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今年四个人报副高,只有一个名额。按惯例学校要求院里排一个序报上去,为的是减轻学校评委们的压力。怎么排序由院教授委员会定。按说我应该相信这些教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汪燕燕是童校长的弟子,如果童校长逐一给他们打电话呢?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得罪我总比得罪童校长心里轻松点吧。小蒋又告诉我说,汪燕燕已经逐个上门拜访那些教授。这让我危机感陡然上升。上升之后又回过头想,她这样做表现了她内心的焦虑,那么童校长应该是没有下决心为她办成这件事。童校长虽然是个副校长,对别人的议论还是有顾忌的,到关键时刻才会出手。
这样想着我宽心了一点,像划着小船从急流险滩进入了平缓的大江。宽心之后又觉得这宽心没有充分理由,说真的我应该相信那些教授,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也都是很好的人。可是我也不能保证他们在双重压力之下,不会做出违心的选择啊。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危险,很可能又吃个哑巴亏,到头来连个倾诉的地方都没有。你在院里倾诉,你等于打那些教授的脸。到家里倾诉呢?那简直是找骂。
我想起小蒋告诉我的那件事,就到院资料室去找汪燕燕的那本书,有一次我在书架上看到过。如果真是非正式出版的,逼急了我,我也可能把这事抖落了出来,我得有个准备。走进阅览室我心里很痛苦,都是几个读书人,怎么要这样兵戎相见?搞学术不应该搞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可是,真的没有别的选择,资源就那么多,少数牛人已经占了大头,剩下的大家都拼了命去争,你不争你就没有。
我找了很久没找到那本书,这让我更加恐慌。难道有人借走了?那不太可能,谁会借这样的书?应该是汪燕燕自己拿走了,她已经在防着这件事了。我问管理员李灿云大姐,是不是见过这样一本书?她马上说:“前两天汪老师借走了。”从汪燕燕的卡片袋里把卡片抽给我看,说:“咦,还是汪老师自己写的呢?是我们这个汪燕燕吗?”我说:“大概肯定是吧,也可能绝对不是。”
出了门我垂着头走在林荫道下,想着别人下了这么大的功夫,我真的有些绝望了。要是就我自己吧,我也就算了。可一想起平平和安安,我心里就绞得痛,我多么想让她们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啊!还有蒙天舒,他都报正教授了,这也让我心里绞得痛。我把嘴唇咬得快要滴血,这样来平衡心中的那个痛。我似乎感到湿乎乎的嘴唇有点咸味,就掏出手绢在嘴唇上按了一下,没有血,那湿湿的并不是血。我又用力咬着下唇,再按一下,还是没有血。我对自己说:“也好,不然又吃个哑巴亏。”我四下张望,看着周围没人,自己也很意外地,抬起头,把嘴歪着,“哈哈哈哈”地笑了。
小蒋跟我打电话,告诉我过两天院教授委员会就要讨论排序的问题了,问我采取了什么步骤没有?我说:“我又能采取什么步骤?刚才去资料室找那本书也没有找到。”他说:“这件事你就信我的吧,这么大的事我敢去诬陷一个人?我这有一本,我送给你吧!”我觉得跟他见面有点不好,好像搞地下活动似的,就说:“你什么时候放我信箱,我过去拿。”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打电话来说,书已经放信箱了,又说,“汪燕燕在外面怎么说你,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她说我的学术不算学术。也许我的学术真不算学术,但是比她的学术还是要学术一点吧。在历史学院,长了一双眼睛的人都看得懂的。”他说:“哎哟!致远,有些文章那么烂,也发表在那么高档的刊物上,编辑看不懂吗?这是懂不懂的问题吗?还有,你知道她在外面怎么说你?她说你是小人呢。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之。她用孔子的话来说你,你没有成她的美,你就是那个反之。”我说:“前几天她还说我是君子呢,怎么突然又成了小人?说得好啊,给我勇气去回她的死信呗。如今小人都有勇气说别人是小人了。”
我到信箱拿到那本书,塞到衬衫里,溜到教研室,翻开来仔细研究。这真的不像一本正式出版的书,哪里不像,我也说不出来。我想着是不是要打个电话到北岳文艺出版社去,就说要买几十本做教材,请他们帮着印证一下。想着打了又怎么样?真是非正式出版的,我能去揭她?她不过也就是想省几万块钱罢了,也可怜呢。又想着打了总比不打好,到了关键时刻,自己还有一张牌可打。
正犹豫着,龚院长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进了办公室龚院长说:“小聂,你对今年评职称有什么想法?”我说:“尽量争取评上吧。”他说:“谁都想尽量评上,名额只有一个。”他伸出右手食指晃了晃,“一个。”又晃了晃。我说:“那就看材料呗,都是专家,谁看不懂材料呢?只要瞟一眼心中就有数了。”他说:“材料是你的好一些,但是现在有一种说法,资历也要兼顾一下。”我说:“汪老师资历比我多一年,但是学校的文件说了兼顾资历的问题没有?没有。”他说:“其实我是支持你的,但是你也知道,历史学院的事情也不是我这个院长说了就算数的。”我说:“谁那么有能耐,他多搞个名额给她,我不说什么。”他说:“今年的名额已经公布了,我们学院伸手,每个学院都要伸手,校长就当不成了,人事处长也当不成了。”我说:“那就只能看材料。有些人的材料,拿是拿到桌面上来了,那也可能有水分在里面。”他笑了一下,“可能,很可能。但是讨论的时候谁会说呢?皇帝的新衣,有人说吗?”
看来龚院长也知道那本书有问题,但不好说。我说:“不要说有水分,就算没有水分,那也是我的材料好一点点吧,何况那一点点是一点点吗?”他也不说那一点点是多少,摇摇头说:“我这个院长跟别的院长不一样,特别难当。”他能跟我说得这么明显,也是向我交底了。我体会到了,这些年来,他也是在走钢丝,不容易。我说:“学院的事,院长该拍板就要拍板。”他笑了说:“有这么容易,历史学院早就跨越式发展了。从我心里来说,有些局面我也还想控制一下。”又说,“比如你的事。”我说:“那我还是希望龚院长能控制一下。”他说:“那也要我能控制得了啊!有些话我在院务会上都不好讲,我讲了,马上就有人汇报上去了。教授委员会开会也是一样的。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希望你自己有个坚定的态度,让教授们都知道,如果把你牺牲了做人情,那是不行的。”我说:“我怎么让他们都知道呢?”他说:“别人是怎么去怎么的,那你也就怎么去怎么,不然还能怎么去怎么?”我说:“知道了。”又叹气说,“要我那么去怎么,好为难啊!”他说:“活着就是件为难的事。”又说,“就这两天了。票投完了,排序就定了,复议那是不可能的。”我说:“知道了。”就出来了。
龚院长暗示我去跟教授们沟通一下,这让我很为难。可是汪燕燕已经做了这个工作,我如果不做,他们的情感天平往那边倾斜一点,我就没希望了。吃了亏我如果不嚷嚷,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嚷嚷呢,人家有个现成的理由在那里,资历。我如果真的被牺牲了,还真的不能嚷嚷,那不是让那些教授们丢脸吗?那下次就更成问题了。
可是我怎么去沟通呢?也学汪燕燕提点什么上门?或者送个购物卡什么的?这些事情,别人做了我没做,那大家的情感就站到别人那边去了。说真的我还是愿意相信那些教授,他们大多数都教过我的,都是很好的人,也有水平,材料的好坏看得懂。可如果万一呢,万一呢,万一呢?我被自己提出来的这个“万一”难住了。
正犹豫着,小蒋又来电话,问我拿到那本书没有?我说拿到了。他说:“那你赶快行动啊!”我说:“万一是正式出版的呢?”他说:“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没把握我会乱说?”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说:“院里知道的人好多,可还是要有个人把真相提到桌面上来啊!上不上桌面,那完全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不上桌面人人知道也不是个事,一定要上了桌面才算个事。”我说:“我这就打个电话去出版社澄清一下。”他说:“最后一天了,哥!快下班了,哥!”我收了线,又马上把电话打到太原,问114要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电话,再打过去,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
我几乎彻夜失眠了,趴在床上不动,听见赵平平确实睡着了,才敢轻轻翻个身。好几次我想把她叫醒商量一下对策,又觉得毫无意义,她会说什么,怎么说,我都知道。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起来了,等着到上班时间去打那个电话。赵平平去了学校,我又打电话到出版社去,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一直到九点多,有人接了。我说要买那本书做教材,要几十本,请她查下还有货没有,要得急。那边说尽快去查,要我下午打电话去问结果。我想着下午教授委员会就开会了,说:“我十一点再打电话来问行吗?”她答应了。十一点我再打电话过去,又没人接。一直打到十二点,都没人接。
我在心里恨着自己,这个信息早就知道,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我有点绝望,非常绝望,觉得自己又一次被牺牲已成定局,翻盘是不可能的。只怪自己太相信自己的材料了。材料是死的,投票的人是活的,你说自己的材料好又有什么用?就像论文是死的,编辑是活的,你说自己的论文好他就给你发了吗?又想到小蒋说得那么肯定,龚院长都暗示了,我就用赵平平的手机把情况发给那些教授们,又怎么样?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事情非常容易,我把内容写好,要致高去转发也行啊!拿起手机我又犹豫了,万一小蒋的信息不准确呢?那我不是诬陷?就算准确,对同事下这么重的杀手,我也非常痛苦。我想着今年实在不行就算了,就等明年,不就是晚一年吗?
中午一点多,小蒋打电话来,问我把汪燕燕的事揭出来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怎么不揭出来,不揭你就危险了。”我说:“万一不是那么回事呢?就算是那么回事,那她受的打击也太大了。”他说:“那就算了。”就收了线,过一分钟又打过来说:“我跟你说过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跟你说过,是不是?”我说:“是的,是的。”他说:“那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是的,是的。”到了四点多钟,龚院长发信息来说,你排第一。我想,这怎么可能?天上就算有馅饼掉,也不会砸在我怀中啊!心里对那些教授充满了感激,觉得对世事不必那么悲观,对人性也不必那么悲观。
过了一两个星期,学校开评了。我听说汪燕燕又在校评委那里活动,心里又紧张起来。她的意志这么坚强,这么执着,这么不辞劳苦又这么拉得下面子,她不赢那难道还是我赢?学校的评委跟院里的还不一样,他们不是历史专业的,对材料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因此情绪的成分就更大些。汪燕燕把他们逐个都拜到了,我呢?谁都不认识,我不输那难道还是她输?不让老实人吃亏,那让谁吃亏呢?面对这样的局面我没有办法,要我也像汪燕燕那样去奔走,我实在是做不出来。我停在原地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宣判,希望结果再一次证明对世事和人性都不必那么悲观。
对学校评委的评定过程我不了解,只知道投票就在明天了。晚饭后我在厨房洗碗,心里突然冒出“困兽犹斗”这个成语。自己怎么就这样等着,连一只困兽都不如呢?性格就是命运,也许我只配这样的命运吧?这时手机响了,我把手上的水甩了甩,在抹布上擦干,一看是汪燕燕打来的。她说:“聂致远,你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小人就算了,你怎么还这么卑鄙呢?”我一下火了,我忍让退,忍让退,一直在忍让退,她还说我是卑鄙小人。我说:“汪老师,你想想你自己都做过什么,我又做了什么,你还说我是小人?”我左手的食指在自己鼻子上点了一下,“我是小人?我卑鄙?”我问一声就点一下,“谁是小人谁自己清楚。”她说:“你有什么想法你放到阳光下面来说,你怎么在黑暗的角落使阴?你就那么害怕阳光吗?”
我怔了一下问:“谁使了什么阴呢?我是使阴的人吗?”在鼻尖上点一下,“我?”又连点几下,“我?我?我?”她说:“那难道往校长信箱泼我的污水那还是别人泼的?他是雷锋,担心你评不上?”我马上想起了那本书的事,又想起小蒋,说:“是你那本书的事吧?我没发什么给校长。”刚说出来我又后悔了,我想证明自己是君子,事情是知道的,检举信我不会写,可她怎么会相信?她说:“是吧,是吧,你还敢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知道的,有铁的证据!”她把铁证说出来,是我去资料室借过那本书。我说:“事情我知道,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怎么会出去说?绝对不是我,绝对绝对!”
我感到自己的表达很无力,把“绝对”说一万遍都没有用,虽然这绝对真的是那么绝对。她说:“这是一个阴谋。你不知道阴谋论的原理吗?谁受益就可以倒推他是阴谋的主使。陈水扁挨一枪擦破点皮,就选上去了,那一枪能是别人的人安排的吗?谁会去做这个好人好事?你知道你不往上面捅,那可能吗?”我说:“别人可能不可能我不知道,我是这样做人的。”她说:“做人这两个字你就不要说了,这是该你说的吗?”我说:“汪燕燕,我聂致远说的都是事实,你不相信就算了。我以人格担保那封信不是我写的。”她说:“人格这两个字你也不要说了,这也不是你该说的。你是君子?朝三暮四,阳奉阴违,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小人啊,小人!历史学院谁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你那点学术是什么学术?小人啊,小人!”我说:“那我们就不要说了。”就挂了机。
我把手机塞进裤口袋,接着洗碗,心里想着,别人怎么就那么有勇气?出书的错是她犯下的,怪错人的也是她,她倒还像个道德的审判者来审判我?像这样,做个好人还有意义吗?这样想着,我把手中的碗用力往下一墩,一声脆响,那只碗裂成了两半。
37
我评上了副教授。学校的评审会还没有散我就知道了,是蒙天舒发信息告诉我的。好消息总是有人愿意传递。我回信问他评上没有?他说被别人挤下来了。其实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童校长今年出国考察去了,没参加评审,也就没掌控住局面。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平平。她在手机那边说:“臭臭,那我跟韩佳平起平坐了呀!”又说,“什么时候我们也买辆车,那就更平起平坐了。”我家里知道这件事也很高兴,爸爸用致高的手机打电话来,问我:“副教授相当于什么级别?”我说:“这跟级别没有关系,就是一个职称。”他说:“怎么会没有级别?县里机关一个什么人就有个什么级别,省里机关一个什么人那一定也有个什么级别吧。”唉,一个打鱼的人也这么关心级别问题。说了半天说不清,赵平平把手机抢过去说:“爹,致远他相当于处级哩。”把手机又递给我。爸爸说:“那跟我们郑县长是同级的呀!”我说:“平平他乱说的,你千万别信他的。”他说:“致高也是这样说的,你那么谦虚干什么。”又说到家里的房子太破旧了,鱼尾镇很多人都盖了新房子,我们家出了个人物,再不盖面子上就挂不住了。我不做声,想着他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出点钱。他在那边咳嗽一声,是催促的意思。我也咳嗽一声,等他开口。他又咳嗽一声,我只好说:“爸爸,你不要以为副教授有多少钱,跟原来差不多。”他说:“肯定跟郑县长不能比的,没有外水,是吧?可是再怎么样也跟郑县长平级,是吧?看我家都出了跟县长平级的人物了!”我不做声,他说:“不急呢,过年以后的事。”
放了寒假我回鱼尾镇过年,赵平平说什么都不肯去,我劝了好久,她才肯去,说初三一定要回麓城,安安给她妈一个人带,不放心。进了屋,我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拿出来,妈妈看都不看,只问我怎么不把安安带回来让她抱一抱,都快一年没有抱了。爸爸看了那些东西说:“钱不买这些东西也不会馊的,放在荷包里不好点?变成砖头就更好了。”用手指一指墙。说到房子我想起准备好的那六千块钱,就示意赵平平拿出来。赵平平好像没看见,掏出手机来玩。不一会我收到她的信息,说钱在她的包里,要我去拿。我望着她笑了一下,就回信问,为什么你不去拿?你拿出来更好一些。她又回信说,那点点钱,你家会说我太厉害。我只好到里屋把钱拿了,递给爸爸。赵平平说:“这都是致远准备的,我也不知道是多少。”爸爸把钱捏了一下,也不问多少,转手交给妈妈,妈妈接过去也捏一下,不问多少,插到裤口袋里。不一会致高回来了,带着一串鱼、一大块肉,往地上一丢。我说:“买的?”他大声说:“有人客气!”这两年他紧跟范岗,范岗前年当了副镇长,去年调到县农机局当副局长了。致高半年前当了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女朋友也谈定了,就是他原来那个学校的老师。他追了好多年,女孩家不同意,他提了办公室主任,那边家长就松口了。过了年盖新房,新房盖好就结婚。我说:“你莫要别人的东西。”他指着地上说:“这点东西还算东西?别人拿给你,你不要,那别人会睡不着觉,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收下了,那是人道主义,让他安心睡个觉。我真的不在乎,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又撮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如今真要办成点事,都是这个了,米米。”
这时进来两个人,跟我打了招呼,就跟在致高后面把房子前前后后看着,比画着,讨论年后盖房的事。那两个人在我家吃中饭。妈妈把菜端上来,只有四五个菜,都是好大一钵的。吃着饭,他们说房子的事,我才知道他们一个是建材店老板,一个是小包工头,都来帮致高的忙。说了会房子,建材老板问我:“致远哥在哪里发财?”我说:“没发财,在省里教个小书。”妈妈说:“博士哩,北京的博士,首都。如今在麓城教大学。”包工头说:“北京,那了得呀!在麓城教大学,那了得呀!博士,那了得呀!”致高说:“相当于县级呢!”包工头说:“县长,那了得呀!那个财就发得大哩。”我说:“发财是你们老板的事,我们是搞文化的,不讲发财,搞文化。”可“文化”两个字并没有对他形成威慑,他说:“那不是更发财,电视里那个赵本山也是搞文化的,他有十几部奔驰呢!一天开三部!”赵平平说:“搞文化的人,有的是发财的,有的不发财的。”老板说:“不发点财那搞它干什么呢?嫂子,不会跟致远哥借钱的。”赵平平讪讪地笑笑,不再说话。老板又说,“还说搞文化,当官也是一样的呢。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是吧,致高?”致高说:“莫乱讲呢,典型的没文化。”我还想把搞文化和发财是两回事的道理讲一讲,想着讲也白讲,就说:“这鱼汤越煮越出味了,再来一碗?”
吃完饭我把致高叫到门外,说:“你这个主任来得不容易,盖房就不要沾这些人的光了,他们也不会白白帮你。搞出什么事来,你就吃不消。”他说:“我这点事那也叫事?真的有件什么事,我想轮都轮不到。”我说:“你不要学那些人,他们将来都是会吃大亏的。”他说:“那我房子不盖了?还得盖吧?不盖岳母娘不高兴,这是承诺了的。你那几年不也是被岳母娘逼成那样?”又说,“我这个主任来得不容易,那是下了本钱的,有机会也得收回来一点吧?我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不公平,我只想为自己讨个公平回来。”他居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说:“小老板赚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你不要占他们的便宜。”他说:“你以为是我找他们?他们找我,找上了是我给他们面子,不信你去问他们,说致高要换一家建材店,换一个包工头,看他们会肯不?”又说,“我也想一是一,二是二,我没有那个力量呢,力薄呢,力薄呢。我们这些人靠工资活着,那就不要活了。你以为我这个主任工资有多少?力薄呢,力薄呢!”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屁股后面捏了捏钱包,感受到了力薄的难堪,就叹一声,不再说话。
这天晚上,有个人提了一大袋东西来拜年,说是我们的亲戚。什么亲戚,我爸爸也搞不清楚。他解释了半天,谁也没听明白。那人说:“简单点说,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聂主任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共一个爷爷的,一条根下来的。一笔写得出两个聂字?”他要致高想办法批一块宅基地,说:“搞成了谢聂主任两万块钱。”致高说:“没那么容易,你以为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有保护红线!”那人说:“所以要谢谢聂主任!那么三万?”致高说:“我不敢为这点钱犯错误呢!”那人说:“那就四万,四万!我实在是,实在是……”致高说:“那也只能说帮你去试一下。”
致高送他出去,我对爸爸说:“致高刚搞了个办公室主任,你提醒他别犯错误。”他说:“那我知道呢,我经常敲他一下,别抓进去了,没人送牢饭。他应该不会弄那么大,小小弄一下,那没有关系的。他刚上去,是弄得最少的。”我说:“刚当一个小主任,就盖三层楼,太惹眼了。”他说:“盖的人多了去了,老百姓家都盖了,我家怎么能不盖?你妈想这件事都想了有十几年了,致高也是想满足你妈妈一个心愿。好孩子呢。”我想告诉他,我拿不出更多的钱,可我说不出口。家里盖房,我一个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人,在外工作,竟只拿这一点钱,那真的不是好孩子。我说:“爸,我刚参加工作没几年,还没来得及赚钱。”他“嗯”了一声,我说:“家里那个房子每个月还要交钱给银行。”他又“嗯”了一声,我说:“去年还为妈生个孙女,也要用钱。”他还是“嗯”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我刚想找点什么话来说,爸爸说:“致远啊,到底是博士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我说:“博士又不是官。”他说:“官都不是,那读它干什么呢?读了这么多年,还读到北京去了,你妈翘着大拇指逢人遍告,”他伸出左手把大拇指翘了翘,又伸出右手翘了翘,“我和你妈还以为你会在省里当个官呢。那你以后还是要去当个官,大官小官,那都是官。”我说:“爸爸你一个渔民,怎么这么官本位?当官有那么了不起吗?”他说:“官什么位?没有那个官什么位,哪里会有好日子?没有致高这个官位,我们家能盖房子?”他捏着指头算给我听,砖头、水泥、石灰等,都是有人半买半送。我说:“危险,危险,致高这样搞很危险。”他说:“有什么危险?都是这样的。人家的东西便宜卖给我,那是人情,未必要坐牢?”
鱼尾镇的人没啥文化,看事情就这么简单,标准就是当没当官,发没发财,讲别的,他们不能理解。想一想也许应该理解他们,他们从自己的生存经验理解生活,那也没有错吧。这样想着我说:“过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太阳?以后房盖好了,在屋顶装个太阳能热水器,冬天也能免费洗澡。”爸爸说:“那个官什么位,好呢。老二没读那么多书,在镇上搞了个官什么位,老大你读那么多书,在麓城也搞个官什么位,我们聂家那就威风呢。”我说:“太阳能热水器不要烧气的,烧太阳光,省钱呢。”爸爸说:“太阳能……你妈她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想在鱼尾镇这里威风一下。”我说:“爸呢,我是做学问的人呢,没有威风的。”他说:“一点威风没有,要那个学问有什么用呢?”我望着天上说:“威风……怎么过年了还有这么好的太阳?”我闭上眼,阳光栖息在我脸上,脸上的感觉非常微妙,我不知道那是阳光的暖意呢,还是微风的寒意。
第二天家里杀翻了一口猪,在门前的坪里杀的。杀猪的人是致高叫来的。那猪一挣,站起来就跑,把接猪血的桶子踢翻了,血溢了一地。杀猪人和致高追上去,把猪摁在地上。赵平平本来很兴奋地看热闹,刀杀下去的时候捂住双眼尖叫了一声,马上就被猪的尖叫声盖住了。她看到这满地的血,又尖叫一声,跑到屋子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就跑出去买了三十斤鱼,叫鱼贩剖好了提回来,妈妈用盐腌了,挂在屋檐下让风吹着。猪一杀过年的气氛就上来了。镇上开始有人放鞭炮,又有接二连三的鞭炮响应,街上烟腾腾地呛人,通街都是红色的炮屑。
初一那天,我和赵平平起得晚。三十晚上看春晚睡得太晚,起来也没洗漱,就去给爸爸妈妈拜年。赵平平给妈一个红包,两千块钱。刷牙的时候我说:“本来说好一千,怎么翻倍了?”她说:“谁想翻倍,钱打在自己排骨里不好些吗?被你家那个致高逼起了,一千怎么拿得出手?”到了晚上又对我说:“不盖新房,这里还有半个家是你的,盖了新房,就全是那个致高的了,致远往哪里摆?明年你回来就真的是做客了。你弟媳妇那盏灯也不是那么省油的。”我说:“我们兄弟,不计较这么细。”她说:“这还是细,那什么才是粗?”我说:“盖好了父母还要住这么多年,没怎么叫我出钱,已经是体谅我了。”她轻笑说:“哼哼,那你的意思是还沾光了?”
初三那天范岗来了。致高昨天去县里给他拜了年,他是来回拜的。进了门范岗把礼物往门边一放,双手抱拳嚷着:“老同学,老同学,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这么多年的偶像!”我也抱了抱拳说:“致高,范局长来了。”致高跑出来,双手拉着范岗的手拼命摇着,几乎要拥抱,说:“县里的大领导下基层了!体察民情!”喝着茶,范岗说:“致远有名片吧,请教一张?”我说:“没有,没有。”把手机号拨到他的手机上。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了一下,反面顶天立地列着十个头衔,农林牧渔机械文化旅游无所不包,教育局都有一个顾问的名分。我看着名片说:“全才,全才!”他说:“有几个地方是他们硬要拉我去凑个数。教育我懂什么?只有你才是专家,专家!”说一声就拍一下巴掌,“专家!”
我把名片捏在手中,礼貌似的看着,心里想:“有这么多头衔荣誉,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范岗和致高谈起县里的人事关系,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如何如何,头头是道。我在旁边听着,觉得他们真的看得很深很细,微妙之处都有精到的理解。比如他们分析一个四十出头的副县长,这次班子调整呼声很高,却还是没进常委,就是因为他太年轻。如果他这次进了常委,几乎就是下一届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必然人选,否则新上来的人是降不住他的。这次没进去,说明上面没有考虑将来由他接班,也就是说,别看他年轻能干,政治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着真的不能小看他们,别的本事也许没有,这个本事那他们是有的。我插话说:“范岗你爸爸这次到年龄边上了,还保住了常委的位置,那上面还是有人顶他吧!”他说:“那应该是凭他自己的能力吧!”又说,“致远你不会以为我这个年龄就当了局长,是靠我爸爸顶上去的吧?有人说我是官二代,说真的,我除了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别的资源。能力就是我唯一的资源。”我心里想:“妈的,讲得出口。当人家是傻子呀!你们这些人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也只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什么时候出个科学家艺术家给人看看?”致远说:“我哥昨天还说,范局长绝对是凭自己的能力上去的,读中学就看出苗头了。”我本来想说,你们当了官,要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懒得说了,口里含糊地说:“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范岗没听清,把头凑过来说:“致远你说谁有能力?”我说:“你有能力,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有能力,前景不可限量!”他点点头说:“还有得三十年混呢,混成什么样子那不敢说,混是且有得混的。”
家里盖房子我用不上力,这让我觉得对不起父母。那几天我在家里很沉默,屋子里前前后后都浮漾着致高的声音,房子怎么盖,买什么材料,怎么送人情,都是他在嚷嚷。赵平平也不太说话,不时询问地望我一眼,我就咧着嘴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致高的张扬,还是笑自己的无奈。
走的那天,爸爸在家门口帮我提着包,到了车站,他把包递过来的时候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我没有听懂,询问地望着他。他看赵平平一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含糊,我还是没听懂,但心里还是懂了的。他是想问明白,到底是副教授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
38
在回麓城的汽车上赵平平说:“到家有几件事要做,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在你们家睡了这几天,我身上都痒到骨头缝里面去了,里面好多虫子!”我说:“我家有那么不安全吗?纯粹是心理作用,我住了几十年都没痒过。还是给你铺的新被子新毯子呢。”她说:“棉絮也是新的吗?里面的虫子它自己不会爬出来?现在的虫子可聪明了,哪里营养丰富它都知道,智商不低于一个博士。”又说,“明年你自己回来,我这个小媳妇能做到这个样子,那是做到岸了。”
过了一会她说:“你怎么不问我第二件事?”我说:“屎不臭,挑起臭,我是搅屎棍?”她说:“从来就把我往最坏的方面想。我想安安了。”我笑了说:“那你是贤妻良母哩。还有第三件事呢?”她也笑了一下说:“没有。”又说,“谁说没有?”我说:“不懂世界上的别人,还不懂你吗?”她说:“第三件事就是明天带点钱去步行街帮自己买两件好点的衣服。几千块钱帮致高盖房子也给了,我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几千块钱,也没个人提一下。”我说:“家里不提是给我们面子,盖房子这么大个事,我在外面工作的人,拿几千块钱,叫别人怎么提?我就最怕他们提,他们就真的不提。好人呢。”她说:“我以前想过精彩的生活,后来不想了,想也白想。”我说:“真的不想?那我们家今后就有安定团结了。”她马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权利想?我就是要想!我一个女老百姓不想这件事,那还想什么!看到别人还没有我漂亮,过得比我好,我心里不平衡,非常不平衡,非常强烈地不平衡。我生了安安就没有买过衣服了。这几天看到你家致高的媳妇穿得比我还好,我心里就过不去。”我说:“那明天拿一千块钱,我陪你去上街。”她说:“你看你看,一千块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劲头都出来了。现在好点的衣服,一件就是一两千的!”我说:“那是你赵平平穿的?”她说:“那为什么我就不能穿,我比别人低那么多吗?”我说:“衣服吧,第一是遮体,第二是保暖,一百的跟一千的,没有什么区别。”她说:“那除非你能证明买好衣服的人都是白痴。”我侧了头望着她说:“那未必还拿两千?”
第二天赵平平就跟高娟娟约好,上街去了。回来时提了几袋衣服,很兴奋的神情。我想着那应该都是一些便宜货,几百块钱就买一堆,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多少钱啊!”她说:“不告诉你,怕吓着你。”我说:“未必真的有两千?”她说:“不告诉你,三千。”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零,另外三个指头兰花指似的翘着,“三千多。”斜眼瞧着我,“看你眼珠子暴出来,暴出来那也是三千多。”她见我不相信,从一个袋子中拎出一件皮衣,说:“这是上次我们看的那件,过季了,三折了,心动了,买了。”
这件皮衣我还记得,春节前陪她上街,逛了好久她一件衣服也没买。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我说:“你衣服够多了,买那么多往哪里放?吃饭去吧!”她说:“吃那么多往哪里拉?”当时她在这件皮衣面前待了好一会,翻来覆去找不到价格标签,就询问地望着售货小姐。售货小姐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过去帮她把标签从口袋里找出来说:“要九百啊!”售货小姐“哧”地笑了,赵平平说:“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我这才看清是九千。离开柜台赵平平说:“太势利了。”又说,“我就那么像买不起的人吗?”
今天她居然买回来了。我说:“你真的下得了手啊!以后高娟娟叫你上街,你就说你要带安安。”她说:“我真的不能跟她上街,丢不起脸。今天还是没有丢脸。”她把皮衣穿上,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说:“我知道你会说不好看,几十块钱一件的地摊货都是最好看的。”她穿着这件皮衣的确好看,有贵妇人的高雅。可是我不能说,这种高雅不是我们能追求的。我说:“还可以,还可以。”她说:“谢谢你。我还以为你会说丑得像个巫婆呢。”又问她妈,岳母说:“像有钱人家出来的。”又说,“我们平平一年买两三件这样的衣服还是应该的。”赵平平说:“我两三年买一件就可以了。
赵平平说,买了这么贵的衣服,有点对不起安安,要想办法赚回来。那几天只要我一离开书桌,她就溜到电脑前上网。我一走到跟前,她马上就跳到另一个页面上去。我说:“你不是跟谁在玩网恋吧?”她说:“胡说。”问了几次,她说: “我在开心农场偷菜呢。这是女人的游戏,男人别管。”那几天她简直痴迷了,老是待在网上,可就是不让我知道她在干什么。上网偷菜用得着这么神秘吗?
这样过了几天,我真的有点愤怒了,心里有着一些不好的想象,甚至想到她是不是又跟以前那个经理在联系?当我忍无可忍把这句话说出口,她说:“我真的要联系,我在家里联系?”又说,“难道你真的觉得世道人心这么不可靠?”我说:“那天你到底跟谁上街了?皮衣到底是谁买的?到底打了三折没有?”她说:“聂致远,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是个男人心怀就要宽广一点。你气势如虹,其实是自卑!别人不懂你,我还不懂你吗?”
她这么一说,我心中震了一下,忽然就懂得了我自己。赵平平她懂我,太懂我了,连我自己没有懂的地方她都懂了。我说:“你这个话太伤人了。”她说:“我本来不想伤的,你那三个到底就没伤我吗?”又把电脑点到一个页面,“我就是想联系这家公司,做个生意。”我瞟了一下,的确是这几天瞟得有点眼熟的画面。我说:“懒得看哩。”我离开了。
我在厅里看了会电视,心里乱得很,就出了门下楼走走。我没有方向地乱走,就来到了大街上,晚上小商贩都出来了,占道为市。有人在高声叫卖武大郎煎饼,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来一串铁板鱿鱼。空气中弥散着香气,我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几下,那种油香、辣香和肉香的混合香味就经过了我的鼻子、喉咙,消失在身体某个说不明白的深处。我想着这些人赚钱,活着;活着,赚钱,其实也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生。我呢,教书,活着;活着,教书,这中间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如果没有,那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这么多年来都想得太多了;如果有,那差别又在哪里?
这一问让我感到了恐慌,难道,这么多年来,自己珍视的那些东西,都只是一种其实并不存在的虚幻?蒙天舒从来就没有这种心态,从来就明白,说,该怎么说,而做,又该怎么做。他绝对不会用一种理念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他因此轻装上阵,冲到前面去了。也许,活着,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这才是唯一的真实,哪怕由于职业的需要,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许多,那也是为了落实这唯一的真实,这也是意义和价值的尽头。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大彻大悟、思想解放的感觉,天天听见有人说思想解放,我为什么不解放一下自己呢?为了使那个唯一的真实落到实处,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又不敢做了。
赵平平说我自卑,这是真的。我平时不会承认这一点。我心中装着那么多的圣人之言,又有那么多圣人作为前行者,我踏着他们的足迹走就是了,走得不稳,那大方向是没有错的。可我为什么还要自卑?我应该从容、淡定、自信、旷达才对,可为什么还是自卑,还是撑不起自己那一片精神空间?唉,现实就是现实,不论我怎么想,钱都不会理我,权也不会理我,你不去找它,它会主动找你?钱和权,这是时代的巨型话语,它们不动声色,但都坚定地展示着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我能螳臂当车吗?我忽然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圣人,都是螳臂当车的人,他们因此都遭遇了凄凉的人生。唉,司马迁、曹雪芹,他们是来给人瞻仰的,不是来给人效仿的啊!
回去的路上,我花两块钱在铁板摊上买了一只武大郎煎饼,问:“老板,今天赚了百把两百块钱吗?”他说:“讲相声,赚几十块钱吊着一家人的命。”我说:“招学徒吗?我想报个名。”他望着我咧嘴笑了说:“讲相声,你们把书吃到肚子里去的人,还来赚这个辛苦钱?”又用手比画着,“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不是被逼到没有路走,谁会来走这条路呢?”听了这话,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而且幸福,对生活应有感恩之心。咬着煎饼回到家里,我想,自己跟他最后的区别,也许就是一个辛苦,一个更辛苦?
睡觉的时候赵平平说:“我想了一个赚钱的门道,你支持我吗?”我说:“你赚钱,那如果靠得住,那猪都能上树。”就把卖煎饼人的话告诉她,“你吃得了那个苦?”她说:“我为什么要吃那个苦?他是没读书的人。”我说:“算了,算了,能有这样的日子就不错了。你小时候吃过进口奶粉?”她说:“我吃母乳,比美国奶粉都好些。”又说,“你到底支持不支持嘛!”我说:“你去考个编是正经,我支持的。”她说:“一个人撞墙都撞五次了,还有必要撞第六次?我傻呀,我?”我说:“那就好好过日子,心要安得下来。牛衣古柳卖黄瓜,那也是真正的幸福。”她“嘿嘿”地笑,说:“我不想卖黄瓜,我想开宝马。这年头谁卖黄瓜,谁开宝马?这就是蠢人和聪明人的区别。”我说:“这年头人精太多,你开宝马?你只能做那些开宝马的人的下饭菜,被别人吃了还不知怎么被吃进去的,你开宝马?”她说:“聂臭臭你不要把话说这么绝,哪天我把宝马开回来了,你别说我是偷来的。”
39
这天我回到家里,赵平平在给安安换衣服。我去厨房给岳母娘打下手,赵平平抱了安安过来,在我身边站着,也不说话。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又转到另一边站着。我说:“今天怎么了?”她就走开了。
晚上睡觉时她说:“你夹克口袋那两千块钱是我拿走了。”我这才记起院里发了两千块钱奖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发钱了?”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知道了。”我说:“怪不得我一进门就站到我身边,你硬是有特异功能,闻得出钱的气味。”赵平平嘻嘻地笑,鼻子用力吸了几下说:“我的鼻子有那么灵敏吗?我就是凭感觉。”我说:“典型的见钱眼开。”她说:“钱是生命之源,谁不见钱眼开?我想钱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又说,“我在网上搜了这一二十天,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项目,要投资二十几万。”我说:“怎么要这么多?”她说:“人家那是有发明专利的。”
她告诉我,网上介绍了一种矫正青少年视力的新办法,有一种眼镜,每天戴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把视力矫正过来。她的计划是,把那套设备买了,在学校附近租一套房子,把表妹找来帮她守着。她到学生中去开发市场,收六千块钱一个人,发动别班的班主任拉学生进来,拉进来一个,给一千块。我听了好笑说:“这也算高新技术?我读中学的时候就有了。我的同学还有几个交钱试了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她说:“这跟以前的不同,是新技术。”从被子里爬起来穿上衣服,又催我也穿好,两人坐到了电脑前。
这套新方法是中华护眼科学会下属的亮尔公司推出的,在上面推荐的几个人都有教授身份。他们把矫正视力的物理和医学的原理演示得非常细致,并说已经有好几万中小学生因此摘下了眼镜,不信可以去问谁谁谁,公布了他们的手机号码。其中一个李教授说:“诚信是我们的诺言,也是我们的生命,人在做,天在看,不欺人,不欺天,我们郑重承诺,无效全额退款。”又有几个中小学生出来谈这种矫视镜的特殊功效,使他们收获了摘下眼镜的幸福。特别打动人的是一个中学女生,因为戴眼镜不漂亮,非常苦恼,经矫正后摘下眼镜,真是幸福万分,眼泪都流下来了。女孩形象前后对比,确实是有极大的差异。
看了这个演示,连我都有点相信了。赵平平说:“通过每个班的班主任,把学生和家长组织过来看这个演示,他们还不是抢着报名?”我说:“我别的都不说,如果真有这么神奇,国家为什么不推广?”她说:“中华护眼科学会不是国家吗?”我说:“明天我陪你去看眼科医生,挂个教授号,教授说行,你搞这个我不反对。六千块钱太暴利了点,你就三千,不然收着你怎么好意思?你是老师,教德育课呢。”她说:“我不。我要。”我说:“你是老师呢。”她说:“我就是不。我就是要。老师怎么了?老师不是人?”我说:“老师就要做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纯粹的人。”她说:“老师纯粹就是一个人好不?有的老师把考试重点上课不讲,要学生晚上去她家补课,我还没做过这样的事。还有的看教师节家长送购物卡的大小来分配学生的座位,我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我说:“有这么厚的脸皮?”她说:“这要很厚的脸皮吗?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学校要查都没法查。”我说:“这些人到底是教书育人呢,还是害人?”她说:“她管那么多?钱睡在她口袋里,这是最真实的。”我说:“这样的老师多几个,会培养出怎样的学生?中国还会有前途?那是王八蛋,王八蛋!”她说:“你对我这么吼干什么?”又说,“王八蛋王八蛋,哪个王八蛋又吃了亏呢?吃亏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赵平平想钱想得太厉害了,我没办法说服她。我希望那种方法真的有那么神奇,能够矫正视力,那收学生六千虽然多了点,但有个这么好的结果,也算说得过去。从我的理智上来说,我不相信有这么神奇,真有这么神奇,早就风靡世界了,得诺贝尔奖了。可那些演示又叫你不能不信,有科学,有权威,有范例。真的有那么大的问题,怎么会被允许在网上推广?那么多眼科医生不会出来揭露吗?
这件事赵平平跟我讨论了几天,似乎已经再也不用讨论,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到哪里去筹那么多钱。赵平平每天跟那家总部在北京的公司电话联系,把我提出的问题也都提出来了,得到的答案也是天衣无缝的。比如她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国家不推广?回答是,一项新技术,要完全成熟了国家才会推广。美国有几种抗癌的药,抗艾滋病的药,已经上市二十多年了,国家还没推广呢。等到国家推广的那一天,亮尔公司就是跟微软一样的,是世界性的企业了,赚钱也轮不到一般老百姓了。现在加入,每投入一万元加送一千股干股,将来就是公司的元老级股东,前景你自己去想吧,你怎么想都想不到那个辉煌是怎么样的一种辉煌。
赵平平听了这些话,兴奋得晚上都无法入眠,还要把我推醒,讨论将来有了那么多钱,该怎么花才好?她打算买别墅,买名车,买高档衣服,去埃及看斯芬克斯,送安安进贵族学校,然后留学美国。她说:“上次报纸上说,才俊贵族学校的学生照班级照,人人都戴着墨镜,怕被人认出来遭绑架,只有老师是不用戴的。我真的好担心我安安哦,万一被别人绑架了怎么办?”我说:“发神经呢。”她说:“我发神经?这个前景你以为还用很久才会到来吗?”岳母娘都被她说动了,答应把养老的八万块钱拿出来。赵平平说:“到明年这些钱就会翻几个跟头了。妈,你的钱我结婚你都没舍得拿出来的,那我算你入股啊,你看着它们翻跟头吧。”
对这样美好的前景我还是不相信,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也还抱着希望,希望真有这么好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风险,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学生的。看着赵平平疯狂筹钱,筹足了就马上要去北京,我有点着急,我劝她慢慢来,可北京那边来电话说,仪器只剩下几十套了,可能下个月就没有了,这种高科技产品生产周期很长,下一批要等明年了。这让赵平平更加快了筹钱的节奏,说:“到下一批我就当不成元老级股东了。你知道微软的原始股现在合多少钱一股?一万多!美元,美元呢,美美的呢。”嘴巴有滋有味地咂了几下,“到那天我两万多股原始股,你算算多少钱来!”她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我算不清,太多了,手指头都不够用,一大堆,美元呢,这床上都摆不下呢,床都会压垮的!我要睡在钱上打几个滚!”
我不能跟着疯狂,我得冷静。我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几十遍,就冷静了下来。天上的馅饼越大,就越不真实,也越不可能往自己怀里砸。我去市三医院挂了个眼科的教授号,对教授说,自己女儿读小学四年级,近视,她的班主任动员她交钱矫正视力。教授打量着我说:“你女儿读四年级了?那你懂事懂得早啊。”我笑了一下说:“大学刚毕业就奉子成婚了。”他说:“你千万别听那个班主任的话,没有什么好心思。你说的这件事,我这些年来耳朵都听起茧了,就不去关心了。我自己的儿子也近视,我也没办法,你说那个什么公司比我还厉害些吗?”我说:“我女儿她会爱漂亮了,不肯戴眼镜,可不戴眼镜怎么看得清黑板?成绩都降下来了,急呢。”他说:“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告诉她,现在先戴几年眼镜,十八岁以后去动个手术,那是很靠谱的。”
回到家我把教授的话告诉了赵平平,她根本听不进去,说:“人家嫉妒你发财呢。”劝说了她半天,她说:“那我也得试一试,冲着那两万原始股我也要试一试,哪天上市了,我也发个财。你没听说过,有个人买了一千块钱的深发展的原始股,压在箱底十多年都忘记了,有一天偶然发现,膨胀到几十万了。”我说:“我明天陪你去省人民医院,再问一个教授好不好?”
第二天我们去省人民医院,是个女教授。她听完赵平平的讲述就笑了,说:“真还有这么天真的人?别人发财不自己发,还拉着你一起?天真!这种方法已经有二十年了,临时提高一点视力是可以的,一停马上就反弹,所以医学界从来不推荐。”赵平平急了,说了一大堆理由跟她辩论,女教授说:“你觉得自己比我懂得还多,那你就去把这二十多万交了。”我说:“我肯定听教授的!”女教授说:“亮尔公司我听说过,去年在麓城一中门口就开了一家,现在撤掉了。没人上当了,他不撤?”
赵平平默默地跟我回家,快到家了,又说要去一中门口看看,亮尔的那家分店到底在不在?我陪她过去,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没有找到。我说:“撤掉了怎么找得到呢?”她去问报亭的大爷,有没有这一家门面?大爷说:“怎么没有,亮尔,就在那里。”我们看过去是一家文具店。赵平平又去文具店问了,老板说:“他们骗了一中学生好多钱呢,学生的家长来找麻烦,他们就跑掉了。我把这个门面顶下来,还收了我五万块钱的转让费。好厉害呢,吃骨头的人呢。”
回到家里赵平平几天没说这件事。北京那边来电话催问,她就跑到另外一间房去接。过了几天她说:“这件事我还想搞成呢。”这太出乎我的意料。教授的话她听到了,垮掉的门面也看见了,还要搞,真不懂她怎么想的。我说:“以前只听说搞传销的人被洗脑了,现在洗到我们家里来了?”她说:“我一辈子就想做成一件事,你让我试一次。”我说:“吃骨头的人都垮了,你比他还厉害些?”她说:“我是老师,学生家长会信任我。”我说:“那你明知这个事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事,到头来一场空的事,你怎么忍心去骗,骗,”觉得这个字太重了,我马上换了一个词,“忍心去哄,哄家长?将来怎么面对学生?”她说:“不是会有效果吗?有效果我就交代了,我还保他们一辈子?”我说:“那对学生也太不公平了。”她轻笑一声:“公平?”又笑一声:“公平?有谁对我公平来?别人对我不公平,我为什么要对别人那么公平?我不是公平姐,你也不要扮演公平哥。”我说:“别人对你不公平,不是你对别人不公平的理由。这个理由如果成立,人人都可以气壮如牛地去杀人。”她说:“没有觉得需要更多的理由,有效果这个理由就够了。没编的老师我当九年了,谁给我一个公平?没有这个公平,我怎么能好好活着?一个人活在市场时代就是要好好活着,这是事情的本质。”我说:“什么时代这都是事情的本质。可是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想好好活着,就不让别人好好活着,这也是事情的本质。”她说:“我让谁不好好活着啦?他们最多就是输几千块钱,他们有钱,无所谓这点钱,他们的家长有钱呢,你不知道。”我说:“有钱你也不能挖个坑让人家跳吧?你是老师呢,还教德育课呢,不好意思呢。”她说:“贪官在大会上作反贪报告都好意思,我为什么要那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要生存。”唉,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就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我说:“下次你找别的事情做,我支持你。”她笑一笑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学生我不吃一吃,别的地方还轮得到我吃?”
讲不清道理,我就跟她讲风险。二十多万,只要打出去,就永远不会回头了。这个道理她也懂,可她还是想着那些原始股份,有一天会发大财的,并以微软为例子来说明。我说:“全世界打开电脑都是微软的系统,那它不发财?你们亮尔在麓城就一家门店都垮了,你还想跟微软比?别听那些人的发财梦,那是洗脑。”
最后岳母也感到了风险,不同意投资了,赵平平就只好算了。算了之后又跟我说想做成一件事,一辈子才能心安。我说:“能不能想办法把编制搞到手呢?你一辈子把这件事搞成了就了不起了。”她说:“深圳一个女教师,十多年没编,最后跳楼了,结果几千人都解决了。唉,麓城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跳那么一跳?”
40
前年评上副教授,本来去年就可以带研究生了。等我的硕士导师资格批下来,已经到了五月,研究生复试已经搞完,名额也都分了,我就没有带。事后我有点郁闷,本应该提出来预留一个名额给我的,不好意思提,就错过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这个道理我懂,也看到了太多的事例,可就是哭不出来。
今年蒙天舒通知我去参加面试,说:“今年思想史专业是八个名额,童老板还是带三个,我和齐教授每人两个,你就带一个好了。”我说:“有一个就行了,难道我还跟你老板抢名额?”面试那天童校长临时有事没有来,我们就从古代史那边请了两个教授来帮忙。
过了线参加复试的有十一个人,要淘汰三个。有个女生,刚作了自我介绍,蒙天舒就问了两个问题,很流畅就回答了。我问她:“荀子关于人性的最基本的观点是什么?”她竟回答不上来。齐教授又问:“那孟子呢?”也回答不上来。齐教授的脸色有点难看,蒙天舒有点难堪地笑了笑。蒙天舒去年评上教授,今年的考试题就是他出的。齐教授说:“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你都不知道,你大学怎么读的?”他没说考研怎么过线的,已经是给蒙天舒面子了。另一个女生也是这样的情况。面试完,古代史两个教授打了分去了。我说:“这两个女生恐怕要淘汰、不淘汰她们又淘汰谁?”蒙天舒说,其中一个是童校长交代了要保的,另一个又是人事处肖处长的侄女,请我和齐教授笔下留情,分数打高一点,不然他不好交代。齐教授说:“这一问三不知的,怎么培养?”蒙天舒说:“培养就不辛苦你们了。”齐教授给了一个中等的分数,我跟着他也给了一个中等的分数。这样做了我心里有些别扭,想着初试占了百分之六十的权重,复试还有外语的听力和口语,还有笔试,面试只占四分之一,我这点分又只占面试的五分之一,也影响不了什么,心里稍稍安了一点。
下午录取的结果在会议室公布,那两个女生果然被录取了。研管办邓老师说:“我们录取是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进行的,具体的分数贴在研管办门口,大家可以去看。”有几个被淘汰的女生当场就哭了。我看那几个哭的女生,好像不是我们专业的,感到了一点安慰。安慰之后又为被淘汰的那三个考生难过,谁都是准备了一两年来考的,谁都不容易。
散会后到教研室分配导师,八个考生有六个选了童校长,一个选了蒙天舒,就是肖处长的侄女,一个男生说都可以。没有人选我和齐教授。我无所谓,最后分给我一个就行。齐教授有点难堪,说:“那我今年就不带了,反正就这么个素质。”蒙天舒说:“那怎么行?”又对考生说:“选导师是双向选择,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按自己的想法选的。”就点了两个考生的名到齐教授名下,把那个说“都可以”的男生分给了我。有些教授带研究生都想带有资源的,这样的好事轮不到我。据说管理学院的梁院长每年亲自分配硕士博士,把那些来读博的处长副厅长,还有公司经理,都分到自己名下。
有两个女生长得很漂亮,我本想着能够带上其中一个就好,结果被蒙天舒留给自己和童校长了,说是早就有联系的。这也算是资源,也是一条潜规则。这让我明白,你想到的好事,别人也会想到的,养眼这点好处,也要依着话语权的大小来分配。我不明白齐教授怎么也不说一句话,蒙天舒是院长助理,可是你资格老啊!
分到我名下的那个男生叫张一鹏,去年毕业考研没考上,毕业后没去找工作,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子复习一年。我把他留在教研室,说:“今天的复试你其实有点悬,因为是本校毕业的,老师都手下留情了。除了教材,你到底读过几本书没有?”他笑着说:“那些书又不考,我读它们干什么呢?”我说:“太功利主义了。”就给他开了书单,有十多本书,说:“离开学还有半年,你就把这几本书读好,写五万字的读书笔记。”他舌头伸出来停在那里,说:“五万字啊?”好像是个天文数字。我说:“算下来一天三四百字,很多吗?实在没有感想,你把书中的好段落抄几百字也行。这点书都不读,你搞什么学问?你没有搞学问的心思,你考研干什么?”
九月份开学,我问张一鹏要读书笔记。他畏畏缩缩在包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我翻了翻说:“这才几个字?我布置的是五万字。”他说:“老板,事情太多了。”告诉我兼了北京一家什么报纸驻麓城记者站的记者。我马上说:“你考了研就认真读书,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报,你不要去掺和。”他告诉我是一家搜集商业信息的报纸,又说,“老板,我得给自己谋点生活费呢。这么大了,又是男的,怎么好意思老是啃老?”我说:“老师就是老师,什么老板!”他说:“知道了,老板。”打自己嘴一下,笑了。到第二个学期,他找了我说,自己组建了一个学生社团,叫文化促进社,希望我当顾问。我说:“怎么就不能安心读几天书?”还是同意了。本来我想招个老老实实搞学问的人,看他不是那块料,也就算了。
我有个表妹在女子大学家政系读书,这天她来麓城师大,说:“刚知道你还是我们的文化顾问呢。”我这才知道张一鹏把文化促进社推广到其他大学去了,表妹是代表女子大学来开会的,商量明天去机场迎接香港歌星黎明的事。我说:“这也是文化?你们就促进这些?”她说:“麓城的音乐盛会呢,几万人的场面,这不是文化那还有什么才是文化?读几本死书,那是过去的文化。”我说:“这些话是张一鹏教给你的吗?看我不把他的鼻子刮出血来。”她赶紧说:“我无师自通呢。”
表妹的梦想就是嫁个有钱的人。春节在家里练习淑女造型,头顶几本书,手端一杯茶,立在那里半个小时不动。前不久说要去与一个扬州在麓城做生意的商人相亲,打电话来问我扬州的市花是什么花,什么颜色,瘦西湖又有怎样的历史,等等。第二天去见面,那些关于扬州的问题她回答得太流畅了,引起了对方的疑心,问她琼花有几瓣?瘦西湖到底有多瘦?都说不上来。对方知道她对扬州的感情和向往都是刻意为之,很不高兴地走了。
第二天我看电视台的新闻,看到了粉丝团去机场接机,张一鹏代表麓城的粉丝团致词,又看到表妹在献花时过于激动,突然晕倒了。记者很煽情地描述了这一场面。我马上打电话给表妹,问她身体怎样?她哈哈笑说:“那是表演呢,怎么你也信?”才知道很多歌星来了,都是他们去机场接机,献花和晕倒的人是轮着来的。这事由演唱会的组织者出车出钱,是最好的广告,所以记者也不能白跑那一趟。我说:“那你们到底是谁的粉丝?”她又哈哈大笑说:“那大概应该是钱的粉丝吧。”我说:“你这样笑,就不是淑女的笑法。”她又哈哈大笑说:“我在别人那里演淑女,在你这里也要演吗?”我说:“你能不能老老实实读几天书?这样演演演的能演一辈子吗?”她说:“这就是我的专业啊!再说演演演的演一辈子的人多了去了,我怎么就不能演演演的演一辈子?”又哈哈哈地笑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一鹏找到我说:“老板,想不想有点收获?”我说:“什么收获?”他迟疑了一下说:“就是收一点东西进来。”说着双手往怀中拢了拢,“收点东西。”我更奇怪了,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说:“就是那个……那个……钱。”我笑了说:“你收获钱,帮我?”他说:“那也不一定就不能帮。”
他告诉我,他们的公司,也就是北京的那家信息报,正在搞内部集资,准备做一笔买卖。他分到了份额,想帮我赚点钱。他说:“这点钱我在别人那里肯定也找得到,但赚头就是别人的了,我就是想帮老板赚点钱。”我说:“外面骗子打堆,你最好不要做这样的事,还是踏踏实实的好。”他说:“老板你看,如今谁是踏踏实实成功的呢?”又说,“我如果没有百分之一千的把握,我也不会到老板这里来揽这个事吧!”我问他是什么生意,他说:“那是公司的商业秘密。”我听他说“商业秘密”几个字,忍不住笑了,说:“回去商量一下。”又说,“以后不要叫老板。老师就是老师。”
回去把这件事忘了。晚上睡下了,张一鹏打电话来问,说:“要搞就是这两天,机会真的难得。我怎么会拿老板的钱开玩笑?”我说:“再商量一下。”就挂了机。赵平平在蒙眬中惊醒了,坐起来说:“哪个老板的钱?有什么机会?”我说:“睡吧,睡吧,都是扯淡的事。”她说:“到底是什么钱?有什么机会?”我笑了说:“平时叫都叫不醒,要赶着去上课了还说,再睡五分钟,再睡五分钟,一听钱耳朵就比针尖还尖些,精神也上来了,简直是神经。”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她。她说:“你把这个学生的电话告诉我。”把号码存到了手机里。熄灯睡下后又摸到手机,找到了个号码,微光中看了看我,又收起来说:“算了,明天再说。”如此反复几次。我说:“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精神?神经。”她说:“我不是神经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精神?”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有点诡异。赵平平跟她妈说着什么,看我过来了,马上就转到另一话题。见我奇怪地望着她,就推我说:“让我们女人说几句女人的话行不行?”过几天我见了张一鹏,忽然记起了那件事,就问:“我们家的给你打电话没有?”他说:“打了。”我说:“真的打了?”他说:“打了……两万。”伸出两个指头,“两万。”我说:“能够保本就是好事,实在亏了,你跟我说,别跟她说。”他答应了,说:“老板的钱我不会拿去冒风险的,老板娘的钱就更不会了。”我看他说得那么有把握,安心了点,说:“牛皮会吹破的啊!”
过了一段时间,张一鹏在教研室来找我,说:“老板……老师,省经视台想请您去搞个讲座。”我有点意外,说:“请我?讲什么?”他说:“当然是文化方面,有讲课费的,三千。”我说:“那好啊,哪方面的文化?最好由我来定个题目,我想讲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他说:“题目那边定好了,想请您讲讲绿豆文化。”我笑了说:“绿豆有什么文化?那芝麻呢?还有红豆黄豆青豆呢?”他说:“绿豆跟它们还是不同吧,绿豆养生呢。”我说:“这个我可不会讲,我没研究过绿豆。”他说:“一定请老师出山啊!古今中外关于绿豆有那么多描述,收拢收拢就可以讲一堂好课了。”我犹豫了一下,想着绿豆也不是个什么坏东西,还有三千块钱,就说:“那我去找找资料,看能不能讲。”他马上说:“我帮着老师到古书里去找找,再上网找找。”
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心里有点别扭,现在什么都是文化,茶文化还说得过去,竹文化有点牵强,绿豆文化就太矫情了。我在院资料室翻找了两天,连《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都翻到了,没有找到几条支撑材料。心里觉得这个讲座怕是搞不成,这几条材料怎么支撑一种文化?
这时张一鹏给我送来了一沓材料,我翻看了一下说:“我都没找到,你怎么找到的?”他说:“请公司的人找的,要知道我们是信息公司。”我说:“那我还得一条条核实,可不能闹出笑话。”看到有些材料是现在的人写的,其中好几条来自一本叫《病是吃出来的,也能吃回去》的书,又说,“有些人说的话,我就不讲了,没权威性,更没文化。”
准备了一个星期,把绿豆往文化上生拉硬扯,写出一篇近六千字的稿子,要张一鹏拿给经视台的人看。张一鹏翻看一下说:“写得太好了,把绿豆的文化品位写出来了。”把电子稿发到经视台去了。
去经视台讲了,领了三千块钱。钱是张一鹏在回家路上给我的。我说:“他们怎么不要我签个收?”他说:“没要你签你就别签。”我有点怀疑这钱是他们公司给的,那我今天的讲座不就有点广告的意味吗?给绿豆做广告?怎么可能?我心里惴惴的,没有问,真问出一个结果,反而难堪。过几天讲座播出来,院里好些老师都看到了,调侃我说:“从此绿豆文化硬是一种文化了,绿豆文化这个命名的专利权就硬是聂教授的了。”我有点心虚地说:“是他们硬要我去讲的。”幸而没人追问“他们”到底是谁。
过了两个月,我跟赵平平去逛超市,忽然想起绿豆,就跑过去看了一下,发现绿豆已经涨到十一块钱一斤,大吃一惊,我写那个稿子的时候特地留意了一下,还是四块多呢,难道是因为我的讲座推上来的?那一段时间我跟任何人都不敢提“绿豆”两个字,心里惭愧得很。
又过了两个月,赵平平说:“打给你那个学生的钱打回来了。”我说:“亏了没有?”她说:“赚了。”我说:“赚了多少?”她说:“百分之七八十。”我想,那不是赚了一万多吗?哪有这么容易赚的钱?下次见到张一鹏我说:“你给老师家属的钱是不是真赚来的?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这个胖子充不得。”他说:“不是赚来的,我想充也充不起来呢。”吞吞吐吐一会又说,“老板,其实老板娘另外还给了我一些钱,我这次连利润一起打给她了。”我吃惊地说:“那她还另外给了你多少?”他说:“老板娘不让我说的。”我说:“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告诉她。”他说:“十万。”我心里飞快算了一下,十二万,百分之七八十。那就将近十万块钱了。我的天啊,我两三年的工资!我说:“做什么生意能这么赚钱?”我马上想到了绿豆,生怕从他口里说了出来,又说,“这风险其实是很大的,下次可不敢再冒险!”
抱着强烈的好奇心,我到超市去看绿豆的价格,想着恐怕涨到十五块钱一斤了吧!一看吓了一跳,只有五块钱一斤。仔细一想,跌才是对的,钱到我口袋里来了,那货就到市场上去了,怎么会不跌呢?那段时间我最怕别人讲“绿豆”两个字,自己想想都会心跳,感到羞愧。难怪有人说,没有良心吃饱饭。有次有个同事说:“你那个绿豆现在又跌回来了。”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啊!”马上意识到这个话说得太蠢,又说,“我讲了什么跟它的价格没有关系,我只得了一点讲课费。”他望着我微微地笑,这样的笑让我心里发虚。唉,别人也不傻,看得清其中的关系。我挣扎着笑一笑说:“我是不是被电视台的人利用了?”这话还是不对,事情不对,怎么说都不对。看着赵平平整天高兴得要飞天,我发脾气说:“爽爽爽你爽什么?有那么爽吗?”她吃惊地望着我,说:“哪来这么大的精神?怕是真的有神经吗?”
那几天学院组织教工党员为贫困学生捐款。我把这事给赵平平说了,又说,“要不我们也给学生捐点,反正是河里漂来的钱。”她研究地望着我,好一会说:“我知道张一鹏会告诉你的,他怎么忍得住?”我说:“你假想漂过来的钱没那么多,就想通了。”她说:“钱到了我的手里,你知道的,就缝到肉里面去了,拿出来肯定是要动手术。再说钱也不是我一个人赚的,我哪有那么多本钱?大部分是我妈妈的。我的学区房还差一大截哩!”
这让我想起早几个星期,赵平平叫我过去看电视,正在播麓城教育局长的谈话。今年麓城有三万多小学生毕业。其中两万多是微机派位分配中学,而另外五千多是直升。局长说:“现在要做到绝对公平,那也是困难的。”赵平平说:“我问你,将来我们安安可以划到直升的圈子里去吗?”我说:“那不敢保证。”她说:“那安安只有参加微机派位的命?你能接受这个事实吗?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要逃脱这个命运,就要在五大名校边买一套带入学指标的学区房。这关系到安安一辈子的前途和幸福,不是开玩笑的事!”我觉得这个事真还是个事,到哪里去筹钱呢?我没办法。赵平平说:“这件事那没办法也得有办法。我自己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说没办法,那也就算了。”我说:“说不定我们安安就抽到一个好签呢。”她说:“那五千有来头的人把好学校的坑都给蹲了,还能剩下几个坑给平头老百姓家的子女蹲?这个梦我是不敢做的。计算机它认识人,你相信吗?它会认识你聂致远吗?”这让我觉得麓城教育局实在是太可耻了,竟公开依据不同的家庭背景,把这么小的孩子分成了不同的等级。赵平平说:“实在买不起学区房,那也要准备一笔钱,过两年安安上小学了,让她去读社会上的那几个培训学校,天价啊!读了那几个学校,就有可能通过那几大名校的考试特招进去。你想通过正常的学习考进去,那是不可能的。学校考的偏题怪题,只有在培训学校才学得到,不然谁会去读?那么贵!培训学校的老师说自己会押题,年年押中,你说他们是神仙吗?”我说:“那些名校真的有这么可鄙吗?”她说:“那你说呢?难道你还想把头埋在沙中不看真实的世界?”
想到这些我说:“那还是应该捐一点。”赵平平说:“你想捐多少?”我说:“拿个五分之一怎么样?”我没有直接说两万。她身子倏地往后一缩说:“怕真的有神经吧!”又说,“你先去问书记院长捐了多少,他们捐了三万,你就捐两万,否则你就是不讲政治。你要记得你自己是谁。”想一想这真的是个问题,他们捐五百,我捐两万,我不是把他们搁火上烤吗?我打电话问院党委组织委员,捐款名单是不是要公布?他说,当然要公布。我说:“那我捐四百吧。”赵平平都知道要讲政治,我不能不讲,不然我就真的是“神经”了。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