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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丨6-10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4 09:42:12

6

蒙天舒从麓城打电话过来,问我在京华大学情况怎样?我说:“还好。”他历数了京华大学的各种好处,特别是博士的宿舍,比北大还好。我说:“我都来有两三个月了,怎么还不如你熟悉?”他说:“去年在那里开过会,冯教授就是那次认识的。”谈起冯教授他又说了一大通轶事,有些是我都不知道的。他又说到向冯教授打电话推荐我的事情,说东北师大一个助教都考两年了,冯教授本来打算录取她的,在他的强烈推荐下,还是选择了我。这事已经对我讲过几次了,我也真的感谢他,可觉得重复那几句感谢的话挺没意思的,就不做声。他也停下来,似乎等我说。我把那些话录音似的又放了一遍,有被强迫的感觉。唉,可能是他忘记我已经谢过那么多次了吧。

第二天中午我从食堂打了饭回宿舍吃,蒙天舒又打电话来,把京华大学夸了一遍,我只好又放了一遍录音。放完以后,又觉得有点公式化,没有谢出分量和诚意,又说,“不搭帮你,那现在不可能坐在京华大学的宿舍里。”他说:“那也有点可能啊,很有点可能。”我说:“寒假回麓城了请你吃饭,你是第一功臣。”他说:“你自己第一,我最多就是个第二。”又说,“吃饭就算了,还是想要你帮个小忙,你不会不帮我吧?”我说:“那肯定的。”他笑了说:“肯定帮还是肯定不帮?”我说:“不帮我对得起谁?别叫我去抢银行。”他说:“你的硕士论文发表了没有?”我心中有了一种警惕,正想着怎么回答,他说:“我在学术网上查了,没有。”我只好说:“这两年没心情去考虑这件事。”他说:“我的博士论文写到中间卡住了,发现你的硕士论文正好可以参考一下,过渡到下一章去。反正你也没发表,不用一下是学术资源的浪费,那就借给我参考一下?我只借论王阳明的致良知那一章。”我有点难受,说:“你看到明年我大概可能也肯定要考虑论文的事了,说不定我自己还要用呢。”他说:“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你看看我已经迫在眉睫了。”我说:“我也只是在明年啊。”他说:“你的基础我是知道的,有什么问题?脑子一转,又一条新的思路就转出来了。我们笨点,就只能沿着一个方向想,转不出来。”我顽强地说:“我脑子哪有那么灵?那是我写了一两年写出来的。一两年啊!”我想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应该会退了吧,谁知他更顽强说:“看在哥兄弟的分上,搭手救一救哥兄弟吧。我也想绕过去,可绕不开。只好过渡一下,就过渡一下,大家都互相帮一把,有朝一日你还有什么事,哥兄弟肯定挺身而出。”他说得我没有退路了,想着也应该还他一个人情,就说:“那你拿去呗。”他说:“太谢谢你了。”又说,“我也只是搭个桥过渡一下,搭个桥呢。文字上我会做调整的。”我说:“那你搭吧。”他又把京华大学夸奖一番,收了线。

坐在床上我感到了痛,好像身上什么地方的肉被剜去了一块,那个地方就空洞洞的,释放出一种吞噬性的能量。我用饭勺把瓷碗敲得叮当响,白色的小瓷片溅在了书桌上。又双手扶着床沿,闭了眼睛盯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软弱窝囊?生存空间是一点一点开拓,发展机会是一点一点寻找的,怎么能够拱手送人?一个男人,不开拓,不发展,将会有怎样的命运,这我是知道的。生活以它的现实感教育了我,今天的开拓状态,就是明天的生存状态,我不能装着不懂。难道世界的中心在他屁股下面,就不在我屁股下面吗?谁比谁傻!这样想着,我拿出手机想把电话打回去,取消刚才的承诺。刚想拨号又犹豫了。手机握在掌心发烫,像捏着一枚定时炸弹。我叹一口气,手机滑到了床上,汗津津的像在水中泡过。我仇视地盯着它,似乎犯错误的是它而不不我。我把自己恨了又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真可恨啊!我忽然扬起右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热热地痛,让我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心中说了几百遍下不为例,对自己的空间要寸土必争,这绝对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的一块肉就这样剜去了,被人家用来讲在市场经济时代该怎么“致良知”。人家就是这样来致良知的,我怎么办?

 

7

这个学期赵平平几次要我回麓城一趟,我想着要花几百块钱路费,就犹豫了。可这犹豫又不能说,有说不得的苦。一个男人被这几百块钱制约了,怎么说得出口?我就说学习紧张,走不开,反正她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寒假,我坐火车回麓城。那天下午赵平平要开会,不能来接。出站的时候,我抱着一种模糊的希望,在人流之中抬着头往检票口张望,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在那边一跳一跳的。我根本看不清那是谁,可我知道那就是赵平平。这是没有理由的感觉,可比什么理由都更有理由。快到检票口看见果然是她。这让我感到温馨,她是迫不及待了。我举起一只手,叫着:“平平!”她还在那里一跳一跳,举起双手欢呼:“致远,致远!”又跳得更高,很夸张的样子。出来了她扑到我身上,嘴唇在我脸上啄了几下。我轻轻推她说:“请大家看免费电影吧!”她说:“早就看到你了!密密麻麻的麻雀中有只凤凰,怎么会看不见?你没发现自己是只凤凰,你?”挽着了我的胳膊。我说:“太抒情了,太抒情了。”把腰挺了挺。

走在大街上我说:“还是麓城好,有做人的感觉。北京太大了。”北京太大了,这是我这半年最强烈的感受,生活在里面就像一勺盐溶在水里,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影子。她说:“那毕业了你回麓城,我们在麓城安家。”“安家”两个字像一把锤子锤在我腰上,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矬了一点。

到了她的宿舍,我说:“要洗个澡。”她去楼道尽头的厕所提了桶水,把电热器扔到里面。水烧好了我提到男厕所去洗,看到水槽中有秽物,非常恶心,放水冲也冲不走。想着平平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三年多了,也真是难为了她。这样的生活根本就过不去,谈什么精彩。

她到楼道去做蛋炒饭。吃着饭我说:“再怎么穷也要到附近租一个小套间,让你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她说:“我为什么要把租金给别人?我买一套房子不安心点吗?每个月的租金还可以放到自己口袋里来。”我说:“买房子不是我们现在能想的事情。”她说:“一个梦想,想都不敢想,那能够实现吗?”我叹气说:“怎么实现?我没钱,你没钱,你我家里都没钱。反正我家里是没有钱的,还有我。”她说:“那不会想办法?党中央都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要我想办法,我没有办法,就像想在一只麻雀的爪子上剔肉炼油,没有办法。借几百几千是可以的,几万几十万那不可能。平平说:“我妈妈催我们把证打了,我都二十六了。”我一想到领证就要安家,我心里发虚说:“这个事急不来。”她说:“我是男人我也不急。”又说,“其实我也不急,嫁不出去的问题对我不存在。我妈妈急。”我说:“老虎狮子鳄鱼我都不怕,我就怕你妈妈。”她说:“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妈妈妖魔化?她是为我好。”我说:“那你也得等我有钱啊,钱,钱,钱。”

那些天我整天就想着钱的事情,钱,钱,钱。生活动一动就要钱,我还真不能不想。其实我也知道想也没用,就像想飞到月亮上去摘桂花,没用。可还是不能不想,几乎成了一种本能,比身体的饥渴更加饥渴。这种状态让我害怕,一个知识分子,他怎能这样去想钱呢?说到底自己心中还有着一种景仰,那些让自己景仰的人,孔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杜甫、王阳明、曹雪芹,中国文化史上的任何正面人物,每一个人都是反功利的,并在这一点上确立了自身的形象。如果钱大于一切,中国文化就是个零,自己从事的专业也是个零。惭愧,惭愧。

我把惭愧的心情对赵平平说了,然后说:“你好歹也是学历史的,你应该懂的。”谁知她说:“你没挣到钱我也不怪你,我真那么想钱我也不找你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轻贱。可是你拿那些人来当挡箭牌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们是谁,你聂致远是谁?他们的名字刻在花岗岩上,你的名字躺在沙滩上。你看,潮水上来了,”她往床下一指,“上来了,还剩下什么?”又说,“圣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得了的,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能当你也敢当?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塌糊涂,一败涂地,你有几辈子去涂地?别说我当不了这圣人,就是当得了我也不当。”我说:“按你的想法每个人都应该唯利是图。”她摊开双手说:“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生存需要,你不去挣一毛钱也没人送给你。”我说:“没那么恐怖,国家每个月还补助我几百块钱呢。”她说:“那你拿这几百块钱去买房子吧。”又说,“你把我妈妈妖魔化了,又来把我妖魔化。唯利是图我会走到你跟前来吗?我不过是想过一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

吵架归吵架,生活还是生活,这就是要钱、钱、钱。父母平时没负担过,过年总要孝敬个意思。亲戚的孩子要压岁钱,还有几家亲戚要去喝酒,结婚酒寿酒百日酒暖屋酒,自己不吃饭这人情都是不能缺的。家里干脆就等着我拿钱回去杀猪过年。在他们看来,儿子在北京读博士,那是在最荣耀的城市读最显赫学位,还会差这点钱?这些事我都不敢跟平平讲。口袋里两千块钱是平时对自己苛刻到极点省下来的,在外面口渴了,娃哈哈也不舍得买一瓶,忍着回宿舍喝,实在忍不住就找个厕所喝自来水。

我拿出五百块钱给平平说:“给你妈妈。”她说:“你自己去给,我不好意思给。”我又递过去一百,把剩下的钱数了数说:“家里一大摊事也要应付一下。”她看了看说:“都在这里?”我说:“都在,你知道的。”她把钱退给我,又拿出一千块钱说:“你给我妈。”我把钱拿在手里发了一会呆说:“我不要。”她说:“烦呢,叫你拿你就拿着。”我说:“那我以后……以后还给你。”她瞪着我说:“那你到底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同事?朋友?”我苦笑一声说:“唉唉,你是女孩子,我怎么能从你手里接钱?”又说,“平平,你要相信我以后会对你好,特别特别好,还要相信我能赚到钱。”她笑了说:“特别特别多的钱?”我摇了摇头,“那可能大概应该是不可能的。”

过年我在家里不敢久待,初二清早就离开了。给妈妈说的理由是“初一崽,初二郎”,要赶到女朋友家去拜年,实际上是想躲开马上到来的人情潮。有七八场酒等着我去喝,喝不起。为这件事妈妈生了气,大舅六十的寿酒不能不喝,整生呢,二舅的暖屋酒也得喝,三层楼呢。人不在那意思也得到场,不然就太不好意思了,让她的面子往哪里放。小镇上的人穷,越穷面子就越要紧,人命关天,人情也关天,这是人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鱼尾镇开天辟地出了个博士,她逢人遍告,也听了多少奉承话,到了这刺刀见红的时候怎能趴下?我把钱都摊在桌子上,拿出两张红票子说:“我买张座位票回北京,其他你拿去送谁我不管。”心想幸亏平平那一千块钱没拿在身上,不然肯定也不顾后果地拿出来应急了。妈妈说:“真的都在这里?”我说:“那你看看我钱包?”她说:“北京人都这么穷?北京来,天安门来,毛主席来。”拿出两张给我,说:“毛主席那里你还是买张票睡着去吧。”犹豫了一下又拿给我两张,“给岳母娘拜个年。”看着她皱巴巴一脸苦相,我觉得自己愧为人子,愧为人子啊!我实在不忍心逃离,又实在不得不逃离,一狠心,怀着万般歉疚,离开了。

汽车开出鱼尾镇,我看着流泽湖心中有些悲哀。湖中的鱼越来越少了,鱼尾镇越来越萧条了,年轻人也都出去谋生了。父母将来怎么办?说不是我的责任那也是我的责任,不然谁来承担?靠弟弟致高?他在镇上当个小学老师,女朋友都谈不到。想着那些朋友同学,家里不用负担,还能出钱帮着买房,真的让人嫉妒。快到平平家我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准丈母娘还有一大堆问题等我回答,每个问题的解决都需要钱、钱、钱。

进了门赵平平就把一个小红包塞给我,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一千块。我瞟见她妈妈没看见,空虚地在客厅转了几圈,双手奉上说:“孙姨,拜个年,拜个小年。小小的年。”一副没志气的样子,自己看着也生气。我等着她说“安家”的问题,吃了中饭她没提,到晚上还没提,我心中松弛了一点,这一天好歹是赖过去了。

晚上陪平平上街,她说:“我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别说买房子的事,估计她是忍不住的,她居然忍住了。”我说:“你妈妈真的好仁慈啊!”她说:“忍了初二又忍初三,那不可能!”我说:“那也让我喘口气吧,自己家里那口气还没喘上来呢。”就把家里的事跟她说了。她没说话,默默走着。我说:“委屈你了,别的方面多弥补你一点。”她说:“别的方面是哪些方面?”我说:“感情。”拍一拍胸脯,“还有我自己,”在腰上捏了一下,“我自己。”她愣了一下,看看我的眼神,明白了,指头在我额头上点了一下说:“这块肉,有哪点好来?这块肉?我可能是走火入魔了。”

晚上孙姨把我和平平安排在一间房,我有点羞愧,她说:“没什么,没什么。”在房间我对平平说:“你妈妈怎么这么仁慈?”她说:“本来就这么仁慈。”我说:“我以为她防我像防贼来。”她说:“防什么?我们那点事,她不知道?”我说:“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她说:“我都没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干什么?男人呢。”又拍一拍我的胸说,“你不是说弥补我一点吗?你自己。”我用力拍着胸说:“弥补,弥补!”她瞥我一眼说:“看不得你那有气概的样子!到底是谁弥补谁?”

第二天早上就要回麓城了,孙姨还没跟我说安家的事。我感到有些意外,心中念叨着:“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这天晚饭时我看孙姨欲言又止的神态,心里就抽搐起来,吃了饭马上拉着平平去逛街,说:“要给导师买点土特产。”逛完街又拉着她去看电影。平平说:“以为谁不知道你那里夹着什么屎橛子?”我说:“你妈妈这么仁慈,你也仁慈一点。”跷起大拇指,“哥俩好啊,母女也好啊!”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我在楼下看见三楼那间房灯还亮着,心里抽搐了一下。上楼进了屋看见孙姨端坐在沙发上,心中又抽搐了一下。孙姨把平平赶进房间,说:“小聂,跟你谈谈。”我像有罪的人,头本能地往双肩中一缩,马上又伸上来。孙姨说:“小聂啊,几号回北京?”我比画着手指说:“正月十五。”她说:“十五政府早上班了,你们是不是该去登记了?你和平平都已经那样了。”“那样”是哪样她不说,可我不能装着不懂。我说:“我和平平是久经考验,铜墙铁壁了,登记不登记我们心里都登记了。”她不高兴说:“登记不登记都登记了,那还要政府干什么?”我说:“那我们去,我能登到平平,那是一生最大的愿望。”她说:“登了以后呢?”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神,偏了头说:“以后……以后的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我还没毕业。”她说:“现在有哪个新娘子住宿舍的?说出去好听吗?我们是普通人家,那也丢不起这个脸。亲戚会问啊,会去麓城参观的。”我说:“孙姨,那怎么办,孙姨?”她说:“你是问我吗?”我马上说:“我问自己,那怎么办?”她说:“那怎么办?”我说:“那怎么办,这么办行吗?登记了,不办酒,等我毕业了,单位会补助几万块钱安家费,我这几年用力去赚点,首付是够了的。”心里飞快地闪了一下,没有发横财的运气,那以后十几年都被按揭套牢,没有轻松日子了。

孙姨笑了笑,伸出三个指头,“那还等三年?等三年平平就三十了。”我说:“二十九。”她马上说:“女人二十九就是三十。”又说,“到底怎么办呢?”我无赖似的低着头叹气。她说:“叹气也叹不出个办法。”我就不敢叹了。她说:“平平人材不错呢,她也有过特别好的机会,她不要,她要跟你走,我们也只好尊重她的想法。总要过得下去才好。”过得下去,这要求不高,可对我来说就是要架天梯登到顶才够得着。我说:“孙姨,我特别对不起平平,让她受委屈了,我慢慢想办法。”她说:“慢慢是多久?三年?”我说:“一年行不行?一年,就一年。”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那就只好一年。要一步到位啊,别买小户型,将来要住三代人的,还有保姆。”又说,“到时候我也出几万块钱。本来想存在那里养老的,那也再说,先帮你解决问题。”我想说这钱不能要,可又觉得不能不要,就没吭气。唉,什么叫人穷志短。

回到麓城我就和平平去登记了。从区政府出来她说:“去看看房子?”我说:“让我轻松一天不行吗?”她说:“你轻松了我就不轻松,还有我妈。”跟平平跑了一天,看了七八个楼盘。好房子真的有啊,两千出头一个平方,从北京的眼光看,这真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怪价格。我俩边看边赞叹,幸福近在咫尺,就是拿不到,痛苦啊痛苦。我心动了说:“把你妈养老的钱拿出来,我家没有养老的钱,到大舅二舅那里去搜一两万,付个首付,按揭就慢慢还。”向售楼小姐一问政策,我没工作单位,不能办按揭,平平可以办,但她没有编制,工资又低,只能贷八万。还有十万到哪里去弄呢?

希望的火苗一下子就灭了。平平咬牙切齿说:“编制编制,编制就是我的命。学校每年一两个指标,手长的人捞走了。像我这样没有背景的,十年也捞不到,一辈子二等公民,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生错人家了,那大概也嫁错了。一个女人一生错了这两次,精彩生活那是只能看别人去过了。”我说:“那你对我也要有点信心。北京呢,博士呢。”她说:“别跟我讲博士吧,那含金量你自己不知道?”又说,“我也不是冲着你的含金量来的。”

第二天平平又拉着我看了一天,看中了好几套。住了这么多年宿舍,看套间怎么看怎么好。有一套两室一厅特别中意,价格也合适,我们下了楼又上去,下了楼又上去,来回三次。售楼小姐说,优惠只剩最后两天了。赵平平急得跳脚说:“我硬是想买呢,等麓城跟北京一样贵了,那就真的只有看的份了。”

晚上回到宿舍,她说:“跟你说一件事。”我看她表情很严肃,就笑了说:“跟我说件事那还要宣布一下?”她很认真地说:“我说真的,我有钱。”我吃惊地说:“你有钱?多少?”她说:“说了有就有,八——万。”我跳起来说:“八万!哪来的?哪来的!”她说:“我说家里给的,朋友借的,你也只有信了。可是我不想骗你。”我说:“我知道了。”她说:“我知道你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说:“你找的不是那个什么经理吗?”她说:“那个只见了三次面。”我说:“见三次面他给你八万?”她说:“你有那么好吗?”我说:“那你跟、跟、跟谁?”她说:“也是一个经理,我开始不知道他的真实情况,后来才发现的,钱是他想安抚我给的。”我盯着她,不做声。她说:“有那么大的仇吗?”我说:“发现了你还跟、跟、跟他……”她说:“我说了开始我不知道。”我说:“你后来也不知道吗?”她说:“所以我跟他分掉了。”我说:“难怪你说要整理一下心情,整理一下,到那天你还没有整理完。”她说:“那是对你负责。”

一个女孩利用青春为自己的生活打个基础,说真的我能够理解,只要她不是赵平平。沉默了好久,我说:“我明天回北京了。”她说:“不是还没买票吗?这么急座位票都难买哦。”我说:“我不能站着去吗?”她说:“有那么大的仇吗?我当时身边又没有你。”她一只手蒙着双眼,把头低下去,哭了。我靠着床看着她身子一抖一抖的,心里叹了口气,叹气之后觉得自己太没志气,又叹口气说:“还哭呢,还哭呢。”她说:“一个女孩别的权利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吗?”就哭得更加欢畅。我说:“还哭呢,还哭呢。”她说:“我委屈我怎么不哭?”又抬起头说,“你明天真的回北京呀?”我直了脖子说:“是的。”她说:“你说要对我特别特别好,是这样特别的吗?”我低了头叹气,半天说:“还哭呢,还哭呢,还哭我真的就走了。”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半天说:“那你明天要陪我去把那套房子买了。”

 

8

我买了座位票回北京。房子买了,我们再拿不出一千块钱。还要装修,还要买家具,还要结婚,还要生孩子养孩子。这么现实,想一想都怕。赵平平把我的座位票退了,找熟人买了卧铺。我心疼说:“还买什么卧铺呢,坐二十个小时就到了,我又不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她说:“上次我坐到北京,脚都坐肿了,我不想让你脚肿。”我说:“脚它要肿也只肿一天,钱没有那就永远没有了。”

在火车上我一直躺着,上厕所也匆匆忙忙,赶快回来躺着,不躺就对不起那张卧铺票。以前也不是没坐过卧铺车,怎么不是这样的心情?耳朵贴着枕头,听着铁轨传来的声音就是“钱钱,钱钱,钱钱”。我心里吃了一惊,以为是错觉,坐起来再躺下去,开始还是“咔嚓,咔嚓”,一放松就变成了“钱钱,钱钱”。我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些天想钱想得太厉害了,成钱迷了,什么东西!”

回到学校我带了鱼尾镇的腊鱼、火焙鱼去看导师冯教授。冯教授在那么多想报他名下的考生中选择了我,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本来想邀前两届的师兄一起去,不知他们也带了点土特产没有,如没带就有点不好,如果高档就更有点不好,就自己去了。冯教授学问好,记忆力惊人,明朝近三百年,哪一年甚至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什么叫做书山学海,看看冯教授就知道了。当他的学生,想骄傲那也骄傲不起来,你把那几百本书吃到肚子里试试,看消化得了?传说他当知青时就把一本《史记》翻烂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冯教授总站在学生的角度想问题,学生大部分都是有老婆孩子的,谁不想早点拿到文凭,回家团聚,安排房子,评上职称?有几个教授申报了国家课题,把自己的博士留下来帮着做,论文开题不急,答辩更不急,往后推推推。学生急得跳脚,那也没用。冯教授不打学生这个主意,尽快开题,尽快答辩,三年毕业。别的教授的学生都说我运气好。

冯教授见了我说:“听说你结婚了?”我不好意思说:“稍微登记了一下。”他嘿嘿笑说:“登记了就是结婚了,那不然怎么才算结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啊?”我低了头“哧哧”地笑。他说:“我这里有个相册,很不错的,你拿去夹放结婚照。”我说:“还没照呢,要几千块钱呢。”他说:“现在有这么高档了?那就少照几张,有两张墙上挂挂就不错了。”

冯教授把儿子从房间叫出来,说:“放放,叫聂大哥。”放放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叫了一声。冯教授说:“你去复习。”放放就回房去了。冯教授说:“他今年高考。”又说,“现在除了他的事揪心,我万事都不急。”我说:“看他那个聪明样,那是北大清华的料。”他说:“北大清华那是梦。他考文科,年级模拟考试七八次了,他离北京的重点学校怎么都差十几分,到哪里去挣这十几分?一万块钱一分我没地方出啊!”我说:“还有三四个月,怕抢不回这点分?”他说:“能抢回来早就抢回来了。”又说,“到我们这个年龄,什么都超脱了,就子女难超脱。陶渊明那么超脱的人也说,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要不我经常来辅导他一下?我教过两年中学的。”他说:“那样太麻烦你了。他们的老师其实是够好的了,够负责的了,问题是他自己!”他有点生气了。我说:“那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说:“做什么?怎么做?那再看吧!”离开时冯教授叫我背一箱苹果回宿舍,说:“山东老家送来的,好果子。”我急得手脚无措说:“这怎么行,那就搞反了。”他说:“哪有那么多正反?”就弯了身子去搬。我说:“您小心腰,我来,我来,看我都急得出汗了。”他说:“想得急哦!要急你不用急这箱苹果,急一下论文选题,争取三年毕业,新娘子还在麓城等你呢,你老不毕业,她就悔教夫婿觅封侯了。”

过了两三个月,这天下课后,冯教授示意我留下来一会,等同学都走了他说:“有件事……还是到我办公室去说吧。”我随他下楼到他办公室,他说:“这件事……你晚上来我家说吧。”晚饭后我去了他家,他说:“这件事……高考历史这一科的评卷又回到京华大学来了,听说没有?”我摇摇头。北京市高考的历史评卷好多年一直放在京华大学,前年出了件事,副校长刘校长女儿的试卷在评分后被翻找了出来,说那一本试卷评分标准没掌握好,经核心小组复审,都提高了分数。这事不知被谁告上去了,调查之后也没有结论,也没人受处罚,可评卷资格去年就被取消了。听说今年又回来了,我随口说:“那好啊。”心中突然一闪,想起了放放,回头向房间看了看。冯教授说:“师母带他出去散步了。”我于是说:“那我放假不急着回去,参加评卷,试一试运气。”

这话说得很含糊,又很明确。由我把事情说破,冯教授松了一口气,说:“那不好吧?”我说:“也没有那么不好吧。”他说:“那不好吧,你的新娘子还在麓城等你呢。”我说:“有个机会我也想赚点钱呢。”他说:“那不好吧。”他这样说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往深里说,我不做声。他也不做声,半天自言自语说:“那不好吧。”我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打破僵局,就说:“高考阅卷我参加过两三次,其实冤死了一些人,应该去争取一个公平。”他马上说:“是冤了不少人,多少年我都是核心小组的,抽查发现错误多得很,那也没有办法,难道为几个人把十几万份卷子全部重看一遍?”我说:“所以要争取一个公平,不吃亏。”他说:“我今年要回避,就不参加了,要拜托你们了。”我说:“几位师兄师姐肯定都要参加。”掐指算了一下,“才四个人,不一定碰得到。”他说:“吴教授的弟子不能找。”我说:“那是的,吴教授平常就有点怪怪的。”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说:“那随你去安排。”又说,“尽量找男生,当小组联络员,取卷送卷可把卷子翻检一下,看有没有漏评的。”我说:“可是我们怎么知道就是那份卷呢?”他说:“再说,再说。”又说,“这个事不要勉强,也不能勉强。实在不行,明年就有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了,京华大学有这个资格。本校子弟应该照顾一下吧?那样只要过了一本线,就可以录取了。京华大学的分数线,历年来都比一本线要高出四五十分呢!实在不行,就晚这一年。二本学校,放放他说了他是不会去的。”我说:“那还是尽量在今年解决。”

从冯教授家出来我很高兴,平时没帮他搞研究,总有一点歉意,现在总算有机会帮导师做点什么了。快到宿舍我又有点不安,一个人成功了,那肯定会有另一个人要付出代价。说反正不认识,不知是谁,不关自己的事吧,那也是欺骗自己,总有一个人会付出代价。人家也不容易呢。回过头又想,毕竟不知道牺牲了谁,知不知道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想来想去想不清,干脆就不想。到最后我也搞不清,自己是想碰到那份卷子呢,还是不想碰到?

阅卷之前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想着这件事本来应该是高我两届的师兄张维来做,冯教授交给了我,那是对我的特别信任。跟张维说这事的时候,我把卷子的特点说了两遍。张维说:“是不是那几个人就由我去说,然后向老板汇报?”我还想着,虽然是师兄弟,又是老师的事,说起来还是有点为难。他愿去说,那就正好。我说:“那好,那就正好。”

古院长是这次阅卷的总负责人,兼核心组的组长。在动员会上他强调了为国选才的重大意义,强调了纪律和公平。试评开始了,秘书小贾悄悄对我说:“核心组的意思,子弟的卷子碰到了还是照顾一下,这个意思我们院里内部掌握,外面来的老师不要说。”卷子改到一半时还没有消息,我想着冯教授在急,我也很急。到第六天张维来找我,凑在我耳边说:“解决了。”我悄声说:“你发现的?”心中有一种失望。他看不出地下巴点了一下。我说:“是不是跟老板讲一声?”他说:“已经。”我心中轻松了,为放放感到高兴,大海捞针居然捞到了。高兴之后又有点遗憾,如果是自己发现的那就更好了。转念又觉得,这样也好,我能当个局外人就更好了。

暑假在家我想打电话,问放放总分多少,上一本线没有?想了想还是没问。八月初接到师母的电话,问我房子装修没有?平平有喜了没有?最后告诉我,放放已经被人民大学商学院录取了。我说:“高兴,高兴!为放放高兴,也为您和冯老师高兴。”

 

9

跟我同宿舍的郁明是吴教授的弟子。吴教授多年来只招女弟子,还得有个长相,圈内的人都知道他对“养眼”要求甚高。这一年终于招了个男的,就是郁明。私下有人说是吴太太发飙了,也有人说郁明是有特别背景的人。

郁明的确很特别。他是北京人,很少住在宿舍。他不像我整天泡在书中,把学术看得重似泰山。他见我经常找与曹雪芹有关的书来看,说:“数清楚曹雪芹有几根头发有什么用?在知识经济时代,最要紧的就是把知识变成生产力。”我说:“我本来对学问没什么兴趣了,在里面泡了一年多,觉得很温馨,又上瘾了。除了身体,最重要的就是学问了。钱我也很喜欢,那还是排在后面。身体排最前面,那是没办法的,没有它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也看书,都是古玩字画钱币鉴别方面的。我说:“你那么喜欢古玩,还这么辛苦来读博士干什么?”他说:“哪个圈子内没几个博士,我顶着博士帽进去,那就是这个了,”跷起大拇指,“权威。生产力大大的,多多的。学问不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我说:“应该说学问都变成生产力,那就没有意义了。”他说:“那拿文凭找工作评职称那也是生产力,不然京华大学一个学生都没有了。我现在出席那些鉴定会,还只能给别人提篮子,弄点小菜钱。有张文凭就不一样了。还不是为了混碗饭吃。”我说:“一定要说混饭吃,那我也得在这里混,别的地方混不出存在的感觉。”他说:“现如今还有你这么想的人,奇葩呢。”又说,“要我安心做那些死学问,除非政府给我的工资翻十倍。十倍我都懒得搞。”事实上他的确也很有钱,开一辆奥迪车在校园里跑,车上的女孩子也经常换人。

知识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也可能选择另一种生活,这个我懂。可学问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信仰,我再怎么穷,怎么想钱,学问也是我心中的泰山。郁明的话我不能接受,可也没法反驳,不要文凭我会来京华大学吗?有一天我跟他说:“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那些字画瓷器?”他说:“你也有想法?唉,这一行是今天有一口就吃一口,明天没那一口就吃空气。你还是搞你的学问稳当。”

这期开学他在宿舍住了几天,说:“平时我不在这里,你要提高宿舍的利用率,也要提高自己的利用率,不要浪费资源。”我说:“我又没开奥迪,请人家吃餐饭是可以的,最好还是在食堂吃。”他笑了说:“那不会有人来,哪怕你是博士。”又说,“你老板的儿子考上了人大商学院你知道不?”我说:“好像听说了一点点。”他说:“他跟我们老板的女儿高中是一个年级的,不是重点班,成绩差一个档次,怎么也考上了人大?”我说:“可能是临场发挥好吧。”他说:“没听说过他临场发挥怎么好过。”见我不接话又说,“跟我老板的女儿考到一起去了,有点什么怪啊。”我猜他听到了一点什么,也可能是吴教授要他来问,就装糊涂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嘿嘿嘿。你不知道什么?”我说:“我不知道有哪点怪。”他笑了说:“你不知道,嘿嘿嘿嘿。”本来我还想求他带我去看看那些古玩的,这样一来,就只能算了。

这天我在宿舍看王阳明的《传习录》,郁明进来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我说:“你记性蛮好的。”他说:“这是我唯一能背的四句。”又说,“这种书你真的能安下心来看?佩服,佩服。如今这世界上还真有把学问当回事的人。”我说:“我又不能鉴定字画,难道叫我整天看天花板?”他说:“有个创造生产力的机会,别人找我,我想让给你可能更好。”是山东一个搞印染的企业家愿出四万块钱请人写一部传记。我说:“怎么写一本传记才四万?还是企业家呢。”他说:“那你自己写本书,出版社还要收你三万呢。”我说:“能实事求是地写吗?”他说:“传记哪有那么实事求是的,何况是企业家的传记。”又说,“你觉得为难,那这单生意就给别人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谁叫我们住在一起,那不是缘分?”我说:“看着那生产力的面子,拍马屁昧了良心那拍也拍了,我不署名,署你的名。”他马上挥着双手说,“不敢掠人之美。那你就取个笔名。你同意了他安排你去青岛采访几天,预付两万。”

去了青岛一趟,回来心里很憋气。郑老板出的是六万,郁明轻轻一掐,就掐走两万。杀熟啊,下得了手啊,有这么容易赚钱的吗?想赌气不写,实在也赌不得这口气,房子还等装修呢,明年还想要孩子呢。何况郑老板人也热情,奋斗精神也还是有的。我在那台破电脑上工作了两个月,采访来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材料无限膨胀,二十万字就出来了,书名是《从一个人看一种精神——郑天明传》。校对打印稿时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我自己都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连我都搞不清,世界上就没有人搞得清了,包括郑老板本人。郑老板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这让我有一种恐慌,我看了那么多历史著作,是不是看到了历史的真相?我的天啊,幸亏我不是司马迁,哦,应该说幸亏司马迁不是我。如果反正没有真相,人一辈子,有必要那么认真吗?唉,不必认真,好好活着是真的。这样的想法让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年底的一天,郁明兴冲冲对我说:“又有一单,做不做?东北一个老板要写家族史,从他爷爷一路写下来,半个多世纪。这一次老板壮实些,这个数。”张开左手拇指食指比画了一个“八”。看到那个手势我心里就“怦怦”地跳,说:“可以啊。”又说,“你怎么舍得给我?”他说:“郑老板传记的打印稿他看了,很满意,点名要你。我上次拿了点中介费,这次还拿那么一点点,大头绝对是你的。有个行规在里面,我不拿点做个样子也不好。”我说:“嗯嗯。”他说:“上次两个月进四万,这次效率会高点。行的话你们签份合同。”我说:“写个这屁还签什么合同?上次没签也很好。”他说:“签了要他预付四万,你带回去过年,那不好些?”这次要写的是在鞍山开铁矿的孟老板,还开着炼钢厂。

元旦前我去了鞍山。孟老板请我吃饭,喝的是茅台。我说:“我喝不了酒。”他马上叫司机兼秘书许小姐去车里拿拉菲红酒,自己也陪我喝红酒,说:“我小时候读书被‘文革’耽误了,没有墨水,我最崇拜的就是有墨水的人。聂老师是博士,我就更崇拜了。”许小姐说:“咱们老板上学不多,读书还是读得多的。”孟老板说:“过几年公司规模更大了,我也想做一做企业文化,聂博士如果看得起,就来公司帮帮我,把这个事搞起来,各方面肯定比别的地方要好!”我有点飘飘然了,说:“承孟老板高看!”孟老板说:“也不是高看,水平是摆在这里的,咱们没文化,谁有文化咱们还是看得懂的。”许小姐说:“咱们老板是尊重知识的典范。尊重知识绝不像有些官员停在嘴上。”孟老板说:“聂博士把那么多书吃进肚子里,有儒雅之风,咱想学那也学不来啊!”

孟老板忙,请我吃了两次饭,把我交给小许。孟老板五大三粗,小许却是一米七的个子,水葱似的,走路带风。每次车停了孟老板坐着不动,等小许下了车过去开门。我心里想,大老板真的是大老板,太有艳福了。小许开了奔驰车带我去看矿山,说:“咱们老板爷爷手里就开着了,后来是国家的了,前年咱们老板把它买回来了。”回到市里说:“别看这么热闹,这里原来是郊区,咱们老板爷爷的铁厂就在这里。”

晚上在宾馆我翻看小许给我的一大堆资料,发现了一个问题,孟老板爷爷当年的公司叫“满洲制铁”,三十年代初开始,跟日本人合作了十多年。过了两天小许来看我,说:“中午咱们老板在银水宾馆请你,这就是鞍山最好的地方了。咱们把合同签了,预付款也付了,下午我送你去车站,软卧票买好了。”她见我不做声就问:“聂老师还有什么要求?”我说:“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她笑了说:“北京二外。”我说:“那也是个知识分子。这些资料你看过没有?”她说:“知道一点。”我说:“三十年代满洲制铁那几年怎么写?”她很平静地说:“当年日本人对中国商人实行怀柔政策,让他们继续做生意,咱们老板他爷爷总不能把头往铜墙铁壁上撞吧。这个问题交给你去解决,反正是跟日本人斗争了那么多年的。”我说:“铁是能制造枪炮的啊!”她说:“咱们老板相信聂博士的智慧。”我说:“满洲制铁那么大的名气,历史资料上都有的。”她说:“你写出来就是历史资料,别的历史资料没有人去看。”又说,“历史博士写出来的不是历史,那还要什么才是历史呢?”

我伸手把那些资料翻了一下,说:“这些材料是谁整理的?”小许说:“辽宁大学的一个教授。”我说:“他怎么不写?”她说:“他是东北人,不方便。”我马上对那个教授有了好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往钱眼里钻。我说:“这些材料你们老板看过没有?”她捂了嘴笑一笑说:“他没上过大学。”又说,“有些内容他知道,我也知道。”我说:“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拿给我看呢?”她说:“你反正会查到,咱们老板想把问题放在前面解决,不要签了合同,又来讨论这些问题,那大家都没意思,是不是?”又说,“可以做一点技术处理。”我说:“你们老板很自信啊。”她说:“因为他是老板,大老板。咱们老板说,历史是由强者来写的。”

小许的口吻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一种挫伤,说:“你觉得司马迁是强者吗?”她说:“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他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们老板他要办的事都能办成?”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事实本身。你说现在还有大老板办不到的事吗?我是说,大老板。”我拍一拍材料说:“这些东西都在这里了,我能把历史改了吗?”她说:“历史是一块铁?是一块铁也可以把它熔化了重新铸造,要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熔化,重新铸造。咱们老板就是干这个的,你们也是干这个的。你写出来就是历史,所以要投入这么多,请聂老师这样有权威的人来写。”

见我不做声,小许说:“可以再加一点辛苦费。”伸出左手食指,“给你一个整数,其中一半今天就可以带走。这是老板主动提出来的,他自己没什么知识,但非常尊重知识,也尊重有知识的人,这种尊重不像有些人停在嘴上。”我说:“这已经是一个有震撼力的数字了。”她说:“因为有难度,才有这个数字,咱们老板他又不傻。”又说,“没有奇迹发生。”我笑了说:“许小姐的工资很可以吧?”她说:“当然可以,也可以说很可以,是一般工人的这么多倍。”她双手比画了一下,我没看懂。她说:“您怎么知道我很可以?”我说:“因为你这么有光彩,”笑了笑,“没有奇迹发生。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她笑了说:“是的,是的,我又不傻。”我说:“你对自己有很深的理解。”她说:“是的,是的,这是女孩的本能。我还是可以的,这我自己知道。”又说,“你这个人看起来很文雅,其实很厉害的。”我说:“这正是我对你的感觉。”她说:“是的,是的,跟咱们老板学的。这我自己知道。”又说,“聂老师,我们今天需要一个结论,希望您能支持小许的工作。”我说:“让我想想。”她说:“那我去楼下等,半小时后打您的电话。”非常优雅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竖起食指示意,“小许希望得到这份合同的是您,又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工作,给小许一个面子,让小许在咱们老板那里有个面子。”露出洁白的牙,朝我微微一笑。

小许去了,我坐在椅子上发呆,呆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必须马上有一个结论。这么多钱,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也已经跟赵平平讲了,她已经都做安排了。我不写也会有人写,又不必署真名,怕什么?许小姐又要我给她个面子,这么漂亮的女孩,自己也实在很愿意让她高兴。如果不是牵扯到那段历史,怎么吹怎么捧,也昧了良心吹了捧了。唉,既然是吹是捧,那还管它怎么吹捧?按照蒙天舒屁股中心的观点,钱是我聂致远得到就行了,这就是意义;按照郁明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的观点,自己的知识要变成钱,这才是意义。

我掏出手机给许小姐发信息,信息写好了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感到一种压迫。突然想起辽宁大学那位老师,他真的是可钦佩啊!比起来自己就是人渣了。我写了,孟老板看了会说,看了你的书,我突然发现我爷爷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我把信息改了说,我恐怕写不好。不等自己犹豫,就发了出去。发出之后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可马上又想起赵平平,怎么交代?十万块钱没有了,也像剜去了身上什么地方的一块肉。小许那么漂亮的女孩,也让她失望了。想起她刚才的微笑,觉得特别对不起她。这样想着心情又沉重起来,有点希望小许上楼来劝我。这时小许的信息来了:咱们老板说,那就不为难你了,这么为难你也写不好。

我若有所失地躺在床上。电话响了,我抓起电话,想着应该是许小姐打来的,一听是服务台,说已经十二点了,问我还续不续房。我马上下楼到服务台办退房手续,说:“不是说会续半天吗?”服务台小姐说:“金山矿业那边已经结账了,要续还得办个手续。”我心里骂了一声:“妈的,做得出,那么优雅的小姐她真的做得出。”办了退房手续我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希望着小许会把那张火车票送来。又想起前两天喝酒,自己都喝飘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简直是羞耻。等了一会突然省悟了,是自己太天真。“太现实了,太现实了。”我嚅动嘴唇唠叨着,搭车去火车站。一路上我不停看手机,希望着小许会来电话,或者发信息过来。到了火车站,收到了许小姐的信息:“聂老师,这都是老板的意思,我只能执行。您买到车票了吗?”我回信说:“买到了,谢谢惦记。”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买到一张站票,在候车室等了七个多小时,又铺张报纸在车厢连接处坐了十个小时,回到了北京。

 

10

回到学校我快冻僵了,人行道上的冰棱被踩得嘎嘎地响。冰棱硌着我的脚,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忽然变成了一种憎恨。我把冰棱用力踩了几脚,根本就踩不碎,倒是自己的脚痛得受不了。我飞起脚把那几块冰棱踢到路边去,嘴里嚷嚷着:“踩你老子踩不动,踢你老子也踢不动?”推开宿舍门郁明在房里,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郁明说:“才回来?”他这一问我知道许小姐把事情告诉他了,他没算到我排队买票和候车用去了近十个小时。他说:“车上挺辛苦的啊!”我说:“也不辛苦,我就躺在那里睡了一觉。”他说:“那我先跟朋友谈点事。”

他们在谈一幅画的真伪,那幅画很小,两个巴掌大,是齐白石画的两只虾。郁明说:“这画肯定是有点年头了,不是这几年的,是不是齐白石他本人的笔迹,不敢说,两只虾,谁画不是画?”那人说:“这么生动,好像要跳出纸面来了,除了白石老人,谁画得出?”郁明说:“谁画得出?我拿两张给你看看?”不知从哪里找出两张画,也是虾子,“这是白石后人画的,他老人家的儿子孙子弟子,还有儿子孙子弟子的儿子孙子弟子,一大堆人都在画,你看这几只虾是不是也要跳出来了?一千块一张,你拿去,你要不要?”那人说:“看这纸的成色,一看就是这几年的货。”郁明说:“所以一千块钱一张。画第一是看作者,第二才是看画。《清明上河图》,张择端原画,十亿你买得到不?现在谁画一幅,也一样生动,十万有人要吗?”那人说:“反正就是齐白石的。”又说,“至少你也不能说不是白石老人的真迹。这样好不好,你在这证书上签个字,鉴定费我增加一倍,两千。”郁明说:“三千,我这是拿自己的名声在赌。如果我确定这是赝品,三万我也不能赌,郁明现在的名声不止三万呢,不是前两年了。”那人说:“您是博士,您是博士,那就三千。”付了三千,郁明签了字。那人小心翼翼地把画夹好,放进提包走了。

我在旁边看得咋舌说:“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好赚的钱,两个字,三千块!”伸出指头比画。他说:“比搞学问好点,跟当官不能比,那真的不能比。”我说:“那是齐白石的虾吗?”他说:“我还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就是几十年前的高仿品。”我说:“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赚的钱,两个字,三千块!”他说:“你的钱也很好赚,你怎么不赚了?”我说:“一部家族史,工作量太大了,会耽误我写论文的。”他叹息一声说:“没必要吧,你不写也会有人写,还写得更像那么回事。有什么意义呢?”我说:“小许跟你联系了?”他说:“本来就是我找她的老板,拍了胸脯的。”我很歉疚地说:“唉,我害你了。”他说:“孟老板对字画有兴趣,在搞投资,是我们一个顾主,所以我直接介绍给你。没想到你还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唉,有什么意义呢?又没有人发奖状。钱它到底是钱啊!那数字睡在自己存折上跟睡别人存折上,那感觉不是一回事啊。”我说:“是的,我这个人没有用。”他说:“我还得另外找人呢。”我说:“我害你了,我这个人真的没有用。”

在火车上我就想给赵平平发信息,把事情告诉她。让她空喜一场,特别对不起她。越是这么想就越不敢发,好像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开始不那么急着去报喜表功就好了,还不是想让她高兴一下?又犹豫了一天,想打个电话把事情说得清楚点,按了号码觉得还是发信息好,电话是面对面,报个喜那是非常合适的,不好的事,还是躲在信息里比较好。

信息发出去了,解释了原因。我坐在床边等她打电话过来批判自己,心里很紧地揪着,仿佛是一根铁麻花拧在那里。虽然我也解释了,可我想她不会听我的解释,她整天想着的是钱、钱、钱。这不怪她,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了,到处都需要钱来缓解。过了好久还没动静,我有些失望,批判早晚要来,还不如早点来,我也早点过关。我在头脑中搜索所有的词汇来批评自己,像一个侦察兵搜索在阴暗处潜藏的敌人,“没有用”,“意志不坚强”,“瞻前顾后”,等等。到了中午她的信息来了:你在哪里?我想难道她没收到我的信息?就回信说在宿舍。她说,回来了就好。这叫我找不着北了,说,收到我那条信息没有?她说,收到了。我说,那你还不批评我?她说,为什么要批评你,你有你的想法,不想做的事就不做呗,何况是这种事。我心中一下就松弛了。不仅是松弛,还有感动,这个老婆还是找得好,要得。

元旦过了我想着下个学期论文开题的事,记起了张维师兄上个学期博士论文的开题报告,题目是《明清之际士大夫风骨及其思想渊源》,对自己有点启发,想去复印一份看看。推开他的宿舍门没有人,我就坐在桌前等。桌上电脑开着,我随意一瞥,竟是写孟老板的,刚开了头,题目是《从一个家族看一个民族的崛起之路》。我吃了一惊,马上掩了门出去。在楼下正碰见张维,躲避不及,就迎上去说:“这么冷你还往外面跑,死劲敲门宿舍里也没人。”他说:“打印论文去了,下期开学就答辩了。”我说:“就搞完了?快枪手。”他推开门进去,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电脑关了。我停在门边说:“你出去没锁门的?早知道我也进来暖和一下,害我在外面冻了半天。有贼呢,电脑什么的一拎就走了,太大意了。”他说:“我就是这样一个粗枝大叶的人,什么事情都懒得去细想。人干吗活那么累?到最后反正是一场空,时间之中张维两个字都留不下来。我是不是心态有点老了?”我说:“没觉得你心态老,你心态跟你的脸一样,小伙子一样的,哪看得出是三十出头的人?有什么保养诀窍?交代!”他高兴地笑了说:“诀窍就是万事不上心,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话把人生写死火了。想通了心里就轻松了。”我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俗,陷到名利场里不可自拔,境界上不去。向你学习,向你学习!”借了开题报告就出来了。

回到宿舍郁明正在打电脑。我把开题报告塞进被子里,说:“早就想问你,总是忘了,孟老板那事后来找到人没有?”他转过头来说:“后悔了吧!怎么会找不到人?别说找人写个东西,要找个推磨的鬼也找得到呢。”我说:“还是你推荐的?”他说:“后悔了吧!哗啦啦的红票票飞到别人存折上去了。这就是这事唯一不同的结果。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通呢?得开窍呢!”又说,“肯定还是我推荐的,我得把这个关系维持住。那个人你不认识。我下次再给你介绍生意,一定优先你!”

那几天我惘然若失,哗啦啦的红票票像闪电一样在自己眼前一晃,却飞到别人口袋里去了,这叫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有些想法其实是没有意义的,郁明这话让我有很强的挫折感。有什么意义?自己不愿意做,这是理由,心灵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别的理由?没有。这算个理由吗?我把自己问住了。

寒假之前我整天想着的一件事就是钱、钱、钱。没有办法不想,一个男人,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过年。房子买了快一年,还空在那里没有装修。自己家里,平平家里,过年总要有个交代,今年本来还打算要孩子,不得不推迟了。上次那四万元的稿费,已经被平平存了定期,声明了是装修的钱,过年不能动。我此时的心情,跟农民工此时的心情是一样的,过年回家要有个交代。以前觉得他们很遥远,现在觉得很近,很理解他们。

整天想着一件事,灵魂会出窍。这天突然来了灵感,曹雪芹不是卖画为生很多年吗?那么多画总会留下几张吧!万一在门头村搜罗到一张两张,那就了不得了。想到这里我特别兴奋,站起来在房间走了几个来回,恨不得马上出发。房门后面有张镜子,据说还是冯教授的开门弟子周一凡留下来的。我每次走到镜子前,就对着它扮出一个聪明的鬼脸。郁明那么聪明的人,又在圈子里混,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凑在窗前看看天色已晚,还飘着大雪。我看着雪花飘啊飘的,闭了眼觉得不是飘着白色的雪花,而是漫天的红色钞票,飘啊飘飘飘啊都向我飘了过来。

那一晚我根本睡不着,想着万一找到一张两张曹雪芹的字画,那可不是齐白石可相比的!忽又想到曹雪芹将《红楼梦》增删五次,脂砚斋也誊抄评阅五次。最后一次评阅是“己卯冬夜”,离曹雪芹壬午除夕逝世有三年。前面八十回增删五次,已有定本,后面几十回却没有写完,那怎么可能?一定有大量的手稿散失了。万一运气照应,被我找到一张,那就伟大了,这伟大那就不是钱可以丈量的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起来了,第一次感到天亮竟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今天的太阳怎么像只蜗牛?我等了一会,希望有个晴天,可天空仍然是阴沉沉的。我想着是不是等天晴了再去,可心里实在等不得,就戴好帽子、手套、口罩,骑单车出了校门。

刚出门单车蹭在冰棱上,摔了一跤。爬起来还想骑,感觉天太冷了,可能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就把单车送回去,打算搭车去。我回宿舍在地图上查好路线,乘地铁来到西直门,转乘360路公交车,路上折腾一两个小时,到了门头村。下了车我找不到印象中的门头村,以为下错站了,看看站牌的确没错,问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说:“这就是的。”我说:“村子呢?”他往右边一指,“往里面。”我一看是一条柏油马路。我买个烤红薯,就往里面走。

一年多没来,情况已经大变,到处是建房的工地。村头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可是树枝已经颓败。我抬头望着,又用指甲掐一掐树皮,想知道它是否还活着,没有生命的迹象。我问旁边一个小卖部的女老板:“这棵树怎么了?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她说:“被人下药了,有人要盖房子,园林局不让砍,就下药了,晚上用开水灌进去的。”我说:“下的什么药?”她说:“毒药,白色的粉末,谁知道什么药?”我说:“谁下的?”她说:“那还不是老板?”我说:“你怎么知道有人用开水烫它?”她说:“那都是夜里做的,谁也没看见。树根那里雪没有了,那能不是开水!它就不该生在那里,挡人家发财了。这还是去年冬天的事,到春天,败了。”我说:“有人说这棵树有点来头,我就是从北京过来看它的。”她说:“来头?没听说,这树来头没有,有年头,我打小就看它立在这。唉,挺可怜的。”我叹息几声,想着赵教授要是知道了,会怎样地心痛啊!

我走过去抚摸老槐树,继续往前走,走了好远才看见几处老房子。我敲开一扇门,一个中年女人把门打开一条缝,打量着我问:“找谁?”我说:“我是美术学院的,想买几张老一点的字画,回去学习一下。”她说:“没有。”把门关了。我又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最破旧的房子,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大爷,很面善的。我高兴了,说:“大爷,我从西山下来,冻坏了,能不能讨口热水?”他说:“可以可以。”把我让了进去。我捂着杯子说:“手冻僵了,这么一捂又有知觉了。”他把炭火往我这边推点说:“把身子也暖和暖和。”我说:“大爷,您这房子也有点年头了吧?”他说:“可不,我结婚我爹给我盖的,快有五十年了。”我有点失望说:“你们这里最老的房子有几百年的吗?”他说:“那哪有?都盖新房了,政府正征地搞开发呢,盖的新房也要扒掉。我这就是最老的了,我儿子早想盖新房,政府不让盖了,盖了政府赔得多不是?”我看他家衣柜是老式的,说:“这衣柜有几代人了吧?”他说:“可不是?好几代人了,那时毛主席还没进北京城呢。”我说:“你家里有老一点的字画没有?我多花点钱买几张回去学习学习,说不定您家上辈塞在衣柜什么地方,您都不知道!”他说:“有啊,可我不卖!我们不缺钱,你是不是看我家房子破?”我心中一喜,要他把最旧的给我看看,他往墙上一指说:“就那,还是我结婚那年贴上去的,都多少年了!”我一看是张毛主席像。我说:“不错不错!还有更旧一点的吗?小一点也行,没有画,字也行。”他说:“那就没有了,最久的就是这张。”我说:“大爷,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个人?”他说:“行啊,我住这里都多少年了。”我说:“这个人姓曹,叫曹雪芹。”他想了想说:“不认识,我们这一带是正黄旗,姓张的多,姓白的也有,就是没有姓曹的,他爹叫什么名字?”我说:“他爹,那应该也姓曹吧。”

告别出来我决定不问了。异想天开,天它偏就不开,天没有错,错的是我,真的是想偏头了。天已经晴朗,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发出耀眼的光。这时风更大了,在耳边嗡嗡地响。我冷得发抖,把双手袖在羽绒服袖筒里,又把帽子的拉链拉紧,缩了肩在风中行走。我想着这么冷的天,当年曹雪芹是怎么过来的,可有一件棉袄一盆炭火?我想象着他坐在茅草房里,用冻得红肿的手,握着一管毛笔,在描绘从前的繁华。这个才华横溢的人,其实有很多道路通向富贵,至少是衣食无忧。他姑姑嫁给了镶红旗王子讷尔苏,他在北京城穷困潦倒之时,也是他动笔写《红楼梦》之时,讷尔苏的儿子,他的亲表兄福彭正当着议政大臣,他为什么不前去拜谒,要求施以援手?他为什么不去考科举以图复兴家族当年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他为什么不以自己的才华去当个豪门清客,以保衣食无忧?这些问题,实在比人们讨论了多少年的那些问题更加重要,如他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生于何年又卒于何年?他只要对生活稍作让步,把内心的原则软化一下,就会机会多多。他为什么要对生活说不?为什么?

曹雪芹太骄傲了,内心也太强大了。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世俗的眼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从北京城来到西山脚下,远离了朋友和习惯的生活,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太穷困,在京城再也生活不下去。他有那么多机会,都放弃了,来到西山这寂寥的一隅。他唯一的儿子在贫困中病死,几个月后,他也在贫困悲伤中逝去。他选择了背向主流社会,背向荣华富贵,背向人们所仰慕和渴求的一切。他改变了世界吗?没有。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吗?也没有。既然没有,他的选择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心灵的理由。唉,心灵的理由是不是能够成为充分的理由呢?清高和骄傲摧毁了他的现实生活,却成就了他的历史形象。这其实也是中国所有文化名人的共同选择和共同命运,孔子、司马迁、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如此。我是聂致远,我不是他们。这让我感到惭愧,却也感到幸运。

我为曹雪芹感到不平和痛心。这么贫窘而寂寞的一生,一个伟大心灵唯一的一生。他的清高和骄傲没有得到任何现世回报,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消逝了。我忽然想起,查尔斯王子和戴安娜花了几千万英镑的婚礼,如果当年曹雪芹能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就改变了。还有上个月,山西一个煤老板和那个女明星的婚礼也花了几千万。如果当年曹雪芹有万分之一,他的命运也改变了。如果曹雪芹能有钱给儿子治病,他儿子就不会死;他儿子不死,他也不会死那么早,还不到五十岁啊……我在寒风中流下了泪水,冰冷的脸上感到了一线温热,马上就被吹冷了,那一线温热就变成了一线刺痛。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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