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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杀猪记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2 09:46:33


杀猪记

文丨张战


“想看杀猪吗?”

“看,看。”

“那你快来。”

我从烧成橘红色的炭火盆边毅然站起,冲到外面正下着雪籽的屋场里去。

这是在我的婆婆家,罗霄山余脉的一个大山里。我们回来过年。我婆婆非常可怜我们这些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因为她从来没在城里吃过一样她认为好吃的东西。作为心疼我们的最好方式,我们回来的任务,就是坐在烧得热烘烘的炭火盆旁不停地吃东西。为了表示孝顺,我不停地吃。但是,我真的已经吃得很麻木了。

天很冷。屋场上的泥地冻得硬梆梆的。刚被炭火烤得暖暖的手马上就冷得有点痛。我赶紧把手塞到大衣口袋里。这是除夕前一天,大年二十八。今年润年,所以大年二十九就是除夕。年猪早就杀完了。但我婆婆家的邻居正月初二嫁女(这里的方言,嫁女叫“过女”,“给”也叫“过”。“给你”叫“过起你”),今天他们得杀两头猪。

外面,已有四五个男人在忙碌。屋场正中摆着一只椭圆形的大木盆,旁边放着一条矮宽的木板凳。那木板凳上刀痕深浅纵横,混着灰黑的油泥、暗红的血渍,一副血债累累的样子。一架木梯斜靠在屋子墙壁上,木梯从上往下数的第二格上挂着一只乌黑锃亮的大铁钩子。

雪籽散散地落在地上,又蹦起来,弹开去。在大木盆旁边,我看到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筐,里面丢着形状奇怪的杀猪工具。一把宽宽的近乎正方形的铲子,一大一小两个铁钩,一把木柄长腰刀,一把铁柄柳叶刀,一把长长的好像砍柴刀一样的大砍刀。一截用旧了的油乎乎的红塑料绳。这些家伙轻而易举就可夺魂摄命,却有着柔和的曲线,闪着隐隐的光亮。

一头猪被赶出来了。白色的猪,鼻头黑黑的,两只耳朵粉红粉红。猪的眼睛黑而且亮,它慢吞吞往屋场中间走。我心想,它刚才还把鼻子埋在食槽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呢,这会儿就要被杀死了。不知它有没有预感。

看来它没有。它抬起它的小眼睛若无其事地望了我一眼,摆了摆圆圆的屁股。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想,猪真的很蠢呀。这时我突然有了谋杀案同谋犯的感觉。

男人们围拢来了。一个穿蓝色长工作服的男人走到木盆边,发出一声模糊的喊声,其他三个男人一起发力,抓住猪的四只脚一把抬起,把猪按倒在木盆旁边的宽板凳上。

猪的四条腿弹动着,可是它一声不吭。那个穿蓝色长工作服的男人一手按住猪头,一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长三角刮刀,三棱的,像一把锥子。他用拿刀的那只手摸了摸猪的脖子,找到那热突突的颈动脉,深深一刀捅下去,刀几乎没到手柄,用力一搅。

手起刀出,猪血紧跟着喷涌出来,带着热气。真是热血呀。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吧。宽板凳下面早放好了一个蓝色塑料盆。猪血喷射在盆子里,又溅在旁边的泥地里。这时从邻居家中走出来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女人,她弯腰往盆里的猪血中搅和盐,手掌提起来时血乎乎的。

这时候连雪籽都似乎停了。谁都不说话,干活的和看的都显出一种诡异的表情。猪也没有发出害怕痛苦的尖叫。它不停地抽搐,四肢弹动,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挣扎。它身上也已经血乎乎的了。所有的一切,连杀猪的人都好像只是在做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猪血由开始的喷射状变成均匀的细流,越流越细,终于血流尽了。男人们呼的一下,抬起猪往屋场地面一丢。

猪噗的一声沉沉落在地上。它的腿还在抽搐着,像在跳一种身不由己的舞蹈。这时,它突然连着发出两声清晰的叫唤,“昂,昂”,声音很大,干净利落,然后平静了。从它被赶出来直到被杀死,这是它发出的唯一声音。

我紧了紧大衣。我不会感伤地去想,猪最后发出的这两声“昂,昂”,是在对这个世界做最后的诀别。对于猪来说,人类主宰的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穿蓝工作服的男人是杀猪师傅,其他几个人只是帮忙的。杀猪师傅匏牙,个子瘦小。他很客气地对着我们呲牙一笑,然后拿出一只长长的铁钎,俯下身子,从猪的一条后腿捅出一个小口子,把铁钎慢慢往猪身子里捅,一直捅到从猪嘴里穿出来,又抽回来,往另一个方向捅。杀猪师傅用这根铁钎子沿着猪后腿的这个小洞捅通了两只前腿,各个方向都贯通了,才把铁钎子抽出来。

这个过程好像很长。杀猪师傅做得从容不迫。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问。

这时,邻居女人已往椭圆形的大木盆里倒了好几桶开水。四个男人把猪抬起来放到木盆里。他们拉扯着猪的四腿不停地让它翻身。水浸过猪的一半,热气腾腾弥漫到人脸上。

猪又被抬起来搁在矮宽的木板凳上。这时我明白竹筐里那个像方铲子一样的铁片是干什么的了,那是用来刮猪毛的。几个人一起刮猪毛。猪热烘烘的,有一股蓬蓬强劲的猪粪味。它软软地摊在木板凳上,四条腿摆来摆去,好像还没死。它真的死了吗?难道它还想逃跑?

猪毛一摊一摊撂在地上。猪肚子瘪瘪的。我惊讶地看到猪肚子上有八排奶。

刮完第一遍猪毛,杀猪师傅拿出一个打汽筒,把汽嘴接在猪后腿捅开的那个口子上,踩着打汽筒,噗嗤噗嗤往猪身子里打气。很快,猪身子鼓胀起来,粉白粉白的一副喜性样子。

猪被扔到木盆里里面清洗一下,再拿出来刮第二遍毛。接下来杀猪师傅取下挂在木梯上的那个大铁钩子,钩住猪后腿上那个洞。几个人一声唷喝,猪的头朝下,尾朝上,肚皮朝外,挂在了木梯上。

然后是开膛破肚。那个匏牙杀猪师傅这时成了一个艺术家。他手里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把柳叶刀。他扬起胳膊,流星划过天际一般轻轻一拉,拉拉链一样把猪的肚皮打开了。猪白花花的内脏涌出来。杀猪师傅像摘桃子一样,先摘出大肠,猪肚,猪心,肺,带出猪舌头,扔进旁边一个大红塑料桶里。

我突然打个冷颤。是因为天气真冷,不是因为看杀猪。我想起我喜欢的电影《理发师陶德》,那个苍白脸的复仇者陶德,像哲学家和艺术家一样杀人。我喜欢他仅仅因为饰演陶德的演员是强尼·德普。陶德的原型是英国十九世纪末伦敦街头的变态开膛手杰克。他杀了五名妓女来寻找自我救赎。他在夜晚的街头剖开她们,把斑斑血迹洒在伦敦街头潮湿的石板上。

我是个食肉者。肉食在我的食谱里大约占十分之一。我们只吃新鲜宰杀的动物。我们不是秃鷲。朋友告诉过我,有一次,他路过在一个屠宰场,在外面围墙上他看见写着这样一幅标语:“如果它们不是为了被杀,它们长那么多肉干什么?”

站在下着雪籽的大年二十八看杀猪,或者穿着血乎乎的蓝色长工作服杀猪,或者手若柔荑吐气如兰坐在红木餐桌边等着吃猪,哪一个更应该有负罪感?也许,按照人类现在这个世界的逻辑,最应该有负罪感的是猪自己,因为,正如那个屠宰场围墙外的标语写的,如果猪不是为了被杀,它长那么多肉干什么?坦率地说,猪肉有时候真的又那么美味。



张战,湖南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第十三届(1995年)青春诗会,曾在《诗刊》、《星星》、《芙蓉》、《湖南文学》、《秋水》(台湾)等文学刊物发表诗歌及散文若干,作品被选入多部诗选集,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罗马尼亚发表。出版有诗集《黑色糖果屋》(2010年8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2015年7月参加《诗刊》第六届“青春回眸”诗会。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