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葵花(长篇小说)
作者丨何顿
第八章
第一节
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毛主席的这段语录,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一个作曲家谱写成了曲子,不但中小学生晓得唱,年轻人和成年人都晓得唱。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我们面临毕业的那年五月里,学校里搞革命歌曲大比赛,称为“歌咏比赛”,我们全班五十几个同学就一色白衬衣蓝裤子,站在灰尘扑扑的台上,高昂着形状不一的脑袋,扯开喉咙唱着“世界是你们的”这首毛主席语录歌曲。还照了相,为我们摄影的当然是学校里的那个对课堂纪律无法控制的美术教师。很多同学都洗了这张集体照片。我的影集里就有一张这样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我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冯建军站在我旁边,李跃进站在我们前面一排的中间,在这张旧照片上他的脑壳和我的脑壳贴在一起,刘建国靠边站着,张小英站在第一排女生的中间,一张脸圆圆的,那时候这张脸就显得青春美丽。我记得是张小英起头,她唱:“世界是你们的—预备唱!”于是五十几个同学就张开口一齐唱“世界是你们的”。用不着用放大镜去观察,你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张旧得发黄的照片上,每一张嘴巴都是张开的,而且有的同学还是仰着头,大张着嘴巴唱得很卖力(例如李跃进),他们正在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当时大家都以为世界是我们的,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毛主席是指世界是我们的。我们当时觉得我们长大了会拥有这个世界,而不仅是一个中国。因为那时候的老师都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说:“同学们,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呢。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等着你们去解放呢。你们从现在起就要练好杀敌本领。”
李跃进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有杀敌本领,好为解放全人类建功立业。那时候常常搞劳动,经常是今天搞劳动明天又搞劳动。还要自己带锄头铲子去,学校里没有那么多锄头铲子。李跃进常常背着一把比较轻的铲子,铲子把是杉木的,很长。李跃进常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学着解放军的动作,一个弓步站稳,对着空气大喝一声“杀”,并将铲子朝松土刺去,练什么杀敌本领。李跃进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为的就是练出一身英雄本色,好去解放台湾。“台湾是宝岛,上面有好多黄金和矿藏。”李跃进对我们说,“蒋介石鳖把台湾霸占了。历史老师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我们去收回香港,解放台湾。”
李跃进心怀世界呢。
“要有军舰才能去解放台湾。”冯建军睁着两只眼睛估计着说,“现在我们还没有军舰。现在美帝国主义有航空母舰,我们中国还没有航空母舰。”
“游过去就是,偷偷地游过去。”李跃进充分展开想象说,做了两个游泳的动作,“把蒋介石一扫堂腿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蒋介石当年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坏蛋,我们长大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消灭。
“游过去?”冯建军鄙夷他的理想说,“你怕是游湘江?那是海咧,讲宝话。”
“那就抱着一根木头浮过去。”李跃进说。
在李跃进的脑海里,台湾隔大陆,最多也就是五个湘江这么宽。而湘江,他读初中一年级时就能游过去,然后在那边的沙滩上坐上一支烟的工夫又能游过来。湘江有好宽呢?有一千米宽。我们住的幸福街离湘江很近,只需穿过一条马路,再沿着灵官渡往前走过几百米,就是碧清的湘江了。我们从小就热爱游泳,因为课本上说,毛主席从小就喜欢游泳。我们从小就以毛主席为楷模。毛主席冬天气洗冷水澡,我们也冬天气洗冷水澡,尽管冻得嘴唇发乌,身上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可是我们仍然洗,即便父母们非常担心我们会感冒而反对我们洗冷水澡。
“昨天我洗冷水澡,刘建国对我们说,“我妈妈说我会病了去,可是根本就不冷。真的,只是开始有点冷。后来就不冷了。”
“我爸爸不准我洗冷水澡。”我沮丧地说,“他骂我是神经哦?”
“你只说你洗没?,’刘建国问我。
李跃进很瞧不起我的模样看着我:“你是自己怕冷吧,何斌?”
我说:“我洗了。我爸爸问我,怎么想起要洗冷水澡,会冻病去。我说,毛主席冬天气洗冷水澡,我们要学毛主席。”
湖南第一师范是长沙市的一处风景点,它是毛主席的母校。第一师范的一处山坡下,有一口井,井架上有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明“此井是毛主席当年为锻炼身体,冬天里洗冷水浴的地方”。这触动了我们这些少年的心。我记得那是秋天里一个星期天,我们去一个家住在第一师范的同学家玩,这个同学便领着我们在第一师范里转,当然就玩到了这口上面搭了个红檐黑瓦的井架前。
“毛主席冬天气洗冷水澡,我们也冬天气洗冷水澡不?”率先提出这个想法的是冯建军,他当时是我们最羡慕的人,因为没有大人对他吹眉毛瞪眼睛地管他。他在很多内容上都比我们有自由意识。
他的话刚刚说完,李跃进第一个响应,“要得,我们崽不洗冷水澡!”他说。
刘建国也搭腔道:“我们崽不洗!何斌,你洗不?”
他们见我盯着井,质问我。我说:“我最怕冷”
“你怕冷?”冯建军侧过头来看着我,“你将来长大了革命不?”
“当然革命。”我说。
“假如你革命,”冯建军提醒我说,“要是国民党特务知道你怕冷,就会用冷对付你,把你的衣服脱光,往你身上浇冷水。你因为怕冷,就会当叛徒。”
“我不会当叛徒。”我否定他的话。
“但是你冷都怕。这点困难你都怕,你不会当叛徒?”
“洗冷水澡和当叛徒是两回事。”我说。
“你连冷水澡都害怕洗,你将来怎么去解放全世界的劳动人民?”刘建国说。
“你敢洗不?”我盯着刘建国,“就是下大雪天气你也敢洗不?”
“我不洗是你的崽!”
“你敢洗不?”我盯着冯建军,“落大雪的时候你敢洗不?”
“敢洗。”
我又怀疑地斜睨着李跃进:“你敢洗不,下大雪的时候?”
李跃进轻蔑地瞥着我,“你长大了怎么做男子汉?”他对我发出警告道,“要学毛主席,就要从洗冷水澡开始。这是锻炼胆量。”“那我也洗。”我来了信心,“把自己的胆量锻炼起来。”
李跃进最有胆量,他一个人坚持洗冷水澡坚持到最后。到了真正穿棉袄还冷得打寒战的时候,冯建军、刘建国和我都背叛了自己的誓言,面对着在耳旁呼啸的北风和打在脸上生疼的雪子,我们都乖乖投降了。李跃进没有屈服,继续脱光衣服与寒冷搏斗,咬着冻得乌青的嘴巴,身体抖得同鸡打摆子一样,却仍在冰天雪地里往自己身上浇冷水,结果大病了一场。有两个星期他没来上学,在床上发着高烧。他姐姐在我们面前,指着人事不省的他说:“猪变的一样,这么冷,要他莫洗冷水澡,他不听。”
我们却很惭愧,我们在第一师范井前发的誓言,早就扔到外婆屋里去了。李跃进则不同。李跃进想长大了去改造中国与世界。李跃进是个很天真和执著的人,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解放军,先当班长,然后当排长、当连长、当营长、当团长、当师长、当军长,最后当司令。然后率领几个军去解放台湾,再打到美国去解放美国的劳动人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有这个理想,而且为此摩拳擦掌,练杀敌本领什么的。但是这个理想却很无情地把他拒之门外了,甚至都没有让他起步,就是说连当解放军的资格都不给他。
李跃进是平脚板,好像平脚板行军走不得长路。他在一开始体检时就被残酷地刷下来了。医生要他脱下鞋子看看脚,李跃进自然就脱下了鞋子。“把袜子也脱了。”医生吩咐说,和蔼地瞧着这位满脸激动的高中生。
李跃进脱下了袜子。医生一看,“你是平脚板。”医生说,“你可以走了。”
“平脚板是什么脚板?”他问。
“你自己看吧,”医生说,“你脚板上没有窝,行军不行。”
“我走路很快。”李跃进说。
“下一个,”医生不再理他了。“下一个,把鞋子脱了。”
李跃进很自卑,甚至还很羞愧。他长这么大才知道,原来他脚上是两个平脚板。他甚至想象把刀子一边挖去一团肉,好使自己脚板上有窝而在以后体检中过关。他回到家里,晚上洗脚时,看着自己的脚板,确实觉得脚板溜平的。他拿起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试着在自己脚板上杵了下,结果很疼。他清楚挖去两团肉的想法是很幼稚的。他惟一的理想却被他的两只平脚板毁了。他真的想哭。他真的很自卑。这种自卑一直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使他一脸灰暗,使他变得懒散,使他对什么都提不起极大的兴趣。直到潘冬梅委身于他,这种自卑才像懒猫一样从他身上离去。对于李跃进,他战胜的不是潘冬梅,而是战胜了跟随着自己多年的
自卑。他面对着娇艳的肉体,他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你其实稍微打扮一下,还是蛮逗女人喜欢。“潘冬梅欣慰地说,一双眼睛极赞赏地瞟着他,“你比冯建军他们都有男子汉气。你是那种越看越经看的男人。”
“真的吗?”
“乍一看,你并不能吸引姑娘。”她告诉他,“但是接触久了,你身上的魅力就越来越大。你以后不要剃平头,你剃平头的样子不好看。你应该把头发留起来,你的头发很黑很好,把它留长,你身上就会有艺术家的气质。”
“我穿什么衣服才更适合我?”
“你穿西装不是很好看。”她继续点拨他,“你穿夹克衫之类的衣服有味些。
你不是那种文质彬彬的相,你身上有一种男人的匪气,一种粗犷。这是你的特点。”
“我还有什么特点?”他穷追不舍道。
“你的特点就是心好。”她评价他说,“你虽然嘴里嫌龙艳艳,但你并没有对她怎么样,我就觉得你是心好,你怕她离开你,她会没着落。”
“是的是的,她生活能力很差。”李跃进烦恼地说,“她什么都要听我安排。我要是今天忘记安排她的事情,她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见了她脑壳疼。”
“但是你没有抛弃她。”
“我是想抛弃她。但我怕她被我抛弃后,会变成街上的那种宝。她的智力有缺陷,你不晓得我有时候好矛盾的,看着她。我事实上是跟一个大脑不健全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我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就自卑呢。所以我有时候想哭。我也是个有感情的人……”
第二节
李跃进太有感情了。他天天都想跟这个脑壳健全的女人守在一起,一起谈心,一并进入爱情的王国去遨游。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做不完的爱。只要王向阳一出门,他们就在那幢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的楼房里幽会。他们的故事变成了大家的故事,他们的爱情变成了这幢楼的年轻人茶余饭后讥笑王向阳的话题。这就有了我在第七章结尾时提到的那些事情。下面我们就要回到第七章上,沿着第七章的轨迹将事态发展下去。
王向阳怀疑到李跃进身上了。他把潘冬梅放在脑子里一过滤,发现跟他老婆接触最频繁的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冯建军,一个是李跃进。他不大相信会是冯建军,虽然他心里也不敢排除,但他更进一步地觉得这个使他的妻子变成了“潘金莲”的男人,八成是李跃进。他回想起李跃进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什么眼神?从背后盯着他,就像要把他王向阳推到汽车下去轧死一样。他想到这里越劲觉得李跃进脸上的那种笑容是假的,是纸做的,他来水果店绝不是为了找冯建军玩,而是想看见他妻子。回想起来,他发现李跃进看他妻子的眼神硬是有点不同,亮亮的,里面有电。一定是他,王向阳对自己断言说。
我们现在设身处地地想想,一个男人,而且为了把性生活的时间拉长一一使自己的妻子充分满意,而使用夫妻康乐器的男人,当发现与自己睡觉的妻子一一无疑她的肉体是属于你的,却与另一个男人干那号事时,你会有什么举动?这无异于是有人侵害了你的专利,或者说侵犯了你的著作权。我们从很多历史书上看到,中世纪欧洲的许多战争都是因女人打起来的。为了争夺一个天姿国色的女人,随便找一个什么借口,动用军队去大张旗鼓地讨伐。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其结果最终均是鱼死网破。战国时期,吴王夫差因为钟情于西施,国都亡了。三国时期,汉朝的大丞相董卓因为一个貂蝉,命都丧在他的义子吕布手上。明朝末年,推翻明朝的农民领袖李自成,也是因为女人,将自己的性命和打得的天下一并埋葬了。这个世界上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色”字怎么写?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通过几个年轻人的手,戳进了李跃进的肚子。
李跃进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是一位日本武士,头上扎着白头巾,穿着日本人穿的和服,肩上扛着一把刀。他想到少林寺学艺,好成为一名武功盖世的侠客,可是在半途上他被一些武功高手打得鼻青脸肿。他只好逃命,可是他们想要他的那把刀,他手上的这把刀是玄铁刀,是武林至宝。“把刀留下便饶你不死。”那些打他的人喝道。但李跃进不肯,这把宝刀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当年他祖父背着这把刀打遍天下无敌手。这是传家宝。他拔腿就跑。但是他跑不动,倒不是那把玄铁刀压着他的背,使他跑起来不方便,而是他是平脚板。他的那个平脚板跑起来很艰难,但他没命地跑着,尽管跑不快,他还是跑。那些人追了上来,用剑指着他,他跟他们搏斗了几下,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好又跑。
于是他朝一片山林里没命地跑着,那些人却总是穷追不舍,一心要得到他这把宝刀。最后他跑到一处山崖上,那些人跟了上来,围着他。身为日本武士的他,左看右看,己经没了退路,悬崖的下面深不见底,且往上飘扬着蓝雾。他只好把心一横,牙一咬,向把他逼到绝路上的中国人扑上去,想杀开一条血路逃跑,但是几把刀子同时捅进了他的肚子里,使他一下子就变得软弱了。
这是他看一本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的武侠小说后,晚上睡觉时做的一个梦。
这个梦应验了。
六月里一个长沙很闷热的上午,王向阳不动声色地走进水果店,看着大大咧咧地坐在冯建军一旁的李跃进和潘冬梅,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去南昌的火车票。“我下午要去南昌。”他瞅着冯建军说,佯装了笑脸,实际上他是对李跃进和潘冬梅说。“我想去南昌调两车江西西瓜,江西瓜在长沙还蛮走。”
“你去好久?”潘冬梅瞥着他。
“去一个星期的样子。”王向阳不动声色地说,“说不定两个星期都有可能。”
“去那么久?”冯建军问他。
“这很难说,你要晓得现在什么生意都难做。”王向阳说,眼睛看着冯建军。
冯建军点上一支烟,眼睛瞟着街上。天气热,他只穿着一件衬衣,且衬衣敞开着,让胸脯和肚子都露在外面。“跑什么跑?”他说,“这天热死人,一车西瓜都烂在车上了。”
“西瓜经放。”王向阳瞅着潘冬梅,“要是有什么人来找我,你就告诉他们,我去江西搞西瓜去了,要过一两个星期才回。”潘冬梅一笑:“好的。”
吃过中饭,王向阳就做出准备走的模样,清着东西。三点多钟,他终于走出了水果店,向车站走去,提着一个黑皮包,里面装着一万元。他走进火车站,把火车票退给了一个江西人,又从另一扇门走了出来,钻进一辆的士,去了他的一个朋友家玩麻将。
“老子那天手气好得烫人。”他后来对冯建军说,“我就知道这是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从下午五点打起,打一通晚牌,打到第二天中午一点钟,打一百块带庄放炮的,我赢了八千多元。你看手气好得不是行市不?随便什么东西都有自摸,把他们的‘脚’都打断了。我就知道这是赌场得意,情场失意。他妈的。”
那天下午,他在朋友家睡了一下午,傍晚七点来钟,他和他的朋友一并饿醒了。于是起来,两人洗脸漱口完毕后,便到街上的一处排档前,点了几个菜,吃了起来。“晚上还打麻将不?”他的朋友说。
“晚上我有事。”
“什么事?”
“自己的一点事。”
他的朋友一笑:“既然是一点事。那有什么要紧?等下我去打几个电话……”
“不行,今天不能玩了。”王向阳瞥着他,“这点事对我很重要的。”
他的朋友脸上就有点失望。
“下次,陪你打两天两晚。”王向阳抱歉的形容一笑。
九点多钟,王向阳走到了自己家住的那幢楼前,一抬头,窗户是黑的。未必他们就睡觉了?他这么想,手当然就捏成了拳头。身上的血也跟一群老鼠样地乱跳着。他激动地走了上去,心里想,你们未免太有干劲了,这么早就到床上做爱!他掏出钥匙,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防盗门和房门,简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冲了进去,结果房里没有人!卧室的席梦思床上,罩着橘红色的床罩,床罩上扔着潘冬梅的一条肉色的棉毛裤衩。王向阳走上去,拿起裤衩看了一眼。这是她换下的脏裤子,他想,她到哪里去了?
第三节
潘冬梅和李跃进坐在长沙市很有名的港岛夜总会里所歌。港岛夜总会是长沙市内一家消费最高的夜总会,就是不吃不喝,坐在歌厅里光是听歌也是两百元。这里云集着《长沙晚报》上经常吹捧的一些长沙歌星。他们不是唱自己的歌,而是以唱港台劲歌和情歌扬名于长沙市,扬名的范围也很小,只是在一些老板、经理和个体户的耳朵里,很多长沙市民根本就不进歌厅去挨“宰”。李跃进也是那种不愿意进歌厅去伸出颈根挨砍的,他觉得坐在那里听听歌,又没什么别的内容,就要花那么多钱,这让人太过不得想了。毕竟钱是他赚来的,而不像那些经理老板,花大家的钱。这个世界基本上是这样,花别人的钱不心疼,花自己的钱就心疼。但是有潘冬梅,李跃进的心态就不同,他觉得歌厅里飞扬着的旋律可以升华他们的爱情,同时使他产生出那种兴奋的好像吃了海洛因的虚幻感,他觉得他拥有这个歌厅的这一晚!这一晚的喧哗,这一晚的歌声和旋律,都是为他和潘冬梅编排的,他是这一晚的主人,因为他用钱买了这一晚的欢乐,他深深地觉得“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李跃进这是第三次带着潘冬梅步入港岛夜总会歌厅了。他俩坐在五颜六色的彩灯均照不到的黑暗处,很深情地搂在一起,桌上摆着两杯菊花茶和一碟马奶葡萄。葡萄颗粒长长的,像马的奶子,呈绿色,很甜很好吃。当然也很贵。可是在李跃进眼里,再贵的东西,与潘冬梅一比就相当便宜了。他喂她葡萄吃,他时不时剥下一颗葡萄,塞进她的朱唇里,问她一声“好吃吗”,她的头靠着他的脸,她头发上打着法国高级香水,一股夸张了的玫瑰香气时不时往他鼻孔里钻,使他周身舒畅。他一边喂她葡萄吃,一边听男女歌手唱充满感情的港台歌曲,一边摸捏着她的乳房和大腿。
“你身上的肉很好玩。”他悄声说。
她让他摸,她觉得他的手是真有热情的手,摸得她心旌摇撼。她的注意力时而在他身上,时而在歌手身上。“我喜欢听《涛声依旧》,”她告诉他说,“这首歌听起来,很伤感,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我最爱听的歌就是《涛声依旧》,”他告诉她,“有时候我听这首歌,想哭。”
“你应该不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她撒娇地小声说,“从你脸上看,你是那种对什么事情都放得下的男子汉。”
“我想哭只是心里想哭,”他解释说,“我不会哭出来。这首歌让我想起我的知青生活,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好玩最有诗意的生活就是知青生活。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每个人都有感情,只是我从不把感情流露在脸上。”
“是的,我最开始觉得你这个人好木的。”她回忆着她对他开始的印象说。接着就有了明火。就是这个时候,李跃进搂着撒娇的潘冬梅走出了卫生间,两人都水淋淋且赤身裸体的。
王向阳瞪着虽然光着身子,但那一身肌肉和那根坚挺的阴茎都非常骄傲地展现在他面前的李跃进,他心里的想法就是下一步再收拾他。“你滚啰。”他仇恨地从牙缝里吐出了这三个字,一脸乌青,手上还捏着那条明火已经熄了,但有处地方还在冒烟的红裤衩。
李跃进穿衣服的时候,王向阳低着头,又打燃打火机继续烧那条红裤衩,一股带布臭味的青烟在李跃进鼻子前萦绕不散。李跃进穿上裤子扣皮带扣时,王向阳伸出指头一下一下地掐灭了燃烧着的明火。李跃进一走出房门,就听见门在他身后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门关了。李跃进心里一惊,往楼下走去,心情却很沉重,很以为然地感到他遗落了一样东西在那间房里。他没有走出多远,他不过是刚刚下到一楼,又走了几步,一声痛苦的尖叫从五楼的窗户里飞出来,犹如一盆开水泼在他头上,烫得他浑身一抖。接着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撞进了他的耳孔,接着就是潘冬梅遭到毒打而发出的骂娘的声音,“哎哟哎哟,我日你妈妈
的X,你好毒啊。哎哟咧,好疼啊,哎哟哟……”他怎么可以扔下她一个人去遭受王向阳的毒打呢?他返转身,迅速朝楼上奔去。
门是关着的,但对于他来说,什么门都经不得他三脚,事实上他一脚就把门踹开了,门“哐”的一声裂开了。李跃进冲了进去。王向阳企图把卧室的门关起来,他是在卧室里打妻子。但他身上力气太小了,李跃进奋力一推,门开了。王向阳愤怒极了,一拳打过来,落在李跃进脸上,李跃进狂怒地一拳回击过去,打在王向阳左脸上,把王向阳打得往地上一栽。王向阳爬起来。还想打李跃进,李跃进抓住他扔来的拳头,脚一勾,王向阳又坐到了地上。“我们走。”李跃进对站在衣柜旁,蓬头散发衣着凌乱的潘冬梅说。
“你敢走!”王向阳坐在地上歪吼道,“你敢跟他走,我打死你!”
潘冬梅讥讽的样子看了两个男人一眼,迅速朝门外走去。李跃进看一眼王向阳,转身向门外走去,王向阳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腰。李跃进抓着王向阳的两只手,用力掰开。往后一推,自己就出来了,接着他带关防盗门,跑着下了楼。
第四节
王向阳怒不可遏地奔下楼,但是潘冬梅和李跃进都不见了。摆在他视野里的有两条路,一条朝左,一条向右。他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去追他们。他往左边跑了几十米,接着他又折回来,往右边追去,只跑了一截,眼前又是两条路,一条向左一条朝右。他又不知道朝哪边去追。他气愤极了,伤心极了,感到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了。他跑到街口上,在那儿浑身无力地蹲了会儿,这才虚弱地走回来。我一定要搞死他,王向阳心里充满斗志地想,我不搞死他,我王向阳就不是人,你李跃进再有劲,总有比你还有劲的人!这正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我打你不赢,我会喊打得你赢的人搞你。他脑子里出现了汪哥的形象,汪哥身高不比李跃进矮,而且很壮实,而且打架在这一带还有点名气。
王向阳走回房里。换了件衣服,口袋里装满钱,对着镜子瞅着自己的脸,左脸上乌青一块,且肿了一个包,手摸上去很疼。我会要他对得起这一拳,他恶狠狠地想。他径直下了楼,阴着脸走进了好好饭店。“汪哥在这里没有?”他问饭店老板。
饭店老板瞥着他,见他的脸上那么大一块青的,当然就有些同情。“汪哥没来。”饭店老板说,“平时他们这个时候己经在这里吃夜宵了。”
“你晓得汪哥住在哪里不?”
“那他肯定不会在屋里,”饭店老板说,“他们都是夜猫子,在外面游,要不就是到玉楼东或新华楼喝酒去了。我记得好像他们中今天有个人生日。”
王向阳坐在好好饭店里等了一气,可能是等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等了两个小时,最后他垂头丧气地走回了家。他把卧室里所有桌上和床上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包括梳妆台上的化妆盒和高级香水及发胶摩丝什么的。他一个大字趴在光溜溜的席梦思床上,埋着脸,想哭却哭不出来地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他走进水果店,只看见冯建军一个人坐在水果店里看一本地摊上买来的封面花里胡哨的杂志。冯建军大吃一惊,首先他以为他昨天去了南昌,接着便注意到他的脸青肿难看。“哪个把你打得一脸山花烂漫?”冯建军关切地瞅着他,还以为他是在火车上挨了什么人的打。
“李跃进。”王向阳冷冷地道。
这等于是有几人在冯建军的后脑壳上敲了一闷棍。“李跃进?”冯建军瞪着他。
“潘冬梅没来吧?”王向阳反过来瞪着他问。
“没看见她来。”冯建军说,又问,“李跃进怎么打你?你不是昨天去了南昌?”
“一言难尽。”王向阳深深地叹口气,坐到椅子上,折过头斜睨着他,“李跃进和潘冬梅通奸。他妈妈的X,他搞老子的妻子。我会要他死的,我发誓。”
“这是怎么回事?你把火气熄一点,告诉我看?”冯建军要求他说地看着他。
王向阳就坐下来向冯建军说开了,“我也知道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他说,满脸激动,“常言道,朋友之妻不可夺。他不但把我妻子日了,他还在我屋里打人,把我打在地上两次。他太讲狠了,我会要他为他这一拳付出血的代价,讲明的。”
一个顾客走上来买西瓜。“称两个大点的西瓜,”顾客说。
“今天什么生意都不做。”王向阳说。
顾客瞟着王向阳,“那你们把门开在这里干什么?”顾客说。
“不关你的事,走开。”王向阳瞪他一眼,“今天本店停业。”
冯建军看到他脸上阴云密布,就知道他今天不是来店里做生意的。于是,他站起身,将卷闸门关了一半,表示这里不再营业。他重新坐到靠椅上,点上支烟,瞅着一脸阴沉的王向阳。“你还是想开点,向阳。”他说,“这种事最容易使人做蠢事。你在很多事上都是心明眼亮的人,你莫跌在这个眼里了,向阳。”
“你要我怎么想?”王向阳捂着那边青肿的脸,折着头说,“你冯建军也是个男子汉,有血性的人,你老婆不但被他搞了,他还要打你,你过得想不?”
冯建军安慰他说:“我过得想。”
“你这是讲鳖话,冯建军鳖。”王向阳说,将手中的烟蒂按灭在西瓜皮上。
“我没有讲鳖话。张小英跟刘建国结婚了,我并没去找刘建国的麻烦。”
“那不同。你当时在监狱里,判了七年徒刑。”
“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你也没权要求张小英等你七年。”王向阳说,“有的女人结婚了还要离婚,何况张小英当时并没跟你结婚!我不同。潘冬梅是我的合法妻子……李跃进太不是人了,常言道,朋友之妻不可夺。你是男子汉,你过得想不?”
“你要这样去想,正如你刚才说的,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冯建军把烟蒂摁灭,对着墙角一弹,“女人多的是,你又赚了钱。”
“你莫讲空话,那是另一回事。”王向阳说,“我一天不出这口气,我一天就不是人。我王向阳打李跃进不赢,我会喊人去把他做到岸!无非就是出钱,钱对我无所谓……”
“我觉得你一下子变得有蛮蠢了。”
“我是变蠢了。你这是站在岸上看我,你当然不会有我这种感受。”
“都是朋友,想开点。”
“正因为是朋友,我更想不通。”王向阳非常气愤的形容,“你不晓得李跃进好恶呢,搞我的妻子还不算,还打我。这口气我不出,我不是人,讲明的。”他还是这句话。
冯建军和王向阳在店里说话的同一时间,在沿江公园里的一排茂密的柳树荫不出她的心情。她脸上的阴郁使他变得束手无策。他很想背一首好点的诗给她听,以此使她开心。可是他连一首诗都不记得了。最后,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气,想起了高中时候学过的方志敏的诗,这是一首很富有战斗力的诗,两句话,但是语文老师却翻来覆去地讲了整整一节课,无非是教育身为学生的李跃进他们接下革命的班,去革命。现在他想起了这首充满斗志的革命诗,他很高兴地瞥着她。“冬梅,”他对她一笑,“无所谓点。‘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首诗的意义你晓得不?”
潘冬梅望着他。“生命还要好可贵?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第二次。”他解释说,“爱情好高啰?黄金有价,爱情无价。这句话就是说,爱情的价值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可是如果一个人想得到自由,就可以都抛弃。我觉得这首诗的意思用在你身上很实在,你正好抛弃王向阳。当然你假如要抛弃我,我也没办法。”
“我现在脑壳里装满了东西,跟麻袋一样,都快要胀开了。”她很烦地说,“你不要再往我脑壳里装东西了。你让我安静一下。我不想说话,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李跃进对提着篮子卖茶盐鸡蛋的一个女人一招手,那个女人走上来。李跃进就挑选出十个蛋壳未破的鸡蛋,付了钱,待女人走开后,他磕开一个鸡蛋,剥掉壳,送到潘冬梅的嘴前,要喂她吃。“我不吃。”她说,“我肚子不饿。你吃啰。”李跃进就把背靠到躺椅上,望着头上的柳枝摆动,吃起茶盐鸡蛋来……
第五节
天黑时,李跃进把潘冬梅送到她父母家门前的一棵树下黑影里时,抱住她亲了一下。他并没意识到他这是最后一次亲她。他对她说:“明天上午我再来陪你。”
潘冬梅没说话,也没望他,转身走进了她父母家。
李跃进对她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里走去,心里很虚,感到自己在她心目中占的位置并不是很重要的。他潜意识地感到,他和她的这种爱情关系很难维持下去。他沮丧地走回自己家里时,有几个人在桌球台前打着桌球,冯建军也站在那儿。“你好,”他同冯建军打招呼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下午三点多钟就来了。”冯建军说,“你到哪里潇洒去了?”
“游泳去了。”他说。他下午确实游了泳,游到河中间又游了回来,这么游了三趟才重新坐到躺椅上休息。
“潘冬梅跟你在一起吧?”
“嗯啰”李跃进脸上略有点红,但还是老实回答了冯建军。“我和她坐在湘江边的柳树下,坐了整整一天。”
“你这比谈爱还有干劲呆?”
“坐在河边上那种躺椅上,”李跃进说,“很舒服地歇气。”
“王向阳今天在水果店里等潘冬梅,一直到下午两点钟才走。”
他们两人说话的同时,王向阳站在好好饭店门前等着汪哥那一伙喜欢讲勇斗狠的年轻人,一个年轻伢子去叫汪哥去了,王向阳要请他们吃酒。不一会,汪哥和那个年轻伢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都来了。“汪哥。”王向阳客气地唤了声。
汪哥点下头,跟香港电影里的大哥样弹了下手中的烟灰。
“汪哥坐啰。”王向阳对汪哥说,又冲饭店老板说,“泡几杯茶来。”
汪哥坐到了一张椅子上,他的三个朋友也依次坐下来了。“汪哥,我要请你帮忙。”王向阳待茶端上来后说,“我心里有一口气,我不知道怎么出这口气!”
汪哥瞥着他;“你有什么气?”
“上菜啰。”王向阳对饭店老板喝道。
“我已经吃了晚饭。”汪哥说。
“那就喝点酒。”王向阳说,“我今天请你们几位朋友喝酒。”
“你有什么事?”汪哥一笑,“是不是昨天晚上的事?”
“你知道了?”
“大家都晓得了。”另一个年轻人插话说。
“我要出这口气。”王向阳说,又对饭店老板喝了声“快点上菜,我太过不得想了。他日我的老婆还不算,还打我。他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我还有什么想法?我就是要出这口气。我太过不得想了。”
李跃进走进房里,对龙艳艳说:“我肚子饿了。有饭没有?”
“饭菜都跟你留着。”龙艳艳说,“冯哥也没吃饭。”
“我就是等你一起回来吃。”冯建军说。
两人坐到了一张小方桌前,龙艳艳为他们一人装了碗饭,两人拿起筷子吃起来。“你最好是出去躲一个月,待王向阳熄了火气,再回来。我来想办法让王向阳熄火。”
“随他好大的火气!我不存在着怕他。”李跃进放下筷子,递支烟给他,“是这样的事情来了,不存在着躲。他要搞我,那就搞。他那一坯,我一点也不怯火。”“我晓得他打你不赢。”冯建军抽口烟,“但是他今天说,他会喊人搞你。你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王向阳也是我十几年的朋友。我不愿意看到你们两败俱伤。”
“不存在两败俱伤。”李跃进很自信自己的拳头地看着冯建军,海道,“我不是海,我要打得他做猪叫,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没怕过人。”
“我要你们把他搞醉。”王向阳面对几个年轻人,一人递支烟,“我要出一口气,我要你们让他跪在我面前求饶,喊我叔叔。”
“你只说你想搞到什么程度?”汪哥感兴趣道,一笑。
王向阳想了一下,毕竟他只是要出气,不是要搞死他。搞死他李跃进,自己也跑不脱。“我要你们帮我把他打得在医院里躺半年,打得他怕,打得他从此看见我就拐弯。”
“你只说要不要见血?”汪哥夹起一块肚片丢进自己嘴里嚼着,边端起酒杯。
“见血会死人不?”王向阳盯着他。
汪哥一笑:“我们用刀子都有手位的。”
“那就见血。”王向阳激动地道,想象李跃进看见血从身上流下来会有多么惊慌,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不过李跃进有一身牛劲,也很会打架,他在知青点的时候还练过武功。反正我听他的朋友冯建军说,他的熟人都不敢跟他打架……”
“犯得上我们要搞的人,不怕他有好狠。”汪哥不屑地一笑,“几把刀子前后左右同时逼着他,不捅死他,吓都要吓得他跟醉猫一样,在外面讲狠的人,我们见得比你多。”
冯建军喝一口茶,“我晓得王向阳打你不赢,但他会喊人搞你。”他看着一脸海相的李跃进,“现在社会上吃‘了难,饭的人多,那些人都很厉害,只要你给钱,就可以喊他们打架。我希望你到外面去躲半个月都要得。”
“不存在躲。”李跃进一脸不在乎,“随便他喊什么人来,我也不畏怯。”
“他们身上都带着刀子。”冯建军提醒他道。
李跃进干干地一笑,“我只要手上有张椅子,他们的刀子就捅我不到。”他非常自信地喝一口蛋汤,“打架是我饭碗里的事,别的狠我没有!建军,你莫为我操空心。
“你会要吃亏的,你不信我的。”冯建军深深地盯着他的宽脸说,“王向阳今天在我面前发了誓,他一定要搞死你。”
“看是他搞死我,还是我搞死他。”李跃进的宽脸上干干地一笑,笑得同泥巴开裂一样。
“他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们打架。你们打架,我在中间不好做人。”冯建军摁灭烟蒂,“跟你说老实话,你确实对他不住,你搞他的妻子,还打他。王向阳也是人,他当然过不得想!这些事情放在我身上,我也会过不得想。道理在他身上,别人会愿意帮他的忙。搞起来……我不愿意你们打架,所以我要你躲!”
“我躲卵咧我躲!”李跃进的宽脸上不悦了,“要搞就搞。”
汪哥把身体靠到椅子背上,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这时又一个年轻人向好好饭店走来,他们叫他“黑皮”。黑皮也是这条街上很不怕事的年轻人中的一员,很喜欢讲狠,个子不高,但样子长得凶。“坐啰,”汪哥对他说,“喝酒不?”
“搞两口。”黑皮说,嘿嘿一笑。
王向阳赶紧递上支烟给黑皮:“抽烟。”
黑皮接过他的烟,点上。汪哥瞅着他:“等下和我们一起‘了难’去不?”
“帮哪个了难?”黑皮说。
“我,”王向阳说,“还要累你帮忙。”
汪哥说开了,当然是叙述王向阳的妻子被他们准备去打的人搞了,而那个人搞了他妻子还不算,还打了王向阳等等。“有这样讲霸道的人?”黑皮说。
“他太恶了,呷住我们向阳哥。”汪哥笑笑,把话题落到钱上,“向阳,你只说,我们五个人去帮你出这口卵气,你有什么表示?”
向阳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往桌上一甩,“这是两千元,可以不?”王向阳看着这五张脸,“我不要你们打死他,我也不要你们剁他的手砍他的脚,我只要你们当着我打他一顿饱的,打得他怕,打得他连叫我三声王向阳‘叔叔’”。
“钱你先放在口袋里,”汪哥说,“等我们干完了这事,你满意再给我们。”
“现在给你们是一样吧?”
“我们的规矩是先干事后拿钱。”汪哥显得很讲规矩说,“黑皮,你算一个不?”
“那当然。”黑皮说,“我是最喜欢会恶人的。我要看他有好恶!”
冯建军和李跃进正坐在两盏一百瓦的灯泡下,看着几个附近技工学校的学生绕着绿茵茵的台子打桌球,边说着话。王向阳带着汪哥、黑皮等五个年轻人袭来了。“就是他!”王向阳指着李跃进对汪哥说,“他日了我妻子,还打我。”
天热,李跃进当时正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几块黝黑的胸大肌很不含糊地展现在这伙人面前,一眼就让汪哥和黑皮他们感觉到,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李跃进看着他们这伙人,没有一个比他高大壮实的,他丝毫也没露出惊慌地站起来,很是那么回事地黑着脸。“王连举鳖,”他叫王向阳读书时的小名说,脸上一点都不怕的形容。“你还作古正经喊人来搞我啰?”
王向阳马上忆起自己读初中时,在台上扮演《红灯记》里那个叛徒王连举的形象,顿时心里就矮了一截。“汪哥,”他把汪哥视成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鸠山队长。那是个日本鬼子,那个日本人想诱导李玉和叛变,诱导不成,便下令枪决了革命者李玉和,“汪哥,你要帮我出这口气。”王向阳说。
汪哥注意到了冯建军,他现在要对付的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李跃进。在那两盏一百瓦的灯泡下,他看见冯建军那张脸上有些紧张。冯建军走过来时,汪哥的右手放到了背后。他的背后,裤腰上插着一把雪亮的裁纸刀,刀裹在人造革刀套里。“王向阳,”冯建军想走上来调解,“算了,都是朋友。”
“你认得他?”汪哥问王向阳。
“认得。”王向阳说,“我和他以前一起搞过烟。我和他是朋友。”
“这件事情你莫插手。”王向阳对冯建军说,“你站开点,都是朋友你就站开点!”
“都是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你们搞起来。”冯建军说,“今天把个面子给我可以不?今天我在这里,你们就莫搞可以不?给个面子给我不?”
“你的面子好大?”黑皮盯着他,“你的脸面有屁股这么大没着?”
他们说话时,汪哥的另外三个年轻人迅速围住了李跃进,他们的右手都放在背后,因为他们的裤腰里都插着凶器,他们的手都握着凶器的柄。“你蛮恶啊,”汪哥见他的伙计围住了李跃进,走上来说,“日了别人的妻子还要打人!”他走到李跃进面前,趁李跃进不注意,“嘭”的一拳打在李跃进的肚子上。李跃进弯下腰,提起刚才坐的凳子,往前一砸,打在汪哥脑壳上,打得汪哥叫了声“哎哟”。那三个年轻人在他拿凳子的时候,一齐拔出了刀,其中一个举着刀往李跃进的肚子上捅去。李跃进防了这一着,舞起凳子打在那个人的脑壳上,把那年轻人打得往地上一滚,也叫了声“哎哟”。很会打架的黑皮见状,立即拔出杀猪刀,奔上去。李跃进眼明手快地用凳子打他,但黑皮闪过了这一凳子,趁李跃进重心没稳的当儿,一杀猪刀捅进了李跃进的腰。杀猪刀一抽出来,血就跟着涌了出来。李跃进见到自己流血了,拼全力将凳子砸在黑皮头上,那一下把黑皮打得脑门开了花,顿时倒在地上。汪哥拔出雪亮的裁纸刀(前面却打磨成了匕首样的尖形)一捅,刺入了李跃进的肚子,几乎直至刀柄,拔出来时又顺手一勒,结果肚子划开了三寸,肠子和血一并流了出来,吓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第六节
我在家里看一本小说,这本小说的名字叫《爱情故事》。这本书是我妻子上书店去买一本有关财会方面的书时,顺便买回来的。她拿起这本书时,只瞄了眼书名,没有瞄作家的名字,她以为这是中国的哪个作家写的小说,描写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她是既买给自己看,也买给我看的,就好像她从前买一本有关股票知识的书给我看一样。买回来后,她坐在沙发上一翻,才看见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名字,不觉就有点失望。她是最不喜欢看外国小说的,因为她觉得外国小说里的人名太难记了,而且生活也离得自己很远。“原来这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她抱怨说,“我还以为是中国作家写的小说呢,外国人的爱情故事没味。”
“你哪里来的这样的偏见?”我不苟同她的观点道,“给我看啰。”
我妻子是学财会的,她脑壳里没有文学细胞,她在工作之余,除了用她那副尖声尖气的喉咙唱唱卡拉OK,就是读琼瑶或岑凯伦的言情小说。她以为《爱情故事》是言情小说,结果她大失所望。“爱情小说还只有琼瑶写得最好。”她评价说,“其他作家写的都没味。”她看了几页,就扔下没看了。“不看了,我不喜欢看外国人的小说。”她失望地说。
我于是就接过了这本书,凡是我妻子不愿意看的书,在我看来就是好书,只有深奥的书,她才懒得去看。因为深奥的书是要用心去看的。我妻子不愿意动脑筋。
这是一个美国作家写的小说,这部小说后来拍成了电影,还荣获了奥斯卡金像奖。这是一本抒情的爱情小说,而且是悲剧。这种爱情小说在中国确实没有。我非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读着,我在读到那个女主角快死了而心里很不舒服的时候,冯建军敲门进来了,他一脸灰暗和疲倦。“何斌,”他对我说,“李跃进死了。”
我目瞪口呆地瞪着他,“李跃进死了?”《爱情故事》从我手上掉了下去,掉到了拼木地板上。“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冯建军讲了上述的故事。“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他告诉我,“纯粹就是为了潘冬梅,一个女人。我要李跃进躲起来,他不听。我要王向阳莫搞,也不听。现在好了,李跃进死了,王向阳又被抓起来了。太让我过不得想了。”
“你没拉开他们?”我遗憾地看着他。
“哪拉得开?”冯建军说,“王向阳用劲抱着我,前后只两分多钟!”
我心里一麻,这个噩耗给我带来的感受就是我心里一麻,接着汗从我身上的亿万个毛细孔里分泌出来,使我周身的衣裤都湿了。我望着冯建军,我似乎读懂了他脸上的灰暗,那种灰暗里遍布着忧伤和心灰意冷,就仿佛窗台上生满了青苔。李跃进跟他的感情比我深!我们都是同学,但我和李跃进只是一种同学的接触,一种同学的友谊,他和李跃进却有一种情感的相互依托。这就宛如是一条河,我和李跃进的关系是在河边上,很浅,水只能打湿裤脚。冯建军和李跃进的关系却是河中间,很深,可以把你整个人淹没。此刻冯建军脸上就是那种溺水者的面容,除了灰暗还是灰暗。李跃进死的消息从他嘴里播送到我耳朵里,像电一样从我周身流过后,我的大脑又能进行正常的思考了。
“其实这是有预兆的。”我说,“我记得前一向的晚上,我没事,在他那里打桌球,他和我扯谈中,对我说起了他的一个梦。我还以为他是编的,我说他可以写武侠小说。”
“什么梦?”
“李跃进梦见自己成了个日本武士,梦见自己被一些要抢他手中的宝刀的人杀死了。所以说,你根本不要去想,这绝对是命。”
“我心里难受呢,何斌。”
“这不能怪你,你不要难受。”
“我现在惟一的两个好朋友,一个死了,一个被抓了。我心里过不得咧。”
我感到他的思想像一头受伤的野猪,钻到死胡同里去了,并在那里绝望地啃着墙。我想起小时候,他曾经帮我打过一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同学。我记得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同学抢了我的二两粮票,还推了我一把。冯建军帮我追上去抢了回来,为此还跟那个抢我粮票的同学对打了几拳,却是以他获胜而告终。我当时很瘦小,胆子也小。我读书的时候很巴结冯建军,那时候他简直就是我们班上的头。我觉得我应该把他拉出来。“事情已经发生在你面前了,你过不得想也是空的。”我安慰他,“俗话说:大家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和我又不是神仙,没办法改变的。”冯建军打了个很大的哈欠,阴着两只眼睛看着我:“我在你这里睡一觉看?”
我觉得他像一头困兽一样,心里不免一紧。“可以。”我说。
“从昨天到今天,我连一分钟觉都没睡。”他说,“我现在感到心直冲。”
我为他在书房里铺下了竹席,又把电风扇的位置调好,使不是那么很令人舒服的风光临他的睡眠。“你睡你睡。”我笑笑说。
冯建军没有地方睡觉,李跃进那里没法睡觉,死者的全家人都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着,他总不可能躺在铺上睡觉。他的东西都丢在向阳水果店里,向阳水果店离幸福街很远,他不想跑来跑去的。冯建军一倒到竹席上就睡着了,一下子就睡得跟死猪似的,发出粗大的鼾声,鼾声不但在书房里滚着,还在客厅里滚来滚去。我没事情干了,又拿起《爱情故事》这本书看,但是我再也看不进一个字了。我一脑壳的李跃进,想起他读初中时,一心想当解放军,心里就颇不是滋味。他是那种连自己的理想的边都没有碰着就死了的人。他的死是性格悲剧。他的性格里,逞强的那一面太多了,自古那是英雄气短。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英雄总是
逞强,而强中更有强中手。李跃进以为自己力敌万人,面对那几个歹徒,他手举凳子舞来舞去,以为自己是《隋唐演义》中的第一条好汉李元霸。
第七节
我见到李跃进时,李跃进己躺在殡仪馆运来的可以供人瞻仰遗容的有机玻璃棺材里了。他穿着一件金顶针名牌西装,内里一件白衬衫,系了根红领带,脸上还打了红(殡仪馆的一个老师傅为死者化的妆),头发还做了个上峰头,看上去不像死了,倒像躺在那儿睡午觉。玻璃棺材放在一块垂下来的银幕样的大白布后面,白布上方的中央,挂着一个黑布扎着的镜框,镶着李跃进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李跃进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一脸稚气,祭幕前摆着一张红漆方桌,桌上搁着鱼、肉、鸡和水果等等供品。一个香坛,里面插着几支檀香,香雾在围绕着照片缭绕。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困惑和神秘。我只是简单地看了眼李跃进的遗容,就退了出来,退到街上站着。我有点忌讳死人,我怕死人到我脑海里来而给自己带来晦气。这种心理让我不敢再走近玻璃棺材观望。
冯建军站在街上抽烟,靠着一棵法国梧桐树,眼睛却盯着祭幕上李跃进的遗像。“乐队来了,”我对冯建军说,望着还在好远就吹得很热闹的乐队。他们吹的是《血染的风采》:“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他们吹得很用劲,一路招惹着很多细伢子围着看,便嘻嘻嘻地笑。
长沙人办丧事总是请两拨乐队,一拨国乐队,那是二胡唢呐锣鼓钹子之类的东西;另一拨是管乐队,大号小号圆号黑管电子琴之类的乐器。管乐队演奏的歌曲震天动地,但绝对与死人无关。《血染的风采》只是开头,接着又是与丧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和《在希望的田野上》。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是在吹自己吹熟了的歌曲,不管歌曲是欢乐的,抒情的或悲壮的,一概不论。他们的目的是给丧事增添热闹,让更多的人来看热闹,而不是增加伤感。这就好像是商店里招揽顾客,商店里需要热闹,而热闹也需要商店,丧事自然是需要热闹的,而且是越热闹越好。
管乐队里有一个女歌手,还有一个男歌手,他们轮番着唱歌。刚才所说的那几个歌曲是那个女歌手唱的,现在轮到男歌手唱了,因为女歌手要休息一下嗓子。男歌手唱香港劲歌,唱《来生缘》,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唱《万里长城永不倒》,这些响亮的乐器里吹出来的乐曲声和歌声把幸福街的这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晚上弄得很热闹。
张小英走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裙子,不知她是有意这样穿,还是无意这样穿。黑裙子很亮,使她的脸显得很白很端庄。刘建国没来,他到北海操心他的那块地皮去了,公司里是张小英主事。我走上去与她打招呼。“张小英,”我说,“你来了。”
张小英看见了冯建军,冯建军就站在我身后,站在那棵树下瞧着她。“嗯啰,”张小英把视线落到我脸上,“我来参加李跃进的追悼会。”
“我也是来参加李跃进的追悼会。”我说。
张小英的脸朝着那帮吹拉弹唱的管乐队,这张脸上已失去了从前的那种妩媚,但更端庄了。一个认识张小英的女人走过来,非常热情地跟张小英打招呼,她跟张小英说话时,我又退到冯建军一旁站着。冯建军的脸没有朝张小英看了,而是盯着祭幕上眼睛正视前方的遗像。“你不去跟张小英打招呼?”我问他。
“没有必要。”冯建军嘴里说了这四个字。
我知道他还爱着张小英,他为张小英离婚,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他是那种把生活打烂,却没有把生活重铸起来的失意者。“你以后打算搞什么事?”我心里很同情地问他。
“我这样的人能搞什么事?”
“你一开口就是一口悲观论调啰?”
“我又能搞什么事?做生意,没有钱。想到哪里去找点事做,别人又不要我。”
他一脸灰暗,“只能混一天是一天。”
“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给他打气说,“人最不能服输,一服输人就没气了。”
他阴阴地一笑,“信心从哪里来?”他锁着眉头说,“我现在只想打口饭吃,你能介绍我到哪里做事不?就是扫地守门我都愿意。”
“你真的愿意?”“真的,我现在只求平静点过生活。”他苦皱着睑,“早几天,我想去看看女儿,身上焦干的,连一分钱都没有。我都没去看。像我这样做父亲的,又没养她,见面总要买点东西什么的给女儿不?老子真的想去抢银行了。”
“你下次想去看女儿,手上没钱,找我扯一点。没关系。”
追悼会开始了,由一个老男子汉充当祭司。我和冯建军自然站到了前面,站在李跃进的姐姐旁边。李跃进的姐姐哭得同泪人儿似的,脸都哭红哭肿了(眼泪水腐蚀的),身子歪扭着。龙艳艳没有哭什么,她的眼睛只是有点红,但没肿。我看了眼龙艳艳,她表情很麻木,低着头,脸上什么都没有一样。祭司用副鸭公嗓子拖长声音道:
“李跃进同志的追悼会,现在开始。奏哀乐,鸣炮。”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硝烟在祭桌前弥漫。
“国乐《魂断蓝桥》一曲。”祭司拖长声音说。
唢呐、二胡、锣鼓、钹子响起来,一个嘶哑的老男子汉声音唱起《魂断蓝桥》来,嘶哑而哀伤的歌声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头上飘荡。
“李跃进同志,生于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九月……”办事处的一个分管个体户的干部,突然站在祭桌前为李跃进热情洋溢地致起悼词来,“李跃进同志是个性情刚烈的青年,是一个有正义感,敢于跟坏人坏事作殊死搏斗的青年……”
悼词致完后,祭司又昂着脑袋,扬长声音道:“一鞠躬。”
于是大家就都鞠躬。
“再鞠躬。”
于是大家又再鞠躬。
“三鞠躬。”
追悼会结束后,我和冯建军又站到那棵法国梧桐树下,张小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张脸冲着管乐队那边。管乐队开始吹的是哀乐,现在又吹起欢快的乐曲了。这会儿吹的是《涛声依旧》,那个男歌手正在起劲地唱着,歌词是: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已经远离了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了你面前……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冯建军和张小英听到这首情歌,两人居然对视了一眼,但只是对视了一眼而己。而且这一眼的对视是这样的,冯建军一直盯着张小英那张长长脸,当然是盯着她的侧面脸,他的目光触动了对方,那是一片火一样灼热的目光,那片目光使对方的那边脸发烫了。我们常常在路上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们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对方几眼,而那个女人感应到有个什么人盯着她,便回头一望。这一望并不代表什么别的内容,而只是回头看看是谁这么热烈地盯着她,以至她的脸或者背发烫了。冯建军不这样看这个问题,他走了上去。
“张小英,你连理都不肯理我啰?”他艰难的样子笑笑说。
张小英脸一红(这只是我的感觉),看他一眼睛,目光又迅速移到那帮管乐队里。
“你好像恨我样的?”
“我不恨你哎。”张小英说。
“我觉得你恨我,真的。”
“我真的不恨你。”
“那你不跟我打招呼?”
“你也没跟我打招呼。”
“我是怕你不肯理我。”
“我敢不理你?”张小英说,把头摆了下。
“我出来后一直想不通咧。”冯建军这么说了句。
“想不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
“就是想不通,你应该心里清楚。”冯建军低声说,瞧着她。
张小英不愿意清楚,她的长长脸在灯光下显得非常端庄,她的心里想什么我们却不知道。她不再理冯建军地还站了一下,也许是几十秒钟,也许是几分钟,接着她走开了,平静得如一碗水的样走开了。她仍是舞蹈演员的身材,她的背影看上去仍很有曲线。她是生过儿子的,但是她的屁股看上去仍然很紧,走路仍具有弹性样。她的身影离开了喧嚣的人群。冯建军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渐渐地融进了尽管有路灯但却昏暗地飘扬着毛毛细雨(不很要紧)的街巷中。
那个女歌手忽然唱起了《葵花朵朵向太阳》(好像是这个名字),这首“文化大革命”中的歌。她为什么在李跃进的追悼会上唱这首歌,我们用不着去考证,就如我们用不着去思想她为什么在如此沉重的丧事上唱《让我轻轻地告诉你》一样。她告诉谁呢?难道她想告诉李跃进什么吗?不是,也不是想告诉李跃进的家属。她只是在唱这首歌。因为她会唱这首歌。同样,她会唱《葵花朵朵向太阳》,也许她小时候也站在台上独唱过这首歌,也许她喜欢这首歌。但我后来想,一个晚上有这么长的时间,从八点唱到十二点,自然要唱很多首歌,总不能重复唱一支歌而让观众觉得她不晓得唱歌而烦她,于是她就想起了这首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唱了这首歌,这让我和冯建军,还有几个同学深深思考起来,这种思考不藏着别的内容,而是对自己无限怜爱什么的。这首歌把我们带进了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元旦,我们穿着草绿色的假军装,站在水泥台上,扯起嗓门大声歌唱:
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灿烂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您的哺育下茁壮地成长,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冯建军看着我,那种忧伤的眼光让我觉得他的心情很坏,就像平静的日子里,突然气候变得很恶劣似的。对于他来说,这首歌里藏着一个会跳舞的姑娘,这个姑娘就是刚刚离去的张小英。“你这副模样好像要吃人样的?”我小声说。
“我想杀人就好。”他这么说,眼睛极阴郁地盯着前方。
“你说蠢话。”
“我是真有这样的想法,”他说,“我活着感到自己压制着自己。”
“大家都压制着自己,不是你一个人压制着自己,千万莫对自己生出邪念。”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你莫这样想。这个世界对大家都公平。”我想起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世
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要这样想,世界是大家的世界,主要是在于自己。”
“这个世界把我们害醉了。”另外一个来参加李跃进追悼会的同学说,“我们成年以前,这个世界对我们一点也不负责任。今天打着锣鼓去接最高指示,过几天又敲锣打鼓地去接‘芒果,;这一个月在学校里天天搞劳动,下个月又到工厂里去学工;过一向又安排我们到农村去学农……我们那时候是学生,又晓得什么鬼?还不是读书啰!现在随什么地方都讲究学历,你想去联系调动,对方开口就问你是哪所大学毕业,你看烦躁不?”
“我们活得没点意思。”另一个同学说。
“活得就是受气,日他妈妈X!”
“我觉得我被这个时代丢下了。这个时代现在要的是大学生。”冯建军冷冷地说。
“我活得烦躁,在家里惹妻子嫌,在单位上,领导把我做毒药看。”刚才那个发怨气的同学说,“我本来开车,现在领导把我的车钥匙收上去了。”
“这个世界是大学生的世界了。”另一个同学又这么说了句。我没接他们的话说下去,我看着李跃进的遗像,我感到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都在生活的各个地方仔细品尝生活的苦果了。这个苦果是谁酿成的?难道仅仅是几个人可以酿成的吗?
这个世界生产了很多在茫茫大海般的生活中得不到爱情和阳光抚慰的人……
第八节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妻子做饭前,忽然发现味精没了,忙吩咐我:“你快去买包味精来,快去。”
我当时正趴在桌上写一封辞职报告。我觉得在刘建国的公司里待遇太差。我准备到一家粮油贸易公司去当高级打工仔,一月拿一千六百元。我放下钢笔,就出去买味精。我们楼下有一个商店,距我们楼下不远,在一栋楼房的一楼,像彭嫦娥那样,腾了间房子做生意。商店的老板是我的高中同学,我家的烟和酒及一切零食都是在他的商店里买的。我并不是在贪他的便宜,事实上什么东西都与任何一家的商品价格一样。我是出于照顾他的生意,同学么,当然应该尽力照顾照顾。
我买了味精,转身往家里走去,一辆的士在我旁边停下了。
打开车门,走出来的是冯建军。他穿着一件黄短袖衬衣,下身一条蓝色的西短裤,脚上一双很厚的泡沫底拖鞋。这是社会上那种没有身份的“油渣子”打扮。“何斌。”他叫住我说。
“你好。”我说。
七月的太阳很晒人,火一样烧烤着长沙这座南方的城市,空气中飞扬着尘埃,飘扬着家家户户送出来的油烟子气味。我们不能站在大太阳下交谈。我说:“到我家里去坐,冯建军,走啰。”
他跟在我身后走,厚厚的泡沫底拖鞋打得水泥地叭哒叭哒直响。我打开房门,首先把味精递给我妻子,边说。“多炒两个菜,冯建军来了。”
冯建军在我家吃了中饭,他对我妻子表现出了过多的赞美。“嫂子的菜炒得蛮好吃呢,”他对我妻子说,“我在很多朋友家都吃过饭,嫂子的菜炒得最好。”
“你这么说会使她翘尾巴。”我笑笑说。
“嫂子的菜是炒得好吃,我是有一句说一句。”
我妻子很高兴。“冯建军,你没事就来吃便饭,”她愉悦的样子说,“真的不麻烦。”
“我就是怕麻烦嫂子。”
“我们横直要吃的。”我妻子关心他说,“你如果想来,你来就是的。不麻烦。”
“那我会来麻烦你们的。”他说。
“麻烦什么!”妻子说。妻子吃过饭,捡了碗筷就出门了。冯建军点着我的烟,一张脸很迟钝的形容。我从来也没意识到一个人的脸相会有所改变,但我从他的脸上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人意志消沉的话,脸相就跟着变了,变得迟钝起来。反过来,一个人如果充满斗志且信心十足的话,他的脸上会放光。冯建军脸上锁着眉头,从前眼睛和眉毛的距离相距正常,现在似乎变得缩近了一点。从前他的目光很亮,敢做敢为而且透出一股骄傲,现在这双眼睛里只是一种阴郁,就仿佛我们见到的一个阴霾的天气。我们看到狼的眼睛有时候就是这样望人的,所不同的是狼的眼眸是白的,而他的眼珠是黑的。“冯建军,你这一向搞些什么?”我想把他从他那种灰暗的心态中拉出来,“有格打的了,缴用蛮好吧?”
“卵缴用。”冯建军阴阴地一笑,“到处看看,想找点事情做做。”
“找到没有?”
“找不到。”冯建军说,摇了下头。
“你住在哪里?”
“住在一个朋友家里。”
“哪个朋友?”
“你不认识,我在牢房里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弹了下烟灰,“前一向在一个烟摊子上买烟,正好碰见了。他对我很客气,就住到他那里去了。
“你最好莫跟劳改犯混在一起,正所谓近墨者黑。”我把目光抛到他脸上,“这个世界这么大,找点正经事情做好些。”
“找不到咧。”冯建军把眼光落到窗外的天上,“我未必不想做正经人?没办法哎,只好去瞎混。你怕哪个愿意?这叫做生活所逼。你可以帮我想办法不?”
“我现在自己都在找事情做。”
“你没在刘建国那里干了?”
“现在还在,但是我想出来。”我说,“他已经欠了我两个月的工资了。我本来就不是蛮想为他卖力,现在更不想为他卖力了。”
“建国这么抠,他到底赚了好多钱?”他问我。
“不是抠的问题。他现在日子相当难过。他的大部分钱日在房地产里面了。”
我说,“他在北海花了几百万买了一块地,至少有五百万是贷款。那块地,笑死人,一涨潮,水就淹了。真正是把钱丢到水里去了。他头发都急白了一把。”
冯建军脸上有了点精神:“他怎么那么蠢,把钱去买那样的地?”
“还不是想投机!那块地现在一钱不值。要建房子还要筑堤,建水上娱乐场那要好多钱啰?”我说,“去年房地产那么热,那块地被香港商人抬起来了,然后一个‘笼子’把他带了进去。他现在日子也不好过了,公司里到处紧缩开支,连请客户吃饭的钱都拿不出了。”
“那他的公司不会垮?”
“看他能不能渡过这个难关,”我说,“也可能他有回天之力。”
我们谈了很多刘建国的事,接着我打了几个哈欠。我确实想睡午觉了。冯建军看着我,迂回曲折地扯了很多闲谈,我终于明白了他来的目的。“真的,何斌。”
他瞥着刚刚打完一个更大的哈欠的我,“跟你借一千块钱看看?”
难怪他不请自来,我想。“借钱做什么?”
他尴尬地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看我一眼,又锁住眉头。“我想和我那个朋友去做书生意。”他低下头喝口茶,“想搞点事情做。”
“做什么书生意?”
“做‘毛书’生意,只有这种生意利大。”
“这是犯法的,建军!这种生意做不得,真的,一扫黄就扫到你头上了!”
“只有这种生意你们读了书的人才不会去做。”冯建军又喝口茶,“别的生意轮不到我们做。现在的大学生脑壳活得很,点子也多,我们做正当生意搞他们不赢,只能走歪门邪道,赚点钱再去搞别的事清。”
“这种生意我劝你不要去搞。”我一脸正经地说,“犯法的事情,不会有好结果。你以前做烟生意,已经吃过这方面的亏了,未必还准备吃一次这样的亏?”
“你只说你肯不肯借一千元给我?”他盯着我。
“钱我可以借。”我说,“但你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事。你这是害自己!”
“你的话我会考虑,”他妥协的形容道。
我借了一千元给他。“我只希望你拿这点钱去做点小生意。”我把钱给他时交代说,“如果你硬是不听,硬要做这种生意一一我是劝你千万不要做,将来抓起了,你就莫说是从我这里借了一千元啊。我最怕这些事情了。”
“废话啰。”他说,把一千元放进了西短裤的屁股口袋里。
第九节
冯建军从我家里离去后,我再也没见过冯建军。我开始还以为他会还钱给我,像他说的“顶多两个月时间就还你”。我没很多钱,我的钱妻子心里都有数。柜子里的一千元钱不翼而飞了,她当然对我进行盘问过。“冯建军借去了。”我交代说。
“你借给他?”妻子不高兴了,“他拿什么还你?你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晓得!”
“他会还的。”我说,“他不是一个讲话言而无信的人。”
冯建军没有还,他连影子都没出现过。我一度想找他而去彭嫦娥那里打听,是向明明打听。冯建军在幸福街已经没有根基了,我猜想惟一知道他情况的恐怕就只有他女儿了。但是他的女儿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明明说。
彭嫦娥问我:“你找冯建军什么事?”
“找他玩。”
“找他有什么好玩的?”彭嫦娥非常不屑的样子,“他脑子里从来不想别人的。”
彭嫦娥胖了,脸圆得横了起来,但是看上去她的生活很自在,好像教授听她的,而且还时常放下学问不做,而去关心她,替她去下河街进烟酒和食品什么的。她和教授有了个儿子,那个儿子长得像教授,点点大就晓得想问题了。
“明明,你爸爸住在哪里没告诉你?”我说。
“爸爸只说他住在一个朋友家里。”明明说,“好像是住在学院街。”
“学院街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明明说,笑笑。
“下次你爸爸来看你,你就说何斌伯伯找他。”
“好的。”明明说。
但是他没再去找过明明,而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渐渐就把他忘了。我到粮油贸易公司后,工作很忙,经常要出差,一个月有二十天在湖南或者全国各地跑。收入自然比在刘建国的公司里高出一倍还有多。我当然就不再计较那笔钱,虽然我仍算不上富有。我妻子也忘记了这笔钱,她当时记着这笔钱,是她想用这笔钱买一台热水器,洗澡用。事实上在后来己经买了,而她的一个同事多了句嘴,说她可以为我妻子买到出厂价。结果这笔钱就流进了冯建军的口袋而一去不复返了。不说它了。
1994年10月的一天,我从广州回来,睡了一觉,下午我就去公司汇报我的广州之行。我们公司在五一路,是一幢新建的高楼大厦,旁边立了个宣传栏,不是公司里设的,而是办事处设的。用它来作计划生育宣传,经常是画得红红绿绿的,标题是红的话,下面必定用绿的画着波浪线条。字倘若是蓝色的话,逗号必定是赭黄色,那么句号则是红的。这让我们经常笑掉大牙。有时候也刊一张《人民日报》或《光明日报》,那上面是党中央对计划生育作的重要指示。这一天,宣传栏前正站着三四个人。这把我吸引了。我以为又是什么让人好笑的东西出现在宣传栏里了,结果是张布告。布告上左边都是黑黑的人名,一路排下来,罪行最严重的排在最上面。我顺着名字一路扫下来,第七个名字让我抽搐了下,浑身顿时起一层鸡皮疙瘩。这个名字是:
冯建军,长沙市人,男,民族汉,生于1958年8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是我的同学冯建军吧?但是仔细看下去,我又不能不认为是他!上面注明“该犯于1987年因骗取他人钱财又执刀行凶,曾判处有期徒刑七年……”我的同学冯建军便是如此。布告上的冯建军因多次执刀抢劫的士司机的钱,抢得人民币两千七百余元,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我退开来了,我没有走进公司里去,而是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秋天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明晃晃的,但我不觉得温暖:我的心情很沉重,沉重得跟铅一样。我真心希望这个冯建军不是我的同学冯建军。在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取名建军、建国、志国、跃进和向阳的人名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另外一个冯建军呢?但是世界上
的事清不会有那么巧!十五年,那么他出来那就是五十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一个人到了五十岁,还有什么指望呢?那是一个残酷的年龄断层,进入这个年龄,人基本上就完了。我的纷乱如麻的大脑里忽然出现了我、李跃进、刘建国和冯建军等人小时候,在H机械厂里玩游戏的情景。那时候,我们手上提着纸做的手枪,经常聚在一起玩打游击仗的游戏,有时候玩累了,就站在某处地方,很起劲儿地冲着过路的大人,满脸愉悦和稚气地扯起嗓门大声朗诵自编自唱的几句顺口馏,这几句顺口馏是:
董存瑞,十八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炸碉堡,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