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家
作者丨姜贻斌
说起水泵房,似乎更是不值一提。
它比过磅房更小,终年只有一个人寂寞地孤守。
另外,比过磅房安静万倍,过磅房每天有汽车鸣板车响,还有箩筐箢箕吱吱叫,水泵房呢,这些响声都没有,唯有开水泵的时候才有呜呜的轰鸣声。如果水泵一停,万物皆静。这里却有个别处无法替代的优点,那就是极其干净,没有一点煤灰,空气十分清新。水泵房虽小,却是一个不可忽视之地,它肩负着窑山的用水重担,窑山几千号人,不可一日无水。若无水,窑山的各个部落将停止运转,损失将是不可想象的。
水泵房位于河边,守水泵房的叫老顽固。
老顽固自然是个外号,本名李白。许多人曾经劝他改名,说唐朝有个诗人叫李白,你如果再叫李白就不太好,有沾光之嫌。老顽固却说,有什么不好?虽然我跟他是家门,他叫他的白,我叫我的白,他是唐朝的白,我是现在的白,为什么他叫得我就叫不得呢?
硬是不改。
老顽固的称呼由此而来。
老顽固离过婚,膝下无崽女。至于什么原因离婚,无人知晓,也无人打听。老顽固的家在三百多里的乡下,如果谁专门去打听此事,肯定是神经有毛病。当然,有许多人劝他再讨一个,接起李家的香火,这样才对得起祖宗,自己也不孤单。再说,按他的条件,讨个乡下女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却偏偏不讨。问他为何不讨,老顽固黑着脸,甩下一句硬话:老子不讨就是不讨,没有什么卵理由。
就这样,老顽固守着水泵房,一守多年,也不见他吵着换人来。
窑山见他这般安心,当然不再叫人替换——几乎无人愿意来——只要他觉得不寂寞,不闹着换人,那就让他守下去。其实,别人有所不知,老顽固还是害怕寂寞和孤独的。水泵房四周没有农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简直像鬼打死人。一般人如果没有一种巨大的定力,是不可能坚守在此的。当然,如果守者有点爱好,或是静心读书,或是悠然垂钓,那么,这里倒是一个合适之地。老顽固却几乎没有什么喜好。他唯一的喜好就是静静地望着碧绿的河水,望着它们缓慢或焦急地往下边流去,一望就是半天,好像河水里有他的希望,或是有他感兴趣的把戏。其实,河里除了掀起水波的鱼虾,还能有什么呢?当然,他是能够以钓鱼来打发日子的,跟鱼虾周旋,既刺激,又有一些水淋淋的活泼乱跳的收获,还能够将空白的长长的时间填补起来。
老顽固偏偏没有这个兴趣。
有一天,老顽固坐在水泵房的窗口边,呆呆地望着下面清澈的河水,看见一群小鱼跟在大鱼后面摆尾游动,一大家子快乐无比。老顽固羡慕地望着,一直望着鱼群渐渐消失。这时,他猛地一怔,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拍拍屁股走出水泵房。他像冬眠的蛇忽然苏醒活跃,拿着砍刀向山上走去。
老顽固从山上采来许多竹子,把它们一一破开,想了想,又到田野里抱来许多稻草,又想了想,还从商店买来许多的纸张和笔墨。然后,他用竹篾搭起架子,再拿稻草填塞其中,最外面呢,则用纸张糊裱,竟然做出一个个大大小小有手有脚的人来。他把他们靠在墙壁上,然后,再拿毛笔在纸上认真地描起来,描头发,描耳朵,描眼睛,描鼻子,描嘴巴。他描得很精致很仔细,也不性急。他不是在赶进度,而是像在精心地描绘一幅幅杰作。如果描累了,就躺下休息,静静地端详他们,不断进行细微地修改。
所以,那些被他描出来的人,还算是比较逼真的。
其中有四个人比较像他自己,浓眉弯弯的,大嘴,额头明显突出,眼睛笑眯眯的。在那个最大的女人的胸脯上,老顽固还歪歪扭扭地写上桂玉两个字。不知他为何写上这个名字,为何不写桂花桃花或其他名字呢?想必这个桂玉在他心目中是有些来历的吧?其他像自己的人,依次是大崽二崽三崽和满女,他们的胸脯上面写上大平二平三平,以及满妹子。老顽固简直像个货真价实的画家,描一阵子,还要往后退两步,左右上下端详一番。他把家人都勾勒出了笑容。其实,这寄予了他的希望,他想,一家人还是要十分和睦,不要吵嘴打架,他最看不惯有些家庭争争吵吵的,甚至动刀拿棍,最后搞得不是脸红青肿,就是鲜血遍流,真是一点卵味道都没有。当然,他还可以继续做下去的,却没有做更多的人了。他觉得,人生一世,一家有六口人就蛮好了,太多了实在负担不起,至于往后有了孙辈们,那么,再做几个就是了。老顽固把他们依次序靠墙而立,让他们时时刻刻能够看到自己。自从出现这些家人之后,空荡荡的屋子显得十分闹热了。老顽固如果从外面回来,进门都要亲切地喊他们一声,说,我回来了。
现在,老顽固再不看流淌的河水了,即使是一群群快乐的鱼虾,对他也没有任何吸引力。他总是默默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家人们,或是轻言细语地跟他们说话,说说家常,说说栏里调皮的猪,说说跳上跳下的鸡鸭,说说屋门口粉红色的桃花,说说山上敏捷的野兔以及宛若黑色长带的长虫,当然,还会说说发生在窑山的趣事。说着说着,有时连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呵呵呵,笑声在房子里空前回荡。笑罢,老顽固又自嘲地说,哎呀,你们看我刚才乱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像个甩把戏样的说话呢?你们千万不要笑我嘞。怎么?你们要笑我?好好,那你们就笑吧。然后,伸出一只手打自己的嘴巴,好像是以示惩罚。
或是充满爱意地轻轻抚摸他们。
当然,在抚摸桂玉的奶脯或跟她打啵时,老顽固还是有些羞涩的,会向崽女们提前招呼一声,似乎很注意影响。他说,哎,你们细把戏都把眼珠子向着门那边,不要往我这边看嘞。见崽女们不听,他马上把他们移动一下,将他们的脸全部朝着门口。然后,老顽固伸出嘴巴,在婆娘的脸上响响地啵一声,说,有味吧?还要啵一个?好,我再啵一个,哈哈。再然后,伸手抚摸婆娘的奶脯。他把桂玉的胸脯做得很大,像两个大皮球。他边摸边笑边说,哎呀,你的奶奶好软和嘞。哎呀,真是味死个人嘞。怎么?叫我手脚轻点?好,轻点就轻点,嘿嘿。然后,又紧紧地抱着桂玉,说,你这个做娘的心肠太好了,不像别人讨的都是恶婆娘,讨到你真是我的福气嘞。
当然,老顽固除了跟桂玉亲热,还忘不了崽女们。他会一个个地给他们擦鼻涕,边擦边说,哎呀,马虎死了。他还要他们叫爸爸,还扮演着他们说话。然后,安慰他们说,哈哈,等下我就给你们打蛋啵啵吃,好吗?又对大平说,你是大哥,要带好弟弟妹妹,我和你娘如果老了,你就要挑起这副重担子。你肯定会挑的?哦,那好,我就放心了。哦,二平,你平时要多做事,不要偷懒,我晓得你生了懒筋,当然,你书读得好,这是你的大优点,少做点事我们也能够理解的。三平,你其他的都还好,就是太吵了,上次,你还记得吗?你把隔壁五二娘的鸡藏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四处寻找,给人家说好话,以后千万不要搞了,听见了吗?听见了?好,那我就不讲你了。满妹子,你扯猪草劳苦功高,我们心里有数,你要像你二哥学习,发狠读书,以后进了城,要接我们去住住嘞。你会接我们去的?还要给我们扯衣服?还要买补品给我们吃?哈哈,你这个满妹子真是蛮疼爷娘的。
一日三餐,老顽固端着碗,还要给他们喂饭,边喂边说,吃饭了嘞,你们快把嘴巴张开啰。哈哈,满妹子讲辣椒炒腌菜不好吃?你们讲好不好吃?好吃吧?看来我满妹子的嘴巴还蛮刁的。大平,你多吃几口,你快要出力了,肚子不饱何搞?那会出虚汗嘞,要不得。大平,你也太懂事了,晓得跟家里节省,哎呀,真是个好崽。桂玉哎,你给我生了几个好崽女。哦,他们都跟我一样好?哎呀,你也太夸我了,讲得我脸巴子都红了,嘿嘿。老顽固依次地喂下去,跟家人讲着话,有味得很,浑身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所以,他一点也不烦躁,好像这是他每餐必做的事情。给家人喂了饭,话也讲了,饭呢,也不知不觉地吃完了,这比以往闷头闷脑的吃饭,不知闹热多少倍。
到晚上,老顽固睡觉前,先要拿洗脸布给他们抹脸,然后,把靠墙而立的家人们放倒在地上,说,要睡觉了嘞,早睡早起嘞。怜爱地摸摸他们的脸,然后,自己睡在床铺上,又催促说,莫讲话了,三平,你还在讲?你如果还讲,明天我不带你去赶场了,不讲了?好崽,快闭上眼睛。然后,叭一声,把电灯扯熄。
直到这时,水泵房终于安静下来,黑暗笼罩着这个狭窄的天地。
其实,老顽固还没有睡熟,似乎还在侧耳聆听家人们的动静。渐渐的,好像传来家人们细微的呼吸声。他这才自言自语说,好了,他们都睡熟了。然后,他长长地透口气,安心地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唯有河水的流动声在淙淙轻响,似是给他们奏响的安眠曲。当然,还有鱼群噼啪的跳动声,在毫无节奏地拍打着夜色阔大的胸脯。
家人们的相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几年,老顽固还要给婆娘的脸上和额头上描些皱纹,一条一条的,像小小的菊花瓣。每次描着描着,老顽固的泪水禁不住流下来,哽咽地说,桂玉,你老了嘞,你脸上起好多皱纹了嘞。当然,我也老了,你看我额头上的皱纹比你还多。似乎生怕桂玉不相信,还拿镜子给她照,照了照,说,我没有说假话吧?你看看,这日子过得好快嘞,像河水一样流嘞。描了桂玉的皱纹,老顽固还给三个崽画胡子,给满妹子画长辫子,哎呀,他们也慢慢长大了。尤其是在给满女描奶脯时,老顽固很不好意思,安慰道,满妹子,这不出丑,是你长大了。人说女大十八变,奶脯也是要慢慢变大的。
当然,也偶尔有路人好奇,想进水泵房看看轰隆运转的机器,老顽固绝对不答应,横起眼珠子说,这里能够进来的吗?出了事哪条卵负责?你如果想死就进来。路人当然被他吓走了。其实,他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家人们,让别人看见没有意思,这是他个人的秘密和快乐,丝毫也不想让别人分享。
四季的更迭像河水一样,眨眼来了,眨眼走了。
这时候,老顽固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觉得崽女应该要成家了,是的,李家的崽女哪能够打光棍呢?四个崽女长得这样好,男的不愁讨不到婆娘,女的不愁嫁不到人。所以,老顽固又上山砍来竹子,抱来稻草,买来纸张和笔墨,精神抖擞,高高兴兴地给崽配婆娘,给满女配男人。他把儿媳妇做得比崽矮小一点,脸上笑笑的,然后,摆在崽的旁边,说,大平,这是你的婆娘,叫小青。或说,二平,这是你的婆娘,叫花花。或说,三平,这是你的婆娘,叫枝子,她们都长得很乖态嘞。怎么?二平你说你的婆娘不乖态?哦,是我偏心?哎呀,我怎么会偏心呢?你们都是我的崽,手板手心都是肉,你说我会偏心吗?二平,你不要乱想好吗?我看花花是个好妹子,吃得做得,身体壮巴,屁股也很大,很会生崽女的嘞。当然,老顽固也并不偏心,把女婿做得比满女高大一点,然后,对女婿说,四宝,我看你委屈一下,做个上门女婿算了,我李家是不会亏待你的。哦,你问我以后生的崽女能不能够姓陈?哎呀,我看还是姓李吧,好不?我看还是不要坏了乡俗的规矩。你听我的?好好好,四宝真是我的好女婿。
当然,成亲是按大小顺序来的,老顽固不会一次把他们的婚事办完。一次办完,一是不符合顺序,二是这种闹热一下子就没有了,那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味道呢?不管是谁成亲,老顽固都要买一挂炮仗放的,听着噼哩啪啦的炮仗声,他笑呵呵的,脸上的皱纹快乐地颤动着。他还要从山上摘来许多鲜花,姹紫嫣红地摆在门两边。然后,剪一个大大的双喜,端端正正地贴在门上,那天,整个水泵房喜气洋洋。当然,他在某个成亲的崽女胸脯上,还要插上一朵鲜花,以示区别开来。然后,老顽固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好像在迎接客人,嘴里不断地说道,哦,七爷来了?啊啊,劳烦你老人家来,快坐快坐,先抽烟喝茶。哎呀,三哥这么讲礼嘞,真是太感谢了,快进屋坐吧。五嫂,你帮我招呼一下,劳烦了。呸,灾狗,你也想趁火打劫?还跳到桌子上去了?快滚,哈哈。
总之,一副很忙碌的样子。
每到这天中午,老顽固的嘴巴讲累了,然后,坐下来喝酒,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喜酒,我要多喝几杯。还举起酒杯说,感谢各位邻舍看得起我李家,以后还要请各位邻舍多多关照,好,我喝了这杯酒。当然,他还要多煮两个菜,以示隆重和闹热。另外,老顽固还要给每个家人喝一口酒,喃喃地说,喝喝喝,这是喜酒嘞。桂玉,我晓得你不喝酒的,今天崽成亲,你还是要喝点酒吧?哈哈。
总之,多年来,老顽固在这种虚拟的游戏中乐此不疲,居然没有一点生厌的感觉,他好像每天跟家人生活在一起,生儿育女,油盐酱醋,锅瓢碗勺,其乐融融。在别人看来,老顽固应该是寂寞孤独的,他却一点也没有孤寂的感觉,一点也不感到生活枯燥无味。他每天跟家人们面对面地讲讲话,笑嘻嘻的。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家人们都是活生生的,其言行是那样的生动有趣,并不是用竹篾稻草纸张做的,他们的五官也不是他描出来的。他甚至还发现他们的眼睛在不停地眨动,嘴唇在一张一合地说话。当然啰,他还发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当他看见他们笑时,他也跟着笑,呵呵呵的,好像吃了笑鸡婆蛋,笑得停不下来。当他看见其中某人烦恼时,他会上前劝说。哎,三平,你为何事烦恼?哦,队里不让你去挑肥料?工分要少些?不让去就不去吧,队长自有他的安排,少拿几分工,我不会说你的,没关系么,人生在世,心胸要开阔一点,凡事要看淡一点,你今天少弄几分工,明天或以后多弄几分工,不就扳回来了吗?哦,你想通了?那好,真是我的好崽。总之,对于家人们的烦恼,老顽固劝说时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好像脾气已经被其乐融融的气氛冲走了,像被河流冲走的枯枝和草叶。
当然,他有时也为某个家人生病感到焦急,又是打针啦,又是喂药啦。这个时候,老顽固像一个极其耐心的医生,手拿着一根细细的松树针叶,学着医生的样子,先搽酒精,再慢慢地推针。还安慰病人说,莫怕痛,只一下就打完了。他甚至还拿一根小棍子做温度计,夹在某个家人的腋下,过一阵子就抽出来看,说,哦,只有三十七度五了,快好了,莫性急,再吃点药就会好的。再一个,我告诉你,生病了不要心烦心燥,照医生的话打针吃药,千万不要自己吓自己,那样对病情没有好处。你听我的,不会错的啰。
除了家人们间常有点病痛,老顽固从来没有想到过家人们会死的,尽管他懂得人有生老病死。他想,如果要死,还是自己死在前头为好,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样也太悲伤了吧。
当然,老顽固也有生病的时候,病了就去窑山医院打针吃药,回来躺在床铺上,望着一排整齐而立的家人,说,桂玉,帮我倒杯水来,我要吃药了。又说,三平,帮我拿药来,药摆在桌子上。又说,你们不要着急,我没有事,你们看这么多年,我生过几回病?对了,还是我满妹子说得好,我像一头牛牯,健旺得很,哈哈。还莫说,老顽固虽然病了,这样天天跟家人们讲讲话,病竟然好得很快。打个比方吧,以前他生病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好的,现在呢,三五天或两三天就好了,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吧。
当然,窑山每年要派人来水泵房搞检修,老顽固每当听说他们要来了,赶紧把家人们藏起来,一部分藏到床下面,一部分堆在角落里,拿一块很大的油毛毡盖起来,以防别人看见。其实,检修工从来不会注意这些的,每次来都是直奔下面的机房,检修完毕抽身走人,话都懒得跟老顽固说几句,更不要说坐下抽烟喝茶了。检修工走之后,老顽固才把家人们摆出来,十分歉意地说,委屈你们了,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们只能让我一个人看,晓得吧?
后来,老顽固觉得还不满足,又断断续续地做了八个小人,那是孙子孙女们。老顽固对孙辈爱不释手,不时地逗他们讲话,或逗他们玩耍。或摘几朵鲜花插到他们脑壳上,或买几个乒乓球放在他们手里。喂饭时,也格外小心,生怕咽住他们。老顽固笑眯眯地对桂玉说,老婆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隔代亲,你晓得不?哈哈,这些小把戏蛮有味的嘞。
现在,人口增多了,水泵房四周的墙壁都是大大小小的人,说实话,老顽固十分满足,当然,有时也发愁。想想吧,家丁兴旺求之不得,老顽固不仅看到了孙辈,还想看到曾孙辈。这个想法他觉得并不出奇,四世同堂算什么呢?别人还有五代同堂嘞。问题是,如果孙辈们长大了,还要给他们讨婆娘或招郎,他们还要生崽女,房子这么狭窄,到时候他们住哪里呢?
这个事情难住了老顽固,水泵房几乎被他们挤满了,连他过路都有点困难了。望着渐渐长大的孙辈们,老顽固一筹莫展,他不想让孙辈们说闲话,说他这个做爷爷的没有一点本事,连个屋都没有住,那你生这么多崽女做什么呢?老顽固望着儿孙们,似乎听见了他们的指责声,这让他有点无地自容,羞愧不已。
老顽固简直无计可施,多年来没有过的愁容悄悄地爬上脸庞。他不敢承接儿孙们指责的目光,所以,他总是走出水泵房,站在外面发呆。水泵房的两侧是阔大的平地,长着一片茂密的杂草,看着看着,老顽固突然长长地哦一声,像悟出了什么,眼睛刹那间亮堂起来。好好,有了有了,曾孙们的事情能够解决了。
从那天起,老顽固在水泵房左侧的平地上挖起地基来。他边挖边说,你们莫性急嘞,屋子有住的嘞。
太阳格外耀眼,汗水一串串地掉下来。老顽固冲着太阳说,老子不怕你,老子不怕晒。说罢,扬起锄头拼命地挖起来。他要在这块平地上砌一间屋,让曾孙们有个安身之地。他每天虽然累得筋疲力尽,到晚上,还不忘向桂玉和儿孙们说说他的进度,言语间,流露出许多的喜悦。
地基挖好之后,老顽固开始第二项艰巨的任务,去窑山捡断砖。窑山的断砖到处都是,况且,不属于偷窃之物。你想想,一间屋子需要多少断砖。老顽固一担担将断砖从窑山挑回来,谁也没在意他,让他有一种随意和自由。终于把所需的断砖挑来之后,他开始挑河沙和石灰。这些东西是不准乱挑的,所以,只能逼迫老顽固去偷,如果要他出钱买,那是买不起的。他决心不花费一分一厘就把屋子砌起来,让儿孙们佩服他的本事。所以,他竟然去窑山偷,或是去农民的石灰窑偷。他当然很小心,担心被人家发现,所以,他总是趁着夜色去,像一个幽灵匆匆地行走在黑暗的世界里。说实话,他内心很紧张,尤其是担心被抓。如果人家问他偷这些东西做什么,难道说是用来砌屋吗?那么,人家要问砌屋给谁住呢?你娘卖肠子的,一个人睡在水泵房还嫌不够宽吗?如果人家明白他的用意之后,又会有何种想法?会不会把他当作神经病看待呢?
幸运的是,竟然没有被人发现——大约是神在助他吧。
渐渐地,空荡荡的平地上堆满了断砖河沙和石灰,当然,还有偷来的长长短短的木料。砌这样一间屋子,老顽固还是有把握的。进窑山之前,他曾经在乡下帮人砌过屋子,尽管不是技艺高超的砌匠。所以,那把砌刀仍然留在他身边,现在,终于可以发挥它的作用了。他砌屋子的速度不太快,他认为光是砌墙,两个月应该足够了,所以,并不担心家人们说他的闲话。他拿出自己最好的手艺,慢慢地砌起来。他想,如果是整块的红砖那就太好了,断砖毕竟要多花费时间,都要拼拼凑凑,而且,砌出来的墙壁也不是那样好看和整齐,算了,将就将就吧。这样,眼看着墙壁一寸一寸地往上走,已经接近了屋顶。老顽固很高兴,不时地冲着水泵房喊叫,你们快有新屋住了嘞,莫性急,嘿嘿。后来,老顽固没有偷瓦了,他到窑山偷一些油毛毡,然后,把它张扬地铺盖在屋顶上。
新屋子砌好的那天,老顽固放了一挂炮仗,还喝了几两酒,当然,也多炒了两个菜。他喜不自禁地对家人们说,现在好了,新屋子砌起了,你们不要性急,先让它干一阵子再住进去,不然,水汽太重了。总之,新屋子的出现,让水泵房也不显得那样孤单了,他们像亲人般耸立在河边上。
这时,老顽固除了跟家人们高兴,竟然还希望有人参观,来欣赏他的手艺,看看他李家的新屋落成。这种感觉,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以前,他不希望有人看见这一切——现在,他居然不断地往小路上张望,小路上却空无一人,只有雀鸟像一粒粒黑色的豆子在空中上下翻飞。
其实,哪里会有人来参观欣赏呢?一个都没有。说一句残酷的话,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来水泵房短暂地逗留过——除了匆匆来去的检修工——这里有什么值得逗留的呢?除了性格沉闷古怪的老顽固,真是乏善可陈。
所以,老顽固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有一天,窑山的水塔上突然没有水了,人们觉得很奇怪,这种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窑山这么大,地面和井下没有一天能够断水。所以,窑山赶紧派人去水泵房看看,派去的人叫张之明。当时,张之明求水心切,似乎没有注意到旁边砌起的新屋。他跑到水泵房一看,房门紧闭,听不见水泵在轰隆鸣响。张之明高声大叫,快开门,娘卖肠子的,怎么不抽水呢?喊半天,却无人应答,推门,也推不开。张之明焦急了,往后退几步,然后,猛地一脚,把门踢开了。
走进去一看,张之明顿时怔住了。
屋里散发出一般异味,只见老顽固搂着一个假女人睡在床上,地上还躺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假人,这些人似乎是按等级摆列的,崽女辈和配偶睡在一起,孙子辈则睡在他们的脚下边。
张之明战战兢兢地走近床铺,看见老顽固身上爬满了黑蚂蚁,蚂蚁们快乐地在他的鼻孔和嘴巴里钻进钻出。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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