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赵平平提出好多问题跟我讨论。最重要的问题是,孩子生下来了,谁来带呢?我说:“我妈妈来带吧,她是乡下人,她能吃苦,带自己的孙子就更能吃苦了。”她说:“我妈妈就不是带自己的孙子吗?我跟自己的妈妈在一起,沟通顺一些,生了气也就生了气,脸这么一抹就没事了。”她左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右手也在脸上抹了一下,“这么一抹。跟你妈妈我敢生气吗?我坐月子肯定脾气不那么好,都是为了给你们聂家传宗接代才这样的呢。”
我心里是不想让岳母娘来,来了我就会有一串不是,钱又不丰富,更会有一大串不是,那就活得太压抑了。我说:“你妈妈天生就是个享福的人,你坐月子她带不下来,以后你上班去了,她更带不下来。”她说:“那肯定还要请个人吧。”我一听几乎要跳起来,按下性子说:“还请个人?就两间房,她睡客厅沙发上?她不要保姆费?”她说:“那是你考虑的问题,你是一家之主。”我说:“谢谢你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我都要飘起来了,嘿,”我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态,“我自己的工资卡都没有见过,我是一家之主?嘿。”她说:“你能不能不说工资卡,那上面有几粒米,你自己不知道吗?现在几个人靠工资生活?全麓城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说不下去我就不说了。过几天想想这件事不定下来不行,总不能到生的那天才来人吧?这天晚上我看赵平平心情好点,就说:“你小时候你妈妈带你请了人没有?”她说:“当然请了,难道她自己照顾自己,还照顾我?那可能吗?”我说:“难怪你也是享受型的,那是有历史依据的。我妈妈就是自己照顾自己,还照顾我,还要煮饭,还要种菜。我爸爸整天在湖上打鱼,把粮食换回来。”又说,“你看我们家,请个人吧,钱也不丰满,又没地方睡,我妈妈来了就都解决了,她吃苦吃惯了的,能包打天下。”她说:“你又说到这里来了?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反正只认一条,我要自己的妈妈来陪我自己,别人的妈妈我不习惯。”我叹口气,笑了说:“你实在应该嫁个千万富翁的。”
我不再提这件事,心里想提也忍着不提,让她去想。那些天赵平平也不提。她忍着,我也横下心忍着。我侧眼看着她肚子一天天隆起来,随时有情况发生的状态,心里急得不行。岳母娘打电话来问:“致远,你怎么安排的呢?”我说:“妈,平平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全听她的。”岳母说:“你是男人,你要顶天立地。”我说:“妈,那也要平平让我顶我才能顶吧。”她说:“过几天我就来了,我到老家去寻个人带过来。”我说:“妈,那好啊。”她说:“那她睡哪里啊?”我说:“妈,我睡沙发。”她说:“致远啊,沙发你能睡一年两年吗?你睡沙发平平怎么办呢?”我说:“她跟您老人家睡大床。”她说:“她没结婚她跟我睡,她结了婚她还跟我睡?还有保姆的工资呢?”我说:“妈,我们家是平平掌握经济大权。”她说:“她那叫大权吗?”我不做声,那边好一会没有声音,我试探地叫了一声:“妈。”就听见了电话挂断的声音。
晚饭后我陪赵平平去楼下散步,她说:“我妈妈今天打电话给你了吧?”我说:“好像有这么回事。”她说:“她骂了你没有?”我说:“没有啊。她问找个人来怎么安排,我说我睡沙发,她还舍不得呢。我告诉她,我们家是你掌握经济大权,她还表扬了我呢。”她伸出小指头勾了勾说:“我这叫大权吗?毛毛虫。”我说:“在我们家,这还不是大权,那什么才叫大权?”她望着我说:“你太抬举我了。”沉默一会又说,“我妈要找个人过来,我想实在也不能找,各方面都没有条件,只好自己苦一点。”我说:“实在不行你这几个月就住到你妈妈家里去。”她马上说:“我不。你是不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坏事?我都这样了,你一个人偷偷去跳过舞没有?”我说:“没有。怕被那些漂亮女孩纠缠,脱不了身。”她捂着嘴哧哧笑,说:“好抢手的男人哦!臭臭!笑死鬼!那我要守着你。”我笑了说:“我这样的人还值得守?我要飘起来了,飞翔,飞翔!”
又讨论了几天,最后赵平平决定还是她妈来,只带孩子,家务事就由我全包。我说:“博士当保姆,只有你才有这个福分呢。”她说:“跟我就不说福分这两个字好不好,那跟我有关系吗?”我说:“本来这几个月还打算把博士论文整一整,出本书的,现在叫我怎么整?多一间房子做书房就好了。”她说:“那你唱《国际歌》啊,救世主?没有。”
离预产期还差几天,赵平平觉得肚子有点动静,就住到医院去了,她妈妈也匆匆赶到医院陪她。去医院之前,赵平平把那张购物单拿给我,要我把婴儿用品买回来。我不知她是想买精品呢,还是想买一般的,就把那张纸翻了个面,问:“正面?反面?”她说:“按你的意思买吧。”我说:“我没有意思,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她说:“我们这么穷的人,还真的买精品?你先买一罐最好的进口奶粉,就买惠氏吧,防止我没有奶喂他,其他的,那也只能将就了。”
到了妇婴用品店,那个小妹还认识我,叫我“大哥”。听说孩子快生了,就直接把我往楼上的精品区带。我把单子递给她,指着便宜的那面说:“都在这边。”她脸色有点不高兴,马上又转为笑脸说:“大哥大老板,就生一个儿子,那是小王子,就买好点的吧。”我说:“你看我像老板?”她说:“太像了。大哥大老板,上楼去?”我说:“不上。”她对着单子帮我拿东西,我推着小车跟在她后面。她说:“你们家归根结底还是大哥你当家啊,说一不二。”我说:“我有那么伟大?”她说:“那你说一,嫂子要说二?”我说:“我还是没这么伟大。我们家是她说一,我不能说二。”她说:“那怎么她要买楼上的,还是买了楼下的?”她不说“精品”而说“楼上”,是照顾了我的面子,这是她的聪明。我说:“那这也是她的指示。”她说:“怎么可能呢?这些都是嫂子定下来的。”她把那张纸翻了个面,用笔敲了敲,发出一种清晰的响,“肯定更加适合你家小王子小公主哦。”我说:“你看我像国王吗?”又说,“你是女孩,不懂女人。女孩怎么说的就怎么做,女人说的做的那是两样的。”
岳母把我买的东西一样样清点,口里念念叨叨的,总之是不满意,配不上还没出生的孩子。她居然能说出一连串精品的牌子,从奶瓶到纸尿布。我装傻说:“有吗?有吗?怎么就没找到?就只有奶粉找到了惠氏,绝对的精品。”她说:“怎么会没有?”她指着病房门口,“你自己到隔壁看看李老板的儿媳妇?”我有了很大的压力,说:“那人家是老板呢。”她说:“那你还是博士呢。”赵平平在一旁说:“妈你怎么这么多话?东西都是我们上次看好了,我叫他买的。”岳母说:“那你也不能委屈了孩子吧!”伸出一根指头在赵平平眼前晃一晃,“只一个呢,”又转到我眼前晃一晃,“真的只有一个呢!”赵平平说:“我小时候用过一次性的尿不湿吗?还不是害得你天天洗尿布!”岳母说:“你那时候还没改革开放,现在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赵平平说:“我妈妈到了这个时候就懂政治了。”等岳母不在跟前,她说:“我们实在是应该多赚点钱呢,生个女孩就更要多赚点钱,把她富养养起来。”又说,“如今只有赚钱才是王道。”我没有做声,心想,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都被你这一句话抹倒了。可马上又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可是我算什么英雄好汉?
32
快到年底赵平平生了,是个女孩。接到电话我刚刚下课,骑车赶到医院,孩子已经抱到育婴室去了。我说:“顺产还是剖腹?”她躺在床上,眼睛望着我说:“女孩。”眼神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意味。我说:“知道了,知道了。顺产还是剖腹?”她说:“你知道什么了?”我说:“女孩,女孩,要那样养起来。”岳母说:“剖腹就要喊你来签字呢。”我说:“那就好,那最好了。”赵平平说:“又给你省钱了,怎么不好?”我说:“那主要是对你好,没有受伤。”她说:“那主要是对你们男人好,没有疤印。”
回到病房岳母说:“宝宝我先叫她安安啊,她这么平平安安就生下来了,主要是她妈妈的名字取得好,主要又是她自己听话,这么乖,”用手比画了一下,“这么乖。主要还是我一看情况不对,马上立刻叫了医生。”
过了一天赵平平还没有来奶水,安安只能吃奶粉。产科医生来了,叫我去买发奶的食物给平平吃,又开了药。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奶,一个护士说:“是不是给你们介绍一个催奶师来?”告诉我们,催出来了要收三千块钱,没催出来分文不取。赵平平一听钱就犹豫了,我说:“到这个时候还管他妈的什么钱?”
催奶师来了是个男的,头发向后面梳着,油光光的一丝不苟,说要用手接触身体才催得出。我犹豫地望着赵平平,她使劲摇着双手,不说话。催奶师说:“这是我的职业,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们是有知识的人,要相信科学。我戴了手套的。”就从包里掏出一双白色丝光手套,手掌竖起来,以一种有舞蹈意味的优雅戴好。赵平平还是用力地摇手。催奶师说:“有名的妇产科医生都是男的,那又怎么办呢?要相信科学,反对愚昧。”赵平平还是摇手,我说:“让我们考虑一下,明天再给您电话。”他说:“明天就不是三千了。”又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你们去问问隔壁李老板。”
他去了,岳母马上去隔壁病房了,回来告诉我们,这个催奶师真的是个有绝活的。为了安安能吃上母乳,我想着闭着眼忍一忍就算了。赵平平说:“我不请他,要请他做什么你自己去做,跟我没任何关系。”我两个手掌贴在胸前,转圈揉着说:“我这里能揉出母乳吗?”赵平平掩口笑了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说:“跟你没关系跟你女儿有关系,那不是关系吗?你到底是放不下面子,还是舍不得钱,还是想保持身材?”她说:“都舍不得!”我说:“对一个要喝母乳的小朋友安安来说,这些都是小事了。”岳母说:“致远这句话还是对的。”赵平平说:“能不能不说了?人家怎么受得了呢?看不得他那个样子!”我对岳母说:“妈,平平她要那个人是个帅哥才行。”
只好给安安喂奶粉,三百多一罐的进口奶粉,几天就喝完了。岳母把钱给我,要我去买。我说:“怎么能要您掏钱呢?”赵平平说:“是我要妈去取的钱呢。”我说:“你妈这么辛苦,你还要害她多辛苦点。”岳母说:“我不辛苦呢,下了楼几步就有柜员机。”我说:“平平她怕我看见卡上有多少钱,又怕我拿着卡就不给她了。”赵平平说:“你那卡上能有多少钱,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妈你把卡给他!”岳母做势把手伸进衣袋拿卡,马上又退出来说:“致远你真的要啊?”我说:“我对钱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平平管着的好。”
到了那家婴幼商店,我看着惠氏奶粉实在太贵了,就打电话问赵平平,能不能买国产的?差不多便宜一半呢。赵平平说:“你要动心思你到别的地方动心思,怎么能在自己女儿奶粉上动心思?”我又跑到超市看了,一样的价格,才知道是全国统一定了价的。我买了三罐,心里算了一下,这三罐惠氏奶粉钱就去了我月工资的一半了,如今的小孩这样养,怎么养得起?也不知道别人怎么养的。
赵平平的想法很简单,别人怎么养,那我们也怎么养,只能比别人好,不能比别人差。早两个月她加入了一个QQ群,结识了一大批年轻的妈妈和准妈妈,在那上面交流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情。她把那两只文胸都发到群里去交流了,声称塑体的效果很好。这是胡扯,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自己也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好东西。前两天把惠氏奶粉也发到群里去了。她心里也知道有些东西打点折扣也没有关系,比如国产奶粉,那营养肯定是没问题的。可如果人家的孩子吃进口的,她也非要进口的不可,否则心里就过不去,面子也过不去。
不能在安安的奶粉上动心思,这是原则。那么别的心思就可以动一动,不能不动。比如尿不湿,设计好了一天只用两块,晚上用。白天就用尿布,找了好些纯棉的旧衣服,剪成一块块,洗了,烫了,晾干,每天换洗。还有奶嘴,一块钱一个,人家懒得洗,用一次就扔了;我们每次用完洗了,开水烫了,晾干再用。这让岳母很不高兴,说:“别人带个小孩用十分力气,我们要用二十分。这样会折我的寿呢。”我说:“这都是我的事,我的事,”我双手一下一下往胸前搂着,“尿布你扔在盆里,叫我一声就可以了。”
一个孩子,大部分时间在睡觉,还把三个人折腾得像打仗一样。确实也有那么多事情,比如安安每次屙了尿也要用温水洗洗,就带来一连串的事情。我说:“小孩不是这样带的吧,那以前农村男的要下田,女的要喂猪做饭,还要生五六个,那也都带大了呢。”赵平平说:“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她送到乡下去带?”岳母说:“如今的小孩,你知道有多金贵,怎么能跟以前比?那旧社会米糊糊都没有吃呢,吃进口奶粉?本来还要请个人的,我挺在这里都没有请了,已经省你的事了。”
安安满月了。经过赵平平母女的讨论,我被批准在她们的监督下可以抱一抱孩子。批准之后,我马上去洗了手,把安安抱在怀里。岳母说我的姿势不对,右手臂要抬高点,小心扭着了安安的脖子。抱着自己的女儿,我很有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来,反正是很有感觉。我把这种感觉跟赵平平说了,她说:“你这个爸爸做得太便宜了,放那点东西进去就生出来了,没花几个钱就带大了,我看你还好意思不做一点贡献?”岳母说:“一个家是靠男人贡献起来的呢,总不可能靠女人吧?”
赵平平要我做贡献,洗尿布奶瓶那不叫贡献;岳母要我把家撑起来,买菜煮饭那也不叫撑起家。男人要赚足够的钱,让她们花得舒心一点。她们认为那是天经地义,仔细想想那的确也是天经地义。可这个天经地义在侵蚀我的自尊自信,还要把我逼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这是我难以接受的。
在生活的重压下,我对钱有了更深的理解,拿在手里也有了不同的感觉。这天晚上,我捏着一小沓钱准备去买奶粉,感觉到它是活的,有着感性的生动,又有一种盲目的力量,不讲道理不守规则,见山开路逢水架桥,横冲直撞一往无前。这盲目中裹挟着快意,让人感到了恐惧。这是这个世界最本质的存在?是生活最真实的意义?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否认。
我走到阳台上,楼下的路灯流淌着黄色的光。那是时间之中的流淌;樟树在微风中拂动,那是时间之中的拂动。时间朝着唯一的方向缓慢而固执地流动。前面是生命的终点,也是生命的起点。恐龙曾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一亿五千万年,可我连一亿五千万分钟都活不到。一个人把自己当作一切事物的价值之源,有着多么充分的理由啊!
安安满月那天,我收到了《中国思想史研究》的通知,告诉我稿件已通过了终审,即将发表,要我把版面费寄过去。总算发表了一篇有决定性意义的文章,这让我感到了欣慰。可是钱呢,钱怎么办?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事情告诉了赵平平。我以为她会不高兴,要钱就是剜她的肉。没想到她非常高兴地说:“臭臭,我总算看见你也做成了一件男人该做的事!”
对她的评价我有点受宠若惊,望着她扬了一下眉,嘴唇也似动非动地动了一下。她说:“钱我肯定会给你解决。存折上剩下最后一万块钱,我舍不得动,万一安安有个病痛怎么办?我明天到学校把这次住院的八千块钱报了给你。”我说:“我只要七千。”她说:“我也只会给你七千,你以为呢。”
第二天赵平平从学校回来,一进门脸色就不好看,换鞋的时候把一只鞋踢得老远,落在电视机上。我把那只皮鞋捡回去放在门边说:“你把它摔痛了呢。”她坐到沙发上说:“今天又受刺激了,别人生孩子就全报,我只能报百分之六十,没有那个编,那永远要低人一等。”又把脚往我这边伸着,“我的脚都气病了,气肿了,看啦,看啦,气肿了呢。”
我给她捏了捏脚,说:“你不是区聘的吗?”她说:“比校聘的还是好一点,校聘的简直就是个临时工,报得还少一些。我这一辈子就芝麻大的一粒理想,想成为国家的人,那硬是实现不了。说人分九等那就是九等,一等跟一等那是不同的。”我说:“你慢慢爬,慢慢爬,已经爬上来一等了,要有耐心。”她说:“人能活一万年?活不了。再慢就没有一点意义了。”又说,“我爬不动了,对自己太失望了,我们家就靠你了。”拿出一沓钱,数了七千给我。我说:“不是没有这么多吗?”她说:“我把那一万扯动了,扯得我心里痛啊!”我接了钱迟疑说:“那……这……”她马上说:“那这肯定是不能省的,不然就更没有钱了。”这让我感到评职称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简直就是历史责任。我把钱收好说:“好,好,好。”含糊而坚定,自己也不知道是承诺,还是敷衍。
33
元旦过后不久就进入了考试周。这天我在楼道里碰见了金书记,他说:“小聂,正好找你商量个事。”我跟他进了办公室,他示意我坐到沙发上,就拿了电热壶说:“去打点水给你烧杯茶喝。”我忙站起来说:“不用了,我口不干。”他说:“难得来一次,喝杯茶吧。”就出去了。一会打水来了,我说:“真的口不干。”他说:“水都烧了,你要说正好想喝杯茶哩。”我笑了说:“正好想喝杯茶呢。”又说了几句话,水烧开了,他去给我泡茶,我挡着他说:“我自己来,自己来。”他说:“我这里有三种茶叶,你又不知道哪种最好。”在书柜里拿出一个绿色的盒子,说:“正宗的龙井呢。”我说:“这么好的茶叶,给我这种不会品茶的人喝掉了,那是委屈它了。”他说:“泡都泡了,你要说真的想喝杯好茶哩。”我笑了说:“真的想喝杯好茶呢。”
金书记把热茶端在手中吹着,说:“你们班同学的学习怎么样啊?”我说:“还可以吧,他们的专业思想应该稳定了一点。我每次跟他们讲,有了高科技,没有人文精神,那就等于把原子弹塞在白痴的手里。”他说:“那好。那你们班那个范晓敏学习怎样啊?”我说:“女孩子读书那是很厉害的,考试也很厉害,男生都搞她们不赢。范晓敏吧,我真还不知道。”我忽然记起来了,又说,“这个学期她好像没来上几次课,必修课呢。中间一次小考她缺考了,按规定平时成绩那是没有了。”他说:“是个问题,能不能让她补交?反正也不是闭卷考试。”我说:“我开始就跟他们说了,我也不点名,但小考你没有撞上,那就不能补了。”他说:“是个问题,是个问题。她想补交作业,不敢跟你说,跟我说了。”
我想着范晓敏也太过分了,一门课的平时成绩,还来惊动院领导,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说:“这点小事,还把你们院领导给惊动了?她也太不怕麻烦别人了。”他说:“她可能有点特殊情况吧。”我询问地望着他,想等他说出特殊情况。他说:“特殊情况,补习什么去了吧。”又说,“那就让她补一份作业交给你?”我说:“那次缺考的有三个同学,另外两个怎么办呢?”他说:“都补也可以啊。”我说:“我第一次课就宣布了没考就没平时成绩,不能补的。”想着如果都补了,那我不是打自己的耳光吗?我为难地望着金书记。他说:“那不要扩大影响,让她一个人补得了。由我去通知她。特殊情况特殊处理,这也是人性化管理嘛。”我叹气说:“你们领导决定了,那我也只能执行啊。”他笑了说:“这么一点小小的事情,小聂你叹什么气!”
我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心想,这事情有那么小吗?记起有次他在学生大会上强调诚信问题,举了好几个历史上不诚信最终败亡的例子,教导学生说,人无诚不立,诚信是为人的根本,要求学生培养诚信的习惯,将受惠一生。谁知事情来了,理论就全部作废。又想着范晓敏到底有什么特殊情况呢?连我这个班导师都不知道。再说范晓敏的爸爸虽然是个官,离你金书记也有十万八千里,有什么必要这样贴心去帮她?范晓敏凭自己的聪明,把期终考试考好,及格应该没有问题,她又有什么必要这么在乎这点分数?会影响她将来保研吗?这些人对自己的利益就是这么敏感,一丝一毫一分一厘一点一滴寸步不让。
出了学院大门,走在通往校门口的林荫道上,我心里非常不安。范晓敏能把成绩补上,另外两个同学呢?太不公平了。万一她还去跟别人讲,同学们会怎么看我?我想给范晓敏发个信息,要她把作业悄悄交上来,不要张声。想一想不妥,会留下证据,还是打电话好。我掏出手机查到她的号码,感到自己这样做有点下作,真的没有勇气开口。这样想着我回到教务办,在小陈那里找到另外一个缺考学生的手机号,发了个信息,要他通知其他缺考的同学补交作业,下不为例。那个同学高兴得要命,连声说:“谢谢聂老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沾范晓敏的光了。
第二天金书记又打电话给我,说:“小聂,在院里吗?”我说:“在家里啊。”他说:“什么时候到院里来一下?”我想着是又有什么事情来了,当面说更加难堪,就说:“书记有什么指示?电话里交代是一样的。”他说:“说话方便吗?”我说:“方便方便,我一个人。”他说:“有这么个事,还是那件事。范晓敏她有特殊情况,这个学期没有时间来上课,能不能把复习的范围给她圈定一下?”我说:“那不好吧,万一传出去,那就不是一般的教学事故。”他说:“你什么时候到我办公室,我把她叫来,你给辅导一下。就你们两个人。”我着急说:“书记,这不是一般的事情呢!传出去了谁在校园网一捅,那我就只能跳楼了。”他说:“说了只有你们两个人,我都不听!说了只讲范围,不直接讲题目。”我说:“范晓敏她可聪明呢,借同学的笔记复印一下,看一两天,及格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他说:“考试周差不多天天有考试,她可能来不及。”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范晓敏大概其他的课也没上,金书记下了大功夫,帮她逐门地解决问题。别的课程我管不着,我自己这门课我实在是做不出。我说:“书记,这样好不好,也不要让我提心吊胆,我保证她能及格。”他说:“问题是如果及格就可以了,我就不会来麻烦你了。”
这让我非常气愤,不来听课,不参加小考,还想拿高分!太气愤了!一个学生,有这么不知足的吗?你想拿高分,就来逼我?就不怕老师颜面扫地?金书记见我没有一句踏实的话,就上下左右跟我做工作,说来说去让我觉得,这真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最后我只好同意下午去他办公室。
下午我敲金书记办公室的门,开门的竟是范晓敏。我说:“金书记呢?”她说:“聂老师好!书记他要我在这里等您。”我在金书记的座位上坐了,说:“你这个学期怎么没来上课?有什么特殊情况吗?”她说:“我补习英语去了,准备下半年出国。”我问她哪个学校,她说是加州大学。我想起去年也有个同学读了两年,自费出国去了,就说:“这是好事啊,你这两年的成绩到那边还会有效吗?如果没有效就可惜了。”她说:“我们是211大学嘛,成绩那边还是认的。”又说已经通过了英语水平测试,直接过去读三年级。我说:“不错,不错,那老师应该支持你,这也是老师的责任。”就把复习的重点跟她说了一下。她拿笔记了下来,说:“还是稍微太宽泛了一点点,我这几天要准备几门考试呢。”我说:“再细说就不好了,反正你的卷子是我看的。”她不再说什么。我说:“记在本子上的那些东西,自己知道就可以了。”等着她离开。谁知她还是坐在沙发上不动。我说:“你还有事吗?”她说:“金书记要我等他一下。”我就站起来走到门边,说:“你家里投这么大的资,你要好好学习,别辜负了他们。”她站起来送我,说:“就是的啦,我好大的压力呢。”
我去资料室翻看期刊,又去书库找了两本书,办了借阅手续。出了门看见齐老师从金书记的办公室出来,我突然想起,他不是在上这个年级世界通史吗?那么他也在辅导范晓敏?齐老师并不跟我打招呼,低着头匆匆走了。我想着难道所有任课老师都来辅导?他们看见我又会怎么想?觉得这个门口是个是非之地,就赶紧离开。我不想让齐老师给我留下那样的印象,就在楼梯口追上了他,招呼一声,说:“借了两本书。”把其中一本亮给他看,“李泽厚的《〈论语〉今读》,催资料室进书已经好久了,今天总算到了,打电话要我来拿书。”齐老师说:“这书我也听说过了,什么时候也找来看看。金书记他约我有点事,怎么去了他又不在?那我还得给他打个电话。”就拿出手机来翻找号码。我赶紧说:“您忙,您忙。”就出了学院的大门。
过几天考完了,我还没有改卷,又接到金书记电话说:“聂老师,说话方便吗?”我说:“方便,很方便。”他说:“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我马上说:“领导有什么指示,吩咐就是了。”他说:“就在学校餐厅吃个便饭,跟你说个事。”我说:“现在说也可以,我这里很方便。”他说:“给个面子啦。”我就同意了。
晚餐的时候我去餐厅,金书记已经在那个小包厢等着,蒙天舒也在。我说:“天舒也来了?哦,你们是老乡。”坐下来东扯西扯一会,菜上来了,以茶代酒碰了杯,金书记说:“还是那件事,要麻烦小聂老师。”又指了蒙天舒说:“你跟小聂老师是同学,你说,你们容易沟通一些。”蒙天舒说:“书记说,书记说是一样的。”
推了一会,蒙天舒说:“致远啊,范晓敏的事你也知道了,她下半年要出国。我们学院只有这一个国际交流的名额,给了范晓敏,成绩上要好看一点,我们的推荐是凭成绩的吧,公布出来不要让大家有什么议论,这就要请聂老师帮个忙。”我这才知道范晓敏出国是公费的,心里很难受,怎么机会总往一些人身上钻,另一些人怎么争也争不到?我说:“成绩就不要公布了吧,公布出来她会不会在年级前十?”金书记举起茶杯说:“干一个。”又说,“不公布是不行的,学生马上就会捅到校长信箱,那不是让校长难堪?这个名额是学校直接下来的,我们的责任就是把事情办到位。有什么办法,难道我们不办?”蒙天舒说:“请致远为我们解难呢。”金书记说:“其他几门课辅导还比较到位,小聂老师的这门,可能没那么具体。范晓敏也可怜呢,又要通过外语考试,又要把专业考到名列前茅,你看她人都考瘦了,脸都变形了。”我想一想也是的,昨天真觉得她有点憔悴。这样我又有了一点怜悯之心,说:“尽力而为,尽力而为。”蒙天舒说:“致远啊,既然为了,那就为到位啊。这也是为学院解难呢。”我说:“范晓敏家里有点背景,大家都是知道的。突然有了这么一个事,又突然她没怎么上课成绩又蹿到最前面来了,学生就不会想吗?你们也是为难。”金书记说:“想那也只能由他们去想,我们把前期工作做好,谁又能怎么样?”又说,“聂老师知道我们为难就好了,我们也需要理解啊。”
金书记去柜台付钱,蒙天舒说:“致远啊,你下半年也要报副高了吧?”我说:“有几篇C刊的文章了,准备把博士论文出了,试着报一下。”他说:“致远啊,竞争激烈,那还是需要学校领导支持的呢,你也要支持一下学校的工作。”我嘴上应着,心想,难道我不支持领导,领导还会为难我吗?蒙天舒说:“金书记压力好大,生怕搞砸了,搞出一件什么事情来,就把我叫来帮他站个台。可能是他知道你不喜欢搞这些事吧。”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件事。金书记其实也很可怜的,我不能让他太为难了。又想起前几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我校对完论文从教研室出来,听见金书记在楼道打电话,很焦急的口气,似乎是谁病了。一问才知道有个女生突发急病,被120救护车接走了,他正准备去医院看看。当时就觉得他的工作也不容易。范晓敏这件事吧,肯定不是他在调控,他只是个执行者,也真是为难。
这样想了,我心里虽然别扭着,还是希望范晓敏的卷子能够答得好一点。这样我可以问心无愧地给她一个高分。回到家我马上把她的试卷翻出来浏览了一下,感觉是不理想。我没有给她打分,想先看了别人的试卷,找到准确计分的感觉再说。晚上我加班到深夜,把试卷看完了。这次考试,答卷的水平都不错,有七八个同学可以说是精彩,除了完整严谨,多少还有点自己的想法。还有学生学习这么认真,这让我感到非常欣慰,觉得当个老师发不了财,那也并不吃亏。这几个同学我都给了九十以上的高分。到最后又看了范晓敏的卷子,前后翻看几遍,按实际水平打,怎么也难上八十,是中等的分数。金书记布置的任务要完成,难道把那几个同学的分数拉下来,以突出范晓敏的成绩?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成绩会在网上公布,大家都看得到的,那学生会怎么想我?
院里一个公费出国的名额给了范晓敏,这不是院领导定下来的,也不是我能够改变的,我给她多少分,那名额都是她的。老师们给了高分,院领导的工作就好做一点;给了低分,他们就有点难堪。但怎么难堪,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果。我忽然想起那麓城几个重点中学的校长有权力推荐几个学生直升清华北大,这实在是一件无法叫人放心的事情,无法放心。唉,既然不能改变最后的结果,我又何必让金书记他们难堪呢?跟领导过不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道理傻瓜都懂。
我捏着笔在那份试卷上转来转去,像一只苍鹰在草原上空反复盘旋。我在虚空中画出了好几个不同的分数,最终觉得落下去还是太沉重,就把笔扔下了。说起来吧,大学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培养学生正确的价值观,总不能说学历史就是为了让学生知道几个历史典故吧!可如果当老师的当领导的都把事情这么做起来,要学生怎么去有正确的价值观?他们傻吗?没眼睛没头脑,不会看不会想吗?这样想着,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猛击了一下。赵平平在床上催我睡觉,我躺下去,忍不住把事情告诉了她。
赵平平说:“这样的事你还拿来折磨自己,那不是发癫?当然听领导的吧!”我说:“那我还听不听圣人的呢?”她说:“圣人给你发工资评职称,你就听他们的。”我说:“你这么功利,那我也讲点功利。范晓敏的状态谁都知道。现在的学生可精呢,眼睛都睁得圆溜溜的。让她补了平时成绩,我已经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难道我再甩自己一个更大的耳光吗?我自己都听到了那啪的一响了,我也怕痛呢。不要说学生看我是伪君子,我自己看自己都是伪君子。我心里真的承受不了呢,凭什么要我为了别人的乌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说:“别的老师也承受了,偏你就不能承受?”
她这样一说,我的心理压力又小了一些,说:“那我猜想别的老师不见得个个都给了她高分。”她说:“人家评了教授副教授了,承受能力也强点吧。”这让我想起蒙天舒关于评职称的那些话,觉得这个脸是丢定了。不但脸丢定了,这一年的课也白上了,谁还会相信聂老师慷慨激昂地说的那些话?那些话真的是真话,可这事情也真的是事情,怎么才捏到一起?唉,知行合一,合不拢啊。
我又想起公费这件事,说:“平平你看你为了一个小学老师的编制,奋斗了七八年还没解决,可人家天上的馅饼都要不偏不倚砸在她怀里,这公平吗?对那些成绩更好的同学也不公平。要她是自费,我给她打一百分,毫不犹豫!”赵平平说:“我不能跟别人拼爹,我就认了。公平不是我想要就要得到的,我也认了。我不认我还活不活?拿头去撞墙?捡石头砸天?我不想惹自己生气。”又说,“我唯一担心的是,照现在的形势,我的安安都不知道前景在哪里啊,她有爹可拼?”我说:“我的女儿还要拼爹?她将来肯定是最优秀的。”她说:“你不优秀吗?不努力吗?你不像姓范的有爹可拼,又不像姓蒙的有导师可拼,还不是这个样子?难道安安将来读了一个博士,再读一个天士?人家还是个女孩子呢!”
这话甩在地上叮叮当当地响,让我心里发虚。我说:“一代肯定胜过一代的。”觉得自己的话像踩在棉花上说的。赵平平说:“你就骗自己吧,”她把安安的脸拨过来让我看,“骗到最后,都是骗了她。”看着女儿的脸,我觉得心里简直就要发疯,想象着自己手执一把砍刀行走在深山之中,见着什么就一路砍过去,为的是开辟一条生存的道路。我感受到了心中的那匹饥饿的狼,它龇着牙以那种不顾一切的姿态向前冲去。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必须用绳子套住它,否则它就要吃人了。我想到了那些贪官,这是我最痛恨的,可现在也有了一点理解,至少我知道了他们心中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书桌前把那份试卷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想找出一个给高分的理由。看来看去自己的头脑也乱了,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最后我不再看试卷,反正给多少分跟试卷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我开始写了个八十分,涂掉,改成九十,又涂掉,最后给了八十六分,在改动的分数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分数没有给其他同学很大的伤害,也不至于让他们来戳我的背脊。金书记他们不会满意,可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发信息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金书记,说明已经是照顾了,不能给一个超高的分数,那样会引起学生议论,对我不利,对院里也不利,万一有同学在网上发帖子怎么办?我等着金书记的回信,到了下午也没有回。我不知道他是接受了呢,还是很不高兴?这让我非常不安。想想这件事真的做得窝囊,金书记不高兴,蒙天舒不高兴,范晓敏不高兴,连我自己也不高兴。还算对得起那些学生,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也说不定还有学生看了这个分数会在心中看轻了我,范晓敏平时成绩没有的,怎么忽然又有了?她一个学期没上几次课怎么还考了个中上成绩?既然如此,还不如讨好一头,当然是强势那一头,学生算个啥?难道谁傻些,不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
可真的把范晓敏的成绩提到最前面去吧,我实在又做不出,那我以后就不要再说那些圣人之言了,说了也是个让学生在心中鄙夷的笑话。我去了学校想找金书记解释一下,我不说公平,说公平等于在骂领导,难道他就不想给学生一个公平?我置领导于何地?不说公平我说自己怕学生骂总可以吧,说不要刺激那几个成绩最好的学生给校长信箱写信,那也可以吧?这也是为领导着想呢!唉,我心里想的是公平,可是我就是不能说。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我伸手去敲门,犹豫着又缩了回来,一狠心就走开了,去教务办把成绩登记表交给了小陈。
34
学校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开始,我申报了副教授。在全院大会上龚院长说,历史学院今年只有一个副教授名额。我心里盘算一下,觉得大概是轮不到自己的。过几天龚院长又说,他到人事处反复要求,又增添了一个名额。这样我就填表报了,反正也不抱多大希望。
填了表看看自己的材料也还可以,博士论文赶在暑假前出版了,这就有了一本著作,上半年申报了一个教育厅的课题,虽然没有资助,是自筹经费,那也算一个省级课题。论文有《中国思想史研究》上的那一篇,加上读博时发表的那几篇,也还拿得出手。交材料的时候,我在小陈那里看到前面已经有两个人交了,就问她今年有几个人报副高?她说三个。我说:“看一下他们的材料啊!”就从牛皮纸的文件袋中把材料抽出来看了,觉得自己的材料比别人也不差,就萌生了一点希望,像初春树枝上的一丝嫩芽。
材料交上去了,刘教授提醒我说:“你得打听一下哪些人是评委,要拜托一下,投票前的评议,没有几个人帮你说话,形不成氛围和共识,那是不行的。”我说:“我到哪里去打听?人事处的人会告诉我吗?”他说:“要打听总是打听得到的。”我说:“打听到了对我也没有用,难道我提一网兜水果去评委家敲门?”他说:“现在谁还要水果哦!”我说:“那送点什么好呢?”他说:“送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水果。”我说:“那就更没有用了,我总不能提着烟酒去敲门吧,更不能怀揣信封去吧。这事我也听说过,没想过会轮到我自己。”他笑了说:“跟我一样倔。别人做了什么,我觉得也没什么,要我自己做,我就趴下了。我这个教授当年是报了五年才报成的。难道你也准备个几年抗战,让评委觉得再不评都对不起你了,太委屈你了,放你过去?”我也笑了说:“到了那一天,这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十月底结果出来了,我没有评上,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得到一个预想的结果,有什么可沮丧的呢?可真正有了结果,心里还是非常难受,有一种嫩芽被一只陌生而粗暴的手摘掉的感觉,痛。我似乎这才明白了自己,心里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意外之喜啊!说旷达吧,写在书上是多么豪迈,现实中的展开又是多么艰难。
我想有一个意外之喜,也不是凭空的念想。上报的三个人之中,我的材料跟向老师差不多,可比杨老师还是明显好些。杨老师是龚院长的弟子,龚院长去人事处争来一个名额,就是为他争的。这我知道,可学校评委有十多个人,我抱有幻想,就是希望他们看着材料投票。这样的奇迹没有出现,这让我体会到,刘教授说评议时能有人说话,是多么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材料占有明显的优势,甚至绝对的优势,才会有点希望。忽然又觉得高校还是个好地方,无论如何,材料还是绕不过去的。怎么说也有一个东西摆在那里,硬邦邦的几条。如果在机关,没有几个硬指标,好坏都在别人嘴上,那我就更没有戏了。
虽然早就跟赵平平吹过风了,当我真正把这个结果告诉她时,心里还是很内疚的。我跟她说的时候脸上挤出几丝笑意,似乎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她一边哄孩子,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说:“跟不跟我讲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了。我的想法就是安安,你跟她讲清楚就好了。”我脸上那几丝笑瞬间就变成了哭,嘴里“嘿嘿”地敷衍着,感觉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也不知这是笑呢还是哭。
幸好到年底学校涨工资了。卢校长说向年轻老师倾斜,我们增加的数额跟教授差不多。这样我对卢校长有了好感。我对赵平平说:“你看看工资卡上是不是有多的钱进来了,应该多了有那么多呢。”她说:“就算真的有那么多,那是很多吗?当然买纸尿裤还是够了。”我说:“这是国家政策向知识分子倾斜,懂吗?知识分子,懂吗?”她说:“有那么得意吗?又不是你一个人涨了。”又说,“这年头知识要变现,那才叫知识。一堆观念装在竹篾箩筐里,烧火都煮不熟一餐饭。”我摇头说:“天哪,这是一个文科大学生说的话呢。”她说:“我的话是接地气的,悬着,浮着,飘着,飞着,抵不上一罐惠氏奶粉。”又抱着安安,“是吧,是吧?”一根指头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安安甜甜地笑了,赵平平说:“你看她都说是的。”
接下来一年,我把职称当作核心目标来追求。像我这样的人,材料跟别人差不多,那肯定是没有戏的,一定要强,明显地强,那才有可能。我想让材料强些,是不想求人。千方百计地搞到评委名单,然后上门去拜托,搞得跟江湖似的,那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情。大学也江湖了,那还叫大学吗?
可是我想把材料搞得丰富一点,这本身又是一件要求人的事。评个课题,没人为你说话,那就评不上;发篇论文,没人为你操心,那也发不出。可是别人凭什么要为你说话,为你操心?面对这样的局面,我真的有些灰心了。可想起蒙天舒,我就不能灰心。他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了,再过两年就要评教授了,而我呢?我呢?想起安安,我也不能灰心。眼前这条路,就是展现在我眼前唯一可走的路,不然就无路可走了,那怎么对得起她?我是个男人,我躲到哪里去?无处可躲。这唯一的道路,再多荆棘,再怎么陡峭,那也得往上爬啊!我感到了心酸,委屈,可这心酸委屈只能细细嚼碎了,用力咽到肚子里去,连赵平平也不能说。一个男人,向自己的女人倾诉委屈,那就太可悲了。
我把博士论文反复看了,在其中又挖出一个题目。本想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一点修补拿去发表,忽然又觉得思维大有进展,干脆就重写了,反复打磨,打印出来觉得赏心悦目,就投到上海一家一级刊物去了。没有多久就收到了编辑回信,说论文很好,可他们刊物一般只发有高级职称的人的文章,刊物到年终要统计的。总之是发表不了。说起来编辑也算负责任,居然回了一封信,还这么快。平时都是等三个月,没有消息就自行处理的。我想着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没有一级刊物的文章,学校不给评高级职称;可没有高级职称,一级刊物不发你的文章。这要到哪里去讲道理?不知道。
我又把文章寄给了《探讨月刊》。这刊物本来是我看不上的,每期发一百多篇文章,目录都是几页,收几千一篇的版面费。可它是C刊,只有发表在C刊上的文章,学院才在年终时算作成果统计。编辑很快就打了电话来,说文章很好,马上可以发表,但要收八千的版面费。见我犹豫了,又说,“版面费你可以从别的地方找回来,你在别的刊物发文章,只要摘引了《探讨月刊》的论文,就奖一千块钱一条。摘引率是我们的生命线。”我说:“问题是要把你们文章的段落插到我的文章中去,不一定能够插得进呢。”他说:“所以你要动脑筋。”又说,“还告诉你一个办法。实在插不进去,在注释里写上就行了。”我说:“那不是个空城计?”他说:“统计摘引率的人只看注释,不会翻到论文里去核对的。你放心!”我说:“好,好的。”过几天他又来电话催我交版面费,我说:“好,好的。”他说:“要快点,我们的版面很紧张呢,等着评职称的人很多。”我说:“好,好的。”觉得没交那几千块钱,有点对不起他。他催了几次,就不再来电话,我如释重负。
尽管有点舍不得,无奈之中我把文章送到学报毕老师那里去了。过几天他告诉我,考虑发表,但是要等,教授的文章还在那里排着长队。我恳求他在八月份的第四期之前发出来,不然就赶不上评职称了。他说尽量争取。我读博士的时候发表文章还没有这么艰难,才三四年,形势就大变了。
文章在第三期就发表了。我想着怎么感谢毕老师才好,赵平平说:“他抽烟吗?”我说:“好像是抽的。”她说:“那就送烟,送烟是最好的。”我说:“那太俗了吧?”她说:“你不俗你买套四库全书送给他,看你买得起不?看他一辈子又会翻那么一次不?人家往哪里放啊!”我想想也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优雅?就买了两条烟送给他。这是事后的感谢,真心的,没有交易在里面,我心里没有纠结。送去时毕老师对面的办公桌还有一个人。我接过毕老师给我的几本学报,在桌子下打开装烟的塑料袋示意了一下。他瞟了一眼,仍然跟我说话。他没有拒绝,我安心了,心中很感激。
出来了我忽然意识到,这虽然是事后的感谢,也是真心的,可还是不能说真的就那么纯粹,有点为下次发表文章埋下伏笔的意味在里面。幸亏我开始没有这么想,不然哪有勇气提着塑料袋走进那扇门。一个人吧,有时候也得把心里的想法对自己也掩盖起来,然后才能像个君子那样,平静地走到别人跟前去。
九月份开学,蒙天舒对我说:“致远你不错啊,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了。”我没听懂,追问之下才知道是说学报那篇文章。这真的是意外之喜,等于是发表了一篇一级刊物文章。毕老师打电话过来,连声说“谢谢”,说:“聂教授以后还有什么好文章,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优先考虑本校的学报!”我把转载的文章找来看了,对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不知名的编辑充满感激,对学术也多了一点亲近感。成长如此艰难,几乎寸步难行,我总算又迈出了一步。
出版的那本博士论文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像泥牛入海。我送给院资料室两本,校图书馆教师阅览室两本。送的时候动了一点心思,前面两页叠起一角折了印记,如果有人读了,肯定就会把折着的一角展开,至少会把重叠的折印分开。过了几个月,我去校图书馆找到那两本书,折印没有人动过,心中一冷。再到院资料室看了,也是如此,心中就更冷了。这书本院本校都没有人看,我还能指望远方不知道的什么角落有人看吗?没有人看,那出版了又有什么意义?难道真的就是为了报职称填表时那一栏不要空着?以前总觉得自己的委屈总有一天能够在学术上得到舒解,又怎么舒解?这让我心中有了太大的疑惑。花几年时间写了这本书,又花三万元出版了,竟是这个命运,那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赵平平说,这一切都是稻粮谋,用时下的话说,是混碗饭吃,其他幻想不能有。这个结论我不愿承认,可也无法反驳。
35
过去的一年,我一直在为评副教授做准备。说起来吧,这也只是指甲那么大的一件事。好几次我剪指甲的时候,看着剪下来的指甲一弹一飞,就不见了,想着,就这么一丁点大的事。可是,这么一丁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前进方向了。不从这个方向前进,又能从哪里前进呢?有时觉得,男人的事业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父母望子成龙又是一个多么迫切的愿望,努力二十年,真的到了跟前,就是这么一丁点。
一丁点是一丁点,可还真不能小看了它。小看了它,不拼命努力,那就没有。努力又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我努力了一年,进展也就那么一小步,发表了两篇文章。想申请一个层次高点的课题,不可能;获个奖,更不可能;找个好点的刊物发表文章,那就跟中彩差不多,难难难。学术是年轻人进步的阶梯,可学术资源已经被各个圈子中的大腕们所垄断,像我这样的人想往中心突进,难难难。要突进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那得去跟掌握资源的人套近乎,这对我来说更是难难难。唯一容易一点的就是出书,可那是要钱的事啊。几万块钱出本书,对我来说还是难难难。
这些事对我难,对有些人不难,比如蒙天舒。蒙天舒是那种有人罩着的人,那就是他的导师童校长。童校长全面安排他的前程,发表文章,申报项目,评各种奖项,以至安排位子等等,都帮得上忙。童校长是副校长,活动能力超强,手里资源多。可资源再多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每个弟子都照应到。能够得到全面安排的,那大概就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了。校长有一天要下台的,要退休的,到那天就要靠接班人来贯彻自己的意志,安排自己的方方面面。不考虑这件事,退休了就彻底出局了。一个人参与了一辈子,参与已经成为本能,忽然就无处参与,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心灵无处寄托,自尊也无处安放,难道真的要他去寄情山水?
传说邓副校长是个老实人,在位时没有安排接班人,退休了就真的退休了,到处都插不进去。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就是参加退休职工的门球队。可他打得不那么好,比赛时哪边都不想要他。有次他加入的那一队因他发挥不好输了,球友生气说:“这么近都打不进去,蠢得死!以前当校长是怎么当的?”以后他连门球也不打了,整天在家看电视剧,身体很快就垮了。
对童校长来说,接班人是提前十几年就要考虑的事情。有迹象表明,蒙天舒就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了。也许只是其中之一,童校长还在观察,可蒙天舒成为最重要的人选的迹象是越来越明显了。有传言说,十年后历史学院是蒙天舒当家。我看童校长志不止此。历史学院将来由他的弟子当家,这没有什么悬念;其中还有人去学校职能部门主政,这也没有什么悬念。唯一有悬念的是,会不会有人去校一级的岗位。他的弟子之间也有竞争,有没有人胜出,谁能胜出,现在还看不出来。龚院长呢,他手中的资源就有限了,也许能把弟子推上副教授的位子,就是他能力的极限。省里评奖,他自己还不一定能走在前列,更谈不上照应弟子。
像我这种样,没人照应的,导师就是个普通教授,在圈子里话语权有限,自身发篇权威刊物文章都千难万难,怎还能照应弟子?张维曾问我,是否考虑去北京或者什么地方,找个有资源的导师读个博士后,不为别的,就为前程有人托起。再怎么样,至少也可以在名刊发表几篇论文。这事我跟赵平平说过,她马上就同意了,说:“你又算不上学霸,这年头你靠自己的力量怎么挣扎得出来?父母没办法选择,拼不了爹,那是命,导师也没有办法选择吗?爹拼不了,导师还可以拼命拼一拼啊!”我说:“动机严重不纯,怎么好意思?”她说:“你就不会说崇拜他的学问?人家学问本来就比你好。”又说,“要么你就近水楼台跟童校长读得了。”我说:“我才不会去做蒙天舒的师弟呢。”她说:“人家原来是当老师的,学生进步快,当博导了,他去考学生的博士都有,你的脸皮不要那么薄。”我说:“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差了。”她说:“那你就这样待着吧。”也不再劝我。这让我对她有了感激,她对我还是有理解有宽容的。又想起宝钗和湘云劝宝玉往仕途经济的路上走,宝玉说这是“混账话”,今天赵平平拿这些话来劝我,我并没觉得有那么“混账”,还很有道理。自己还没有宝玉那么潇洒呢。
真的就这么待着,那是不行的,这不是潇洒。我还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进步。说是为了钱多一点,改善家里的生活吧,那也是的,更重要的那是为了自尊。一个男人,自尊就是他的命。自尊不能说要自尊就有自尊了,那得靠实际的东西撑着。蒙天舒副教授已经评了三年,按程序要五年才能报正教授,可他今年都放出口风要破格报正教授了。同班同学,又在一个单位,职称差一级已经非常难堪,如果差两级,那真的让我要把头往尿桶里扎了。班上的老同学会怎么想?当年你聂致远的成绩不是比蒙天舒好一大截吗,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万一有人发起同学聚会,那我怎么前去?这样想着,我都要惊出一身汗来。
人事处今年给我院下的指标是正副教授各一人。院里有四个年轻老师申报副教授,形势很严峻。我把另外几个老师的科研成果在心里仔细衡量了,自己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看来我出点成果不容易,别人也不容易。另外两个男老师,小蒋和小彭,今年应该是来挂个号的,属打酱油的性质。真正来跟我竞争的,那就是古代史教研室的汪燕燕。要说成果吧,我也不担心,她差得远,太远。汪燕燕比我早进来一年,这几年她生孩子带孩子去了,成果很少。可她是童校长的弟子,蒙天舒的师妹,有了这层关系,我就不能不担心。
说起来吧,材料摆在那里,白纸黑字,评委总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可发生过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还少吗?真到了利益面前,那真正起作用的就不是材料了。范晓敏怎么公派出的国?蒙天舒又怎么评的优博?背景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有眼的人都看得到。可是再担心我也没有办法,童校长如果一定要顶汪燕燕,他不参加评审也能够找到代言人,可又有谁会为我代言呢?没人代言就只能寄希望于公正了,学校十几个评委,难道都会昧了良心说话吗?我没有办法,只能一赌。其实也不是赌,是听天由命罢了。
谁知汪燕燕晚上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说话方便不?妻子在家不?我说方便,妻子在另一间房。她说:“聂博,今天是请你帮个忙来了,我想你人这么好,会答应我的啦。”我说:“一个院的老师,能帮的忙一定帮。”她说:“知道你是这么仗义的人,有男人的豪爽,历史学院有这种仗义和豪爽的人不多啦。”
这话听着,我觉得自己是江湖上的一个什么人物。她告诉我说,人事处正在草拟一份文件,从明年起,评职称就要几个硬条件了,比如一级刊物的文章。她说:“这么高的条件,我怎么能达到?对你来说那是一碟豆腐,豆腐一碟,我们女人,家庭拖累,怎么跟你们男人比,就更不能跟你比了,历史学院有几个能跟你比?你是历史学院的后起之秀,才华横溢,人杰地灵,鹤立鸡群。”我说:“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她说:“我的想法就是今年能评上就好了。”我说:“那你评啊!”心想难道她想要我退出?那不可能吧?她说:“你知道啦,只有一个名额。”我说:“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她说:“我的想法你也知道啦。”难道她真的那么想?那不可能吧!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真的不知道?那不可能吧!”我还是有点疑惑,她真那么想,不可能吧!
汪燕燕绕着弯把意思表达了,真的就是那个意思。我说:“燕燕,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别人也不容易呢!男人还要点脸做人呢!”她说:“你吃亏就吃一年,明年是铁定的。我吃亏就吃一辈子了。我评了这个职称,以后就再不想了。你帮我一次,我一辈子都感谢你的,一辈子!”我真的非常愤怒,要别人帮忙,有这样要的吗?我说:“我不像你,有人帮的。”她马上说:“你是人呀!”我笑了说:“哦哦,我是人,我知道了,我是个人。”她也笑了说:“我的意思是,你是能帮我的那个人。”我说:“你要你导师去人事处多要一个名额就行了。”她说:“我也不想要童老板为难的!这么多校领导,开饭都要开两桌,都去要一个名额,那就玩不下去了。”看来她还不是童校长铁定要罩着的人。她说个没完没了,有点纠缠的意味了。我干脆说:“别的忙我可以帮,这个忙我帮不了,我老婆会骂我呢!你要你老板帮得了。”就把电话挂了。
我刚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汪燕燕电话又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说:“致远吔,人家是个女生呢,你这个豪情万丈的男人,又这么仗义,有口皆碑,你就不能帮助一个女生一次吗?人家会铭记在心,感恩终生呢。”这声音嗲嗲的,不是她平时说话的风格。我说:“燕燕,我老婆也是个女生,我女儿也是个女生,我帮了你,我怎么帮她们呢?”她说:“致远吔,孔老夫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你是君子,要成人之美呢。”我说:“找个别的事成行不行呢?我成了你,我老婆会骂我呢。”她说:“致远吔,你那么听你老婆的话吗?你就不会说自己没评上?”我已经极端愤怒,天下竟有人敢对别人提这样的要求!面对这么自我的人,我忽然有了勇气,根本不必跟她讲客气。我说:“这个不行,不行,不行。”就挂了电话。再打过来,不接;发信,不回,我做好人可以,但是不能做傻瓜啊!
那几天汪燕燕不断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出于礼貌,十次来电我接一次,十条信息我回一条。这样过了几天,突然就安静了。这安静让我很不适应,也很不踏实。这天下午我在学院门口碰见小蒋,他正从外面进来,说:“致远,下课了?”我说:“刚下课。”我觉得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今天下午有课?他说:“吃饭没有?去学生食堂吃个饭去!”
这个邀请有点意外,我感到他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有话要说。难道又来一个要我退让的?我们往食堂走,他说:“你要小心汪燕燕,她在外面说你呢。”我说:“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好给别人说的吗?再说也不值得让人说啊!”他说:“她说得很难听呢。”我说:“我这样的人还有人来咬?那她也要能找到下口的地方吧!”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我们在球场边停下,看学生踢球。小蒋说:“一个人自恋吧,可以理解,可像她这样自恋那就不可理解了。”又说,“她说你搞的那些学术那叫什么学术?垃圾!是她说的。说你的学术相当于一个中等水平的本科生,是她说的。还说都是花钱买来的,是她说的。”我说:“我不花钱出版社会给我出书吗?她的博士论文不也出了书吗?没花钱?”小蒋说:“她真的没花几个钱,她那本书没有正式书号,套用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书号,自己印刷的,可能就印了几十本评职称用。你出书花了三四万吧,她应该就是三四千。”我吃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怎么还有勇气在外面咬我?”
我们去食堂,小蒋帮我刷卡打了饭菜。吃着饭小蒋说:“告诉你这些事,我也有点小自私在里面。我就希望致远你今年评上,我这号的,明年才有一点空间。明年几条几条硬指标下来了,硬碰硬,汪燕燕她碰得过谁?今年把你留下,她上去了,那我这号没什么出息的,明年还不能有想法。”他建议我给学校写封信,把汪燕燕的著作是非正式出版物的事情反映上去。我说:“那不好吧?”又说,“万一是正式出版的呢?”他说:“这个你不要担心,绝对可靠。”我说:“那她不恨我一辈子?”他说:“致远,好人不能这样做。你可以匿名写信,也可以用随便哪个老师的名字写,就用齐教授陶教授的名字也可以吧!那可就是实名呢,让组织上去查,一查就漏底。要说恨,你不揭她,她就不恨你吗?除非你不参评。”
回到家我把事情跟赵平平说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眯眼望着我“嘿嘿”地笑。我说:“碰上了这样的人,你还笑得出来。”她说:“我又没笑别人,我笑你。你是好人呢,就行行好吧!”又笑。我也笑了一下说:“你都这样说,那我就让她一年。”也笑。她把茶几一拍说:“放屁!”我说:“故意放个屁给你闻的,受不了吧?”她说:“臭,臭臭。”我说:“再说臭臭,我放个屁枪毙你。”她说:“我这一两年给你煮甜酒煮牛奶煮汤圆煮豆浆就不说了,这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可你不会又让安安失望吧?”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