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疼痛
作者丨吴昕孺
第九章 终于找到组织了
我莫明其妙地得罪了李雁君,但我并不担心这种得罪。相反,前一段那种不冷不热的局面倒是令我无所适从,得罪就得罪了,干脆一凉到底,对王子凡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王子凡本来就不会和女孩子打交道,和小芹亲嘴之前,我跟女孩子讲的话数得清,即使和她们在一起,也没有太多的性别概念,哪怕是开那种黄色玩笑,讲黄色段子。小芹给了我对于女人的初步认识,虽然她还算不上一个女人,她柔软的舌头和嘴里的薄荷味唤醒了我身上的许多东西,我甚至认为长出尾巴来都和那次亲嘴有冥冥中的关联,只是我无法确定。我不会怪小芹,我敏感到她对我的改变,也许她也同样敏感到我对她的改变。这种改变,比我读初二时第一次遗精对我的影响都要大。
我小学的毕业成绩,离初中录取线仅仅差一分。父亲便把我带到了他所在的学校,我和父亲住在教师公寓一间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
那间房里右边墙下摆着一张老式双人床,占了房间的大部分位置。窗户下放了一张书桌,看得出不知多少年前曾经漆过红色的漆。我和父亲分坐书桌两边,父亲在那边写教案,我在这边做作业。如果我的作业本撞着了父亲的教案,父亲手中的钢笔就会敲将过来;如果父亲的教案碰着了我的作业本,那我只能把硬度不亚于钢笔的眼色扔过去,我望着父亲的哪个部位,我就狠狠地敲在那里,我通常望着他老人家脑袋右边靠太阳穴的位置,因为我的这个部位是经常挨打的地方。西边通气窗下面毫无倦意地站着一个木柜,它沉静地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比我父亲都显得学究气。那里面堆着我和父亲的换洗衣服。柜的中间并排有三个抽屉,我偶尔从第二个抽屉里翻出过一本皱巴巴的《红楼梦》,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结果一章还没看完,被父亲发现了。他在我脑袋右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栽了一枚栗凿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那本书了。
我和父亲睡在那张老式双人床上。我睡里头,父亲睡外头;我睡后头,父亲睡前头。父亲人老实(这是公认的),睡觉可不老实(这是我的看法),他经常把脚压到我的身上,好在我还受得住。我虽然个子不算高,也不胖,却能吃能睡,我一贯就是一睡到底,极少半夜惊魂,所以父亲的脚才会有恃无恐,长驱直入。
但有一个晚上,我却稀里糊涂地醒来了。我睁开眼睛好一阵,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直到将父亲压在我腹部的脚挪开,我感到那里湿津津的,吃了一惊,难道尿床了?我好久不敢去动它,一任那里湿湿地凉着。过一会,才意识到,我不是不敢去动,而是懒得去动,好像有一根针管把我身上的力气抽完了。我慢慢地把自己移到床边,远离父亲。我的手像一名排雷兵小心翼翼地深入腹地。哇,黏乎乎的,稠腻腻的。这不是尿,这是雄性的汁液。我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因为我对它的了解。在所有教科书中,我只把《生理卫生》偷着看完了,尽管每周仅有一节《生理卫生》课,还经常插进来外语和数学等主科老师的声音。
我没有起床,怕惊动父亲。我认为这事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便用枕巾将精液处理干净,脏了的枕巾则藏在枕头下面。裤子没有脱,硬是用体温将它烘干了。只是那一晚我再未睡着,父亲每一次试图搭过来的脚都让我感到讨厌。
第二天,我抽一个课间回来把枕巾和裤子洗了,没有引起父亲的注意。后来又发生过好多次,我都是这样处理的。有一次,父亲对我说:“我觉得你最近勤快些了。”要得到父亲表扬除非太阳从西边出,难怪今天是大阴天,原来太阳从西边出了,美国是晴天。我当时想得好幼稚,以为在我不曾得到父亲表扬的那些日子,可怜的美国人民一直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那西方岂不是黑咕咙咚吗?所以,我宁愿不被父亲表扬,也要生活在阳光明媚的东方。
不久,当我再次在课间回来准备洗晚上弄脏的裤子时,发现桶子里空空如也,父亲已经将它们洗好晾在竹竿上了。
李雁君不理我,就像父亲当年对我冷漠却为我洗脏裤子一样,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这种想法使我的心境如桶底脱落,把许多事情都放下了。
几天后,我刚上早自习,打开抽屉,发现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王子凡,你叫人又爱又恨。L。”
我读书八九年了,收到女孩子递的纸条子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李雁君学着最时髦的搞法,署的是自己姓氏的第一个字母。这个“L”有些意思,用我们乡里话念,与“爱我”谐音。不过,李雁君这张条子写得真好,从小学到现在,没有一个老师给我的评语,有“叫人又爱又恨”六个字这么准确、深刻。我把条子折好,塞进文具盒里,掏出语文课本,正要张口朗读。那边有人做声了:
“嗨,要你参加作文比赛,你去不去?”
我说:“你别没话找话,要我去参加作文比赛,那半夜会出太阳六月天会下雪。”
李雁君笑了,看她那笑,好像真的半夜出了太阳六月天下了雪——“今年的全县中学生作文比赛将于11月20日在县城星沙中学举行,我们学校有两个名额,可能会要你和韩小娟去。”
越说我越糊涂了。“我怎么有资格去?写份检讨还要抄……”
“嘘——”李雁君伸出手做堵我的嘴巴状,“不要泄露天机。我告诉过你,检讨写得好也是优秀作文嘛,你又不信!”
“我信了,如果真要我去参加作文比赛的话。”
我觉得李雁君开个这样的玩笑来接续我们之间的联系,太过勉强。她无疑是耐不住寂寞了,要从话缝里钻进来,看看我的反应。我还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又不是纪律委员,我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可以讲话?我不在乎上不上课,上课老师能讲学生为什么不能讲,没道理嘛。有本事你把我吸引住,像彭抗美老师那样,有好听的声音,就能吸引我一半的注意力,另一半就要看你的水平啦。
我问李雁君:“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
“不记得去了。你是不是有失去组织的感觉?”
“我要什么组织,哦,应该说,天涯何处无组织。”
李雁君脸上的笑一下全跑光了。我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已经无影无踪,如果还看得到的话,我也许会去抓一些回来。我抓到了吴老师的一把笑,粗粗黑黑的;加上他依旧穿了一件黑衣服一条黑裤子一双黑皮鞋皮鞋里面两只黑袜子戴着粗大的黑框眼镜,像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样。他的眼球奇怪地没有像往常那样瞪起,而是温柔地眯着。我突然看到这种温柔,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实在是受不了。我只好把头低着,低到书页里。书页没有一张是完整的,躲在里面纯粹是做做样子。
吴老师看着我的书了,他似乎不是看着一本书,而是看着刚出土的几千年前的文物。为了表示对这种珍贵文物的蔑视,我当即扯了一张碎片放进口里,我差点嚼出了声音。但不需要发出声音,只要看看我腮帮的鼓动,就明白破坏文物对于我的乐趣了。
他从我面前把书拿起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好像是在鉴定这件文物的年代。透过厚厚的镜片不行,他又把目光从镜框上沿扫射过来。书屁股上印着:“1990年10月第一版,1993年5月第二次印刷”,这个年代似与文物不符,他摇了摇头。书重新放回到我的桌子上,周围弥漫着古老的纸张气息,不断冲击着我鼻孔里的炎症。
我的鼻炎和鼻子一样,是天生的。这又和我父亲挂上了关系。阴冷天气时,他的鼻子里会发出一种类似于铁匠铺拉风箱的声音,我倒是没那么明显,只是总有一种被堵住了的感觉,猛地喷一下,又没什么东西。父亲曾经说,仅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我没走种,的确是他的儿子。我听了这句话,惊诧莫名,我不知道我妈听了这句话心里会怎么想,我看她不动声色,在灶弯里使劲吹火,火没吹旺,弄得烟灰四起,熏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我怀疑她根本没有听见父亲说的那句话;或者听了父亲的话,便故意将烟灰吹起,熏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吴老师问,你的书怎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说,我向来如此,读着读着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吴老师继续眯着他的眼睛,我又有些受不了了,想去看李雁君。可是,李雁君被吴老师的身体挡住了,我努力了几次都没有得逞。吴老师说,你把书都读破了。我说,我读不破,就把它扯破了。
你是个诚实的孩子。
吴老师摸着我的头。我的头一般不准别人摸。男人头,女人腰,都是不能随便乱摸的。我至今只摸过两个女人的腰,小时候肯定摸过我妈的腰;小芹的腰,那天晚上我记得摸了,但不是有意的,所以印象不是很深刻。我不懂事的时候,谁摸过我的头,我不计较了;但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严禁别人摸我的头,包括我妈和我爸,他们有时试图摸那么一次,总是被我机敏地躲开。所以,难怪父亲要敲我的栗凿时,总是又快又狠又准,他只要出手稍慢,就没有机会了。
我没防着吴老师会摸我的头。我要防着,他是摸不到的。老实说,吴老师的手接触我头部的一刹那,我没有受惊的感觉。当他的手掌按顺时针方向抚摸我的脑壳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感到很舒服。也许,这种抚摸会让我开窍呢。起码有一打以上的老师说过我——人聪明,就是没开窍。
你对写作文有信心吗?
有。不过写不好,我只会乱写。
我以前对你缺乏了解,只看过你五篇作文,你的文字感觉不错,但技巧不行,基本功也不扎实。龚校长一定要你代表我们学校去参加全县作文比赛,我真为你捏一把汗。
龚校长?
他很有创意,说你的那封检讨写得好,作文一定也不错。你父亲和龚校长是老交情吧?
嗯。
我无法再说出第二个字。我总不能说龚校长曾经咒过我是一头猪吧,我也不能说我父亲的拳头曾经亲吻过龚校长的下颌,还有,我曾经玩过龚校长那条翘得老高的尾巴。这些东西说出来都会变样,它们只存在于它们存在的那一刻,它们有自己时间和空间,而不属于一切时间和空间。如果轻易将它们挪动位置,它们就会出现严重的水土不服。我现在毕竟不是一头猪,虽然不见得比一头猪强;父亲也没能混到龚校长这个样子,过去是父亲求人,今天还是父亲求人,而且都是为了同一头“猪”。没有变化的,可能只有龚校长的尾巴,始终翘得老高,但高度也许不太一样。
你父亲现在在哪个学校?
虹桥中学。
那所学校听说只有初中?
对,我就是在那里读的初中。
“哦。”吴老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作文比赛你还是准备去吧。我本来建议龚校长在全校范围内搞一次预赛,龚校长说,搞个屁,年年预赛了还不是没拿一个名次回来。那就不预赛吧。何况预赛了,说不定名额到别的班上去了。”
那我要怎么准备呢?
吴老师又用手拍拍我的脑袋,说,这里要开窍。
这是一道世界难题。我小小的脑袋瓜上已经开了七个窍,再要开窍,开在哪里呢?开了到底有没有用呢?开了以后,那个窍又叫什么名字呢?像现在已有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一样,总得有个名字才好使唤哩。
吴老师走后,李雁君骄傲地望着我,好像是要她去参加作文比赛,而不是要我去。我也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并不是因为我没领她的情,而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学生还可以去参加作文比赛。如果不是看着李雁君,我到现在都不会相信这件事。
我对李雁君说,你的作文都比我写得好啊,为什么会要我去?
校长钦定的你就去吧,人家相信你,你还怕什么?
怕倒是不怕,我是王子凡。
我可以帮你。
谢谢。
我主动把手伸过去。李雁君的手也伸了过来。
“终于找到组织了。”这句话是我说的。
第十章 窗户外面好像过去了一架飞机
这个星期六我回家了。
那是下午上完三节课之后,我就到校门外的长平公路上拦客车。前面两部从平江开过来的客车都不停,从外面看去,大概里面坐得连水都泼不进去了。我估计已经没车了,正准备走,后面开过来一辆中巴,是从金井镇上开到县城去的。我扬了扬手,车子停了下来,半天门才打开,原来里面也是连水都泼不进了,我只好浓缩成一滴小水珠,钻了进去。
车子挤有一点好,就是你站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摔跤,前后左右都有好几层人护着你,当然你也护着别人,这就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你不用靠,不用抓扶手,不用担心急刹车,甚至脚不用踩地,悬在空中,你都是个不倒翁。至于出几身汗,在11月份这样的天气,还是一种畅快呢。
我到家时天快断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来,他的学校离家里也有十几里路。妈把饭菜都端到了桌子上,嘴里自言自语:应该是这时候回了。外面果然就响起了父亲的单车铃声,妹妹闻讯跑出去,像一只小跳蚤。她比我小六岁,才上三年级。我妈说,她和父亲结婚以后,努力了五年才怀上我,有好几次父亲发誓百分之百有了,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怀我的那次,妈问父亲,怎么样?只见父亲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说,还会怎么样?现样子。结果,结果,结果竟然肚子大了。
妈妈讲起来还像当时那么兴奋,这是她不多的快乐时刻。所以,她不断地重复,几个月就要讲上一次。家里来了新客,她会豪情满怀地讲起这个故事;要是老朋友来了,好久不见,肯定也要拉着他们重温一遍。
这大概是我们家里最精彩的故事了。故事还有后话,妈一般就不讲了,因为她知道,故事一讲长了,就会削弱它的戏剧性。生了我之后,父母见生一个都这么难,可能不会再有了,试探性地弄了几回,果然无事,他们便彻底放松了革命警惕。结果,结果,结果他们终于尝到了无所顾忌的……也可以说是甜头,也可以说是恶果:他们六年之后又怀上了我妹妹。我妈肚子里的新动向引起了乡计生办的高度重视,他们一定要把她抓到手术台上去,帮她卸掉那个平白无故增添的包袱。我妈急得要命,在浏阳大山里的表姨家躲了五个月,幸而父亲有几个老同学在乡上做事,大家一通融,最后罚款二千元,那个沉重的包袱勉勉强强变成了我的跳蚤妹妹。
父亲停好单车,坐到饭桌边。妈递上洗脸水,父亲把脸凑进脸盆里,咕咙咕咙几声,好像牛饮水,其实他是把水灌进鼻孔里,这样对鼻炎有些效果。父亲经常要我这样做,我不屑,因为即使这样,他的鼻炎也从未好过。
“我要去参加全县的作文比赛。”我对父亲说。
父亲在夹菜,冬瓜炖猪脚,他最喜欢吃的。他的筷子在费劲地提拉一块骨头,几个回合了都没有成功。他对我的话没有什么反应,他全神贯注于那块粘了不少瘦肉的骨头,直到我妈的筷子伸过来帮忙。他将骨头夹到自己碗里又啃了两口之后,才斜着脸问道:
“什么?你参加作文比赛?那是怎么选的?”
他下巴的胡子上还搭着一点碎肉,这点东西可以抵消一个父亲所有的威严。
“没有选。据说是龚校长亲自定的。”
父亲一怔,那点搭着的碎肉动弹了一下,仍然没有掉下来,反而换了一个更为滑稽的姿势,看上去它很不耐烦在那上面,但又下不来,仿佛它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看来任何东西都有生命,有自己的主见,只是并非所有东西都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像那点碎肉,虽然有幸脱离了虎口,却注定要被搭在那些参差不齐的邋遢胡子上。作为一头猪身上极小的一部分,是毫无尊严与自由可言的。
“龚定坤,狗娘养的!”父亲眼睛盯着桌子上那一堆他啃过的猪骨头。
“你什么意思?人家让子凡去参加作文比赛,是看得起他,应该感激他才对。”我妈的筷子也夹起一块猪脚,它在空中拐了一个弯,降落到我的碗里。
“你懂个屁!龚定坤这个王八蛋贼精,他就是要子凡去县里丢丑,在全县作文比赛中丢丑,丢我王耀湘的丑!”
“你也别这样猜,人家是一校之长,凭什么拿学校的荣誉开玩笑?子凡丢你的丑,就不丢达德中学的丑?”
妈妈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有些漂亮,她的面部放光,像化了妆一样。是不是话说得漂亮人也跟着漂亮些呢?每个人都需要打扮自己,像李雁君喜欢用衣服打扮,而彭抗美老师热衷于抹粉,我妈要是经常能讲出这样漂亮的话来,她的面貌一定会大有改观。可惜,她一直在父亲的压制之下,很少有话语权。父亲在外面像个闷葫芦,回到家里可是威风八面的。本来嘛,一家人靠他的工资养着,他有权力颐指气使。但他听我妈这么一说,也答不上来,两个鼻孔喷出带着声音的气体,两只筷子奋力在猪脚汤里搅和着,没捞出一点名堂,只好将筷子塞进嘴里,享受粘在筷子上的浪漫的油汁。
第二天一早,父亲回学校了,说是要开会。
我吃了中饭才走。临走时,妈妈从食品柜里拿出一对浏阳河酒还有一包红枣放进我的书包里:“送给龚校长去,莫让你父亲知道。”
我上路了。
秋天都是好日子,雨下得少,风不大,不热也不冷。田里的稻子收光了,空旷得让你总想喂它一点什么。许多树掉光了叶子,就像洗澡时脱光了衣服的人。不过人总要关起门来,或者千方百计地把自己遮掩住;树完全不同,坦坦荡荡挺立于天地之间,真是一群汉子。想起热天时,我为了藏住他妈的尾巴煞费苦心,就对树产生了无限羡慕之情。
刚上长平公路不久,也许我有些分神,冷不丁一辆单车杀进我的两腿间,前胎在惯性推动下挨着了我的裤子,并让我腿部的肌肉霍然紧张。一个女孩的鼻尖差点碰到我的额头,至少她放肆的笑泼了我一脸,但她不是骑车者,她坐在单车前面的横杠上,被一双长满汗毛的手围护着,好像我们学校篮球场边上的花园围着一圈黑乎乎的铁丝。
“不认识啦?王子凡!”
哦,原来是我小学时的同学阿猫和阿秀。他们两家打隔壁,读书时总是吵骂打架,一路从家里吵到学校,在学校还吵个不停,放学了再一路从学校吵回家去。阿秀喜欢哭脸,阿猫就用手猛刮自己的脸,一边很讨厌地念着:
“羞羞羞,刮猪油;炒白菜,放酱油。”
阿秀扑上来打,阿猫撒腿就跑。阿秀追不上,哭得更厉害。我们都说他俩是一对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果然分都分不开了。
虽然住在一个村子里,我在外读书,也有三四年没见过他们了。阿猫长高了,阿秀长胖了。阿秀的那对奶子真带劲,被一件薄薄的的确良衣兜着,我担心它们会滚出来。我的视线有些发直,仿佛是跟那即将滚出来的奶子铺路。
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他们俩在县城打工,做传销,说是比读书轻松得多,又赚钱,要我读完书跟他们一起去做。我问,你们现在还吵架不?阿秀说,怎么不吵?不过现在总是他哭,我不哭了!她很是得意。我说,你们去忙吧,我还要赶路呢。他们用洋文说了声,拜拜。踩着车走了。我回头望了一眼,只看见阿猫的背影,却传来阿秀嬉嬉的笑声。
时间还早,我安步当车,顺便节省几个钱。走过三里路,是一座桥,桥下自然有一条河。河叫罗岭河,桥叫罗岭桥。这条河就是从达德中学前面那条河流下来的,在那里叫金井河;再流下去应该是路口中学旁边那条河,也就是我和小芹碰面的那条河,在那里叫路江。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一条河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得出的结论是,每件事物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属性,也就有不同的命名。王子凡在虹桥中学读初中时是36班,到路口中学被分在58班,在达德中学则是42班,是同样的道理。
过罗岭桥后我沿着一个急转弯往前走,后面有汽车开过来的声响。我不用看,听声音便能分辨出过来的是哪种车。现在,我知道是一辆大客车过来了,车速开得比较快,车上人不是很多。我想转过身招它停一下,马上又放弃了,还是走路自在。我在别人眼里是个调皮捣蛋、桀骜不驯的角色,其实我骨子里还是斯文守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让自己展示本色,而总是落得个“调皮鬼”的恶名。我不听话,我在教室里坐不住,我经常来恶作剧,这当然不能服众。大人都喜欢听话的孩子,老师最关注那些在教室里坐得笔直的学生,乖巧温驯的可怜虫谁都想在他的脸蛋上捏一把。我做不来。我的许多想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诞,但这些想法执意要像泉水一样冒出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比如,我认为人就是应该走的,鸟就是应该飞的。人如果飞就会出事,所以我不喜欢飞机,所有关于飞机失事的报道都是我预料中的事,我从来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听见坠机的消息嘴巴张得比山洞还大,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坐在那架飞机上面。鸟如果走也会出事,它走不过人,人就会来抓它,或者躲在一丛灌木后面用气枪瞄准它……人飞起来出了事,是活该;鸟在走的时候被一枪击中,那也是活得不耐烦了,谁都怪不得。
客车越来越逼近了,我懒得去理它。像这样的怪物,你越理它,它越来神;你藐视它,它便无可奈何,总不能伸出一只铁手拖你上车吧。
“哧——”一声尖厉的刹车在我身边响起,唬得我跳到一边,难道真要拖我上车不成?客车停住了。从车门旁边那个车窗里钻出一只脑袋:
“王子凡,快上车!”
我差点没认出来,她头上原来的羊角辫不见了,头发散散地披着,有很浓的香波气息,显见得刚刚洗过。
“算了,我走路,习惯了。”
韩小娟手都伸出来了,使劲地招着:“哎呀,别啰嗦了,喊你上你就上。”
我一个跨步到了车上。人不多,但座位上都满了。韩小娟旁边坐着一个白胡须老头,他的两只脚夹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躺着一只鸡。我正要买票,韩小娟说:“我帮你买了,算我请客,下次你回请。”
“这么快?一不小心欠了人情。”
“我在桥那边就看见你磨磨蹭蹭的,你这样子怎么到得了学校?所以,我来拯救你了。”
“上学又不是赶集。”我望着老头脚底篮子里的那只鸡说,“听说你住在县委大院?”
“对呵。你们班的李雁君也是,不过我们不住在一栋楼。”
“你们的父亲哪个大?”
“你是说年纪大,还是官大?”
“都说。”
“年纪她父亲大,官嘛,相反。”
“她父亲是什么官?”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是不是想巴结她?”
“王子凡不敢。”
“她父亲是县教育局李局长。”
韩小娟坐在位子上,眼睛望着前面跟我说话。她和李雁君不一样,李雁君跟你讲话的时候,眼睛总是死死地盯劳你。而我站在老头的旁边,手扶着老头座位的靠背,眼睛长时间地看着篮子里那只鸡。鸡的两只脚被一根红线绳捆着,这是农村里常见的景观,没有谁大惊小怪。但这只鸡真乖,它好奇地到处张望,不发出任何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后来发现我老看着它,它就不到处张望了,而是不时地看着我,带着羞怯的神情。我似乎更喜欢与它交流,可惜的是,老头过一会儿就下车了,他自然带走了那只篮子和篮子里的那只鸡。走的时候,鸡叫了一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和我告别,它红红的冠子抖动了一下。如果是告别,那这是我一生中最让我动情的告别。
我顺势坐在老头的位子上,眼睛却望着脚底下。韩小娟问,怎么啦? 我说,没什么,刚才那老头坐得位子热乎乎的,屁股有些不适应。我忽然转过头去,看着韩小娟,韩小娟还是望着前面。她其实长得挺不错的,比李雁君漂亮,而且瘦对她的漂亮是一种掩护。最不能容忍的当然是她的胸脯,她的衣服还比较紧,但在那里显示不出任何特别的地方。
韩小娟意识到我看在哪里了,她问,有什么稀奇吗?
我说,没有。窗户外面好像过去了一架飞机。
你喜欢看飞机?
哦,不,我喜欢看打飞机。
韩小娟用她的脚蹬了我一脚,是那种女孩子撒娇的方式之一。我又用我的脚去踩她的脚。她的劲小,便动员了两只手来使劲地捉我的脚。我又用手去掰开她的手。她的劲小,只好将身体靠过来。我像鹰爪般锐利的目光迅速探入她的圆形领口,我看到一条白色树枝上并排挂着两个诱人的小苹果。我知道它不可能是不毛之地。每个人都有他的直觉,直觉能告诉他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尽管我没使什么劲了,只是稳稳地坐在那里,可韩小娟的身体还在挤压过来,那两个小苹果也在枝头颤动着。我感到我身体的某一部位在急剧膨胀,而韩小娟的左手离那里很近。我说,好男不与女斗,我认输了。韩小娟咬着嘴唇说,不行,这说明你大男子主义!
她还在加劲,左手更是乱动,我感觉到它已经触到我那个部位了。我说,一车人都在望着我们。韩小娟倏忽把手收了回去,她理理头发,笑道:
“别看我瘦,我有的是劲,仰卧起坐可以做65下。”
“你这么轻,当然拿得起,放得下。”
“难怪派你去参加作文比赛,你这么能说,肯定也会写。”
“是吗?他们都认为我说的比唱的好,写的比说的好。其实,我说的比写的好,唱的比说的好。”
“那你唱一首听听。”
“要死了人,我会唱夜歌子。”
韩小娟白我一眼,然后晃着身子哈哈大笑。现在真是奇怪,女孩子一个个笑起来没遮没拦的。
学校到了。我和韩小娟下了车,韩小娟下了车还在那里笑。我说,别笑了,我请你吃红枣吧。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红枣给韩小娟,这是我妈嘱托要送给龚校长的,反正酒不会动他的,红枣就对不起,充公了。
韩小娟丢一粒放进嘴里:这就算回请我了?不过,也不错,真甜!
第十一章 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人
晚自习从七点到十点,我的作业就是在纸上画圈,每次画并排的两个圈。我画不好,也不想去画,但纸上总是晃动着那些圈圈,我的手沿着一些虚线在不停地运动,落在纸上就成了笨拙的实线。
李雁君的位子是空着的,椅子摆得像她坐在那里似的——她微微侧身,面对着我,还倾过来半边突起的胸部。让我纳闷的是,我天天看李雁君突起的胸部,没什么感觉,怎么今天看到韩小娟“停机坪”上的两个小苹果,会那么激动呢?可能是意外造成的效果吧,也可能是我们身体挤压时的感觉。物理中的“电”不就是这样发明出来的吗。
快九点钟时,李雁君从后门进来了,她把手里抱着的一摞书放在我桌子上:“喏,这都是我给你搜来的作文选,组织上对你够关心吧。”我嘴里说着谢谢,眼神却笔直地抓向她的胸部,连我自己都觉得太放肆了。李雁君侧身一闪,坐到自己位子上去了,然后微微转过来,面对着我,正像我刚才想象她坐着的样子。她的胸部高傲地挺立在课桌之上,强大的电磁场吸附着我,使我像一片云,或者一张纸,或者一束光,或者什么都不是。
半夜,我醒来。
室友们好像在举行打鼾比赛。郑海波的鼾声最大,像发射的榴弹炮。刘大伟的鼾时断时续,仿佛炮弹发射出去,被什么东西拦截住了。童超的鼾声最细,好像纺纱,拉得长长的,再一下收回来,极有节奏。
据室友们说,我睡觉也打鼾,而且属于那种歌唱型的,可以和着我打鼾的节拍唱《春天在哪里》《我们的祖国像花园》等好几首歌。我说,我的前生肯定是个歌唱家,可惜生不逢时,那时歌唱家没人崇拜,也不能走穴赚钱。要是这辈子有副好嗓门,老子不他妈的成为偶像级明星才怪,要把那些追星族搞得发癫,让他们一个个变成疯子,要把全世界的钱赚走一半,老子天天在家里啃票子,穿票子,烧票子,用票子刮屁股。
做梦!现在还是好好欣赏室友们的鼾声吧。你听,这些鼾声多么年轻,多么悦耳,都有一股奋发向上的力,但也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疲惫感,有的还如泣如诉,格调太低了吧。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碰上了改革开放,谁欺负你们了?告诉王子凡,我来帮你们主持公道!
化学?化学不就是那几个分子式嘛,你不喜欢化学作用不要紧,只要不怕你的尿里面撒出硫酸来。
物理?我告诉你,物理是日常生活中天天要碰到的,你怕电路短路,怕动能转化为势能,怕有一天能量突然不守恒了,那也没事,那一天大家都完蛋了。
语文?你怕写作文,我还要参加作文比赛呢,对不起,我检讨写得好,好检讨就是好作文,你懂吗?你怕改病句,你认为句子不应该得病的,句子病了是因为人有病。老师要学生改病句,不是学生有病,而是老师有病。老师病了,学生有什么办法呢。
数学?数学确实有些欺负人,立体几何我横竖只能看成平面,抛物线的样子极令人恶心,如果数学都要把人搞成陈景润那个样子,那我索性不去哥德巴赫猜想了。
外语?准确的说法是英语,外语太广泛了,我们不谈,我父亲就是学俄语的,现在他只记得一句“这是一支钢笔”。英语不是个好东西,写起来别扭,讲起来更别扭,如果把我的舌头割掉一截,我可能就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了。你看彭抗美老师读英语课文的时候,舌头在嘴巴里像蚯蚓……
我稍稍缓过神来,暂且把室友们的鼾声撂在一边,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轻轻褪下湿漉漉的内裤,用裤头把弄脏的地方擦干净,然后把裤子塞到枕头底下。也许这一连串动作对下床的童超有所惊动,他在下面翻了一个身,我赶忙也装模作样地翻一个身,并假装打出一串鼾声。
我再没有入睡。眼睛闭上,是因为感到乏力,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躺着,在黑乎乎的夜里,你躺在个人隐秘的情境里,回到真实的自己。无人管辖的脑海将使你真正扬起想象的风帆,你可以温习课本,可以回味少年时期的一件趣事,可以想一个遥远的人,甚至可以和小芹亲嘴,肆无忌惮地欣赏李雁君隆起的胸部……虽然一切都是虚拟的,但既然只有在虚拟中才能成为真实的自己,那虚拟就是现实的一种。
第二天,吴老师在语文课上正式宣布,王子凡同学将代表达德中学参加本年度全县作文比赛。
教室里一片哗然。
在亲爱的42班同学看来,王子凡只会违纪、打架,和城里来的女同学玩笑,一个纪律委员当得没看见影了。王子凡是42班的一粒老鼠屎,至少是他宁愿不当纪律委员,也要做一粒老鼠屎。
吴老师说,全校只有两个名额,我们班有一个,这是我们班的光荣。希望全班同学都把这件事看成一件大事,都来帮助、配合王子凡同学搞好这次作文比赛。吴老师没有说是因为王子凡检讨写得好,才让他参加这次作文比赛的,否则的话,那特务连就有事做了,只怕学校里那些最老实的同学都会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来。如果李雁君再透露那份检讨是抄来的内幕,那金井镇新华书店里的优秀作文选马上会被洗劫一空。天啦,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我想起来都有些飘飘欲仙。
吴老师又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这是让我心有余悸的事。上次就是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在台阶上重重摔了一跤,才长出尾巴来的。每次从台阶那个地方过身,我都要恶狠狠地骂它一句,或者吐一口痰,再踩上一脚。
我坐在凳子上,就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办公室时李雁君坐的那张凳子。办公室里书本的气息、墨水的气息夹杂着人居住的气息,这种混合的气体搅和得很浓,尤其外面的气温降低了,里面的气息便更浓。吴老师的床摆在门边,一张很大的床,比我在虹桥中学时和父亲共用的那张床还要大。我想起吴老师那么瘦小的身体丢到里面,好比一条鱼游在大海里。我没有见过师母,不知道她和老师两条鱼游在这里面,会是多么欢畅。
“这一向班上纪律大有好转,你干得不错嘛。”
吴老师坐在我对面,身子陷落在一张大木围椅里,围椅黑得发亮。有趣的是,安置屁股的地方还雕刻了一个屁股的模样,不晓得这是谁出的主意。吴老师坐下去,压根儿没把那个“屁股”填满,屁股周围还露出一个大屁股的轮廓,实在很不雅观。
“我没有干。”
“你没有干什么?”
“我不是纪律委员,那天我自己没有接受。”
“谁说还要你来接受?老师说了都不算?同学们举了手还不算?”吴老师又鼓起他的那两粒死鱼眼睛,向前倾斜着身子,仿佛以此向我施压。
“你和他们都不是真心的,你们是想戏弄我!”
“戏弄你?我教书三十年了,只被学生戏弄过,从没戏弄过学生。你凭什么说我是戏弄你?”
“明摆着,我自己纪律不好……”
“任何人都有义务为班级服务。你纪律不好,但不能说你能力不强,我抓了班上一个纪律不好的学生当纪律委员,为的是以毒攻毒,你懂吗?”
“那让一个作文写不好的学生去参加作文比赛,也是以毒攻毒吗?”
“不,不,那叫出奇制胜。呵呵,开个玩笑,是龚校长叫你去的,我答应让你去是因为名额在我们班上。这次比赛得精心准备,你的基本功太差了,句子都写不通,但那个检讨确实写得不错。我就是读了你的检讨,觉得你有上进心,想改正缺点,才突发奇想让你当纪律委员。”
“我当不好,我连自己都管不住,更不想去管别人。”
“好吧,破个例。这件事由你自己做主,现在你告诉我,这个纪律委员你当还是不当?”
吴老师把身子收了回去,他半仰在椅背上,眼睛温柔地眯了起来。他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烟,右手拿着,在左手掌心顿了几顿,再用舌尖舔了几舔,最后放进嘴里。他从另外一个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推开,选出一根,划燃。
烟顷刻散开,包围了他的脑袋,他在我的眼前显得有些模糊,这种模糊烘托出一种特别的味道,他在所有方面都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我发觉我已经不能忽视他的存在,就像那个晚上我不能忽视小芹的存在一样,虽然这两件事扯在一起有些别扭。
“想好了吗?”
吴老师一边抽烟,一边问我,那声音仿佛是从烟蒂上发出来的。
“不当。”
我清晰地说。我自己也在听自己说话。
吴老师霍然站起,他将手中的烟蒂摁灭在桌上的一个罐头瓶盖上,那上面已经堆满了烟头,那些烟头大概为争夺地盘打了一架,有几个滚到盖子外边,一副身受重伤的样子。
“王子凡,我这个当老师的早应该找你谈谈心。我做得不好,请你原谅。但是,我一直在观察你,因为你是42班的新生。既然是新生,那就是一股新生力量,哪怕你排在最后一名。我不知道你意识到没有,你今年多大了?有十六岁吧。你想想,这十六年中你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你对以后有什么筹划和安排?”
我摇摇头,嘴里却说:“能长到十六岁,难道不算做了事?”
“是啊,你自己知道,长到十六岁不容易。有些人学到十六岁,有的人玩到十六岁,有的人调皮捣蛋到十六岁。但不管你如何调皮捣蛋,你就是跳到天上去了,你还是一个人,也只是一个人。个人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员,哪怕总统、皇帝,都是渺小的。但个体又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人只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王子凡,你尽可以乱来,目无法纪,这一切将毫无遗漏地记在你王子凡的名下,跟其他任何人,包括你的父母和老师都没有关系。你懂吗?”
我听懵了,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吴老师斜着脑袋盯住我,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似乎闭着,却明显有光射到我的脸上。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
“我不太懂,老师。我不知道你跟多少学生讲过同样的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真正听懂了你的话。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王子凡,这对于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或者说,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相反,我的观点是,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人,我们都是相同的,爱因斯坦和王子凡,学生和老师,没有什么不同。爱因斯坦也可以叫王子凡,王子凡也可以叫爱因斯坦。王子凡凭什么不能叫爱因斯坦呢?每个人对自己的出生都无法负责,那是他们父母的事情。所以,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只管做自己的事情,王子凡做王子凡的事,爱因斯坦做爱因斯坦的事,没有必要对谁负责,也没有谁可以负得起。读书好的学生去上大学,读不好的做其他事,就好像嘴巴吃饭、耳朵听讲一样,但嘴巴和耳朵能缺哪样呢?”
吴老师手里的烟在不停地抖动,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没有一丝光渗透出来。我说完一通后,心里像扔掉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许多。我坦然地看着老师,他准确地把烟放进嘴里,拿出火柴,划燃。他把燃着的烟夹在右手的中指与食指之间,那里熏得像我家灶壁上挂着的腊肉。
“还没有学生和我这样说话过。”声音透过烟雾而来,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我没有做声。我无话可说了。
坐了一阵。我对老师说,我想走了。
他还在抽烟。我起身往外面走。他说,你把桌上的书拿走,好好准备。
我走到桌前一看,上面有一本《中学生作文分类描写实例》。我想就是这本书吧,便拿着它走了。
下那几十级台阶时,我特别注意,走得很慢,而且每向下跨一步,尾巴就隐隐作痛。走到上次摔跤的那个地方,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我想在这里找到时空隧道的入口,回到那天晚上的以前去。我刚这样想,后面的尾巴就硬梆梆地翘起来,正好上课铃响了,我赶紧向教室跑去。
彭抗美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我进去的时候,她用眼睛的余光望着我,待我坐好,从抽屉里翻出英语课本。她从一连串英语词汇中冒出一句“请翻到第45页”,这是专门对我讲的。我把书竖起,对折一打开,正好是第45页。
我用手压了压这一页,顺便望了彭老师一眼,她的余光收回去了。我只好也跟着她读了起来。我读得还挺认真,我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读过英语。彭老师一边读,一边走下讲台,在巷道里穿行。她从后面绕到我这一排时,在我的旁边停住了。她靠着我的课桌,两只脚交叉站着,腿间迅速凸起一个包来。我中断了朗读,愣愣地看着那个小玩意,彭老师从书缝间瞅了我一眼,我又读上几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目标,直到彭老师继续向前走去。
彭老师回到了讲台上。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她靠在我的课桌上是为了督促我学好英语,我却想到别的方面去了。
于是,我强迫自己读起英语来,而且声音特别响亮,我紧紧跟上彭老师的节奏,模仿着她的腔调。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舌头也能像蚯蚓一样在嘴巴里转圈,涌起无与伦比的自豪。
李雁君好奇地望了我几次,不解我何以对英语课变得如此投入。我没有理她。这节课是属于我和彭老师的。你瞧,彭老师又从后面绕一圈来了,路过我这里,不过她这次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走向了讲台。
第十二章 再不出来,老子要开枪了
寝室里这一周轮到我值日。我拿着热水瓶到水房去打水,经过食堂旁边的盥洗室,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
“那小子,只晓得打架生事,哪里写得出作文?”
“据说,他是检讨写得好才要他去的呢。”
“不可能,写检讨与写作文怎么会扯到一起的,肯定是给校长送东西啦,他老爸和龚校长是老交情。”
“算了,让他去出丑吧。”
我借着门侧的阴影,向里面窥视——是贾孟雄和齐艳。
他们晚餐值完班后在打扫卫生。这对狗男女,背地里向我王子凡射冷箭!我恨不得把手里的热水瓶向他们砸过去。但我忍住了,我不能再有勇无谋,对付贾孟雄这样的智能型选手,你也必须用智。
提着热水瓶往回走,在路上碰见童超。我陡然心生一计,将热水瓶递给童超,对他说,你快去要寝室里的同学到盥洗室来看戏,有好戏看,来的人越多戏越精彩!
说完,我借着夜色疾速潜入食堂。正好,师傅们都做完事走了,我找到墙壁上的电动枢纽,打开木盖,把眼睛张得比灯笼还大,终于看到一个黑色按钮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盥洗室”三字。我用手抵着那个开关,耐心地等待着。
须臾,有齐扎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我知道是一群什么人来了。待他们即将跑到盥洗室门口时,我猛地将开关往下一拉。
“啊!”隔壁传来一男一女惊恐的叫声。
马上听到了刘大伟的叫喊:“谁在里面?这么黑,谁在里面?”
郑海波也嚣张起来:“再不出来,老子要开枪了!”
我透过食堂的窗口,看见贾孟雄和齐艳双双走了出来,他们低着头,齐艳的嘴里好像还在咕咙什么。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我也不想看了,我只想他妈的笑,放声大笑,开怀大笑,皮笑肉也笑,哪怕笑死了都值得。
四周围拢来很多其他年级的同学。他们亲眼目睹了王子凡导演的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戏,我很想去采访一下贾孟雄和齐艳同学,请他们谈谈演这部大片的感受。这对出色的演员,太出色了,他们明天就将是享誉全校的明星。乌拉!
果然,第二天,校园里广为流布42班的一件丑闻。班长和团支书在乌漆抹黑的盥洗室里……被发现的时候两个人仓皇落寞,衣衫不整。中国社会千篇一律的桃色传闻,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可爱的同胞们,从小(哦,谁说他们小了,那可是犯了大错误)就对那些隐秘的事物感兴趣,隐秘的揭示给他们带来肉体的波动,而不是心灵的震颤。多少年来,他们只注重感官,因为心灵那玩意儿太玄乎了。
我看见吴老师把贾孟雄和齐艳唤出教室。他们有整整一节数学课没上,估计是在录口供吧。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处于兴奋状态。我朝着刘大伟挤眼睛,刘大伟在那边手舞足蹈,好像美国是他发现的。迂腐的数学老师上了半节课,才发现空了两个座位,以他特有的沙哑声音问道,还有两个人呢?我大声回答,班长和团支书出差去了。数学老师望着我,复问,是不是由你代理?班上一阵哄笑。
快下课时,贾孟雄和齐艳回来了。齐艳好像哭过,眼睛肿得像桃子。数学老师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个走进教室,问,怎么不报告就进来了?弄得贾孟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羞得满脸通红。齐艳则不管那么多,冲到自己位子上“咚”地坐了下来。数学老师一看情况有些不对,没再追究,只是他对讲课也没有多大兴趣了,便要我们自己打开书做练习题。李雁君问我,贾孟雄和齐艳是怎么回事?我望了她一眼,说,你都不清楚的事,我更不清楚。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李雁君,你知道龚校长家住哪儿吗?
李雁君笑了,问这个干吗?
我说,我妈托我送两瓶酒给他。
你妈?你妈跟龚校长……
你别瞎讲!交情是我父亲的,家由我妈当嘛。还有你吃的大个红枣,也是要送给龚校长的。
哇,你要我吐出来呀。
那你直接吐到龚校长嘴里去吧。
王子凡你坏透了,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我告诉你,校长家住在教工宿舍一单元三楼靠右边。教工宿舍只一栋,水房那边是个桔园,桔园前面有条交叉路,往左走就是教工宿舍,可千万别往右拐,右边上去,半山腰是学校的猪圈。
谢谢提醒,猪圈的味道我很远就可以闻出来,李局长千金。
李雁君赶忙压低嗓子,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父亲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学校的老师也只有龚校长、吴老师等几个人知道,他们不会说的。
我扮了一个鬼脸,说,是我算出来的。
吃过晚饭,我将两瓶酒塞进书包里,按照李雁君的指点,悄悄地找到了龚校长的家。外面一扇绿色的铁门,蒙了一层防蚊子的纱布,门前走廊的灰斗里堆了几团煤渣和两个腐烂的苹果,散发出的不是烂味而是一股浓香。这么香的水果真是少见,可惜是烂的,而且扔掉了。
我敲门,没人应。又敲,里面有些声响,像老鼠拨弄出的。再敲,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脑袋看上去像是一个青铜雕塑。
你找谁?
找龚校长。
怎么不按门铃?
我忙向门四周观察,右边顶上的确有个肚脐眼一样的黑色物件,我把手放上去一试,马上发出“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
开了门,还按什么?神经病!
我以神经病的身份进了客厅。那女人突然改了一种腔调,嗲声嗲气地推开里面一张门:“定坤,一个小子找你。”
龚校长正在看书,他抬起头望着我,脸上堆满了笑,我不知怎地想起了门口那只堆着煤渣和烂苹果的灰斗。龚校长坐在一张很大的方桌里边,那桌子看上去像木头,而不像桌子。台灯不是太亮,灯罩把光线管得很死。还是有许多光蹦到龚校长的脸上来,有的从他脸上又跳到他面前的书上,像一群小妖魅。
我把酒从书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我妈说,是感谢的意思。”
“好吧,那我收下了。你父亲呢,还在虹桥中学吗?”
“在那里。”
“你对参加作文比赛有信心吗?”
“能不能换个人去?”
“你早不说!现在不行了,已经报名就不能改了。你的检讨写得那么好,我想作文也一定可以写好的。那检讨是你自己写的吗?”
我想了想,低声说:“不是的。”
“你很坦诚。去,把门关上。”
我把门关上了。
“来,摸摸我的尾巴。你不是喜欢摸我的尾巴吗?”
我走过去,他的尾巴自动从裤子里蹿出来,对着我舞动。比上次看的好像大了些,毛也深了,还呈现出淡黄色的花斑。我轻轻地抚摸着它,像爱抚一只小动物。
“你还可以重一点。”
我便加重了力气,甚至带有虐待性质地用力揉搓拉拽,龚校长不仅未见生气,反而发出快乐的哼叫。越来越强烈的哼叫震撼着我,我的尾巴也渐渐地硬了起来,翘了上来,我产生了一种恐惧感,连忙对龚校长说:“对不起,我要去晚自习了。”说罢,拔腿就跑。那中年妇女正在客厅门口扫地,好像是打扫刚才我鞋子上带进来的东西。我对着她喊了一声:“师母。”她便让开一条路,我夺门而出。
我想好好准备一下作文了。李雁君跟我弄来一摞书,还有吴老师借给我的书,都塞在抽屉里没有动它。我每次打开抽屉,看到那么多书等待着我去看,就想起古代皇帝的三宫六苑,那么多美人,等着皇帝一个人去“幸”。皇帝一个人实在“幸”不过来,也从不分给其他人。这些书躺在我的抽屉里,也是这么一个待遇。现在,我想好好地“幸”它们了。从哪一本开始呢?我闭着眼睛从里面抽出一本,《中学生获奖作文选》。这个不错,获过奖的作文肯定写得好,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
翻开,一看篇目:《难忘的一课》、《新学年的打算》、《我的家乡》、《理想》、《我爱你,中国》、《论失败乃成功之母》、《读雷锋日记有感》……我就打不起精神了。我从没有过难忘的一课,我怎么知道别人写的会是真的?我的每一个新学年都被逼着写打算,但每次我都想不出这个学年我要打算些什么。要学的东西只有老师清楚,这个题目应该由老师来做,老师做了之后再告诉学生,学生才会明白这个学年的大致计划。总之,看不下去了。比赛怎么办?我都感到有些棘手了。
决定去找吴老师。
吴老师见到我很高兴。上次的争吵没有留下任何阴影。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凭什么知道我会来?我来了才这么说,典型的事后诸葛亮,卖弄自己的高明。我要不来呢,又会说我知道你不会来。这十足是瞎子算命的口吻。但我原谅了吴老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有糟糕的学校教育才不允许人犯错。我隐隐觉得,眼前这个瘦弱的歪脖子老头同样是学校里的一个异类——他允许我在他面前顶撞他,他允许我把话说完,而且他还能听进去几句——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
吴老师递了一叠油印稿给我,是他挑选出来的范文,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抒情散文等各种体裁,还有写人、写事、写景等各个侧重点,都有。他对我说,比赛日益临近了,你底子太薄,一时半刻补不上来,只能走捷径。这些作文都是从一些罕见的资料上找出来的,你把它们读熟,最好熟得差不多能背出来,一旦赛题的类型与某一种相似,你就按图索骥,保准有个八九不离十。
我问,您能用一句话概括写作文的诀窍吗?
吴老师看了我好久,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把烟点燃后,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并没有立即去抢夺说话的嘴巴。
“这个问题提得有水平!听着,下面我就用一句话来告诉你写作文的秘诀——当你把作文题目读懂之后,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说,您这么一讲,我觉得还容易一点。
吴老师苦笑地摇摇头。我再次原谅了他这一草率的动作,心里想,说不定这回我真能一鸣惊人呢。
我把那些油印的作文拿了给李雁君看,连李雁君都说她从没读过,可见吴老师找到的资料的确是十分罕见的。李雁君说,吴老师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把它们背下来,要是出的与这上面同样的题目,或者相似,你就按心里记的抄下来得了。我要李雁君替我背,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李雁君当真了。她将那些油印纸分开,说,我们每人背一半吧。
虽然她背的我肯定记不得,我自己背的我都不记得,但多一个人参与这件事,总要热闹、带劲些。读小学时,我当过一回班干部,是四年级吧,老师要我当第五小组的行政长官——小组长。职责是带路队、收作业本、管好纪律之类,还有一个具体任务:抓该小组的同学背课文。我最讨厌,也最不会的,就是背课文了。但是,我天天拿着教鞭,威逼本小组的同学背。他们一卡壳,我就让他们享受竹制教鞭的美味;遇到心里发慌的,我就用责骂来缓解他们的精神压力。有一回,一个女同学被我一教鞭伺候哭了,她大声咆哮:“王子凡,有本事你背一遍试试看!你背不出,让我敲你一教鞭试试看!”后来,老师果真要抽查小组长,连续两次我都没背出来,我只好乖乖地交出第五小组的帅印。
过两天,李雁君问我,背出了多少。
我说,背不出。
她说,我不信,你背背看。
我一凝神,果然脑海里有些东西晃过,乍一感觉不像是什么作文,而是眼睛发花时的一串串光圈,不断地扩散,扩散,将我的整个脑海布满,像春天的池塘,平白无故地布满涟漪。我不由自主地看着李雁君,仿佛她是信息传递调解器,能够解开我脑海中的信息密码并带领它们走出无序状态。嘴巴嚅动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念出了一些我从未看过的段落、从未读过的章节。我对此惊讶不已,我的嘴巴仿佛沿着一种惯性向前运动,我从来没有这么流畅地背过课文,而且背出来的竟然不是我读过的。至于我读过的那一半作文,我唯一的印象是,它们不是我正在背诵的。
这是你背的那一半呵,怎么从我嘴里背出来了呢?而我自己背的那一半,我一句都不记得啊!
那是因为,我在背这一半的时候,我用意念把自己想成是你,我背得很认真,其实就是你背得很认真。而你自己那一半,读的时候估计心不在焉,所以一句都背不上来。
那好,以后你替我读书算了。
我们的成绩半斤八两,谁替谁都是那么回事。
这次作文比赛成了我学习生活中的一种激素。我出现了少有的对于学习的亢奋状态,虽然我实在不喜欢那些“优秀作文”,但还是主动进入到了那个层面,并有心吸收那些味同嚼蜡的营养。
坦率地说,在这荒唐而危急的关头,李雁君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她让我在拥有游戏心情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点朦胧的希望。
我真是自不量力。
请原谅我的年轻!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