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的歌

文丨周静

1

“我唱首歌给你听吧!”鸭子说。

“哈——”我说。

“你说‘哈——’是什么意思!”鸭子生气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哈的意思。”我说。

如果你听过鸭子唱歌，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鸭子的嗓门很大，却一点韵律感也没有。他一唱歌，我从耳朵尖到头发丝丝都是疼的。

“哼——”鸭子气汹汹地冲出了门，给我留下一个屁股一翘一翘地走动的背影。

我洗洗手，准备煮汤、揉面。

汤是放了香菜的鱼汤，鸭子最喜欢吃了。揉面是为了做面包。不知道为什么，我做的面包总是硬邦邦的，掉在地上能砸出一个坑来，一点面包的香软都没有。每次我把面包从烤箱里端出来，鸭子就会“哈——”我一声。

2

你揉过面团，烤过面包吗?

用力在桌子上拍打一番后，面团变得柔韧细腻，放到温暖的地方让它发酵、变大。发酵后的面团更加柔软，捏出各种形状也不会塌下来。

把捏好的面团放进烤箱里，那种香香甜甜暖滋滋的味道就弥漫开来。

这时候，再小口小口砸吧砸吧地喝上一小杯牛奶，哈——妙极了。

可是，鸭子显然感受不到这种美妙的滋味。他说：“牛奶，呸——配上这种硬邦邦的面包——”

我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面包。

你看过鸭子吃硬邦邦的面包吗，他那扁嘴巴怎么也咬不烂，怎么也合不上，样子滑稽极了。

我笑得肚子疼。

鸭子又羞又气，脸红得像要着火了。

好不容易把面包弄下来，他一个字也不说，进房间收拾了一个小包裹，要出门去。

我慌神了。天都要黑了呢!

“你去哪里?”我拦在门口，问鸭子。

“不要你管。”鸭子看都不看我，“我去没有硬面包的地方。”

我烤的面包虽然很硬，但很香啊!我把它敲碎了煮汤，鸭子不也喜欢喝嘛。他这样说，我也生气了，一转头不理他。

就在这时，鸭子从我身边一绕，出门去了。

我想喊他，张张嘴，却没有声音。

算了，他走不了多远，说不定去哪个草棚过一夜，明天一早就回来了。

鸭子喜欢草棚，他偶尔也会带着我去那里过上一晚上。

草棚里的夜晚很美妙。青蛙在池塘里叫，蟋蟀在草丛里叫，月亮照下来，它们的叫声融化在这温柔的夜色里，清脆而欢快。

可是，这次我想错了。

第二天，鸭子没回来。

第三天，鸭子没回来……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鸭子都没有回来。

我找遍了附近的草棚，却连他的鸭毛都没有找到一根。

就在我慌神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几个字：“我去学唱歌去了。鸭子”

哦，我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只说了一个字：“哈——”

3

鸭子不在家的日子，无聊极了。

鸭子其实是一只了不起的好鸭子。他会讲一百零二个笑话，会做出九十六种预备起飞的姿势——虽然他飞不了几米远，会用绳子打出八十六种不同的结……

烤面包的时候，我没法说我新学的揉面的新手法，没法说发酵后的面团蓬起的形状像一朵云……

没有鸭子坐在一旁“哈——”一声，面包只是一个面包了。

当我把鸭子的信读到第一百遍的时候，我决定去找鸭子。我要向他道歉，告诉他，我不该把面包塞在他的扁嘴巴里。

去哪里找鸭子呢?

鸭子的信上没有留下地址。

这难不倒我。

他的信是写在一张水草的叶子上的，这种水草只有大河那边才有。

我整整走了三天，才走到大河边。

河边，一只老獾正站在水流中修水坝。他说，是的，这里曾经来过一只鸭子。他喜欢唱歌。

“曾经”，他说的是“曾经”，看来，鸭子已经走了。

“那嗓门——”老獾“啧啧”了两声，“吵得我脑壳疼。”

“你赶跑他啦!”不知怎么的，我生起气来，也不知道是生老獾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没有。”老獾说，“他会用水草打一种奇怪的结，水怎么冲都冲不散。我建水坝的时候，他用水草帮我把木头绑在一起，能省掉不少事情。”

“那他为什么走了?”我知道鸭子喜欢大河。他喜欢在宽阔的水面游来游去，喜欢浪花冲上他的羽毛，喜欢游过湍急的水流。

老獾摇摇头。

天色已经晚了，我只好在河边住下来。

老獾捡来一堆树枝，生了一堆火。夜色越来越浓，河面上升起了淡淡的雾。

“听说，河面上的雾是河妖在生火。河妖的手总是湿的，多干的柴到他手里都会被打湿。这柴一打湿吧，”老獾往火里添了一根柴，丝毫没理会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就会冒烟，所以啊，这河上就总是飘荡着雾了。”

我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我跟鸭子说的故事吗!

每次听我说这样的故事，他都会撇撇他那扁嘴，说我“瞎掰”。

我瞎掰了吗?没有。

鸭子说他在河边守了一晚上，都没看到过河妖出来捡柴火。

河妖出来，那是他能看到的吗?

河妖会变形，说不定变成一只青蛙，从他眼前一路呱呱叫着跳过去，他都不知道呢!

唉，每次说起这样的故事，我们俩谁也不服谁。可是，我爱说，他也爱听，说完听完就得争论一番。

“你看到过河妖吗?”我问老獾。

老獾瞥了我一眼：“河妖能被我们看到，那他还叫河妖?”

我被他这一眼看得跳起来，忍不住要反驳。可刚一开口，我突然想起来了，每次鸭子问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看他的——那是一种“你不懂什么”的眼神。这眼神真叫人恼火!

我给老獾倒了一杯茶，再也没说话了。

4

老獾说，鸭子往东边去了。

一大早，我就朝着朝霞出发了。

早晨，草地上还蒙着露水，走过去脚都打湿了。

鸭子最喜欢早晨湿润的空气了，他会欢呼着扑腾着翅膀挨着地飞上一段。

“看看看，丫头，看我的大脚丫，多干净!”

我才不乐意呢。从这样的草地里一过，我的绣花鞋可就湿了个透，贴在脚上别提多难受了。

而且，这还不算。鸭子一高兴，总是忍不住要唱歌的!

他一唱歌，我就头疼。

其实，鸭子在旷野里唱歌，声音嘹亮、欢快，并不算难听。可我穿着湿漉漉的鞋子，别扭极了，忍不住就要说话刺上两句。

于是，鸭子歌也不唱了，我们俩又得斗上几句。

哎——这会儿要是鸭子在我边上唱上一段该多好啊!

咦——谁在嘎嘎嘎地歌唱?

这声音比鸭子那嗓门要稚嫩多了，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息。

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在一片草坡下，看到了一只小鸭子。他满身鹅黄色的毛还没有褪掉，毛茸茸的样子可爱极了。

“小鸭子——”我笑着向他打招呼。

小鸭子回过头，害羞地红了脸。

“你唱得真好听。”我说。

“真的吗?我的声音太小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仿佛声音小是他的错一样。

“小得好，小得好，好听极了。我有一个鸭子朋友，他的嗓门就是太大了，大得我耳朵疼。”我说。

小鸭子狐疑地看着我，似乎在分辨我到底是表扬他还是嘲笑他。

“我是在表扬你!”我赶紧说。

唉——每次我表扬别人的时候，总是受到怀疑，这是为什么呢?

比如说吧，鸭子花十分钟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结，我很喜欢，就表扬他：“我花一分钟，你花十分钟，打得结果然漂亮多了!”

鸭子就不相信我，问我到底是要夸他结打得好，还是要批评他花的时间太多了。

我只好又解释一通，真麻烦。

幸好，小鸭子不要我再解释了，他脸红红的朝我笑了。

我也舒心地笑了。

“前两天，一只鸭子从这儿经过，他说他要去学唱歌。他的嗓门可真大，要是我有他那么大的嗓门就好了。”小鸭子说。

哦，那是我的鸭子吗?

“你们鸭子都喜欢去学唱歌吗?”我问。

“我们鸭子生来就会唱歌，只要嗓门够大就行!”小鸭子骄傲地说，“唱歌多舒坦多畅快啊!”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从没大声唱过一首歌。

偶尔小声哼哼是有过，但没有像小鸭子说的那样，舒坦、畅快地唱过一首歌。

我不会唱歌。

或许，鸭子学会唱歌后，能教教我。

小鸭子说，南边的大湖里来了一群天鹅，鸭子去那儿学唱歌去了。

“天鹅的嗓门真够大，比我的大多了!”说起天鹅，小鸭子满脸羡慕。

“不是嗓门大就好听，”我劝他，“你的歌声真好听，就像是春天刚冒头的嫩芽，听上去让人心情好极了。”

小鸭子脸红得快赶上这会儿冒出头的太阳了：“那只鸭子也这么说。说起嗓门大，他就变得愁眉苦脸的。可在我们鸭子耳里，嗓门大就好听。我们喜欢谁，就会对谁用最大的声音歌唱。我会好好加油的!”

真的是这样吗?

我的鸭子那么卖力地歌唱，是为了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疑惑地去了南方。

5

湖里住着一群天鹅。

他们高傲地游来游去，看上去清闲而优雅。

“对不起，请问有只鸭子来这里学唱歌吗?”我问天鹅。

“鸭子?”一只天鹅停下来，扬起下巴，高傲地看看我，“鸭子的歌能算歌吗?他们的声音能直冲云霄吗?他们知道歌唱天空与大地吗?他们能感受到穿越暴风雨后的快乐吗……这些都不明白，他们懂得唱什么?”

我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只天鹅批评鸭子的歌声，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我的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我很生天鹅的气。

“或许，鸭子不知道你说的这样，也没法让自己的声音直冲云霄，但他们知道歌唱喜欢、欢乐和爱!”我说。

说出这句话，我突然觉得我明白鸭子了。

和我在待在一起，他总是想唱歌，是因为他很快乐。

该死，我应该早点明白才对。

天鹅沉思了一下：“你说的也对。有只鸭子也差不多这么跟我说过。他说，歌唱天空、大地，歌唱快乐，都是为了表达心中的喜爱。他想学一首让人喜爱的歌唱给朋友听。我是想教他唱歌来着。不过，他学不了天鹅的歌，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我赶紧问。

“往西边去了。”天鹅说，“唱关于喜爱的歌，得好好琢磨这份喜爱，学是学不来的。”

6

往西边越走我越熟悉，这不是回家的路吗?

我看到袅袅炊烟从我们的小房里冒出来，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子里，透过厨房的窗户，我看到鸭子正将一团一团的面团放进烤箱里。

“你回来啦!”我说，就像他平时从原野上采回一篮子蘑菇时说的语气一样。

“嗯。”鸭子点点头。仿佛他真的只是去原野上采了一趟蘑菇。

我知道我应该道歉，应该说出我的想念和寻找，可我坐在那里看着鸭子，满心欢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丫头，我想唱首歌给你听。”鸭子说。

我点点头。

鸭子唱起歌来，不是像他以前那样张大嗓门嘎嘎叫，而是轻声地哼唱着一个旋律，像清晨的风吹过河上的薄雾。

他的脚掌拍打着地面，敲打出一种温柔的节奏。

旋律是好听的旋律，可是，你能想象鸭子那嘎嘎的粗嗓门来唱这样的旋律吗?

我想捂住耳朵，可又真的喜欢这种旋律。

我忍不住跟着吟唱起来。

这旋律唱起来真畅快。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欢快。我感到我的歌声飞出了我们的房子，飞上了无垠的天空……

我歌唱我的欢喜，歌唱我的喜爱，歌唱天空，歌唱大地，歌唱我的鸭子……

当最后一个尾音袅袅散去，屋子里弥漫着烤面包的香甜味儿。

鸭子打开烤箱，端出面包——我的天啊，这正是我怎么也烤不出的香软的面包!

哦，我的鸭子!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