次六次,也会有个同情分吧。唉,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同情,是多么可怜啊!想一想申报材料,为什么一定要上会?通讯评审就是最终的结果,不行吗?分高者得,虽然也难说公平,总会有些人连通讯评委的名单都知道,不知道也会在所属的学术圈子里广泛招呼,总会撞到几个,可那也比现在这样公平。
想到从明年起,评教授就要国家项目,我还是非常焦虑。国家项目又岂是我力所能及?那样就可能一辈子评不上了。这样想着我还是报了材料,报了之后知道历史学院今年有五个人报了,只有一个名额。五个人中有三个是历年积压下来的,除了我,另外两个,这几年都没什么成果了,也是来积累个同情分的意思。还有两个新报的就不一样了,一个是童校长的弟子肖忠祥,一个是龚院长的弟子孟子云,历史学院的少壮派,都是副教授评了五年,刚获得申报的资格。要说成果吧,我也不比谁弱,可能还强一点,可看这局面我不敢抱有希望,有点局外人看风景的意思。人事处搞资格审查,五个人都过了。开评的前几天,有消息传来,童校长由省里派到中央党校学习三个月,而评委抽签,龚院长抽上了。本来大家都认为,一定是童校长弟子评上,这一来又有了变数。
我把情况告诉赵平平。她说:“是不是这样你就有点机会了。古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不定就那个渔翁。”我说:“没想过,不敢想。”她说:“你今年不挣扎一下,到明年不是一盘死棋?”我说:“怎么挣扎?我去求童校长?求龚院长?他们连自己的弟子也不一定罩得住!别的学院的人,我又不认识,认识也没有用,这是认识就能解决问题的问题吗?”她说:“认识不解决问题,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不是有个熟人在人事处吗?你把评委名单探到手了,多少个评委,你准备多少份材料,我准备多少个信封。这不叫折腰,这叫公关。行政管理学院还有个公关专业呢。”我笑了说:“往脸上贴金你倒是很会贴的。”又说,“这么大方就割肉了,这是你吗?”她说:“事情来了,我什么时候怕痛舍不得下刀子?那要看什么事。”我说:“搞不得,人家都是知识分子,那东西太扎眼了。”她说:“审你的材料不辛苦吗?辛苦了不该有点辛苦费吗?你觉得信封扎眼,我们换成智能手机,苹果的。”我说:“这个老婆对我真的就有那么好哩,血不是一滴滴出,一杯杯出。”她笑了说:“我不是对你好,你别自作多情!我主要是为了安安,她爸爸当个教授,将来一定要拼爹,她勉强还有点东西拿出来拼,不然你叫她拿什么去跟别人拼?不拼吧,沦落街头她还不至于,在社会底层那是大局已定。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有做坏事的勇气了,心情是早就有了。你看现在,哪件好一点点的事,是孩子自己拼出来的?”我说:“你说的话我也不反驳,但是我读博的时候,我导师说过一句话,十多年了我还记得,你比别人优秀一大截,你还怕不公平吗?别人他能压得住你?大师兄也说,只要出类拔萃,什么网你也能够撞破。安安我们好好培养她不就得了?”
赵平平冷笑一声:“你是做爹的,不要对孩子这么残酷,要她去优秀一大截,为什么你不优秀自己一大截?她能不能优秀出这一大截我不敢说,就是能吧,我也不想逼她那么去做。她这么小,不要把她往死里逼,要逼你逼一下你自己。我想要安安做个平凡人,可是也得让她有个平凡的幸福。”我说:“你那个平凡其实不平凡,你那个平凡的幸福其实在天上。你自己没个平凡的幸福?可还是天天觉得不幸。我们安安能够保证自己那一份平凡的幸福就可以了,优秀一大截,我也没想过。”她说:“我安安保证她自己还不可以,难道还要她保证你这个当爹的?脚痒手搔得到,手痒脚搔得到吗?”又说,“要优秀一大截你先优秀个榜样让我和安安看看,现在评教授就是个机会吧。说来说去,还是要你把材料备好了,登门拜访,一家一家。我陪你去,我把眼泪准备好了,我一个一个哭给他们看。我真的哭得出,泪水蓄在泪囊中都这么多年了,那眼泪不是假的,要多少,流多久,都有!不是假的。”她鼻子一抽,泪水就奔出来了。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平平,也对不起女儿。我曾经承诺过要给她想要的生活,我没有做到。多少次她说,蒙天舒家的韩佳换宝马了,高娟娟去马尔代夫旅行了,还有单位同事的女儿进贵族学校了。她把这些微信点开了给我看,说:“你看看马尔代夫的风景吧,看看韩佳开着宝马笑得有多甜吧,看看贵族学校的气派吧!人啊人,不去比还觉得自己蛮幸福,一比就掉进冰窖里了。”我看了没什么感觉,就像一个人有红烧肉吃已经很满足了,人家吃海鲜,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那还有住别墅的呢,还有开宾利的呢,还有为儿女在美国买了房的呢,比得完吗?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欲望无边无际,就意味着痛苦无边无际。苏东坡当年在京城当大学士,说贬就贬到黄州惠州海南岛去了,那是什么境地?他也没失去旷达,他老婆也没抱怨什么。赵平平抱怨多了,我发了几次脾气,告诉她抱怨了也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可这一次,也的确到了关键时刻,说生死攸关也不过分,我是不是要改变一次?就一次。
我想了几天,结论是算了。认识不认识,揣部苹果去拜访,实在是做不出。别人不接受,我难受;接受了,我更难受。那一扇扇的门,实在没勇气去敲啊。赵平平说:“我的东西准备好了,你准备好没有?”我说:“你要我准备什么?”她说:“材料啊,还有心情,对你来说主要是心情。”我说:“心情?我能准备好我十几二十年前就准备好了。”她叹口气:“那我们家怎么办呢?”我说:“我们家衣食住行不少一样,实在想买辆车,不说买宝马,买个普通点的车,也不是那么买不起,今年就买,行吧?房子换套大的也不是一定换不了,今年不买车,先换房,行吧?女人的心不能太大了。”她说:“你别说衣食住行吧,都是衣食住行,那一样吗?一条牛仔裤,几十的有,几千的也有,那一样吗?宝马跟力帆,那一样吗?”我说:“肯定不一样。为了那点不一样,把自己变个不一样的人,那有乐趣吗?”她摇摇头说:“唉,算了。说起来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也理解你。我自己吧,我的美好时光都那么过去了,现在反而过不去?我自己只要有韩剧看,又在电脑上玩一下抢地主,再玩一下微信,就觉得日子也过得去了。我就是觉得安安太委屈了。”我说:“看韩剧也成了人生寄托,你也是个脑残粉啊!”她说:“人家愿意残,你怎么样?”我举起右手挥动着,说:“我自豪,我骄傲,我是脑残粉!”又伸出两根指头比画着胜利的手势,“吔!”
我没有觉得安安有那么委屈。比起自己小时候,她已经是太幸福了。这让我有了一种安心。真的像赵平平设想的那样,把所有的幸福堆在她身上,那不害了她才怪。我把这个道理讲给赵平平听,并举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事例,一个儿子十八岁了还要父母帮他洗脸,结果成了一个废物。她说:“世界上这么想的爹只有你一个,这么巧,让我安安撞上了。唉,我知道这事让你为难,那就算了。拜托阿弥陀佛,让你撞个好运吧!”
评审的那几天有很多传言,说是童校长本人虽然不在,他已经布置好了,有别的学院的评委力挺肖忠祥。可龚院长也不示弱,坚决要评孟子云。卢校长作为评委会主任,说出话来句句都在原则上,可就是没有个方向,这似乎证实了他跟童校长有裂痕的传言。龚院长毕竟在现场,又是本专业的,别人不好多说,卢校长的态度又难以捉摸,这使孟子云的行情看涨。最后又有传言,童校长从北京给几个评委打了电话,局面又有些僵持了。这些传言我甲耳朵进乙耳朵出,反正不关我的事。
投票那天我听说大家都在橙楼外面等结果,忍不住我也去了,看见很多人站在门前,孟子云和肖忠祥都在。孟子云朝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都不说什么。这样最好。说别的事吧,显得矫情,说投票吧,又怎么说?肖忠祥说:“聂教授也来了?”我忽然很惭愧,似乎自己不该抱有希望,更不该来。我说:“我打酱油哩。”他笑了说:“可不能这么说!”显得很有自信。
等到中午十二点,还没有消息。人群中有人说已经投票了,在计票,又有人说还在逐个讨论,文科只有七个名额,怎么也摆不平。等到一点钟,我饿得有点发晕,准备走了,忽然大门开了,龚院长第一个走出来。孟子云马上抢上去问结果,龚院长说:“我不知道!”气冲冲走了。孟子云呆在那里,傻了似的。肖忠祥脸上有了喜色,竭力忍着。这时耳边有人对我说:“致远,你评上了!”我说:“不要取笑!”觉得这话有点熟,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又说,“别开玩笑!”他说:“评谁都不好,不和谐,卢校长就推了你,说到底你的材料还是扎实一些。”我有点晕眩,觉得不可能,抬头望了望天,觉得更加晕眩了。这怎么可能?犹豫着我掏出手机给赵平平打电话,说:“我可能评上了。”她说:“评上什么了?”我说:“还不是那个教授。”她说:“真的?你没骗我吧?”我说:“这样的事是开玩笑的事吗?”她在那头“哇”的一声哭了,哽咽着说:“我飞天了!臭臭,我飞天了!”
我忽然听见有人号啕大哭,一看是孟子云。我想是不是要过去安慰他,正犹豫着,又有一堆人围到一处,有人告诉我是肖忠祥昏倒过去了。我从人丛中一看,果然是肖忠祥倒在地上。我马上掏出手机,打了120的急救电话。一会校医院的医生来了,120救护车也来了。我帮助医生把肖忠祥抬上救护车,准备上车护送他去三医院。忽然感到有人把我用力往下一拉,是肖忠祥的妻子,愤怒地望着我。我嚷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呆在那里,看着救护车鸣笛远去。
50
评上了教授,对我是意外之喜。可因为这个意外之喜,有人痛哭,又有人昏倒,这让我感到不安。我告诉自己,我没有欠谁的,我的确也没欠谁的,可我还是感到不安。一件更让我不安的事,就是大家都认为我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卢校长有了沟通。有天有个老师说自己有件要紧的事,想跟学校主要领导汇报一下,主要领导是谁,非常含糊却又非常明确。他不说明,我也就不好点穿,只好说:“我也没有跟什么特殊人物打过什么特殊的交道。”这是实话,可他不信。他也不说不信,只是笑眯眯望着你,嘴里“嘿嘿嘿嘿”地发出不明确的声音。我也不解释,由别人怎么去想。有一天跟蒙天舒说着话,他忽然说:“致远想不到你还是通天的人呢!”“通天”让我一下想到北京,那才是天,忽然明白了,说:“卢校长我不敢说没见到过,没说过一句话是真的。”他 “嘿嘿嘿嘿”地笑。我说:“你都在职能部门搞这么久了,谁通天谁不通天你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混的?”他说:“所以啰,所以啰,有朝一日。”我说:“所以我想通也通不了的,你翘一翘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他说:“就是想不出,所以才……是吧。”我笑一笑,不再为自己洗刷,越刷越黑。
这天下楼出了学院大门,有个中年妇女走过来问我:“您是聂教授吗?”我说:“我姓聂。”她说:“那么您就是聂致远教授了?”我说:“我是聂致远。”她说:“省里这次评职称,你是评委,想请你帮帮我呀!”我记起评了教授后填过一张什么表,进了一个什么评委库,自己都忘了。我说:“我不是评委,我没接到通知,你的信息搞错了。”她怔了一下说:“可能通知还没来吧。明天就开评了。”我要走开,她说:“聂教授一定帮我说句话呀!”递给我一张纸条,写着她的名字,姓高,是华阳地区一个职业学院的老师。我把纸条塞进口袋说:“好的,好的。”她跟在我后面走,说着自己的情况,副教授申报三次了,条件越来越高了,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帮帮他们这样的弱势群体。我说:“好的,好的。”加快了步伐。她说:“能不能请聂教授吃个便饭呢?”我说:“我不是评委,你真的找错人了。”她说:“就吃个便饭吧!”我想起了“大便饭”还是“小便饭”的段子,就笑了一下,说:“便饭……我真的不是评委,你相信我,饭真的是不能吃的。就算我真的是评委,这个饭我能去吃吗?”
她飞快地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中,我本能地一下握住了,捏捏知道是一沓钱,估计是一万,说:“你犯错误了。”她笑了说:“现如今这叫什么错误?我就花这一点,人家还花好几万呢。”我说:“这是一点?你们工资那么高?”她说:“就是不高呢,高我就不急着评这个职称了。”我说:“不高你还说这是一点?弱势群体?”我把信封递给她,“拿回去吧!”她不肯接,说:“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本来应该……”我笑了说:“应该几万?你犯错误了,我不是评委。”她说:“犯错误那也交个朋友。”我说:“朋友是这样交的?你什么时候这样交到过朋友?朋友!你不要我就放地上了。”做了放地上的动作。她眼泪一下流了出来,说:“聂教授,就帮了这个忙吧!”抽泣着,掏出手帕擦着眼睛。她哭着说:“我求你发个善心收下吧,真的没有办法呢,不找几个人帮着说几句话,就被别人顶出来了,我已经被顶出来三次了,真的没办法呢,我求你啊!”泪水不停地流出来。我说:“信封拿去,你相信世界上有好人吧?”她说:“那你也相信世界上有好人,评上评不上,我绝对不会拿这个说事!”我说:“不是说事不说事的问题。你一定要相信世界上有好人。”她说:“大家都说评这个职称要花六万块钱,我把它花出去了,我心里就安了。”我说:“你多少钱一个月?”她说:“那也还是有三千呢。”我说:“三千一个月就肯花六万来评个职称?”她说:“不评怎么办,不评永远是个中级。”苦着脸望着我说:“我求求你了,求你了!实在没评上我不怪你。”我有点生气了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她说:“就是太相信人了,才三年了还没有评上呢。”我说:“万一我去了,我说万一,我会帮你说句话,但你要把这个信封拿走,你不拿走我绝对不会帮你说半句话。”她说:“真的啊,是真的吗?真的?”我说:“说了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
下午四点多钟,我真的接到了省教育厅的通知,让我第二天上午九点去京园宾馆报到,参加省里的职称评审。通知我的人说:“这事不要到外面去说,这是纪律,也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工作不受干扰。评委是刚刚抽签出来的,名单是保密的。”我笑一声说:“你们的保密工作真得做好啊!”
文史系列参加副教授评审的评委是五个人,组长是麓城大学文学院院长。地区来的评委只有一个,是平川学院的副校长。参评的是四十七个人,要淘汰二十一个。开始我还认真看材料,文章一篇篇翻开来读。读了几篇就麻木了,根本就不记得哪篇文章是谁写的,水平如何,脑袋就像一片草地被一群野马踩了一通,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马蹄印,哪里还会知道哪个脚印是哪匹马的。我说:“脑袋都糊涂了!怪不得大家向名刊投稿要找熟人,编辑他一天收几十篇稿件,脑袋都是晕的,哪里分得清谁好谁坏?有些好稿流失了,也不怪编辑。”组长说:“早几年我也是你这样看,现在有经验了,看看文章是什么级别的刊物发的就差不多了。”我找到高老师的材料,觉得还是不错的,怎么几年都评不上?看了一天,总的感觉是水平普遍不行,根本就不能跟麓城师大和麓城大学那几个重点大学比。我说:“谁要想评个职称混个日子,千万不要去什么重点大学,在这里能评个教授的,到我们那里恐怕副教授的毛都抓不到一根。”那副校长说:“那欢迎聂教授来平川学院,房子一套分给你,科研启动经费二十万,安排家属。”我说:“你们在麓城,我真的会去,别的都放在后面,安排家属真的让我心动。”
材料看了两天,对谁在哪家刊物发了什么文章,还是有了个印象,文章怎么样,那只有天知道。组长要每个人把自己觉得应该考虑的人提出来。那副校长说:“不瞒各位兄弟,我是带了任务来的,我们学院这次报了五个,请各位兄弟高抬贵手,不然兄弟我回去怎么交代?”组长也说,自己有个当年的研究生这次也报了,如果不是太差,也请照顾一下。麓城师大文学院的章教授说:“既然说到照顾,我也有三几个拜托了的,如果能照应一下,那请大家帮忙,不好交代呢。”组长说:“人情社会,大家都有难处。我们在原则的范围内考虑一下。”我说:“进入评审都是经过了人事部门资格审查的,都在原则范围之内。”组长说:“就是呢,为难呢。聂教授有什么人选没有?”我说:“我没有。可能是我第一次当评委,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吧。”我想着既然有人给我送信封,会不会有人也给他们送呢?左看右看,也不太像。大家把非评不可的几个人的材料放一边,算是定了。又把水平太差的几个人的材料放另一边,算是淘汰了。有个人被淘汰了,又被章教授把材料捞了回来,放在中间,说:“她的材料还是可以的,暂时不判死刑,算个死缓吧。”
到最后还有几个定不下来,高老师也在其中。对她我也没有那么强的使命感,行就行,实在不行,那也没办法。还剩下七个,要淘汰三个。组长说:“上面催交名单了,实在定不下我们投票。痛苦呢,痛苦呢。”他感到痛苦,真的算有良心。我们这里笔那么一转弯,就是别人一辈子的命运。我说:“有什么那么痛苦,谁的材料硬点就评谁,反正也是韭菜地里拔麦子。”组长望了那副校长说:“那我们就拔?实在不行就票决。”副校长说:“我还有两个人在里面,我好不容易挤……好不容易进来当个评委还没搞定,兄弟我回去交代不了呢,各位弟兄帮帮忙。”章教授说:“说到帮忙,各位也帮帮我,死缓的那个材料也不是那么过不去,就放一条生路给她。”
大家又把材料反复看。副校长要把高老师拿出去,我说:“这个人的材料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把她拿出去太不人道了。”组长说:“是不是你什么人?是就考虑一下。”我说:“那就算是的吧,不过我真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又淘汰两个,还要一个。副校长几次提出要淘汰高老师,章教授开始还犹豫,后来看看自己想保的那个有危险,也同意了。我说:“这个人的材料你跟其他几个比比,怎么比怎么强。不行呢。”副校长又提出把材料最好的那个淘汰,组长说:“这个人正经还在扬州大学学报发了篇文章,能保还是要尽量保。”又把五个人的材料拿来翻看,按标准非把副校长的熟人踢出去不可。他说:“平川学院五个评上四个,那一个兄弟我怎么跟他说?痛苦呢。”再次提出把高老师踢出去。我说:“你保了五个,我保一个还不行吗?”组长翻看着材料说:“有办法了。”告诉我们说,扬州大学学报那篇论文不是正刊发表的,是增刊。大家看了那本刊物,在目录上方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写了“增刊”两字。他说:“那就解决了?”副校长说:“解决了解决了!”章教授说:“解决了!”我说:“就算是增刊,那也还不算最差的。”组长说:“说绝对公正,我们也没那个水平,”他转向副校长,“是吧?”副校长连连点头说:“那是,谁也不是神仙。我们大家都是人,是吧!谁叫我们是人,是人就甩不脱那个人情。”组长说:“就这样吧。明年我不来搞这个事了,痛苦呢,痛苦呢!”
51
一不小心,大学毕业就二十年了。看清了过去的二十年,就不难想象今后的二十年,那时候应该已经退休了。一辈子就是如此而已,不会有奇迹发生。
大学毕业已经二十年,这件事我自己没有想起,是许小花的电话提醒我的。她说,在国庆长周末要组织全班大聚会,凌子豪认捐十万,蒙天舒负责组织,具体事情我和她经办。我觉得她倒是很会找人的,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我说:“找蒙天舒人倒是找对了,如今他在学校也是一个人物了,不要说提供各种条件,童校长他都请得动,还有孟书记。”
四月底郝处长打电话来说,我今年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又入围了,马上就要上会,还有童校长领衔申报的国家重大项目也上会了。他把有关评委的名单告诉我,要我想办法跟他们沟通。我看了评委的名单非常地泄气,名字都是知道的,没一个有什么关系,大师兄今年也不在其中。有些人为了建立关系,一年几次出去开会,没有经费,自己掏钱也去。去了就紧紧跟在大人物后面,哪怕拉不上实质性关系,那也混个脸熟,关键的事情来了,总还搭得上线。可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实在是不能那样勉强自己。我对郝处长说:“这个我没办法沟通,搭不上线啊!”他说:“搭不上线那也要想一切办法搭上线,能够上会,那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不要浪费了。评到一个项目,国家给十八万,学校按一比一配套,你说这是个什么概念?上会是多么难的一件事,不要浪费了。”我说:“给别人也许就没浪费。”他说:“你也要支持我的工作吧!我们这么大个学校,如果还赶不上下面的学校,脸往哪里放?校长的压力大,我的压力也大呢!”他告诉我,麓城大学已经派了人去北京了,我们学校法学院的院长也准备去北京,机票都订好了。他要我去找蒙天舒,说:“他会有办法的,他总是能够找到办法。”
我没有去找蒙天舒。要有人帮你在评审会上说话,这不是一件小事,托个人捎句话,这点情分是远远不够的。需要照应的人太多,早就做足了功夫的人也太多,不可能照应到我这里来。何况他们自己也报了重大项目,一个单位怎么可能在同一领域评上两个?赵平平知道了很不高兴,说:“三十多万呢,你一年工资才几万?”我不想勉强自己,可我不能这么说。我说:“正因为利益太大了,所以临时抱佛脚是抱不来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她说:“这个道理你懂你平时怎么不烧香?”又说,“你都评上教授了,我也懒得着急了。以前逼一下你,那是没有办法,现在,由你吧!”我抱拳说:“拜谢开恩。”又说,“这样体谅的老婆被我找到了,我没烧过香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唉,道理我是懂的,可一旦自己面对,我就没有办法了。这样说了,这样想了,我心里其实还是抱有一种侥幸,希望会上有人以选题和材料为依据,为我说几句话,毕竟我申报材料是一锤子一锤子砸了几年砸出来的。没有这点希望我就不会报了,虽然我也知道,这希望是多么渺茫,多么渺茫。一个人他不抱幻想他就没有希望,他抱有幻想他就总是失望。
蒙天舒打电话来说:“致远听说你也上会了?”我说:“我上会那是假的,你们上会了那是真的。”他说:“那不一定,也可能都是真的。”又说,“准备马上去北京跑一趟,童老板不方便,把线索都理好了,要我出马,我想是不是带你跑一趟?正好你也上会了。”我说:“现如今光着两只足跑那是空跑,你看这个跑吧,除了要足,还要有包包。”我说着,手指凌空写了个“跑”字。他说:“这个你不用管,都有安排。”
第二天我们买了软卧票去北京。蒙天舒去洗手间,示意我看着他的提包。他去了我捏了捏提包,里面有内容,一沓一沓的,还很丰富。蒙天舒回来了,我说:“是不是送点礼品好些,不要害人家犯错误,人家能当上评委也不容易。”他说:“现在谁还要东西?最早的时候送麓山的橘子,送英雄牌依金笔,约好到立交桥下去见面;后来送烟酒,再后来送电脑、苹果手机。现在你送这些人家还是个负担。人家是什么人?会少这个?要与时俱进嘛。”又说,“人家给你审材料不是很辛苦吗?辛苦了,收点辛苦费那是应该的,不要往腐败上面想。”我说:“现如今当个学术权威比当官还好,当官收了东西那是腐败,是高风险职业。当权威收了,那是尊重知识。”
到了北京,蒙天舒给评委打电话,都是关机。打听了才知道,评委已经住进了京西宾馆,评审过程封闭式管理,评委的手机都收上去了。蒙天舒说:“今年的动作怎么这么快?”我感到了欣慰,这至少把一部分动作慢的人挡在门外了。蒙天舒再打电话,居然有个评委的电话通了。蒙天舒说:“张教授,我是麓城师大的小蒙呢,刚刚到了北京,童校长嘱咐我,一定要特地来看看您,身体还安康吧!在外地?那我在北京专门等您吧,您这一两天就会回吧?四天?四天那我也等呀!哦,哦,哦,那就再见啊!”收了线他说:“社科处的情报工作做得不行啊!张教授他今年不是评委。”我说:“你要再见那也慢点再见,再见那么快,太那个什么了点,还要不要下回?”他说:“他今年就到年龄了,他自己说的。”我说:“张教授是老实人,要是我,先来个含糊其辞,把你的内容收了再说。”他说:“人家是教授呢,讲诚信呢,知识分子呢。”他给童校长打电话,打完电话说:“老板说还是挨家去拜访,把材料送过去。”我说:“人都进宾馆了,材料送去谁看呢?”他说:“你送到他手上他就会看吗?能那么翻一下算是最负责任的。评委的手机被收上去了,这年头谁没有两部手机?没两部手机就没办法跟外面联系?不可能几天不跟外面联系吧?东西送到家里就等于送给本人了。”我们把材料整理了一下,把有内容的小信封塞到了大信封里。
到第一个评委家我陪蒙天舒进去了。没说几句话,把装材料的大信封丢在沙发上就出来了。评委的夫人不接材料,望都不望一眼,似乎没看见,嘴里说:“好的,我想办法跟我们家里的联系。”本来我还想把自己的材料也丢一份在旁边,见蒙天舒一句不提,就想着自己还想往里面挤,非常勉强,就没拿出来。出来蒙天舒说:“怎么你把自己的事忘记了?”我说:“你们的事是大事,我的事就不来打岔了。”他说:“那也是大事。”我说:“里面没内容,丢在那里也没有用。”到第二家我说:“我就不上去了。”蒙天舒说:“那你的事……要不你把材料给我带上去?”我说:“本来就是搭信求官的事,还能求到两个官吗?人家老婆在电话里都讲不清。”蒙天舒说:“那……那就争取明年,重点突击。”我心里好想笑,谁会把我当重点去突击?口里说:“突击就不突击了,看哪年能碰个运气?”
事情两天就做完了。材料都送了出去,也有几家当场看了,打架一样,把小信封退了回来。看得出评委出去之前交代了的。这让蒙天舒很不安心,说:“领导会说我不会做事呢。”我说:“还不知道其他人看到了会不会退呢。”他说:“我们这么诚心,应该会给个面子吧?都是老板的朋友呢。”预订的回程火车票还要等两天。蒙天舒说:“闲着也是闲着,下雨天打孩子,那也得打,是吧?我去拜访几个人。”我说:“你的时间总是有效时间,我就待在宾馆看看球赛算了。”他去了我想,他的时间果然从来就是有效益的,没效益的事,比如学生辩论赛当评委等等,那是我这种人的事,他从不沾边。
在宾馆待着快到中午,我看电视看得憋闷,就下楼去走走,想顺便在哪里吃碗饺子。我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地走,穿过天安门,看见国旗在广场上空飘。来到王府井大街,想了想,没发现自己想买什么东西,就去看汽车站的路牌,想着是不是到哪个景点去玩一下?我忽然在一块去西山的车的路牌上看见了“门头村”三个字,觉得有点眼熟,马上就恍然大悟。我等公交车开过来,马上跳了上去,车上人不多,还有座位。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街景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几十年的往事都涌上心头,纷纷攘攘,一晃而过,一晃而过。我忽然一阵心酸,眼泪都涌出来了,又感到没有什么伤心的理由,就闭了眼用力把眼泪压回去。
在门头村我下了车,掏出手机看看是两点钟。这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门头村了,眼前是成片的房子,已经有了城市的意味了。我拦住一个路人问门头村在哪里,他跺一跺脚说:“这就是啊。”房子很多,路人很少,不知是都去城里上班了呢,还是根本没有住人。我沿着一条小街往里面走,想找回当年的记忆,已经找不回了。那棵老槐树当年生长在哪里?根本就没法说清楚。我问了一个卖烟酒的店家,前个十几年,这附近是不是有棵老槐树?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根本不理解我问什么。我出了小街往回走,回到大路上,往前走了一段,再向右拐,向西山走去。走了不远是一片平整好了的土地,上面倒有一些垃圾。越过空地是一片桃林,小桃子泛着青色。一位大娘在桃树下锄草,抬起头询问地望我一眼,对我的出现似乎有些意外。我想起门头村当年是正黄旗的地方,属健锐营右翼,就问:“大娘,这里是正黄旗吗?”她指着那片房子说:“上佳锦苑。”又说,“桃子还没有熟呢。”我笑了说:“我不会摘桃子呢,我就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正黄旗?”她说:“说了是上佳锦苑。”
回到大路上我往西山走去。来了一辆公交车,我上了车,就到了西山的门口。我没坐旅游车,随意地拐上一条小路往上走,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到了哪里,四周空无一人。我找到一块岩石坐下,往山下望去,远处的城市看不清楚,近处的景物历历在目。我竭力想辨认出哪一片是门头村,却无法确定。不管怎么样,曹雪芹当年生活在我的视野之中,这是肯定的;《红楼梦》就出自眼前这片土地,这也是肯定的。敦诚赠给曹雪芹的诗中有“日望西山餐暮霞”一句,多么诗意,可他的人生又是多么凄凉。千百年的历史,在教科书中被一页一页轻轻翻过,只有回到时间细微的褶皱之中,才能体验到他人生的寸寸血泪。还有多少同道者被岁月无情地淹没了啊!而且,那些坚守者也没能改变世界,时势比人强。这是放弃的理由,又不是放弃的理由。如果是理由就没有伟大和高洁了。也许,凡俗就是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景仰他们,可我没有力量走近他们。我只是不愿在活着的名义之下,把他们指为虚幻,而是在他们的感召之下,坚守那条做人的底线。就这么一点点坚守,又是多么的艰难啊!当经验向我们这样来展示生活的真理,我们能够那样去生活吗?时空浩渺无涯,自我渺若微尘,在无限时空的背景之下,一个人还有必要去表达自我对世界的意义吗?好好活着,活在当下,一切与此无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是生活给我们的启示。而我,作为一个凡俗的人,又怎么能够像圣人那样超越生活经验而活着?也许,知识分子应该与众不同,他那一肚子的学问不是拿来教导别人怎么生活的。毕竟,在自我的活着之上,还有着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泪人生昭示的价值和意义。这是真实而强大的存在。无论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说他是他,我是我,更不能把他们指为虚幻。
想一想曹雪芹当年是怎么想的吧!他没有获得现世的回报,使自己从极度的贫窘潦倒中得到解脱;也不去追求身后的名声,在时间之中刻意地隐匿了自己的身世。对一个中国文人来说,淡泊名声比淡泊富贵更难,可曹雪芹他就是这样做了。一生行迹的埋藏,是他生前做过充分思考的安排。牺牲精神是伟大的,但牺牲者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见证,这是人之常情,无损于牺牲者的伟大。可曹雪芹他做出了既不为现世功利,也不为千古流芳的牺牲,无人见证,也无须见证。也许,认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是我用一双俗眼去看他,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高山仰止。曹雪芹最有资格接受这种景仰,虽然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起风了,我感到了一丝凉意。肚子“咕咕”地响了几声,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中饭呢。我从岩石上爬起来,向山下走去。阳光在我头顶,被树林遮挡。那些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来的阳光,在我眼前形成了一束一束的光柱,似乎伸手就能握住。春天的树林中浮着泛绿的空气,闻得见那绿色的气息。我听见风在树丛的上空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这到底是南风还是北风。忽然,我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停下来侧耳细听,那是风裹着风,在沉闷的风的中心,传来了一丝尖厉的、凄凉的锐响,像时间深处传来的召唤。
(完)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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