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鼻子

文丨周静

1

我是一个小丑。

我当小丑，是因为我有一个特别漂亮的红鼻子。

对我们红狐狸来说，谁的红鼻子最尖、最翘、最漂亮，谁就是最棒的红狐狸。

本来，我的红鼻子有点歪，算不上什么漂亮，混在红狐狸中间一点也不打眼。我有我的朋友，有我的同学，有我的邻居，我们一起去采野莓子，一起看星星，一起围着篝火、对着月亮歌唱，下雪的时候一起从雪洞里钻出来，跳跃着穿过树林，震落林子里积雪……

我和我朋友们有时候会相互生气，但更多的时候是相互喜欢。每次我们碰面，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他们都会用一副生动的表情迎接我。

直到有一天，我摔了跤，这一切都变了。

我们去采野莓子。在一丛灌木丛后面，生长着一簇小小的红莓子，红艳艳的，可甜啦。那丛灌木丛长得很茂盛，挤挤挨挨的，钻不过去。不过，灌木丛边有一棵大树，树枝垂到了野莓子上。我们就爬上大树，从树枝上倒挂着采这些红莓子。

刚下过雨，树枝湿漉漉的，有点滑。

我一下没抓稳，摔了下去，鼻子撞在一块石头上。

我是捂着鼻子回去的。大家来看我，送来很多红莓子。我还挺满意。

谁料到，等我的红鼻子消肿后，一切都变了。

变化是悄然降临的，但快得让我措手不及。

那一跤把我有点歪的红鼻子摔正了，摔得正正当当，那尖尖翘翘的红鼻子一下子突显出来，漂亮极了，让我光彩不少。

我很开心。

可我紧接着就发现，对着我笑的红狐狸变少了。

最先开始的，是那群漂亮的红狐狸。迎面走过来的时候，她们理也不理我的笑容和招呼。

没关系，她们本来就骄傲。

可是，很快，对我理也不理的红狐狸越来越多，我走在我的族群中间，就像走在冬日冰冷的湖水里。

即使面对面的迎面而过，大家也不看我，就像是我不存在一样。

没人和我说话，没人冲我微笑，当我想寻求帮助的时候，没人帮助我，当我欢笑的时候，没人应和我，当我哭泣的时候，大家都避开我。

我不明白。

在流了一百次泪之后，我决定离开。

去哪里呢?

马戏团。我看过马戏团小丑的表演，他们都戴着一个大大的红鼻子。

如果不是有这个尖尖翘翘的鼻子，我的生活就不会变成这样。我把我的鼻子藏在了小丑才有的、大大的、圆圆的红鼻子后面。

2

走进马戏团，我感觉好多了。

这里很热闹。我走进这种热闹里，啊——太好了!

你有没有当过消声器?当你曾经的朋友们在欢闹的时候，你走过去，欢闹声就戛然而止，就像你是一个消声器一样。

那感觉坏极了!

哦，我太爱迎面走来的每一张笑脸了!

狮子团长答应我当他们马戏团的小丑。

可是，我没想到我很笨!

狮子团长给了我一盘子鸡蛋和三张三条腿的凳子，让我练习抛鸡蛋和摇摇晃晃坐凳子。

鸡蛋全摔坏了，凳子也全摔坏了。

狮子团长看着我，瞪大了眼睛。

怎么办?

难道我当不成小丑了吗?难道我要回到那冰冷的湖水里去!

我很害怕。

狮子团长却拍拍我，把我交给了鸭子。

鸭子是领座员。

你知道什么是领座员吗?

就是领着大家寻找自己座位的人。

在马戏团，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每个孩子都想坐到前面最靠近舞台的地方，不管那是不是最好的座位。他们想靠近大象，靠近狮子，靠近每一个登上舞台的马戏团明星，不管会不会闻到脚丫子的味道——大象每次上台前都会涂一种棕油，那闻起来真像脚丫的臭味!

当每一个孩子都拼命往前钻的时候，鸭子浑身的羽毛都会鼓起来。他生气了!

鸭子一生气就会嘎嘎乱叫。

一群乱钻的孩子和一只乱叫的鸭子，哦，那场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鸭子闭上嘴，愤怒地看着我。

好吧，好吧，我马上就工作。

我吹了声口哨。

哦，我忘记说了，我会吹口哨，会模仿很多很多声音。

我先吹大雁飞过的声音。

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吵闹的杂音里。

我试了试天鹅的叫声。天鹅的声音很大。

还是不行，孩子们吵闹的声音更大。

好吧，大的声音是行不通了。

我干脆试了试百灵鸟的歌声。百灵鸟的声音清脆、欢快，我很喜欢。

在我旁边的几个孩子诧异地转过头，四处寻找这个声音。他们看到了我，互相推搡着，笑了。

我吹着一曲百灵鸟进行曲，冲他们招招手，领着他们找到了座位。

我一直不停地吹着口哨。百灵鸟、黄鹂、夜莺……我吹出只要在安静中才能细听的鸟的歌声。越来越多的孩子听到我的口哨声，他们找到了我，安静地跟着我找到了座位。

马戏团的帐篷里，开场前，第一次变得安静起来。

节目开演，我们的工作结束的时候，鸭子给了我一个拥抱。

这是一个真正的欢迎仪式。我的心安稳下来。

3

鸭子和我的工作，除了当领座员，还要在表演结束后，将舞台和观众席打扫干净，将所有的道具清理好，收起来。

马戏表演的最后一个节目，是魔术师变魔术。

魔术师有一顶高高的黑帽子。那是一顶神奇的帽子!

魔术师拍拍手，用力吹口气，帽子里就会钻出跳来跳去的雪白兔子，钻出唱歌的小个子夜莺，钻出在黑帽檐上跳舞的彩色小人，钻出飘来飘去的小小云朵……

最神奇的是，在最后从帽子里飘出来的彩色缎带!

天呐，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美极了!

观众席顿时沸腾起来。大家争着跳起来，去抓空中飞舞的缎带，闹成一团，也笑成一团。

每到这个时候，鸭子就会嘟起他那张扁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当观众散去之后，我们要进行打扫。人们会带走很多缎带，但还有很多飘落在各个角落里的缎带会留下来，需要我们清扫干净。

鸭子很讨厌这些缎带，那些美丽的带子缠在他的脚丫上，缠在他的翅膀上，缠在他的羽毛上，缠在他的头上，将他缠成一个彩色的缎带球。

那样子滑稽极了。

我忍了又忍，但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鸭子很生气，他跺跺脚，扭头就走。

我赶紧跟着他。开玩笑，好不容易才得来一个拥抱，我可不想搞砸了。

我跟在鸭子身后，将他身上的缎带一根接着一根扯下来，一边扯，一边编成一个彩色的结。

哦，我忘了说了，我喜欢绳子。我能将绳子系出各种花样的结，编织成手链或是小辫子。

缎带一根根编织起来，颜色一层层叠加上去，缎带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从鸭子身上抽出最后一根缎带，我用它将所有的缎带连接起来，然后找出一个带灯罩的小灯放到中间。

点上蜡烛，哇，蜡烛的光经过每一根缎带的折射，在这个黄昏昏暗的大帐篷里闪烁出润泽的光彩。

鸭子的扁嘴张得大大的，他看着我，黑黑的小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两颗星星。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突然，他扑扇着翅膀嘎嘎大叫起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马戏团的大家伙儿就围过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鸭子嗓门大，是马戏团的火警报警员，所以，他一叫，大家伙儿就会迅速赶过来。

我看到狮子团长的鬃毛湿漉漉的，一边还满是泡沫。

狮子团长的保留节目是跳火圈。他不喜欢火圈燃烧时的烟味，每次跳过火圈都要将自己的鬃毛清洗一遍。

看来，他连鬃毛都没来得及洗完，就赶过来了。

没看到预想中的火警，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很恼火。

“团长——”鸭子笑嘻嘻地举起手里的缎带灯笼，“看——”

我看到狮子团长的眉头慢慢松开，慢慢扬起了：“哈——鸭子，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个东西?”

鸭子用他那扁嘴啄啄我：“红狐狸编的，她把我身上缠着的缎带扯下来编成的!”

大家惊讶地看着我。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的鼻子摔正后，大家最开始看我的眼神就有着这样的惊讶。

“干得不错!”狮子团长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有力、温暖。

我低下头来。

“真漂亮!”魔术师说，“你愿意做我的助手吗?”

做助手!不是要赶我走?

我抬起头就准备答应。

啪啪啪——鸭子用他的脚掌轻轻拍打地面。

他没看我。

我笑了。

“不。”我对魔术师说，“谢谢你，我是鸭子的助手。”

4

连着几天，鸭子都很忙。我很难看到他的踪影。

我要一个人做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自从那天黄昏我成为鸭子的助手后，狮子团长分配给我们更多的任务了。

我忙得全身酸痛，恨不得能再长出两只手来。

可是，鸭子每天回来，似乎比我还累。他的翅膀垂在地上，一步一挪拖着往前走。

“你辛苦了，”鸭子跟我说，“再等几天，我就忙完了。”

“还要再等几天!“

我几乎能听到我的胳膊和腿的呻吟声。

“是的。”鸭子看着我。他的目光很温暖。

好吧。

用缎带编织了灯笼之后，我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可我预想中的冷落并没有来临，大家看见我反而更亲热了。

“马戏团都是有本事的人，”鸭子对我的不安不以为然，“我们都喜欢有本事的人。”

我渴望在这里留下来，忙一点不算什么。

终于，在一个安静的黄昏，鸭子回来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里藏着一个美好的秘密。

“在东边的大湖里，有一片绿色的湖州。在水草最繁茂的湖州上，住着一个女巫。”鸭子说，“她很厉害。我去找过她。她答应我，只要我能找到最轻、最软的芦花，编成一件衣服，就帮你把你的鼻子整漂亮。”

鸭子笑得更开心了：“我找遍了大湖附近的芦苇丛，终于找到了足够多的芦花。你的手很巧，你来编织成衣服吧。”

有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来。

“你傻啦?”鸭子推推我，“等你的鼻子整治好了，就能拿下你那个大红鼻子了。它实在太丑了!”

他以为我戴着大红鼻子是因为我的鼻子太丑了!

哦，就为这个，他东奔西跑忙活了这么多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们喜欢同情别人。因为同情会让自己感觉很好。

可是，如果我不需要同情，如果他发现他同情的我，鼻子完美无缺，比他那个扁嘴巴上的鼻子要漂亮无数倍，会怎么想，会怎么办?

或许，我可以去找女巫，把我的鼻子变丑一点?

“我想一想。”我对鸭子说。

鸭子对我的反应感到很奇怪，但他什么也没问。

离开鸭子，我去了湖边。

在美丽的夕阳里，我取下了那个丑丑的大红鼻子，对着湖水照镜子。

真漂亮，我的鼻子!

它又尖又翘，每一道弧线都是那么完美!

要让它变丑吗?

让美的东西变丑，这是什么道理!

我突然生起气来，用力拍打湖面。湖水溅起来，打湿了我的脸。我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湖水。

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鼻涕糊住了我的鼻子。

一张纸递到我手里，我用它擦擦眼睛，又擦擦鼻子。

“你的鼻子真漂亮!”

我一惊，抬起头，看到了鸭子。

“这么漂亮的鼻子，为什么要藏起来呢?”鸭子问我。

我叹了口气，该怎么说呢?

“这么漂亮的鼻子，为什么要藏起来呢?”鸭子又问了一遍。他的语气很沉静。这种沉静的语气安抚了我。

我要把藏在我心里的一切都讲出来。将坏心情闷在心里的感觉坏极了!

我把我怎么摔正了鼻子，朋友们怎么不理我，都告诉了鸭子。

鸭子点点头，想了想，说：“一定有人喜欢你的鼻子。”

“没有。”我嚷嚷起来，“我走在我的族群里，就像是空气一样消失在人们的眼睛里!没有狐狸看我，没有狐狸理我，大家都看不见我!”

鸭子拉着我手，坚定地说：“一定有人喜欢你的鼻子。”

“没有。”我悲伤地摇摇头。只要有一个人喜欢我的鼻子，愿意用他的眼睛看看我，我都不会把我的鼻子藏起来。

这个漂亮的鼻子，虽然我对它生过气，对它恼怒过，但我真的喜欢它。它真的很漂亮!

“一定有人喜欢你的鼻子。”鸭子看着我的眼睛，说。他的语调沉缓温和。

“一定有人喜欢你的鼻子!”鸭子说，“它真的很美丽。”

真的吗?我突然想起了那个苹果。

我们红狐狸有一个甜心节。在这天里，大家会送一个苹果给自己最喜欢的人。以往，我也会送苹果给我的朋友。可这次，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红狐狸愿意收我的苹果。

我害怕被拒绝，一个苹果也没准备。

我呆在家里，把门和窗户关得紧紧的。

屋外，传来我的邻居们欢快的笑声。我走过去，将窗帘也拉上了。

直到天黑下去，外面安静下来，我才打开门，准备出去透透气。

就在门开的一瞬间，一个苹果滚进了屋子。

我吃掉了这个苹果，满嘴香甜。一边吃，我一边流下来第一百次眼泪。

第二天，我离开了我的族群，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找到了这个马戏团，找到了我的鸭子。

5

那个丑丑的红鼻子依然戴在我的鼻子上，当我和鸭子站在舞台上的时候。

除了当领座员，我们还要在马戏演出表演最后一个节目。

当魔术师的缎带飞舞在空中时，鸭子走上舞台，在人们的哄堂大笑里，走成一个巨大的五彩的缎带球。

我呢，追着鸭子跑，一边追，一边从他身上抽取缎带编织成结。

我编过一百朵玫瑰，编过一百朵雏菊，编过一百朵蒲公英，编过一百朵荷花，编过一百朵栀子花……

魔术师在舞台的一角，对着我的花吹一口气，顿时，花香弥漫在这个有点嘈杂、有点拥挤的马戏团大帐篷里，人们掌声雷动。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小丑。

我喜欢人们看着我欢笑。

大家喜欢我漂亮的尖鼻子，也喜欢我丑丑的大红鼻子。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