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榜又困又乏,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水磨房那一仗仿佛是场恶梦,使他一闭上眼睛身体便战栗不止。他从何山手里逃出来,又陷入了套野猪的洞内,几次差点丢了老命。现在脱了险,有空闲闭目养神了,心里竟像被刀子切割一般疼痛。他凄惶地感到自己终是老了,那么轻易地中了东北虎的圈套,损去了大半人马。在这乌龙山里,有枪才有地盘,有地盘才有他活命的据点。田大榜越想越悲戚,越悲戚便越痛恨东北虎。
把猴四派下山后,田大榜到四周去巡视了一遍。山上的人马都布置完毕,他知道雾不散去什么也干不成。东北虎要来也没这么快,索性耐下性子等吧。养足点精神,等东北虎入了圈套,才有力气报那刻骨仇恨。于是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哪怕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偏偏四丫头又来找他了。四丫头并不耐烦在野猪坳泡下去,甚至对捕捉东北虎也没有多少兴趣。她带着一名女土匪,走到田大榜身边冷冷地说:“想好了吗?”
田大榜紧闭着双眼,没有做声。他心里很烦,不愿意理睬四丫头。
“从这里到石城,要走一天半。”四丫头继续说,“再不动身,明天就赶不到了。”
“要去,你自己去!”田大榜突然吼了起来,“你走吧。现在就走,我不拖你!”
“你呢?”四丫头不动声色地问。
“我不中用了,去石城做什么?那两个冤孽外甥,未必还恭敬老子?他们恨死我哩!杂种!”田大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不去了!我怕了他们!”
“别怕。”四丫头轻轻地笑了一下,“还有我呢。我陪你去,谁也不敢不恭敬你。”
田大榜哼了一声,愤愤地说:“要去,我宰了东北虎再走。老子嘴里嚼不得这口砂子!”
“不行!”四丫头坚决起来,“马上集合队伍,现在就去石城。”
田大榜感到她的口气不对,抬起头来,望着四丫头,不解地问:“怎么啦,你不是讲,干了这里再去么?”
“上头发来了指令,马上去石城 ,张开旗鼓闹起来,钳制住他们的力量,扰乱他们的入川部署。立即行动,不准拖延。”
“崽!东北虎呢?不打了么?”
“哼,那就正好上了他们的当。”四丫头从电台收到了指示,心里想得很明白了,“他们大部队开走了,东北虎留下来干什么?他正是想牵住你,想分散我们的力量。现在是他想拖住我们,你明白了吗?”
田大榜心里并没有四丫头那么多深远的见识,他只是一口恶气咽不下。但是他并没有胆子违抗四丫头收到的“上头”的指令。他想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那,做两路走。你带一半人马先动,我歇一歇,跟你的脚后头。要得么?”
“不行!”四丫头很精,知道他心里的算盘,“死了心了。东北虎不是好对付的。万一你又损了人马,到石城就更难看了。我这是替你想,知道吗?”
田大榜没有再说什么。他很难死下心扔开这里去石城。他认为这一次是将计就计,东北虎十有八九是会上钩的。现在四丫头态度变了,变得那么强硬,不死心也不行。田大榜心里痒痒的,不禁朝山下望了一眼。他恋恋不舍,总希望现在就发现东北虎在田秀姑的指引下出现在陷阱旁,可惜山雾还在滞留着,茫茫一片,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
“好嘞!我个崽,你榜爷大器量,还许你多活几天!杂种!”田大榜恶狠狠地骂了几句,死下心来,正准备吩咐集合队伍,忽然看见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两条人影。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禁高兴起来。
“猴头!我个崽,你到底回来了么?”田大榜心中燃起了希望,“快过来讲讲,怎么去这样久?”
走过来的正是猴四。他暗暗佩服田大榜的眼睛,隔着一层雾就认出了自己。他还没看清田大榜呢。
“榜、榜爷,是我,是猴四呢。”他循着田大榜的声音走了过来。
四丫头很厌恶地看了猴四一眼,心里恨他来得不是时候。她看见猴四的背后滚了些露水印子,那条卡宾枪斜挎在肩上,不禁起了几分疑心。
田大榜却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下头有动静么?东北虎来没来?”
“哦,下头么?榜、榜爷,我……”猴四一双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我走得、走得太急。容、容我缓、缓口气再、再讲……”
“你个不中用的崽!”田大榜心里急得要命,“噎不死你的,快讲!”
猴四还在动着脑子想主意,却不防四丫头一个箭步跨到了他身边。猴四一惊,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四丫头已经迅速而又准确地把他那条卡宾枪的梭子卸了下来。
田大榜也没料想到四丫头会来这一手,正想不明白,四丫头已经冷笑着把猴四的枪梭子递给了田大榜。田大榜接过梭子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发现猴四的枪梭子轻飘飘的,里面一粒子弹也没有。
“咹?……我个崽,你有诈?”田大榜脸色突地一沉,“好大胆!咹?”
猴四早已吓得匍在了地下:“榜、榜爷,四、四丫头,是,是有诈。怪不得我猴四,我还没、没来得及向榜爷讲、讲话哩。”
田大榜焦躁地跺了一下脚:“讲!”
“讲、讲。东北虎来、来了!”
“崽!真话。”
“真、真,不敢有假哩。”
“他在哪里?”田大榜眼中闪过一道凶残的阴光:“快讲!”
“在、在山下……”
“杂种!话都讲不圆么?山下哪处地方?”
“就在那冷杉、那个陷阱四周哩。”
“你看得真么?”
“看得真。看得真哩,榜爷。”
田大榜抬起头来,咬着牙吁了口气:“好哩,冤家,让你多活几天,你还不耐烦?好哩,你到底来了!”
四丫头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田大榜要下决心了,便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猴四:“你没有开枪?”
“没、没。不敢乱响枪,怕坏了榜爷的计策哩。”
“那,你的子弹哪儿去了?”四丫头继续追问道。
“子、子弹么?”猴四心慌得要命,胡乱搪塞道:“莫不是掉……掉出去了?也、也怪,我的子弹掉、掉了哩。”
“胡说!”四丫头突然变了脸,样子严厉得吓人:“子弹压在梭子里,梭子没掉,子弹反倒掉了?”
田大榜顿时也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便将双眼直直地逼视着猴四,狠狠骂了起来。
“是哩!杂种,你今天怕莫也活得不耐烦了?想给东北虎垫棺材底么?”
“不、不敢,榜爷,猴四决、决不敢……”
“从实讲!你搞了什么名堂?咹?”
猴四急切中想了一会儿,哭丧着脸说:“我实在不晓得子弹到哪里去了。是怪哩……”
“胡扯么?找死?”
“不不,榜爷,您听我从实讲。我下那陷阱边去看,就看见陷阱开了哩……”
“开了?”田大榜愣了一下,追问道:“有人么?独眼龙在下头么?”
“独……独眼龙?”猴四想了想,摇摇头,“没、没人影。”
田大榜侧目望了四丫头一眼,四丫头没有惊讶,对猴四说:“接着讲。”
“是。……我本想立马就来给榜爷报信的,后来,看见了……榜爷,这不怪我,是碰上的。我碰见了我那堂客哩。”
“哼!腥猫!再讲!”
“是,讲。”猴四接着便连招带编地说:“我那堂客好不怕羞,她带了一伙兵,把我捉了。……咦呀,我这枪里的子弹,怕就是他们卸的哩。是哩,他们卸了,我不晓得哩。后来……”
“后来他们把你放了。”四丫头十分自信地插断了他的话,“让你上山来报信,好把我们引下山去。我没说错吧?”
“啊?”猴四身体战栗了一下,对四丫头佩服得五体投地:“是哩!咦呀!四小姐好高的眼力,都看破了哩!东北虎讲,要我来引榜爷下山,捉了榜爷,减我的罪过。榜爷,去不得的。东北虎做了埋伏哩!”
四丫头不再追问了。她斜着眼睛看了看田大榜,便若无其事地朝旁边踱了两步。她心里暗暗得意,也更加瞧不起这帮没有见识的土匪。她知道东北虎绝不是个好斗的对手,不会轻易上田大榜的圈套。值得庆幸的是自己当时偶尔怀疑猴四,卸了他的枪梭,这才发现了东北虎在田大榜的圈套之外做了个更大的圈套。看来东北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竟漏了个破绽。不过这个破绽并不容易看出来,被自己看破也只是碰巧了。当时她只是不想在这里磨时间,为了找点理由劝阻田大榜。
她了解田大榜,知道这家伙胆子吓虚了,听说山下做了埋伏,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她便不多说什么。她知道田大榜会自找台阶下台的。
田大榜果然不敢再动。他知道四丫头那么斜视了一眼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四丫头心里在瞧不起自己。他忍不下这种白眼,又不得不顾及自己的实力,想了想,便问猴四:“东北虎这次带了好多人?”
猴四脑子转了一下,说:“我看见的……有十多个。后来我听他悄悄对一个人说,要他趁罩子没散,把二排,三排也调上来。我这么猜,怕不下一个连人哩。”
“……会有这么多?”田大榜将信将疑地侧过头去,征询地问四丫头,“你看呢?他有这么多人么?”
四丫头心里不相信猴四的话,但她也没有把握作出断定。为了打消田大榜贪图近利的想法,少吃点亏,把土匪力量集中起来,四丫头便模棱两可地回答说:“这可难说。原来他带的人少,说不定是靠着有大部队配合呢?现在大部队开走了,东北虎多带点人也是顺理成章的。谁说得准呢?”
田大榜听了四丫头的话,感到心往下一沉,再也不说什么了。他觉得四丫头的话很有说服力,东北虎这样出现,必定是“来者不善”。看来是不能再下山去打这一仗了,而且,还必须立即悄悄地撤离野猪坳才是上策。等到白罩子收上天去,东北虎发现了自己,说不定就会被他咬住。想到这里。田大榜十分窝心。
“猴头!”他将脸转过来,问猴四道,“依你讲,我只有撤啰?”
“是哩,榜爷,”猴四诚惶诚恐地望着田大榜,“东北虎放我回来引榜爷中圈套,我心想,回到山上,就由我讲了。我实话实讲,榜爷,趁早撤。我对榜爷忠心哩。”
“好!撤!”田大榜忽然对猴四笑了,笑得十分阴森,令猴四毛骨耸然。“我个崽,难得你一份孝心。你山上山下跑吃了亏,就留在这里等着跟你堂客圆房,好么?”
猴四吓得一身都软了,扑地趴倒下去,一个劲地哀告着:“榜、榜爷,祖、祖宗,您老人家有气,千、千万莫望我发呀。我猴四一手的血,落在他们手里就活、活不了哩。榜爷……”
“绑!”田大榜看也不看,一脚便将猴四踢翻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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