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乌龙山剿匪记(8)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2 11:19:57

何山一觉醒来时,发现牛栏洞外面已经天亮了。

他不记得昨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开始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感到浑身不自在。篝火渐渐地燃尽了,洞内显得越加静谧,田秀姑躺下之后,也一定睡不着。何山觉得自己很傻。秀姑是个女人,肯定想过夜里怎样回避的事。她没开口说,自己却问那些傻话干什么呢?一问破,秀姑便越发感到不好意思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过了一夜,身背后还有一个女子惶惶不安地倒在那里,何山的局促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很奇怪,他躺在那里并没有过太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像没有那回事一般。

好像睡着之后做了个梦。是个什么梦,何山不记得了。梦的内容显然很不连贯。他隐约记得好像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但是昨晚上怎么会梦见母亲呢?何山有点不理解。他设想是秀姑也在这个山洞里的原因。女性的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引发了他对母亲的思念?或者,是自己脑子里某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在作怪,借着母亲的幽灵,呈现在梦中了?

何山坐了起来。这时候,他看见秀姑昨晚上躺着的那地方已经空空不见人影了。

是她早早地出去了还是昨晚上没在这里睡?何山猜不出来。蓦地,他意识到这里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呢?

驳壳枪还插在腰带上,没有被秀姑带走。这么说,倒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何山抽开梭子,看见梭子里压满了黄灿灿的子弹。

他将梭子压进梭孔里,站了起来。他忽然感到精力无比旺盛。昨天晚上身上的伤还一阵阵发疼,今天早上,竟奇迹般地消除了疼痛。抬抬肩膀,被田大榜砸了一下的地方也比昨天好了不知多少倍。田秀姑的药方子可真有一种药到病除的神功啊。

他走出牛栏洞,立即被那满山的白雾困惑住了。这里简直是个神秘莫测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在这个地方,要是一脚踏空,摔到悬崖下去那可是连尸体也难得找到啊。他不禁很为田秀姑担起心来。这女人大清早跑出去干什么呢?

虽然山里什么也看不清,何山却感受到了大山的活力。不远处,有几只画眉鸟在欢快地嬉闹着,那悦耳的啼叫声传到何山的耳里,立刻便使他产生了一种安定感。秀姑大约是去那陷阱边给田大榜扔吃的东西了。也许她又是上山去寻野果子去了。反正,这女子是山里长大的,爬山走路,想必不会有什么闪失。不要紧的。

何山的心情轻松起来。田大榜被陷住了,等一下便可以把他捆上,押出山去。这件事让他非常高兴。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既神奇又令人兴奋。偶尔在山上被田秀姑救了,并且受到了她的精心照顾,这女子像山一样纯真,又生得那么令人喜爱。何山相信,昨晚那一番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他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寻找田秀姑,却听见山洞上方有很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何山心里一紧,断定那绝不是田秀姑的脚步。昨晚同田秀姑去看那陷阱时,何山钦佩地发现秀姑走路时像只狸猫,而现在那脚步声却没有一点章法。

何山没有慌张。他知道在这样浓密的山雾掩罩之下,不到面对面的距离,谁也看不清谁。关键问题是不要发出响声来就不会暴露自己。于是,他握定手枪,谨慎地探着脚,向山洞口边退了几步。他心中倒有点佩服那个向这边走近的人。他断定那人不是凭视觉走过来的,而是凭一种很准确的感觉。一步也不踏空。

脚步声越来越近,何山听得更紧张了。他隐隐感到那脚步声有点不对头。好像有些慌乱;一步一步的响声也不均匀,高一脚低一脚,步子显然是踉踉跄跄的。

何山努力透过山雾向前探视,不久便看见了一条身影。他果然猜中了。那身影向这边走过来时,歪歪扭扭,几乎站立不住,却顽强地向这边走。何山忽然预感到那人是田秀姑。她怎么会这样走路呢,像喝醉了酒一样?

不好!她一定是摔伤了!

何山赶快迎上前一步,这时候,他认出来那人正是田秀姑。秀姑的模样让人害怕,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头发散开着,一脸苍白。前额上挂满了汗珠。见到何山时,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朝前走了。身体往前一倾,几乎倒在了何山的怀里。

“你怎么啦?啊?”何山赶快扶住她,急切地询问道。

“是……是你么?”秀姑的眼神光一阵散乱,感到胸中的气都快接不上来了:“你,你是……”

“秀姑,是我。我是何山啊。”

“快,快去追……”

“什么?追谁?”

“追……”田秀姑心中一急,差点晕了过去。

何山被她这样子吓住了,见她身子发软,赶快用手去托她的脖子。托得鲁莽了些。田秀姑的身体猛一痉挛,痛苦地“啊”了一声。何山赶快抽回手,却感到手掌上粘糊糊的。他低头一看,吃惊地喊了起来:“血?你负伤了?”

秀姑疼得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遇见土匪了?”何山追问道,“土匪现在哪儿?别急,慢慢说。”

“田,田大榜,跑……跑了……”

“啊?”何山的心往下一沉,“什么时候跑的?刚才吗?”

秀姑摇了摇头。她流了很多血,又硬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口干得要命。张着干燥的嘴唇,喉咙内火烧一般,像是要裂开了。使了好大的劲,硬是说不出话音,心里却急得要命,额头上的汗又涌了出来,滴在了何山的手背上。

何山脑子里急速地转了一下,知道在这个时候着急是没有用的。情况还没弄清楚,田秀姑又负了伤。就是要去追田大榜,这弥天大雾遮得连路也看不清了,上哪儿去追呢?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替田秀姑包扎伤口。他负过多次伤,知道秀姑这种时候很容易休克过去。

他再也不敢耽误,将身子往下一俯,双手托着田秀姑的身体,一挺身站了起来。他感到受过伤的右臂猛一酸痛,像扭了筋一样,立即便没有劲了,差一点就要连同秀姑一起瘫倒下去。他赶快蹲下身子,用膝盖顶着秀姑,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头上,这才站立起来。

他把秀姑抱到牛栏洞里,平放在地上,然后满洞子去寻水。后来他寻到了昨天秀姑给他熬草药的土罐子,发现那里面还有半罐子草药汤。他急忙将那药汤倒在一只破碗里,端过去,往秀姑嘴边凑着。秀姑也还清醒,闻见那草药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她太渴了,一口气便将那药汤喝了个干净。

她喝完药汤,觉得气顺了些。喘息了一会儿,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啊……,我急晕了,真是啊……”秀姑喃喃地说,“幸亏你没去追。啊,真是,我怎么想让你去追呢?这儿……到处是陡坎。还有白、白罩子遮了路。好险。我……我糊涂了。”

何山见她渐渐平静了些,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秀姑?”

“我早上,去给那老土匪送、送点吃的,打开翻板盖,那坑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怕那老土匪断了气,就砍了根竹竿子,伸到陷坑里戳了几下,还是没动静……”

“嗯?”何山想不明白,“那上面的石头没压牢?”

秀姑摇了摇头,说:“我看过,石头还压在上头哩。”

“那是怎么回事?按说他是跑不出去的呀。”

“我也好奇怪。正在那里蠢想,不防备,一个人陡然顺着那根竿子爬了出来……”

“是田大榜吗?”

“不是。那人怪叫一声,把我吓得腿都软了。不晓得怎么搞的,那个人是独眼龙呢。”

“独眼龙是谁?”

“田大榜手下的大土匪,专门杀人的。”

“哦?”

“我急了,就同他打了起来……他的劲大,我打不过他。后来,让他砍了一刀……”

“是这样?”何山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现在呢?”

“他跑了。我看见他的手腕子上头破了皮,像是被人捆伤的。”田秀姑想了一下,“好怪,他慌得要死,飞起脚板往山上跑。好像有人会要他的命。”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把何山弄得摸头不知脑了。他怎么也想不清洞里的田大榜怎么会大变活人,变成了独眼龙。眼下,他还预想不出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但是田大榜肯定逃跑了。这种懊丧占据了他们的心,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秀姑自艾自怨地说了句:“唉!都怪我。”

“不……这也不能怪你。”

何山感到很窝囊,“要怪,当然怪我。昨天把田大榜弄出来,就没这事了。”他粗粗地叹了口气,“别再说这事儿。后悔也没有用的。”

秀姑也就不再说了。她想坐起来,突然被身上的伤口牵得一咧嘴,嗖地吸了口凉气。

“哦,真是,我倒忘了。”何山赶快走到她身边,“伤在哪儿了?赶快包扎一下吧。”

“不……不怕的。”

秀姑推托了一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左腋看了一眼,似乎有点为难。

何山发现了她的难处,想一想,便揭开自己的军装,拉出衬衣,使劲沿着衬衣的下摆撕下来一圈白布。

“要不,你自己扎一扎伤口吧。”他把白布条放到秀姑的面前,“你自己扎,行么?”

秀姑点了点头:“行的。”

“好。我出去替你弄点水来。”

他端着那只土罐子,向洞口走去。

“哎……”秀姑在身后唤了他一声。

何山回过头来:“怎么啦?”他关心地问。

“白罩子太大,走路留点心……”

“知道。放心吧,没事儿。”

秀姑并不放心。想了想,告诉他说:“洞口外头的左手边,有个滴水岩。就在那岩里接水,莫走远了。晓得么?”

“好的。我去了。你快把伤口弄一下,上点草药。”

滴水岩那眼泉水细细的,滴得很慢。何山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总算接了大半罐水。他一边等着接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陷阱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昨天晚上,他同田秀姑一起去看过那个陷阱。他亲自验证了陷阱内确实是田大榜。揭开翻板之后,他点一个小火把朝下面照了照。那老土匪要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仿佛是一头圈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老山羊。

独眼龙是他手下的一名心腹,去救田大榜,这倒是可能的。但是又是谁把独眼龙扔进那陷坑里去的呢?是田大榜吗?这简直是难以解释得通的事。

何山有一会儿脑子里忽然一亮,会不会是刘玉堂率领小分队到这里来了呢?水磨房那一仗打完之后,他肯定会从政委那里听到自己失踪的消息。田大榜没有抓到,他不会不想到自己单枪匹马追田大榜去了。主力入川以后,刘玉堂还要继续带领小分队执行剿匪任务。他一定会寻到这里来的。但是,昨晚上的事分明不像是刘玉堂干的。如果是小分队带走了田大榜,为什么不把独眼龙一起带走?

他隐约意识到这里面有点名堂。但是有什么名堂,何山又想不清。是土匪相互之间的拼咬还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何山决定在山雾散去一些之后摸到冷杉树那边去侦察一下。只是满山的雾仿佛胶着在山皮上了,半天不见流动。

土罐子里的水接到一半多时,何山便不再耽搁。他提起土罐,向牛栏洞走去。这么长时间了,田秀姑说不定会着急的。

进了牛栏洞,何山突然愣了一下。他看见田秀姑将头歪在一边,哧哧地喘着大气。她解开了衣襟,却无法脱去右臂那只袖子。那景象让何山窘迫得不敢再看。秀姑脱衣袖时显然十分费劲,而且十分痛苦。她大概急于脱下来,想尽快趁没人的时候扎好伤口;这边便猝然弄痛了伤处,痛得她几乎昏厥过去。她只好无力地歪着头,即使想把膀子缩回衣服也办不到了。何山之所以感到窘迫不已,是因为他看见了秀姑袒裸着的雪白而又光润的右肩。衣襟扯到胸前,几乎盖不住那结实而又丰满的乳房。

他赶紧低下头,把罐子放到柴堆边上,转过身便往洞外走。

秀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困境,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很痛苦,希望有人帮帮自己。何山听见秀姑呻吟之后,步履迟疑了一下。继而,竟心慌意乱,头也没回地向洞口走得更快了。

“你,你这个人,怎么是一副石头心肠?”秀姑突然喊了起来。话音里伴着委屈的哽咽,还伴着疼痛的抽息:“我要是这阵子会死了去,你也……也不管么?”

“不不,我是……我……”何山站住了,他气短地慑懦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都这步田地了,你还……我昨天救你的时候,却没这样子。未必……”秀姑想得有点伤心,“未必我这样的人,比别人要轻贱么?”

何山心里一震,赶快回过头来。他意识到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了。既然心里没有鬼,又何必那样畏畏缩缩呢?连人与人之间应尽的仁义也不顾,这让人家怎么想呢?反而显得心有鬼胎了。

他这样纠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回过身去时,立即感到自己心里堂堂正正了。他无顾忌地朝秀姑的伤口看了一眼,倏忽吃了一惊。土匪那一刀砍得好险,正好砍在秀姑左胸与左肩的关节处。他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一刀本来是朝她的头砍下来的。秀姑很灵活,偏开头躲避了那要命的一刀,却被土匪砍中了左胸。幸亏秀姑的胸部长得很丰满,加上她当时可能后撤了一步,刀尖砍得并不太深。伤口处的洁白的皮肤翻开了,殷红的血糊住了那条两寸左右的刀口。何山看见刀口附近暗暗呈现出了一点青蓝的颜色。他知道,如果再不进行一些消毒处理,那伤口便会感染,化脓。

何山不敢怠慢,走到她面前蹲了下去。他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怎样才能洗净她的伤口,用什么东西给伤口消消毒,一边伸出手去,迅速帮助她脱下衣袖,扒开那带血的衣襟。他做得很严肃,很自然。他的手几次触到了她胸前那柔软的皮肤,感到了那滚烫的体温。他却越发着急,以为她已经因为伤口感染而发起了高烧。

“这洞里找得到盐吗?”何山问。

“做什么?”

“煮点盐水洗伤口。”

秀姑想了想,说:“没有的。乌龙山缺的就是盐,附近也找不到。”

“是吗?”何山焦急地问:“这可糟糕了。怎么办呢?”

秀姑这个时候温驯得像一头躺在母鹿身旁接受舔抚的小鹿羔子。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任何山悉心地为她处理伤口。她似乎对此相当满足了。至于用什么东西消毒治伤,相比之下好像并不很重要。

何山却一心只想赶快把那伤口弄好。秀姑的伤口完全敞露出来之后,他知道伤口敞露着更加容易被感染。于是,他焦急地抬起头来,盲目地朝洞子内看了几眼。

“哎,你不是懂草药吗?”何山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赶快问道,“你昨天给我是怎么弄的?今天全好了。”

“是么?”秀姑舒心地睁开眼睛,“全好了么?那可好哩。”她几乎又忘了自己的伤口还痛,朝何山欣慰地望了一眼。

何山忽然感到很不自在。他感觉到秀姑那一眼很不寻常,碧亮的眼眸子里面分明含着一汪深情。她袒露着脖颈和半个胸,用这样的眼光扫到人的脸上,实在有点火辣辣让人难得抗受住。

“罐子里还有这些草药,可,可以外用吗?”何山仓促地问了句,岔开了心中的混乱。

“什么?外用……是什么呢?”

“可不可以洗伤口?我是说。”

秀姑笑了笑:“是哩。莫急,那药熬开了,又可以吃,又可以洗伤口。药渣子捞出来,敷在伤口上,几天就好利索了。”

“哦?好,我这就熬。”

何山从旁边抓过一把松毛枝,准备去生那堆夜里就熄了的篝火。他猛然又想起一件事,便站起来,解开扣子,脱下了外面那件洗得泛白的黄军装。原来是看见秀姑的臂膀露在外面,怕他冷,便用自己的外衣替秀姑盖上了她裸露的部分。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果断而迅速,眼睛却从不朝秀姑的脸上看。

之后,他俯下身子,趴在地上去吹那堆篝火灰。灰烬亮起来,可柴草很湿,架上去,冒出极浓的白烟。他鼓着腮帮子吹了老半天也没有把明火吹得蓬起来。由于凑得太近,柴烟子把他的眼泪都熏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在生火这件事上很无能,便有点负疚地看了秀姑一眼。秀姑并没有注视着他,只在默默地望着洞子顶部。她看上去很坚强,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出呻吟来。

火烧着了,何山学着秀姑昨晚的方法,把土罐子架到了火堆旁。为了不使火堆熄灭,他守在边上,连续不断地往火堆上加着柴棍。

药汤熬开之后,何山把药倒出来,端到秀姑身边,准备给她洗伤口。

他这时才发现秀姑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泪水。开始他以为是柴草的烟子熏得她流泪了,后来觉得不像。也不是因为伤痛。

“……你哪儿不舒服吗?”他小心地问了句。

秀姑凄凄地说:“心里……不好过。”

“哦?”何山担心地看着她,追问道:“是伤痛引起的?”

“莫问。”秀姑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我替你洗伤口吧。”

秀姑忽然禁不住自己的感情,咬住嘴唇,苦切切地哼了一声,眼中的泪水像岩缝中渗出来的泉水,扑簌而下。

“我命苦啊……”

何山慌了。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是劝她还是由她哭,何山一点主意也没有。他猜想,这个女人是很不容易落泪的。听说人的心里若是有伤心的事,放声哭出来才能不落下病根。

“秀姑,你放心吧……”他等秀姑哭了一阵,才安慰她说,“乌龙山的苦根快要拨掉了。你的苦,也快到头了。”

秀姑并不无限制地痛哭。听何山劝了几句,便止住哭声,点了点头。

“……是,我信的。”她低声说,“我的命也转好了。真是的,该转好了。”

“不是命。别信那些……”

“是命。”秀姑倔犟地坚持着打断了何山的话,“要不是命转过来了,我怎么会遇见了你呢?早一天,晚一天,还不错过了?是命哩,真的。”

何山的嘴张了张,不知怎么说好:“……当然,这也是碰巧了。”

“我这一辈子,尽受人骗,尽受人欺负。爹死了以后,我哪个都不相信的。可我昨天一见到你,就……”她抬起眼睛,看了何山一眼,“我从不认得你。但是我认得哪个是歹人、哪个是好人。这也是让人欺出来的本事哩。”

何山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有点受了感动。他不想打断秀姑的话,便默默地听她往下说。

秀姑的眼中透发出了一种质朴的情感,脸上也漾出了一种欣慰而又倾慕的笑容:“我晓得,我遇上好人了。你是个好人。你舍得跟土匪拼命。你同土匪又没得仇恨,到山里来,为哪一桩呢?我晓得,你们都有一副侠义心肠。这是为我们山里人哩。”

“不,你说的不全对。”何山笑了笑。他笑起来,有一种孩子般的稚气,又有一种憨厚的诚实劲:“我们队伍本来就是老百姓的。老百姓的仇,就是我们队伍的仇。再说,我也有仇啊。我们要解放全中国,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打反动派,剿土匪,都是为了这桩事。你听懂了吗?”

田秀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是显然懂得了他的一片心。

“……我没见识,不会讲话。莫见怪我。我只晓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对我一点也不起歹心。我这一辈子……到死也忘不了你的。”

何山有点慌乱了:“这、这么说……不好。我只是,我其实也做得不够。”他低头看见了那半碗药汤,“哦,药凉了,我替你洗伤口吧。当心受了感染……”

秀姑便不再说话了。

何山和秀姑在这段时间里几乎松懈了他们的警惕性。野猪坳到处都在弥升着浓雾,像浸泡在米汤水里。这种迷雾容易使人迟钝,既看不清四周潜伏着什么样的危险,也会因为有浓密的雾嶂而获得暂时的安全感。何山把秀姑抱进牛栏洞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秀姑的伤口上。他再也没想到应该注意一下洞外的动静。然而,这个时候,洞外却刚好有一双狡诈而又充满了妒恨的眼睛像野猫一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何山开始俯下身去给秀姑洗伤口的时候,洞外那人恨得失去了自控力,一反手从腋下顺过卡宾枪,扣住扳机就要朝何山开火。

猴四是奉田大榜命令贴近冷杉树去监视陷阱动静的。夜幕拉上去之后,田大榜知道山雾会挡住视线,便派猴四贴上去侦察。猴四心中正为四丫头打死了田秀姑而独自凄凉着,但他也不敢违坳田大榜的命令。田大榜觉察出了猴四的不痛快,在猴四泱泱地朝冷杉树方向走去时,田大榜叫住了他。

“回来!杂种,你死了娘老子么?这副要死不落气的瘟相,还不给老子做漏了么?”

猴四这才清醒了些。他生性胆小,尤其惧怕田大榜,但这一次他竟然没为自己辩解,只是将头耷拉着,不做声。明显地可以看出他有好些委屈。

田大榜火头很大,一见他不做声,心中更是焦躁,扬起手来就要朝他扇巴掌。这时候,四丫头轻轻地说话了。

“你是惦念着那个女人吧?”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这是极少见的。田大榜不由得收回了手,侧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唉……看你长得这副吊颈鬼模样,倒难得有几份情义。告诉你吧,你的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四丫头又说。

猴四蓦地吃了一惊,抬起头望着四丫头,张口结舌问道:“还、还活着么?”

“该你们姻缘不绝吧?哼,”四丫头淡淡地笑了声,“我那枪子从不跑空,这一次,却叫她躲过了。活见鬼!”

“四、四小姐啊,您大、大恩大德,我……”猴四口扑地朝四丫头跪下去,“我是没出息。堂客恨我不死,我、我……我又死活丢不下那女人。谢四小姐啊……”

四丫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厌恶情绪,掩去了刚刚那几分伤感:“起来!照榜爷的话去做!”

“是啰!我这就走起!”猴四的精神来了,从地上一弹而起。

“崽!”田大榜从四丫头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意思,便又唤住了猴四:“你那堂客,差点要了老子的命,晓得么?”

“晓……晓得的。”猴四眨巴着眼睛看着田大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你杂种这么看重她,榜爷我也抬抬手。只一件,没有把东北虎引来之前,你杂种不准乱动。等榜爷把东北虎拿稳了,那时候看你堂客命大不大。老子心里舒服的话,还成全你这个杂种。”

猴四便捣蒜一般朝田大榜磕了几个头:“榜爷大、大恩!大恩……”

“我个崽,你要想明白些!”田大榜脸色突然一黑,“这野猪坳,山前山后尽在老子的火力下头哩。你若给老子做漏了,先打你个马蜂子窝!听清了?”

“不敢不敢!我莫不想得个好么?榜爷放心,山下有事我立马就来报。”

他来得晚了些。冷杉树旁的情景使猴四大吃一惊,他看见陷阱盖大敞着,阱里早没了人影。周围空落落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细心在地下搜寻了一阵,发现一块石头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事情显然发生不久。

猴四知道出了漏子,他的脚不禁又在原地立不稳了。刚想返回对面山上去报告田大榜,一个疑团又堵住了他的胸口。这血迹是谁留下的呢?旋即他便想起了田秀姑。他的小眼睛眨了一阵,突然大胆地想顺着血迹去找找看。山上到处是浓雾,田大榜是看不见这边的。

他颇费了些劲,终于找到牛栏洞来了。当时何山正从岩缝中接了半罐泉水向洞口走去,猴四长了个心眼,先把洞外观察了一阵,确信没有可疑情况之后,才贴着洞壁向里面摸了几步。他胆子极虚,动作却轻得没有一点儿声响,像一只壁虎。

洞内的情景全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田秀姑那煞白的脸色和痛苦的表情竟使他暗暗心酸了一下,而更使他心中发出刀绞一样疼痛的是他看见了何山和田秀姑的那种贴近。秀姑对何山说的那些话,尤其是她说话时的眼目神情,全被猴四看了个尽。忍不住心中的嫉恨, 他顺过了卡宾枪。他脑子里嗡嗡地乱想,恨不得连秀姑一道全杀掉……

猴四终于在扣扳机的一刹那胆怯了。他深知田大榜的心有多么毒辣,坏了他的谋划,自己是绝落不下具全尸的。猴四的心狂跳起来,庆幸自己没有糊涂,没有开枪。

想到这里,猴四越发紧张起来。冷杉树下的陷阱出事了,这意味着田大榜和四丫头布下的计谋已经出了漏眼。他下山来就是负责监视那眼陷阱的,现在却泡在这里不回山去报告。过后田大榜查问起来,他纵然有八张嘴也讲不出所以然啊!如果老东西偏偏要认为是他猴四协助他堂客干的,那还不当做“遛湾”者被田大榜活剥了皮?

猴四越想越怕,只觉得背脊骨上寒嗖嗖的,双腿都发软了。他再也顾不上往洞内望一眼,也不敢继续想下去,便蹑着手足,蛇一般地退出了牛栏洞。

洞外的白罩开始向上升了。升得极慢,四周仍然看不了多远。猴四退出洞来,透过草鞋感到了岩板上湿漉漉的,沁得脚板心发凉。他心慌意乱,匆匆辨别了一下方向,便颠颠跌跌地往沟下走。他打算取最短的路程回到山对面的坡地上,越快越好。

眼看就要下到沟底了,猴四三步并二步,看准了一块青石,抬脚踏了上去。他想以那块青石为跳板,跳过崖沟。这样就能加快些速度。

猴四的精灵在土匪中是出了名的。正当他一脚将要踏上青石的一刹那,他飞快地发现一个物件从草丛中弹起,横着朝他那只将要落在青石上的脚腕子疾扫过来。猴四差点吓飞了魂魄,但他却没有忘记躲闪。他那只脚已经快落地了,竟又往前一划,错开了青石,横扫过来的物件带着呼啸声落了空,猴四眼疾地发现那是一条长枪的木托子。他什么反应还没来得及做出来,前脚已经落了地。旋即,这只落了地的脚被人往前猛一踢,猴四立即失去了重心,前后脚一个大劈叉,身子便摔倒了。他平素很有些应急的招数,哪怕摔下去,也能很快地逃脱危险。于是,猴四乘着倒地的一瞬间,身子猛一收缩,就地打了四、五个滚,估计离那人远了些,他一打挺便站了起来。他常常利用这一手,刚站起来就能像一只弹丸闪去很远,再凭着一双“飞毛腿”遁逃得无影无踪。很少有人能追上他。

这一次却不行了。几个滚一打,还没容站起身来,对面便飞来一脚,正好踢在猴四的下颚处。这一脚又准又狠,踢得猴四眼前一片金花,仰天又倒了下去。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瘦瘪瘪的胸骨被人用脚踏住了,踏得他一丝也动弹不得,像被钉在了岩板上。

猴四知道来人的厉害了。他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即“猜出了”对方是谁。他想说句告饶的话,嗓子眼里却干得冒火。好半天,才嘶嘶地挤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

“红……五、五哥,独、独爷,”猴四使劲地挤着嗓子,“冤、冤主不……不是小弟啊。您,您晓得,是他——榜、榜爷……”

他忽然顿住了。他看见一只乌亮的枪管不偏不倚地直指向自己的脑门口,那个小小的圆洞里随时都可能飞出一颗勾人性命的铁豆豆。他吓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起来!老实点!”一个人压着喉咙沉沉地喝了一声,“再耍滑头,别怪我不讲客气了。”

猴四听得耳生,往上仰脸一望,只觉得那人像尊石塔一样粗壮而又高大。他知道这人不是独眼龙,心里忽地一喜,感到有了生机。

“是、是哩。大、大哥好手脚,我猴四哪敢再生心眼?是、是哩……”

他一边说,还一边朝周围睃了几眼。他看见身边有三四双打着绑腿的脚走了过来。那绑腿打得紧紧凑凑,把小腿箍得精神百倍。他知道这样的腿是绝难对付的,只好完全死了心。

踏在他胸脯上的那条腿松开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看清了身旁的几条高高大大的壮汉。壮汉们穿着山里人的服装,那服装并不褴褛,看来不像是哪一路的杆子。猴四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禁发起抖来。

“……爷,饶、饶命。我是不得已才……”猴四扑地往下磕起头来,胡乱告饶,“榜爷那老杂种,用枪逼我上、上山的哩……”

把猴四打到在地的那条壮汉,松开腿之后退了两步,一直在出神地打量猴四。他没有理会猴四的告饶,却冷不防喊了一声:“猴四!”

猴四愣住了:“……是,是哩。我正是叫猴、猴四。”

“知道你遇见什么人了吗?”

“啊……不、不敢乱猜……”

“你的记性怎么样?”

“……哎。记性还、还要得……”

“半年前你欠下东北虎三十几条人命,没有忘吧?”那壮汉冷冷地问了句:“抬起头来认一认,东北虎向你讨账来了!”

猴四只觉得头顶上炸了个霹雷,身体一软便瘫了下去。那几名汉子中有两个人走近他,拽了好一阵也没能把他拽起来。

“这家伙,装什么死狗?”一名嗓音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汉子骂了几句,然后转向那名打倒猴四的壮汉,问道:“怎么办?队长?”

那名被喊做队长的壮汉已经转过身去,仰头朝牛栏洞的方向观察着。他就是刘玉堂。

岩板溪战斗结束以后,刘玉堂和他的小分队稍事休整了一下,补充了粮食弹药,便往山里运动过来。临出发之前,他审讯了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土匪俘虏,对土匪的情况有了些了解。于是决定沿岩板溪而下,拐过野猪坳,直捣四丫头所盘踞的匪窝。为了不暴露目标,他们白天一般不公开行走。夜晚也不匆忙上路,而是利用后半夜和第二天清晨到上午十点之前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是比较安全的。

今天刘玉堂带着小分队在天没亮的时候就接近野猪坳,但是他没料想到野猪坳会有这些厚重的雾罩。黑夜里赶路倒有几分安全感,身边的黑暗可以隐蔽住自己,但天一亮被白雾罩住之后,人心里就有点慌了。虽然知道白雾也是一种掩护,终究身边是亮的。刘玉堂深深感到在乌龙山活动太需要一名向导了。这个问题他并不是刚刚想到的,只是因为他曾有过血的教训。

选向导的事后来也没定下来,现在看来是迫在眉睫了。这名向导并不好选,光认识道路是不行的,小分队里的田富贵、田石头也知道乌龙山的一些山路,到底对山里的情况不是如指掌般熟悉。像这野猪坳的白罩,一般人就摸不准。刘玉堂只好让小分队暂时隐蔽在沟底,无可奈何地等雾散去再说。他估计雾散之后也许就到了中午,那时候再走也是不方便的。不走,这一天就白费掉了。刘玉堂很着急,刚刚摸出来想侦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就发现有人朝沟底跑了下来。这样,便擒住了送上门来的猴四。

“先把他捆上。”刘玉堂吩咐了田石头一句,又继续朝上面瞭望。雾气开始淡薄些了,他隐约看见了牛栏洞的洞口。从洞口情况看,那里不像有大股土匪盘踞。

“刘喜。”刘玉堂没回头地轻轻唤了一句。

“到。”刘喜立即走到了他身旁。

“看见那洞口了吗?”

“看见了。”刘喜也在观察上面的情况,“这个土匪就是从那个洞子里出来的。”

刘玉堂想了想,叮嘱说:“你注意监视那个洞口,不要轻易开枪。”

“是。”

刘喜轻巧地朝上爬了几步,匍匐在一块岩石后面,用枪瞄准了牛栏洞。刘玉堂便回到了猴四的身边。猴四被绳索捆得痛,再也不敢装死狗。他坐在地上,一双猴子眼乱眨动着,显得又狡诈又惶恐。

“说,那洞里有什么人?”刘玉堂压低声音问道。

“洞……洞里么?”猴四极快地回答说:“那叫牛、牛、牛栏洞。关、关牛的洞……”

田石头不耐烦地用枪管戳了他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又耍滑!问你那洞里有什么人,没听见么?”

“听、听见了。嘿,这小、小长官,山里口音,熟哩。那洞里……”猴四将眼珠子突然定住,故作神秘地说:“那洞里有……哦,有土匪哩!”

“有多少?”刘玉堂盯住了他的脸。

“有……”猴四被刘玉堂盯得发慌,“有不少,不少哩。”

“妈的,”田石头刷地拨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将刀尖顶在了猴四的左胸肋间,“再不老实,这一刀就顶进来了!”

“是……是,有两、两个。”

“是真话?”

“真话!真、真话!”猴四这次说得很肯定,“有假宰、宰了我!”

“那是两个什么人?嗯?”

“两个……两个头、头目。哦,你们要去捉、捉么?”猴四眼巴巴地问道。

刘玉堂忽然面色一沉,再不同他兜圈子了:“说!你们在洞里干什么?”

“不不!长、长官,我本不在洞里的。我进到洞口,看见他们正在干、干见不得人的事哩!真话。你们快去捉!有假宰了我……”

“那你为什么又跑出来了?你想干什么去?”

“我么……”猴四睃了刘玉堂一眼,很认真地说,“哦,……他们还有一挺轻机关枪。真话,长管。”猴四眼中现出了凶狠的光,“你们莫留活根,会吃亏的。莫进去,只在洞口朝里头抛手榴弹。抛他七、八个,炸他个肉浆浆!”

刘玉堂站了起来:“田富贵,你留在这里,看住他。”

田富贵应了声,走到了猴四的身旁。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评论
打开新湖南APP,查看全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