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快要消失的时候

抓住疼痛

——题记

 

自白：我这个人肯定会以某种方式离开你们。就象一只鸟曾经坐在你们的枝头对一个女孩辽阔地笑了笑尔后便飞走，我清晰地听见你们对那女孩说：鸟是上帝的客人。其实我不过是你们及那个女孩所听到过的唯一深切而一无所闻的鸟啼。

 

立春

“懒鬼，还不起来呵”

她喊着，在门外

早晨，清澈见底的脸

 

雨水

父亲，捶着风湿的腿

里面，有一种极悠远的疼。

山岩那边

阳光成群结队……

 

惊蛰

那晚春雷闹肚子疼

乡村医生夜半归来

雨衣濡湿地板

窗口亮起，划时代的闪电

听诊器在墙上

晃晃

 

春分

手探进去，很深

好象在里面捏弄

去年的脚趾

瓮底还有余粮吗

婶，最后只是把

自己雪白的膀子拽出来

 

清明

一片青苔来访

在床沿坐了坐

没说什么

隐名埋姓的凳子

挪动四条回忆的腿

 

谷雨

邻居

从山里回来

把女儿插在花瓶里

听

露水的手指

敲打广阔桌面

 

立夏

河流漫过

南瓜的肚脐眼，漫过

南瓜的肚脐眼，恰似

玲珑光滑的漩涡，刚好

可掏进去一个手指

不被碰湿

 

小满

嫂子怀孕了

麻雀立在麦梢

眺望远方

那真是个好地方

那真是个好地方

 

芒种

庞大的浓荫

暖烘烘的痒呵

农妇白生生的奶子

动如脱兔

温柔的羊

连风都不得罪

此刻正用背蹭着远山

 

夏至

河湾碧绿

泳动的白色手臂

如，初出茅庐的少女

如最初的光线

把漫长，伸出去

 

小暑

油灯的红色光晕

映照着谷壳土墙

洗梳的少妇

头发垂在脸盆里

象悬崖

 

大暑

象啤酒瓶盖，砰地冲开

跳起来欢呼

水!

水。水。水。

水的纪念碑

双手在空中，张开

降·雨的门

 

立秋

群山万壑经历过战争

一个藏猫猫的儿童，从弹坑里探出头

四周寂然

搬起石头

砸住风的脚

 

处暑

醒来

忽然感到饿

伸手摸弟弟的头呀

一个遥远的小山包

 

白露

四野暗下来，脸

书本一样白

乌云，若烟火燎黑的檩皮

巨雷地瓜般膨胀

垂下来。

“少见的天气”，亲人嘟哝着

狐狸不轻易经过故乡

 

秋分

连绵起伏的群山

铁丝上的旧毛巾

飘。

清贫的教师和涧流

秋天的搪瓷缸，很白

 

寒露

这么早看见，井沿

象水磨牛仔衣领

山影还是暗的，淘米筐里

微微凸起一小堆曙光

青菜、萝卜、蒜苗、小葱

滴着水。

 

霜降

月光下，回家的人

空着手回家的人

空着手，回家的

人。

(多么好呵

什么都扔下了)

 

立冬

茅草呵——

风从山坡上倒下来

倒下来

在天底下

伸手抓住，鸟寂静的脚

 

小雪

满眼飞絮

牛在自己胃里寻找粮食

意外地翻出一个春天

有一朵小花，仍在

等待嫁期

 

大雪

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

记住;

岁月中的那张麻脸

 

冬至

灰色天幕

一条长长长长的路

孩子手中的甘蔗

越来越短

越来

越短

短。

 

小寒

远远

冰凉的星

戴狗皮帽的

三三两两

小崽子，你们站拢来点!

 

大寒

熊掌踩熄火脊

夜缩成蓑衣，附在背上回家

星星在衣裳上烧出破洞

柴蔸在火塘里坐化

灰烬说：

“你们将消失

而我不会那么快”

 

一天

时间：公元一九九一年农历十月十四日

地点：中国湘西南山地某村

 

卯时：天亮

乳白的晨曦

挤在齿状的远山上

喂，请刷牙

一个孩子从耀眼的门环中走出

扛在肩上的柴扒像一枝巨大的牙刷

好像去参加节日前的大扫除

“杭育、杭育”

搬开童年的一粒眼屎

看见姊姊的牙齿

刷得像东方一样白

 

辰时：早餐

堂屋神龛下

桌子是一块四方方的田土

乡土风流排开座次

上席的爷爷是一尊历史的余粮

两侧的父母如秋后草垛

儿子们在下席挑剔年成

女儿是一缕未婚的炊烟

在板凳上坐也坐不稳……

 

巳时：变换

母亲在里屋

打开箱子翻衣服

一件蓝色的

又一件绿的

不断地翻下去

窗外的山就渐渐有了层次

(隐隐传来播种冬小麦的歌谣)

未时：老鹰叼鸡

“老鹰叼鸡啰”

小村一片惊惶

许多脚跳起，又落下来

(多谢喙下留情

没有把万有引力叼到天上去)

“慌什么?”

村前的古樟树咕哝着脱了袜子

把世世代代的根

伸到溪涧里去濯洗

 

酉时：日落

太阳每天衰老一次

残留在山脊上的夕照，是退休金么

爷爷蹲在暮霭里

磅礴着一声不吭

似乎不屑于理会

那一抹可怜的抚恤

悬念比蛛丝更坚韧

告别这世界时，爷呵

别忘了对落日说一声：

且听下回分解

 

戌时：点灯

背一捆从地里割回来的薯藤

一捆极度疲软的夜色

母亲在一帧印象派画深处喊：

娃，点灯

孩子遂将白天

藏在衣袋角里舍不得吃掉的

那一粒经霜后的红枣，摸索出来

亮在群山万壑的窗口

愈远愈显璀璨

 

亥时：关门

一个少女犹如拒婚

把挤进门的山峰轻轻推出去

说：太晚了

“回来呵!”

柴扉里传来招魂般的呼唤

远山弱小的星星能听到么

砰，整个地球都关门了

母体内有更沉重的栓

 

子时：戴月

月亮是广场上的灯

月亮照着毛茸茸的夜行者

月光从瓦蓬射落

照彻桌子上的一只空碗，空碗里

一粒剩余价值如山谷里的

一个小小人影儿

好像灌木丛里窣窣窸窸响

“口令?!”

“回家。”

 

寅时：鸡鸣

鸡叫头遍

发现身边，竟斜斜地躺着

地图上一段著名的山脉

鸡叫二遍

梦游者悄然流落异乡

(时间穿过多少码的鞋子?)

鸡叫三遍

哎呀呀

曙色像绵羊一样爬上山岗

 

一颗土豆的夜晚

门欸乃叫了一声。像婴儿

或者掠过远山芒花的夜鸟

坐在火塘边悉心撕一颗土豆

褐色的皮。在这之前我承认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肉体

 

黄金透亮香气朴素!在这之前

这颗土豆很烫，我不得不把它

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

看上去仿佛是有了两颗

其实那只是幻觉呵，就像

一场灼热的情爱冷却后

最后剩下的总是孤单一人!

 

今晚我悉心撕这一颗土豆

褐色的皮，赖以延长人生的宴会

门欸乃叫了一声。像婴儿

或者掠过远山芒花的夜鸟

我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急于上床

迫不及待脱掉月亮的衣裳

 

经过与离开

 

那是我经过的千百个村子中的

一个村子。那是千百次经过中的

一次经过。一个姑娘追上来问

“你是ⅹ吗?”她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

我是另外一个人。但也难说呵

也许我就是那个人!也许那个人

就是我，而我正在另一地方?……

 

那是我千百次被雾否定在旷野的

又一次，我看见姑娘片刻的犹豫

就像阵雨前最明亮的黑暗!

哦，天哪。我只是从这里经过

怎么又被弄成了离开?离开可不像

经过那样轻松。离开什么都不容易

偏偏又是眼睛!我匆匆卷裹着茫然

动作笨拙而慌乱。每一次

都像初次作案那样善良而不可饶恕

 

一朵形而上的云

小路尽头，白云涌起

乡愁黯蓝。我的背影是山之阴

怀乡者的病历。我的消失

让人羡慕吧，倘若我留下来

他们很快就会可怜我

给女友W写信，我狡猾地说

“等到我们见面那一天

也许我已像现在这样老了”

头顶上的天空，多么蓝呵

多么平静。禁不住在心里骂自己

“混蛋!你居然还活着!”

记得给W的信中也曾说及

“为了减轻死亡，到时候我也许

把万分之一的侥幸扔掉

就像飞鸟把体重抛给山谷”

一朵形而上的云，飘过来了

那也是我吧，不惊动任何风景

仿佛微服私访的皇帝

 

失落

那么轻轻一阵风

就把我的草帽吹去

比太阳下山的速度快多了

只稍稍有点迟疑

就那么飘落山谷

 

记得是在城里的一个小店

买到那顶草帽的

当时并没有怎么认真挑选

如我为数极少的几个知己

最开始的交往也甚为平淡

 

我在草帽虾显得质朴而谦逊

我曾站在山岗上，从头上

把那顶草帽拿下来

向翱翔的苍鹰致敬

碰上远山又谁哦喂哦喂叫喊

 

我也就挥动手中的草帽尽情呼应

人在那种时候会忘掉一切

在那淡蓝或深紫的黄昏

没想到会这么快

失去一个旧日的朋友

 

只不过是一顶旧草帽罢了

然而我受惠于它太多

往后谁能像它一样

荫庇我而又不使我感到压抑?

不过我想

 

在别人头上它也许会成为皇冠

在我头上却不可能

我失去它是给它一次机遇

我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只希望山谷里有谁能捡到我的草帽

 

明天清晨戴着它重上山冈

那时我必定是在山脚下仰望

为那一轮陌生的辉煌

傻子般热泪盈眶

 

潭

远离喧哗的潭

首次与它见面时

我就被它那种精神感动了

 

那种甘于寂寞的精神

水一眼见底

其实很深

看得见底并不等于浅显

而是深得整个都透明了

 

我崇拜过瀑布

在伟大的瀑布面前

我曾像一个水龙头那样低头鞠躬

然而我是更喜欢这潭的

 

这近乎孤僻的潭

它大概不喜欢去开会

也从不去参加什么花卉之类的婚礼

热闹的地方没有思想家

 

除了白鹭偶尔来照影

除了青蛙偶尔溅起一则俳句

因为宁静而显得渊博

因为高尚而显得清洁

 

我想在潭边立一块牌子：

水在镜子里休息

请勿打扰

 

晚餐记录

老乡家的桌子有四个方向

我想这很有道理

吃饭的时候

四面八方的人都会回来

 

他们请我坐上席

上席是神的方向，那怎么行呢

我只是一个普通过客，来自凡尘

我愿意坐下席，和人们更接近

 

别客气哦

大碗冒尖的米饭压迫过来

我感激得频频点头

在那样饥饿的时刻

客气简直是虚伪

 

我紧扒几口，顷即又慢下来

我沉默的舌头触及了山腹深处

那里有一些远离宴会的东西

必须细细咀嚼

如果狼吞虎咽

 

将来怕是再也难以回味

老乡们吃得很认真

鼻尖冒着细密的汗珠

一个伟人曾经说过

吃饭是第一件大事

从中可以悟出些什么

 

当时我正好坐在靠门槛的方向

太阳咚的一声就掉下去了

屋内没有任何反映

我感到诧异

这么大的事情都未能惊动他们

沉默里饱含丰富的维生素

继续吃饭

只是已渐渐看不清碗中的菜了

 

经过一个山村

黄金般的余晖

返照在收割后的稻茬上

我所经过的这个村子

正笼罩在一种很好的光效果里

白天行将消失

一切都好像要有个交代

便多少显得有些焦灼和烦乱

哦，落日怎么也撵不进鸡埘

鸭子以嘶哑的嗓门

嘎出一种本土的乡愁

人们很忙

往墙上挂锄头

用柴棍剔脚趾里的泥

在竹竿下踮起脚跟收衣

或匆匆颠筛着燥谷

童声的小花狗朝天吠着

没谁理睬它

是谁在村口一声长一声短呼唤孩子

便让人想起这世上还有一种

叫“家”的东西

不禁就鼻子有点酸

喉头也像有什么梗着了

我知道这村子和好多村子正面临着黑夜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

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与之相应，地球上就有另外好多村子

正在黎明中醒来

这样想想就会觉得宽慰

我从城里来，也可以说

刚才与这村子擦身而过的是一座城市

但没有谁注意

人们都很忙

活得专注的人们

一般都不会大惊小怪

 

神农氏遗下的号码

圆圆的团箕是乡土的电话号码盘

你，一粒粒地拨一粒粒地拨

毕生拨着一个遗传的号码

在春天，要长途

(泥泞的闪耀着水洼的长途)

那个佚名的声音

会如约跋涉而来么

 

一粒粒地拨一粒粒地拨

冥冥之中是谁在占线呵

(曾记得有一只旱魔的手

使所有的藤蔓都不能动弹)

生命的念珠饱满或者干瘪

全凭苍苍的五指感受

 

你在沉寂中摸索着，渴望对话

无意中是哪一个手指

倏地触动了天机

田野上露珠叮铃铃响

通了

远方有一只手拿起花朵的话筒

 

要梦里也许你曾见过他的面容

喂，请说话

为什么你依然低垂着头

依然一粒粒地拨一粒粒地拨

神农氏遗留下号码是几位数呵

你要找的

究竟是谁

 

月 出

透明又朦胧的鸟蛋

从黑色巢窝里旋出

轻轻磕碰着山角

淡然的液汁

濡湿遍地怀想

 

绵延的群山陷入迷茫

刺猬有些不安

一个名人还家

月亮般一声不响

 

盒子中的盒子

少年在山岗

他湿漉漉的头发仿佛追悼

那场墨绿暴风雨，刚刚逝去

棉花糖降落伞忽然密布黑黝黝屋顶

桔红色头盔扯着伞绳悬浮窗口

久别归来的那个人形同空气

存放幻想的暗室有纯净的糖和赫

有足够的黑暗虚构十八岁的月亮

微茫沙盘里，假山犹如一堆绸缎

春暖花开，有谁将要离去

群山和道路绵延不绝，预言被遗忘

在盒子中的盒子，冷清的鞋店

作者：匡国泰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