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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丨11-15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4 09:46:20

11

寒假是买座位票回麓城的。赵平平几次发信息来要我买卧铺,我还是买了座位票,有点跟自己赌气的意思。一个男人,近而立之年还立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奢侈?出站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一个影子在外面跳,知道那就是赵平平。我也想跳,可背了一大包书,跳不起来。见到她我说:“我还以为是只青蛙跳跳跳呢。”她挽着我的胳膊在我肩上闻了下说:“臭的,聂臭臭。”又说,“今晚你睡觉之前不洗澡好不好?”我拉拉自己的衣袖闻一下说:“真的是臭的,火车上那么挤把我熏臭了。不洗澡把你也熏臭呀!”她说:“我想要你留点臭气在被子上,你走了我用力吸吸被子上的臭气,就好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我笑了说:“没听说哪个女人这么喜欢汗臭气。”她说:“那要看是谁的臭气。”

我们去乘公交车。我抬头找二路车的站台,她却带我上了四路车。我说:“改线路了?”她说:“我们先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子好不好?”我说:“我现在不想看房子,我想看你。”她说:“那也要先看房子。它就像我的崽,我过一两个星期要去看一次。在麓城我都有套房子了,我呢,房子呢,有时候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对那套房子我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说实话还很别扭,它的存在是我的屈辱。可这屈辱我不但不能反抗,连表达出来都不行。再怎么说,房子在那里,是我们家的,我不能说这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如果没有呢?不敢想。既然如此,就充不起男子汉。明知心中有个伤口,也只能对自己装着没感觉,装久了这装的也许就成为了真的。赵平平很兴奋地说:“怎么装修,买什么家具,怎么摆放,每一个细节我都想好了。去了这么多次了,能不想好吗?只等……”她看着我的脸色,就停住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说:“只等装修好了,我们就可以要孩子了,生一个小臭臭。”我说:“能不能过两年?这两年我要写博士论文,那是开玩笑的?没精力,没时间装修,也没精力和时间赚钱装修。”她说:“过两年?你以为两年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过两年我都快三十岁了,你呢?三十多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就是想住我自己的房子,生我自己的崽。我住学校宿舍四五年了,想去方便都不方便,住得要吐了。我就只有这点小小的愿望,每天我就想着这件事。”我说:“能不能什么时候你也朝天空望一眼,想想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无关的事情?还是个大学生呢,不算个知识分子!”她说:“我从来没吹嘘过自己算个知识分子。”又说,“天空望几眼望多少眼,那你只管尽情地望,地上的路你先走好。地上的路走不好,还摔到坑里爬不上来,那你怎么望?”我没做声,她说得也很实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曹雪芹。地上那么多路可以走,他怎么就不走呢?唉,我是俗人。

寒假完了我急着回学校准备论文开题。赵平平说:“火车票我去买,不相信你。”我说:“我自己去,你别管闲事。”她说:“也要让我对你有点信心吧!坐票?”又说,“你开题完了回来指挥装修,你那四万我一分没动,再把我家那点存款的蔸子挖出来,这一年我又存了六千块钱,我自己工资存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我有点钱,我自己的钱存的。我这一年酸奶都没吃过一杯,你知道我最喜欢吃酸奶的。”我说:“神经鬼呢,少坐一次卧铺能吃多少酸奶!”她说:“你才神经鬼!少吃几次酸奶就可坐卧铺了。”我说:“真的你真的是神经鬼。”声音有点哽咽。这个女人,酸奶不舍得吃一杯,却一定要给我买卧铺,我不能对不起她,不能让她失望,我有责任,我得赚点钱。唉,也不知道自己景仰的那些人是怎么面对父母妻儿的。他们是神,我是一个人。没有办法,我是一个人。这既是分野,也是理由。

在回学校的火车上碰见了蒙天舒。那时快进北京站,我们这节车厢的厕所已经锁了,我赶快去另一节车厢,回来时看见一个人正费力地从行李架上搬下一个纸箱,我上去搭一把手,不想是他。他说:“呵呵,是致远哦。”我说:“你也去北京?”他说:“我也来北京。”我说:“什么东西这么沉呢?”他说:“是有点东西。”我说:“等会我把书包拿过来,帮你抬一下?”他说:“你忙,我自己就行,一个人就行了。你的东西也沉。”我说:“我就一个书包,几本书。”他说:“我自己行,行的,一个人就行的。”我说:“那好。”心想,难道他带了个女孩出来玩?扫了一眼,下铺坐了两个女孩,神态很悠闲。

到了北京站我故意最后下车,慢慢地走,让蒙天舒先出站。到了出站口他竟在等我。我说:“你等谁,有车接啊?”他说:“我们这小萝卜头会有车接?在等你呢!要不我还是先去你们京华大学,有几个地方要跑呢。”上了出租车他抢着坐到前面买单。我问他跑什么,他说:“跑个项目。”又说,“童老板要我跑的,他现在当副校长了。”我说:“坐了电梯啊。”他说:“能力强呗。”童教授能力是强,学术能力强,公关能力更强,全国的学术圈子都打通了,自己也就成了那圈子中的一员,论文已经达到写一篇发一篇的程度,所有重要刊物的编辑都是他的朋友。我说:“你的潜能也不弱啊!”他说:“那怎么敢比?差得远得远呢。”也不知他是指学术还是社交。我说:“坐在家里搞学问就成了大师,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冯老板书生一个,我看他要在权威刊物发篇文章那就难了。”他说:“如今是做活学问的时代。死学问做着做着就把自己做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又说,“所以我要跑一跑。也不能空着一双手跑吧?那纸箱里是麓山特酿。”我说:“名酒呢。”他说:“还是应该买茅台的,实在太贵了,我那点工资拿不起。”我说:“神呢,童老板要你跑,要你掏钱?”他笑几声说:“跑那是童老板要我跑的,事情跟我有点关系。”这话说得含糊,我试探着说:“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叫你跑就叫谁出血。”他说:“那还是我出,这几滴血该我出的。”

到了京华大学,蒙天舒说:“要不我把东西放你那里?我下午到你们吴教授那里跑一趟,晚上去华北师大。”到了我的宿舍,他说:“要不你下午陪我去吴教授家?你知道他住哪里吗?我有份材料要他评审一下。”我说:“那肯定知道,我们几个同学去拜过年呢。”我带他去食堂吃了中饭,他倚在郁明床上休息了一会,说:“两点多了,要不我们现在就去?”看他提着烟酒,我说:“吴教授不抽烟的,酒也不怎么喝。”他说:“那送什么?只有烟酒通行天下,别的东西抱起一大堆,值啥?”又说,“其实烟酒也过时了,还不如直接点,想买什么他自己去买就是。”到了吴教授家楼下,我说:“你提着烟啊酒的,我就不上去了,怕吴教授不高兴。”

从吴教授家出来,蒙天舒说:“心里有点不安。”我说:“好话也说了,东西也送了,从麓城跑到北京,诚意也有了,够了。”他说:“说实话我申报了个优秀博士论文,评审委员的名单我也搞到手了,是童老板帮我搞到的呢。还不是想求各位大师支持一下?每个人送了两千材料审阅费,实在是太少了,很不安心。”我说:“评审费不是部里给吗?”他说:“那才多少?”我说:“你一个月工资有两千没有?没有。送了两千还不安?人家大教授没那么神呢。”他说:“那我还是不安,他们是名家,看事情的眼光跟我们不一样。既然跑了就要跑到位,这半吊子的,就可能白白地劳民伤财了。我想在你这里扯几千块钱,把下面的工作做好点,心里踏实点。”又说,“回去就寄给你,我知道这是你的生活费,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取钱,去邮局寄钱。学校在搞集资建房,我钱都借好了,看来是集不成了,只好等下一批。”

蒙天舒去了华北师大,把剩下的东西留在我这里。晚上十点多他回来了,进门就说:“求人真的不是人做的事啊!”我说:“那难道是什么动物做的事?折一折腰是暂时的,头上有了光环是永久的,只要出了门头上有光环就可以了。”他说:“不然谁去求人?刚才我在严教授家附近等着,等到天黑刚想进去,发现前面那个人也提了东西按门铃,就退到暗处等,又等了半天。竞争激烈啊,所以要在你这里扯点钱。”我说:“提烟酒的袋子里有红包,你告诉人家没有?人家明天烟酒送人了,还不知里面有东西。”他说:“没谁有那么傻。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对他夫人说了有评审材料在那袋子里。进门把东西往那一放,像没那回事,把烟酒说出口就太俗!”我说:“他搞混了以为是别人送的怎么办?”他说:“所以要把东西和材料放到一个袋子里。”

第二天清早蒙天舒起来,赶飞机去成都。我说:“你资金那么紧张,就坐火车。”他说:“怕来不及,材料都到了人家手上,你赶过去人家评语写了票投了,那就崩溃了。”我说:“佩服你大气呢。”他说:“其实我对自己很小气,你看我抽烟抽过精装的没有?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抽得起好一点的烟。”

过了三个月我听到消息,蒙天舒的优博评上了。麓城师大文科的优博前一次还是五年前,文学院一个博士评上的。优博论文作者教育部给了二十五万研究资助,学校配套二十五万,破格评他为副教授,还补给他一个按教授标准集资建房的名额,这个名额也值几十万。听到这个消息我一夜没有睡着,实在是太震撼了。第二天我请郁明到吴教授那里把蒙天舒的论文借来看了,

第二章就是我的硕士论文改造而成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文字都重写了。到今天如果我自己的论文出现同样内容,那就成了抄袭。我几天都平静不下来,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王八蛋”在口里心里不知骂了几千声,唠唠叨叨骂得有些厌倦,最后也搞不清自己是在骂谁了。

又过了两个月,放暑假回家搞装修。消息传来,蒙天舒结婚了,闪婚。女孩是外国语学院的一朵系花。他因长得矮点,又瘦精精的,眼光却超高,女朋友总谈不成。有人说,他当班导师,去学生宿舍,坐在哪个女生的床上都是很有讲究的,要漂亮女生的床他才坐。恐怕这也是他有特别强的前进动力的原因吧。学校特批那女孩留校,成绩排名靠后却补了个保研名额,成为了在职研究生,拿工资的。有年轻教师议论纷纷,童校长发话说:“还有谁能为学校争到这个荣誉,学校同等待遇。”

 

12

上期博士论文开题之前,冯教授就提醒我,开题报告出来了要提前给吴教授看看。冯教授说:“他是学科的带头人呢。”我觉得冯教授的学问更好,怎么就让别人做了带头人?这个疑问闷在心里想想想,像一锅怎么也焖不熟的米饭,却不敢说出来,怕砸了老师的面子。

我因此多了一分谨慎,将报告反复打磨。硕士论文的内容被蒙天舒掐去了,我怎么写都得左躲右闪,气韵很难贯通。好不容易在开题前一天把报告理顺,可来不及给吴教授看了。迟疑着我想,连夜送去,有催逼的意思,反而不好。其实内心还有一个自己也掩盖着的想法,我连自己的导师都没来得及送,为什么偏偏要送他呢?有点不服气的意思。

第二天上午我提前来到教研室,冯教授已经在那里了。我把开题报告给他,他说:“给吴教授没有?”我解释说:“这几天又打磨了一下,昨晚上才搞好的。”他说:“那等会讲详细点。”到九点另外三个教授来了,我递一份报告就解释一遍。他们坐下来看报告,都没说什么。九点过去了十多分钟吴教授还没来,我慌了,看看冯教授。他说:“跟你交代了报告要提前送给各位老师审查的。”我说:“那我打个电话?”掏出手机又不敢打,望着冯教授,希望他打。

一个来听开题的同学说:“刚才看见吴教授到办公室去了。”我赶紧上楼去请。敲了门吴教授在,我心里一下松弛了,松弛之后马上又更加紧张,因为他坐在那并不抬头看我,看着桌上的报纸。我站在那里低了头说:“吴教授,我今天开题,您还记得吗?”他说:“我当然记得,学生的事我从来没忘记过。报告现在还没拿到,这题怎么开?我还以为推迟了呢。”我说:“前几天冯老师提了修改意见,我昨晚上搞到很晚才搞好,想连夜送过来,又怕影响您的休息,主要是怕影响。”他哼哼几声,还是坐在那里不动。我说:“其他四位教授都等在那里了。”他说:“他们也是刚拿到报告?那他们水平高些。”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冯教授进来了说:“老吴,小聂的报告我也是刚刚拿到,你看是今天把它开了呢,还是改天?”吴教授笑了说:“听你安排!”冯教授对我说:“交代了你要早点把报告送给吴教授的!”又对吴教授说,“那我们还是把这事做了?”

讲述报告之前我作了检讨。介绍绪论部分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这件事,声音有点结巴,可马上就顺畅了,因为内容熟得不能再熟。讲了一个小时讲完了,冯教授微微点头,我就放了心。他要吴教授先提意见,是等他定调的意思。吴教授说:“你们先谈,你们先谈。”是权威的口吻。另几位教授提了意见,问题不大。冯教授说:“吴教授是不是总结一下?”吴教授说:“几万字的报告我还没来得及看,没有发言权,我就不说了吧。”我急了说:“都怪我想完善一点,耽误了。”吴教授说:“小聂想追求完美,我们不怪他,要是能够提前几天就更完美了。我还是不说了吧,几位教授都说得很好了。”

我拿着笔做出作记录的样子说:“吴教授千万还是指正一下吧,您的意见是最权威的。”刚说完又发现这话大错特错,马上又说,“各位教授的意见对我来说都是最权威的。”吴教授偏了头望着冯教授说:“我不说几句小聂不同意,那我就说几句?”冯教授说:“小聂你把吴教授的意见记好。”我马上做出记笔记的姿态。吴教授说:“好的,大家都说了,我谈点修改意见。”就说了两条,是针对我的选题来的,意思是刻意求新,立论不稳。这基本上就是连根拔了,我额头上的汗一下就炸了出来,求救似的看着冯教授。他并不望我说:“小聂把吴教授的意见好好体会一下。”吴教授说:“个人意见,供参考啊!”就离去了。陆教授说:“小聂也不要紧张,稍微调整一下,跟吴教授好好沟通,一定要好好沟通。”

剩下我和冯教授,我说:“怎么办呢?明年就要答辩了,我不想推迟一年毕业,家里人都等得急了。”冯教授脸色很难看,我说:“老师,对不起。”他说:“没想到啊!”告诉我说,去年吴教授一个女博士开题,实在太不像话,自己就忍不住说了几句尖锐的话,吴教授当时就很不高兴。前几天那女孩答辩,论文还是不行,太不行,考虑到与吴教授的关系,胡乱提了两条小意见,放她毕业了。他说:“现在还有没有标准?那肯定有的,学术没标准那还叫学术?可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标准,那就是关系,它可以把什么都翻过来。”双手的手心朝上,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翻了过去。我说:“那怎么办呢?我还是不想推迟毕业。”他说:“四年毕业那也是正常的,除非他论文特别顺利。”又说,“不是说了还有个更重要的标准吗?”我没想到冯教授也会这么说,就应了一声。

一个暑假我都没有去碰论文。想明年毕业,论文的事已经迫在眉睫,我还是没动。我对自己说,在装修呢,没闲着呢。这样说了让自己安心,其实还是知道这件事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赵平平知道了我的苦恼说:“你就换一个选题吧!”我说:“这个选题我都折腾有两年了,换个选题,那这个博士读了两年还要读三年。”她说:“那你也不能等死啊。”我说:“要是冯老师是学术带头人就好了。”她说:“我不想要你再等几年,我等你都等了两年了。有一首歌说,莫让红颜守空枕,我守空枕也守这么些年了,真的要我闻床上臭臭的臭气过日子啊?”

暑假后回到学校,我把开题报告反复看了几遍,觉得逻辑线索还是很严谨的,材料也是详尽的,怎么就立论不稳?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冯教授谈了,他说:“那咱们保持原来的框架不动。”又说,“还是要好好沟通,主要是要沟通。”

好好沟通,这个道理我懂。在这个人情社会,原则摆在桌面,那是有弹性的,弹性很大。决定事情发展方向的力量却不在桌面,在桌子下面。蒙天舒一篇优博论文都沟通出来了,改变了整个命运,我却连论文过关都沟通不好,我真的没有用啊。曹雪芹他清高、骄傲,他不沟通,他以生命作赌注去承受后果。他是他啊。他可以不考科举,我却得拿博士文凭,这是我一生的寄托,也是命根子,不寄托在这里这一生就无处寄托了。唉,他是圣人,圣人是供人高山仰止的,学,那不是我们芸芸众生能学的。芸芸众生。这个结论我有点难接受。我总想着自己也算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该有着超出自我生存利益的原则和追求。先天下之忧而忧,这太大了,太邈远了。守住自己一点清高行不行?唉,还是不行。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意义上算个知识分子了。

回到学校我对郁明说:“你们老板对我论文的开题不满意,我一个暑假头上都压了三座大山!你说我一个小博士头上压几座大山还能活吗?可能是你那些师姐一个个水平都特别高,我们这一流货他看不上眼。”他说:“我那些师姐……因为是师姐,我不能说她们水平特别低。我老板是性情中人,可以说他好得要命,也可以说他不好得要命,那要看谁说,我跟你说法肯定不一样。”

好得要命,那是怎么个“要命”法我想不出,不好得要命,这个“要命”是怎么个要法,我可有血肉的痛感。我故意吃惊说:“难道你说他不好得要命?那我跟你的说法肯定不一样,要我说,我说那是好得要命。”他笑了说:“那是的。嘿嘿。”我说:“你们老板你最知道,我怎么跟他沟通一下?你看我带了一点家乡的土特产,我也不好意思往那边送。什么时候你去你老板家,我搭个便车去一下,专程去就太那个什么了。”他往墙角瞄一眼说:“你那土特产就算了,又是腊鱼?人家不一定喜欢,送给他没地方放。”我挠头说:“那送点什么?一个博士被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难住了。你们老板喜欢什么?”他说:“他喜欢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你也没有。他这几年迷上字画了,你有吗?”我想,怪不得他招收了你。我说:“我读研的导师字写得很好的,有几幅都裱装起来挂到我们学院的楼道里了。我导师是杨应丰,原来是院长的,他叫杨应丰。行的话我讨两幅来。”他头仰上去望着天花板说:“杨应丰,这名字貌似有点熟。没怎么显露过山水的吧?字画第一就是要看是谁下的笔,这个人是最重要的。齐白石的虾像条鱼,那你也只能论证它为什么像条鱼就是绝好。杨应丰?那就算了,不然别人还认为你小瞧了他。”我说:“那怎么办呢?空一双手去,怪不好意思的。”他说:“我们老板是性情中人,谁要你的东西?其实你想跟我们老板沟通也容易,他心里有个疙瘩还没解开,你们冯老板的儿子成绩明明比他女儿低一两个档次的,怎么去年就考进了同一所大学?难道真有神助?”

我心里跳了一下,都过去一年了,难道吴教授心里还挂着这件事?为什么还挂着?这里面水有多深?我猜不透。我说:“那恐怕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说:“外面有一种传说。”我镇定了说:“传说?什么传说?我没听到。”他连忙摇头说:“那我也没听到。”

教师节郁明和他的师妹要去看吴教授,我恳求他把我捎上,他同意了。我说:“还是把那点土特产带上吧,是银鱼呢,做汤是最好的。”他说:“算了。”我说:“是个意思。”他说:“我觉得这意思没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意思很有意思,那你就带上。”我被他说得没了一点信心,说:“那你们送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说:“师妹说送花就可以了。”我说:“那我跟她们说多买一盆。”

到吴教授家门口,郁明那个叫小方的师妹叫我抱一盆花,我感谢地瞧她一眼,这女孩聪慧。进了门吴教授说:“小聂也来了?”我像一个小偷被当众抓住,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想大大方方讲几句话,今天不是教师节吗?可就是讲不出口。大家观赏挂在墙上的字画,赞叹一番,我也跟着赞叹,总之是不自然。一个人有了心思,那就难得自然。小方说:“老板你有这些字画就是百万富翁了。”吴教授说:“那你小看我了。”指着一幅不起眼的画说:“这一幅都不止那个数。”是关山月的《良宵》。吴教授又把自己的诗作拿来给大家看,说:“过几天就中秋节了,我吟了一首咏月的绝句,大家批评一下。”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看那首诗:中天一轮寰宇澄,人间万户仰星空。

又是中秋菊灿烂,俯仰千古临西风。

我还没看完,郁明说:“好!有古人的境界,功力深厚。”小方说:“没想到吴教授的文学细胞也这么浓。”我想搜出几句话来说,什么苏东坡把中秋的月亮写绝了,后人再也开不出新境界,被吴教授开出来了;李白把古代的月亮写绝了,吴教授把现代的月亮写绝了,等等。这些话在头脑中翻跟头,就是说不出口,只是跟着大家说:“好,真好,真的好,真的是好。”大家不说诗了我又觉得丧失了机会,想弥补也来不及了。好,好,好有个屁用!难道还有人说过不好吗?好,好,还不如不说。告辞的时候我觉得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趟,没达到效果,想挽回局面也来不及了。

沟通的任务没有完成,心里像坠着一块铅。论文停在那里,下期答辩就来不及了;往下写吧,也不知该怎么调整。万一吴教授硬卡着怎么办?那几天我在学院的楼道里来回穿梭,眼睛瞄着吴教授的办公室,又装着看墙上的那些照片,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猥琐,老在这里溜墙边,跟个小偷似的。想起小时候爷爷对我说,看见那些溜墙边的人,就要小心,那不是什么好人。这天总算看见吴教授进了办公室,就敲门进去。吴教授说:“小聂哦,找我?”我把开题报告递过去说:“修改了一下,想请吴教授作个指示。”他说:“这个我就不看了。我早个十来年有几篇文章,跟你的论题可能有点关系,你可以参考一下。”我说:“我怎么没检索到,吴教授您的文章!您的文章!”他说:“那时候的文章可能没进检索系统。”我站在桌边,左手捧着笔记本,右手把笔凑上去,要把发表的刊物记下来。吴教授说:“坐着记,坐着记。”我坐下来,屁股只有三分之一在椅子上。都记下来了,我说:“一看这些题目我就觉得很有分量。”把手中的那张纸掂了掂,“很有分量!一定要写进文献综述里去。”他说:“小伙子,放心啊,调整一下就可以了,放心。”

出了门我很轻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沟通好了。看来一个人要改变命运也不是那么难,问题是要有行动。忽又想起曹雪芹,他机会那么多,怎么就不去豪门那里去穿梭沟通一下?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可是我在场,我就生活在此处,在当下,鼻子前面那点东西我不能不要。

读了吴教授的文章我有点泄气,跟我的观点不一样。我问冯教授怎么办?他说:“你就折衷一下吧,论文答辩吴教授是绕不过去的。”我只好调整思路,把自己的锋芒收敛了,往中间靠。因为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写起来有点别扭。冯教授说:“先这么写着,毕业了拿去发表你再改回来。”我很苦恼,但也只能如此。这是小人物的命运,也激发着小人物成为大人物的蓬勃野心。

第二年四月我顺利通过了答辩,但争取推荐到市里评优博的目标没有实现,更谈不上全国优博。蒙天舒的水平就比我高那么多?我把他的论文反复读了,虽然也算扎实,可实在也读不出那种出类拔萃的境界。这让我感到沟通是多么重要。一个学者,除非他真正才华横溢,谁也压不住,不然不沟通就很难出头。沟通,现在叫做公关,从前叫拜码头。公关就是攻关,攻下那道关,这就是目标,目标就是一切,公平正义和人格清高都没办法讲。

 

13

读博的最后一年我过得很不开心,我被一把巨大的钳子给钳住了。这钳子的一边是写作中的论文,总是要考虑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不能痛快地自由表达;另一边就是毕业以后何去何从的焦虑,找工作的过程总是别别扭扭磕磕绊绊。这把钳子把我的心灵给夹住了,哪一边压力大一点,我都会痛得嗷嗷叫。这嗷嗷的声音别人是听不见的,唯有我自己能听到,很清晰,是心底发出来的声音,疼痛啊,渺小啊。疼痛是渺小的疼痛,渺小是疼痛的渺小。这就是聂致远。有时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在长久的静默中倾听。

以我自己的心愿,我想回麓城师大。可有蒙天舒在那里,我心里就堵得慌。要我多么看得起他,那不可能,别人不了解他我还不了解?可这只是我的心情,事实是他已经跑到前面很远去了,我只能远远望着他的背影。这是事实。在这个事实面前,我的心情毫无意义,对谁都不能说,包括赵平平,说了就是自取其辱。去年暑假我在路上碰见了蒙天舒,既然碰见了,就向他表示祝贺说:“你得了优博,北京那边都知道了!”这祝贺有点无奈,也有点虚伪。他说:“真的?”我说:“北京都知道了。”说起来我也没有撒谎,我一个师弟提到过这事,是感叹跑关系在这个时代是多么重要。师弟在北京,他也就成了北京。蒙天舒说:“是的呢,好多人跟我说过。”我说:“不容易!”他喜滋滋地说:“搞到了就搞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搞到了那就是搞到了。”他的话让我心中隐痛,没搞到那就是没搞到。我说:“你还搞到了一个新娘子呢!”他说:“新娘子谁都有,你也有啊!还不是个女人?身上长得大概都是一样的。”我说:“都一样你怎么不找个村姑?”他喜滋滋地说:“大概还是有点不一样。”又小声说,“外国语学院的院花呢。”我诡笑着说:“那你天天采蜜采花粉。”他仰头哈哈大笑:“有朝一日而已,没有天天,没有天天!没你那么好的身体!”又说,“搞到了就是搞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搞到了就是搞到了!”

搞到了就是搞到了。这话让我想了很多天。这是这个世界的生存哲学,全部的要义就是实现目标,要“搞到”,手段是无须计较的。不会有人去追究他为什么得到,而我又为什么没有得到。人们看到的只是结果,并以结果来衡量他的能力、他的地位、他应该得到的回报。当有人得到的回报大得超乎想象,而他就在你的身边,你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力量、什么韧性去坚守你的信仰、你的清高、你的内心骄傲?清高,这本来是一道心灵防御底线,就那样被轻易突破了,因为你不可能对身边的人“搞到”无动于衷。商人想搞到钱,不想搞到就不是商人了;从政者想搞到位子,不想搞到就不是从政者了。这是生活现实。知识分子想搞到学问和社会责任,不想搞到就不是知识分子……可这不是生活现实。学问更多地成为了路径,而不是目标本身。也许,应该理解他们,就像理解我自己。可是,理解之后,人们看到的是那种悄然无声的心灵衰微景象。这让我想起刚进大学那年,在一个晴朗而凉爽的深秋的下午,我拿着那本《宋明理学史》到麓山去读,不知不觉爬到了山顶。我随意地翻开书,正好瞟见了张载的千古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一瞬间我激动不已,比中学时读到范仲淹心忧天下的名句还要激动。这是我的使命、我的道路、我的信仰、我的毕生追求。那时太阳正在落山,麓江上泛着金色的波光。在麓江对岸,麓城的高楼一望无垠,色彩缤纷,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中。看着夕阳徐徐降落,我感到有一轮红日在心中缓缓升起。

这些记忆已经邈远,偶然想起,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可接下来马上又要面对现实的问题:房子装修了,家电还没有钱买;赵平平今年一定要安排生孩子了;眼下最现实的,是我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些问题让我很快就没有了想哭的感觉,而以十分精神百倍毅力,与这个世界周旋。

还是在上个学期,冯教授带我去青岛开学术会议,会上遇见了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符所长,他是冯教授的大学同学。冯教授带我去见他,说:“老同学,给你带个老乡来了!”那次符所长主动提出,要我毕业以后去他那儿工作,说:“我们所里还没有一个博士呢!来帮我们撑撑门面!”我当时想去的地方是麓城大学,就没有往深里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寒假前写了自荐书给麓城大学,这是最理想的选择。寒假过去了没有音信,到四月份还没有音信,我感到了恐慌,打电话去问,回答是今年没有名额了。他们学校的网站讲明了历史学院今年招聘两个人,怎么也不让我试讲一次竞争一下就没名额了?我通过朋友了解,历史学院是要进两个人,其实已经内定。一个是职工子弟,条件也够,要优先;另一个是副校长打招呼的,还是个硕士,先进来占个坑,准备读在职博士,然后留校。我说:“怎么就不能给个机会让我竞争一下?我读博在核心刊物发了七篇文章呢!”朋友说:“中国的事,你也知道的,不想要一个人,一万条理由都有。已经是这个局面了,你赶快去占别的坑,不然来不及了!”我想,自己是个博士还占不到一个坑,不知那些没有背景的人往哪里走。生活对他们来说,处处都是玻璃的墙,墙那边的东西你看得见,看得清,近在咫尺,似乎一步就可以迈过去,可你就是过不去;似乎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永远都差那么一点点。

麓城师大因为蒙天舒我不想去,我看不得他那种似掩非掩的得意之态,用我们家乡的土话说,那是菩萨没雕出来,鸡巴雕(吊)出来了。这样我想起了符所长,把电话打过去说:“符所长,我是致远呢!”他迟疑说:“哪个致远?”我心里一惊,是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就见那么一面,又是小人物,谁记得你?我说:“我是冯老板冯教授冯羽的弟子聂致远,去年在青岛拜访过您的那个聂致远。”他连声说:“哦,小聂小聂小聂,有事吗?”我说:“就是那个事,求你帮忙来了!”他说:“那个事?哪个事?”我心里又一惊,又是自作多情,太把别人的话当回事了。我说:“想到您手下来工作。”他说:“欢迎,欢迎!我个人绝对是百分之百欢迎的。”要我寄份简历过去。收了线我有点心神不定,他个人欢迎,那就是说,还有别人不欢迎。

我寄了自荐书过去,等了一个月没有消息。犹豫了几天,想着是不是该跟符所长打个电话。他不是说要个博士撑门面吗,怎么就不理我呢?又等了几天,心虚了起来,实在不能再等,再等毕业就无处可去了。硬着头皮把电话打过去,符所长说:“正准备给你发信息呢。”我说:“我想请符所长收留我。”我放低了姿态这样说,心想,你们所里一个博士没有,我去了还不是给你们长脸提气吗?符所长说:“我个人是百分之百绝对欢迎你的,可是我们这边的情况有点复杂。”我连忙说:“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有时间看点书写几篇文章就行了,你看我读博期间都在核心刊物发有七篇文章了。”他说:“小聂,你可能有点误会了我,我个人百分之百绝对是欢迎的。你看我五十好几了,就希望所里来几个胸怀大志的人。可是你知道我们这里是老爷单位,这么多年养了一批真正胸无大志的老爷,他们都希望把现在这种和谐的局面维持下去。”我说:“怎么会这样?早知道我就只填两三篇到求职申请上就好了。”他说:“我也没想到,这些人怎么会这么狭隘?想到了我应该提醒你的。”打完电话我感到了羞耻,自己是抱着公主下嫁的心态去联系的,以为真的是撑门面的人物,没想到那扇门倒是关闭的,头上碰出一个大疙瘩才醒悟了,哦,这也是一扇玻璃门,而且是钢化玻璃。

形势危急。麓城就这么几所大学,最好的是南方大学,又是一所理工科为主的学校,没有历史专业。还有几所小学校,也没有历史学院,去了只能上边缘化的公共课。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麓城师大了。蒙天舒在那里,跟我是同班同学,现如今他跑出那么远了,这叫我情何以堪?这怎么玩?不好玩。可事到如今,生存需要已是压倒性的危机,还有什么资格讲情调?从前跟同学谈及将来的职业规划,同学说:“混碗饭吃。”我也跟着说:“混碗饭吃。”其实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虽然没有为往圣继绝学的大志,还是想认真把学问做一做。冯教授说:“只有学问是永恒的,其他都是浮云。”传说他吃过年夜饭,一家人拥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他看了一会说:“太肤浅了。”就回书房写论文去了。想着这也应该是自己对学问的态度,看来还是有点太诗意了。

我把自荐书特快专递给了杨教授,请他推荐一下。再怎么说,他也是当过院长的,又曾是自己的导师。过了几天杨教授打电话来说:“小聂啊,你的材料昨天收到就交给院里了。”我说:“请杨院长推荐一下,别的地方我都没有联系了。”他说:“我这几年都没有管事了。”又说,“推荐那肯定是要推荐的,你这几年成果不错!”我说:“想来想去还是想为自己的母校服务,那感情是不一样的!”他说:“那你把自己的想法跟院里沟通一下。”我说:“院里是谁管这件事?”他说:“是院长助理具体操办。”又突然想起说:“他不是你的同学吗?蒙天舒啊。同学,好办!”

同学,好办。对我来说就是不好办。可是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清高,说自己不想混碗饭吃,那是假的;说心灵的自由高于一切,那也是假的。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还谈什么心灵自由?太奢侈了。我不让自己犹豫,就给蒙天舒打电话说:“听说你进院里的领导班子啦?”他嘿嘿笑说:“听谁讲的?”我说:“北京这边都知道。”他说:“暂时还是个助理。”我说:“我有一份材料托杨教授转给你了,你要用力帮我推一下。”他说:“看见了,看见了,不错。这几年在北京还是有收获啊!”我等他说下文,不错又怎么样呢?他不说,似乎在等我说。

沉默了一小会,我咳嗽一声,想证实他是不是还在听。他也咳嗽一声。我只好说:“这件事要请你用力推动一下。”他说:“你怎么不早来联系?我以为你明年毕业呢。今年北大、复旦、武大都有人来联系了,试讲好几个人,人事处也同意了,都要签了。”听他这一说,我自卑起来,说:“都是名校啊。”他说:“如今跟前几年形势大不相同,博士打堆了。”我说:“那怎么还轮得到我?”他说:“要你们学校把你的论文报北京市的优博,再要北京市报全国优博,有全国优博那就是直通车,试教都免了。”我脱口说:“我的导师又没当校长。”马上觉得犯了错误,改口说:“有几个人能写你那么扎实的论文?”他说:“扎实是一方面,主要还要创新。”我说:“创新,创新!我们一般人哪有那么强的创新能力?我现在也没有联系别的地方,一心一意就想着自己的母校,你还是帮我争取一下吧,拜托了,拜托了!”每说一次,膝关节就不由自主地弯曲一下。又想起他说的“创新”,刚才怎么没抓住发挥一下?于是说:“优博我就不敢想了,有几个人有你那样强的创新能力?”我左手捂着嘴叹息了一声,松开来挣扎着说:“有几个人?”他说:“我那是一下子来了灵感。”我说:“灵感,灵感!”正想着是不是抓住这两个字发挥一下,他说:“今年进人的事,院务会已经讨论过了,要不下次开会我帮你特别提一下?谁叫我们是老同学?别人我就不多这个事了。”我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说:“老同学,老同学,老同学!那我就把希望放在老同学身上了!”他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再拿出来,龚院长会说我多事呢。那我还是要提,如果是别人我就不多这个事了。”我在这边拼命点头说:“有老同学在,那绝对是不一样的。拜托了,拜托了!”

收了线我还惯性地点了几下头,又握着手机作揖几次,突然头在低下去的时候停住了,在门后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我慢慢抬起头来,自己的姿势怎么这么难看?我挪步到镜子跟前,又拼命地把头点了几下,膝关节也有节奏地弯曲,口里说:“老同学,老同学,拜托了,拜托了!”每次抬头我就瞟着镜中的自己,撇着嘴投去一丝鄙夷的微笑,口里说:“创新,创新!灵感,灵感!”最后嘬着嘴对镜中的自己做出吐唾沫的姿态,又挺直了身子,双腿夹紧,双手伸得笔直垂下去贴紧大腿,对着镜子里的身影一次次鞠躬。每次弯下腰,口里就嚷道:“嗨,太君,嗨,太君!”

以后隔几天我就给蒙天舒打一次电话,把“老同学”,“拜托”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讲多了觉得自己的语言怎么这么苍白,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有一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说出了“感恩”,心里惊了一下,马上就适应了,成了一个常用的词。有时觉得只要思想解放,想象的空间还可以很大,比如说“恩人”,又比如说“提携”,都说不出口。半个月后终于有了结果,他说:“你这个周四过来试教吧。我极力推荐,龚院长总算给了我一个面子,同意你过来。”我说:“这么严峻的形势,没老同学顶在那里,这机会那是不可能得到的。拜谢了,感恩了!”本来忍着不点头的,还是下意识地点了几下。顾不得下周就要答辩,赶快去买火车票。

那天有三个人试讲。我想,难道他们的机会也是作揖作来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呢,吃了小灶呢。我问中山大学那个人怎么来的,他说:“寄了自荐书,接到电话通知,我就来了。”我说:“形势也没那么严峻呀。”他说:“没觉得呀。说实话我在广州那边联系得差不多了,是回家顺便来试一下,备个底的。”这让我觉得这段时间白紧张了,一堆好话也白讲了,蒙天舒他不是折腾我吗?人情有这样做的吗?

试讲的时候来了五六个教授,杨教授也在,这让我很安心。蒙天舒也坐在那里,我心里有点别扭,当年我还没看起他呢,现在他倒来决定我的命运了。讲完了几个人到楼下办公室去等教授们评议的结果,我难受着,还是给蒙天舒发了信息:美言,拜谢,老同学。一会蒙天舒来了,代表院里跟我们谈话,讲了人才引进的政策和待遇。我填了表交给蒙天舒,说了一堆感激拜托的话,回北京去了。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麓城师大的录用通知。去人事处报到,我问人事科长说:“今年历史学院是不是还进了几个北大复旦的博士?”他说:“没听说啊。”我说:“哦,那是我听错了。”

 

14

掐指算来,我认识赵平平已经七年,结婚也有三年了。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白沙小学当思想品德课的老师,还兼着班主任,算起来已经六年。

这六年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成为一个有编制的教师。有编没编,就像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区别,叫人不想不急不煎熬,那不可能。说工资吧,有编的三千多,没编的一千多。中秋节有编的发四千,没编的两百。春节学校发给赵平平们几百块钱,有编的老师多少,他们自己从来不说。这是白沙小学保持了多年的超级机密。更重要的还不是钱,是安全感。没有编制,那只是个合同教师,随时可能出局,就像有一把剑悬在头上,闪着毫光的一把剑,转啊转啊转啊转,不告诉你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最重要的还不是安全感,是自尊。没编制的老师总是惴惴的,整天东张西望怕得罪了谁,像只老鼠。别人不愿做的事情,那一定就是你的,没有讨论的余地。办公室主任说:“赵老师,国庆给你安排了三天值班,辛苦了啊!”那这辛苦愿不愿都得辛苦。有编的老师说,我有什么什么事,就不会安排了。渐渐地这种格局就成了惯例。

为了编制的事,赵平平争取了六年,也哭了六年。她一生最高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有编的小学老师。这理想非常卑微,对她来说却很神圣。别的理想对她来说都不现实。生活的道路说起来很宽阔,实际上很狭窄,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步都迈不出去,前面有玻璃墙。于是眼前这个朦朦胧胧有点光亮的方向,就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前进方向。

一个卑微理想实现的难度到底有多高,这是我根本想象不到的。我原来想着,白沙小学从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大专生都那么多,平平一个本科生,还来自重点大学,最多一两年就会转正吧。所以几年来我心里总挂着这件事,但并不急,晚一两年就晚一两年吧,迟早的事。毕竟这只是一个小学老师的位置,而不是科长处长。可现实告诉了我,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贫乏了,就像一只麻雀,不会知道苍鹰飞翔的高度。

麓城教育局每年都组织一次招聘考试,在职的老师可以考,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可以考。赵平平到学校的第二年就参加考试了,那是第一次,笔试没过。她考了回来哭了一场,说:“题目怪怪的,宇宙和太阳系的知识都考到了,我怎么知道?”就去找了有关的书来看,看了又感叹说:“想一想人一辈子也没有什么意思,地球诞生都有几十亿年了。如果地球诞生到现在的时间是人的一辈子,我长寿活一百年,还没有活够它生命的最后一秒。更可怕的是我们看到的星星可能离我们几十亿光年,它的光几十亿年前就发射出来了,那时候地球还是个婴儿呢,我们看到的那个星星今天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想一想自己的一辈子就那么一点、一瞬,心里就坦然了、淡定了、无所谓了,有什么可哭的?傻。”我说:“境界提高了,也好,也好。”竖起大拇指表扬她,“有了这种胸怀,天下的事都是老鼠屁一个。”

那几个月她真的是胸怀宽广,一副笑看云卷云舒的派头。可这派头很快就再也派头不下去了,心里还是想着那个编制。她说:“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明明知道地球就是一粒芝麻,怎么还想着那件事?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我爸爸妈妈也有那么傻,我回去他们除了问这件事,就不知道问第二件事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说,“这一次我真的想通了,那么潇洒是不对的。我外婆的外婆的外婆,一直算到猴子那里,几十万年几万代,从猴子传到我,一个环节断掉就没有我了,多么艰难又多么珍贵,我为什么不把自己看得珍贵一点精彩一点?我不珍贵自己就没人珍贵我了。怎么珍贵自己,精彩自己呢?那还是要去搞那个编制。”

接下来她就跟我断了。我知道这也是她珍贵自己的一种选择,毕竟女孩嫁人就是选择一种她想要的生活,她从我这里得不到,就要从别人那里得到。后来复合了她告诉我,第二年她又去考了,笔试也过了,可是,面试还是被淘汰了。一个争取了五年都失败了的同事对她说:“你在市教育局有铁关系没有?区里的也可以。没有就不要白费心思了,那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你不是那个萝卜就别想把自己栽到那个坑里去。”这话让她绝望,也让我绝望。她说:“怪只怪我没有一个好爹。”我说:“谁有最好的爹,她肯定看不上这个位子,她有怎样的爹基本上就决定了她会栽到怎样的萝卜坑里,除非她是学霸。”她说:“自己的爹不怎么样,能找到别人怎么样的爹,把事情办成,那也是好爹啊!难怪那么多女人有干爹。”我说:“你以为干爹干女儿,都只是个名?有实质内容的!”又说,“像我们这种没好爹的人,只有靠自己拼。”她说:“我还要怎么拼才是拼,今年我带的班都评上优秀班级了,天上掉下来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喘过一口气?我靠自己是没有希望了,我靠你了,你不是考上博士了吗?你毕业你把我调到你们单位去,当个资料员也可以,我就守着那几本书守一辈子。这个坑值得那么多萝卜来抢吗?总不像现在每天抱着那一摞作业,一个标点错了都要看出来,头皮都是麻的,这一麻头发都多掉几根,我的头发啊!我的头发啊!”她把头低了,双手分开头发给我看,“我以前是多么浓密啊!我的头发啊,你们跟着我是跟错人了啊,好悲惨的命运啊!”

我读博期间她又考了两次,两次笔试都过了,面试都被淘汰。这让她更加绝望,也更加相信同事关于萝卜坑的那些话。她说:“我硬不是那根萝卜,就硬是栽不进那个坑去。”又哭了一场。我也觉得自己很无能,愧为人夫。这种惭愧的心情只能瓮在心里,不能说。去年那次考试,她打听到白沙小学六年级的年级组长是面试评委,就打了电话请他吃饭。组长说:“美女平时怎么不认得我呢?”就答应了。地点是组长订的,就在附近的蒙娜丽莎中西餐厅。赵平平心里很感激,组长答应来已是意外之喜,又没选择高档的地方,觉得他很理解人。吃饭时组长喝了几杯自己带来的红酒,说话也飘了起来,老把话题往私人感情方面扯。平平拉回到招考上面去,他又拉回来。

两个人木匠拉锯一样拉了几个来回,组长说:“平平你真的那么执着呢。”又说,“那就讲你关心的事。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请我吃饭吗?”平平说:“那肯定很多,今年录取的比例是最低的,据说是九比一。”组长说:“那是前几天的数据,今天报名截止,是十三比一,所以有那么多人想请我吃饭。那个饭我吃不得呢,现在谁要吃他那餐饭?”平平忙说:“不是过苦日子的年月了。谢谢您今天来了,不管事情成不成,来了我就很感动了。”组长说:“评委我都认识,我在里面发动一下,他们还是会给我一个面子的。何况他们手中也有名单,就不想到我这里讨一票?我在白沙区都二十年了,要做件事还是做得成的。”平平说:“那我就放心了。您再吃点这刁子鱼,这是蒙娜丽莎的招牌菜。”组长说:“什么菜我都不吃了,这些我都不想吃,现在谁还要吃那餐饭?”斜了眼瞟着平平。平平有点慌说:“那就再点个……什么菜呢?”组长说:“我想吃的不是菜。”平平说:“那您……”组长说:“你懂的。”平平拼命摇头说:“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想懂,也不能懂。”组长说:“一个女孩什么都不懂怎么进步呢?今年有我在里面,这样的机会那也是千年等一回哦。”平平说:“那我再等等,再等等,”掀开包厢帘子,“服务员,买单!”

赵平平是在我去年放暑假回来时告诉我这件事的,她边说边哭,我一直没有做声,心里只有恨,只有恨。以前听说过很多潜规则的故事,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世界上竟有人想潜自己的老婆,也恨自己不能为她提供安全的保证。听完了我说:“老子要去告他!王八蛋一个!”她说:“我也没证据啊,没录音啊,录了音,他也没说想干什么啊。”我说:“那他住哪里,老子晚上带根棍去黑他一下,不要说博士就是谦谦君子,”我把牙龇了出来,“老子也是长了牙齿的。”说了这话自己马上感到很空洞,自己晚上带根棍子去黑别人,那可能吗?赵平平说:“你黑他?抓到了吃牢饭的是你。”我说:“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她说:“说了有什么用?你跑回来你能干什么,找人打架?”我叹了一声说:“那就只能吃哑巴亏了?”她说:“他还说要给我看手相呢,什么情感线、寿命线,我会把手让他捏着?他以为我不懂这一套,当年你就是这样骗我的。”我说:“妈的,是个老手。下次碰见这样的人,你用手机悄悄录下来。”她说:“谁想得到?再说我手机太低档了,没录音功能。”我说:“再怎么没有……没有……那个什么,明天也要给你买个高档能录音的。”又说,“邪恶,邪恶,都邪恶到学校里来了,我还以为只有演艺界才这样呢。电视剧里面的事,都塞到自己眼前来了!他还是个老师,他真的敢啊!”

整个暑假我心里都充满了一种邪气,似乎要做出几件邪恶的事情来,才能平衡心中的压抑。买装修材料时我想,是不是趁老板不注意,把那些小配件抓几个放到口袋里。我知道自己不会真的这样做,但心里就是有着这种冲动。

我本来还抱着幻想,毕业找个单位还可安排一下家属。蒙天舒的妻子不就安排了吗?这几年毕业的博士越来越多,愿意安排家属的单位就越来越少。谁知自己找工作是如此艰难,有单位接受已是万幸,安排家属根本说不出口。赵平平开始还抱着希望,这希望像风中的油灯越来越飘忽,最后在油耗干的那一刻熄灭了。这让我对赵平平怀有歉意,她反过来安慰我说:“怎么活不是活?那么多人天天顶着大太阳捞饭吃,那也得捺了性子捞啊。”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了,怎么都踩不着生活的节奏,开始慢一拍,到头来就不知慢有多少拍了。要是硕士毕业就考上博士,能早两年毕业,形势就不同了。我说:“硬是没有那个命啊!”赵平平说:“看你看了这么些年,也看个七八开了。你心里翘得太高,不主动出击去找运气,难道还要运气来拜访你?运气就是个势利鬼,只会去拜访那些权贵人。”又说,“我以后也不想这件事了,谁的一辈子不是一辈子?”

她说不想,那是假的,她瓮在心里想。我想帮她解开这个结,可自己也是个无用的人,没能力解开。于是我们不谈编制问题,谈生孩子。这几年我们谈来谈去,谈得最多的就是位子、房子、票子、孩子,跟凡夫俗子实在也没有区别。应该说,虽然顶着知识分子的帽子,实在也就是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关心的,就是自己关心的。位子的事不去想了,想也白想,就一心一意来想孩子。我都三十岁了,平平二十八,双方家里催得火急。有一天平平说自己可能怀孕了,我有点不信,怀孕真有这么简单?去医院检查,都快两个月了。于是我们天天设想是男孩还是女孩,取什么名,谁来带,怎么培养。平平说:“生个男臭臭由他自己去闯,生个女臭臭我希望你去当个官发点财,让她宽松一点成长,不然很容易就被别人潜掉了。”我说:“那怎么可能?那不可能!我们好好教育她。”她说:“那些被潜掉的女孩都是家里没好好教育吗?”

孩子的事情越讨论越深入,也越来越眉眼生动。就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麓城教育局传来消息,年底要增加一次招聘考试,名额比春季那次多些。赵平平把这消息打听实了,我说:“你是不是还打算辛苦几个月呢?”她说:“那他怎么办呢?那他?”我一愣说:“哪个他?”她说:“他,他,他!”她指着自己的肚子,“你的崽!”我说:“他,她……那你别考算了。”她说:“他怎么这么讨厌,来得真不是时候。那我就不考了。”

开学了从学校回来,赵平平说:“我太咽不下这口气了,教师节有编的发两千,区聘的八百,我们校聘的两百。我都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个人啊,是个人怎么这么不被看起?我就在社会底层待一辈子吗?”我说:“怪只怪我无能,妈的真得搞个什么长当当才行。博士,嘿,博士,一坨狗屎。”她说:“今年机会真的难得,增加了区教育局聘的名额,不是国家编制,那总比现在校聘好,不能从底层翻到上层,能到中层也好,这底层实在没法待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还是学校呢,培养接班人的地方呢。”我说:“那你辛苦点再考一次,家里的事全归我做,作业我也帮你看,一个博士还看不好小学生作业?你的学生知道他的作业是个博士批改的,好自豪呢!”她说:“你刚才说博士是一坨狗屎,现在又说是个神仙,你到底是自卑还是自傲?”我笑了说:“要我不自傲,那是不可能的,要我不自卑,那也是不可能的。”又说,“你那么舍不得这个机会,就耐烦点再考一次。”她说:“耐烦我是耐得这个烦哦,笔试我都通过三次了,我还怕它?可是肚子里这个人怎么办?”我说:“生啊,这是头等大事。”她说:“生?那这半年我挺着个肚子在学校里怎么表现?不表现好点怎么有竞争力?到时候挺着个肚子去面试呀?那我是评委我都不会要我自己!”我说:“考不考我不敢做主,负不起那个责,生不生那我肯定是要生的,我家里都知道这件事了,你不生怎么交代?”

那几天赵平平神不守舍,低着头轻轻叹息几声,又抬了头望着墙角,毫无理由地笑几声,笑得我心里发虚。我说:“平平你有什么话就说啊,闷在心里那肯定是焖不熟这锅饭的。”她望着我,眼光很陌生的,让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可怕的距离,连自己最亲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将会做什么。赵平平说:“你不要我闷那我就不闷了。我想好了,我要编制,我不要他了。”我跳起来,双手拍着大腿说:“开什么玩笑,你不要他了,他是我们的崽呢。生,生,生!”她很冷静地说:“我在地狱里,我也不幻想上天堂,但我至少想活到人间来。他们至少要给我一个区聘吧。这几年我都抱着希望,等你毕业了把我拔到人间来。你拔不动我也不怪你,让我自己挣扎一下也不行吗?难道我一辈子待在那里?那个前途我想都不敢去想,我怕。现在真的知道了,什么叫做想都不敢想?那就是真的想都不敢去想。”

赵平平要挣扎一下,我不能阻挡,我不能给她一个前途就更不能阻挡。她一个211大学毕业的学生,在麓城挣扎了六年,连一个小学老师的稳定岗位都没挣扎到,这让我感到竞争有多么激烈,生存有多么不易,成长有多么艰难。一个年轻人,如果没有好的家庭背景,就没有好的成长平台,想要他自己挣扎出来,除非他才华出众,又是拼命三郎,否则希望是多么渺茫。看清了这种局面我也不能去恨自己的父母,他们把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已经是大海一般的恩德。要恨我只能恨自己能力不强。眼前的这个坎,也不算多大个坎,可就是迈不过去。我感到自己身上难以定位的什么地方,释放着一种邪恶和歹毒,推动着自己抛弃一切人生的信条,让自己彻底地解放,然后无所禁忌,无所不为。蒙天舒不是说过,世界的中心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吗?

最后还是陪赵平平去了医院。坐在公交车上她不停地流泪,又装作理头发用衣袖擦去。开始我装作没有看见,终于忍不住了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她冷冷望我一眼,摇摇头。我说:“那是你的崽呢。”她鼻子一抽,低下头去,哭出声来,身体一颤一颤的。我说:“回去,回去。”她抬起头,掏出手帕慢慢地擦去泪痕,很严肃地望着我,说:“不,不。”

在医院门口碰到了赵平平的一个高中同学,是怀不上孕来做手术的。这同学我听赵平平说过,她爸爸是省国税局的副局长,她已经是白沙区税务局的一个什么科长了。她听说赵平平是来做人流的,激动地说:“我想怀几年没怀上,这打针吃药又几个月了还没怀上,今天又来动手术,把那里面疏通疏通,我简直要崩溃了。你还来做人流,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赵平平说:“我能到你们那里守个传达,我就不会来这里了,可是有这个传达给我守吗?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那同学说:“我那算什么,我跟你换了我真的是很情愿,很情愿很情愿,你不知道我心里会有多么情愿。”赵平平说:“我也很情愿很情愿,你也不知道我心里会有多么情愿。”我在旁边听着,心中有了一种安慰、一种快意,得意的人终于也有了不得意的地方,我真的非常希望她怀不上。我也明白这种想法不善良,不人道,可还是忍不住一定要这样想。我恐怕是疯了。

 

15

上期末我去历史学院报到,管学生工作的党委副书记金书记说:“小聂啊,我们院里的年轻老师都要当班导师的,下期分一个新生班给你,主要是奉献,也有点工作量补贴。”十二年前我刚进历史学院,金书记就是我的班导师,那时他刚毕业,留校当了学生辅导员。我说:“好好,金书记当年您还是我的班导师呢。”他说:“是的,那我们是十多年的朋友了,以后得支持我的工作!”又说,“我这人进步很慢,十多年还是老样子。你有搞行政的心情,你最好不要在学校里搞,尤其不要在历史学院搞,穷得打板凳。搞到一嘴的胡子了,那还在原地踏步。”他摸一摸下巴,“一嘴的胡子。”我说:“您都副处级了,留校十来年升到副处的全校可能也就那么几个。”他说:“那还有爬到正处的呢,生物学院的书记跟我一届的。那比不得,他导师是校长,还是老乡。”我说:“你跟童校长也是老乡呢。”他说:“那比不得,人家是正校长。”我说:“正处对你那是时间问题,上不封顶。说不定我们学院过一会轮岗就轮到你了。”他四周望一望,办公室四面是墙,也不知他望什么,说:“这个话可不敢说,原则问题,刘书记听了会有想法的。不说这些,说班导师,那也是个起步的地方。这些方面你要向蒙天舒学习,小伙子是童校长的学生,很进步的。”我说:“进步的想法我没有,就想写几篇好点的文章。”他说:“真没有?也不要说绝对了。其实当个老师也好。”

开学了金书记安排我去体育馆迎新。我去了也没什么事,事情都是高年级同学在做,我就在那里守守。到吃晚饭时报到的学生渐渐少了,我交代几句准备离开,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女孩来了。我想着是家长,准备前去客气几句,他说:“你们金卫中呢?”我说:“金书记刚才有事走了,找我是一样的,我也是老师。”他说:“找你也是一样的,那好。不过我找你们书记也是一样的。”我想这家长难道认识金书记?不高兴说:“找我也是一样的。”他笑了说:“是一样的。”掏出手机来打电话,直呼金书记的名字。才几分钟金书记就跑来了,气喘吁吁的,叫道:“孟书记亲自来我们学院检查工作?”原来是校党委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孟书记说:“我还亲自吃饭上厕所呢。来看看你和同学们!”

这时那女孩办完了手续,过来说:“孟叔叔,办好了。”孟书记说:“这是金书记,你以后就归他管。”女孩说:“金书记好!”伸手过去跟金书记握手。孟书记说:“我朋友的女儿,范晓敏,来你们这里看看,顺便把她带来了。”又对女孩说:“晓敏以后要听你们书记的安排。”女孩说:“我会听的,中学听老师的话听习惯了。孟叔叔放心。”金书记说:“孟书记您放心,放心。”孟书记说:“晓敏交给金书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金书记说:“晓敏分到几班?”范晓敏说:“三班。”金书记说:“正好聂老师在这里,”侧了身让我到前面来,“京华大学刚毕业的博士,是晓敏的班导师。”范晓敏跨上一步跟我握手说:“聂老师好!”

握着她的手我有点别扭,这么多学生报到,我还没跟谁握过手呢。孟书记说:“晓敏年轻,聂老师多教导,让她多锻炼锻炼!”范晓敏说:“孟叔叔,我也有那么大了呢。”孟书记爽朗地笑了说:“那就更要加紧锻炼锻炼!”我说:“年轻人都得锻炼锻炼!”金书记马上说:“晓敏这样的女孩,更需要锻炼锻炼!”金书记说:“孟书记您放心,放心。”孟书记说:“那我走了,别的学院去看看!”又说,“晓敏你听金书记的安排。”范晓敏说:“孟叔叔再见。”我和金书记把孟书记送到小车那里,金书记说:“孟书记辛苦了。放心,放心。”车开动了,范晓敏挥着双手说 :“谢谢孟叔叔!”

过几天新生军训,金书记打电话给我说:“三班女生的领队,就让范晓敏当了吧。”我说:“是不是找一个高一点的,这可是军训啊!”我的想法,不想要范晓敏当领队。新生互相之间都不了解,军训当了领队,有了表现的机会,将来就很可能当班干部。范晓敏太高调,太夸张,不合我的心思。金书记说:“给她一个锻炼的机会,以后怎么样,那看她自己的造化。选班干部投票,别的同学不投她,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既然金书记这么说了,那就是指示,再说我也只是个班导师,没有硬性的任务。我说:“那就试试。”军训那几天,我也抽空去现场看看,看见范晓敏在喊口令:“一、二、三、四!”还像那么回事,跟别的班搞拉歌对抗,也很活跃,撑得住场面,想着到底是在中学当过干部的,就是不一样。我内心的抵触消失了。如果她能选上班干部,那也是件好事。

这天我去篮球场看学生军训,我们班领队的男生马滨悄悄跟我说:“聂老师,等会解散了,我有件事情想向你报告一下。”我叫他去教研室找我。不一会他来了。我说:“穿着军装挺精神的嘛,怎么一下了军训都不穿了呢。”他说:“大家都不想跟别人穿得一样。”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范晓敏她太那个什么了。”我说:“她太哪个什么了?你说的那个是哪个?”他说:“她就像她一个人是领队,列队,喊口令,教官不喊的时候就她一个人喊。”我说:“文科学院,女生多,她们活跃一点也是正常的。我跟教官说,下次也让你有锻炼的机会。”他说:“下了操她总跟教官走在一起,我看教官都被她搞定了。”他说的教官,其实就是麓城炮兵学院的大学生。我说:“女孩子吧,喜欢跟男孩子走到一起,不奇怪哦。男生的胸怀要放宽阔些。去吧。”他低了头认错似的说:“知道了,老师。”

他走到门口,回头望我一眼。我说:“我会跟教官说的。”他迟疑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她家里是当官的。”这话有意味了,家里当官,跟喊个口令有什么关系?小马他心里充满着怀疑,这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历史学院的不信任,更是对公正的不信任。我说:“当官的?当什么官?没听说过。”说了这话我又有点惭愧。的确没有人告诉我范晓敏家是当官的,我不知道也是实情。可这个实情又不那么真实,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想象力,也知道的确有那么个背景存在。我没有骗小马,可是我骗了自己。小马愣在门边不说话。我说:“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当官吗?当什么官?”他说:“当官,她自己在宿舍说的,女生那边传过来的。什么官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当官。”我笑了笑了说:“你是不是不信任聂老师?”他马上用力摇头说:“没有,没有。”我说:“那你是不信任学院的领导?”他说:“我没这样说。”我说:“这样想了没有?”他不做声。我说:“到底想了没有?”他说:“想了,老师。”我说:“你们这么年轻,一只脚还没跨进社会呢,哪有这么多心思?都这样那怎么得了?”说了这话我忽然很心痛。这些孩子,从校门到校门,对生活就有了这么重的疑心,将来会有信念吗?没有信念怎么能够成为一个正直诚信的人?难道我们真的来到了一个有信念就是傻瓜的时代?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对视了一小会,他把头低下去说:“知道了,老师。”我说:“你既然选择了麓城师大,对麓城师大就要有信心;选择了历史学院,对历史学院就要有信心;我当你们班导师,那是学院分配的,我希望你也要有信心。有那么复杂吗?”他说:“我希望没有。”

马滨去了。我有点恐慌。我如此坚定的要他有信心,我自己有信心吗?我真的不敢说。我有点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绝,让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也许还有一种欺骗的意味。自己没有信心,要别人有信心,那不是做戏吗?也许自己应该含含糊糊打太极拳,把话说那么死干什么?金书记还问我有没有兴趣搞行政,一个班导师都当不好,还谈什么搞行政?想起孟书记那天说,要让范晓敏“锻炼锻炼”,那怎样才是“锻炼锻炼”呢?想到这里我非常不安,希望范晓敏表现好点,同学关系好点,大家都选她当班干部,那就几全其美了。已经给了她表现的机会,她没抓住,那就是她自己的事。金书记说了,别的同学不投她的票,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点安慰。选得上,好;选不上,也好。

军训搞完了,评选军训标兵。我们班的标兵是范晓敏,是院里直接下的名单。虽然也没错到哪里去,可这种方式还是让我感到别扭。院领导没到现场看几次,三班的情况更不了解,怎么名单就这样下了?我想着可能会有同学来提意见,那我就直说,这不是我定的。等了几天,居然没有同学来说什么,我放了心。接下来是国庆长假,这天我在校园里走走,碰到班上两个女同学。我跟她们说起开学典礼上阅兵的情况,又说起班上的同学。我问了这个那个同学的情况,似乎是无意地问到了范晓敏。一个说:“这人怎么那样啊!”我说:“那样是哪样呢?”她们互相望了一眼,互相指着对方:“你说。”“你说。”另一个说:“太有当官的情结了。班干部还不算个官吧,算个官你想当也得藏着掖着点吧!”我说:“那也是想为大家服务吧。”她俩又互相望了一眼,突然同时“哈哈哈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有点难堪说:“我说错了吗?”她们说:“聂老师,您这样想,人家不一定这样想。”我说:“你们怎么也想得这么复杂?”一个说:“老师,这也叫复杂吗?”另一个说:“这点复杂都没有,那就只能被人吃定了。”听了这话,我觉得自己是太小看这些学生了。我说:“有什么意见当面提,不要背后说,都是同学。”她们互相望一眼,哧哧笑着说:“好的,老师。”又挥挥手,“老师再见!”

她们去了,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心中有些失落。我没有说服她们,这是我的失败。我是一个博士,怎么就不能找出几句强有力的话来说服这两个丫头片子呢?真惭愧啊。想一想自己还有机会改变她们的偏见,选班干部按大家的意见选不就得了吗?

国庆长假后新生开始上课,选班干部也定在这一周。选举之前金书记找专职学生辅导员和班导师开了会,传达了选举的方法,那就是各班分别投票,投票结果当场不统计,拿到院里来统计。我说:“这不好吧,就选一个班干部。”金书记说:“这是我们多年行之有效的办法,一方面是为了照顾那些没选上学生的自尊心。”我等他说“另一方面”,他没有说。每班选出七个班干部团干部,具体分工由院里根据各人特点而定。

周四下午下课之后,一年级的学生辅导员小董通知三班的同学留下,进行选举。全班三十六位同学,有十位站起来发表了竞选宣言。当别的同学问他们,自己适合哪个角色,有六位同学说是“班长”,三位说是“团支书”,还有一位说“体育委员”。范晓敏也站起来了,目标是“班长”,她的宣言也讲得很好,很流畅。她说自己在中学为同学服务了很多年,进了大学还愿意继续服务。我和小董收了票准备走,有个男生喊了一声:“就在这里唱一下票吧!”小董很严肃地说:“今天有十位同学站出来愿意为大家服务,可是只有七位能选上。个别同学票数可能比较低,我们要保护这些同学的积极性。请同学们相信我们的公平公正。”回院里的路上小董说:“别的我不担心,就担心范晓敏不在前七,那就不好交代了,金书记就担心这个。”我说:“要向谁交代?”他说:“学校,学校。”他含糊地回答。

在院里把票统计了,范晓敏是第九名。这让我有点高兴,可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但我在心里给她灭了灯,还有更多的人也灭了灯。群众把她选下去了,我们就有得交代了。让她当了军训的领队,又评了她为军训标兵,还是这个结果,那就没有办法了。可这结果让小董很着急,说:“怎么办呢?”在头上拍了三下,又说,“怎么办呢?”又拍了三下,额头上的汗都渗出来了。我说:“小董啊,票又不是你投的,你急什么?”他说:“领导那里不好说啊!”我说:“一个麓城师大这么大,这毛细的事情,简直一个老鼠屁,领导哪里会记得?再说真要急也轮不到你着急,学校领导知道历史学院有个小董,董老师?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明显。”他说:“领导今天的确不知道我,可是怕就怕有人一说就知道了,心里有个阴影,说不定哪天就起作用了。你说我们这么小的小人物,禁得起折腾一下吗?今天我不该过去的,让你去搞定就好了,你们是当老师的,你们不怕。”我说:“你怕谁说?”他说:“那还有谁?”我生气说:“你是老师,哪有老师怕学生的?一个刚进校的女生你怕她?”他叹气说:“应该是不怕,也可以说应该是他们怕我。可这都只是应该而已,金书记说过,世界上应该却应该不了的事太多了。你是老师,你腰可以硬一点,你不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衷。”

他们的苦衷我知道,就是前途渺茫。这么多学生辅导员,哪会有那么多好位置等着他们?将来能够提拔上去的,几乎是百里挑一,大家都积极努力,小心谨慎,想成为那个一。我说:“是每个班都有这个问题,还是我特别倒霉?”他说:“只有你们三班。”

小董要我去找金书记,看怎么办。我说:“我们一起去。”他说:“我就不去了,我不在你们好说话一点。”我去了金书记办公室,把事情说了。金书记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办?那就是前七名啊,那还能怎么办?”他说:“三班同学看着挺老实的,怎么有这么多调皮的人?”我说:“那肯定是范晓敏自己有问题吧,她居然跟别人说家里是个什么官,别人心里能没想法?那到底是个什么官呢?”金书记说:“她的档案我特地看了一下,她爸爸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处长。”我说:“那他爸爸应该更加懂得选举算数的道理。”他说:“世界上应该却应该不了的事太多了。”我说:“难道范晓敏她爸爸打了招呼?”他说:“没有。”我说:“那难道孟书记有什么特别交代?”他说:“怎么交代你都听到了,你那天在那里。”我说:“那算交代吗?”金书记笑了说:“锻炼锻炼,那不算交代,还要怎样才算交代?如果还要他明说,我这顶不算乌纱帽的乌纱帽就直接摘掉算了。”我说:“那怎么办呢?不能把情况直接跟孟书记汇报一下吗?”他“哧”地笑了一下,说:“平时大事都找不上,这个事找他?找到了你要他怎么说?你去将领导的军?”

他盯着名单看了一下,把范晓敏的名字圈起来,箭头一划,放到了第三位,说:“作一点技术处理。”把名单推到我眼前,“理解一下我们工作的难处。你以为我当这个书记又能怎么样?”我说:“我心里挺难受的。”他说:“难道我就那么坏,一点不难受?”我说:“有几个学生对这件事有很重的疑心,我都跟他们拍了胸保证了公平公正的。”他说:“这个你可放心,没有谁会来往根上刨。再说学生有个态度,院里也可以有个态度。”我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叹气说:“真的不知道以后怎么跟学生说话,上课就更不好上了,讲的都是圣人之言,真讲不出口,那不是骗人吗? ”金书记说:“小聂,你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轰轰烈烈地讲,理直气壮地讲,这点小事就让你失去了教育学生的自信了吗?太小的一件事了。我天天对学生训话,按你的想法,我们就不要说话了。”我说:“院里定了,那就定了吧。”他说:“谢谢聂老师支持我的工作。”

出了办公室我心里很难受。一个班干部,算最小的资源,简直算不上资源,也要操作一下,由潜规则来确定结局。大一点的事,又怎么可能公平公正?学生也在观察,在感受,在思考,他们并不傻。有些道理怎么讲他们都听不进去,也不能怪他们,生活经验给他们的教育更加有力。有些话谁信谁傻,另一些话则是谁不信谁傻,总之价值观是被颠倒了扭曲了。这事真的像金书记说的那样,是太小的一件事,可这事情体现的生活法则,却让我感到恐慌,感到悲观。赵平平没有得力的人顶她,这么多年搞不到一个编制,真的是太正常了,搞到了反而不正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去医院流掉了,真的是白白地流掉,太可惜了。我眼泪一涌,赶紧闭眼压了回去。

第二天范晓敏发信息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我想冷落她一下,就回信息说,今天有点事,是不是过两天再说?她马上打电话来说:“聂老师,您在哪里?我过来找您吧,就耽误您五分钟。”我只好同意她下午到教研室见面。下午我去了,她在门口等我,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开门的一瞬间,借着亮光我瞥见是茶叶。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聂老师您从家里跑过来,我真的好愧疚的,又很感动。难怪大家都说聂老师当我们的班导师,是我们大家的幸运。”我听了心里还很舒服的,想着自己的好同学还是看见了的。我说:“大家是谁?是范晓敏吧?”她说:“我一个人怎么能代表大家?大家就是大家,全班同学。”

我知道她也没做统计,可听着还是舒服,说:“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她说:“聂老师的好是本真的,平易近人,热心,认真,负责。”我觉得她讲得很到位,如果她不是范晓敏,我真的愿意为她创造更多的机会。又想着她没有说我公平公正,那是她体谅我的难处,聪明啊!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来表扬我?”她一只手摸了摸鼻子,笑一笑说:“还想汇报一下活思想。听说班上投票我不是第一名,前面还有两个别的同学?”我说:“有的,有别的同学。有的,有的,有有有。”她说:“我知道有几个女同学嫉妒我。”我说:“你有什么让人嫉妒的?”她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军训表现还可以吧。也可能我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缺点。”我说:“那你得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她说:“我自己看不清楚,希望老师给我指出来。”我说:“你们都是刚进大学的新生,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自己不低调别人就会有想法,有嫉妒。”

她执着地认为自己超级优秀,别人有想法都是出于嫉妒,这让我心里非常恼火。我说:“说到底你们都是刚入校的新生,有什么东西拿来让人嫉妒?我的话你明白没有?”她说:“老师,我明白了,老师说得对,做什么都要低调一点。”我说:“我前面讲的又对又不对。说一个人低调,那是他有东西支撑能高调而不高调。你们是大一的新生呢。”她低了头说:“老师,我明白了。”我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明白了。还有什么事吗?”她沉默了一下说:“有些话可能就不该讲了。”我说:“你说,没关系,说。”她望着我,犹豫着,终于鼓起勇气说:“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名,可还是想竞争班长这个岗位。”我心里简直产生了一种仇恨,太执着,太自恋、太猖狂。我说:“有那么重要吗?”她说:“我家里想要我锻炼一下,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我自己也不想让自己失望。”她提到家里让我火气更大,我尽量温和地说:“你家里对你期望很高。”她说:“我本来是想考北大至少武大的,没有发挥好,只好报了麓城师大。好多天我都不想理睬我自己,也不敢看我爸爸的眼睛,如果我再不努力,我真的都不敢回家了。”她这番话,让我对她有了一种理解,一点同情。我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我再跟院里商量一下。”她说:“院里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她刚说到家里,现在又说到院里,都是绵里藏针的话。院里没问题,这等于说,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我的问题。这又让我愤怒起来,难道天下就算定了是你们的?我说:“谁告诉你院里没问题?”她马上用力摇头说:“没人告诉,我猜想的。”我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了,含糊着说:“如果没问题,那就没问题。”她说:“谢谢聂老师。”好像文章已经写完,画个句号似的。我说:“你的想法,我跟董老师金书记沟通一下。”又说,“接下来要评助学金了,你不会申请吧?”她说:“不会的,老师。我们班上来自农村的有那么多。”我说:“那我们就不考虑你了。”她说:“那我也不能什么都要组织上考虑吧。”我又成了“组织上”,心里有着找不着落实的感觉。她出门时我叫住她:“这里有点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她说:“这是一点小茶叶,希望聂老师不要送人了,好呢,送人就可惜了。”我说:“那你更加要拿回去。”她跑远了说:“谢谢聂老师。”我提起茶叶看看,自言自语说:“蒙顶茶,来得远啊!”

我下楼去找金书记,他不在办公室。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又舍不得那些话费,就到教务办去打座机。我把事情跟金书记说了,他说:“是我要她去找你汇报的。”我说:“那院里的意思是要安排她当班长?”他说:“有这个考虑。”我说:“真的不合适,别的同学会怎么想?”他说:“班长是个服务性的工作,又没报酬,会有那么多想法吗?”我说:“想法肯定会有的,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点背景。”他说:“个别同学想怎么想,那也只好让他去想,作为组织上要综合考虑。你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吧。”

这样一来我就没话说了,站在他的角度,领导的意愿是绝对要贯彻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唉,说真的他又有什么办法?领导的想法,他能不执行吗?我很理解金书记,还有孟书记,还有范晓敏,还有她的父母。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因此对与错的分野是不存在的,都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可理解了这一切之后,公平就没有了,真相也没有了。分野似乎有些模糊,但实际上是存在的,而且清晰。说它模糊,是因为人们内心的标准模糊了。我说:“金书记,唉,金书记。”金书记说:“聂老师,你刚从学校出来,有些事情可能还不太理解。”我说:“我理解,我很理解,您有您的难处。唉,我的想法请金书记再考虑一下。”他说:“那你还是不太理解。你们班导师,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掌握学生的思想,稳定和谐,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这是学生工作的底线。其他的吧,心情可以放宽一点。”又说,“说来说去还是一件小事。”

出了历史学院,我漫无目标到处乱走。前面是校图书馆,国歌声传来,不知哪个学院的学生在举行升国旗仪式。我在草地上坐下,想着自己真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是我管的事吗?心情放宽一点,这话很轻,是给我的劝慰,又很重,几乎就是严重警告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这渺小让我感到屈辱,难怪有那么多人拼了命想获得更大的权力,屈辱感就是最大的动力。金书记说,这是一件小事。事情是小事情,可问题不是小问题。一件小事就能够动摇学生们对公正和诚信的信念,这还是一件小事吗?真的叫人心痛。

这样想着,我以一种不顾后果的心态给金书记发了信息,把这个意思讲了,希望他再考虑一下我的意见。过一会金书记回信说,同意你的意见,那就让她当团支部书记吧。看了这条信息我有了一点点欣慰,细小,脆弱,像小荷初露的那个尖尖角。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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