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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评论丨任匆、阎真:故乡是逃离与回归的分裂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29 09:43:54

(吴冠中《故乡》)

 

故乡是逃离与回归的分裂

文丨任匆 阎真


 

在文学的世界里,故乡并非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名称,而是纷繁复杂的所指。受独特的人生体验和世界观影响,不同的作家笔下的故乡往往呈现出千殊万异的面貌和可能性。它既可以是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也可以是鲁迅的绍兴老家。但对于具体的作家而言,故乡是唯一的。女作家奉荣梅在她的散文集《寒花淡影》中,以历史的亲切感和充满生活的脉动,饱含深情地描绘了其“远”在零公里处的故乡——道州。

通往道州的路是不易的,它在被回忆交错缠绕的同时,也被绵延的紫金山脉和湍急险峻的潇水河簇拥着,那么迷人,那么让人如坠梦魇。游走在道州的大山之间,禽鸟的嘶鸣穿透雾气浸染的树林,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山路间突然窜出的小兽。作为土生土长的道州人,作者熟悉家乡的过去和现在。虽然偏居一隅,但道州并不是文化荒芜的“蛮夷遐方”,而是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积淀了自身独有的文化底蕴。极目而望的道州,郁郁苍苍的除了层峦,也有周敦颐、元结、蔡元定、何绍基等文化巨人的身影。在《道州,零公里处》篇中,作者不吝笔墨地讲述了南宋大儒蔡元定的事迹。宋宁宗庆元二年,朱熹的得意门生蔡元定以“佐熹为妖”的罪名,贬谪为三千里外的道州监管。此时的蔡元定已年过花甲,步履维艰,唯一的慰藉是恩师朱熹的精神支撑。依照老师朱熹的嘱托,蔡元定在抵达道州后,开始在濂溪故里授徒讲学,读书立著,编撰了《易学启蒙》以及医书《脉经》。可惜在庆元三年的八月,蔡元定终因水土不服,年老体衰而悄然病逝。虽然只在道州呆了不到两年,但蔡元定的授徒不倦、大儒学养,应是值得被道州的后世子孙所铭记的。除此之外,作者还提及了道州人性格中的“霸得蛮”,这种蛮劲使道州人在后来的太平军和湘军中纷纷表现神勇,立下了赫赫战功,传为佳话。而在科举考试方面,道州人的蛮劲也发挥出了它锐意图强的威力,使道州早在元代以前就成为了湖南重要的人才中心。作者在此处列举诸多史料,意图是通过对家乡历史文化的挖掘,建构起自己与家乡之间的历史文化血脉,并顺承为这支血脉中的一员。但事实上,真正令作者与家乡血脉相连的却是那些亲身经历,那些乡村生活中重重叠叠的记忆。在《月亮光光》篇中,作者以一种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激情回忆了乡下的中秋节。每逢中秋之夜,乡村便彻底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更深人静时,小伙伴们拉帮结派,在田间地头尽情地“洗劫”别人家的瓜菜果子,为会餐收集原料。有时还会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摆上一桌下酒菜,划拳猜枚,喝酒赏月,直到天明。也许即使长大成年后,作者所感受到的快乐也不脱童年的支配。在《春天“吃青”》篇中,记载了道州乡村里特有的清明吃鹅和“吃青”的风俗,还有母亲口中关于“鸟仔节”的浪漫传说,被孩子们误以为是春天里人与鸟之间的美丽约会。在《童谣·官话·土话》篇中,那些孩提时代躺在母亲怀里的童谣仍在余音绕梁,能否说得一口地道的道州官话成为了身份的象征,而道州土话翻唱流行歌曲也变得别有一番风味。在《一枕黄粱》篇中,道州的两大特产打粑粑和枕头粽组成了孩子们关于吃的幸福记忆。《短路的家族血脉》篇中,对大舅苦难一生的回顾,流露出作者对亲人的温情和眷恋。《偶然的二十五年》篇中,作者对早殇的妹妹的怀念,深沉而感人,有一种悲痛的遗响。总而言之,那些挥之不去的事物,儿时的记忆也好,从前的故事也罢,所有关于故乡的一切,都成为了作者一次次身为道州人的连缀。

然而,岁月如流,人生如寄。多年后重返故乡,该以何致候?作者肯定不止一次回首过故乡,油然生出的复杂况味难以明言。在《道州,零公里处》篇中,作者写道:“故乡,是一个人‘零公里’处,那里雪藏了我们曾经的笑和累,惶惑与无奈,希望与梦想。故乡,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千方百计极力要逃离的地方;故乡,也是鬓发苍苍时,即使穿越千山万水,我们也要回归的灵魂深处的零公里处!”作家余三定指出,“故乡,是一个人的零公里处。我想,这样的感悟是能引起所有人的共鸣和回味的。”虽然指出了作者的感悟所在,但并没有对这样的感悟更一步深究。分明家乡就在脚下了,已经是零距离了,作者却仍说自己身在“远”在距离家乡的零公里处。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述,实际上表达的是作者在情感上的分裂,即故乡已经变成了一种逃离与回归的分裂。显然,作者被这种分裂感困住了脚步。“逃离到现实之外,回归到记忆深处。”这样的想法是罗曼蒂克式的,难以抵达。

像所有人一样,作者也曾无数次“逃离”过她的故乡。在《在长沙跑江湖》篇中,作者写道,在大学毕业后,她便离开了家乡,来到了长沙“跑江湖”。像芸芸众生一样按部就班地找工作,安身立命,结婚生子,转瞬已过了二十余年。作者甚至可能已经遗忘了当年踏入这座城市的初衷,也许只是因为童稚的心灵未能抵挡住诱惑,面对眼前“长沙姨妈”带给她的温暖朦胧的梦和大包小包的点心,谁都会变得毫无抵抗力。生活在长沙,作者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也学会了以假乱真的长沙话,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长沙人。与此同时,故乡也在时代的迁徙中变得物是人非,新的生活气息涌进了这座山城,并感染着它。在《穿越》篇中,“村村通”工程的完工,使得底盘再低的高级轿车也可以直接开进偏僻乡村。每逢过年过节,返乡的路上随处可见“粤”字、“湘A”等牌照的外地车和衣着时髦的行人,“让人怀疑走错了路看花了眼,穿越时空撞到了深圳、东莞等地的大道上了。”这种穿越感,甚至会让作者在意识深处“短路”。但是,无论故乡怎么变化,作者仍会无数次“回归”故乡。《七月半烧包》篇中,作者赶回老家“秋祭”,按照道州当地的习俗,提前三天为亡父烧“新包”。在乡村,通过繁琐而庄严的仪式祭奠逝者,往往最能追怀亲情,唤醒个体对家族的归属感,巩固一脉相承的联系,使得游子们心心念的是落叶归根,铭记的是祖祖辈辈们都生长或长眠于此的土地,连同他们的记忆。《小姓奉》篇中,由于常常被人误会调侃自己的姓氏,作者便有心对奉氏家族的来历研究一番。借助于其父两年前送她的《奉氏家谱》,作者开始了解到家谱所包含的意义:“家谱是一家一姓的生命史,记录着家世的发源、生息、繁衍的无始无终的过程,是‘纯正血统的可靠蓝本’。”家谱让作者的生命同遥远的过去相连,同奉氏的祖祖辈辈血脉相连。

因此,当再次面对零公里处的故乡时,作者发现的是包括自己在内的面目全非。年轻时心怀宏愿,“逃离”出道州的崇山峻岭,抵达琳琅满目的新新世界,而如今“回归”故乡时,围绕着故乡的记忆和感觉却再也回不去。尽管作者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些被湮埋在野草疯长的古道上的旧人物、典故,记得那些吞云吐雾的汽车和九曲十八弯的泊油路,但站在记忆的路口,在某个珍奇异兽隐没草丛的瞬间,某种东西也随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若即若离的迷雾。在这般的时空错乱下,面对故乡,逃离还是回归?此刻情感的分裂,变成了必然。

将人们感到平常不奇的故乡之情表述成个人心中复杂的悸动,是作者擅长的事,她擅于制造这种氛围和矛盾。在一些普遍的情绪或场景当中,作者常常具有一种感受微不足道的细部的能力,让事情没有光滑无痕迹地度过,这点显然在其他几篇散文中也深有体现。在《步行街和医院》篇中,面对人海苍茫的城市,作者悲哀地发现,如果想偶遇多年未见的故人,年轻的时候你可以在繁华热闹的步行街上耐心等候,而当人至中年时,你就只能在医院的门诊大楼里实现这个美妙的想法了。在《躲生日》篇中,作者的母亲喜欢“躲”生日,起初这让子女们感到不解,以为母亲是嫌做寿摆酒麻烦,后来作者才渐渐明白母亲的躲生日实际上是为了躲过双亲早丧的心痛,躲过那些人世间的烦恼和忧愁。在《谁掐住了你的脖子》篇中,由儿时在故乡常见的渔夫豢养的鱼鹰,作者联想到了被告席上的贪官形象,以及那些如鸬鹚般,终日挣扎在欲望的河流里的人们。很多时候,我们不是被别人扼住了喉咙,而是被贪婪自我束缚。在追名逐利的洪流中,我们即是鸬鹚,又是渔夫。在《大言不惭》篇中,作者通过举例某市旅游局副局长公然承认包养情妇的大胆事实,道出了一个被大众忽视的社会现象,即所有人都在无限包容,包容别人的欲望,前提就是希望别人也包容自己永无止境的欲望。这种现象的结局将是因集体狂欢而导致的集体堕落。在《丢失的生命礼物》篇中,一本闲置在案的黄绿色小书,引发了作者对生活近况的反思,并感叹:“在我们过去的生命中,总是有意无意在拖延,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承诺,无端地消耗了自己许多的精力,我们的活力被卡住,一次次失去面对下次机会的能量。”所有这些生活中不易察觉的念头,都是作者在感受细微之处流露出的智慧,在平淡无奇中勾起的波澜,当然,也有可能是作者所说的“寂寞的崩裂,激情的喷涌”的结果。

《寒花淡影》这部散文集,囊括的内容题材众多,既有作者对故乡和自我的追寻,也有对社会人生的解码,更有对家庭生活的动人抒写。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作者不仅工于女性的细腻和敏感,同时又兼备历史感和思辨的气质,这几种物质混合在一起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是值得读者期待和回味的。



(此文2014年12月刊发于《文学界》杂志推出的奉荣梅专辑。阎真,中南大学文学院文学院副院长、教授,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任匆,中南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