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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媛媛|中国橡胶的红色记忆 第一章 湘江潮涌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3 10:23:29

1.

2010年6月5日,我背上行囊,乘上了飞往西南的班机。飞机在地坪滑过一条线后升腾到我想象不出的高度,人就像进入云层。我知道,我这次的行动就是接触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我是乘着现代交通工具去追溯半个世纪前的历史,颇有点穿越时空的感觉。

中午时分,飞机降落在祖国的西南门——昆明。

昆明于我是一个陌生城市,但我不会感到孤独。来之前有人准确告诉我,除在云南农垦有13万湖南老乡外,云南还有160多万湖南老乡。我感到我的周围就有湖南人走动,乡音就围绕在我身边。当我听说,云南有的老人一直没有搞清他的老祖宗是南京人还是云南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故乡在哪里时,我就想起当年云南收复回归后,边疆的稳定曾困扰着朱元璋。于是,朱元璋命令沐英带领30万征元大军就地屯田戍边,有家眷的迁往云南陪丈夫守边,没有家眷的就地通婚。由于汉族不是云南的主体民族,云南又处于落后状态而没达到目的。1383年,朱元璋把南京城居民以及能工巧匠迁往云南。史书记载:明代从江浙一带移民云南的军民有200多万。如今,200万人变成了3000万,云南也从明代的蛮荒之地变成了高原的江南。“500年前看江南,500年后看云南”,也许就是当年朱皇帝号召老百姓踊跃报名移民的政治口号吧!昆明至今存在的杨家屯、李家营村落就是军屯留下的历史痕迹。

明代史籍记载:“卫兵所在,有闲旷田,分军立屯堡,令其耕且守。”“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明万历二十四年,陈用宾于勐卯大兴屯政,召内地百姓前来屯垦,收储粮赋,以供守关军粮。清光绪初年,清查屯政时,每年向腾越厅上缴银赋二百余两。到民国时期,屯甸已变为土司粮田或民田,屯政已废。明清二代实施的军屯、民屯和商屯,对于守土戍边、巩固边防起过重要作用。但由于屯政时兴时衰,屯垦没有得到持续发展。三国诸葛亮南征时,鼓励农耕,有过屯田史,仍然是混沌未开。今天,这一方土地是解决中国对橡胶迫切需要和发展橡胶种植的天然宝地。因为关系国计民生大事的橡胶,当年党中央作出大规模人口迁徙、“屯垦戍边”开垦边疆的战略决策,无疑是英明的。

三湘儿女沸腾了

在昆明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敲响了朱忠恒的家门。

朱忠恒,当年湖南祁东县公安局长,县委常委干部。1959年,湖南支边任务下达,他成了县委支边办公室主任;当支边队伍出发时,他又成了祁东县带队政委。他带领湖南21339人,去云南的思茅、版纳、德宏、临沧等地区支边。1983年,朱忠恒任西双版纳州人大常务副主任;1989年担任云南农垦总局纪委书记直到退休。

开门的正是朱忠恒。他握住我的手说的第一句话:“欢迎家乡的漂亮女作家。”

朱忠恒,中等身材,腰背溜直,目光炯炯,国字脸上看不到70多岁老人应有的皱褶,尤其他说话时洪亮的声音,俨然是个50多岁某机关领导干部。

家里窗帘卷起很高,阳光从窗帘溜进来落在大茶桌上,朱忠恒坐在桌边给我泡茶,很是温馨。

“小薛,你不知道,当年支援边疆是国家一件天大的事啊!”朱忠恒说,“醴陵县开三级干部大会,有3000多人参加。会议只有一件事,响应毛主席号召,去云南支援边疆、开发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云南那边宣传很有吸引力: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倒还抓把花生,出门看大象!湖南农民去云南当工人、吃国家粮。”

朱忠恒很激动,语速加快,最后说起了我听不懂的祁东土话,但我能感觉出他当年的那股激情。

朱忠恒从书柜里找出当年去边疆的花名册。他翻着一页页用蓝墨水写的名字,那些名字就像小蝌蚪一样趴在发黄的信纸上。那上面的名字我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我从他那庄严的表情中感到名字后面所藏的故事。

朱忠恒说:“湖南和云南签订了这份《协议书》,支边人员必须本人自愿,政治可靠,身体健康,年龄17岁至30岁要占总人数85%,男女青年各半,各行各业人员和农业生产能手要占15%以上,家属可以随迁。当时云南边境复杂,边境上有蒋军残匪骚扰。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及家属坚决不要。虽然政治条件苛刻,但边疆又需要人才,所以去的领导、教师、医生,以及木匠、篾匠、石匠、铁匠等手艺人条件又可以放宽。”

历史从朱忠恒嘴里汩汩流出,他把我带进53年前的一个秋天:

天上那个云波咯

水里的霞哟呵

八百里洞庭啊

我的家叻

日从家里出喂

月在家中挂叻

将开千条路哟

风撒万朵花

飞鸟也吃金丝鱼咯嘿

芦苇垂钓红须虾咯嘿

船举金杯露斟酒

柳摇那个绿扇叻

浪煮茶叻

……

——《八百里洞庭我的家》

八百里洞庭就是三湘儿女的家,三湘儿女祖祖辈辈在这块丰饶的土地创造、繁衍、生息。素以瓷城闻名的醴陵县就在南洞庭东部。在醴陵这块土地上,巧夺天工的艺人能制造出世上最漂亮的瓷器。瓷器使醴陵富饶,也使周边四县的姑娘都争着嫁进这里。

1959年,正当新中国建国10周年的时候,醴陵烧制的釉下五彩瓷器被选为首都十大建筑用瓷;一批胜利杯选进了人民大会堂。就在新中国过完10周年国庆的时候,一段不寻常的历史选择在这里发生:一场史无前例、牵涉甚广、甚为机密的人口大迁徙在醴陵、祁东、祁阳三县悄悄进行。

2.

醴陵三官桥有个外号叫“狗崽”的村民,他从瓷窑出来望着天空那个红球时,已过了1959年的24个秋老虎,但天上挂着的那个红球仍然热得他们直张嘴。他光着膀子站在瓷窑门前想歇口气,可他还没歇完这口气,山坡就有人喊:“快!快去大队部。队上人都去那里了。”

狗崽翻起肩上的毛巾抹了把脸,朝大队部跑去。

大队部集聚了很多人,那个热闹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大队部墙上猛增了标语:“响应毛主席号召,去云南支援边疆、开垦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鲜红的标语是刚贴上去的,糨糊水还在往下流。广播也在一遍遍播送:边疆是好地方啦!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倒还抓把花生,出门看大象。同志们,赶快行动起来吧!我们去那里当工人,吃国家粮。

狗崽钻进人群才弄清,刘支书从县三级干部会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大家报名去云南农场支边种橡胶。这个消息把狗崽弄得一头雾水。

大家问:“种橡胶做什么?”

刘支书说:“告诉你们,天上飞的飞机、地上跑的汽车和我们脚上穿的鞋子都是橡胶做的。”

大家问:“橡胶能作这么大的用。那云南好不好?”

刘支书说:“好哇!那里四季如春,遍地水果。”

大家问:“呀,遍地水果。那还种不种稻谷?”

刘支书说:“种呀,那里的稻谷呀,不用下田,全种在山上。”

山上种稻谷!大家听得好奇又有些兴奋,于是又问:“那里有没有辣椒吃?”

刘支书说:“那里的辣椒用梯子摘。”

狗崽看大家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他冲到支书面前问:“农场是干什么的?”

刘支书说:“农场就是要我们去做工人、拿工资、吃国家粮的地方。”

“吃国家粮呀!哗!”狗崽一蹦三丈,有种快进了天堂的感觉。狗崽拍着胸口说:“报名去。”

刘支书说:“报名哪能那么容易?去的人就像征兵一样,要出身好、身体好、思想好,要经过写申请和保证书,要上级领导审定批了才能去。”

狗崽说:“我出身好、身体好、思想好。写申请去。”

狗崽父亲把狗崽从人群中揪出来。

父亲说:“窑里的瓷坯要烧了,你还在这里瞎跑什么?”

狗崽说:“我要去云南支边还烧什么窑。”

父亲说:“家里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你去云南干什么?”

狗崽说:“我们响应毛主席号召,去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啦!”

父亲说:“边疆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狗崽说:“那是个好地方,我们可以拿工资吃国家粮。”

父亲说:“蠢崽咧,外面再好也没有家乡好啊!”

狗崽说:“爹,不能这样说啦!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话呀!”

父亲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狗崽说:“同我们一块去。”

父亲说:“我们怎么去?这把年纪了。”

狗崽说:“家里还有哥哥姐姐,他们帮我照顾你们。”

父亲叹了口气说:“崽啦!你人心思外,犹如猫儿无食走四方。对于支边是好是坏是祸是福你全然不顾。唉!儿大不中留啊!”

那些日子,听毛主席的话,去云南支援边疆、开垦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宣传,通过大会小会如火如荼。干部带头说服思想隐患的“五怕”:怕水土不服、怕语言不通、怕生活不习惯、怕找不到爱人、怕吃苦受累。 克服“三留恋”:留恋亲人、留恋家乡、留恋财产。在工作摆布上:白天搞生产,晚上搞支边;工地搞生产,食堂论支边;田里搞生产,田头休息谈支边;手里忙生产,口头讲支边。全县组织5300个宣传队,28800个宣传员,黑板报6720块,门板报万块,土广播筒3980个,设立了6500多个决心台。大街和村庄上,瞎子听得见的声音是支边,聋子看得见的东西是支边。当年醴陵烧出的瓷碗都印着“支边光荣”四个字,人们吃的芝麻饼有“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八个字。

那些日子,政府工作组到哪里,狗崽和小伙子们跟到哪里,嘴里喊着:“我要去云南呀!我要去云南。”

朱忠恒告诉我,可到了真正要走时又觉得家乡难舍,故土难离。这时,乡间流传:“驱赶你上云南四川。”据说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张献忠在四川杀了很多人,引起了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这个“上四川”之说验证了。“上云南”还没有验证,现在来了“湖南青壮年支边上云南”是不是要应验“驱赶你上云南”这句老话?在这种传说下,醴陵县的报名工作进展缓慢,一个星期过去了,有的公社只有五六个人报名。而上面指示,醴陵县要在24天内动员1万多名青壮年迁出,时间紧,任务重。

朱忠恒突然停住,低头喝茶。

我可以想到,这里是三湘儿女祖祖辈辈的家。自古以来,中国农民的乡土情结十分浓厚,对土生土长的农民和干部来说,云南非常陌生,要让他们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而遥远的地方,自有他们难以割舍的情结。

当朱忠恒再抬起头时,目光炯炯,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希望,一线转机的希望。

朱忠恒兴奋地说,那天,就在1959年10月25日那天,醴陵县组织了一个特殊大会,就是那个特殊大会,一夜鼓起10万人热情,人人唯恐报不上名,拿不到证书。

我想,那是一个怎样的会议?能让10万人一夜鼓起热情,唯恐报不上名,拿不到证书?

醴陵县的一个特殊大会

湖南为了醴陵县支边动员工作的成功,1959年10月24日这天,湖南省委派了一位副省长率领工作组来到醴陵县,地委副书记陆明也带工作组来到醴陵县。这时中央移民局局长杨虎臣也来到醴陵,时任县委财贸部副部长马克勤也到了现场。

1959年10月25日,醴陵县委要在县委礼堂召开一个全县支边总动员大会。

醴陵县委礼堂主席台前更换了会标,两边增添了巨幅标语。左边:坚决听从党召唤;右边:奔赴边疆志不移。

标语格外醒目,礼堂内外人头攒动。大会直接连着全县有线广播,全县范围内都能听到大会的声音。广播放着革命歌曲《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高音喇叭喊着:“同志们,我们赶快行动起来,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支援祖国边疆建设!”

大会开了半小时,只见一个头戴布帽的中年男人健步走上台,对着话筒大声说:“乡亲们,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我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我颜傲秋第一个上!”

话音刚落,上下轰动了。掌声、口号声响成一片。

颜傲秋,这个醴陵县县长上台表态,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点燃了广大干部群众心中的火焰。几乎一夜间发动起群众会、妇女会。当时就是一句话: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我们响应毛主席号召,你报名,我也报名。家家户户都报名。那几天,申请书、决心书、保证书像雪花一样飞来,贴满了县委礼堂四周。醴陵县到1959年11月18日截止,短短24天申请书、决心书、保证书达16.8万份,98%的青壮年都写了申请书。黄土铺公社长安大队2196人中,除“五查”分子外,100%都写了申请书。有个青年写了45份决心书,最后交了份血书。

祁阳支边热潮是一浪高过一浪,全县不到5天超过10万人报名。这时,学校老师教唱一首支边歌:

云南是个好地方,

土地肥沃丰产粮。

踊跃报名上云南,

边疆建设作贡献。

……

这首歌开始在学校唱,继而通过文艺晚会演唱,传遍三个县的每个角落,成了青壮年报名支援边疆建设的动员令,也成了支边大军整装待发的战斗号角!

我想,男人唱着这首歌时会想到那个水果之乡,在那里吃国家粮,拿工资的情景。姑娘唱着这首歌时会想到那个四季如春,冬天都可以穿漂亮裙子的地方。

朱忠恒告诉我,大家都动员起来了,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最初报名人不多,而今天最大困难是报名人多,又去不了这么多,审批工作难度特别大。按上面严格审批又加了一条,青年男女要求结婚。但这一条也没吓住青年男女,年轻人找对象,搭对子,闪电结婚成了风气。

祁东县嘉树大队的张冬生,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还有孙子,全家3代15口人,他申请全家支边。工作人员多次与他交谈,说他57岁了不符合支边青壮年条件。他说:“我的儿女符合条件,我领着全家去。”经过反复工作,他硬是铁了心要去云南支边,最后让他带全家到了云南勐腊农场一队。

湖南祁东县双桥人民公社竹山大队团总支书记周斌生,当年17岁。支边大会结束后,他带头报名时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上誓言:为了祖国橡胶业,愿将青春献边疆。

公社党委批准他为竹山大队支边带队人,他带领竹山大队的25户78人踏上了支援边疆的路程。

……

3.

当阳光溜出房间窗外时,把整个下午不知不觉带走了。朱忠恒仍然沉浸在历史的记忆中,我像是融入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仿佛听到那个时代的最强音: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到边疆去,开垦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

离开朱忠恒老人时,他对我说:“我调到云南农垦总局多年了。你到下面农场,遇到那些当年写血书、搭对子、闪电式结婚的人,请代我向他们问候!”

我说我会的。

写血书,搭对子,“闪电”式结婚

这里没有时髦的故事,但有最纯真的激情。

这里没有曲折的情节,但有最崇高的行动。

在我三次赴云南跟踪采访湖南支边的7个多月中,陆续遇到当年写血书、搭对子、“闪电”式结婚的湖南支边前辈。在书写他们时,为了情节需要,我特意把后面采访的人提到前面,让这些平凡的普通人集到一块,在我的作品里一个个出场。

王中明,望着面前这位戴着黑线帽的70多岁老人,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他剃个光头的模样。我请他回顾当年情景时,他扯了扯衣边,咧嘴一笑。我从他这一笑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他当年的那股激情。

1960年8月的一天,17岁的王中明去参加祁东双桥公社支边动员会。会上公社书记说:为了打破帝国主义长期对中国的经济封锁,毛主席、党中央决定开发边疆这块热土,建立天然橡胶基地。同志们,我们湘江儿女要响应党中央、毛主席号召,去边疆,肩负开发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光荣重任。坐在台下的王中明热血沸腾,他离开会场时就写下了申请书:

党委号召我们记清,

特向领导下保证,

积极劳动搞生产,

踊跃报名写申请。

大海难阻我意志,

高山难挡我决心,

恳请党委来批准,

我去云南献青春。

王中明回到家又怕领导批不准,他三天内写了25份申请。在交25份申请书时,王中明剃个光头,咬破手指,在白布上写下“不去支边,誓不为人”八个字。他把血书送到大队部。

大队支书说:“这小子学岳飞精忠报国了!这样的优秀青年,大队批准了!”

王中明高呼:“支书万岁。”

大队支书说:“你小子不要高兴太早。大队这关过了,还有公社和县里两关。只有公社和县里批了才算真正过了关!”

王中明撒腿朝公社方向跑。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中明如愿以偿到云南支边。

我见到吴秋莲是在西双版纳州东风农场的三分场。70岁的吴秋莲,长得秀气,那双眼睛特别清澈。我很少见到70岁的老人有如此清澈的眼睛。她的几句话和几个动作,让我从她身上感到了湘妹子那种勇往直前的“火辣”性格。

吴秋莲家有五兄妹,她排行老二。解放前,家里穷,母亲领她五兄妹四处讨饭。解放后,家里分了田过上幸福生活,吴秋莲也进了醴陵市浦口镇天符学校扫盲班识字。

1959年10月的一天,天符学校不见昔日宁静,大队广播,学校广播,播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边疆去报答毛主席的恩情”、“誓死保卫边疆”、“一人去边疆,全家光荣;全家去边疆,世代光荣”。那一段,整个天符学校沸腾了。学校的房屋上、树干上到处贴着红色的标语。

当吴秋莲的班主任老师动员14岁以上的学生报名去云南边疆建功立业时,刚满14岁的吴秋莲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她学着大哥哥、大姐姐咬破食指,点血写下:我自愿要求去云南报效祖国,报答毛主席的恩情。

吴秋莲如愿以偿被批准了。

浦口公社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欢送会,吴秋莲开完会,戴着大红花,拿着“转学证”一蹦一跳回到家。母亲看到她胸前的大红花急了,随手操起一根棍子朝她撵去:“你哟里(湖南土话:怎么)这么不听话呀!这么大的事也不和家里通下气,你想气死我吗?赶快把花、转学证还回去,信不信,我打死你。”

吴秋莲撒腿就跑,嘴里还唱着:“我要去边疆啦!我要去边疆。” 吴秋莲跑着唱着,母亲在后面撵着骂着。最后母亲把她捉回来锁在房里,叫吴秋莲的哥哥看守她。到了晚上母亲就在门口哭诉:“秋莲呀!你还是孩子呀,你知道你去什么地方吗?那个地方土匪出没,啥哩(湖南土话:什么)都没有,离家又这么远,你去那里,以后母女想见一面都难呦,听妈的话,把花、转学证送回去,呜呜……”

离去边疆的日子越来越近,吴秋莲寻思怎么逃出去。就在1959年12月19日这天,她趁哥哥疏于防范,借机上厕所,悄悄溜到天符大队部,与去支边的人会合。吴秋莲还是孩子,丝毫没有就要离家远行的悲伤。当她母亲泪眼婆娑前来阻止时,她义无反顾,兴高采烈地踏上了火车。

……

吴秋莲的激情和行动在今天许多人看来也许会不太理解,甚至觉得幼稚可笑,但我们新中国的建设需要这股激情,需要这样的行动。我仿佛看到那个热血年代和老人那张纯真的脸。

我在德宏州瑞丽农场见到陈彰武老人问及当年“闪电”结婚时,他摸着头,有些羞涩地说:“呀呀!你问这个呀,不好说哪!不好说。那是50多年前的事了,不过啦,我还是记得。”

我能听出,这是老人一辈子都没有忘记的事。

陈彰武当年是湖南祁东县过水坪公社大兴大队团支部书记,他要求支边,大队领导想留下他搞团支书工作。他为了得到支边批准,半个月写了45份申请书,他每天拿着申请书缠着支书看,可谓煞费苦心。

支书说:“你结了婚才能批准。”

陈彰武一下蒙了,他对支书说:“我到哪里找人结婚?我对象都没有。”

陈彰武从大队出来撞上了龙秀英在门边哭。龙秀英在生产队当连长,陈彰武早就喜欢她,有时为了见到她,陈彰武就到她家屋后砍柴或把牛牵到她屋后面放,可陈彰武真的遇着她了又不敢表白。龙秀英是村里小伙子的偶像,像是谁娶了她都是罪过。陈彰武家里条件差,不敢有和她结婚的念头,但陈彰武心里有个清晰的概念,那就是他今后讨老婆就是讨她这个样子的。

陈彰武说:“你都批准了还哭什么?”

龙秀英说:“我对领导为我配对的男人不喜欢。”

“真的?”陈彰武突然来了勇气,说:“干脆我们俩结婚得了。”

龙秀英脸红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陈彰武就在大队领导的操办下结了婚,他与龙秀英一同来云南支边。

陈彰武对我说:“现在想来,不是那场支边,我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向她表白。”

4.

谭明庆,德宏农垦分局的原工会副主席,一见面他送我一本《情洒边关》。他说:“我和几个湖南人历经几年,自费编辑出版了这本书。为这本书,我没照顾好重病的妻子。现在书出来了,妻子没有了。”

说到这里,谭明庆眼睛红了。

我说:“听说你和妻子还有段奇缘?”

谭明庆眨了眨眼睛说:“是啦!是啦!”

谭明庆当年是湖南祁东县过水坪公社王坪大队的团委书记,他发现公社给他大队只有7户15个支边名额。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先在公社报了名。那些日子他在做去云南的准备,把要带的东西一件件清好,只等批下来就走,他要到云南去大干一场。很长时间过去了,队上有人拿到支边光荣证,他没有拿到。他想,自己是下一批吧!那天晚上,谭明庆带着拿到光荣证的几个团员兴冲冲回家,他们也和谭明庆一样,准备去云南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那晚,他们谈得很晚也谈得很具体。谭明庆坐在竹椅上,健壮的身子坐得笔直,眼睛望着门外,踌躇满志地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他说:“我目所不及的南方应该是云南了。”于是几个人都朝那个方向望,好像云南真在那个方向。谭明庆更是一副神圣的样子,他一手端着杯子,一手在竹椅上打着节拍。

后来在等待的日子他总喜欢坐在门口,对着他目所不及的方向望一阵。

就这样,谭明庆等着无数个下一批。

那天,谭明庆在田里耕地,心里却想,是不是他们把我的名字落掉了?娘的,不再等了。谭明庆擦了把汗,把牛放到水沟旁,嘴里哼着“洞庭呀!湖上哟!好风光呀!”朝公社跑去。他十几里路跑到公社,一身大汗。他进门就说找书记,公社人告诉他书记下乡了。谭明庆坐在公社礼堂等。黄昏时,书记和几个干部从大门进来了,他上前拦住书记。

书记说:“你是问支边的事吧!”

谭明庆说:“书记,我早就报了名,怎么没有批?”

书记说:“你还没有配偶,单身支边不能批。”

谭明庆连忙把自己恋爱五年多的“隐私”作了交代,并且表明态度,为了支边,他可以马上结婚。

书记说:“那就结了婚再来。”

谭明庆连夜跑到女友家,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女友和她家人。不料女友父亲说:“你要去支边,我们无权反对。但是要我女儿同你一起去,那是万万不可能!”

谭明庆求救似的望着女友,心想:相爱五年,不可能因家里反对随便就散了吧!

女友只是眼睛红红地望着他。

谭明庆想拉女友到外面说,只见女友起身,拿个瓷盆洗脸,把瓷盆碰得叮当响。谭明庆的目光黯淡了,抱着一落千丈的情绪离开了。

离支边启程的时间只有四天了,谭明庆对女友的态度有些不甘心,他悄悄把女友约出来。

谭明庆说:“你跟我走吧!”

女友低着头说:“你能不能不走?”

谭明庆大声喊:“我心已定,你同我一起走吧!我们去那里轰轰烈烈干番事业。”

女友掉下眼泪,很动情地说:“你不能去。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禾苗离不开土地,鸟儿离不开天空。你走了,我怎么活?”

谭明庆说:“你看着我,你是铁定心不跟我走?”

女友没有抬头。

谭明庆“唉”了一声,跑回家赶着他心爱的牛到田边,他不给牛装犁,一脚踢倒了田垄上的犁,把牛往田里赶,边赶边举着牛鞭拼命地抽。牛在田里疯跑起来,他跟在后面疯跑,嘴里爆出的声音像牛叫。路过的人都望着他,不知道他号叫着什么,只见牛鞭吧吧地落在牛身上。田里分不清是牛的嘶鸣声还是谭明庆的号叫声。青蛙从田里钻出来又躲藏到田里,刚落到树上的鸟儿也被惊飞。牛被他打得倒在烂泥里。他仍拼命地抽,嘴里喊它起来。牛没起来,眼睛流出了眼泪。他见牛流泪就抽牛的眼睛。他疯了,同疯子没有两样。

这时,在县上工作的姐夫回来了,姐夫站在田埂听到田间发出惨烈的声音,才知道他在拼命抽牛。

姐夫喊了声:“明庆——”

谭明庆突然停住鞭子。

姐夫说:“你晚上跟我去个地方吧!”

谭明庆说:“去干什么?”

姐夫说:“我打听到邻村一位姑娘愿意去云南。”

谭明庆惊喜地问:“真的?”

姐夫说:“你抓紧犁完田就回去吧!我走了。”

谭明庆动手把铁犁装到牛身上,牛也很通人性,见主人不再抽它便乖乖站起来。犁在谭明庆脚下哗哗啦啦,身后翻起的土地散发出泥香味和青草的甘味。

晚上,谭明庆跟姐夫到邻村一个叫王玉秀的家里。谭明庆见到姑娘直截了当问:“你愿意跟我去云南?”

王玉秀回答得也爽快:“我愿意跟你去云南。”

谭明庆拉着王玉秀第二天领结婚证,结婚了。

我翻开这部16开、400页图文并茂的《情洒边关》,书里那张水红色“光荣批准证”是那么耀眼,证书上方的红旗有五角星,第一排“光荣批准证”五个金色大字,正文是“朱忠恒同志:热爱祖国的边疆,自愿报名参加云南社会主义建设。经审查合格,特此批准。湖南省祁东县人民委员会。一九六○年十月廿九日”。右下方盖有县政府的红章。

就是这张证书,牵动着多少人的心,有多少人唯恐不能报名,唯恐得不到批准;好多人为之奔走,为之激愤,为之哭泣。他们把政府发放的这一纸支边证书视为征兵入伍一般光荣和神圣,他们去的动力,就是凭着对党对国家对毛主席的热爱。

我在云南景洪农场四分场朱雪年家见到他时,他说他经常打开衣柜,拿出他与妻子的结婚证看。这张历经了50多年的结婚证是那么让他备感亲切,证书上红旗图案和醴陵县八里桥人民公社的字样虽然有些模糊,但它仍像一团火,让他常常想起那个火热的年代。

朱雪年是大队信用社会计,启兰是生产队会计。朱雪年与启兰的住处相隔一公里路。她来大队报账,朱雪年对她心生爱慕,主动帮她做账、查账,但他没有勇气求婚。有晚大队开会,公社领来不少“光荣榜”证需要下发大队,朱雪年决定用书信向她表明心意,就写了封信夹在光荣榜中递给她,嘱咐说:“请注意光荣榜中有件东西,千万不要弄掉了。”信发出后,朱雪年心神不定,盼着她的回信,她没有回信,但朱雪年发现她到大队与他碰面时很腼腆,朱雪年有点不好意思。队上人看出了苗头,讥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是这些讥笑丝毫没有动摇朱雪年追求她的决心。

1959年11月,朱雪年听了支边动员报告后,当即挥笔写了决心书,最后咬破手指用鲜血写道:生是湖南人,死为云南鬼。在递交支边申请报告时还向大队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第二天晚上,大队召开自愿报名参加支边挑战大会,党支部易连生支书要启兰姑娘首先向朱雪年挑战,朱雪年的计划由向全体青年挑战改为向她应战。会后朱雪年又一次给她写信,由易支书交给她,可她没有理他。朱雪年气鼓鼓地跑回家,他从山上挑了一担白土,和稀,坐在瓷棚里做碗。朱雪年做的瓷碗特别好看,光滑平整,他在上面任意画的花鸟也好看。这天朱雪年心情不好,他狠狠砸着手里的坯料,当他扬起头时,发现启兰往大队部这边来,朱雪年的心一下子蹦到喉咙口,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跑过去,双手叉腰站在她面前。

启兰猛见朱雪年,吓得退了一步,问:“你?”

朱雪年说:“我要你嫁给我,我们一起去云南。”

启兰慌忙低头走了。

她怎么会同我去云南呢?我真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朱雪年为自己的冒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回家饭不吃脚不洗躺到床上。没想到三天后,启兰回信。12月16日,朱雪年和她到公社领了结婚证。大队支部书记王槐生为他们主持婚礼,祝福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大队干部赠了他们一副对联:支边搞建设,夫妇劲冲天。

朱雪年告诉我:“我启程赴边疆时,岳父家9人以家属身份跟我们一同去边疆。如今我和妻子退休,膝下儿孙满堂,闲暇时,我俩参加文娱活动,还多次在文艺会演中同台演出。每逢节假日,子孙们前来探望,享受天伦之乐。”

5.

在勐腊农场的刘祖祥和刘桂香夫妻更是特殊,他们已经相濡以沫40多年了。湖南人中的老职工说他们的姻缘是橡胶树这位“红娘”牵的。那年刘祖祥在湖南祁东还没有结婚对象。那天他走进报名办公室,祁东青年去支边的硬条件是要求结婚,他没结婚,组织不批。他很不高兴地走出报名大门,突然,他发现一个女青年也在那儿。她上午就来了,但组织不批准,原因和他一样。刘祖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既是两个人都决心去云南,就跟她商谈,他们两个能不能假冒对象。

女青年刘桂香当时根本不认识他,心里很害羞。但她的目的也是去云南支边,只好答应他。刘祖祥见她答应了非常高兴,他们两个重新回到报名处,一回到报名处就被批准了。他们高高兴兴走出门就分手各走各的了。当刘祖祥和刘桂香两个人再相见时,已经是在奔赴云南的跋涉途中了。没想到这对素昧平生的年轻人相爱了。到云南后,他们携手开胶园,栽胶苗。橡胶树长大开花了,他们的爱情也结出了幸福的果实。

像陈彰武、谭明庆、朱雪年、刘祖祥这样一夜成婚,没有甜言蜜语,没有亲密表现的“闪电”式、“弄假成真”式的婚姻,讲究感情基础和婚姻质量的现代人是无法想象的。和一个不爱甚至不认识的人结婚并终生厮守,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我们怎么去评价他们的婚姻?他们有没有真正的爱情?我在采访中发现,他们在大支边这个“红娘”牵线搭桥下,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宣言,但在50多年的边疆建设中,他们汗洒边陲、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地步入金婚殿堂。我只能说他们的爱是大爱,他们的婚姻同共和国的橡胶事业紧紧连在一起。

数万三湘儿女直达西南边陲

数万湖南人举家迁徙,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不多见。在这里,我认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真正震撼人心的大移民应该是这样三次。第一次:湖南的八千湘女上天山;第二次:数万湖南人去云南屯垦戍边;第三次:三峡百万大移民。

从1959年12月开始,数万湖南人要进行千里迢迢的迁徙,历史性的转折摆在了湖南人面前。

关于湖南人迁徙这段历史,我采访云南农垦总局原工会主席马克勤前辈时,他正在昆明老干部医院住院。马克勤82岁高龄,我担心他不能接受我采访。老干部中心的干部告诉我,马克勤为了我上午的采访,把上午的输液推到了下午。我心里一阵感动。马克勤身体不好,我做好了见他一面就走的准备。

我推开马克勤病房门,他腰微弯,双手撑着拐杖坐在床前椅子上。湛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头发很规整地覆在后脑勺;脸色苍白,眼睛有些浮肿,散落在脸上的老人斑透着岁月的沧桑。

他见我进来要站起来,我赶忙扶他坐下。

马克勤用手扯了下衣角,对我由衷地一笑,说:“昨晚接电话说您来写我们,我整晚睡不着。湖南好久没有人来看支边人了,今天终于来人看望我们了,我高兴呀!”

多么温柔敦厚的老人!来之前,云南农垦局的人告诉我,马克勤退休前是云南农垦局的一支笔,很多有影响的文章都是从他笔下流出来的。

我问:“您身体好了点没有?”

马克勤说:“我住院两个多月了,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

我发现我眼眶有晶莹的东西流出;我抬头去望天,不让它溢出眼眶。看他身体全部依赖在拐杖上,担心他支撑不住,我说:“我扶您躺到床上会舒坦些。”

马克勤说:“坐着好,我是高兴啊!”

我说:“我是想来看看您,如果可以,您就随便谈点。”

马克勤轻声叹了一声:“50多年了,仿佛就在昨天。”

马克勤眼睛转向窗外,窗外正是湖南的方向。他自言自语说:“我多么想回湖南啊!可我是回不去了。”

我感到他眼角的皱褶和手上的紫色老人斑都在诉说他对家乡的思念,我的眼眶又有晶莹的东西流出,我又抬头去望天。

马克勤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对我说:“薛作家你还年轻呀!我们来云南时你还没有出生。我们那个年代,思想行动都是一致的,都是非常单纯的。当年我既是工作组人又是带队干部。你不知道当年那个热血沸腾的场面。”

忽然,罩着老人脸上的乡愁不见了,眼睛亮了。他告诉我,湖南去云南支边的人可是十万人中挑一万,百里挑一呀!湖南把醴陵一万五千名支边人员按部队建制编成团、营、连、排。出发的大军按部队建制管理,以公社为营,大队为连,生产队编为排和班。物资筹备也紧张展开,每个支边人得到政府单衣一套、棉被一床、蚊帐一顶、胶鞋一双。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日子里,湖南省政府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俗话说:“破家值万贯。”但和国家需要橡胶相比,即使万贯家产又算得了什么呢!湖南人什么财产都不顾,放下美丽的瓷器,丢下亲手耕种的田地,告别亲友,穿着“支边”服,胸佩“支边光荣”章,挑着箱子、摇篮、座椅,带着犁耙、风车、箩筐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凭着“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去云南支边。

马克勤要我记住这个日子,这是1959年12月20日,一万五千名湖南儿女第一批出发的日子。

1959年12月20日早晨,一列蒸汽火车停靠在醴陵县阳三石火车站。站台上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当年30出头的马克勤站在前头指挥,支边大军鱼贯而行。火车厢是两层,上下层都要坐人,可人多车厢位置少,有些人只能坐在自己箱子上。尽管这样,可坐火车,支边大军都是新娘子坐花轿头一回,那激动的心快从胸口蹦出来。

一个叫桂生的青年扶着他怀孕的妻子上车,马克勤帮他妻子找到一个位置坐下。

当列车徐徐出站,车上人挥手与亲人道别时,车下人一下子哭起来。车上车下人握着手,含着热泪,依依不舍地一遍又一遍道别。铁路民警望着那难以割舍的情景也禁不住抹泪。他们边抹泪边清查那些没得到批准扒车的人。

马克勤说:“祖国的召唤来得那么快,祖国的需要来得那么急迫。我们虽然没有一个人出生在那个遥远的边疆,也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少数民族语言,但没有人躲避祖国的召唤,全都义无反顾地上车了。”

马克勤说话斯斯文文,语音落得很轻。他的手时而抚摸一下胸部,时而在空中比画着。我在他的比画中似乎看到那列蒸汽火车载着三湘儿女气贯长虹,体会到当年那句“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的感情和力量。正是这种朴素的感情和力量,成为了数万湖南人舍小家为国家的动力。

列车日夜兼程,马克勤将头伸出窗外,当他前望不到头、后瞧不到尾时,感到火车的身后是茫茫归期,他暗暗擦了把眼泪就去车厢检查。车厢插着红旗,有的人沉浸在思念中;有的人脸上荡漾笑容,唱着《社会主义好》。

列车每到一个站,青年、老人、孩子都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去看窗外的风景。有个老人坐在木箱上,列车咣当摇动,木箱盖一开一合,马克勤担心老人家会摇出病,他扶老人坐到自己座位上时,发现车上除桂生妻子是孕妇外,还有一个大队带队干部张家富的妻子也是孕妇。

桂生妻子眼泪汪汪对身边的桂生说:“天天坐车,离家越来越远了,以后怕再也回不来。”

桂生说:“你不要再想母亲了。”

马克勤对她说:“你放心,现在有汽车、火车、飞机,莫说你在云南,就是在外国也能回去的!”

桂生问:“到西双版纳还有多远,还要坐几天车?”

马克勤回答:“我们要跨过湖南、广西、贵州、云南四省才到终点,万里之遥呀,远啊!急不得呀!”

马克勤再去看旁边人,都是些没出过远门的人,都需要安慰。马克勤在安慰他们时自己心里也没底。他带着队又带着全家,车上还有孕妇,出不得半点问题呀。他解开桂生屁股下的被子,让孕妇躺在被子上舒服些。他又帮桂生把胸前的光荣章佩正,拍了拍他肩膀。仅这一举止,孕妇不说话了,她望着桂生胸前的光荣章,算是一种理解。

车上仍有人叽里呱啦问个不停。到了晚上,车厢里变得安静起来,火车广播说着:广西、贵州、云南。列车经过四天驰进贵州,醴陵支边人员在贵州换乘汽车。马克勤指挥支边大军收拾行李下车,支边大军带着老小,拖的拖、喊的喊到坪里排队上汽车。

一辆红色指挥车在前面带路,其他的车子紧跟后面。

汽车在险峻的沾益盘山路行驶,路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车子随时有颠簸到悬崖下的危险。马克勤和新华社一位金记者坐在指挥车上,金记者扛着机子拍后面的镜头,突然,车子一滑,后轮悬空了。

马克勤说:“金记者快看,好险啊!再往出去一点,车子就翻到悬崖下面了。”

金记者说:“好险。幸好有棵树挡着。”

马克勤说:“这事不要让后面车上人知道,军心不能涣散啊。”

这时,天空中裹着斜斜冬雨,风紧一阵慢一阵吹,掀起枯黄的落叶在地上翻飞。车碾着落叶越往深处前进,人烟就越来越稀少,目的地不知道在哪里。大家在车上互相靠着,沉默不语。

1959年12月28日 ,支边大军到达云南曲靖。

1960年1月1日,支边大军到达云南马龙。

1960年1月3日,支边大军到达云南小新街。

1960年1月6日,支边大军改乘小火车到达昆明,支边大军在昆明稍作休息,又兵分两路,一路去红河州,一路去西双版纳州。

马克勤带队去西双版纳州,云南给去西双版纳州准备的汽车全部是没有座位的敞篷货车,货车后面带个拖斗装行李。马克勤分配老人小孩坐在行李上,其他人全部站着。他站在车后门把关,以防车子把人抛出去。

昆明进西双版纳的路全是石沙土路。东边太阳像个火球,烤得土地起着一层壳,几十辆汽车轧在那层壳上,掀起的石子直往车上砸,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车队就像一条灰色的巨龙。人在车上,灰尘裹得睁不开眼睛。汽车驰进西边时,骄阳似火的东边却变成大雾和倾盆大雨,出现了云南十八怪:东边日出西边雨。雾和雨遮天蔽日,道路泥泞不堪,大白天开着车灯还看不清路,长龙般的车队成了一个个爬行的蜗牛。这时,车上出现了晕车、呕吐和小孩哭闹不停的纷乱景象。于是有人问马克勤,还要几天才能到西双版纳。当马克勤告诉他们要四天到达景洪江北时,他们觉得还要站四天车无法坚持,他们要求下车走路。

“他们走路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马克勤说:“这哪成啊!那要走到猴年马月才到哩!我对大家说就四天了,这么远都过来了,请大家坚持下去。为了减轻大家的痛苦,我一路好言好语,不断地安慰。你不知道,在朝行晚宿的日子,女人爱美的天性也顾不上了。晴天,卡车扬起的灰尘蒙了一脸,只见两只黑眼睛骨碌碌转,女人们也顾不得洗脸、梳头,只是从水沟里点水擦把脸。雨天,车上人没地方躲,女人又被浇得落汤鸡一般。许多妇女因此落下妇科病。但她们不管路途多么遥远,途中多么烦恼,行程多么坎坷,只要一想到快到美丽神奇的西双版纳全身又充满了力量。”

6.

车到景洪城,马克勤带领支边大军下车等候小木船渡江,发现摆渡的老波陶(老大爷)身上一丝不挂。老波陶一只手撑船,一只手捂着两腿间,身上从腰间到膝盖文了青花。一位女青年上船,猛见老大爷的模样,身子一缩,摔到船上。船摇晃不定,老波陶两只手来扶船,全身赤裸在大家眼前了。马克勤要大家赶紧闭上眼睛。

船靠岸时,岸边有个带娃娃的傣族女人露着半截身子奶娃娃,树荫下有个[佃] [爱]尼族女人上身也是一丝不挂。

于是有人问:“我们是不是进入一个原始社会?”

马克勤说:“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赶紧走吧!”

马克勤领着支边大军徒步涉过流沙河,翻越南联山,在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里行走,太阳快落山时,支边大军走进景洪农场下面的一个分场,大家以为目的地终于到了,高兴地把马克勤抬起来。

我可以想象,从没出过远门的湖南人,经过半个多月的艰难跋涉,终于到达终点的那种激动心情。

正当大家振臂欢呼时,一位农场领导走过来说:“吃完晚饭,大家跟带队干部去各个农场各个作业区生产班,那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地。”

“还要走啊!这何时才是个头?”大家情绪一落千丈。

农场安排大家吃饭已是黄昏,昏暗中桌子上摆了一碟大龙虾,就有人叫起来,边疆到底是好地方,有龙虾吃。大家又看到龙虾旁摆了一小碗白砂糖,又有人说,呀!还有白砂糖。大家忘记了疲劳,唱起了“边疆好地方”。大家没等那红红绿绿的菜摆齐,就迫不及待拿起筷子,一人夹了一只龙虾,笔直往嘴里送。龙虾怎么越吃越辣?像是油炸红辣椒。原来在黄昏中把油炸红辣椒看成龙虾了。又有人盛饭时把白砂糖放进空碗用饭盖上,拌均匀了吃,结果越吃越咸。原来在湖南吃的盐都是粗盐,他们把这里的细盐当成白糖了。大家不吭声了,默默地扒着饭。

第二天一早,支边大军前往目的地。前头是云南农场人带路,后头是支边大军步行,老人和小孩坐在马车上,马车上是堆积如山的行李。一路上火车汽车加步行,经过20多天的奔波,大家筋疲力尽,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天空的白云时聚时散,大家的情绪时起时落。而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

“怎么还不到呢?”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达?”

“我走不动了。”

马克勤说:“大家打起精神来,前面就是我们的香蕉、菠萝、花生地。”

大家一想到摘香蕉、捡菠萝、抓花生的情景,情绪又高亢起来。

突然,桂生妻子惊叫起来,她腿根部流出了血。孕妇要早产了,人群一阵骚动。举目望去,荒无人烟,桂生急得直跺脚。马克勤和几个领队聚到一起商议,决定就地生产。马克勤从支边队伍里找有接生经验的女同志接生,大家自发地捐出随身带的席子,用席子围成一个圈,为孕妇挡风挡视线。孕妇一阵石破天惊的号叫后,婴儿嘹亮的啼哭打破了这紧张气氛,周围响起了热烈掌声。桂生抱着新生儿喊:“取名,取名,取个什么名字好?”

马克勤说:“新生儿出生在我们支边的途中,就叫支边怎么样?”

“这个名字好!”

“这个名字有纪念意义。”

马克勤说:“我们抓紧赶路。”

马克勤安排产妇躺在被子里,吩咐四个壮劳力扯住被子四只角,迅速行走。

这时,张家富的爱人也喊肚子痛。

张家富鼓励爱人说:“我们快到了。你千万不要生在这里,坚持啊!就算是支持我的工作。”

他爱人咬着牙,点点头。

张家富又说:“我们的孩子要生在云南那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不能生在这茅草野地。”

一条看不到头的小道伸向深山,深山森林遮天蔽日,支边大军走进去分不清东南西北。张家富把妻子的手抓得更紧,生怕她一害怕就把孩子生了。

云南带队人说:“你们跟上来呀!这是当年马帮走的小道,这里容易迷路。”其实这里根本没有小道,只有树藤与树藤纠缠的空间。

马克勤吩咐几个人用砍刀砍倒那些藤筋,然后由几个壮小伙用身子滚出一条路。

有人说,好像听到野兽叫。

马克勤说:“大白天,有什么野兽?” 他话还没说完,啪!一只猴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荡秋千样在空中荡过去,接着叫声一片。

云南带队人说:“不怕,不怕,它不会伤人的。”他的话还没说完,从山上冲出三只象,象与象用鼻子一头牵着一头走。从没见过象的湖南人早已吓破了魂。带队人往后一缩,脸色也变了。张家富爱人将身子缩在他怀里。他望了眼快要生产的妻子想:我要好好感谢自己的妻子,是她挺着肚子支持我来边疆的。他半抱着妻子,妻子索性将整个身子瘫软在他怀里,像是抱着她往前。

马克勤的目光从遥远地方收回来,告诉我:“有个别人,特别是妇女,思想准备不足。当她们进入西双版纳境内,看着森林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炎热,心里就惊慌,甚至呜呜哭了起来。我们一路做思想工作,一路稳定人心。我们到勐腊县境内已是凌晨两点。当时随行的金记者,制作了一部纪录片,名叫《欢迎毛主席家乡的亲人》。因为年代久远,这部珍贵的纪录片难以找到,在这部片子里,也许记录了这惊险的一幕。”

马克勤说:“祁东县的支边人员1960年10月5日从湖南陆续起程。祁东为了确保交通运输安全,县委专门修了一条25公里长的公路,修整桥梁3座、涵洞32个,降低路面坡度11处。除此之外,对支边人员开展了安全教育,订立了行车公约和安全措施。可以说湖南省为支边作出了巨大而艰苦的努力啊!祁东赴滇的路途更远,祁东县去的3万多人更是艰难。他们经过风餐露宿、病痛折磨,将近一个月之后才进入云南。

“在1960年的10月26日,我曾从湖南省民政厅给省里递交了一份报告,总结祁东县的移民情况:途中发病率较高,并有死亡事故发生。发病的原因是因为乱吃食物腹泻以及夜间乘车患上的伤风感冒。”

马克勤说:“唉,时间遥远。湖南也许不记得我们这些老鬼是湖南的。从第一批湖南支边人踏上这片土地到云南橡胶种植200多万亩产量10万多吨,是三代人的努力啊!”

我能感到,当他说“湖南也许不记得我们这些老鬼是湖南的”并无责怪之意,而是深深的怀念!于是,他看见我是湖南来的作家就把深深的怀念表达出来。马克勤1959年迁徙到西双版纳勐腊县,从开第一块梯田,挖第一个橡胶穴、种上第一棵橡胶树开始,先后担任勐腊县农垦局局长、勐腊县农场党委书记、西双版纳分局党委副书记、云南农垦工会主席等职。他为边疆农垦毕生奉献,可他只字不提他的过去。整整一个上午,我几次引导他说说自己,他挥着手说:“你去下面采访他们,他们才是真正值得你书写的。”这就是马克勤这一代前辈的心胸和品质。

我从《彩云之恋》文中看到对马克勤这样描写:马克勤担任勐腊县农垦局局长时,他事必躬亲,不“躬亲”也不行,开始就是他一个“光杆儿司令”。创业初期哪来那么多讲究,局长办公室是傣族废弃的竹楼,一件衣服放到办公室挂两天就被蚂蚁啃了几个洞,他只好一笑了之。但马局长的工作只要哪里需要,他走路都会立即赶去。有一次,勐伴农场缺粮,他套上马车就去送粮。粮食送到后,两匹马在勐伴农场的马圈被老虎吃了,他只好步行回局里。在“文革”中,他自然无法幸免于难,先是打“落水狗”,后是往死里整的批斗,幸好一位名叫刀文科的老同志站出来“引火烧身”才救了马克勤的命。

马克勤突然问我什么时候去西双版纳。

我告诉他明天的班机时,他拉着我的手说:“希望你早点写出这部书。”他说完这句话,眼神突然黯淡下来,低声说:“我这身体不知还能不能看得到你的大作。”

我赶快回答:“会的,一定会的!请您多保重身体!”

告别马克勤时,他站起来硬要送我。他拄着拐杖穿过长长走廊,移到楼梯口,我坚决不让他再送了。他把一张四方小纸片塞进我手里:“这是我出席西双版纳州庆祝湖南支边40周年大会的即兴所作,今日送给你。”

我边下楼梯边读纸片:

壮别芙蓉到远方,手拈红豆思故乡。

根栽云岭心无悔,叶浴阳光蕊自香。

可叹蓬蒿飘远去,偏怜橡胶扎根长。

家书每托归飞雁,落款常称保国防。

读完纸片我再回头,发现老人还站在楼梯口。他一只手拄拐杖,一只手向我挥手,眼眶里流出了眼泪。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老人在陌生人面前这样流泪。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流下。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