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活着之上丨1-5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4 09:38:41

1

小时候曾看到很多人离开这个世界,这在鱼尾镇总是一件大事,也是我们的节日。鱼尾镇坐落在伸入流泽湖狭长陆地的尾巴上,只有一条泥土公路通向华源县城,非常地寂寥。镇上每一点响动都是大事,比如谁谁两公婆吵架了,比如谁过生日请了多少桌,更何况谁家有人老去。

得到了消息我们会奔走相告,谁家死人了!静虚寺的和尚会来念经了!会放鞭炮了!最令我们兴奋的是出殡。邻里们事先被告知吉时,就会在自家门前横卧一挂鞭炮,在出殡队伍过去时点起来,炸得震天地响,盖过了唢呐声。这是对逝者最大的敬意。孝子捧着遗像走在队伍前面,嗷嗷地哭,可谁家的鞭炮更长更响,他心里都有数。那鞭炮声后面有很多意味,人情的厚薄、关系的亲疏,都在里面了。谁家出殡得到的鞭炮最多最响,就最有面子。小镇上的人们除了穿衣吃饭,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情和面子了,这几乎就是活着的理由。

让我们这群孩子眼红心动的就是那些鞭炮,孝子没有过去,大家都盯着,不能动,这是规矩。当孝子过去了,棺材过去了,吹唢呐的也过去了,在烟雾缭绕中,就有大胆的孩子在烟雾的掩护下猫着腰冲上前去,一脚将鞭炮踢出几米远,准确地踏灭火头,一手捞起来,拖着,跑到人群之外,这鞭炮就是他的了。这时鞭炮的主人会骂起来,看清了还会叫着名字骂,他的人情被截断了。抢到鞭炮的孩子扬扬得意,以英雄的豪迈对周围的孩子说:“捡几个烟屁股来,让你放几个,让你也放几个!”烟屁股找来了,点燃,轻轻吸着,把鞭炮引线凑上去,一颗一颗甩向空中,一根指头指着飞出的方向说:“听,听!”我的几个玩伴就这样学会了吸烟,成了铁杆烟民。他们的英雄气概激发了我的野心,终于有一回,我也明火执仗地从烟雾中抢出一挂鞭炮,顾不得有人在身后喊:“致远伢子,你不怕我叫你爸爸挑断你的脚筋!”那是特别长的一串,我找了根竹竿挑起来,吆喝着:“看,看!”在孩子丛中冲出冲进。大家都承认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没人上来打劫。我依着平时关系的远近分给他们几颗十几颗,很是得意。其实那一次我特别倒霉,裤脚被炸开了,棉花裸露着卷了上来,被妈妈死骂一顿;还有李家的女人居然找上门来控诉我的罪行,反复叮嘱我爸,你家聂致远要好好管教。爸爸当时就脱下棉鞋来教育我,若不是爷爷横过拐杖拦着,我就得饱餐一顿死打。

这就是我对生命离去的最初记忆。让我有点疑惑的是,对那些离去的人,很少有人再提及,包括他们的亲人。直到我爷爷离去,我才懂得了,离去是每个人都得面对的事情,包括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么简单的事实,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都不能逃脱,爷爷他一个乡村教师能逃脱吗?我能逃脱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爷爷的棺材放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里,跟他睡的床只隔着一条过道。有几次看见他把棺材抬到前坪,上下抹得干干净净。上个月是最后一次,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望着爷爷在灯光下安静地躺着,我感到了幽深的黑暗,中间有一片更黑的阴影向我飘来,像一个张开双翼的神。

爸爸去县城请了静虚寺的和尚来念经。夜深了我张开四肢趴在床上,听到清脆的木鱼声在黑暗中浮动,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心中激起了震颤。那些前来帮忙的叔叔阿姨们在外面打麻将,欢笑声混着洗牌声从木鱼敲击声的缝隙中传了进来。我睡不着,从床上溜下来,灵堂里只剩下两个和尚在烛光中念经。我问老和尚说:“伯伯,我爷爷还会醒来吗?”老和尚说:“会的。人死了只是肉身死了,他会在轮回中重新托生为人。”我设想爷爷会变成一个婴儿重新来到这个世上,又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一个老人,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我说:“伯伯,每个人都会重新生出来吗?”他说:“那要看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好人才有下世。”这让我很放心,爷爷他是一个好人,又让我很不放心,抢过人家的鞭炮还算不算个好人呢?

爷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爸爸在数钱给那个和尚伯伯,心里非常惊讶,和尚怎么还会要钱呢?心中有怪怪的感觉。鞭炮响了起来,我看见爷爷躺在石灰上,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爸爸把爷爷的头扶起来,将两本厚厚的书塞在他的头下,我看清了是《石头记》,黑色的封面上就是这三个泛白的字。爸爸说,这是爷爷唯一的遗嘱。好多次我看见爷爷在出太阳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门前,把这书摊在膝上,老花眼镜夹在鼻间,手指点着书慢慢移动,晃着头在读。这景象持续了好多年。

爷爷就这样在鞭炮声中离去了。这让我知道了,这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那是1982年,我十岁。

 

2

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

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天气很热,我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说:“我们把铺位换一下行吗?年龄有这么一把了,禁不起风。”能换到迎风的那一边去,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把东西搬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枕头边有两本《石头记》,跟我当年看到过的版本不一样,要大很多。换好了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两本《石头记》,没这么大。”他说:“这是影印本。”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我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他说:“《红楼梦》在曹雪芹手中就叫《石头记》。《红楼梦》这个书名是曹雪芹身后由别人改的,大家都接受了。”

长者姓赵,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教授。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精密仪器,而是《红楼梦》。他业余研究《红楼梦》已经三十多年,七年前退休后,就成为专业研究者了。谈起《红楼梦》他连声说:“伟大,真的伟大呢!”一次次把拇指跷起来。我不敢接话,因为自己才看过一遍,也就记得宝玉黛玉几个人。他见我不接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下车前他送我一本书,是他写的《红楼梦新探》。我翻了一下目录,似乎是一本考据学的著作。

我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报到还有好几天。早来几天是想先占一个位置好的床位。在麓城师大读研时,我的床位挨着宿舍门,靠窗的同学蚊帐一支起,光线就差了。更难受的是当宿舍门开着,谁在楼道经过都可以瞟见,干啥都得收敛一点。这让我别扭了三年。

京华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来了。闲得无聊我买了辆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

下午五点多钟我从西山下来,口渴得很,在山门想买瓶娃哈哈,一问价要四块,比超市贵了一倍不止,就没有买。下了山觉得口渴难忍,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就左拐上了一条小路,进了一个村庄,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喝完水我看见旁边一个人也在买水,侧影有点面熟,原来是赵教授。我叫他一声,他认出了我,惊讶地说:“你也来这里了!”我说:“我从西山下来,找口水喝。”他的情绪收回去一点说:“我以为你也是来这里拜谒呢。”“拜谒”这个词让我感到意外。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这就是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的地方啊,门头村。曹雪芹仙逝以后也葬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曹雪芹以前在我心里只是个名字,现在猛地鲜活起来。我说:“您是来看墓的吗?有故居吗?有墓吗?我想去磕三个头。”赵教授叹气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连身世都可以说没有。他在西山脚下生活了几年?有说四年的,也有说十年的,所以说身世都没有。离你我不到三百年啊,都飘逝了。”沉默一会又说,“他当年写作的那间茅草房,山村柴扉,满径蓬蒿,离这里应该不会超过五百米,”他踩一踩脚下的地,“葬身之地也不会超过一千米。我也没有依据,没有任何线索考证,我就这样觉得。我每次回国都要到这里来,这已经是第七次了。什么时候能发掘出一块小小的墓碑,那就是圣地了。”他连连叹气,“唉,唉,他太穷了,死时连一块碑也打不起。祥林嫂是穷死的,曹雪芹瓦灶绳床,举家喝粥,也是穷死的。康乾盛世的一代天才,就是这样穷死的。”我心中有些沉重,说:“如果曹雪芹确实葬在这里,没有墓碑那也是圣地。”又说,“这么伟大的人,怎么就没有人给他打块碑?”赵教授说:“由此可知他当年贫窘到什么地步。”

赵教授把我带到村头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四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去海淀区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最后一个遗迹,也保不住了。”

赵教授突然不说话了,抬头望着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就是墨绿的西山,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后面浮起一片橙红,往上渐渐地颜色深了,是无边的淡紫。我说:“那是西山。”他仍望了前方说:“西山依旧在。”又说,“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曹雪芹的朋友送给他的诗。他们那一群人很有点阿Q精神,都穷到只能喝粥了,还有心情感受碧水青山曲径遐,结庐西郊别样幽。没有这精神,就没有今天的《红楼梦》了。圣人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别处。伟大呢。对曹雪芹来说,伟大这个词实在是太苍白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想象着当年曹雪芹和他的朋友在这暮色中行走,身影朦胧。我说:“到了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呢。”

他请我在村边小店吃饭。坐下了他对店主说:“拿瓶二锅头来。”又望着我说:“曹雪芹当年也是爱喝酒的,嗜酒如狂。”我说:“陪您喝一杯。”喝着酒他说:“我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搞清几个问题,曹雪芹到底出生在哪年?有说1715年的,那是康熙五十四年,也有说1724年的,那是雍正二年。他家1728年正月被抄,那是有历史记载的。1724年?那抄家时他才三四岁,大观园里的锦衣玉食他怎么可能经历?没经历能写得出吗?能虚构一个贾宝玉,还能虚构那一大群女孩子?多么鲜活,天才也不行啊!1715年?那抄家时他最多只有十三岁,也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致的爱情体验吧!除了天才,真的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还有,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是曹寅的亲生儿子曹颙呢,还是过继给曹寅当儿子的曹?他是不是曹寅的嫡亲孙子?也许是,也许不是。再就是,曹雪芹是哪年来到西山脚下,哪年去世的?《石头记》的大评家脂砚斋是男是女,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八十回以后还有多少回,曹雪芹到底写完没有?这些问题困扰我几十年了,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跟我碰一碰杯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说:“实在搞不清就算了,搞清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说:“搞清有什么用?你是历史博士,你懂的。”我有点惭愧说:“是的,是的。”他说:“曹雪芹写出了人生的痛,特别是对那一群女孩子的心痛。他的心里是有痛的。那个痛啊!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这心里除了感受了他的心痛,还为他自己心痛。曹雪芹,如果人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就成了一个符号。这太对不起他了,这是天大的委屈。我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想让他鲜活起来,落空了,太对不起他了。看苏东坡一生多么鲜活啊!一个人,他写了这么一部伟大著作,为什么就不愿留下一份简历?这让我有点抱怨他,还有他身边的那几个朋友,为什么在他仙逝以后也不为他留下一份简历?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待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待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了。”又说,“雪芹当年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里,那也是落实不了的。四十年前有个叫张永海的老人,说自己祖上在这里住了三百年了,曾跟雪芹有过交往。谁知道呢?这个圣人,离我们不到三百年,身世几乎没有一点是落实的,可以想想他生前是多么卑微。”我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他说:“也太委屈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

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漂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感受到历史的雪山融化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怀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利。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昭示着对世界的另外一种理解。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3

想起来也有点惭愧,我一个文科博士,坚如磐石的信念却是现世的自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是伪君子,可没这信念我就是傻瓜了。唉,谁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无限时空之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事实,我在爷爷去世那年就知道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历史很有感觉,特别是课本上司马迁的那几篇文章,《陈涉世家》《项羽本纪》,我读得烂熟,如醉如痴。对教历史的彭老师,感情上也有着不由自主的亲近。我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的历史学院。填报这个志愿的时候爸爸坚决反对,理由就是“学这个专业没有饭吃”,要我报商学院。对这样的理由,我恨不得像摔一个破碗一样地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再几脚踏得粉碎。我考大学难道是为了吃饭吗?他越反对,我就越是执着。有点意外的是,当我去征求彭老师的意见时,他也没有立即表态,好一会才说:“看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我的使命,别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青春的执着与反叛也许是一个错误。那是读到大三的时候,忽然一夜之间,市场进入了学校,香樟路上全是学生当老板的小摊位,卖梳子发卡、盗版书籍、卤蛋酱菜……学生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沉不住气,在团支书许小花的带领下,在寝室成立了熨烫公司,贴在香樟路上的广告是“给你一条青春的直线”。最让我意外的是历史学院成立了文化开发公司,由几个年轻老师运作,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到河北什么县买了上千个塑料呼啦圈回来,堆在资料室向外发卖。那段时间我简直失去了对世界的理解。钱,而且是一点可怜的小钱,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每个人都是生活舞台上的提线木偶,钱倒是幕后的提线者?

这股风潮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每家公司都在亏本。女生宿舍的烫衣架被塞在床下,不久就因为太劣质,锈迹斑斑,被当垃圾扔掉了。那一大堆呼啦圈在资料室堆了很久,有的开始老化、脆裂,最后不知所终。回想起来,大家都疯了,连老师都疯了,找不着北。这一阵风让我看到了大家都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校园里,其实潜藏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后来看到那几个办公司的老师在资料室查阅图书,把厚厚的一摞书借回去。这情景我以前看了是很崇敬的,认为他们是司马迁的传人,现在这崇敬却打了折扣。

风潮过去了,市场展开着。风潮的平息是大家看清了自己不适应市场,而不是市场没有感召力。院里有两个年轻老师辞职去了深圳,其中一个上过我们的课,讲得超级好,是女生的偶像。他走了有几个女生很是失落。学问说放弃就放弃了,这让我也感到失落。原来,神圣的事情也不见得真有那么神圣,这神圣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你说真它就是真,你说假它就是假。历史学院又办起了自考班,电算会计班都办起来了。这让我不理解,可也不得不去理解。市场,说得直露一点、庸俗一点,钱,这其中包含了人生的本质,你真的没有办法。而知识分子,哪怕是个大学老师吧,也不是功利世界的局外人。他们智慧,对人生有更透彻的理解,因而对自己的利益有更高的敏感。

我没有加入风潮,没来得及。在风潮的高峰期,我再也坐不住,刚考虑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风潮就平息了。这让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见到熨烫公司的许小花,我很关切地问:“许总,公司业务怎么样?”她说:“总你个头!再总总总的,我叫公司全体员工把你架到总部给熨平了!”我说:“人家关心你嘛,盼着你发达了提供一个岗位!我们本来把希望寄托在蒙总那里,谁知道他不是那料,中国图书总公司办了两个月,经营不善,吹灯了,那些盗版书都还堆在我的床下呢!”许小花说:“聂致远,你今天是赢了,舌鞭子抽痛我的心了,再过十年你会看到我是谁。”我嘻嘻笑着说:“许总是谁?”大拇指一跷,“这个,这个!她显山露水还要十年?她能这么低估自己,我可不敢这么低估她!我知道许总是谦虚,谦虚,大人物永远是谦虚的。”她咬牙切齿笑着:“大卸你八块,再提到公司给熨平了!”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考试好点,看不起蒙总,他那块料不是你随便拿个人,比如我许总就能比的,那更不是你……不是你,你那自尊心比玻璃还脆,不是他……”她往宿舍那边指了一下,“不是他们那些人能比的。我们这种人你门缝里瞧瞧,那行的,有些人那你要打开门看。”

我们说的蒙总,就是蒙天舒,我的室友,就睡在我的上铺。这是一个人精。说他是人精,就是他凡事都经过周密计算,大小好处要捞。这种功利主义我有点瞧不起,可又经常回过头来理解他,把自己的空间扩大,把自己的路拓宽,这是人之常情。图书公司没办成,蒙天舒认真看起书来,那股认真劲儿我看着都不习惯。几年来上蹿下跳的一个人,就这样强盗收心了?从良了?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居然考到了班上前几名,大家都感到意外。以前每次考试,因为学号挨着,他总坐我身边。考试之前请我去吃饭,让我把卷往他那边挪一点,说:“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决不拖你下水。把朋友拖下水,那我还有脸见朋友?”把大拇指掐在小指中间,“这么一点点就够了,你把字写大一点啊。”他眼睛贼尖贼尖,脑瓜又灵活,抓到几个关键句子,自己就能发挥了。这样成绩拔不了尖,可也没挂过科。

蒙天舒说过的一些话,总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次我在宿舍写作业,他进来了,要上床,说:“能不能请尊贵的屁股移一下?让我上床。”他平时总是先踩椅子,然后桌子,再爬上去的。椅子卡在床和桌子之间,我懒得动,说:“今天委屈你从床梯爬上去。”他说:“三年都没爬,一下子怎么学得会?摔着了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不肯动说:“通道在那里,这是通道?”拍一下桌子,又拍一下椅子。他说:“尊贵的屁股啊,请你抬一抬给人方便吧。我今天袜子臭,就这么往桌子上爬你闻着也不好。”我挪开椅子站起来让他爬上去,说:“你今天袜子臭?太美化自己了!都臭三年了。一个人好意思这样美化自己吗?”他爬上去说:“屁股这东西长得不雅,两边分开,那中间,都没勇气说它,还得整天用条裤子遮着。它其实是很尊贵的,屁股它能决定脑袋,这条定律是人类几千几万年公开的秘密。”我说:“蒙天舒就是这条定律的首席信徒。”他说:“谁不是?你不是让我求了半天才让路?”又说,“还有一条关于屁股的定律你想过没有?”我说:“一个见不得人的屁股,哪有这么多定律?”他说:“地球的中心在哪里?”你不会告诉我在纽约吧?“我说:”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嘴没象牙吐。“他说:”有悟性,到底是拿奖学金的人啦。地球的中心就在你屁股下面,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屁股,就有太多中心,所以不得安宁。你看中国历史上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都是这个屁股惹的祸。这又是一个秘密,聪明人都知道。你越是观察那些聪明人你就越是相信这条定律。“我说:”从来没有人想着蒙天舒傻,全国人民都傻遍了也轮不着他傻。他多聪明啊!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软肋。不管怎么哥们,真正的软肋是不能戳的,我犯忌了。果然他不做声。这沉默让我心慌,歉疚。哥们你可以说他贪财、好色,说到钱两眼放光,盯着女同学不松眼。那是人性的弱点,又是人性的骄傲。可你就是不能暗示他不聪明。我想找句什么话来掩饰,比如说他眼睛贼亮,当扒手是块好材料,那也不行,还是太有暗示性。尴尬了一会,我说:“他就是聪明,地球的中心在哪他都知道。”

又有一次,我们在宿舍议论到许小花是领养的,她考上麓城师大,亲生父母找到学校来了。我说:“许小花的命就好,有两对父亲母亲爱她。”蒙天舒说:“她将来要养两对父亲母亲的老呢,你还说她命好。”另一个同学说:“蒙总什么事情都从负面去看。”蒙天舒说:“做人要有点现实主义精神!这是一个人最优秀的品质,我承认我自己有现实主义精神。”

大四开学不久,院里布置毕业论文,我对明史有兴趣,就选了杨应丰教授作指导老师,他是全国有名的明史专家,还是院长。那天蒙天舒回家去了,等他回来,教务干事给他安排的是一个讲师。他很不高兴,去找了教务干事,想换成杨院长。教务干事说:“教授最多指导五个,名额满了。都要教授指导,哪有那么多教授?除非你找人换。”他就找了我,我不肯,又找了另外几个人,也不肯。回头又找了我说:“你反正是铁定保送研究生了,谁指导无所谓,让我给杨教授留个印象,也想办法考个研吧!”他也要考研,这是我没想到的,就凭他?我说:“你是升那个什么发那个什么的人,搞什么学术呢?那是我们这种升不了又发不了的人做的事。”他说:“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干什么都要知识做底子,不然省里那些大人物还跑来读博士干什么?兄弟几年,提供点机会吧!”我想一篇毕业论文,谁指导不一样?就答应了他。他作揖说:“哥们,绝对的哥们!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有朝一日!”这是他的口头禅。有时他盯着墙角说:“有朝一日,小王外出未归。”“有朝一日,李总理视察我们宿舍。神经。”宿舍的人都笑了说:“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放假之前蒙天舒考了研,我不用考,早就定了保送。考完了蒙天舒回宿舍说:“白辛苦半年,家里催命一样,应付他们一下。”春节过后回到学校,他果然没上线,差了十几分。他能考到这个份上我感到意外,可见他还是聪明的,那几个月也是下了功夫的。第一批复试没有他,可一个月后的第二批复试他参加了,录取了。据说是杨院长到研究生院帮他说了话,破格录了。我想他跟我换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真的换出了成果。看他扬扬得意,我说:“摘了个桃子,请大家吃牛排,我两块,我,”点着鼻尖,“我,两块牛排,我。”他眼睛转到一边说:“我摘个桃子要请你吃两块牛排,那怕是王母娘娘的仙桃吧!”又说,“那是杨院长关爱学生呢,惜才呢。”

分硕士导师是双向选择,那场面有点难堪。古代史专业的大多想选杨院长,说了自己的理由,我也说了。别的几个教授都不做声。杨院长说:“我带不了那么多。”就点了三个人的名,有蒙天舒。我被分给了中年的童文斌教授,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我有点遗憾,也只能算了,想着跟蒙天舒换指导老师,吃哑巴亏了。

毕业之前我们在学院大门口照毕业照,蒙天舒把我拉到一边说:“最近我按杨院长的要求读明史,真的没什么感觉,觉得自己对古代思想史兴趣大点,你正好迷明史,换一下导师怎么样?两全其美呀!”我很高兴说:“可以啊!”又说,“那你去研管办说,童教授那也由你去说,我不好意思说。”他说:“那当然,当然。刚知道童教授是我的同乡,他不会不同意吧!你是好人!有朝一日!”暑假过后开始读研,消息传来,校组织部来人在全院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了,杨院长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院长,由童文斌教授接任。我一下就想到了蒙天舒,这家伙嗅觉真灵啊,组织部在干啥他都知道了。我又被他暗算了,他做得出,对杨院长,对我,他做得出。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没吃亏,明史本来就是自己喜爱的。”可上当的感觉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只要你不用力拽住线头,它就会往上飘,飘上我的心间。

真正的结果在三年之后才显露出来,蒙天舒留校了,在校团委工作。这让我想起去年一份材料找童院长签字,办公室的人说要到新建的麓垸小区去找,他家在搞装修。我去时看见蒙天舒正在跟油漆工争吵书柜刷了两遍还是三遍的问题:“我天天守在这里,你刷几遍我不知道?”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老板他太忙了。”我当时就想,按照他“屁股中心论”,他会有回报的,没想到回报居然这么大。而我,到处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考京华大学的博士也没考上。那些日子撞墙的心都有了。在作了种种努力失败之后,我去麓城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历史教师。

 

4

这样一份工作不能实现我的学术梦想,这很痛苦;更痛苦的是经营了两年的感情发生了危机。赵平平是我读研一时在舞厅认识的,也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比我低两届。去年毕业了,在白沙小学教思想品德课。她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学,说起家乡话来很有感觉。这是我的地利。我还有人和,那就是我的诚心。我缺的是天时。在市场经济时代,我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有什么底气面对赵平平这样一个漂亮女孩?她曾是我奋斗的动力,可奋斗出这么一个结果,让我感到万分惭愧。她对我的期望、准丈母娘对我的期望,都落了空,就像一块金子攥在手心,一觉醒来却发现是一块石头。

赵平平是我的最爱,她妈孙姨却是我的最怕。去年我去她家,她妈妈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你们在麓城怎么安家?我听见自己的心敲鼓似的“咚咚”响,又像一只兔子蹬着腿要从口里冲出来。我结巴着说:“平平她……她她……们学校分了一间宿舍,我明年毕业了那……那那也会有一间……”“那叫做安家?”孙姨的话像一把剪刀横了过来。我双手拍拍头又拍拍胸,似乎是想发誓又不知说什么。平平来解围说:“大房子大住,小房子小住,都是住。”她妈说:“都是住?你现在不懂。”我鼓起勇气说:“孙姨,你相信我。”这勇气像蛤蟆的聒噪,凭什么让她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赵平平说:“人家是研究生呢。”“研究生”三个字似乎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孙姨看看我,没做声,望着我半天才说:“相信,相信。”眼神却满是狐疑。

那一次在平平家住了两天。回麓城后我越想越不安心,危机感陡升。以前想着感情好就可以了,这才是事情的本质;可现在明白了,事情还有另外一个本质。焦虑之中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把平平“搞定”。

这天晚上我赖在平平宿舍不肯走,十一点多了她说:“我要睡了。”我说:“我也要睡了。”她说:“别有企图,你来了隔壁的老师都知道,你不走她们也知道,她们耳朵尖着呢。”我说:“我能不能大张旗鼓走了,再像个小偷悄悄潜回来?”她说:“你回师大,你不回我到对门王老师那搭铺。”我咬牙切齿说:“残忍。残忍。残忍。世界对我已经太残忍了,你也来残忍。”她说:“那等你明年考上博,我也给我妈一个说法。”唉,爱情向我要说法,可我拿不出说法。

求了几次就不求了,伤了自尊。这也让我懂得,凭我现在的情况,能跟这么好的女孩来往,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为了爱情,我还要努力,不然对不起这份感情。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这话很俗,可也很真实。现实如此骨感,我不能在一个骨感的世界上去寻求一份丰腴的浪漫。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安家”的目标不现实,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个平方,吃了喝了就没有了。比较现实的是考博,考上了就有个说法了。幸好历史课在学校比较边缘,我除了两个班的历史课一周四节,就只有高中一个学期四次的人文素质讲座,有时间看书。看着别的老师都用力往中间挤,去争取年级的成绩排名、优秀班主任、赛课优胜奖,我有点同情他们,那是他们在征服世界。我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我的世界不在这里。

可事情很意外地又得到了解决。那个周末的晚上,她说:“房子里有五只苍蝇,你能不能帮我赶出去?”我推开纱窗,拿了一本《时尚》杂志去赶。她说:“不能开窗!前两天才一只,我开窗去赶,又飞进来四只,死赖在这里怎么也不肯离开。”我说:“那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把杂志卷起来去打。我满屋子追,她指挥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好一会总算打死一只,我说:“什么世道,连苍蝇都这么狡猾。”半个多小时打了四只,还有一只找不到了。我夸张地喘着气说:“就四只吧?”她说:“我数了几天没数清楚?五只。”我把T恤脱下来满屋子挥动,躲在哪个角落的那一只飞出来了,停在窗帘上,被我一下打落在地,“啪”的一响踩死了。

她拿毛巾给我擦汗,擦了背上,又擦胸口。我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说:“今晚该让我亲热一下吧,小小亲热一下,帮你打死五只苍蝇呢。”又大口地喘气。她“哧”地笑了,挥着毛巾在床上打滚,“哈哈哈哈!打死五只苍蝇!”她伸开左手掌一张一合,“五只苍蝇,五只!好大的五只苍蝇!”我过去歪在床上说:“累了,走不动了,非得休息一晚才行。”她推我说:“别耍赖!”好一会忽又自己笑了说,“帮我打死五只苍蝇,五只!只要亲热一下,小小亲热一下。笑死鬼!”又说,“亲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说:“不亲热能有人类吗?你爸爸妈妈亲热了,才有了你,你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亲热了,才有了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她躺在床上,双腿朝空中乱蹬,嚷着:“哈哈,笑死鬼了!”看着她光致的小腿往上举着,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忍不住斜了眼往更诱惑的地方看。她马上把腿放下来,双手捂着裙子说:“偷看!想干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猥琐,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哈哈大笑,又嘬着嘴唇说:“过来,让你小小地亲热一下。”我从床上爬了过去,两个嘴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经历了这一夜我有了新的人生体验,温软、滋润、飘忽……都是,也都不是,怎么都讲不透。在这之上的却是一种踏实,踏实。这种感觉没有那么游移,很清楚,很确定。赵平平这就是我的人了,这话有点俗,却很实在。她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一个人的到来,这更让我感到踏实。我说:“突然发现搞定这两个字超级传神,搞定,搞定,不然怎么定得下来?嘿嘿。”她努努嘴唇说:“下流。”又说,“还有两个字叫考定,你明年考上,让我有点希望,我妈妈那个人很庸俗,很要面子。”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把话讲到位了。”

过了几天赵平平对我说:“别人都说我了,说我眼睛没有以前清澈纯洁了。”我说:“男人都是农药、毒蛇,总之是污染源,有朝一日驾崩了,挂在树上毒死鸟,丢进水里毒死鱼,扔在路边毒死狗,埋到土里寸草不生。”她说:“污染了就算了,反正早晚是要被污染的。你要有点责任心。”我说:“难道我还会抛了你?”双手往上一抛。她说:“那个我放心。问题是你要考定。”

几个月以后考博士报名,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校,历史学院刚刚拿到博士点。我想,去年考北京的学校,那是首都,人多拥挤,考本校应该稳妥一点,这样也可以跟赵平平在一起。我的导师杨教授过了年龄,不是博导,我就跟童院长打了电话,表示了心情。他说:“欢迎你来考。我记得你是搞明史那一段的,我搞思想史,是不是找搞明史的徐教授更合适?”我又给徐教授打电话,他说:“欢迎你来考。有个问题你想想,我手中只有一个名额,自己的学生积压了这么多年,眼巴巴地排着队,过两三年我这边的压力会轻一些,是不是考童院长更合适?他是院长,他应该有两个名额。”我心里凉了半截,挣扎说:“徐教授你相信我是真正搞学问的人,读研时就发了四篇论文,有两篇是核心刊物,我……”他打断我的话说:“小聂,我知道你很优秀,我上过你的课是不是?可我今年是第一次招,而且只一个名额,如果有两三个三四个四五个,那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的学生,我说这个话是对你负责,换别人我都会说欢迎他来考。”

没有沟通好,我非常沮丧。想来想去还是报了童院长的,他有两个名额,只要我考得好,也许就能挤进去一个。问题是要考上,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生死攸关。为保险起见,我又报了京华大学。去年没考上,希望吴教授看我执着,会考虑我。报名后犹豫着是不是要跟吴教授沟通一下?想着自己的母校都沟通不好,那边就更难了。我心里不踏实,可一想到自己的实力,剑已经磨得锃亮,只等扬眉剑出鞘,就安心了一点。蒙天舒也报了童教授,这让我有点安心,别的我比不过他,考试我也考不过吗?

四月份有了考试的结果,麓城师大我差两分,京华大学刚过分数线,去复试被刷下来了。可蒙天舒他考取了,是在职读博。我很意外,我的外语比他多了十一分,可专业竟比他少了十五分。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自己的命运似乎已被别人精心设计。意外的是,徐教授招的也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麓城大学旅游学院的办公室主任,从来没学过历史的。她能考上的唯一理由,是她先生是麓城大学的副校长。去年徐教授的女儿高考,离麓城师大分数线差几分,跑到学校去吵,声称要调离麓城师大。后来不吵了,女儿去了麓城大学,那边的录取线比麓城师大还高十几分,最后补录进去的。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那只能骗羊、骗猪、骗鸡,就是骗不了人。可是你就是不能拿出来说,也不敢说,没有证据。也不知道校长夫人这个博士怎么读,又怎么毕业,可我也知道她能读,也能毕业。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把这结果告诉赵平平。考麓城师大她在考场外面接我,去北京她把我送到车站,她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我痛恨自己,恨不得一刀将自己宰了,像宰一只羊,一头猪,一只鸡,就那么一下,宰了。我想象着那么一刀插进去,血往外一喷的情景,真解恨啊!这种恨没有理由,因为结果在事先就已经确定,与考试无关,可我还是恨,恨,恨。

知道了消息赵平平似乎很平静,说:“明年再来呗。”我说:“明年再来!你对我要有信心,要有信心!”语势气吞山河,心里却发虚,谁能说明年不是把失败的历史重演一遍?很可能,非常可能,太可能。觉得自己的信心简直就有一个陷阱在后面,让她中招。最让我害怕的是孙姨,我以后怎么见她?为了赵平平,我以拼死一赌的勇气,把大话都说在前面了。想起那些话我就惭愧,恐惧,无地自容。怎么去见她?就像一个罪臣去见皇帝,是死是活不敢去想,可又不能不想。

说无地自容那是自作多情,其实我连无地自容的机会都没有。赵平平几天没跟我联系,这让我轻松,不然叫我说什么才好。终于有一天,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想给她发信息时,她的信息来了:“我妈妈逼我去见一个人。”意思很模糊,又很清晰。我马上把手机拨过去问:“什么意思?”她说:“就是那个意思。”声音比蚊子叫还轻,我却听得分外清楚。我吼着说:“你真去见?”她说:“我妈妈。”又说,“一个女人只有一辈子,更只有一次青春,她想活得精彩点。精彩我不敢想,可总要过得去吧。”这话让我泄了气,她如果嫁给我,那是“过不去”。我想想自己的确也没有哪方面让她过得去。我叹气说:“太现实了吧!”她说:“那是我妈妈!”唉,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人家不现实?我挣扎着说:“平平你看我们认识都三四年了,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能分开?分开也有对你不好的方面,你不是男生!”她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只能改变自己,不能不改,生活比书本来得更加生动、鲜活、感性。以前给学生上课,我想自己影响世界那不可能,影响几个人还是可能的,那些道理总有一些人听得进去,那就是我的人生意义。可现在上课,让我感到惭愧。把自己不相信的人生哲学尽可能生动地传达给学生,还要争取素质教育奖、教学优秀奖,我感到了自己的空洞与虚伪。好在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我也就没有了内心的压力,管他的呢。这是我的角色,我演好这个角色就可以了,管他的呢。把自己的人生打造得好一点,更好一点,这就是意义了。其他的嘛,管他的呢。生活像坚硬的墙,在这堵墙面前,一个人不能硬生生去撞它,而只能变得柔软,从墙的缝隙溜过去。

我晕晕糊糊梦游般过了几个月,快放暑假时想通了。既然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已经封闭,我就好好地在这个学校经营自己的人生吧。这是我的唯一出路,我得好好走。这决心下了不到两天就放弃了。前一天晚上我看欧洲杯决赛到凌晨四点,第二天在教研室改试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梦中有人拍我的背,醒来一看是刘校长。他说:“小聂,晚上没休息好?”我说:“刘校长,有事?”他说:“以后在家里要好好休息。”我不好意思笑了说:“看世界杯去了,法国赢了。”他也笑了笑说:“法国赢了?法国赢了。以后在家里好好休息。”又说,“学生看见了不好。法国赢了?几比几?”我说:“三比○胜了巴西。我知道,有纪律,有纪律。三比○。”

我觉得自己运气怎么背成这样?第一次上班打瞌睡就被校长看见了,他一个学期也难得来一次的。后来小李老师告诉我,可能是教研组长魏老师把校长叫来的。魏老师大专毕业,在这学校有十多年了,很担心我以学历的优势抢他的位置。我暗示他很多次,连不屑于的意思都表达了,他还是不放心。这让我在这学校好好发展的决心又动摇了。真在这里发展,我第一步真的要去谋他那个位置,然后才可能去想教导主任、副校长,以至校长。这样想起来,他的忧虑也并非多余。如果此路又不通,我还到哪里去找一条路呢?

这个周末大学班上有个女同学结婚,我应邀去了,见到了蒙天舒。他上蹿下跳,到处鞠躬握手,没有不认识的人。仪式完了开始喝酒,他坐到我身边来了。说起前途的事,他说:“你还是去考个博吧。”我说:“现在的博是考上的吗?”一想这话说得不对,伤到他了,又说,“你除外,你除外!”他嘿嘿笑说:“我也没说我就除外。”又说,“现在导师招博要招有资源的。”我说:“现在厅长处长都是博士了,我又没当厅长处长,又不是校长的夫人,我那点工资算资源?”他说:“学术资源也是资源,你可以帮他们搞研究,搞论文。能写的人他们还是喜欢的。”他帮我把国内有历史学博点的学校都分析了,说:“麓城师大你就别报了,这么多年还积压了好多人在等。京华大学还是可以试试。你不该报吴教授的,他从来不招男生,谁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冯羽教授还是可试试的,我上个月参加年会还见到他,他人蛮好。你先把论文寄给他,看他说什么。”我说:“论文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说:“以前的论文也是论文,你的硕士论文就很精彩的。你再把他最近的著作找来读读,就说读了特别有感受,是领域内权威著作。”我说:“哪有那么多权威?”他哼地笑一声说:“没听说过夸他是权威,他就怒发冲冠的。”又说,“把你那感受写篇书评,寄给他,他会帮你找地方发表的。”我说:“怎么好意思呢?太投机了。”他咂咂有声说:“又清高了不是,有意义?没意义。”又说,“你不想办法跟导师沟通,那你去考吧,不怕你发奋图强,考到早生华发。”我说:“太难为情了。”他说:“让你提着烟酒上门说是土特产,那不更难为情?你听我的试试,一试一个准。”我说:“那就试试,试试。”他说:“这里太吵,我等会回去跟冯教授打个电话,把你重点介绍一番。”我连声说:“拜托,拜托!谢谢,谢谢!来,兄弟,碰一杯,碰一杯。”

 

5

这样我就考上了博士,在京华大学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回想从小学到现在,读了差不多二十年书,经历了几百场考试,那么多台阶,一步步登上来,是多么艰难。想当年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重点大学,保送研究生,考了三次博,经历了多少希望、失望、期待、焦虑,全是为了今天。想一想多么值得珍惜。再想想走了这么远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却迷惑了。要是在以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为了学术人生。能够把自己的志趣和职业结合起来,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可现在这个答案有点游移了,如果做另一件事能够赚更多的钱,那可能也会很幸福。可是我能去当官吗?不能。经商吗?不能。承包工程吗?不能。房地产开发吗?不能。当个勤恳的中学老师?能,但心里不踏实。到今天我心里有了一点踏实,只要努力,把志趣和职业糅和在一起的前景是有了。其实说志趣已经比以前淡了,说理想和使命感也已经淡了,那也许只是一个能够接受的职业前景而已。既然生活中没有理想主义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场中争取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那实在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还有一件心里踏实的事情,就是把赵平平找回来了。这一年我到她那去过一次,是偶然经过她的学校,心里一动,就去了,完全是突然袭击。她在宿舍,很吃惊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她的宿舍已经焕然一新,看到那张新买的大床,我心里像被谁踹了一脚,到冰箱找饮料,又看见切开的半个西瓜,里面放了两支调羹,心里又像被谁踹了一脚。

我坐在椅子上喝水,看着她在房间走动,被长裙裹着的身子有一种妖娆的意味,是自己以前没有察觉到的。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马上又拿起一本书来翻看,装作对那种荡漾一无所知。唉,那是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现在只能掩饰着瞟一眼,就像一个孩子,经常在一片绿草地上疯跑,忽然有一天,那儿却被宣布为军事禁区,你只能远远眺望。她说:“还加点水吗?”我说:“看看你好就可以了,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哼一声,也不说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人比我强,能给她更好的生活,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没自尊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以前那说不完的话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气氛有点难堪,我承受不了这种沉默,后悔不该来的,勉强着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希望你活得精彩,女孩子应该活个精彩,她活着不活精彩那她活什么?”她说:“你那舌头就是一条鞭子。”我说:“我说真的呢。”我告诉她打算还考一次博,她说:“你肯定能考上,不然谁还能考上?”我说:“你的舌头也是一条鞭子。”她送我出来说:“我说的也是真的呢。”

半年后考完博士,她发信来问我考得怎样?我回信说:“怎样,还能怎样?就那样。”她说:“那样是哪样?”我说:“应该跟去年一样,也可能不一样。导师夹袋里有别人的名字,我考到天上去也没有用啊!”以后她不断来问我,我说:“你怎么比我自己还关心我自己?”她说:“我是不是太热心了一点?”又说,“我就是要热心,你不由我?”这话有了意味,我不敢往深处想,又忍不住要往深处想,越是忍着不想就越是要去想,像脚尖上的痒痒肉,越是忍着不抓就越是想抓。其实我的自信已经被现实摧毁,这一年学校的老师为我介绍了几次女朋友,禁不起她们对女孩描绘的诱惑,怀着难以克制的好奇心和美好的想象,我去见了面,却是一再的失望。做介绍的女老师说:“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不可以,我自己心里还不知道吗?有平平的身影站在心里晃动,别人就进不去。她们说:“还要怎样才算可以呢?”我说:“可以,可以。”心里没有一点激情,不想再去见面,同时也知道,这其实就是我能够达到的水平,别人就是这么想的。自己没有创造奇迹,怎么可能要求生活提供奇迹?超水平发挥那是一个梦,枕着这个梦睡睡是可以的,一旦睁开了眼,梦就跌得粉碎。苏东坡说,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其实人何尝不是这样?

接到冯教授的录取电话,我给赵平平发了一个信息。这信息是一个信息,更是一种期待。她马上发信息来说:“今晚是不是庆贺一下?你来,我给你炒蛋炒饭。”蛋炒饭是我们以前的经典晚餐,省钱,省事。这是我俩之间的一个特殊默契,带着温馨的记忆。我回了信说,好。心中有点窝囊,怎么她说停就停,说走就走,自己好像个机器人,遥控却捏在别人手里?可还是反抗不了诱惑,下午下了课去了。她的热情好像过去一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说:“就是蛋炒饭啊,别说我抠。”又说,“饭是昨天我自己一个人剩的。”我说:“什么意思?”眯了眼望着她。她说:“什么意思?你懂的。”我说:“天知道。”她说:“难道我是捏个谎骗你?”我说:“请我吃蛋炒饭,昨天怎么不请?太现实了。”她笑了说:“那是我妈!她一辈子是个小人物,受尽了委屈,想在我这里得到弥补,我又是个女的,稀泥扶不上墙。你要理解她。”又说,“要一个女孩一点都不现实,那也是不现实的。”我喉咙里“哼哼”几声,想着男人有了一点进步,世界还是看得到的。一个男人不进步就是不行。她说:“哼哼什么,小心我砸你。”把炒饭的勺举起来,在我头顶晃了几下。我说:“我哼哼是想说一个博士也没几斤几两,弥补不了什么,也没有精彩的生活。”她说:“没几斤几两,那几钱总有吧?这一年我看清楚了,女人找一个能接受的人,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是找了你的好,你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吧?说活得精彩那是理想,现实目标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又没有出生在富贵人家,精彩是我这种人想得到的吗?”

看来我现在是“过得去”了,可也就是一个“过得去”。我的自尊心像被一根软棒敲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受痛,那痛就消失了。我说:“女人跟男人不同,嫁得精彩就有精彩。有那么多老板、经理。”她说:“请你以后少说什么老板,听到这两个字我两个头四个大。老板的本性就是贪得无厌,你以为他们只贪钱?”这话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想象,就瞟了她一眼,想从她神态中看出点内容。她说:“看你这眼神怪怪的,怎么这样看我?”我说:“看你脸上有历史。”她说:“学历史的人看哪里都是历史。”又说,“你这一年就没有历史?”这是承认了自己有历史。这种坦然让我不知所措,想表达恼怒却不知怎么开口,就像狼找到一只刺猬,却找不到下口的地方。我说:“我没有。”沉默了,心里很难受,也很委屈。可我也明白,除非我有力量从这里离开,不再回头,否则这委屈再委屈也得咽下去。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道理我懂,不想懂也得懂。

有点晚了,我犹豫着是留下还是回去。她说:“看看这房间还有五只苍蝇没有?有你就帮我打了。”我拿着卷起的杂志在房间挥动一下说:“没有,没有,这次没有。是它自己没有,这不怪我。它们白天怎么就不飞进来,给我一个机会呢?”她哈哈笑说:“要人家拿命来给自己一个机会!好残忍。”又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说:“心情没整理好,让我来干什么?”她说:“不是庆贺你吗?”我说:“那为什么不让我庆贺一下?庆贺一下,就一下,一下。”伸出一个指头,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床边沉默一会说:“你今天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我想起那两支调羹,说:“你要整理什么?”她说:“心情。”我说:“以前的历史还没有完结吗?”她说:“可以说完结了。”想到“历史”会可能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心里非常难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跟别人接触?人家都二十五岁了呢。再说,我开始就跟你汇报了的。”我说:“那你整理吧。”就走了。

一路上我把单车踩得疯狂,耳边的风呜呜地响,心中嗡嗡地响。委屈,太委屈了。这委屈像一根竹子横在心里,卡得难受。反抗的愿望跳了上来,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事实?一时间似乎豁然开朗,还有别的选择啊。回到宿舍,我坐在窗前望着天,黑色的天幕透出一点深蓝,一颗两颗星星在向我眺望。我这么坐了很久,想着时间,想着遥远的古代,那时的人们用树叶裹着身体,从不去思考活着之外的问题。非常奇怪,那些委屈自动地淡化了,身体中一种蠕动以均匀的节奏,溶解了那根竹子。我对内心形势的陡转感到惊异,恨自己没有志气,屈服于那种蠕动。可这痛恨更像一种虚伪的自尊,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面子、一级台阶。那蠕动越来越明确,有迫不及待的意思。到最后我给平平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才整理好呢?发了这条信息,我对自己感到陌生,不可理解,这是我吗?也许,是世界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重新理解。

作者:阎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评论
打开新湖南APP,查看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