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期末了金书记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去他那一趟。见了我金书记起身示意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又到门边把门关好。听到门锁“咔嚓”一响,我想他又有什么事要我去做了。回到座位上他说:“听说有个叫刘沙的学生在你上课的班上?”我说:“我没印象,好像有这个名字,三个班一百多人呢。男生还是女生?”他说:“肯定是男生吧。这是个体育生,成绩肯定不怎么样。你是不是给他个六十分,让他过去算了。”我说:“体育生又不是白痴,六十分还考不到?一年级的学生,我也不会出那么难的题目。”他说:“这是个化生子,跟白痴也差不多,你是体育生,你基础差点你认真学啊,又不好好学。”我说:“我课堂进行了两次小考,算平时成绩,没觉得谁差得那么差。”他说:“正式考试监考严格,那就不一样了。你不让他过,他还要补考,补考还不过,那就彻底挂科了。多挂几门怎么办呢?留级。留下来怎么办呢?又不能开除他,还不是害了学校,害苦了我们做学生工作的人,烫手的山芋砸在手里了。”
我心里很难受。给学生打分就是老师最大的权力了,这个权力还要有人来插一手,这老师就当得太窝囊了,人格都没有。可金书记也说得很实在,烫手的山芋砸在手里,怎么办呢?我说:“学校的体育生文艺生有一批,高考也还是过了一个最基本的分数线吧,怎么六十分还要吃劳保?劳保这一路吃过去,津津有味,毕业了也是个废物。”金书记说:“推到社会上去就没有我们的事了,你还怕他家里不会给他找个地方待着?”我说:“又是一个高干子弟?”他说:“那不是,那肯定不是。”我说:“那还好点。如果差那么几分,十来分,我就把他放过去。”他笑了说:“政策宽松点吧。”我说:“你是领导,领导布置的任务尽量完成。”他连忙摇手说:“这个事不说领导,是我私人请你帮个忙可以吗?”我说:“尽量,尽量。”他说:“不说尽量啰,搞到位啰。六十分,少一分不好,多一分不要。”我说:“金书记对他就这么没有信心?说不定他还能打七八十分呢。”他嘿嘿笑说:“七八十分?哼哼,那我也只要六十分。”
还有两周的课就全校停课,进入考试周了。这天课间,我叫二班的学习委员顾莉到讲台上来一下。顾莉来了我说:“你们班有个叫刘沙的男生吧?下课了要他留下,我跟他说句话。”她说:“他今天可能没有来。”她望都没望台下就说没有来,我想刘沙是不是长期缺课。我说:“没来上课?你再看看,说不定来了。这就要考试了还不来上课!”她说:“他应该是请假了吧,请假了。”我说:“向谁请的假?向你吗?”她说:“我怎么有权力批假?没来的还有好几个呢,不止他一个人。”我要她通知刘沙,下次课后来找我。
我本来是想向刘沙提示一下复习的重点范围的,他竟然课都不来上,我对他这个体育生的理解就消失了一大半。那考试你自己去对付吧,不关我的事了。还有好几个学生没来上课,好的,好的。我临时决定把最后一次课堂小考提前到今天,不来的学生,平时成绩的这十分就没有了。我上课从不点名,前两次课堂小考,卷子都收齐了,这让我觉得学生到课率是百分之百。顾莉说今天有几个人没来,那难道前两次是有人帮别人代考了?这样想着,考试的时候我数了一下,九十七个,也就是说,缺课的是五个。
下课了我收了卷子准备走,有个男生走过来说:“聂老师,你找我?”我说:“你是刘沙?是顾莉把你叫来的吧?”他说:“是的,老师找我有事?”我说:“刚才考试你考了没有?”他说:“应该是考了吧。”我说:“再不考你总分又少掉十分,挂不挂科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他嘻嘻笑说:“都说聂老师人特别好,上次教学评估,我还给聂老师填了个高分呢。”他这么一说,我又犹豫了。我刚上讲台,学生的教学评分,是我非常看重的。如果差评多,那对我就是个重大打击。是不是把复习的重点给他提示一下?
这样想着我感到了屈辱,那老师还有什么原则和尊严?看他还机灵,不至于考不到六十分吧?就没有说。我说:“以后不能缺课,我今天认识你了。”他说:“那肯定的,聂老师讲课讲得这么精彩,缺了课是我自己的损失吧。”我看他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七,怎么是个体育生?我说:“你是搞什么项目的?”他说:“排球。”我想着打乒乓球、踢足球还有可能,怎么会是排球?我说:“现在还在校排球队?”他说:“后来没参加了。”我说:“你家里是省政府的吗?”他说:“是搞经济的呢,经济。”我看见门口有个女孩在探头探脑的,就是那个顾莉。看见我望着那边,身影一晃就不见了。我说:“有人等你,你去吧。你这刚进校,就有女朋友了?”他笑一笑,不回答。
我回家看了卷子,登分的时候发现是一百零二份,一份不少,也就是说,有五份是别人代做的。一百多份卷子,我没法一个个去核对笔迹,没有方向。唯一有方向的就是刘沙。我把他的卷子找出来,把顾莉的卷子一核对,果然是一个人的笔迹。我想着顾莉挺聪明的一个女孩,怎么会看上刘沙?有点为她惋惜。
下一次上课时我把事情说了,然后说:“同学们都能考上重点大学,肯定都是聪明的孩子。可是聂老师从重点大学的本科读到博士,也有一点小聪明。”台下哗的一声笑开了。我说:“我以为高年级同学才会做这样的事,谁知道一年级同学会做。看来时代是进步了。”大家又哗地笑了。我说:“是谁我都知道,我一个个核对了笔迹。下了课你自己发信息告诉我。还想抱侥幸心理混过去的也可以不发给我,我下次课在这里公布你的名字,看我公布的是不是准确。别人帮你答的卷,一分没有,没考试你还能得分?帮别人答卷的,每人扣五分。这是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吗?前面两次小考,可能也有这种情况,卷子都发给你们了,我没法计较了。”
下课后有四个同学给我发信息,说有人帮自己答卷了。我回信息要他们把是谁帮的名字告诉我,又都打电话过来求情,说怕伤害了帮自己的那个同学。我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卷子还在我手里。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学雷锋,不诚信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几个帮考的同学也发信息来承认了错误。刘沙没打电话来,顾莉也没有。我等了一天,顾莉打电话来,说了几句就哭了。我说:“我以为你会第一个来承认错误,没想到是最后。舍不得那五分吗?”她说:“我实在不好意思,我昨晚一整晚都没有睡着。老师,我错了。”我说:“是心里真觉得错了,还是说给聂老师听的?”她说:“是心里。”
那几天我犹豫着这扣分的事是不是真的要执行?说起来吧,既然第一次课就公布了规则,那一定是要执行的,不执行就是打自己的耳光,也是对那些认真上课诚信考试的学生的不公。可真执行吧,就得罪了一批同学,十个呢,他们在网上评教给我打低分怎么办?我也想得个高分给大家看看啊,聂致远刚上讲台,教学效果还是不错的啊。犹豫了几天我感到自己是白犹豫了,其实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执行,不然无法向讲诚信的同学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交代。决定后我非常痛苦,万一学生评教的分数在全院最后,那怎么办?
这天在院里碰到了陶贤副教授,我说:“陶教授,一起吃个饭去,我还找你有事呢。”在学生食堂楼上的中西餐厅坐下,我就把扣分的事说了,问他是怎么处理的。他说:“有些老师自己的教学有问题,生怕学生打低分,尽量迁就学生,考试给高分,也许会占一点便宜。这个便宜我不占,那是害他们呢。”我说:“那好,还有人这么想,我就安心了。”
我又把刘沙的事情说了。我说:“现在都变成组织交代的任务了。”他说:“去年我也碰到过一件这样的事,是个文艺生,是从艺术专业考进来,再转过来的。也是金书记打了招呼,她还考得不那么差,五十二分,我想想她不能跟别人去争保研的资格,也不能去争奖学金,就把她放过去了,六十分。”我说:“她真能搞文艺吗?真能搞文艺那也就算了,还可以在表演上为学校做点贡献,也勉强算个说法。像刘沙这样的,他能打排球?”他说:“我们学校的体育学院艺术学院就是两条下水道,多少乱七八糟的人都以术科的成绩考进来,然后转院到这边来了。高考分数线可以降一两百分呢。你说一般的人能搞到这样的机会?后面有两个字在操纵着,一个钱字,一个权字。”
我叹一声说:“太恐怖了。你说那个刘沙吧,他爸爸要把他的名字塞进那支得了冠军亚军的排球队去,那容易啊?考术科要排球老师点头通过,那容易啊?当然,说不容易是对平头老百姓不容易,有钱有权的人还是容易的,真的像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他爸爸是关云长,他要过那几关还不容易?现在中国只有一个高考公平一点,是穷孩子翻身的唯一机会,还被权贵撕出这么大一个裂口来了。”他说:“前任舒校长的儿子早几年也是这么进来的呢,从体育学院录了,马上转到商学院。说起来吧,学校的自主招生可以把录取分数线降到一本线,那也比别人低了三四十分吧。可这个不读书的儿子降了这几十分还不够,只能走体育学院这个渠道。他的儿子其实是个体育盲,怎么能通过术科考试?那一年就增加了一个新的科目,南拳。”陶教授握拳做出拳击的动作,“南拳。一个科目至少有七个人报才行,就来了七个人报,那六个都是来陪考的。南拳科目设了那一年,第二年就取消了。一个考试科目就是为他一个人设的,还下了文件的呢。”
陶教授长叹一口气,说:“舒校长他还是全国著名的教育学专家呢,道理一串一串糖葫芦似的呢,到了事情面前就作废了。”我说:“有这事吗?”他说:“那我编个故事哄你?”又说,“我还听说,有家长为了儿子能以体育特长生降分录取,转了七个弯找关系,花了二十多万,搞定了。这是考学生还是考家长呢?”我说:“真有这些事吧,肯定是不好,可也能理解。一个人如果不能确定自己碰到了同样的情况能够淡定,他最好不要抱怨,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他当校长他儿子连个大学都不读?或者要他不讲那些伟大的理论?都不行。道理是道理,得讲;事情是事情,得做。道理不讲铁定是不行的,事情不做也铁定是不行的。这是世界上最公开的秘密。”他说:“唉,现在太多的人都用价值理性来说,用工具理性来做。前年他儿子毕业,学校临时定一条,去下面支教一年可以保研,不受成绩局限,现在都在商学院读研呢。我看他将来要读博的,还可能当校领导。以后就是他们接班了。”
我用筷子敲一敲菜碟,说:“吃啊,怎么不吃了!”他说:“想一想,饭都吃不下了。看来世袭的局面就这么形成了,铜墙铁壁。天下算定了是他们的,我们的儿女怎么办呢?聪明点可能努力拼杀还有条缝钻上去,也可能缝都没得给你钻,铜墙铁壁。”又说,“那两个学院都这样操作十几年了,把我们麓城师大的名声都搞臭了。新上来的卢校长想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阻力很大呢。不要说那两个学院,校领导都有人反对,说是要为改善办学环境留下空间。这空间留给谁了?老百姓?”我说:“那么长一条利益链,是谁想剪断就能剪断的吗?可以推想改革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陶教授端起碗说:“那我还是吃吧。”又说:“说起高考被撕出裂口,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裂口,就是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去年一个大学同学请我吃饭,我说十几年没联系,怎么突然就请我吃饭?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事。我就去了。去了看到他带了一个朋友来,那人儿子报了我校的自主招生,问我面试老师有熟人没有?我只好说去问一问。其实我没有问,后来知道我们学院是刘教授去的。那小子后来过关了,同学提了烟酒来送给我,还要给我一个购物卡,说是他朋友的心意。烟酒我推不掉只好收了,购物卡坚决不要。”我说:“那小子后来招到哪个学院?”他说:“法学院。”我说:“自主招生说是要给有特长的学生一个机会,这些机会最后都被谁拿走了?有几个农家子弟?要我说,高考只能裸分录取。委屈了一个两个钱钟书不要紧,委屈了千千万万百姓子弟就不行。”他说:“有人还在呼吁取消高考,历数了十几条不是,说这根指挥棒罪恶滔天。如果哪天把这个裂口又撕开了,那才是真正的罪恶滔天!到那天不要说普通老百姓,我们普通教师的子弟都岌岌乎殆哉!”
他招呼我吃菜,说:“我们的儿女,是学霸就杀出一条血路,不是那就待在社会下层,就这两条路。你还好,儿子还在老婆肚子里,”笑一笑,“也可能还潜伏在你自己身上的某个阴暗角落,这件事还远。我儿子过两年就要读中学了,压力一年年上来了。我羡慕你呢。”我说:“我羡慕你呢,现在社会上的缝还有那么多,拼了命还可以钻进去,到我儿子那一天,那就真的是铜墙铁壁,无缝可钻了。”又说,“有时候我也不怪学生不诚信,考试搞点小动作。说到底他只是个小动作,抓到了是要开除学籍的,真的不忍心抓他。搞大动作的人,从来就是毫发无损。”陶教授默默地吃饭,不再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为这种局面担心呢,还是为自己儿子的前途担心。于是也默默吃饭,不再说话。
两个星期以后考试结束了。刘沙卷面成绩是四十三分,按百分之七十算是三十分。看来金书记的担忧不是凭空而来的,他真的非常了解这个学生。平时成绩三十分,他交了两次作业,都是九分。我相信这不是他自己的成绩,也只好算了。第三次是顾莉帮他做的,零分。这样他的总成绩是四十八分。我到金书记办公室把这个结果告诉了他,金书记说:“就差那么一点,提上去算了。”我说:“上了五十我就提上去了,这叫我怎么提?要不我把成绩单交到教务办,要教务办的人去改。”他说:“那怎么行?这是任课教师的权力。”我说:“我们有什么权力?这些人是谁搞进来的?说他会搞运动,为学校的比赛作了贡献,那也是一个说法。除了运动关系,他还能运动什么?要是他家里给学校捐了几十万,那也是一个说法,捐了吗?可能捐了,但不知捐到谁那里去了。”
金书记连忙挥手说:“这些话没有扎实的证据就不敢随口说啊!”我说:“那就说成绩,碰见这样的学生,还要放他过去,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笑了说:“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种心情?我也是没有办法呢。”
27
大学同学佟薇薇发了信息来,告诉我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去喝喜酒,请柬已经寄出。佟薇薇当年是历史学院的院花,这样的女孩我只能远远看一眼,搁在心里品味一下。她毕业以后去了麓城一家外资公司,不几年当了部门经理,属于极品“白骨精”之列。这样的女孩,倾慕者无数,可她眼睛生在头顶,看谁都不够高度,十年过去,成了“黄金剩女”。同学中流传着一种悲观的看法,黄金剩女,“黄金”恐怕越来越成为一个虚伪的形容词了。有一次我跟蒙天舒谈到她,我说:“哪怕是个经理,女人首先要把自己当作女人。”蒙天舒说:“再这么下去,那问题就不是你是不是把自己当作女人,而是别人是不是还把你当作女人了。”想不到她居然也有结婚的这一天,这让我为她高兴,也感到了时间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赴宴的前一天,我想着这礼金该怎么送?我打电话问蒙天舒收到了请柬没有?他说:“当然收到了。”我说:“那你准备送多少?”他说:“怎么样也得个小八百吧。”
这个数字吓了我一跳,我心里本打算送两百的,因为不踏实,才打了这个电话。我说:“你送这么丰富,那不是害我?”他说:“那难道我送两百?西湖宾馆,两百还不够人家酒席钱呢。你看看人家请柬有多豪华吧,这一张请柬都是十几二十的。”我想着那八百块钱实在有点心疼,说:“要不我们统一行动,都送个四百好不好?”他迟疑了一下说:“四百?我有点不好意思,人家当年是院花呢。”我只好说:“那我就跟你走啊,你别临阵又讨好院花,还往上冒,陷我于不义。”他说:“聂致远教导我说,不要再往上冒了,再往上冒就是傻帽了。”
打完电话我把钱包从屁股口袋掏了出来,握在手中感到了它的单薄,像冬天里在寒风中瑟缩的小瘪三,就没有了信心。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了捏,一点弹性都没有,我有点气馁,又捏了捏,真的没有一点弹性。我迟疑着,鼓起勇气打开,往里面瞟了一眼,似乎是两张红票子。我把钱包放进屁股口袋,又想着还是要看看清楚才行,又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把钱包夹了出来。平时我从没想过钱包是怎么从那口袋掏出来的,原来是这样夹出来的,两根指头,捏紧,往上一提。这么一提,我似乎体验到了小偷行窃时的感觉。我打开钱包看了一下,是两张,再数一遍,还是两张。我的工资卡是赵平平拿着,这两张票子是她前天发给我的这个月的零用钱。
等赵平平回来,我把事情跟她说了,请她支援一下。她说:“那你要多少?”我说:“申请个小六百。”她盯着我看,看得我心中忐忑,说:“我怎么了?”她说:“你怎么了?大人物呗,小六百,这六百在我们家里是多小你不知道?”我说:“同事家有什么事我就两百块钱敷衍一下算了,这是老同学呢,班上的同学都去呢,这礼金写在登记簿上那是刺刀见红呢。我也不是爱面子的人,总要过得去吧。”她说:“你过得去,我就过不去了。这几个月我糠饼中压出油来,就是要置办一台空调,这钱差不多了,你又想提走小六百。”她右手的拇指和小指翘起来,晃了晃,又掐着比画了一下,“小六百,小六百,这小六百真的有那么小吗?这天气看着就热起来了,这台空调我都想了几个月了。我自己反正是热习惯了,热了三十年了,我不想要人家也跟着我受这份罪,”她双手在腹部捂了一下,又移开了,“人家应该有不同的命运。”
赵平平一说到“人家”,我的底气就被挫下去了七分。我并不特别崇拜钱,这么多年来自己过温饱的日子也过惯了,没觉得有很大的不满足。小时候连温饱都没有,过生日能吃上个囫囵鸡蛋,窝在手心在牙齿上一点一点地磨,又在口中反复翻搅,才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从早上磨到晚上,还有小半个,才以英雄的气概一口吞了。有现在的生活我已经是很知足,对身边人的发达也不特别羡慕。无欲则刚,这让我有了那点淡然和镇定。我不会因为某种欲求放下自己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失去了很多也不觉得有那么大的遗憾。要说遗憾,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带动赵平平跟自己想到一块,闺密对她的影响超过了我。赵平平的人生理想是“精彩生活”,其实我特别能够理解。因为理解,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她的想法,倒是她经常想改变我,现在更有了充分的理由,这就是“人家”。“人家”还要五六个月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我已经欠下“人家”那么多。
那几天,我一直想找谁借几百块钱,再怎么说,这个关还是要过的。可是我一个大学老师,不论向谁开这个口,那都是难堪的。如果多借一点那还可以说家中一时周转不过来,借几百要多难堪有多难堪,男人啊,被几百块钱卡住了,真丢不起这个脸。没有钱丢脸,钱在老婆那里拿不到更丢脸。我后悔平时不该把所有的钱赎罪似的全交给赵平平,到了关键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这样拖了几天,赴宴的那天上午,我跟赵平平说:“你还是支援我个小几百吧,过几天我还给你好不?”她说:“一个同学,又不是领导,你就不会说有事去不了吗?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还讲那么多人情干什么?”我说:“是领导我就不去了,是大学同班同学呢,这也是同学相聚的一个机会。”她说:“你就说我先兆性流产,要带我去医院好了。”我说:“如果是真的,那我不去心里很坦然,像这样的,我怎么说得出口呢?”她说:“你横下一条心,发个信息就完事了。”我说:“那我宁可就送两百。”她说:“那你就送两百,你前面几个同学结婚不都是两百吗?”我说:“这几年通货膨胀,都水涨船高了。再说这个同学也有点特别。”她马上说:“我就知道有点特别,当年的美女,都快十年了,还有那么美吗?”我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可心里就是觉得过不去,说:“就是蒙天舒,他把调子起高了。不过这也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女孩了,下次就没有了,你放心,真的没有了。”她说:“那她明年生了孩子还要做百日酒呢。”我说:“那我绝对不去好不好?可以写份保证书。”她说:“我就是舍不得那台空调,我都看好了,格力一点五匹的。”我说:“你那老本还有几万块钱吧,那么想那台空调,就从里面提一点出来,我一个月之内给你补上。”她急急地说:“我好不容易凑出一个整数,留着人家出世时用的,我为了几百块钱又去拆散?给你一只有缺口的破碗吃饭,你那个饭吃得香吗?”又说,“钱都在第二个抽屉里,你那么想拿你就去拿好了。”我说:“谢谢老婆的恩惠。”
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把抽屉拉开,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翻了翻,看到了那一沓钱。我轻轻说:“我拿六张啊,你看好啊,就六张。一二三四五六,六张。”我把钱举起来扬了扬,“六张。”她赌气地把头转过去。我轻轻走到门边,轻声说:“那我去了啊!”把门轻轻地关上。
出了门我长舒了口气,事情总算搞定了。这口气刚刚舒完,马上又感到了沉重,太对不起赵平平了。我先到了学校,跟黄老师说好了,搭他的车去。到了大门口,有好几位老师在那里等着,还有两位是退休了的,都是当年教过我们班的。看来佟薇薇比别的同学给老师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一会蒙天舒开车来了,招呼了两位退休老师上车,又对我说:“上我的车?”我说:“跟黄老师讲好了。”
出发时黄老师的车走在前面,路上有点堵,蒙天舒看到左前方两辆车之间有点距离,拼命按着喇叭要后面那辆车让路,那辆车也拼命按喇叭示意蒙天舒别插。蒙天舒不管不顾,还是插进去了。在前面路口,黄灯闪起来,他一冲就过去了,我们的车就停在路口的这一边。一路上我们的车连续碰到十几次红灯,到了西湖宾馆,找停车位又折腾了半天。
在大门口,看到蒙天舒和几个老同学在说话,问我说:“怎么才到?我都到半个小时了。”我说:“一路红灯,停车位又找了半天。”他说:“一路红灯?我一路绿灯!车位也好找啊。”这件小事让我很有感触,找到一个小机会,强行插那么一下,抢个先手,只一个车位的距离,就是一路绿灯。黄老师让那么一下,就是一路红灯。唉,开始才一个车位的距离,那么一点点,可后来呢?
我去洗手间出来,他们已经上楼去了。我心里转了一下,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盯着大门。有两个女同学过去了,我侧了脸不打招呼。又进来一个男同学沈东阳,我马上站起来扬手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说到他,说到我,说到这个那个同学。知道他还在教中学,我感到很安心。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怕要上去了。”就一起进了电梯。我说:“你打算意思多少呢?”他说:“我正想问你呢。”我说:“那个意思太少了也不好意思,太多了那个意思也没什么意思了。”
沈东阳把手扬了扬说:“不多不少那是多少呢?我跟你走。”我也把手扬了扬说:“我跟你走。”都不肯先说出数字。电梯到三楼了,我把关门的键按住说:“快说个数字,反正就跟你走。”他说:“我原来准备只送两百的,同事结婚我都是两百意思一下。下面大厅的气派把我镇住了,那就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指头。我大为宽心说:“听你的。”就松开了那个键。出了电梯就是宴会厅大门,人特别多,这让我更加有了安全感,混在这么多人里面,谁会注意谁?门口有四张登记礼金的桌子,有两张是班上的女同学。沈东阳要过去打招呼,我拉了他一下说:“这边,这边。”在另外的桌子的礼簿上写了名字,把钱交了。
婚礼场面很大,有好几十桌,主要是男方的亲友。仪式完了,新人逐桌来敬酒,后面跟着一个人,塞给每人一个红包。我接了红包,望沈东阳一眼,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新人到另外一桌去了,沈东阳说:“看一下不?”就在桌子底下把红包看了,告诉我回礼是两百块钱。我说:“这几十桌,那不要回十几二十万?”他说:“人家做电器生意的,根本不在乎这点钱。他是富江那边的人,那边的习惯是要回礼的。”我说:“刚才写个六百块八百块就好了,四百,很不好意思的。这桌的茅台都是六百多一瓶的。”他说:“你不要那么重视自己好不好?这么多人,谁会记得你?”他这么一说,我心中马上就轻松了,说:“这么多人掩护我们,佟薇薇就算回去翻一下那本礼金簿,一晃也就忘了。这么多人,她去记谁啊。”
28
进了家门赵平平在看电视,我把那几张钞票捏在手里举起,旗帜似的挥舞说:“看,这是什么?省下来的,给你!”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也不看一眼,盯着电视说:“给我?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我说:“拿出来那么不高兴,放进去我以为你会高兴呢。四百,放回去了啊。明天我陪你去买空调吧。”她还是不理我。我说:“又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今天看见韩佳了。”韩佳就是蒙天舒的夫人。我说:“是不是她穿了一件漂亮衣服?那你也买一件。”她说:“人家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千的,我买一件?她是谁我是谁?”我不高兴了说:“你干脆说她老公是谁你老公是谁。”她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啊。我不敢说别人怎么怎么好,实事求是那也不行?”我心里被扎了一下似的,口里说:“我有那么脆弱吗?那还有人当国家主席呢,亿万富翁呢,我电视里天天看见,天天被扎得疼呀?”她说:“那些人隔得远呢,真在你身边你就没有这么潇洒了。韩佳她今天开了一辆车呢,二十多万的凯美瑞。女式的轿车,红色,可见人家在家庭中的地位。”我说:“我看见了,蒙天舒他今天开去西湖宾馆了。”又说,“你在我们家更有地位,你说买什么空调,那就买什么空调,我绝对服从。”她说:“空调就不要说了吧,那跟车那是一回事吗?我到底比别人差了哪点?这个问题我不愿想,又不得不想。”
赵平平的话说得伤人了,这越过了我的承受底线。如果我把内心的压抑和愤怒表达出来,那免不了一场大吵。她是女人,她怀孕了,她的确也受了很多委屈。这让我只能压抑自己。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关住了百万雄兵。憋在里面的话如果冲出来,那就是浩浩荡荡,有很强的杀伤力。我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磨得“吱吱”地响,然后咬得铁紧。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我不做声。她说:“你说一句话啊,你想骂人也骂一句啊!”我说:“叫我说什么?难道叫我说,聂致远是多么无能?我没有这样想过。”她说:“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快一点活过这一辈子算了。”我说:“一个想快点活完一辈子的人还天天往脸上抹这个霜那个霜?”她说:我是女人,女人目光就只有几寸远,就看这几寸远的事实。“我说:”你说的事实那也是事实,人家的老婆是有编制的,是开了小车的,那是人家会来事。我不会来事,做不出啊,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说:”会不会来事那是天生的吗?开个会人家就去当志愿者,那你也去当啊,当个志愿者是那么可耻的事情吗?那是奉献社会!“我说:”那你还不如抽我的脚筋。“她说:”所以说看不到希望。一个家就这么两个人,不从你身上看到希望,难道还从我身上看到?一个人总要给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一个家也要为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没有人愿意过没有希望的生活,更不用说一个女人。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一点小小的希望你都不愿理解吗?“
她说的有希望的生活,就是那种精彩的生活。我想反驳她,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呢?我没有问她,问了也没有用。一个人要对自己诚实,精彩的生活我也想拥有,我只是不愿为了这种拥有扭曲自己罢了。赵平平望着我,不做声,似乎等着我给她一个承诺。但是这个承诺我不能给她,不要说我做不到,做得到我也不会给她,我不会向这种压力屈服,那太委屈自己了。她最后把眼睑垂了下去,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天家里的气氛令人压抑,两人都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就是认错似的。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赵平平她是一个女人,她钱瘾重,她想过精彩的生活,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我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这让我看到了自己婚姻的一个根本性的缺陷,那就是在过怎样的生活上没有起码的共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想来想去,我还是要想办法赚点钱。这天我在路边看到阳光学校招聘中学补习教师的广告,有历史老师的需求,待遇从优。这些广告从来就视而不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补习学校有什么关系,那是中学老师做的事,我是博士,是大学老师。我在那张广告前站了一会,掏出手机打了电话,问清了地址,就过去了。去了才知道阳光学校是全市最大的培训机构,在周末和假期开班,现在的招聘是为寒假开班储备老师。听说我是大学老师,又是博士,前台的女孩有点意外地望了我一眼,进去跟经理汇报了,经理笑眯眯地出来,把我迎进了他的办公室。
经理给我让座,倒茶,说:“聂老师您是博士?”我说:“今天没带文凭。”他说:“是麓城师大讲师?副教授?”我笑笑说:“工作证也忘记带了。”他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学校硕士研究生很多,博士真的还没有过,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加盟,给我们撑撑门面。”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像有一块糖在心间融了似的。我说:“我有时闲着没事也不好,也有点无聊,到你们这里来找个心理踏实。”他说:“我们订个长期合同好不好?我跟我们校长申请一下,别的老师上一节课六十块,你八十。如果是一对一的辅导,别的老师五十,你七十。如果可以您就填一张表。”我填完表,他说:“下次可不可以把标准像的底片带一张来,我们给放大了挂出去。宣传很重要啊!你看走廊上挂的都是我们骨干教师的照片。”我说:“能不能我的就不挂出来了?被同事知道了不好。”他说:“为国家培养人才,有什么不好?光荣!”我说:“一个大学老师到这里来上课,有那么光荣吗?”他说:“光荣!”送我出门时又说,“下次是不是把博士文凭带来让我们复印一下,备个案?要报市教育局搞资格审查的。”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平平。她应了一声,没说话。我说:“怎么不笑呢,一节课八十,一次就是一百六,一星期三次就是四百八,一个月……是多少?”我没说出那个数字,侧了头望着她,等她算,算出来让她兴奋一下。她叹息了一声,我说:“怎么不笑呢,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两千块钱呢。”凑在她身边悄声说,“比我现在的工资少不了多少,等于收入翻番了。”她又叹息一声。我说:“你真的不高兴啊?”她说:“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吗?别人几十万几十万地赚,你几十块几十块地赚,这能翻身呀?你还看不起人家,人家早就翻身了。”
她在暗示着蒙天舒,这让我心情一下子就落下来,跌到漆黑的深井中。我说:“我凭自己劳动赚钱,脚踏实地,堂堂正正,用不着厚了脸皮往别人那里凑。”她“哎哟”一声,说:“这个世界你怎么还没看清楚,谁凭自己诚实的劳动发家致富了?诚实的劳动有你说的那么光荣吗?你一点时间都这样贱卖掉了,我看你评职称啊搞课题啊都轮不上了,一辈子就走上劳动致富的路了,那个富你致得到吗?混一口饭当然还是混得到的。你不搞这个事我还觉得你胸有大志,总有一天会与人家平起平坐,你这样一搞我真的就不敢抱任何希望了。你这样辛苦十年能买辆凯美瑞,这凯美瑞我忍心开吗?”
进门时还觉得有一线阳光照在心上,虽然只有一线,那也是阳光,也有温暖。这一下整个天都灰暗了。赵平平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我得承认,是我在情急之中看不清大局。我说:“那我就打个电话把这份工作辞了,专心来搞学问。我就不相信老子搞不出来。”她说:“路漫漫其修远兮,雄关漫道真如铁。你那边搞出来,我这边就老了。可是这个家实在也是没有第二扇窗户了。”我沮丧地摇摇头,做学问什么时候就这样变成了赤裸的谋生呢?我不想接受这个结论,可又不得不接受。
那两天赵平平总是沉默着在想什么,我询问地望她一眼,她马上就躲开我的眼光。这让我很疑惑,多望她一眼,她说:“不认识吗?我姓赵。”我说:“为什么不能想着我是在欣赏美呢?”她“嘿”地一笑说:“你那是欣赏美的眼光吗?我又不傻。不认识了吗?”我说:“认识,又有点不认识,还是以前那个小赵好,女人的心态要阳光一点。”她说:“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小赵了,不然你也不会总这么顶着我。”我说:“东扯西扯都是胡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女孩的心里不要那么物质。”她说:“女人就女人,我认了,你不用改口说什么女孩。”我说:“东扯西扯,都是胡扯。我没那个意思。”她说:“一个女人她不可能永远不懂事。”我说:“懂了那些不该懂的事那还不如不懂的好。”她说:“该还是不该,那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有的女人孩子都生了一个两个了,为了自己的追求,孩子都丢下跑了,你能说她心太硬了吗?”她一说我想起昨晚电视里的报道,山区的一个什么县什么乡,因为太穷,女人成批地丢下孩子跑了,就成了“无妈乡”。我说:“她们实在是太穷了,我们这有吃有穿有住的,人比一比要知足啊!”她说:“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跟那些女人去比吗?”
又过一两天赵平平说:“今天我要去医院检查。”我说:“医生不是说满五个月再去吗?你还不到五个月呢。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她说:“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想去一下。”我说:“我上午有课,下午陪你去好吗?”她说:“那你先去上课吧。”
快下
第一节课时我看见手机闪了一下,有信息进来了。手机我已经调了静音,放在讲台上掌握时间的,平时信息来了我根本不理睬,今天心里挂着赵平平,就按下键瞟了一眼。这一瞟我头轰地响了一下,是赵平平发来的信息,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了。我站在台上愣了几秒钟,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还站在讲台上,有近百双眼睛正惊异地望着我。我呆了似的说:“我刚才讲到哪里?”顾莉马上举手说:“老师刚才讲到阳明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在深山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请他说明心外无物。”我马上记起来了说:“心外无物,心外无物。”我心中闪出赵平平坐在手术室外等待手术的情景,一阵紧缩,口里机械地说:“心外无物。”恢复了镇定我说:“友人指岩中花树为心外之物,为什么阳明先生会说心外无物呢?”我又想起赵平平坐在那里的情景,思维断了线,阳明先生的论证也记不起来了。
幸好这时下课铃响了,我马上抓起手机跑到教师休息室,拨了赵平平的电话。我说:“你发什么癫呢?”她说:“你说我发癫是吧,那我今天就发个癫看看!”把手机挂了。我急得一身汗都出来了,马上又拨回去,她不接,拨了十几次她接了说:“你找谁呀?我在交钱呢!”我说:“你也不想想你多大了!你今天做了以后就习惯性流产,一辈子没有生了!”她说:“你吓谁呢?吓白菜吗?我是白菜?”我说:“这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无权做主,婚姻法这么说的。”她说:“你以为谁是被吓大的吗?你明天去起诉我好了。”我说:“求求你好吧?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她说:“我求了你多少次,有用吗?”又把手机挂了,我再拨也没有用。我不相信她真的会那样做,她是拿这个来降我,太残酷了。想到这一点我恨不得一咬牙由她去。
上课铃响了,我回到教室,说:“为什么阳明先生说岩中花树不是心外之物呢?”后面的论证很复杂,我非常熟悉的,可现在就是记不起来了。我拖延时间说:“心外无物,这是一个非常深奥的哲学命题。”心中想着的是赵平平的事,万一她真的发癫,那就不得了。下了决心我说:“聂老师家里临时有点急事,家里有人急病,马上要去医院一趟。这节课大家自习,不准离开。谁离开被教务处巡课的老师发现了,那就是聂老师的重大教学事故。请大家一定要坚持到打下课铃再走。”说完匆匆下楼,骑车去了三医院。
到了妇科的门诊室门口,我推开门就往里面冲,科室门口叫号的护士一把揪住我说:“干什么?你干什么?”我诧异地望着她说:“我干什么?我老婆在里面。”她指了大门说:“出去出去!这是你来的地方吗?人家在里面搞检查,你往里面冲?”她把我揪到门外,指着窗上的字说:“那是什么字?你认认看。”我抬头看见那里写着“男同志免入”几个字。我说:“紧急情况!我老婆她没经我同意要做人流,我必须马上找到她。马上,马上!不马上就流掉了!马上,马上!”护士脸上缓和了说:“你老婆叫什么名字?你别急,做那个那要预约的,你们预约了吗?”听说要预约,我心里一下就松弛了,说:“帮我叫一叫,看在不在里面,她叫赵平平。”她进去叫了几声,出来说:“没有”。
我想赵平平可能是吓我的,心里非常地愤怒。害得我把学生丢在教室里就跑来了,这是开玩笑的事吗?下了楼骑上车,想着是不是还来得及回教室把学生稳定一下,东一个西一个出来,被学校发现了,那我就要被全校通报批评了。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就心一横算了,要通报就通报吧。
出了大门我又停下来,掏出手机给赵平平打电话,不接。这让我很不安,又回到妇科诊室门口,对护士说:“能不能再帮我找找?她姓赵,赵平平,平平安安的平。”她说:“没有这个人。”我说:“上次早几个月就是在这里做的。”护士问清了情况说:“上次一个多月那是门诊的人流手术,现在四五月那就是引产手术了,正经是一个手术了。”要我去手术室那边看看。我飞跑过去,上了电梯一转弯,一眼看见赵平平坐在那里。我过去气冲冲说:“真的发癫了吧!我还在上课呢。”她说:“我发我的癫,你上你的课,各人走自己的路。”我说:“这里人多,我们回去说好吗?”她说:“下一个就是我了。”我说:“不是要预约吗?你不预约怎么排得上?”她说:“我是计划外生育,单位要开除了,再不做就晚了,医生也同意了。”我说:“连医生你也骗啊?我们回去慢慢说好吗?”就去拉她。她甩开我的手说:“我钱都交了我回去?”我说:“看来你真的是发癫了,日子真的有那么过不下去吗?”她马上说:“真的有那么过得下去吗?”我说:“你想想好!我这样的好男人不多。”她说:“你就是太好了,好得我到现在连一个编制都没有。”我说:“那是我的责任吗?”她说:“所以说不要你负责,今天把这件事做了,你就更加没有责任了。你不是想轻松吗?这样你就最轻松了。”我说:“你别堵我,你知道我的性格,你堵我我真的走了。”她说:“我拉着你了吗?”
我呆站在那里,眼中有眼泪,心里在滴血。我听到了心中的呜咽之声,像是窦娥在痛诉自己的冤屈。我长叹一声,真的想一甩手就这么走了,后果让她自己去承受吧!可心里又非常明白,这个气是赌不得的。
这时旁边一个女的说:“你们小两口,这是第一胎还是第二胎呢?”我说:“第一胎呢。”她说:“你们第一胎还要做掉?你们结婚了没有?”我说:“有指标的。”她说:“你们有了还要做掉,我这里搞了七八年了,医院跑遍了,药都试尽了,钱都花掉一二十万,还怀不上。”听了这话,赵平平“哇”的一声哭了。我把她从椅子上搀起来说:“你看看,上次你那个同学也是怀不上,你看看你多么的幸福啊。我们回去,回去,把钱退了,回去。”
那几天我心里惴惴的。课上了一半,丢下学生自己走了,这是重大教学事故。被教务处巡查的老师查到就不得了,学生到校园网上去曝光就更不得了。上学期因为小考的事,我整了几个学生,现在自己有把柄留在他们手里了。我把赵平平那条信息留着,万一追查起来,我就说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是万不得已。那几天我不时去院教务办串一下,观察小陈的脸色。过了几天没有动静,我安心了,又觉得这些学生还是很不错的,上期对他们是不是太严厉了?心里有点歉疚的意思。又过了几天,我把那条信息删了。
29
那几天我想着,赵平平跟我来这么一手,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对我太失望,铁了心要离我而去,她自己做了也就做了,不必发信息给我。真做了我又能把她怎样?除了分手也不能怎样。发了信息就是等我前去求她,想用这个办法降住我。可她真的是交了钱,也没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如果我没回头去找呢?
不管她是什么意思,我心里都非常憋屈。可这憋屈不能说,得憋着。一说就免不了争吵,一争吵她又往医院跑,那真的是要了我的命。有几次我想,你跑就跑,要赌你赌得过我吗?真正吃亏的是谁?全部推倒重来,吃亏的可不是她?这个局面我看得很清楚,可我还是不敢赌。她吃亏我也不好受,比我自己吃亏更难受。说起来我真的很理解她,一个女人,看清了自己就这一辈子,青春就这一阵子,要抓紧时间过好日子,不能等。我不能给她带来好日子,她就要到别处去寻找好日子。凭她自己的能力,她在别处能找到好日子?唯一的去处,就是别的男人。她是尝过甜头的,这把她一辈子都给害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一种痛恨,恨完了又更加感到不能赌,更得憋着,不憋着放手一赌,那就害她了。唉唉,这恨原来还是因为爱呢。
想清楚了,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憋着。这让我感到委屈,我憋着说到底是为赵平平好,可她不领这个情,认为我是欠了她的。欠债的人不憋,难道还要债主憋吗?两人对相互处境的定位有很大的差异,可实际上只能按她的理解执行。我耐下性子听她描绘将来的蓝图,五年之内要换新房,儿子出生了要吃进口奶粉,自己的工资只能保证自己的服装费和护肤品……说一条就问我一句:“听见了没有?”我不置可否地“嗯”一声。她说:“到底听见了没有?”我说:“我长了耳朵。”
我双手揪着自己的耳朵摇了摇,“这是耳朵,耳朵,你知道不?耳朵呢。”她“哧”地笑了,马上又收回去说:“跟人家说话能不能严肃一点?人家跟你讲严肃的事情呢。”我说:“不但跟你说话要严肃点,跟你做那个什么别的都得严肃点。”她说:“做什么那个?”我说:“就是做那个。”把两个手掌合起来放在左边面颊上,头也往左边偏了一下,“夫妻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别的那个呢?那也要严肃点。”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收回去说:“想得美。”又说,“碰见我要求这么低的女人,那是你的福气。换个别的女孩你试一试?我给你机会,你试一试,你试一试你就知道了。”我说:“你不要跟在高娟娟那些人后面跑,那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女人她要学会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她一只手的食指在自己鼻子上点了几下说:“我还不平凡吗,我?别人结婚带了摄影师到马尔代夫去照结婚照,还是潜水的,我拍了什么照?几百块钱的呢,都不敢挂出来呢。就那么两件上了千的衣服,还是以前买的呢。”她这么坦然地说到“以前”,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耻辱,倒是自己的黄金时代。我摊开双手说:“以前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待在以前呢?”把双手往前面一推,“为什么?”
我想着如果她真的这么不给我面子,我也没有什么好低姿态的了,这已经是一个男人尊严的底线。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嘟着嘴说:“人家也不是为了人家自己好不?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住,奶粉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吃,衣服穿在我身上,护肤品抹在我脸上,那也不是我自己看,谁看得最多呢?”又说,“我要是能达到一个平凡女人的水平就好了。看见打折的衣服眼睛就发亮,看得最多的是街边的地摊货,我达到平凡女人的水平了吗?那只是我的理想。”
我想想她说的也是事实,只怪我自己太赚不到钱了。我说:“说一件毛衣吧,我这几十块的是穿,你那一千的也是穿,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护肤品还要跟什么大S走,她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她说:“她还不是博士呢,你是博士呢,护肤品那是一个女人要优先考虑的,我不想老得那么早。你如果嫌我花多了钱,我每天少吃一顿饭可以不?”听了这话,我苦笑着摇头说:“无赖,无赖!”她说:“女人她在脸上抹点东西她就是无赖?那哪个女人她不是无赖?这是一个大男人说的话呢!”我说:“我说无奈呢,一个女人不吃饭都要先抹粉,真的是无可奈何!简直是无赖。”
接下来她跟我讨论改变现状的办法。女人的想象力丰富而夸张,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都被她想了出来:辞了职到广东去做灯具,开个心理咨询诊所,在小区开个现榨现卖的榨油坊……我知道这些都是天蝴蝶的想法,落实不到人间,也只得耐着性子跟她讨论细节。一讨论细节,所有的想法就全部熄火。这让我体会到外面那些做小生意的人是多么艰难。她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要想点办法!一个人不能为意义而牺牲,意义要落到实处,不然就跟上帝一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到最后,牺牲的唯一意义就是牺牲了你自己。”我说:“按你这逻辑,全世界的伟大人物都是个零。”
说是这样说了,我还是静下心来跟她想想办法,毕竟生活是这么现实。想法多多,堆起来有喜马拉雅山高,稍微着点边际的还是她想办法搞个编制,我想办法评上职称。编制是多么严峻的问题,我已经领教过了;赚钱是多么严峻的问题,我有了新的感受;职称是多么严峻的问题,以前没有细想,现在不得不想。说人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离我的生活现实多么遥远。我没有办法做我自己想做的那个人,就像动物园的老虎,它没有办法做自己想做的那只老虎。
前年做了一年的博士论文,去年备了一年的课,我已经两三年没发表论文了。现在又把论文写起来,发现自己的心情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写论文是怀着对学术的崇敬之心,现在想的却是功利冲动。我想把这种冲动对自己掩盖起来,这样赤裸裸的真有点不好意思。晚上我往书桌边一坐,赵平平马上就把房门关了,把客厅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每次拿起笔我都在手里掂一掂,感到了它的重量,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
有时工作得晚一点,赵平平就会送吃的东西进来,甜酒冲蛋、豆浆、牛奶、汤圆,反正几天之内不会重复,她就有那么好的记性。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怎么昨天吃了甜酒,今天又吃甜酒?”她马上说:“你这个记性你能做学问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还是去街上炸臭豆腐吧!昨天是吃的豆浆,用那个绿色的杯子拿进来的,前天是红枣稀饭,用的是小钢精锅,大前天……”我打断她说:“女人啊,女人,女人真的是天才啊,有这份天才你应该去国家情报局工作,在这里煮甜酒是太屈才了。”她说:“到那里我就是个白痴了。所以我们跟你们是不同的,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她的手指灵活地来回指着,“所以你以后不要跟我说,几十一件的衣服跟上千的是一样的,更不要把几十块一件的强加给我,我穿在身上浑身不自在,知道吗?”我说:“那我下次几十块钱买一件,告诉你是几百上千的,我让你穿,我看你穿得出差别来?我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所以人生其实没有必要去想那么多钱。”她哈哈笑了一阵说:“那件衣服我不要穿,我也不要摸,更不要去翻什么标牌。我只要瞟一眼,我看不出差别我就是只小狗汪汪叫,从此不买一百块钱以上的衣服。难怪我们要吵架,你太不理解女人了。”
我喝了甜酒冲蛋说:“好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贤良了?”她说:“你不要表扬我,我不要这个表扬。你早点进步赶上姓蒙的就是对我最大的表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往下一坠。她马上说:“不说别人,你进步了把家里搞得好点,我给你打洗脚水一辈子。”我说:“女人啊,女人,女人真的是只有一寸长的眼光。只有这点眼光,那就活了自己这条命算了。”她说:“不活了这条命算了,那你还想改天换地?”我说:“男人还是要有事业的吧。”她说:“有事业也要落实到活这条命上面来,那才是真实的真实,不然你那点事业再大,放到时间太空里面去,连尘埃都不是。我学历史几年,也没有学到什么,就这点是最深的感受。西夏一个民族都消失在历史之中,文字也失传了,何况你一个人?”我说:“要说对那也是对的,肯定也不对,人总要相信那么多伟大的人他们都不是傻瓜。司马迁比你还傻吗?”她说:“是不是你也觉得自己也有点很伟大?”我说:“向往一下也不行吗?”放下碗又说,“唉,这份贤良我怎么承受得起哦!”
赵平平的身材有了一点形态。她说:“读大学的时候看见那些怀孕的姐姐,很替她们难为情的,谁都知道她跟男人那个过了。现在我也到了这一天,我挺骄傲啊,我也是能当妈妈的人呢。”说着把肚子用力挺了起来,扭了一扭。我说:“你的同事都知道你被男人那个过了。”她说:“那又怎么样?我都三十岁了,我不该被那个过吗?”她要我陪她去买孕妇装。我说:“就这么几个月,混混就过去了。”她说:“几个月不是时间吗?人一辈子还只有几十年呢,混混就过去了?你能不能男子汉一点,别只想着省那点钱。人类历史几十万年了,还没有一个人是省钱省成了富翁的。”我把胸脯一拍说:“那咱们走!”
到了母婴商店,赵平平先去看婴儿用品,口里念叨着要买这样买那样。反正她现在不买,我就都应了。看了一会她要售货小妹拿来纸和笔,命令我一样样记下,什么品牌,什么型号,多少份。我说:“还早哩。”她说:“所以我现在不买。过一段时间我身子不方便上街了,你按照这张单子买就是。”
她精挑细选一个多小时,我写了二十多样东西在单子上。完了她又去看孕妇装,试了几件都说“不好看”。我说:“孕妇本来就是个不好看的事,你向衣服要好看那也要不来。肚子翘那么高能好看吗?暂时还没听说哪个国际名模是翘着肚子上台的。”售货小妹在一旁说:“姐姐移步到楼上精品区看看吧,那里的档次高些。”赵平平说:“还有精品区?你怎么不早说?”就拉我上了楼。她还是先去看婴儿用品,看一样就叹一声:“喜欢喜欢,还是有钱好啊。”比较了价格,将那张纸翻过来,把要买的东西重新记上。我说:“一个奶瓶不就是一个奶瓶,怎么价格贵几倍呢?”她说:“那一样吗?你感觉怎么这么粗糙?”我说:“都是拿着喂奶的!”她说:“矿泉水跟自来水一样吗?贵的肯定更环保吧!这个钱省不得。”又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念叨着:“这钱省不得,这钱也省不得。”把在楼下抄的货品几乎全换了。我说:“只有两样没有换了。”她接过单子看了半天,跟我商量着是不是换回去几样,又舍不得,说:“比一比就有感觉,还是有钱好啊!看了好的就不想看坏的了,你说人怎么会不变质?干脆把最后两样换掉得了。”我说:“一次性的尿布,你买这么贵的干什么?”她说:“知道你心里抽筋了。”又指着尿布说,“我在琢磨啊,反复琢磨啊,这些东西肯定不是给猴子用的吧?”
看好了婴儿用品,她又去看孕妇装,一边看一边赞叹:“喜欢,喜欢。不比吧,楼下那几件也还过得去,一比就跟渣一样的了。你说人怎么会不变质?”我说:“一百跟一千能是一回事吗?”她说:“嘿,你什么时候知道了一百跟一千不能比?前几天还说是一样的呢!”我说:“这是孕妇装,就穿几个月的,才几个月。”她说:“就知道你想让我穿垃圾。”
赵平平抚摸着那件粉红的孕妇裙说:“臭臭,你来感觉一下这质感,穿在身上贵妇人的气质哗地就上来了。”她问小妹能不能试,回答说可以,她就拿到试衣间换上,出来在镜子里反复看自己,指着镜子说:“里面那个人真的好有气质啊!你以为伊丽莎白是天生的女王范吗?钱堆出来的呢。”又问小妹能不能打折,回答说不行,她说:“那我下次再来看。”要小妹记下她的电话,打折了就通知她。小妹见她什么都没买,就向她推荐文胸,三百多一只,说是有保持体形的特效,要从怀孕时就开始戴。那文胸的确精致,但看不出有什么奥秘。赵平平看了好一会说:“别的都能省,塑体的不能省。”就买了两只。出了门我心里难受得要命,说:“这又能塑什么体,不是活活被人骗了吗?”她说:“花点钱买个心理安慰也好啊!”
30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在博士论文中抽了最有光彩的两节,反复打磨,写成了两篇论文,准备拿去投稿。文章打印好了,拿在手里,漂漂亮亮,忍不住再看一遍,越看越喜欢。有些句子就写得那么好,生动,深刻而又准确,有点不像自己写出来的,感觉写时有神灵附体似的。
这样的文章,我舍不得随便投掉了,要投个好刊物,就像自己的女儿,不能委屈了她,一定要嫁个好人家。我打算把一篇投到《历史评论》,另一篇投到《中国思想史研究》,都是权威刊物。寄稿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应该直接寄给罗天渺和汪寅?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算了,我跟两位主编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直接寄过去有点不好意思,也伤害了我内心的骄傲。我信心满满,这么好的文章,还怕他们看不到吗?下面的编辑肯定会推上去的。
文章寄出一个多月,《历史评论》编辑部来信了。看到那信封我的心跳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让我那么明确地感到了心脏的真实存在。我几乎断定这就是录用通知,这么快就回信了,是嘱咐我不要另投别处。拆信封的时候手有点颤抖,把里面那张纸撕破了。展开信我心里发冷,竟然是不录用的通知,我简直有点不相信,再看一遍,的确是的。我站在信箱旁,双手展开那张纸,眼睛盯着,对上面的内容再没有任何感觉,就那么盯着,用力地盯着。
好一会旁边有个声音说:“聂老师。”这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开始理解周围的事物,看见一个女学生正用有点异样的眼光望着我,就咧开嘴笑了一下。那女生又叫了一声:“聂老师。”我并不认识她,机械地点了点头说:“好,好,好。”就离开了。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就回头望了一眼,想解释几句。看见那女生目光中有点惊异,也不知怎么解释,含糊地说着:“好,好,好。”快步离开。走远了我在心里说:“好好好,好你个头呀!”我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回头看看那女生不见了,又用力拍了一下,“头啊!”
回想起来,寄稿子时的那份自信,真的太可笑了,自己都感到羞愧。这羞愧只能藏起来,默默品味,对谁都不能说,说了就是自取其辱。这样我特别想收到另一篇论文的录用通知,这样我可以平衡一下自己的自尊心,也对赵平平有个交代。我感到有个交代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我没有进步,就是我们这个家没有进步,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不但这篇论文要有个交代,我的进步要有个交代,她的幸福,还有这个家的幸福,都要有个交代。这让我觉得,一个男人要守住那点清高,那他就不适合结婚,否则怎么面对老婆孩子。
回到家里,我掩饰地哼了几句歌,赵平平说:“你今天什么事那么高兴?”我说:“那我又有什么事那么不高兴呢?”她仔细瞧了我几眼说:“你今天可能真的是不高兴。”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读书我读不懂,读你我还读不懂吗?月亮下看影子,我都看得出那个人是不是你。”
晚上我把那篇论文从电脑里调出来,想仔细思考一下是不是有自己没有察觉的缺陷,看了以后觉得论证还是很严谨的。真的有那么大的缺陷,去年答辩的时候那几位教授也会提出来啊。正想着赵平平推门进来,我心里一哆嗦,赶快把鼠标往下一拉,让论文的题目退出了屏幕。她把牛奶放在桌子上说:“又搞了一篇?”把手伸向鼠标想看看题目,我下意识地去抢鼠标,手肘碰翻了那只碗,牛奶倒在桌子上。我马上把书和稿子拿起来,用力地甩着,一边指着门口说:“抹布,快点,抹布!”她顺手拿张报纸来擦桌子,我说:“厨房,抹布!”她说:“厨房,抹布!”我只好跑到厨房去拿抹布。清理完了她说:“我再去冲点奶粉来啊。”我说:“好的,好的,我喝得下!”她说:“那我先看看你又搞了篇什么文章?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吧!看着你论文一篇篇出来,我心里就很踏实的。”
这一次我不能再去抢鼠标,只好说:“还是上次那一篇呢。”她移动鼠标看了题目说:“是编辑要你修改吧?”我说:“突然想起有个地方是要修改一下。”她说:“那他们问你要电子稿时,你要记得跟他们讲一声改得更好了。”我说:“当然,当然啦。”
睡觉之前我在厕所刷牙,赵平平在卧室叫我说:“快来看,快来看!”我吓得一惊,满嘴牙膏跑了过去。赵平平倚在床上,把毯子褪下去,露出白白的肚皮说:“刚才他动了一下,动了一下!他的腿踢我了,踢我了!”我看着她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隆起,也没什么动静。她说:“刚才,一只脚,从这边,到那边,”她的双手从右边比画到左边,“从西半球到了东半球呢。”我想用手去摸一下,她挡开说:“你们男人手重,会压着他的。”我指了指嘴巴,把牙膏泡沫吐出来给她看,往厕所那边一指。她说:“你去吧。”我刚想离开,她尖叫说:“又动了又动了!”这一次我看见微微突起的一小块,从她肚子的左边缓缓地滑到右边,真真切切的一道弧线。
我把牙膏泡沫吐到瓷砖地上说:“又回西半球去了。”她说:“看见了吧,这么调皮,肯定是个崽。”我说:“我以前也觉得生个崽好,不怕别人欺负是吧?现在想来想去,还是个女好些。要他做个男人,他太累了。”她望着我说:“我让你那么累了吗?”我说:“心累,男人心累。做个女人不容易,做个男人更不容易。我不想他那么累,还是女孩好。”她说:“女孩好,那是你们男人说的话,你自己真是个女人你就知道了。”我说:“唉,你真是个男人你也知道。”她说:“那你再累一次,去拿了拖把来,把地上的东西擦干净了。擦牙膏泡沫呢,好累呢,心也跟着累呢。”又指着肚子尖叫:“你看你看,他又动了又动了!”
自己的孩子已经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运动,这让我有了紧迫感。我要进步,要成功,迎接他的到来。第二天我把论文改寄到《中国古代史评》去了。这比《历史评论》低了一个层次,可怎么说也算核心刊物。心里又期待着《中国思想史研究》那篇论文会有消息。赵平平问我:“你晚上怎么不工作了?”我说:“让我休息一下嘛,酝酿一下情绪。”心里想着,如果这两篇论文都发不出来,再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这样等着也不是个事,总得有点进展才行,就去了学校的出版社,想把博士论文出一本书。编辑马上就同意了,但要交三万元书号费和印刷费。他见我有点犹豫,就说:“这真的是最少的了,本校的老师才有这个优惠。”又说,“你们刚进校的博士,学校不是给了几万块钱的科研启动费吗?你就用那个钱,反正是学校给的。”我说:“那点钱我还想留着慢慢用,用完了以后出去开个会都开不成了。”他说:“学校现在正在申报出版基金,你去报一个啊!”我说:“好像似乎隐约听说有这么回事,怎么想怎么也轮不到我,就没在意。”他说:“试一试嘛,又不割你一块肉。中了标就是四万块钱呢。”
我在校园网查到了有关通知,下载了表格填好,交上去了。过了几天申报名单公布出来,全校有四十多个人报了,竞争八个名额。历史学院有三个人报,蒙天舒也是一个。他前年拿了五十万的优博论文科研费,还到这里来伸手。慢慢地他也快要成为一个牛人了。一点资源就这样被几个牛人垄断去了,不知普通教师该怎么发展,又该怎么活?
看了这个名单我没再作打算,又打电话去了省教育出版社,希望那边出书能够优惠一点。回答是最少要四万,不能超过二十二万字。看来学校出版社编辑说的三万,真的是最优惠的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平平,她说:“评副教授一定要一本书吗?”我说:“人事处有这一条啊!”她说:“评上副教授加多少钱一个月啊?”我说:“那应该有四五百!”她想了一会说:“那有什么搞头呢?你等明年申请到出版基金再说吧。”
投到《中国思想史研究》的那篇论文过了三个月还没有消息。我去资料室把那本杂志看了,封底的稿约中就有一条,三个月没有录用通知就可以自行处理。我有了一种恐慌。自己一定要前进,不前进不行;可是前进的路几乎全部被封堵了,寸步难行。年轻人成长真的太艰难了,像我这样的,还端着那种清高的,就更加艰难,寸步难行。看来我得把蒙天舒当作自己的榜样,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打了个电话给冯教授,告诉他,自己快当爸爸了,“中国思想史”这门课也教下来了,等等。然后,似乎是随意地,又说起发表论文不容易,成长艰难。冯教授叫我坚持不懈,对学术要有信心,却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主动提出帮我推荐发表论文。我相信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但还是帮不了我。他在学界并没有一言九鼎的能量。幸亏我没有直接说出这个意思,不然就太让他难堪了。
我马上又打了吴教授的电话。我不是他的弟子,也就没有抱希望。他自己还有那么多弟子照顾不过来呢,回绝我那是名正言顺的。也正因为如此,我在电话中再也没说当爸爸的那些事,直接说了自己的难题,问他能不能帮忙。说完这个意思我心中有点难堪,甚至期待他婉言拒绝,那已经是给我下台阶了。谁知道吴教授说:“你把论文发到我邮箱,我看看再说。看得上我可能推荐一下,看不上那就不要怪我。”
我回家把论文发给了吴教授,过两天他回信说,论文不错,已经转发到《中国思想史研究》去了,要我跟严编辑直接联系,他已经打招呼了。我想着这篇论文就是这个刊物没回音的,是不是要跟吴教授讲清楚?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如果上次投去编辑没有看,那我就太幸运了。赌一下吧。
没多久严编辑有了回信,说论文已经通过初审,可能录用,要我不要另投别的刊物。还告诉我,如果录用了,要交七千块钱的版面费。想着那七千块钱我有些心疼,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回到家我把事情跟赵平平讲了。赵平平说:“这篇文章发了评副高有用没有?”我说:“有用,权威刊物呢。”她说:“有决定性作用还是一般性作用?”我说:“肯定可以作为代表作拿去评审。”她说:“那你还惦着这七千块钱?”我说:“我们总共才有多少钱?你这就快生了。”她说:“大事来了不能只记得钱呢。”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有气概。”她说:“要看什么事了。”我说:“我的这篇论文讲的就是做人不能屈从功利冲动和内心欲望,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即得清明。做人要做个素心人,不能做杂心人。可现在我又是找人又是交钱,我不是抽自己的嘴巴?”
赵平平抿着嘴咋咋有声说:“这个人读书读呆了,怎么得了?他自己说了什么,还真的想认那个真呢!My God!你看如今这世上谁能快乐而幸福?素心人吗?说了要你去做灯具去榨油,你又要搞学问,还要认真,这是能认真的事吗?我看楼下炸臭豆腐的大娘比你还清醒点,出租车司机也比你清醒点。他们起早贪黑,没节假日,真正五加二白加黑,还不要你告诉他怎么学雷锋,他们是素心人吗?”我说:“我好歹也读了几句书,我总该想一点别人懒得去想的事吧!”她说:“你那么想想,想,你哪天评了教授,换了房子开了车,儿子也大学毕业有份好工作了,那时候你去想,我不反对。你要想通,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她炸臭豆腐,你教书,别的都一样!一个人不能太历史了,哪怕他是研究历史的。”我说:“一个人也不能太现实了,哪怕他生活在现实之中。”她说:“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想成一个那么有使命的人,你的使命和大娘的使命是一样的。”我说:“你这样看我就没有意思了。”她说:“我也想往上面看,”她抬起头仰望着天花板,“那总得有个理由吧?”我说:“你的理由就是钱钱钱,我也理解你,可一个民族总得有几个不盯着钱,盯着天空的人吧。”她马上说:“那么伟大的使命,我也理解,怎么说我也读过几年大学,还是学历史的呢,但那是你的使命吗?”我说:“都理解,可都往别人身上推,那最后又推给谁去?”她说:“推给谁去都可以,推给你,那不但你进步不了,我们全家都进步不了,那怎么办?我们全家,”一只手在腹部轻轻拍了一下,“我们全家。”
我心里有点郁闷,但也明白有些事情必须得做。晚上我在电脑上给严编辑回了信,请他一定帮忙使论文能够通过复审,告诉他,这对我评职称有决定性意义,又把能够想起来又说得出口的感谢话说了一大堆。他回信要我放心,说,吴教授推荐来的论文,我们是会认真对待的。这让我知道,自己一个小人物,就那么投稿过去,是不是有人溜一眼都成问题,又怎么会有人理睬?
第二天碰见陶教授,把投稿的事说了。他说:“那你真的要感谢吴教授呢,他完全可以拿这个机会在别人那里做个人情,说不定还可以有个利益交换在里面。”我说:“以为博士毕业了发文章会容易一点,没想到更难了。”又说,“两年没投稿了,没想到游戏规则改了,要版面费了。”他说:“那还算你的福气啊,有机会出这个钱。我现在堆了十几篇文章在这里,几年还没有发出去。”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荡了一下,如果他提出要我引荐他跟吴教授联系怎么办?我可不敢给吴教授添这个麻烦啊。我赶紧说:“我也还堆着好几篇呢。”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在心里感谢他,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见缝插针的人。他说:“实在发不出去,就让它们堆在那里,再多写几篇堆高点就没有必要了。要我去求人吧,又实在拉不下面子。”又说,“我以前也是个视学术为第二生命的人,这几年又是关系又是钱的,把心都搞冷了。”我想起关于他的一个传说,年轻时在家搞学问,蚊子多就把脚泡在塑料桶里,被学生看见,传了出来。我说:“你对学术的执着还传为佳话呢!”他笑一笑说:“那是当年!幸亏副教授还评上了。我吧,实在想歇歇,也就歇歇了,你可不能歇啊。”我说:“歇歇歇歇,那是你们有成就的人说的话,我们这种人,想歇歇哪能歇歇得了吗?”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三湘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