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十七章 画那么多圈干什么
这几天,我在捉摸着要不要给小芹回信。
我想就不回了吧,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虽然时常想起它,但想一想也就罢了。让她不知道王子凡跑哪里去了,保持着这种神秘感,说不定她还会经常想起我。要是一点悬念都没有,她才懒得费心呢。
小芹的那封信一直揣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并不是我把它看得如何重要,当初接信时的那种激动早已淡化了。现在,我有时觉得它还给我带来了烦恼,那就是如何处置它。一种办法是回信,好比给她的来信找一个替身,遣送回去。但这种做法太缺乏创意,落入俗套,基本上,至少是暂时被我否决了。不回信的话,要么扔到字纸篓里,让它去流浪,或者被深深地埋入地下,或者送回工厂,重新变成纸浆,这样好像很对不起小芹,显得王子凡无情无义;要么收藏,不,珍藏起来,当作一件宝贝,当作一种隐私,当作王子凡人生历程中的一件大事,以后谁要写王子凡的传记,都得把它当作重要的一章,这样又太煞有介事,显得王子凡幼稚无知,没见过多少世面。
在这样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没有哪一方完全占优势,这封信在风暴的中心反而呈示着难得的平静,它一直躺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做着会有一个替身的美梦。只是我的手经常去骚扰他,有时是为了找别的东西,比如钥匙、硬币等等,有时是百无聊赖,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就捅到口袋里,捏一捏那个薄薄的信封,甚至撕下一个小小的角放进嘴里。由于有这封信,最近我撕吃各门教科书的进度大为缓慢。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有时我去摸它,的确是想到了口袋里还有这么一封信,我不应该冷落它。这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李雁君写的纸条不算,因为没有通过绿衣使者的传递和门卫阴沉的注视),好比家里来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客,那份客气自会不比寻常。王子凡不是个讲客气的人,但也犯不着把人家的一份好意打入冷宫啊。所以,这种抚摸实际上是慰问,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是慰问过后拿的回扣,或者说是那封信对我的行贿,希望我的手不久再次光临。
几天后,那封信拿出来一瞧,好像一把腌菜了。我刚要扔进字纸篓里,忽然又收回来,仍旧塞进口袋。于是,我加快了慰问它的频率,撕下的碎片越来越大,又过了两三天吧,小芹寄给我的那封信一字不漏、一块碎片也不剩地被我吃光了。当拈出最后一块小碎片时,我深情地望着它,内心感到无比惬意,仿佛吃下去了一只全鸡,还有一根肉丝卡在牙缝里,舍不得拔掉它,希望它能把鸡的味道留得更长久些。但我最终还是把那块小碎片放进了嘴里,我的牙齿和舌头明显放慢了速度,它们好像在互相告诫:这是最后一块了,这是最后一块了,这是最后一块了。
我就是这样以独有的方式,消化了小芹对我的想念。我把她写给我的文字放进了心坎里,但信里的内容大部分不记得了,整封信在我的脑海中仅仅留下了十分模糊的印象。偶尔,我有些后悔吃了它,否则的话,我随时可以温习的。可现在……“人死不能复生”,哎——不过,我是把它放在心里的呀。放在心里也不一定记得,我悟出了这个深刻的道理。我本来想把这个道理告诉每一个人,再一想,真理是相对的,未必对任何人都适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星期六一大早,李雁君兴冲冲地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一场热身赛,对手是远道而来的福临中学。整个这一天,她就兴奋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比赛里。她的心思无法驻扎于课堂上,像头小老虎似地横冲直撞,她的眼睛更多地看着外面,虽然篮球场正好在42班背面,眼睛再好也望不到那里去。她的手没有闲过,不是弄得文具盒哐哐直响,就是把教科书在课桌上翻过来覆过去,有点类似她在球场上运球的动作。好久没有打过比赛了。她说。
她的兴奋劲完全把我给卷进去了。我装作正经,她就时常用手来打我的胳膊,要我认真听讲,这时她正在跟我透露福临中学的军机。她们的教练年纪多大,个子多高,毕业于哪个学校,一餐能吃多少碗饭,脸上有多少黑痣,穿多少码的鞋子等等,她一清二楚,如数家珍。她说,全县历年篮球比赛,星沙中学总是冠军,福临中学老拿亚军,其他学校争第三。达德中学以前是第六名左右的水平,她来了就有争第四的实力,弄不好可以进入三甲。
我问,那路口中学呢?
她说,路口中学比达德强一点,在我来之前。
我说,那你将是一个改变历史的人物。
李雁君容光焕发,这种健康给人以强劲的冲击。说实在的,我也忍不住了,迫切地想看她打球。这种想法对正在上课的老师是极不礼貌的,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教学秩序,被一场50分钟的篮球赛冲得七零八落。真是非常非常抱歉!
中午,在发布“黑名单”的黑板报上发布了红色球讯。许多人围着那里看,有的好长时间还不愿离开,好像黑板报上正在举行球赛。
球赛下午五点半开始,但这也是冬季晚餐的开餐时间,校委会伙同学生会生活部规定,学生吃饭一律不准离开饭桌,值勤的学生干部更是毫不通融。球迷们只好一边忍气吞声,一边狼吞虎咽,一盆饭三五两口了事,嘴巴都不抹就直往篮球场奔。毕竟,这算得上学校里难得一见热点。
我到球场时,比赛开始了近十分钟,福临中学以12:8领先。我挤到中线位置,正好看到李雁君在前场,接过队友从底线发出的球,右手一边拍,左手一边指挥着其他队友的位置。她显得很着急,口里出言不太逊,对着队长陆林凤也是。福临队的队员比达德的高多了,达德这边只有陆林凤可以与她们一比高低,但陆林凤显得有些笨,她是场上最壮实的队员,对抗能力强,灵活性不够,移动较慢,类似战场上的坦克。
这时,福临队的两名队员上来夹住李雁君,其中一个比李雁君高一个头。李雁君佯装往右边运球,对方迅速右移,李雁君右手向后一甩,球倏地从她的身后跑到了左手。左边的对方队员显然已有防范,继续卡住位置。李雁君左手一挥,球从对方两名队员之间传到了接应的陆林凤手中。李雁君也从这条线路突围而出,骗过对方另一名队员,杀入三米线内。陆林凤的传球及时赶到,李雁君跳起,一记后仰投篮中的。投中篮后,她马上回撤,路过我旁边,我大声喊道:“好球!”她没有看我,我看见她笑了,此前她的脸一直绷得紧紧的。
上半场达德队落后5分。李雁君在球场那边休息,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胸脯起伏很大,仿佛要蹿出一只小动物似的。特务连在使劲地跟她说着什么,手不停地比划着。有好几次,正好李雁君的胸脯起到最前点的时候,特务连的手指就忙不迭地划将过来,李雁君只顾喘气,压根儿没注意。我远远地看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幸好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总算有惊无险。特务连脸上一忽儿是那种很难看的笑,一忽儿冷肃得像一块生锈的铁板。陆林凤和其他队员在一旁喝水,她们的眼睛都望着特务连,他压根儿就不理她们。
下半场刚开始李雁君没上,她坐在一张板凳上,看着队友们像猫捉老鼠一样与对方扭在一块,她的脸又绷得紧紧的。球在地上滚的时候多,经常从这个的胯下滚过,又在那个的腋下穿行,好像一群人在抓一只小兔子。不一会,福临队完全控制住了局势,达德只有招架之功。李雁君在特务连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她马上站起来,举手向裁判示意上场。但达德的进攻线路太单调,球老是往李雁君一个人手里送,靠她突破或远投得分。达德只有一个李雁君,对方投入重兵防她,她也无可奈何。终场哨响,达德输了14分。李雁君得了球队将近一半的分数,立刻成了校园里的新闻人物。
李雁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喘着粗气,胸脯起伏得很大。我怀疑好多人都是冲着她的胸脯去的,如果真的从那里跑出一只小动物,那会形成怎样的局面呢?
晚自习时,我旁若无人地在作业本上画圈,每次画并排的两个圈。我画得比上次要好一些,而且我是有意识地在画好。以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天天看李雁君的胸部没有什么感觉;现在,我更想不通了,为什么看了李雁君打篮球以后,我会特别注意她的胸脯,并与它的起伏产生一种共振。联想起在客车上由于身体挤压,我对韩小娟“停机坪”上的那两个小苹果想入非非,我感受到了运动的奇妙。美是在运动中产生的。
李雁君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目光纷纷投向她。因为,许多人目睹了她刚才在球场上的壮举,才知道原来她还身怀绝技。李雁君公主般地从巷道走过,我不能不说,这一个晚上是属于李雁君的。我为她感到高兴。我以画圈的方式表达我的祝贺和敬意——每次画并排的两个圈,它们借着纸张的白色,在灯光下显得玲珑剔透,丰盈饱满。
李雁君问我画那么多圈干什么。我笑了笑,说这是羊圈,晚上了,白天放出去的羊群都要赶回来。她问,那少了吗?有没有没回来的?我说,有两只大白羊,可能是跑到别人家的羊圈去了。李雁君一声扑哧,溅了些唾沫到我的脸上,就在嘴角的那个地方。我想,那里已经是李雁君的殖民地了。
喂,明天有人请我的客!
真的吗,我能不能沾光啊?
这个,可能不太好,是男篮的队员。
哦……
我今天震撼了他们!
不光是他们,整个达德都被你震撼了,我想,还有福临的那些母牛们。
你说我们女篮队员是母牛?
嗬,不是。你是母牛群中的一匹……
一匹什么?
一匹母马。
李雁君操起教科书重重地甩过来,打在我的手臂上,骂道:“王子凡,你是流氓!”我说:“母马才好呢,能跑路,能下崽。”
你再说!
好,我不说了。个人服从组织。
熄灯铃响了好一阵,128寝室还在兴奋地卧谈着下午的那场篮球赛。郑海波认为,如果还有一个李雁君,达德队赢定了。童超说,半个就行了。我说,篮球是个集体项目,达德并不是输在少了一个李雁君,而是输在李雁君与全队配合还不够默契上,能与李雁君打点配合的,只一个陆林凤。靠一个人得分,总不如别人多点进攻。要是再训练两三个月,达德中学的水平会上一个台阶,而福临中学虽然这次赢了,但她们的上升空间有限,下次再比我们有机会。
郑海波说,看不出你蛮有理论水平,去当教练兴许比特务连还强。
是呵,我想,我自己打篮球时,没想到过这些,也怪不得,那时我还小。
刘大伟说,李雁君跑起来,那两只奶子蹦得老高,我每次都以为她要把它们投进篮筐里去。
我说,刘大伟你他妈的只会耍流氓,对篮球屁都不懂。
刘大伟理直气壮地说,懂篮球有个屁用!看女孩子打篮球,有几个是去看球的,不都冲着那几个香饽饽吗?
童超说,那倒也是,你看陆林凤的屁股,翘起来挂得住一只水桶。
刘大伟说,你努点力,争取把自己那只水桶挂上去。
童超说,你的水桶水足些,还是挂你的。
我说,要不这样吧,把128的几只水桶都挂上去。
郑海波马上附合:我同意。
刘大伟说,你们别想得美了,陆林凤的屁股上挂的肯定是特务连的大水桶。
哈哈哈哈。寝室里回荡着被压抑的笑声,欲望的头颅大胆钻出年轻的身体,互相碰撞着,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息。这种气息,被黑暗掩护着,又与黑暗对抗,在狭小空间里凝成压缩饼干一样的东西,吃下去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口干。
第二天,刘大伟、郑海波、童超他们回去了。我本来也计划回去的,但心里又不是很想回去,走来走去的没味也没劲,除非没零用钱了,那是非回去不可的。我以后要孝敬父母的唯一理由,是必须还钱给他们。我的身体拜他们所赐,这已足够,还要花他们这么多钱,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好在我王子凡花得不算多,还得起。所以,在学校里我倒是不乱花钱,我不能把自己的债台筑得太高了。
我偶尔对父亲产生一点敬意,母亲虽然勤劳,但赚钱的事几乎全拜托父亲了,我家里从没宽松过,每次均能涉险过关。一路紧巴巴地过来,养了一屋的瘦子。
去年七月,我得知自己没上高中录取线时,曾对父亲说,我不读了,我可以去南方打工。他不同意。他说,无论如何要让你读完高中,高中没考上大学,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做父亲的没那个本事再给你找学校。现在我还能做的,我就要做,我不能让自己后悔,所以,你不读也得去读。
我听了这话,喉咙里咕咕咙咙一阵痰响,响了一阵,痰便咽到自己肚子里去了。我没有再说话,也就是默认了父亲的决定。但我觉得他有些自私,为了自己不后悔,逼着我去读书,这样子怎么会有好效果。我一直把读书当作在为父亲做一件事情,而为父亲做事,说实在的,我提不起多大的兴致。读就读吧,好在学校里人多,日子也容易打发。
说到钱,想起还没买成语字典的。
对,去镇上遛遛吧。
走到长平公路上,就看到了蜿蜒曲折的金井河。金井河上面的公路桥很小,如果不是下面流着一线水,看不出是一座桥了,更多的是一条公路,每天要承载那么多汽车,不成公路成什么?像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每天要承载那么多作业、练习和课文,哪里能看出祖国花朵的模样呢,一群小老头似的,摇头晃脑地拜佛念经。
我来到了新华书店。店里没几个人,站在柜台里的比站在柜台外的人多。看见我进去了,从墙角的阴暗处很快移过来一个女子,圆脸,蓝色的毛衣外套。我猜想下面应该是黑裤子,因为被柜台遮了,我看不见。但我想试一试我的判断力,便问她,你穿的是一条黑裤子吗?那女子奇怪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只好再重复一遍:你穿的是一条黑裤子吗?女子的目光立时变得锐利起来,那一种锐利仿佛遇到重挫,又突然黯淡。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号啕大哭,双手捂面,转身朝那阴暗处冲去,她在前面俯首弯腰的一刹那,臀部微微翘起,我清楚地看见她正是穿着一条黑裤子。我来不及庆贺自己非凡准确的判断力,已被她的模样搞懵了,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重大错误。这时,阴暗处掀开一张布帘子,原来那里面还有一间房子。布帘子掀开时,炸开一道黄黄的光,一个男人走出来,刚才在看热闹的其他营业员便跟在这个男人背后,向我这边驶过来。
怎么回事?他问。
我问她今天是不是穿了一条黑裤子,她就哭起来了。我答道。
你问她这个问题干吗?
不干嘛。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来买成语字典的。
其他营业员爆发出猛烈的哄笑,像炮弹一样炸响在我的周围。这个男人也陡然大笑不止,他们把我当作神经病。这一点让我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最容易感染人,外面的人纷纷涌进来,看见我们在笑,他们也莫明其妙地笑。越来越多的人,把新华书店挤得水泄不通,笑得屋顶摇摇欲坠。
那个男人从柜台里拿出一本成语字典,说,三块五。
许多人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要买这本成语字典,他们以为这是一本什么奇书,藏着致富秘诀或快乐的源泉。他们手里举起钱,高叫着:“给我!给我!”我赶忙从那个男人手里接过书,钻出人缝,来到店外,才记起还没付钱的。但我已经挤不进去了,更重要的是,我失去了再次挤进去的动力,因为没付钱对于我来说,毕竟不是一件坏事。
笑声变成闹声,新华书店里一片狼藉,数百人抢着买成语字典,这真是难得一遇的奇观。我踌躇满志地看了一会,便心满意足而又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第十八章 你知道我是谁吗
走几分钟,就看到相思酒家翘起的屋檐了。那屋檐极像这个季节落下的黄叶,给人一种疲惫感。我听到里面有喧闹声,还有笑声,好像是新华书店那边笑声的延续。但这种笑声十分熟悉,我甚至觉得是从我胸腔里发出来的。不,分明是女孩子的笑声。我走到门口,朝里面望去。
那熟悉的笑声回流到熟悉的源头,我才弄清我之所以熟悉的缘由。李雁君和三个男生围坐着一张小方桌,三个男生我都不认识,大概是高三班的。李雁君正对着门口,但她的眼波流荡在啤酒泡沫间,脸红得发紫,与我们上次在这里斗酒时的气定神闲完全不一样。看来,她已在三位男生的夹击中落处下风。我也没想起要回避,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我发现掌柜的胡大姐正准备从店里走出来,那样子好像还是冲着我来的。我立即佯装赶路,快步向前面走去。
走了一段,往后望一眼,没见人跟上来。我又走回几步,悄悄站到相思酒家的窗户外面,向里窥视。看清目标没有问题,但是这个窗户正对着马路,比较打眼,从窗户里看一眼还正常,老是往里面探,人家就会觉得异样,弄不好都会窝到窗户底下来看热闹。于是,我用目光盯住目标,人缓缓向马路方向移,移到既与窗户保持一定的距离,又能看到里面的情况为止。我做出一个闲杂人员的样子,偶尔腾出眼睛翻一翻手里的字典,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酒还在继续喝。李雁君右边那个王八蛋简直是端起杯子往她嘴里灌,另一只手还在她的头发上乱摸;左边那个王八羔子好像也举起了手,不知要干什么,看不太清楚。李雁君高挺的胸部被一件红色晴纶衣约束着,她每次仰头喝酒,那里就表现得格外突出。
忽然,李雁君的头部消失了,只见她左右两个王八蛋互相诡秘地望着,他们的酒气逼到了我的鼻子尖上。糟啦,李雁君可能醉翻在桌上了。我心生一计,一边读着字典,一边往前走,走到酒家门口,果然看见李雁君趴在饭桌上,肩膀一耸一耸。她在呕吐!
我顾不得那么多,大步跨进酒家,骂道:“李雁君,你在这里花天酒地,找得我要死,你父亲从城里来了,快回学校去!”那三个家伙愣住了,良久,右边那个王八蛋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一字一顿地说:“王子凡,她班上的同学。”他们三个呼啦向门外跑去,胡大姐跟着追到门边:“你们哪个付钱?”可他们一溜烟没影了。
胡大姐跺着脚回来,骂着:“这三个死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把一个姑娘灌成这样子。”她又对我说,“要不是你来得及时,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我都看得有点怕了。她现在肯定走不动,这个样子也不能让她父亲看到。我们先扶她到三楼,我开间房让她休息,麻烦你照顾她一会,你是她的同学嘛。”
我和胡大姐把李雁君架起来,往楼上走。李雁君眯了我一眼,喃喃地说:“怎么是你呀?”她好重,我没有力气和她说话。到了三楼,胡大姐去开门,我一个人扛着她,几乎要被她压垮了。
李雁君躺在床上。胡大姐拿了一壶开水进来,说:“你好面熟。”我说:“我是你的老顾客。”胡大姐一寻思:“哦,我知道了,哪里老顾客,你哄我,你只来过一回。”我说:“以后就会是老顾客了。”胡大姐笑开了:“这话还中听。我走了,麻烦你了!”我奇怪她竟然没感觉李雁君来过,那次还是她买的单。也许她心里明白,嘴上不说出来,这些生意人贼精贼精的。
李雁君的嘴唇干得厉害,我倒了一杯开水凉着。她的喉咙里还在呕,只是呕不出什么东西,她的身体不时地抖动着,脸上尽是汗。我找了条毛巾,帮她把脸上的汗擦干,一擦完,又有汗冒出来。汗里扑出浓烈的酒味,像揭开了一只酒坛子。我不停地擦,汗不停地冒。蓦然,她睁开眼睛,莞尔一笑。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我没听清楚,不像是说“王子凡”。我就让她睡了。
过一会,胡大姐送了一碗醒酒汤上来。她看了看李雁君,说,出汗就没事,汗出完酒就醒了。又说,唉,这女孩子也是,就让人家灌,那些伢子只想揩油呢,化生子!我问,你对她不面熟吗?没料到胡大姐大大咧咧地笑道,我怎么会不面熟,你说你来过,我就记起上次也有她,只是那次是我和她一起扶的你,另外还有几个伢子。你们喝酒我高兴,我要赚钱,但我也不想你们喝坏了身子,你们还是学生哩。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这个胡大姐还是挺厚道的。
楼下有人喊。胡大姐急急地下去了,把木楼板震得轰隆轰隆响。不知是被惊醒了,还是酒醒了,我去看李雁君的时候,她早就在看着我的背。我问,醒了?她没做声,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已经不是汗水,而是泪水。我问:你这是怎么了,刚出完汗又流泪,水有多是不是?她一听笑了,仿佛暑天暴雨未停又出起了太阳。
她叫我把门关上。我去关门的时候,她在后面说,你的尾巴翘起来了。她这一说,提醒了我的身体,让它顿时活跃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尾巴是不是真的在她说话前就翘起来了,但经她这么一说,它的确正处于翘起来的状态。问题是,我前面那个地方也翘起来了,以致我关上门后,不敢转身往回走。我觉得那是一个不争气的笑柄。
我坐在她身边,尾巴从裤子里钻出来,主动游向她的掌心。她轻轻地摩娑着,说,它越长越好看了。我说,反正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看有什么用?我想割掉它。李雁君焦急地说,不要好吗,它既然长出来了,就应该有用的,只是它的用处你感觉不到。我说,夹着尾巴做人太难受了,这样子还不如不做。她说,你到哪里去割?只怕尾巴割不了,又让别人知道了,更糟糕。我说,那也是。
我喜欢它。李雁君说着,就把尾巴放进了她的嘴里。不知怎的,这次让我不太舒服,主要是前面顶得太厉害,像要喷火的枪筒。我索性解开裤子,李雁君看呆了,很久才说,我没想到你有两条尾巴。这样吧,割掉一条也可以,等寒假我帮你到星沙的医院去问一问。我要她摸前面这条,她就摸了,我全身抑制不住地震颤着,不久,前面那条喷出一些水来,弄了她满手。我们的兴致就此而尽。我要她把醒酒汤喝了,她说,酒已经醒了,不喝这个。便端起我凉在桌上的那杯开水喝了。
下得楼来,我们跟胡大姐告别。李雁君说,身上没带钱,下次再来付款。
胡大姐倒是个利索人,她连连说:行,行,多来几次就行,快回去见你父亲吧,他等不及了。
走出门,李雁君摸着脑袋问,我父亲?
我笑着说,放心,你父亲没来,是我刚才跟你解围时急中生智说出来的,否则吓不跑那三个混蛋。
李雁君羞惭地说,多亏你,谢谢。
我调换话头,问李雁君,你刚才为什么会哭脸?她脑袋一甩:没有啊,哭了吗?我说,哭了。她说,那我可能是伤心,没喝赢那三个混蛋。我说,你以一敌三,够了不起,不过,也太危险了。要不是我……刚说到这里,我猛一拍大腿,哎呀,我的成语字典忘在相思酒家啦!李雁君说,算了,我去帮你搞一本。我说,看来没用钱买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我就把上午在新华书店碰到的事跟她讲了,她听了之后,脑袋上的七个孔全部城门洞开,跑出一队队惊奇的士兵。
回到学校,看到校门口围了一堆人。我们好奇地凑上去,吴老师也在那里,一脸焦急的神色,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是我们班的人!贾孟雄、姜怡彬、杨曼丹等,围成了一个圈。中间是一辆三轮车,上面半躺着……齐艳!她披头散发地靠着车壁,面色苍白,嘴唇紧闭,手痛苦地按住腹部。杨曼丹也上了车,侧身扶着齐艳。
吴老师看见李雁君了,大声喊道:“正好,李雁君来了,你也去一个吧,女同学太少了。”李雁君问:“怎么回事?”杨曼丹细声细气地说:“她在洗衣房洗衣,突然倒在地上,手脚抽搐,直喊肚子疼。我们把她扶到寝室里,搽了点清凉油,好一些,可过一会又发作了。我们就去喊吴老师……”
这时,姜怡彬踩动三轮车了。我对吴老师说,我也去吧,多个人总好些。贾孟雄冷冷地说,三轮车装不下。我更加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他并没看到,他低着头。车子已经出了校门口。
晚自习,整个42班教室都安静不下来。大家讨论着今天下午齐艳的突发病,开始还压低嗓门,等过了几趟检查的老师,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男生一个个放下架子去问女生,女生们难得有这么一次抬头露脸的机会,她们很适度地矜持,带着神秘的微笑。男生们则猴急得很,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女生们像骄傲的公主吐鸡骨头,做出优雅的姿势,冷不丁地吐出一点;再优雅一番,又冷不丁地吐出一点。逗得那些男生只差没掰开她们的嘴巴了。
我坐在位子上,六神无主,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别人是用耳朵听,我却用眼睛听。眼睛听得更清楚,更真切。所以,许多穷追猛打的男生没听出什么名堂,我倒是兼收并蓄地理出了一些道道。大概齐艳自上一次考试不好以后,就天天开夜车,有时别人睡了一觉醒来,她那蚊帐里还点着蜡烛。这两个星期以来,她明显精神不振,上星期还无故呕吐过一次。我听了直发笑,这些女生好像囤积居奇的不法商贩,货物一行销,便胡吹海侃,不怕吓死人。
李雁君走进了教室。后面是贾孟雄、姜怡彬,没看见杨曼丹。教室里顷刻肃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仿佛那是最新出版的晚报。李雁君脸上还挂着笑,贾孟雄和姜怡彬则黑着脸。我发觉,教室里没一点声音,真是一件蛮可怕的事情。李雁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说:“累死我了!”
她这一声打破了岑寂,不,是把已经出走的热闹找回来了。教室里又叽叽嗡嗡地到处响动起来。我问:“是不是住院了?”她说:“医生一时半会查不出名堂来,要观察几天。杨曼丹在那儿,我明天要训练,没办法。”那边,贾孟雄和姜怡彬也成了各自的新闻中心,他们的脸都不黑了,而且踱上了一层光亮。
吴老师来了,径直走到贾孟雄那里问了几句情况。我高高地举起右手,吴老师注意到了,头一点。我站起来,大声说:
“今天晚上纪律非常不好。尤其是贾孟雄班长和姜怡彬、李雁君进来后,他们与全班同学交头接耳,讨论齐艳的事,害得我无法看书。我很难得这样安静下来看一晚书,却被他们搅黄了。特此报告。”
吴老师没有上讲台,也没有向我这里走来,而是走到了教室后面。我们又不敢回头或转身去看他,于是,他对着大家的背发言:
“齐艳同学病了,大家关心是对的。贾孟雄、姜怡彬、杨曼丹和李艳君等几位同学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把齐艳送到了镇上医院,杨曼丹同学现在还守在那里。这是应该表扬的。至于三位同学回来后,讲了小话,是不遵守纪律的行为,要批评。王子凡同学也做得对。现在离就寝还有半个小时,谁也不准讲话了。”
吴老师出去后,许多同学掉过头来望着我。因为,吴老师已经下达了“不准讲话”的命令,所以,他们不好做声,怕我再打小报告。亲爱的同学们有的瞪着我,有的诡秘地笑着,有的麻木地看着,好像我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大熊猫。
我猛然想笑,止也止不住,学着齐艳的样子,捂住肚子,可还是捂不住,只好冲出教室,跑到厕所里疯狂地笑了一通。墙那边有水落下的声音,有纸被匆匆打开的声音,有皮带和裤子摩擦的声音,最后是咚咚咚跑出去的脚步声。那个女生一定认为男厕所里进来了一个疯子。
回到寝室。刘大伟说,我对王子凡他妈的佩服得五体投地,在看上去不能出彩的地方偏偏出彩,王子凡的前世一定是诸葛亮,有勇有谋。我说,别拍我的马屁了,要是我长出一条马尾巴来,唯你是问。郑海波说,长出马尾巴来就送给刘大伟,刘大伟前面后面都没尾巴,他急死了。刘大伟揪着郑海波的耳根,骂道,急你的屌鸡巴!
我问刘大伟,你认识校篮球队的男队员吗?
都认识,有两个和我是一个初中学校上来的,在高三,他们比我还赖。
哦……
第十九章 来世要做一头这样的猪
齐艳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情况有所好转,但医生查不出症结所在,有的说是肠胃出了问题,有的说是疲劳综合征,有的说是神经方面的毛病。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三天吊针,肚子不痛了,脸色也好看多了。她坚持要求出院,怕拉下课太多,追不上。还是姜怡彬踩了三轮车去把她接回来的,姜怡彬的父亲专门为供销社送货,一部三轮车就长在他的屁股底下,这一技能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姜怡彬,让他难得地在这次重大事件中大显身手,并得到了吴老师的一再表扬。可见,干什么都有用,屁股上长一辆三轮车,和手上戴一双手套、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人做的事,也都是人能做好的事。
同受表扬的还有杨曼丹。别看她平时不吱声,可心眼儿实。虽然后来还派了两位女同学去照顾齐艳,可杨曼丹很少不在那里。齐艳已经完全没有了团支书的底气和风采,在病态中,她的虚弱一览无遗。而杨曼丹由于平时的收敛,她的内力徐徐发出,不知不觉地就在一种意志的对抗中占了上风。杨曼丹朴实、沉稳的品质,好比秋天伫立在田野的麦垛,人们司空见惯,但它是总在那里的。
李雁君获得“提名奖”。她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我说,赶快去医院动手术,缝针!她说,你才要缝针呢,老娘想高兴一下还不行啊。我说,你别老娘老娘的啦,难听。
好吧,下次改称“小妹”。
这个又肉麻。
那你叫我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要摆老,也不要显小。
不久,李雁君丢了一本成语字典给我,不是新的,不是她用的那本。她有这个本事,我也懒得问她是从哪里搞来的。她抄不来,也印不出,搞得到手就行。但我拿了这本成语字典的唯一意义,可能就是我有了一本成语字典。我对文字一向很隔膜,读着书本上的那些字,仿佛看着在玻璃另一面爬行的蚂蚁,看得见,摸不着。所以,我总是心不在焉;所以,让我参加作文比赛那是天下最滑稽的事;所以,让我读成语字典好比把一头羊赶进猪圈,每餐有现成的潲它都不会吃,它要跑到外面去吃草。
李雁君这几天有些怪,每次喊住我,明明想说一件事情,最后却打出一个哈哈了事。她的笑很是别扭,夹杂着一丝隐忧,就像试卷上经常出现的一段病文。她很少这个样子的。人每一天都在长大,只是我们平时不太经意。许多东西昨天还没有,今天浮现在我们脑海里,而我们以为它们早就在那里了,其实它们都是刚刚萌生的。那天晚上,李雁君又是这样。我说,你肯定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是什么噩耗,悲痛得让你难以启齿?
她那种笑我都背得出了,只是我找不出“病文”中的语病。于是,我不耐烦地警告她,下次再卖关子,就不理她了!她说,也没有别的事,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的作文没有获奖。通知今天下午到了学校。
我说,我要获就获诺贝尔奖,其他奖我看不上。如果我获了诺贝尔奖,我首先要到纽约最繁华酒店的总统套房住上三天三晚,然后买张票看泰森的拳王称霸赛,然后在一个洋妞的屁股上贴上“美国杂种”的标签……
你获诺贝尔奖的时候,泰森只怕连拳头都握不住了。
你真当那么回事,这还不是白日做梦。
那别说哩,日子还长。
再长,每天也是24个小时,一年也是365天。
你怎么不打听韩小娟的名次?
还用问吗?
她是两个一等奖中的一个。这回学校会大张旗鼓搞这个事。
为学校争了光,应该的。
虽然我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获奖,我不想成为创造奇迹的人物,也没有这个能力。但听到李雁君告诉的消息之后,我心里还是不太舒服,竟有一种自己意料之外的失落感。为此,我在心里狠狠地批评自己,你这个人不配做王子凡,你还真把获奖当回事呀,作文比赛只是一次小小的试金石,你就他妈的拿不起放不下了……拿得起,放得下——我一直把它看成是一个男人的标准。哎,怪不得,我还是一个男生嘛。王子凡,我为“我”开脱一下;何况,我父亲也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母亲呢,一个女人更别说了。看来,我要成为王子凡还得多多努力,暂时就叫王子凡吧,怕懒得。
第二天中午,黑板报上面就贴了一张大海报,彤红的纸上墨意淋漓。
特大喜讯
我校韩小娟、王子凡两位同学参加今年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其中韩小娟同学获得一等奖。这是我校参加该项赛事历史上的最好成绩。特向韩小娟同学表示祝贺,并给她记一等功一次。
教导处
不知谁用钢笔在海报下面的空白处写了一句“王子凡辛苦了”,字臭得要命。我看了这张海报,立刻无地自容。我的大名赫然在“特大喜讯”之列,可我与特大喜讯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块砖头,别人是高楼大厦,但高楼大厦必须拿了我这块砖头来垫底。他妈的,王子凡,你被别人带进了笼子,你得了吧,平时还那么得意,动不动就翘尾巴,这回搞惨你!让全校各族人民都知道,王子凡是个孬种,只配给人家垫底。
我一时血气上涌,忿然冲上前去,将海报上的“王子凡”三字挖掉了。当时,许多同学围在那里看,我的这一举动让他们大饱眼福。这件事我做定了,一是因为我自己无比气愤;二是同学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紧张地学习生活着,渴望身边发生一些可以津津乐道、幸灾乐祸的奇事怪事,调调口味,松一松绷紧的神经。成绩好的同学不愿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们永远是津津乐道者,是幸灾乐祸者。我来做无妨,谈资也罢,笑料也罢,连垫底的砖都做了,做他们的一道菜不是也很好么。
我走进寝室,他们都在,见到我就一声不吭了,空气中却满是热闹的气息,好像大战过后弥漫着硝烟。我知道他们在讨论海报的事,是在讥笑我,还是怕我伤心呢?两者都是对我的伤害,后者更甚。王子凡什么时候伤过心?我是铁石心肠,哪个敢碰我!但我无法在这群人中间保持平和与自然,他们太了解我了,这些室友,亲爱的阶级兄弟,我们在互嘲、争吵与打斗中发展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我告诉他们,我希望大家还是以前那样像群疯子,不要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变成了正人君子。
郑海波拍着我的背说:你能参加那个比赛就是光荣,别人没得话讲。
刘大伟怒目圆睁:别人讲又怎么啦?谁怕谁!那韩小娟的一等奖我保准有一大半是她老子跟她拿的。她都不怕人家讲,我们光明正大怕什么?
童超努努嘴,正想掺和进来。我对他摆摆手,我说,大家不要讲这件事了,影响情绪。王子凡不是圣人,我是有点不舒服,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等我把这口气吐出来了,就没事了。
这时,姜怡彬跑到我们寝室来,说吴老师找我去,到他办公室。刘大伟说,不要去,去他妈的,肯定没好果子给你吃。
我说,还是去吧。就走出了寝室。
但我没朝吴老师的办公室走,而是上了台阶之后,左折拐向一条窄窄的水泥道,那是上山的路。
走了百来米远,便闻到一股不怎么好闻但十分熟悉的气味。那是从猪身上散发出来的。我隐隐听到了猪类的叫唤声,低沉而急切。大概它们的午餐还没有解决,肚子在闹革命呢。人类有时也发出这种叫声,当烦闷压抑的时候。
我进了猪栏房,融进了那股猪的气味里。屋子很矮,所以暗。我站了一会,才看清猪栏的全貌,有六头猪在那里耳鬓厮磨,估计是饿得慌了,只好靠肌肤相亲来解馋。它们应该是同一年龄组的,身体已经发育到了让人类磨刀霍霍的程度。我想起一些平常很少想起的字眼,比如“生命”,猪对自己的生命有过什么要求吗?它们如何看待饱和饿之间的差异?它们分等级、排座次吗?可能来不及,它们的一生太短了。如果我是上帝,就只会赋予人类像猪这样短的寿命。再短就没得味了,有些昆虫虽然能飞,但从早晨飞到晚上就完了,再美也是一件伤心事。活一两年是最恰当的,什么滋味都尝试了,都只能浅尝辄止,带着美好和遗憾,人性中恶的那一面便极少有机会出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给你十年活,看你到哪里报去?当然,这种想法很自私。如果只活一两年,我有把握成为人杰,我有超凡的爆发力。太久了不行,洋洋数十年,人家早准备得好好的,读书读得好,做人做得好,处世处得好,我就没机会了,就只能在后进生里面混混。真他妈的郁闷!
猪看见我了。它们很少见人,尤其像我这样的陌生人,它们对人类有一种本能的戒备。所以,叫唤声立刻止息了,六头猪微仰着脑袋盯住我,似乎在探明我的来意。中间那头高大漂亮,威武不屈,至少是当纪律委员的料子,想到这里,我扑哧一笑。在这些猪的目光中,它的最少怯意,而且像在喝问:“来者何人?”来世如果做猪,就要做一头这样的猪,这是迄今为止我最远大的理想。
我明显的不带恶意,让猪放下心来。它们不太管我了,又嬲在一起,发出低沉而急切的叫唤。叫了一阵,六头猪像约好了似的,冲上前,抬起头来对着我低吼,音量骤然加大。我觉得有些惭愧,解决不了它们的实际问题。看见猪头下面的食槽,我灵机一动,拉开裤子的拉链,撒了一泡尿到槽里。我用力挤着,尿还是不长,比起它们的饥饿来,更是杯水车薪。但它们吃得十分欢快,最令我满意的是,六头猪都分摊到了一点点。我在撒的时候,特别注意,哪个吃得少,尿就送到了它的嘴边。不过,那个高大漂亮的,还是吃得多一些。我都避免不了偏心,因此,我完全应该理解我们敬爱的老师。
尿完了。猪们望着我,起先还很安静,看到我没有动静了,又齐声发出低吼。我很抱歉,只好走出猪栏房,丢在身后的,是猪类一阵高过一阵的欲壑难填的咆哮。正好,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响了,我疾步向教室赶去,仿佛经历了一回从猪到人的过程。
刚坐到位子上,李雁君赶忙捂住鼻子说,喂,王子凡,你钻到哪里去了?身上一股好重的味道!
我说,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王子凡,是王子凡的前世或者来生。
还玄呢。你的前世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就是这一股气味吧。
吴老师一进教室门,眼睛就像火一样烧向我。我低下头,再看他的时候,他眼里的火焰已经熄了,目光仍不时瞟向我,弄得我必须全身心地望着讲台。课讲了一半,吴老师要大家各自读课文,自己在巷道里走来走去。几次经过我的身边,我以为他要跟我说点什么,但他没有。我也和大家一起,高声地朗诵着课文,文字在我的嘴巴皮上像炒豆子一样蹦来蹦去。
吴老师回到讲台上,叫大家停下来,叫我站起来,把刚才读的课文朗读一遍。我已经掌握了读课文的秘诀,又炒了一遍豆子。吴老师满意地笑了,说我读课文有进步。我对这个表扬有点心虚,因为此前我从未被叫起来读过课文,这个进步是以什么作为参照的呢?不得而知。我感觉好像是去商店里买东西,接过了营业员本来是找给别人的钱。
下堂课仍然是语文课,所以,课间十分钟吴老师没有出去。
他坐在李雁君的位子上跟我说话。他问我,先后委托了三个人喊我去他的办公室,他们做到了吗?我说,只有姜怡彬告诉我了,另外两个可能是找不到我,我出去了。
我还以为他们个个都忘记了呢?既然姜怡彬把消息传达到了,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来了,在半路上拐了弯,去山上猪栏房了。
猪栏房?那里有值得你去探究的东西吗?
有。安静。
哦……上次作文比赛……
我都知道了。
结果还是很正常的。作文已经发到各个学校了,据说获奖作文要编一本书,每个参赛者会发一本。我特意找出你写的那篇看了,你至少写出了自己的水平,没有可遗憾的。
结果很正常,但过程很不正常。我遗憾这次去参赛了。
你听说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吧。其实,乌龟是不可能赢兔子的,即便兔子睡大觉,它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取胜。但当兔子提出赛跑的建议时,乌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不?
您是说,砌一栋楼房,总得有底下的那几口砖。
我不知道怎么表述好,但你这样理解也不错。我想说的是,世界上的事物都有一种秩序。在速度这个系列,兔子远远排在乌龟前面;可是在寿命这个系列,兔子根本无法与乌龟相比。
李雁君站在吴老师的旁边。她问,能不能用兔子的速度比乌龟的寿命呢?
吴老师转过身去望着李雁君,说,你们总是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个嘛,既不可比,又可比,比比比……
上课铃响了。
吴老师一边“比”着,一边向讲台走去,比了好一气,也没比出个名堂来。站在讲台上就不要去比了,他不到一米五五的身躯比任何人都高。他是讲台上唯一的系列。他那凸出的死鱼眼睛、突然变得温和的笑以及带有表演性质的急转身,都没有可比性。他问大家准备好成语字典没有,没有准备的请举手。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在扫视着整个教室,企图发现一根竖立的手臂。
但是没有。
第二十章 你没做梦吧
这几天我都要抽时间去半山腰的猪栏房,主要是中午的那一段,不要睡午觉,正好可以去遛遛。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往那儿跑,可能是为了换换空气,在教室里泡久了闷得很,用猪的气味来冲一下人的气味,不失为一种放松自己的方式。老师们从来以为只有成绩好的同学才紧张,成绩不好的同学都是松松垮垮的;他们不会去想,好成绩对于每一个学生来说,都是像金苹果一样的最大诱惑。正如吴老师所说的,龟兔赛跑,乌龟也想赢一盘兔子,但是,它无论如何做不到。好成绩之于我,仿佛速度之于乌龟。猪栏房里的气味和那种毫无压力的生态使我倍感亲切。
我每次蓄了满满一泡尿去那里,有几次快要憋不住了,捂着肚子小跑上去。有一次在扯下拉链时被卡了一下,那泡尿的先锋部队都留在裤子上了。还好,不多,等我出来时,已经干了。猪对我馈赠的礼物颇为满意,而且渐渐地,它们知道我资源有限,每次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以,吃完之后,不再哼哼唧唧,而是心满意足地散开,有的甚至躺在木板上闭目养神去了。
猪真是一群可爱的动物,可惜曾几何时,他们不幸沦落人类之手,开膛破肚、剥皮抽筋也就罢了,最大的侮辱是被圈养着,不得不温驯地服从另类的意志,而他们自己已毫无“猪格”和“猪道”可言。
星期六下午,全校师生开大会。各班学生排队入场,特务连一把哨子不离口,在那里使劲地吆喝着。每到开会,他是仅次于龚校长的最威风的人物。他目光锐利,眉头紧锁,满脸阶级斗争,全校856名学生全部在他的监控范围之内。
龚校长上台了。他依然是那么神采奕奕,步履稳健。不过,我发觉他的西装后面被撑起了一点点,显然是尾巴翘起来了。师生们鼓起掌来,我拍得最响,为那根耀武扬威的尾巴。我看见特务连注意到了我,并慢慢向我这边走来。我索性把手插进裤口袋里,最响的一收场,礼堂里的掌声便霎时稀落,余响也被龚校长开场白的一声咳嗽收走了。龚校长开始作报告了,他作报告不带稿子,看着下面就讲开了。同学们都以为龚校长在望着自己,所以,胆子小的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被校长记在心里。其实,龚校长没有望着任何人,他只是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仿佛他的稿子写在这片人头上。
“老师、同学们,你们好。”
必备的客套。达德中学谁都没有他好。他打个屁都是好屁,价值连城。
“上个月,我校有两位同学参加了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他们是高42班的王子凡同学……”
说到这里,他停了会,好像要让全校师生把我这个名字消化掉。然后,他的声调高了八度,激情澎湃、充满骄傲地说
“高41班的韩小娟同学。”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会,好像要让全校师生把她这个名字铭记住。
“其中,韩小娟同学以大无畏的精神,奋发进取,顽强拼搏,夺得我校参赛史上的第一个一等奖,为学校赢得了巨大的荣誉,我们向她表示最热烈的祝贺!”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有些破了,他便站起来,率先鼓掌。礼堂里响起暴风骤雨般的掌声。我忘记现在是冬天了,准确地说,是我的身体忘记了:背上和额上纷纷渗出汗珠,先是在各个点遥相呼应,不久,它们就迫不及待地连成一片,将我的由尺骨、脊骨、骼骨、桡骨、胸骨、耻骨等支撑起来的身体浸成沼泽。我的心情深深地陷落进去。我也在鼓掌,但仿佛是在极力拔出陷落的情绪,越是用劲,下陷得越深。
只剩下一个脑袋在外面了。我奋力伸长脖子。韩小娟昂首挺胸地走上舞台,她的胸脯挺得再起,仍然像个停机坪。我面临着被吞没的危险。韩小娟自豪地从龚校长手里接过获奖证书,还有一大摞奖品,有钢笔、笔记本、一套盒装书;还有一条毛毯,用一只方形塑料袋包装着,她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拿那些奖品。我的头在沼泽里没顶了,我想喊一声,可是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没有人注意我,更没有谁意识到我这不能自拔的“陷落”。只有一个叫做王子凡的人,这个人对我似乎特别熟悉,他感到了我所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友好而勇敢地伸出手来,可是晚了……
教导主任在一旁举起照相机。奇怪的是,与一般人将相机的镜头瞄在右眼不同,他将相机举定在左眼的位置,也许是为了获取特别的效果,也许是他根本就不会照相,我怀疑那机子里可能连胶卷都没有,纯粹用闪光灯在那里凑凑热闹罢了。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并不是刻意去损他,我还没有小气到这种程度,我发现他的左眼在全神贯注地瞄准镜头的时候,他那只可怜的右眼竟然是睁开的!
下面坐着近九百名师生,没有一个提出异议,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教导主任是摄影专家,他凝固下了那激动人心的一瞬,他为我们,为达德中学留下了划时代的美好回忆。大家如痴如醉地看着他,在龚校长给韩小娟颁奖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龚校长与韩小娟握手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龚校长颁完奖慈祥地拍拍韩小娟的脑壳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韩小娟转过身向台下师生举起获奖证书挥手致意时,“咔嚓”按下了一张;韩小娟英姿飒爽地走下舞台时,他又追在她的屁股后面, “咔嚓”按了一张。这最后一张,闪光灯没亮,所以,也弄不清究竟照了没有,那“咔嚓”一声实际上也许并不曾发生,而是大家心里想当然会有的。
一散会,我急着回家。走到半路,天黑了。冷风刮起来,要下雨的样子。我的脚步像车轮般地转动着,但是没有赛过我父亲的两个轮子,他比我先到家。看见我回去了,妈笑着迎上来。一家人正在吃饭,没料着我会回来。妈松了碗,却没放下手里的筷子,起身帮我搬椅子、舀饭。父亲头也不抬,闷闷地说,他自己做不得?
我把书包一丢,当仁不让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才发觉少了一双筷子。妈又要起身,这下我比她快一步,自己到厨房里拿了过来,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团红烧肉滚进了我的嘴里,是我妈的筷子递过来的。我说,自己来吧。不防口没遮住,喷出一点油星到了妹妹的袖子上。妹妹没吃到肉,还沾了油,借故蹲在椅子上大哭大叫。她从三岁自己能够吃饭起,就一直是蹲,而不是坐在椅子上吃饭。父亲很讨厌她这种吃饭的姿势,恶狠狠地训斥过她,凶巴巴地鞭笞过她,还抓了她罚过几次跪,但一切无济于事。她一坐在椅子上,就会滑下去,要不两腿一弹,像跳蚤一样,还是蹲在椅子上。父亲曾经气极了,要绝她的食,她也无所谓,只是一天天消瘦下去,让妈急得不行,哭着向父亲求情。于是,宣告了父亲在这一场斗争中的彻底失败,他只得转而对着妹妹说话嗲声嗲气大发其威,将她脱了裤子暴打一餐,才找到些许平衡。
对于我将油星溅到她的衣袖上,而不是将一团红烧肉塞进她嘴里,妹妹用大哭大叫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吵得妈妈有些不耐烦了,她粗声骂道:“叫什么叫,衣服又不要你洗,还不是老子来搓。”妹妹哭得更响了,她干脆站在椅子上,手指着桌上正中间那只碗说:“我要吃红烧肉!”妈妈不理她。父亲见收不了场,用筷子到中间那只碗里搅了许久,拣了一块最小的扔到妹妹碗里。我把旁边那块较大的也夹了放进她碗里,说:“她多吃点,兴许以后可以坐得稳些。”
父亲说,我晓得你没获奖的事。算了。
你上次说得对,果然是他妈的龚定坤想着法子羞辱我。
你学会了讲粗痞话?
你学会讲这种话的年龄比我迟吗?
我是二十岁那年,而你才十七岁。
好吧,我保证满了二十岁才在你面前有下一句,在别人面前我可说不准。
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现在还拿着我的钱读书呢!好样就不学……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子凡没获奖也烦嘛,跑到家里来还要招你数落。龚定坤那个王八蛋骂两句又怎么啦?——妈发言了。
就是你,把他们娇生惯养!棍棒底下出孝子,懂吗?
妈低下头,不做声了,只管一个劲地把饭往口里堆,仿佛筷子一停下来,那里会山洪爆发似的。妹妹倒是早不哭了,趁我们骂架的当儿,把中间那碗红烧肉选得精光,碗底留下了几粒被酱油染黑的蒜籽,好像在电视里看到过的灰溜溜的偷渡客。
妈一定在惋惜那两瓶浏阳河酒,这从她不高兴的表情中看得出来。我不知道父亲问过她那两瓶酒的下落没有。父亲也是有酒量的人,那两瓶酒是他的一个学生送的。那个学生现在已经是老师了,他师专毕业之后分到了邻县一所中学。他说,他坚决不肯回本县,邻县穷一些,他也不回来。
父亲问他为什么。他说:“一回来面对的都是我的老师,我哪里讲得话起!”父亲闷闷地说,那也是。他还说,我父亲是他最尊敬的老师,其他人都可以不去看,但不能不来看王老师。我望望他,又望望父亲;他望望父亲,又望望我;父亲望望我,又望望他。我认为,我们三个人中,肯定有谁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妈给我做了两瓶菜带到学校去。一瓶是豆豉辣椒,一瓶是萝卜干炒腊肉。一到寝室我就交公了,大伙马上瓜分,打了牙祭。郑海波说,你老妈的手艺真不错,要到你家里去嘬一顿才好。我说,都去给我妈做崽吧,有得吃。刘大伟说,你有妹妹没有?做郎还差不多。我说,你要做我妹夫,先得好好孝敬我。童超说,刘大伟不行,刘大伟太丑了,我还过得去吧。刘大伟说,你臭美,鼻子长到额角上去了,哪个妹仔找你不生个怪物出来才怪。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教室,然后分散在教室的四面八方。
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觉得百无聊赖,忽然想起小芹。她还给我写过一封信的,那封信早已被我撕成碎片吞到肚子里去了。那些碎片是不是在我的肚子里又拼成一封完整的信了呢?是不是正是因为这封信在我的肚子里起作用,我才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晚上想起嘴里溢出薄荷香味的小芹呢?我摊开作业本,在随意翻到的一页纸上写了起来。我做这件事有点鬼鬼祟祟,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写信,我从来没有写过信,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好,所以,我以前一直不太愿意说服自己给小芹回信。
“小芹,你好。”
这是最起码要写的,后面写什么呢?想什么就写什么吧。
“收到你的信已经半个月了,谢谢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呢,只是没有回信。我对你很熟悉,但对信很陌生,所以,请你原谅。我就是去星沙中学参加作文比赛的那个王子凡,不过,我没有获奖。那次我不应该去,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不过,也没有白跑一趟,不是跟你联系上了吗?喂,元旦你们也会放假吧,你要是不急于回家的话,我们见面谈谈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们元旦那天上午十一时在路口镇供销社门口会面,不见不散。”
我落了款,写上日期。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逮住了两个错别字,这算是意外的收获!平时语文考试,我最怕的就是从一段话里面找出错别字,我打起灯笼都找不着。霸蛮找几个,信碰呗,结果往往把对的改成错的了,本来错的却被那段像模像样的话窝藏起来,烦死人了。这回,我不仅头一遭写信,而且当了一回不错的“文字公安”,着实过瘾。我问自己,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错?于是,又把几个疑难的地方查了字典。
我对自己的认真感到惊讶,我好像在看着另一个同学做这些傻事。真傻呀,傻小子!我不禁对他冷嘲热讽起来。他却不理我,或者是装作没看见,继续查它的字典,默读那封酸不拉叽的信。我只好加大挖苦的力度。你这是作孽哩,第一封信就跟人家约会,她会去吗?知道你不安好心。要不,她早跟别人亲过嘴了,你大老远跑过去,值得吗?这样的信撕掉算了!放在口袋里一点点吃掉也是好办法,你那些教科书可是再没有下嘴的地方了。这一招还奏效,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似乎在权衡着。然而,令我失望的是,他马上就低下头来,一再推敲着那封酸不拉叽的信,偶尔还念出声来。那声音怪怪的,仿佛他妈的牙齿滚落在桌子上。
嘲笑和挖苦都无济于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封信折好,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晚自习休息时,他口袋里揣着这封信向传达室走去。那封信从他离开座位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它的邮程。他在传达室昏暗的灯光里,问那个矮小的大胡子门卫,你这里有信封和邮票吗?门卫嘴里衔着一根喇叭筒纸烟,他的脸黑得比夜色更浓,仿佛古代遭了黥刑的人。王子凡这样的角色都不敢太靠近他,不是怕,也不是厌恶,总之,就是不敢太靠近。
门卫扯开抽屉。“吱呀”一声,惊得几缕无精打采的灯光顿时来了精神,趁机挤了进去。那抽屉里摆着几个信封和一版邮票。王子凡问,这里到路口几天能到?门卫小心翼翼地沿齿孔撕着邮票,烟衔在嘴里,所以那声音像是从烟头明灭处发出来的:顶多五天。
王子凡把封好的信扔进挂在墙壁上的邮筒里。
扔进去之后,他有些后悔了。他觉得还是不应该写这封信,更不应该把它发出去。我在一旁冷冷地笑着,看样子他是完全同意我的观点了,可惜为时已晚。那封信已如脱缰之马,五天后就要被一个女孩子惊喜地牵在手里了。
王子凡再次走进教室时,已经和我合而为一。我又呆呆地坐着,不知道下面干什么好。李雁君在那里看一本英语读物,很上心的样子,我懒得去打扰她。她最近发狠多了,不是看英语,就是做数学,这是她最差的两门。有一天她对我说,以她在单元考试的成绩,她父亲不会让她进家门。我问她,你在星沙中学时是什么水平?她说,差不多,在星沙名次更低,不过星沙中学整体质量要好些。我说,你的篮球水平那么高,你父亲知道吗?她说,他从没看过我打球,他好忙,也不希望我只会打球。
难怪,她是想在期末考试上大展宏图,所以,提前到现在就开始备战了。我看见她的头几乎要压着书了,把本来生龙活虎的胸脯也压制得平坦了许多;还有许多头发从后面翻上来,覆盖了整个前额。这个姿势让我几乎认不出她了,我喊了一声“李雁君”,她没听到。她看得那么投入,头一下一下地点着,有几次还点到书页上了。书页上的那些蝌蚪文字被她的额头碰得四处逃散,我看着它们都跑到贾孟雄、杨曼丹的眼皮底下去了。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便拍了拍李雁君。她猛地一个激棱,浑身紧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我……
原来,她在打瞌睡!
我说,你没做梦吧。她打了一个呵欠,说,我在一个林子里看见好多蝴蝶,它们围着我飞来飞去,有的还落在我的头发和衣袖上,好像我是它们的主人。我高兴地去抓它们,想和它们说说话,结果它们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不仅没抓到,反而把它们都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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