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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山剿匪记(14)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2 11:26:06

乌龙山剿匪记

作者丨水运宪


(14)

入夜了,乌龙山掠过一阵习习的阴风,吹在人身上,很有些浸骨。当地老乡说这样的夜风不是天上吹下来的,而是从山洞里的阴河面上刮出来的。这种说法倒是有些吓人,当阴凉的山风刮得竹叶子飒飒乱响,然后扑到人们面庞和脖颈上时,行了一天路程内衣还没干透的小分队队员们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远处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夜风中摇摇曳曳,像一群冤鬼在哭泣着,凄切而又恐怖。

早在断黑之前,田秀姑就做好了晚饭。部队里的人,吃饭的速度很快。那些土匪俘虏倒是吃得慢,也吃得多。看他们差不多被饭菜噎住了的样子,便可以想象土匪窝里的生活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一切安顿就绪了,田秀姑感到心中格外轻松。她在一堆竹篷前坐下去,背靠着光滑的细竹,很快就有点发困。这一天路程,是她一生中走的最愉快的一段,不知不觉,竟走了一百多里,这会儿倒真疲乏了。

肩上的伤口麻酥酥有点痒,她知道这是草药在起作用。伤口正在愈合,再换一次药,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她打起精神,走到避开人的地方,解开衣服给伤口敷了些新鲜草药渣。捆扎伤口的那条白布带子,还是何山从自己衬衣上撕下来的。秀姑忍不住托着那条带子偷偷地往自己脸颊上贴去,霎时脸上便滚滚发烧。何山这条汉子实在有些奇怪,竟像桃胶一样紧紧贴在了秀姑心里,怎么也剥离不掉。她喜欢何山,喜欢他强壮的身胚,还喜欢他的韧劲。甚至还格外喜欢何山的那点自负与毛躁的毛病……只是,这些人如天上的行云,南来北去,说声走就要走的。秀姑当然也不敢奢想太多,但她心里十分珍惜同他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尤其是与何山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产生了奇妙的幻想,若是那石城忽然很远,有十天半月的路程,该多好啊。

秀姑是个女人,女人的心总是有些飘忽,喜欢浮想绵绵。她就这样心旷神怡地遐想着,不一会儿已上好了草药。刚刚开始捆扎伤口,忽然感到周围什么地方有动静。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掩住肩膀朝四处警惕地扫了一眼。

周围一切却很平静,什么异常也没发现。秀姑的心“砰砰”地跳动得很快,她不知是由于自己换药时怕人看见而有点神经过敏,还是真正感到了什么地方有潜在的危险。当她确认没有什么情况时,便很快地将身体缩到暗处,迅速地包扎好伤口,穿上了衣服。

她再也难得保持平静了。想着想着怎么也不放心,便悄悄打开枪套,拔出了驳壳枪。这条枪有七、八成新,提在手上,立即便让秀姑安定多了。她想轻轻地挪动一下位置,再观察一下。她不肯轻易排除心中的疑团。

这时候,她果然又发现身边有动静。这一次秀姑听得很清楚,确实有人拨动了一下竹篷。而且,她听出那竹叶作响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这就更让她心惊了。

将驳壳枪端起来,回头望了一眼,她判断得很准,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果然有一个人慢慢地探出了身子,朝这边望着。

“……哦?石头兄弟么?”秀姑已经看清了那个身影,便放下心来,轻轻地问了声。

“嘘!”田石头像个夜猫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你在哪里?”石头眯着眼睛在黑暗中探视着。

秀姑便站了起来:“你哩,吓我好一大跳。有事么?”

田石头朝秀姑打量了好几眼。天太黑,看不清他是什么眼神。秀姑回想了一下,倒也放了心。看来刚才换药的时候,并没有被石头看见。

“你一个人,到这方来做什么?”石头问。他仍是那种不冷不热的口气,像是问生人。

“我么?”秀姑不高兴了,“当然有事。哪个喜欢来这方么?又不是好玩。”

“什么事?”

“咦?这兄弟!什么事?女人家的事,你好问么?”

“嘿,你也这么讲?”石头有几分得意,“这话,我听过哩。”

秀姑不明白她指什么,但感觉到了田石头的不信任。她想起何山劝她的话,便忍耐了一会儿,诚恳地说:“石头兄弟……”

“我们不作兴喊兄弟,晓得么?”

“那我喊你石头同志,要得么?”

石头本想表示反对,又不敢太冒失,只好什么都不说,含混地哼了一声。

“唉,石头啊,”秀姑忽然叹了口气,不想同他多说了,“你也是山里人,比我早几天入了这个队伍,未必你不懂得我的心么?我不讲了。你……迟早会晓得秀姑是什么人的。”

田石头其实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只是在岩板溪时怀疑田嫂的事得到了证实,因此有点得意,不免对田秀姑也一味持怀疑态度。经过一天的观察,他觉得田秀姑根本不值得怀疑。在滚猪崖伏击田大榜时,他亲眼看见田秀姑击毙了两名土匪,这一切,是装扮不出来的。白天行军,田秀姑轻车熟路,处理情况那么尽心为小分队考虑,她确定把小分队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大家当成了她的亲人。田石头还明白无误地感受到刘玉堂对田秀姑的态度是完全信任的。在进山时就要找田秀姑,现在找到了,他表现出了很少有的、很真实的热情。

石头想得心中渐渐发虚了。他怕因为自己自作聪明,冤枉了田秀姑。万一坏了小分队的团结,那就闯了祸哩。于是,他便找着台阶往下退,说话的口气也明显地软了下来。

“你哩,也莫这么讲。我到队伍上只比你早几天,你晓得就好。我……不老成哩。要讲,我也不是信不过哪个。我只是……不老成嘛。你讲呢?”

“不不,石头兄弟,”秀姑顿时高兴了,“你老成,真的。乌龙山到处是匪窝子,不警觉些,还不吃大亏么?快莫讲了,我是懂得的。”

“那,我走了。我是放流动哨的,要多走动哩。我告诉你,夜里莫到处走,晓得么?”他突然想到这句话会引起田秀姑的误会,便又解释道,“我是讲,若是有个情况,怕关照不到你。”

“我晓得的。”秀姑又觉得石头很天真,心中倒是很喜欢他了,“多谢你,石头兄弟。”

“不哩。”

田石头勾着脚板,轻轻地离去了。田秀姑这会儿却感到大脑里很兴奋,困意全没有了。她忽然想到明天还有一天的路程,天黑时也许就到了石城。那时候,因为离土匪太近,生火做饭看来是不可能的。除了为明天准备一顿中午吃的饭团子之外,还应该把晚上吃的东西也准备好才是。队长他们虽然没有交待,那是因为他满心里想着行军打仗。男人们考虑不全的事,女人就要事先做好,到了明天再想起去做就晚了。

她觉得这件事很重大,寻思了一会儿,心里拿定了主意,人便立即精神百倍。

将驳壳枪收进枪套,找了一柄尖嘴柴刀,田秀姑朝竹林的边缘走了过去。她记得那个方向有一片苦栗子林。这个季节的苦栗子刚刚灌浆,杂在米里头煮了吃,味道只是略略有点涩,却发出一种清香。卖脚力的人都这么吃,一来可以清火解乏,二来吃得多一点也不觉口干。夹着苦栗子做成的米粑,还带着油性,不要菜不要汤,吃起来却出味道。

田秀姑想到小分队同志们明天能吃上新鲜口味,禁不住一阵欣喜涌上心头,惬意极了。

苦栗子树林这一边格外黑暗。那树倒是不高大,却生得枝叶茂密,矮矬矬不透风。这样的植物丛中常常匿着野兽,像野猪、狐狗子一类动物是最喜欢蹲在苦栗子丛中的。田秀姑接近苦栗子丛的时候,心里忽地收缩了一下,步履也迟疑了。

她本来是害怕里面匿着野兽才打那么一愣的,当时她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心里慌了一下。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发慌的一刹那,苦栗子树林内竟旋风般闪出了两条人影。田秀姑吓得双脚一软,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来,就被其中一个人挽住了脖颈。那条胳膊有巨大的力气,像条铁棍子。另一条胳膊也是同样有力,拦腰将田秀姑的双手连同身子紧紧箍住了。同时扑过来的另一条黑影手脚也麻利得出奇,田秀姑刚刚被前面那人箍住,这个人便飞快地摘下了秀姑身上的驳壳枪。旋即,他又用一根布条子朝秀姑头上一抖,紧紧地勒进了秀姑嘴里。并且朝脑后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两个人动作之快,配合之默契,几乎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在那一瞬间,秀姑还没喊出声来便束手就擒了。他们看来早已瞄定了秀姑,在她刚接近苦栗子丛时,便疾速动了手。

一阵晕眩之后,秀姑清醒了些。她首先想到的是竹林里正在歇息着的小分队。土匪早已摸过来了,她换药的时候就感到了异常。后来石头的出现,反倒使她松懈下来。是哩,石头是从她身后出来的,而第一次感到有动静,本不在身后啊!她顿时焦急万分,觉得自己误了小分队的事。她想喊,嘴被紧紧地勒住了。想挣扎,身子又被那土匪使蛮力箍得不能动弹。土匪的手臂又坚硬又冰凉,像一条箍在身上的巨蟒。

两名土匪抱住田秀姑以后,并不在苦栗子林外面耽误时间。他们似乎早有了筹划,将秀姑往上托起,倒着就往苦栗子林里拖。

秀姑知道被他们拖进苦栗子林之后,小分队的岗哨就更难发现这边的情况了。于是她运足气力,将身子死死地往下沉着。土匪们连托了三四下,竟没有托起来。

身后箍住她的那名土匪呼哧哧发起火来:“崽!还等么?”他压住喉咙恶狠狠地朝另一名土匪吼道,“给老子照她脑壳打!打晕了她!快!”

另一名土匪却犹豫着,一时不肯下重手:“……嗯罗,打。打哩……”他围着秀姑,含混地应道。

秀姑听出来了,那家伙正是猴四。身后箍住他身子的土匪,正是凶残毒辣的独眼龙。她知道落在了这两个家伙的手里是没有好结果的,急切之中,双脚一纵,借着独眼龙从后面箍着身体的力量,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到了猴四的胸口上。猴四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踢得倒退两步,仰天倒得“扑”的一响。独眼龙也没有防备,当时站立不稳,也倒了下去。但是他即使倒下去,双手还是拼尽全力箍住了田秀姑。这样一来,田秀姑也一同倒了下去。独眼龙可不比猴四,他是下得了手的。倒地之后,身上一使劲,很容易便把田秀姑掀到地下,他转个身,发了疯似地狠命压住了田秀姑。

“好哩!这才出味哩!我个崽,你独爷就喜欢宰那不服死的角色!”他挥起拳头,亡了命地朝秀姑的脸上砸了下去。

秀姑急忙将头一偏,避开了独眼龙那致命的一击。独眼龙一拳打在草地上,手上倒不觉得怎么疼,心中的火却冒了出来。他呼呼地喘着气,接着又砸下了第二拳。

这一拳下得没有章法,秀姑虽然避开了,却被他擂中了左肩下方那处伤口。当即,秀姑只感到全身一震,一股强烈的麻醉感迅速从伤口扩展到全身,很快便浸进了大脑。她来不及思考一下,耳朵内嗡嗡乱响,接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全身一软,顿时就昏昏迷迷地失去了知觉。

独眼龙打得性起了,竟一连又擂了几拳。猴四已经从地下爬了起来,当时却痴呆地看着独眼龙一拳一拳地往秀姑身上打。猛地,他惊悟过来,便扑上去抱住了独眼龙的拳头。

“五、五哥,打不得了。”

“打!打死这婆娘!”独眼龙一掌搡开猴四,又要往下打。猴四发了急,使劲地箍住了独眼龙的手臂。

“她、她会被你打死哩,五哥。”

“你个崽!打死了清爽!你莫还指望她做堂客么?这骚货早入了他们的港哩!你还不晓得?你个王八崽子!”

“我、我的娘!”猴四的脸顿时一副哭丧相,“我哪不晓得?我,我看见哩!”他望着昏厥过去的田秀姑,心里恨得酸疼,“唉,这……这婆娘啊!我恨她不快点死哩!只是,五哥,二爷的计策,是要你我两个人抢了这婆娘就跑。跑得远些,引东北虎去追,二爷才好下手取枪哩。你打死了她,丢在这里,他们去追么?要是背着个死人,你我两个又跑不动了。五哥,莫打了,看她断气了不?”

独眼龙这才被他提醒过来。他赶快站起身子,俯下去看了看田秀姑的脸:“猴头,我一只眼,看不真。你来看看她死了不?”

猴四急忙走上前去,忙不叠地趴到了田秀姑的身上。他没有去看她的脸,却将头偏着,用脸贴着她的胸,半天没抬起来。

“崽!你想死?”独眼龙看着他的样子,火暴暴地骂道,“这种时候,你还要做手脚?你个软崽!”

猴四慌忙分辩说:“不……不哩。我是听、听听。她没死,五哥。”

“猴头,快起!”独眼龙突然慌了神,“那边,有人!”

猴四赶快站起身,“走起!五、五哥!”

“崽!背起你堂客,快!”

“……是哩。”

猴四瘦骨嶙峋,看上去一阵风也能吹翻,却很有一把干劲。他竟不用独眼龙帮忙,蹲了个马步,一用力把田秀姑的身体掀在了自己背上。他的双腿晃悠了一下,很快便站稳了。

“你打头走起,五哥。”

独眼龙也不推让,没管猴四,径自甩开步子朝苦栗子林后面绕着跑了去。

猴四背着田秀姑,跑起来两边偏歪着。但他的脚步迈得又碎又快,紧跟在独眼龙身后,居然一步不落。

他们的身影顷刻之间便被夜色吞没得无影无踪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