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湖南日报新媒体

打开
我们像葵花丨第七章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10 10:41:55

我们像葵花(长篇小说)

作者丨何顿

第七章


第一节

1992年12月的一天,一个阳光很明媚的上午,冯建军因为不断地表现好,减去了将近两年刑。这天一早,太阳便射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窗户上,一只喜鹊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直往远远的天边飞去。八点多钟,看守走到建筑工地上,对正在砌砖的他一笑,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去清东西。”看守说,“监狱长说你今天出狱。”

冯建军瞪着他,以为他是开玩笑。

“怎么?你还想呆在监狱里?”着守说,“出去后,发了财,莫不认得我了啊。”

“那还要得!”冯建军笑笑说,心里一阵激动。

十点多钟,他办完一切手续,一身轻(什么东西都扔下了)地走出了长沙监狱的深灰色大铁门。他走出监狱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总算出来了。他对自己说了句,望了眼自由自在的天空。我蹲了五年二个月的牢,人都蹲蠢了。他口袋里装着监狱发给他的一点回家的路费,走上了一条两边都是褐黄色田野的柏油路,向市区方向大步走去。我自由了。这个世界又有我冯建军了。我要好好洗个澡,把自己身上的牢房气味洗干净,然后放开嘴巴吃一餐饱的。

他走到大马路上,等着汽车。不一会儿,他上了一辆往市内开的中巴。中巴很决就从市郊驶进了市区。他被大街两旁的景象深深迷住了。这哪里是五年前他坐着“长江750”三轮摩托车经过时的街景啊。那时候街两边都是些矮矮的商店,而且显得肮脏。此刻进入他眼帘的都是十几层以上的漂漂亮亮的高楼大厦,有的大厦高得让他在车窗内一时看不到项,那么雄伟那么漂亮,这让在狱里呆了五年多的冯建军血往上涌。我的天,他白里惊诧地叫道,简直太好了。汽车一驶到五一路,他索性跳下中巴,举目在大街上张望。一幢一幢的高楼大厦,在冬天的阳光下,更真实更靓丽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简直激动起来了,这是一栋什么房子,这么高?他看着一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银灰色大厦想。这房子建得好漂亮啊。他的目光又移到一幢米黄色的大厦上。我捅他娘,这又是一栋什么大厦?他的目光长久地在这幢大厦上扫描。他东看西看地走了一段路,又被一栋三十层的大厦迷住了,这幢大厦的建筑很别致,结构也与他刚才见到的几幢不同,外观装修很气派。我捅他的娘,这个世界我己经不认得了。他就这么边看边走,一脸新奇和兴奋。他觉得他就像一个乡里人进城一样。他记起二十六年前,养父冯清明带他去看火车的情景。那以前他没看见过火车,他只是在课本上认识了“火车”两个字。那是个星期天,养父对他说:“今天我带你去看火车。”于是他跟养父出了门,养父牵着他的手,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两个人便到了一处会有火车经过的铁路口上。养父花三分钱买了支白糖冰棒给他吃,两人就站在树下等着火车开来。他记得一支冰棒吃完了,火车还没来,养父又花三分钱买了支冰棒给他吃。这个时候火车来了,铁路口处的栏杆放了下来,忽然高昂的一声“呜—”声音拖得长长的,接着传来的就是轰隆轰隆铁轮轧钢轨的声音。圆圆的火车头出现了,跟着一截长长的火车从眼前疾驰而过。他当时的那种兴奋就像现在在街上行走着时的兴奋一样。

“爸爸,我喜欢火车。”他盯着养父兴奋道。

现在,他也是这样说:“我喜欢长沙。”他只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声来。

但是兴奋随着新鲜感觉的消失而悄然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伤,一种思念,一种五年多来对张小英的强烈的思念。这种思念已经变成血液一样在他身上流淌着,使他一坐下来,思想就不自觉地朝那条路上滑行,仿佛思想是两个轮子,而那条路是个斜坡似的。四年前,他接到过一封张小英的信,这是一封“我们分手”的信。这封信的全文他都能倒背如流了,这封碳素墨水写的字迹娟秀的信,他起码读过两百遍,直到手把这封信磨溶(掏进掏出)了,在一个肚子饿了的深夜,他才痛苦地将这封信塞进嘴里嚼着,艰难地吃了下去。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冯建军同学:

你好!

你的信收到了。谢谢你仍爱我。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你判了七年徒刑,而七年对于我们来说太遥遥无期了。我今年三十岁了。我父母都催促我结婚生子,我自己也想有个家。每天我回到房里,只觉得房里很冷清,床、桌子、椅子和被窝蚊帐都是冰冷的,没有生气,没有色彩。这让痛苦和不安的我的父母也替我着急。三十岁的女人了,还指望什么呢?我想我们的缘分已尽了,我的年龄不允许我等你等下去。我想结婚,随便找个自己比较喜欢的男人结婚。我害怕一个人生活,害怕一个人睡在床上。甚至害怕关了灯睡觉。我知道你很爱我,我真心地谢谢你。我这是向你写最后一封信我们分手吧。如果你觉得我对你不住的话,来生我再给你做牛做马,以此报答你的一片爱心。我希望你不要再给我写信,因为我不会回信了。我们就此告别。

匆匆

顺利!

张小英

1988年11月23日晚

又及:

你的摩托车被公安局用汽车拖去了。

冯建军接信后,接连去过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在他去第九封信后的一天,看守递给他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信封上盖着邮戳和写着冯建军收的名字,信袋当然已被看守拆开检查过了,里面是他从监狱里发出去的九封信,全写着“幸福街办事处张小英同学亲收”但没有一个信封是拆开的。

就这么回事。

他后来跟李跃进写信,李跃进告诉他,走进张小英生活里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刘建国。现在,刘建国和张小英的两张脸轮番在他脑海里跳跃,就好像两只皮球在他眼前滚动似的。他急于想见到张小英,他深深爱着的张小英。五年多的牢房生活里,他基本上不想别人,只想张小英。他大步向幸福街走去。他走到劳动路路口上时,却浑身抽搐了几下,从一家卖磁带的店子里传出的歌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亲切和血往上涌。这是一首“文化大革命”中极风行的歌,歌名是《想念恩人毛主席》,歌词是:“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他听得血往上涌,不觉就立住了足。接着音响里又送出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这首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您的革命路线永远指航程……”这是十多年前在中国大地上风靡的歌,当时谁不知道唱?当时哪只喇叭里不是唱这些歌?这支歌跟那个时代一并闯入了他的眼帘,那是一个没有色彩的灰暗的年代,那时候他只是个十多岁的中学生,所受的教育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现在难道又回到了那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了么?他惊疑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和车辆。然而,他见到的人并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那种装束,那是一种讲究艰苦朴素而变得大家都男不男女不女的装束,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花花绿绿的世界!女人衣着漂亮,男人穿着也靓丽。可是店子里却播放着“文化大革命”中的歌。

他不知道这是人怀旧情绪所致!他不知道这种怀旧严格地说与政治无关!他在牢房里呆得太久了,他觉得他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他在街上缓缓地走着,被很多的新鲜事物所迷惑。他深感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他怎样走入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五年的牢房生活,使他觉得他已被这个世界甩在后面好远好远了。

他是从书院路的口子上走进幸福街的。他一走进幸福街,又感到迷惑了。因为在他眼里的幸福街,不再是五年前的那个幸福街了,那时候幸福街两边的破破烂烂的平房,现在一扫而光了,半点痕迹也没留下。此刻全是一栋紧挨一栋的七层楼房。如果不是有两栋是五年前就建在这里的话,他简直会怀疑自己走错了街。这好像不是幸福街了一样。他这么想,举目四处张望。他被端着碗面坐在门口,

边晒太阳,边吃着的李跃进叫住了。

“冯建军?”李跃进不敢肯定是他地叫了声。

冯建军折过头来,“李跃进。”他高兴地叫了声。“是你哦,我日你的。”李跃进的宽脸上荡漾着高兴,就跟水开了似的,赶紧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不是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怎么不叫兄弟去接你?”

“今天出来的。”

“你怎么不写封信叫我去接你?”李跃进又说,无比兴奋地瞪着他。

“我自己都不晓得我今天会出来。”冯建军笑笑说,“你搬了家哦?”

李跃进确实搬了家,他从前住的那处地方正对劳动路,现在他搬到幸福街里面来了。李跃进住一栋七层楼房的一楼,东头,住两室一厅。他在自己的院子里摆了个桌球台,又在人行道上摆了桌球台,上面搭了个塑料棚遮雨。他和妻子龙艳艳就靠这两个球台维生。每天收几十块钱台子费,有时候生意好,打桌球的人多,可以收百多元台子费。此刻是中午时间,没人打桌球,两张桌球台空在那儿,像两张平坦的大床。

“你现在搞什么?”冯建军接过他递来的烟,点上后问他。

李跃进把手指着两张绿茵茵的桌球台,“天天就守着这两张球台。”他说,回过头瞅了眼走出来的龙艳艳,“先跟冯哥泡杯茶,再为冯哥煮碗面吃,”

“冯哥。”龙艳艳叫了声,一笑,转身就步入房里泡茶什么的。

冯建军坐到李跃进抽过来的一张椅子上,望了眼街两边一栋一栋的房屋。“这几年幸福街变化蛮大啊。”他说,“我都不认得了,没有一点过去的迹象了。”

“那变化大。这里地段好,一些单位就把这里的地段都占了。”李跃进说,接着就向他解释这栋楼房是哪个单位的,那栋楼房是哪家房地产公司建的,这栋又是哪里的等等。

冯建军看了眼天空:“张小英现在怎么样?”他更关心的是张小英,他的目光简直是期待对方有个好回答地盯着对方。

李跃进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很清楚她。”他说,点了下烟灰,“她没在办事处工作了。她在刘建国办的什么公司里搞吧,我不是很清楚她。”

“刘建国办了个什么公司?”

“我根本就不清楚。何斌可能清楚。”李跃进说,对着天上伸了个懒腰,“这几年我跟刘建国没什么来往,他发他的财,我搞我的。碰都碰得少。”

冯建军从李跃进说话的口气中,已捉摸出刘建国已非等闲之辈了。不然的话,两人的距离不会拉得这么开。“刘建国是不是发了?”他说,心里简直有点嫉妒刘建国。

“那他不是一般的发。”李跃进摸了摸自己的头,“你去想,他开一辆蓝色的奥迪,何斌说,这种车坐甩了二三十万。你看这个杂种发没发?”

“何斌是不是经常跟他有联系?”冯建军继续盯着李跃进问。

“何斌留职停薪,在刘建国的公司做副总经理。”李跃进形容何斌说,“经常骑一辆本田摩托车跑来跑去,西装革履的,估计是刘建国的高级打工仔。”

冯建军没再问张小英的事。他关心的第二个人就是他女儿明明。在牢房里,每当半夜里他醒来时,他就想两个人,一个是张小英,另一个是女儿明明。明明现在己快十五岁了,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去看看我明明。”他折过头来对李跃进说。

“他们又没住在幸福街了。”李跃进说,“前年那栋小洋房拆时,彭嫦娥和你女儿就住到交通学院去了。”

“你晓得他们搬的住址不?”

“我只晓得他们搬到交通学院了。这还是何斌告诉我的。何斌跟彭嫦娥现在的丈夫是高中同学,他们有联系。”李跃进解释自己为什么一概不知道说,“我自从三年前摆了这两张桌球台起。一天到晚就是守着这两张桌球台,根本就没出去跑过。好多人喊我出去玩,我都没出去玩。你也晓得龙艳艳是个木头脑壳,只那样清白。老实说,只要我不在,别人就欺负她,打了桌球不把钱。我离不开。”

龙艳艳端着一碗面走过来。“冯哥,”她说,把碗递到冯建军手上时,没把握道,“不晓得煮的味道好不好。”

冯建军尝了口,“不错不错。”他赞扬她说。

她就一笑,走了进去。她的头发像五年前一样乱蓬蓬的,她的衣着也很随便。她脸上的肉还跟那时候一样呈红色。“我晚上去找找何斌。”他对李跃进说。

第二节

晚上八点来钟,冯建军和李跃进一前一后地步入了何斌家里。何斌要求他俩进门脱鞋子,“脱鞋子。”何斌提醒他俩说,将他俩拦在门外,从门旁的白塑料鞋架上拿出了两双布拖鞋扔在他俩脚前,一笑。

何斌住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的是他爱人单位的房子。搬进去前,房里进行了一番装修,主要是装修了客厅。地上贴了酱红色地板砖,墙上贴了深红色砖纹墙纸,挂着一幅图案古怪的羊毛挂毯和两幅黑镜框灰色调的静物画。宝丽板包门并做了门套窗套,上面吊了二级顶。一排皮沙发,一套矮组合柜,着上去有点像小咖啡吧。“屋里装修得蛮漂亮嘛。”冯建军坐下后,打量着客厅的摆设说。

“1990年结婚时装修的。”何斌说,“当时钱不多,不然会装修得更好些。”

“已经蛮漂亮了,再漂亮那不是天堂了?”冯建军笑笑说。

“什么时候出来的?”何斌瞅着他。

“今天出来的。”冯建军接过何斌递给他的骆驼烟,点上说。“你现在在哪里做生意,屋里搞得这么漂亮?”这是他来的目的。

“我做什么生意?我在刘建国的公司里打工。”何斌说,抽一口烟。

“刘建国开了公司?”冯建军装作不知道地问。

“刘建国开了个华南建材贸易公司。”何斌说,“注册资金两百万,专做钢材、水泥、地板砖等与建筑有关的生意。我在他公司里主要是负责外事方面的工作。”

他说了很多,主要是介绍刘建国公司的业务范围和自己的职责,最后他说,“刘建国的手也真长,伸到俄罗斯去了,跟俄罗斯做钢材生意,把俄罗斯的钢材搞了过来,下个月在上海港口交货。你看他的手伸得长不长?刘建国现在有架子了呢,训起人来头头是道。”

“没骂过你吧?”李跃进说。

“对我也提出了要求。”何斌笑笑,“要求我学好普通话,跟外地人谈判时,用普通话交谈,把自己的档次提高。还要我抓紧一切时间,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刘建国对我交代说:‘我们的公司,将来要成为跨国大财团公司,你负责外事业务,英语很重要。’”

“麻花样的。”李跃进说,不屑地仰起头。

“你在建国公司拿好多钱一个月?”冯建军说。

“一千块钱。”

“一千块钱一个月又不多。”李跃进看不起道,很用劲地伸出两个指头,“我摆两个桌球台,卵事不想,一个月都有两千块钱的收入,崽骗你的。”

1992年时,工薪阶层的人均工资是两百元一个月,一千元不算多也不算少。“马马虎虎过得去。”何斌说,“我要求不高。三个副总经理都是拿一千元一月,都是大学毕业生。那两个副总经理比我年龄小几岁。现在好多大学生都下海了。”

几个人说了气这方面的话,冯建军忽然把话题直指张小英说:“张小英还好不?”

“张小英在公司里负责财务方面的事情。她是一把理财的好手。”何斌回忆起她的过去进行比较道,“我觉得她不像以前那样温情可爱了。她脸上已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温情,性格有些变。可能是我的错觉,反正我觉得她人变得很厉害了。”

“是的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李跃进说,“你这一说,我更加有这种感觉。我看见过她几次,没打招呼,我是觉得她的那张脸垮了下来。正是你说的,没有了那种女人的温情,而且我觉得她脸上绷着猪肚子一样。所以我现在不理她。”

“也可能是她年龄大了,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女人了,反正我说不准。”何斌很随便的样子望着冯建军,“你自己去观察,她脸上的肉跟绷起了一样,不是很舒服。”

冯建军把头摇了下,“我不得去特意看她。”他说。

冯建军觉得自己跟刘建国的反差太大了,这就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刘建国是大老板,他是什么?他是从长沙监狱出来的一无所有的劳改释放犯。无论何斌和李跃进怎么看张小英,张小英在他心里永远是一只天鹅。即使她变得再厉害,再刻薄,她仍然是一只天鹅。那天晚上从何斌家里走出来后,他的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装下。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一切都离他很远很远似的。我还不如在牢房里呆着呢。那天晚上,他睡在李跃进家客厅的沙发上,悲观失望地想,走出监狱时那种轻松自由了的好心情,随着一个一个的见闻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我就剩下明明了,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明天我要从李跃进身上扯一百块钱,买点东西送给她。明明,你不会也不理睬你这个没有用的爸爸吧?他看着窗外黑黑的天空想。

第三节

明明己经长成一个令他吃一惊的大姑娘了,简直就是彭嫦娥少女时候的翻版。他本来想在街上买点东西,但李跃进反对他买东西。李跃进认为,最好不要让彭嫦娥知道这些事情。“就把明明一百元钱,”李跃进主张说,“让她自己去买点东西。”

他们没有到彭嫦娥家里去,而是在明明放学回家时必经的路上守候着。十一点多钟,他们就站在这条路上了。他们在这条路上的一处商店门前站着,抽着烟,看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女孩子。这是一个很冷的阴天,北风把地上的灰尘扬了起来,把纸屑吹得在空中翻滚。冯建军鼻子不通,时不时“吭”一声,集聚肺叶里的气去打通堵塞的鼻孔。他昨天晚上睡觉感冒了,脑壳还有点晕,目光当然就不明亮。所以第一眼看见明明的不是他,而是陪他在这里等的李跃进。“你明明来了。”

李跃进望他一眼说。

冯建军吃一惊的是这个女孩跟他记忆里那个八九岁的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完全是两回事了。走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高至少过了一米六的少女,剪着一个运动头,穿一件蓝太空棉袄,下身一条黑健美裤,脚上穿着皮鞋。这副打扮,与她的实际年龄比较,显得出老了点,像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了。冯建军居然一时忘记了叫她明明,那一刻他脑海里大浪翻滚,以致眼睛都湿润了:这就是十多年前的彭嫦娥呀!

“明明。”李跃进先叫了她一声。

明明跟两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正一个劲地跟她们说说笑笑,见李跃进叫她,忙笑容满面地答道:“李叔叔。”接着她惊呆了,她看见了李跃进身旁的爸爸。她满脸排红,好像做了贼被人觑见了似的。“爸爸。”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却站着不动。

冯建军走了上去,“明明。”冯建军瞅着女儿,“你长这么大了?”

“这是我爸爸。”明明对她的两个女同学红着脸说,“你们先走。”

“爸爸,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待她的两个同学边看着他们边走开后,她用她那两只明亮的画眉眼睛望着父亲说。

“昨天。”冯建军回答道,看不够似的看着女儿。

“住在哪里?”

“暂时住在你李叔叔家里。”

“是放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她记起他被判了七年徒刑,这么问道。

“当然是放出来的。”

“你不是判了七年徒刑吗?”她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盯着他。

“爸爸在牢房里表现好,就提前释放了。”

“判了刑还可以提前释放?”她不懂道,仍然盯着他。

“只要表现好,就可以减刑。”冯建军说,不知怎么回事,他面对着自己的女儿,不是感到亲切而是感到拘束。女儿不在他面前撒娇,而是对他进行询问。他甚至觉得女儿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审问他。他看到了自己和女儿之间的距离,那就是他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坏人。这不是仇恨他的彭嫦娥教育的结果就是那个大学教授做出来的成绩。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思想。他看了眼街上,一辆摩托车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明明,你现在读初中了?”他扯开话题说。

“我读初中二年级了。”明明说。

“考试成绩好不好?”他关心她的学习了,这种心情在从前是一点也没有的。

“段考数学打96分、语文90分、物理100分。”

“外语呢?”

“外语没及格,打56分。”她有点惭愧的模样瞟着他,“没考好。”

“外语是很重要的。考大学离不开外语的。”冯建军凭想象告诫女儿说,“有的学生就是外语没考好,所以没考上大学。”

“没有这样的事。”女儿纠正他,“考大学是按平均分数录取。”

“外语也很重要,出国留学就要靠外语。”冯建军举自己的例子说,“我和你李叔叔都没认真读书,现在后悔没有一点用了。你可不能学爸爸……”

“我知道。”女儿打断他的话说。

冯建军感到女儿好像不愿意听他教育,就把未说完的话终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从李跃进手上扯来的一百元,递给女儿。“爸爸没跟你买东西。”他说,十分钟爱地瞧着女儿,“你自己去买学习用品吧。拿着。”

“我不要。”女儿不肯接他的钱,把两只手弯到了背后。

“拿着。”李跃进也说,“这是你爸爸给你钱,又不是别人。拿着,听话。”

“我有钱。”女儿说,仍不肯要。

“拿着。”冯建军说,“爸爸没跟你买东西,拿一百元钱自己想买什么就买。”

女儿仍不肯要,但是冯建军却把钱塞到了女儿的书包里。“你妈妈还好吗?”

冯建军关心地问女儿。

“妈妈在家里开了个南食店。”女儿介绍情况,“我们是住一楼,妈妈腾出了一间房子卖东西。反正妈妈还是那样,现在我有了个弟弟。弟弟还只三岁……”

冯建军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女儿,听她说,不知怎么回事,他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从前的彭嫦娥,那个叫他“师傅”,跟他学做皮鞋的彭嫦娥,那个和他一起去文化电影院看电影的,走在他一旁很拘束的彭嫦娥。这时天老爷落下了几滴雨,天突然阴下来,一大片乌云从那边袭了上来,看来势快下大雨什么的了。“早点回去吧。”

他对女儿说,“免得下雨。”

“爸爸,我要找你怎么找?”女儿很懂事地问道。

“到我家里找就是了。”李跃进笑笑说。

冯建军在李跃进家住了下来,整天就围着两张绿茵茵的桌球台转,抽着烟,吃龙艳艳做的饭,和一些年轻伢子一起打桌球。一个脑壳什么事也不愿去想,他就跟一只懒猫似的活着。整个上午,他就是睡觉,早餐为李跃进节约了,中午李跃进喊他起床吃饭,他才从睡梦中爬出来。下午,他就是一杯茶,一根烟,有时候手上握一根桌球杆,将桌球打得在绿茵茵的台子上滚来滚去。一天晚上,何斌来了,穿一件一千多元的棕色羊皮夹克,脚上一双锃亮的老人头皮鞋。他是吃晚饭把肚子吃胀了,出来散步“散”到这里来的。他不是来打桌球,而是来看冯建军。但冯建军不在,李跃进告诉他,街上的一个年轻伢子喊他去打麻将去了。“在我手上扯了两百块钱。”李跃进特意强调说,那意思是他够朋友,而且大方。

何斌点上一支美国骆驼烟,吸了-口,坐到李跃进提供给冯建军睡觉的沙发上,拍了拍沙发。他关心的是冯建军的将来,或者说冯建军脑子里准备干的事情。“建军打算怎么办啰?”他看着李跃进,“他有什么想法?”

李跃进喝了口茶,“坐牢对他的打击很大。”他说,“他好像对生活很疲倦。你也晓得、五年前他是我们同学中间最有钱的,可是七万元的烟被没收了,跟着他又坐了牢,跟着张小英又跟刘建国好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把他打垮了。”

“你应该喊醒他,”何斌望着李跃进,“你现在同他关系最密切,你要劝他找点事情做。他还只三十四岁,人生的道路还长呢。总不能是这样过一世!”

“我欠他的太多。”李跃进瞥一眼走进来的龙艳艳,换了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的姿势,“我这样的人劝他,他会听我的话?再说做生意要资金,他哪里来的资金做生意?”

“先从小生意做起。”何斌想了想说,“如果拉得下面子,先到菜市场卖小菜都可以,或者找个门面开个小餐馆。”

“你下次碰见他,你跟他说。”李跃进说,“我在他面前讲话没用。他开始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早几天,他一看见张小英从奥迪车里下来,牵着一只狮毛狗,他整个人又变了。变得对我说,什么都没搞场了,你看脑壳疼不?”

张小英的父亲,仍住在从前住着的那幢挨近办事处的居民楼里,这栋楼是幸福街第一栋五层楼的楼房,曾经极巍峨地屹立在矮矮的破旧的平房中,鹤立鸡群。当年住进这幢楼房里的,都是幸福街的贵人。现在这幢五层楼的楼房,被周围的几幢七层楼的新楼房包围着,如一个浮肿的老妇人。这幢楼房离李跃进住的这栋楼相距只有三栋,冯建军一直就比较留意这栋楼房,他相信张小英迟早会要在这栋楼前出现。那天下午果然出现了。一辆蓝色的漂亮的奥迪轿车从他们面前轻盈地驶过,在那幢楼前靠边停住了。“刘建国的车。”李跃进告诉冯建军说。

车门在他们的注视下打开了,最先跳下车的是一条漂亮的白狮毛狗。接着是张小英的头和脚同时探了出来,那是一张绝非李跃进和何斌所形容的脸上的肉开始发横了的脸,在冯建军看来,那张脸仍很美丽动人。那高挑的身材和装束更是要打双百分。她穿一件极时髦的豆灰色意大利羊皮大衣,那棕色的貂毛领子把她的脸衬得极高傲。里面是一件大红色高领羊毛衫,这种里面艳丽外面淡雅的对比,只有在她身上才显得别致、协调和迷人。那一瞬间,冯建军血往上涌,觉得世界末日来了。刘建国从另一边车门里探出了头,也是穿着一件高档的羊皮夹克,这种夹克在黄兴北路一带的服装精品屋里,标价均是五千元以上。他看见两人下了车,跟着那条白狮毛狗向一处门洞里迈去。他看见张小英居然箍着刘建国的一只胳膊,头也往刘建国的头上倾斜。这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恩爱得走了形的动作,这是少男少女喜欢干的行为,可是却在张小英的身上体现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觉,整个儿就在思考下午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幕。第二天,李跃进安慰他说:“算了。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她们身上没有感情。”

冯建军抽着烟,“我是男子汉咧。”他说,“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

“你要知道,女人最容易背弃自己。”李跃进想起电视剧里某个男人的话说,“不值得你费心费力。”

“我是男子汉,我过不得想。”冯建军叹口气说。“你也是男子汉,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我只要求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你看你过得想不!我在牢房里想了她五年二个月,整个儿就想着她。你看你要我怎么想下去?!你也是男子汉……”

“他仿佛说他是男子汉。”李跃进对何斌说,“建军明显想不通。”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当冯建军输了钱,不想再玩了,垂着头,一脸灰暗地走来时,何斌要求他坐下,开始一正经地开导他了。

“这有什么想不通?”何斌说,“这很正常。你坐牢,她不可能干等。冯建军,你真正爱她,就应该为张小英现在的生活感到高兴。她生活得好,你还要祝愿,怎么能想不开呢?爱情是种欣赏,不是占有。就好像我们欣赏花一样,好花不能摘,只能看。”

冯建军不屑地一笑,那种笑容是他觉得何斌在他面前讲宝话。他那颗囚头圆圆的黑黑的,脸上充斥着一种不是很开朗的晦气,这种晦气同森林里吐出的有毒的瘴气一样,无形,却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哪朵花没有人摘?”他是指女人,“你摘得到就摘,摘不到就不摘。”他一脸晦气地说,为此口水都溅到了李跃进的手上,后者将手背往裤腿上一抹,对何斌一笑。冯建军又说:“哪个又是抱着欣赏的目光盯女人看?男人生下来就是日女人的,女人生下来就是给男人日的。你这套理论是望梅止渴的理论,是讲鳖话。”

何斌说;“这不是理论。”

“那就不要说。”冯建军自己生自己的气道,“我是没读得书,想事情想不过弯来。老子恨的是‘文化大革命,中,老子太没读得书了,现在肚子里没有货,老子不晓得自己要怎么搞。我出来的这一个月,发现我在这个世界落伍了。真的是没读得书,日他的娘。”

“李跃进读书比你还乱弹琴些,他现在不是蛮好?”何斌说。

“他好什么?”冯建军看不起李跃进的现在道,“摆两个桌球台,这又算什么好?

这就跟我们小时候看见街上摆茶的婆婆妈妈一样。”

李跃进承认道:“那是的。我不算什么好。我只是现在有一口饭呷。”

“同学中除了刘建国混出了式样,没几个混得好咧。”何斌说,“好多在工厂里的,

现在工厂连工资都开不出了。说起来,李跃进目前还算混得可以的。”

第四节

1993年大年初四,幸福街小学72届(中间停了一年学)六甲班的全体同学,搞了个加强横向联系的同学聚会。冯建军、李跃进、刘建国、张小英和何斌都去了。这个同学会是一个身在加拿大的同学回来后,花了大力气组织的。这个同学姓陈名中华,只读了小学,因成分不好(出身地主兼资本家)就没有读书了。他出国并不是他有什么本事,而是他无心插柳柳成荫。“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长大了,爱上了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姑娘,该姑娘的叔叔解放前就去了台湾,后来在加拿大定居,开了个中国餐馆,无后代,十年前去世时指定遗产由他亲哥哥的子女继承。该姑娘是家里的独女,自然就去继承了。陈中华也去了,一去就是十年。现在这个身在加拿大的幸福街小学72届六甲班的同学,回来了,自然就渴望与同学们相聚。这种渴望立刻就付诸到了行动中,联络了几个他在小学时代玩得好的同学,东奔西走,于是就有了大年初四的同学聚会。聚会地点安排在幸福街小学的校门前,时间是初四下午三点钟,然后一起去长沙市最好的华天酒家潇洒。

幸福街小学离李跃进住的地方不远,步行不过十分钟就到了。李跃进对同学聚会兴趣不大,但冯建军却有点激动,从年前接到这个通知起,他的脑海就没平静过,他就在想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同学会。他没有好衣服穿,可以说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不希望自己在同学眼里一副寒酸的形容。他身上的衣服没一件式样好的,都是烂便宜的货。“我没有一件好衣服。”大年初二的那天,他垂着头对李跃进说。

李跃进知道冯建军从读小学起就是个面子观念很强的人,“你穿我的衣服啰。”

李跃进瞅着他,“我反正是这样子,随便。”

“你也没好衣服。”冯建军看他一眼说。

大年初三的下午,李跃进口袋里就揣着一千块钱,和冯建军上街了。可是很多个体户服装店都关了门,最后两人在一家国营商店里看了半天,选了件呢子大衣,又买了条灰色的裤子,还买了条红黑两色的格子围巾,这才有了外表焕然一新的冯建军。李跃进知道他这一身打扮不是为别人,而是为已远离他而去的张小英。当大年初四的中午,冯建军站在穿衣镜前,一件件地穿上,并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地搬弄自己的头发时,李跃进站在背后肯定他说:“你跟‘五四’青年一样。味道蛮好。”

他们到达母校的门前时,很多同学已站在那儿等了。“冯建军,”有人这么叫他。

“李跃进?”有人看着李跃进判断道,“哎呀,你们都变得不认得了。”

“你们好。”那个组织这次同学聚会的口袋里揣着加拿大护照的陈中华跑上来说。

“哎呀,冯建军!你现在在哪里发财?”刘建国一脸不含糊地走上来瞧着他,身上的质地柔软的羊皮夹克,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闪着高贵的光。

“我有什么财发啰。”冯建军一脸冷淡地说,眼睛却盯着站在那儿没走过来的张小英。张小英也看见了他,但没走过来。他感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红云,那片红云是为他的到来升起的,就跟月亮是为夜晚升起一样。

“你现在搞什么?”刘建国注意到他望着张小英,忙问。

冯建军把眼光放到刘建国脸上,就仿佛是把刀子架在刘建国的脖子上似的,使刘建国脸色都白了。他没回答对方,目光又移到递烟给他抽的陈中华身上。“谢谢,”他对陈中华一笑,“你现在是外国人了,加拿大华人,好过啰。”

这时周老师由几个男女同学前呼后拥着从校门内走了出来。原来这些同学都随周老师走进母校参观了一番。周老师己经退休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着,好像爬满了千足虫似的。“周老师!”冯建军走上去同周老师打招呼。

周老师也看见了他,“冯建军,你出来了?”周老师当着许多同学不懂事地说,她当然是关心她这个学生。

冯建军脸一红,马上又镇静了,因为他感觉到侧面有一双明亮的他深深爱着的眼睛瞪着他。“早就出来不。”他说,“没来看您,实在对不起。”

“出来了就好,”周老师说,“还有本钱好好干,你还年轻,年轻就是本钱。”

冯建军笑笑:“是的,周老师说得对。”

一个不知情的同学瞥着他,“你从哪里出来了?”这个同学不是很明白地问。

冯建军感到很多同学都注视着他,“从屋里出来了。”他回答说,一笑。

又来了几个同学,大家又都惊诧一番,因为变化太大了,不是今天在这里,绝对不可能再认识。有的同学几乎是二十年没见面了。好多同学就不认识西装革履的陈中华,还以为他是哪个女同学带来抖神的丈夫,读小学的时候,陈中华一点也不打眼,又矮又瘦,老实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连屁都不敢打,如今却发了胖,脸又大又圆,由此眼睛都变小了。大家的惊讶还不光是体现在陈中华身上,而且还体现在各自把对方视为陌生人的脸上。对于冯建军和李跃进来说,很多同学连叫什么名字都忘记了,他们对于有的同学也一样。于是大家又搜肠刮肚地拼命回忆一番,这才把对方与自己小时候记忆里的某个同学模模糊糊地对上号,自然就

一片高兴,高兴得欢腾起来。男人相互拍肩握手,女人却是一片惊异的尖叫声和笑声。

“你是冯建军哦,那不认得了!你那时候好调皮的,我只记得。”

“你是何斌?那我没一点印象了。”

“你是刘建国?我日你的,我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华侨呢!”

“你是李跃进?啊呀,你长得跟一头熊猫样的了。”

“张小英,我记得,你那时候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在台上跳《白毛女》。”

临了,只有七八个同学没有到。大家上了一辆陈中华租来的大客车,刘建国和张小英,还有三个同学却上了刘建国开来的奥迪轿车,另外还有两个同学是骑摩托车来的。四点钟的时候,大家估计不会再有同学来了,于是这只大小不一的车队便向华天酒家开拔了。

陈中华在华天酒家包了一间摆着六张大圆桌,四围摆了圈黑皮沙发,黑亮亮的矮柜上,一边摆着一台带卡拉OK大彩电的雅座大包厢。对于72届六甲班的大部分同学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开洋荤,走进这种装修豪华和高雅的高消费场所。闲聊中,大家很快就获悉除了身居加拿大的陈中华外,身在长沙的72届六甲班的同学里,就只刘建国是真正搞发了,其他同学基本上是分布在长沙市的各个工厂里,拿两百多元的呆工资生活,有的同学拿的工资还不到两百元一月,因为工厂没事做。相比之下,守着两张桌球台的李跃进还算混得好的同学中一个,另外两个骑摩托车的同学,一个是做照相器材生意,一个是开了个槟榔店子。“你介绍经验看。你是怎么成为资本家的?”一些同学用期待的形容瞅着刘建国。

刘建国谦虚地一笑,“我主要是运气好。”他又生怕别人揩他的油水样补充说,“样子像是发了财,其实没发财。陈中华才是真正的老板。我真的不行。”

“你莫假谦虚,没有哪个打劫你。”冯建军扔给他一句,“谦虚过度就是虚伪。”

“大家都想找你取经,你莫保守。”李跃进也向他进攻说,“你在读小学的时候就没讲过一句实话。”

“我真的没发财。”刘建国解释说,“我开的汽车是公司里的。”

“公司是哪个的?”冯建军横他一眼,“你还装宝!”

“发财是光荣呀。”周老师说,“刘建国,你介绍经验,让同学们都学点生意经。”

“我觉得作为一个企业家,最主要的是一分钱要做两分钱用。”刘建国被众多同学逼得没办法,只好吐露他经商的原则道,“很简单,就是时时刻刻以自己的企业为重,要想到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用途。”

大家针对他的话七嘴八舌地评判着,为此还产生了争论。冯建军没有加入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和探讨,他的心事都在张小英身上,他的目光时不时跟大雁一样飞到了张小英那张美丽的脸上,并在那里栖息一会儿。张小英在那里力求驱赶他对她心灵的入侵,她装作很高兴地同几个女同学说这说那,但是笑声是不自然的,她的笑声过于响亮了。她绝不是这种喜欢高声说话和笑声响亮的女人,在冯建军的心里,她的笑声是温馨的,飘扬着茉莉花的清香。她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像春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的声音。但今天她很反常,就同夏天气落雪一样反常。他估计她的内心一定在作斗争,而这种斗争体现在表面上的,当然就是假装高兴和用尖亮的声音说话和笑了。当她们这伙女同学快活地拿起麦克风,唱着新近流行的通俗歌曲,而一个女同学点了首《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准备唱时,冯建军大声提出道:“让张小英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啰。”

张小英回头瞥他一眼,长脸红灿灿的。“我不唱。”

但是陈中华要她唱,“我也想听你唱这首歌。”这位身上揣着加拿大护照的人说,“我记得有一年元旦,你在台上唱过这首歌。”

“我没唱过这支歌。”张小英红着脸否认说。

“你唱过。”李跃进说,“你是怕刘建国不批准你唱吧?建国,你批准不?你莫那样小气啰,美丽的花朵要大家欣赏才有味。”

“我敢不批准?”刘建国听到这样的恭维话,很高兴的样子笑笑。

“那你就唱。”冯建军盯着她,“既然刘建国批准了。”

张小英站了起来,红着脸看了眼众人。“我真的唱不好。”她说。

冯建军看不得她扭扭捏捏,“唱啰唱啰。”冯建军不耐烦了,“莫学着矫揉造作。”

对于张小英来说,这句话说得很重,但她不敢反击他。她拿起了麦克风,转过身去,用她那清纯的女中音跟着音响里播送出来的乐曲,看着荧光屏里一个穿三点式泳装的姑娘在沙滩上边晒太阳边这里走那里走,唱起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这首歌从张小英的喉咙里飘出来,一下子就把四十几位72届六甲班的同学,牵入了那个己经远离的时代,那个时候他们个个都是无忧无虑的孩子啊。就有同学跟着张小英的歌声唱起来,最先只是一个,紧接着就是几个,然后是一半同学扯开喉咙跟着唱:“……啊,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啊,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您的革命路线永远指航程……”歌声从

这间装修豪华的房间里传出去,吸引了一些人,以至有几个人走到门口来看热闹,脸上挂着好奇的微笑。歌声迅速就把大家的欢乐吞噬了,就好像乌云把太阳吞噬了似的。大家并不是怎么怎么地爱毛主席,而是惋惜己经流逝的岁月,追忆失去的年华。

“周老师,我们以前太没读得书了。”一个同学感叹说。“进入这个90年代后,我自己总觉得自己无所适从,不晓得要干什么好。真的,我觉得我面对这个说起来到处都是机会的时代,我脑壳是木的,觉得自己一肚子草!我想赚钱,单位那么一点工资,大家都知道只吃得饭,但我不晓得走哪条路去赚,太没读得书了。明显搞二十几岁的大学生不赢,我真的好后悔呢。”

“我们那个时候读什么书啰? ”另一同学说,“那叫做读书?那是读鬼书!我们那点知识只能哄文盲。你还莫说搞现在的大学生搞不赢,就是搞现在的高中毕业生,我们都搞不赢,他们的脑壳比我们活得多。我是感到自己落伍了,没读得书,自己害了自己。”

“我们那是什么时代?那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代!”

冯建军接住他们说的话说,“我们现在就是社会主义的草。我们有什么脑壳?我们脑壳里装的都是草,就同牛和马一样,装一肚子草。我们现在活得跟狗一样,这个社会毫不负责任地把我们这代人抛弃了。我们这代人最吃亏。”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们太没读书了。”一同学附和说,“我现在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厂里多发几个奖金,而厂里的效益偏偏又差得要死。跟你们讲老实话,莫说华天酒家,我连自己家门口的餐馆都没进去过一次。没有钱。”

“都差不多,都差不多。”何斌说,“我们同学中,除了陈中华我不说,可能就是刘建国混得最有出息。我虽然读了大学,也不比你们好,我在刘建国公司里打工。”

“刘建国,你帮下我们看?”一同学要求说。

“刘建国把我安排到你们公司扫地看?”一同学一脸正经地说,“跟你看门都要得,我这个人没有高要求。我是草,不是苗,不嫌弃的话,就让我到你的公司守传达。”

大家说了气这些,又唱起了歌,仍然是找“文化大革命”中的歌唱。这么唱了几首歌,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冯建军自然就想起了“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这首他已经记不起歌名的歌。这首歌在他们读小学四年级时,全班同学站在台上表演过。他还记得全班五十个同学,八个男女同学在前面跳舞,四十二个同学身穿草绿色假军装,脸上打着红,分三排在台上站成扇形拉开歌喉唱。这个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无法抹掉,因为这个节目让他们班在全校文艺汇演中荣获了第一名。“我们唱那首歌啰……”冯建军说了这首歌。

他一说,大家就想起来了,并积极响应。但是激光唱片里没有这首歌,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进行回忆,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虽然在座的同学都上台唱过这首歌,但毕竟有这么长时间了,虽然歌曲还能够记得,但歌词却记不很清了。最后回忆起来的歌词是这样的;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灿烂的北斗,我们像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您的哺育下茁壮成长,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毛主席啊,天上的群星永远朝北斗,地上的葵花永远向太阳……

大家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冯建军注意到有几个女同学的眼睛都闪亮起来,那不是别的东西闪亮,而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妄想冲出眼眶的束缚,但终究又被她们控制住了。毕竟不是爱哭的年龄了,谁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第一个抛洒眼泪。

当这首歌唱完一遍,大家正想休息的时候,一个同学又带头唱起来:“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于是众人又跟着唱起来,直到把第二遍完完整整地唱完,一个女同学才说一一声音都颤栗起来。

“莫唱这些歌了。我都想哭脸了。真的,唱得我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我也要哭脸了。”李跃进大声表白说,“我是从来也没想过哭脸的。”

“日他妈的。太阳己经死了,我们这些地上的葵花不晓得朝哪边了。”一个同学对这首歌发出感叹说。

另一同学也感叹道;“地上的葵花永远向太阳,现在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早己落了,我们只能低着脑壳走路了。那个时代把我们害醉了。周老师,我们那个时候确实不懂事,您那个时候未必没一点觉悟?应该看得出来一点吧?”

“那个时代哪个看得出来?”周老师深有感触地看着她的学生,“我们那个时候也跟你们一样,领导布置什么我们当老师的就做什么。现在想起来,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这句话很害人,而且害了你们这一代人中的很多人。

但那个时候,却想都不敢这样想,还觉得说得对。”

“把我们害醉了。”一个同学又说,“害得我真的变成社会主义的草了,不晓得自己要怎么去生活,两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厂里,希望厂里多发点奖金。”

“我们厂里好差劲呢。”另一同学说,“那些领导也跟我们一样没有脑壳,那也是社会主义的草,我们是小草,他们是大草包,把一个厂子搞得稀烂的。”

大家又开始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说起这些事情来了,这也只有老同学相遇,才会有这种说不完的故事,敞开心怀说。说了很对社会不满,和背弃历史以及恨自己的话。他们恨的是自己在那个年代太放任自己了,没读得书,把自己玩蠢了。现在他们这些当年的葵花,面对着90年代的商业大潮,深切感到了知识的匮乏和自己没用,以致把自己的生活弄得让自己的老婆满意都很困难。

“我老婆嫌我嫌狗屎样的。”一个同学笑着说,“她一开口就说我没本事,而她的同事里,哪个哪个的老公又赚了钱。有时候听得我好烦躁的。”

很多同学都有同感,因为都被老婆埋怨过。“不怪她们。”何斌说,表示理解,“哪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好过,只怪我们自己是商业大潮中的低能儿。”

冯建军低着头喝茶,他没老婆,这种被老婆嫌的感受他暂时还没有,就好像月亮还没升上来一样。他时不时瞥上一眼坐在另一边的张小英,她曾经希望做他的老婆,而且实际上已经做了,当年他没用那把三角刮刀捅那个益阳伢子的话,她就不可能离开他。他这么想着。他希望她对他回眸一顾,然而她总是嘴巴不停地说话,和那堆女同学说话,脸就是不朝他这边看。他点上李跃进递来的烟,把眼光移到顶上豪华的大吊灯上,这是一盏很有气派的水晶玻璃灯,一些装饰玻璃在吊灯上闪出一片明媚。这时服务小姐排着队,端菜进来了,她们都穿着枣红色毛料西装,肩上至腰际均系着一根金黄色缓带,缓带上绣着“华天欢迎您”几个

行书字。“现在一些大酒家蛮讲究呢。”冯建军听到一个女同学尖声说,又听见一个女同学议论道:“这起码是一千元一桌吧?”

“一千块钱,你想在华天吃这种酒席?”刘建国很懂行情地说,“你睡着了咧。”

冯建军听见刘建国这么说,心里很不舒服。“你莫以为你是大老板就嘲笑别人啰。”冯建军看一眼刘建国,“我们都是不懂就问的人,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刘建国的脸上立即就没有那么海了,他不敢得罪这个从牢房里出来不久的男人,他的老婆曾经是这个人热爱的女人,他怕惹起斗争。他看了眼张小英,张小英也看着他,那是一种温馨的目光,在那种目光下,暴怒的狮子也会平和下来。

陈中华说:“入座入座。”

第五节

冯建军那天喝得大醉回家,是李跃进扶着他走进一辆中巴回来的。他吐得李跃进房里满处都是,把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弄得邋里邋遢的,以致房里充斥着酒气。李跃进不敢嫌他,因为在他陷入困境而自己不能自拔的时候,冯建军三次把他解救了出来。作为男子汉,他是把冯建军做恩人看待的。他始终是这样看,没有冯建军,他现在肯定要糟得多。但再好的朋友,也有生意见的时候。正如俗话说的:久病无孝子。何况只是朋友!冯建军在他家里吃他的,用他的,他终于控制不住轻蔑他的神情了。一天晚上,冯建军跟街上的一个年轻伢子打桌球,输了几十块钱,要李跃进汇账。李跃进脸上露出了不高兴。“你打什么桌球啰?”李跃进埋怨说,“又打别人不赢。”

冯建军看了他一眼,李跃进还是汇了款。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李跃进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冯建军看了他几眼,也没有说话。下午冯建军跟一个年轻人打桌球又输了二十块钱,这一下李跃进说气话了,“我会被你搞空去。”李跃进说,“你自己去想办法搞钱汇账,我没钱给你输,讲明的。”

冯建军瞪着他。

“我这一世是欠了你的。”李跃进摊牌道。“但你也不能是这样就把自己玩完,世界这么大,你实在觉得自己赚不到钱,就摆个烟摊子,赚几个零碎钱缴自己,也是好的。”

“你对我有意见啰?”

“不是有意见。我不想看见你破罐子破摔。”李跃进脸上有气的样子,“你住在我屋里,我李跃进没有意见。我没钱给你输。不是输了好多钱的问题。”李跃进说,“是你又没一分钱,还要玩赌博。”

冯建军没听他说完,扔下桌球杆走了,走进了三月的阳光灿烂的街道。

冯建军在大马路上走着,脑壳里乱糟糟的,当他走上书院路时,他发现迎面驶来的一辆摩托车在他面前停下了,骑车的是王向阳。“冯建军!”王向阳同他打招呼说。

冯建军从监狱里出来后,曾去找过一次王向阳。但王向阳家原来的住址上已竖起了一栋高楼大厦。四个金灿灿的隶书铜字写着“物质大厦”。此刻他却碰见了他很想碰见的王向阳。常言道:世界真小,就是指这样的遇见。“你搬到哪里去了?”

冯建军高兴地瞪着他,“我到你屋里去过一次,你那里变成了物质大厦。”

王向阳告诉了他新的住址,然后问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出来三个月了。”冯建军接过王向阳送给他的万宝路烟说,“你现在搞什么?”

“在火车站外面做水果生意。”王向阳反过来问他,“你做什么生意?”

“我什么都没干。”冯建军凄苦的形容一笑,“住在李跃进屋里。”

两人站在街头说了气话,王向阳从他新买的深灰色双排气管的本田王摩托车后架上的工具箱里,取出一顶红头盔递给冯建军,“到我店里去扯谈。”他说,“我请的那个乡里妹子今天回去吃她奶奶的生日饭去了,潘冬梅一个人在店里,我不放心。”

“给我骑。”冯建军想尝尝骑摩托车的滋味。

“你还骑得不?”王向阳不放心道。

“应该骑得吧。”冯建军说。

王向阳就让他骑,自己退到后面坐下。冯建军骑着摩托车,在大马路上晃了几晃,接着就骑得平稳了。摩托车向火车站方向疾驰而去。王向阳在火车站和汽车站之间开了个水果店,水果店的名称就叫“向阳水果店”,兼营烟酒和糖果饼干。摩托车驶到向阳水果店门前时,潘冬梅一看见冯建军的脸,就非常热情地一笑,“你好啊。”潘冬梅说。

潘冬梅己是个二十四岁的女人了,比起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更艳丽了。那时候,她除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张脸充满了稚气且说一口尖声尖气的普通话让人觉得有点味之外,身上就没有其他诱人的地方了。那时候她的胸脯看上去像飞机场(乳房不明显),此刻展现在冯建军面前的那儿不是飞机场了,还真的有点山丘。原先那个尖尖的屁股(被李跃进形容为尖屁股)这会儿还真丰满,把牛仔裤胀得饱饱的。脸上也不再是稚气,就如熟透了的桃子一样,充满了女人的娇艳和香甜。我当年没用发展的眼光看她,冯建军心里想。“你好。”他对她一笑。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当然也知道他五年多前判了刑。

他自然又说了一遍,然后说:“什么人都问我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不晓得回答好多遍了。”他说完这句话,摇摇头,“脑壳疼。”

“那还不好吗?”潘冬梅瞥着他,很喜欢的样子,“这证明大家都关心你。我是想要人关心,也没有人关心我。”

“你有王向阳关心你,还不够?”冯建军盯着她。

“他关心我吧?他关心赚钱呢。”她笑笑,指出王向阳,“他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在外面跑水果,北京、河南、广西地跑,有时候一个月人都不见。我是自己关心自己。”

“那你不对。”冯建军笑容满面地谴责王向阳,“你不能够让我们小潘守空房。”

“我没办法呢,这个门面的房租你晓得好贵不?”王向阳笑笑,“两千块钱一个月,税收不算,还尽是这样那样的钱。你莫看这个门面小,平均一个月要三至四千元养这个门面。不发狠,能行?门面都养不起。”

“你莫太发狠了。”冯建军笑笑,“搞得我们潘小姐太没想法了。”

“原来做烟生意好轻松?”王向阳又说,“可是人民政府不准我们做烟生意。做水果生意是跟什么人打交道?跟乡里人,你不懂经咧。”

三个人说着这样的话,那天晚上冯建军就睡在水果店里了,为王向阳守店子。

过了两天,冯建军又到了李跃进家里,来拿换洗衣服,包括牙膏牙刷杯子。

他把这些东西往一个塑料袋里塞时,李跃进递上一支烟给他,“冯哥,你要到哪里去?”说着,他忙将打燃的打火机伸到冯建军的嘴巴下。

“帮王向阳守水果店。”冯建军平静地回答说,脸上布满着冷淡。

“你碰见了向阳?”

“嗯啰。”

“向阳的水果店在哪里?”

“火车站那里。”

“你跟他守水果店?”

“我们这号角色还做得什么别的事?只做得呆事。”

他抽完这支烟就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了。李跃进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忽然叫了声:“建军,慢一步。”他匆匆地走了上去。“我陪你一起去。”

冯建军瞥他一眼,吹着口哨往前走着。李跃进走在他一旁,“我怕你这一去,以后想找你玩,都不清白到哪里去找你。”他说。

冯建军不理他,心里还计较他两天前对他的态度。他从前对他那样好,几次把他从派出所、拘留所那些地方赎出来。现在我走麦城,他想,别人嫌我倒罢了,你还对我尽是意见,不过是输了你一点钱,你就不高兴。他这么想着,心性很高的样子,昂首阔步地往前走着,想起那天的同学会,不觉就吹起了那首歌:“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

李跃进知道他不高兴,走在一旁没再说话。两人上了一辆蓝色的中巴,冯建军脸朝着车窗外,瞧着从眼前飞驰过去的房屋和行人,继续用口峭吹着这首歌,心里却一往情深地想着张小英,想起她当年嫌他学跳舞笨手笨脚的形容。“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他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这支歌。汽车到了火车站,他们在终点站跳下车,两人就朝向阳水果店迈去。他们穿越火车站前面的那块空坪时,一辆很漂亮的轿车朝他们疾驶过来,司机以为他们会让开,但他们没让开,汽车险些撞在冯建军身上。冯建军不动了,盯着轿车里的年轻司机。司机按了几下喇叭,探出头来吼道:

“你想死吧?”

李跃进正没地方发火,他对冯建军不理他,心里不知道有好恼火,当然就火山爆发样将怒火泼在司机头上。他走上去,用他曾经练过铁砂掌的手一把揪住司机的衣领,要把司机从那处车窗口拖出来:“你还有道理?”李跃进要打人的情形瞪着对方。“你还有道理?”他又这么问了句,把司机的头像拔萝卜似的整个儿扯了出来。

司机脸都白了,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李跃进指出说:“你差点撞了人,你还麻花样的!我打死你这杂种!”

冯建军见司机惊惧地瞪着李跃进握成拳头的手,便不想惹事地说:“走啰。算了。”

李跃进不解气地瞥那司机一眼,松开了手。司机惊魂未定地开着车,赶紧跑了。两人瞧着那辆轿车离去,看了几眼来来去去的车辆和行人,继续往向阳水果店迈去。

第六节

李跃进一走进向阳水果店,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女人的心。这个女人自然是潘冬梅了。迷住他的是潘冬梅的那张熟透了的桃子脸,这张桃子脸上有几颗美人痣。老话说:女子无痣不娇。前一向李跃进又听在他那里打桌球的一个老男子汉说,脸上有痣的女人会骚,做得招呼男人。他和冯建军对潘冬梅的感觉是一样的,几年不见,潘冬梅出落得很有女人味了,要什么有什么。从前这张脸上充满稚气,现在这张脸上充满芳香,从前这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望着他们时,是一双小妹妹从低处向上印望的眼神,现在这双眼睛水汪汪的,尽是女人的妩媚。“你好啊。”她是这样跟他打招呼的,这在李跃进看来太亲密无间了。

“你好。”李跃进对她极热情地一笑,“潘小姐。”他是这样称呼她。

潘冬梅很愉快地瞅着他,“我还是小姐吧?”她的意思是她已经是女人了。

李跃进也非常愉快地一笑,“我喜欢叫你小姐。”他觉得她太美了,赶忙就表白一句,“我现在是站在爱情的荒漠上,所以我一看见漂亮女人就叫小姐。”

潘冬梅撒娇的模样觑着他。

“漂亮的女人都成了远方的风景。”李跃进在她面前人都变得聪明些了,“我堂客跟妖怪一样,我看到我好多朋友的堂客都漂亮,我真过不得想。”

“向阳呢?”冯建军问,侧着头盯着潘冬梅。

“刚才两个人喊他打麻将去了。”她说,“他晓得你就会来。”

李跃进打量着潘冬梅的身段,她穿着一条紧裹着屁股和大腿的牛仔裤,上身一件薄薄的图案新奇的羊毛衫,乳房很是一回事地挺在胸前,脖子很长且白而圆润,这让他在心里给她打了双百分。“向阳有福气呢,有你这样漂亮的老婆。”李跃进盯着她这张脸上有痣的桃子脸,心里非常酸楚。“我是最倒霉,从一开始谈爱我就没碰见过长得好的女人,打着灯笼去寻都找不到。”

潘冬梅一笑:“我又长得不漂亮。”

“你真的长得很漂亮。”李跃进进攻道,“你身上好有女人味,真的真的。”他并不是事先想好了用这些话去赞美她,而是他的本能这样看潘冬梅。当你遇到了一个让你极为动情的女人,你马上就会变得聪明起来。“你的味道好。有的女人五官确实好看,但是味道涩,你的味道甜。真的,我不骗你。”

潘冬梅瞥着他,轻轻地一笑,“你说得好听啰,谢谢。”她脸上升起了红云,准确地说那是女人得到异性的赞美后,露出的得意,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媚劲。

她晃了晃自己的脖子,偏过脸来,再一次笑盈盈地看着他。“你显得很魁梧。”她说。

“我魁梧不是空的?”李跃进说,脸上红了一下,“又没有女人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说。

“你喜欢我,那我会有杂念产生啊。”李跃进色迷迷地斜睃着她,忘记了冯建军的存在,且大胆表白,“我这个人是有点坏思想的,哪天我对你起歹心,你又莫说不喜欢我就是的,那我会对你有意见。”

潘冬梅模棱两可地笑笑,望着街上的行人车辆。这时一人走上来买水果,潘冬梅走过去为这人称了三斤苹果和一串香蕉。那人付了钱,走开后,李跃进又调潘冬梅的胃口道:“我非常喜欢你这种味道的女人,真的咧。”

冯建军见他俩一味地调情,就走开了。隔壁几家有一家饭店,里面放录像,专赚坐汽车或火车的外地人的钱。冯建军走进去看录像去了,心里想:你们要调情你们去调。

一场香港打斗片录像看完,冯建军走回来时,李跃进和潘冬梅还在那里说话。这时天已向傍晚挨近了。水果店里亮着一盏六十瓦的日光灯,照着李跃进那张猥琐的宽脸,照着潘冬梅那张娇艳的桃子脸。冯建军还在远处就看见李跃进的两只公猪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潘冬梅,而潘冬梅却把脸对着街上。“你还不回去?”他看着李跃进说。

“等你咧。”李跃进一笑,很高兴的样子。

“回去算了。你自己屋门口摆着两张桌球台不管,在这里坐这么久,还不走?”

“就是等你回来。”

“我听他讲故事呢。”潘冬梅甜甜地一笑。

“他连一句话都讲不神,他晓得讲什么故事?”

“你莫是这样看我不起,”李跃进在潘冬梅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我虽没读大学,但毕竟在生活中也混了这么些年,社会经验还是有一些。”

“这和讲故事是两回事。”冯建军说。

又有几个人走来买水果,潘冬梅又迎上去服务,待这几人提着水果走开后,三个人又围绕着讲故事的话题说起话来了。隔壁饭铺里送套餐的端着套餐盒走了过来,三个人便边说话,边吃着饭,边斜睃着街上来去的车辆。李跃进忘记了家里的事情,一味地坐下去。九点多钟,王向阳还没来,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王向阳仍没来,估计打麻将打得不亦乐乎了。潘冬梅决定自己回去,李跃进却提出送她回去。

“我送你回去。”李跃进说,“慢点你碰见坏人,我还可以保护你。这么晚了,你耳朵上吊着金耳环,手上戴着金手链……现在社会又复杂。”

李跃进说的话句句是道理,李跃进当然有资格,也有能力保护她回家。两人离开了水果店,走上了空旷的大马路。这是一个很明净的三月的夜晚,月亮挂在一幢很高的大厦上,黄里带点红色,椭圆形。街上有股北风迎面吹来,含着凉意。两人走到火车站面前的坪上,上了一辆中巴,就坐在一张车椅上,大腿接着大腿。不一会中巴徐徐朝前驶去,两人都有点拘谨地坐着,都把眼睛瞥着前面车窗外闪烁着霓虹灯的街景。中巴突然一停,两人自然就一撞,主要是潘冬梅没坐稳,一边身体全撞在了李跃进怀里。李跃进的手肘碰到了她隆起的乳房上,那乳房当然就凹了进去又迅速凸了起来。

“停什么车啰!”潘冬梅故作恼怒道。

“对不起。有人上车。”售票的女人说。

上了一个乘客,中巴又向前驶去。李跃进感到他的手肘不但碰凹了她的乳房,还碰到她的排骨上了。他忙有点含义地问她:“没碰痛你吧?”

“不痛。”她说,脸略略一红,眼睛望着车窗外的街景。

他们在书院路下了中巴,又在冷清的街上行走,其实是散步似的走着,走得很慢,但李跃进觉得一下子就走到了。“我到了,”她站在一幢六层楼的房子前说,“谢谢你。”

“你家住几楼?”

“五楼。”

李跃进抬头一看,五楼的窗户黑黢黢的。“不请我到你家喝杯茶?”他看着她。

“太晚了。”她说,“慢点向阳一回来又误会。”

李跃进自里一惊,忙问:“向阳以前对你误会过?”他盯着她那张桃子脸。

“不是,也没什么。”她一笑,“再见,祝你睡个好觉。”

第七节

李跃进没法睡好觉。平时他一倒到床上就睡着了,今晚,他睡了半天也睡不着。凌晨三点钟了,他的脑壳还十分清醒,整个大脑里都装着潘冬梅身上的一切一切。龙艳艳睡在他一旁,跟死猪样的打着鼾,让他听着这种猪婆鼾感到烦躁。他索性爬起来,坐到客厅里,斜睨着天花板点上了支烟。他觉得潘冬梅离他好像不是很远,这种亲近感仿佛是来自心底,就像心田上有一片清泉在流淌一样,这使他睡不着。他感到自己六七年前,第一眼看见这个潘冬梅时,心里就真的喜欢她。喜欢她脸上的稚气,喜欢她的眼睛,尤其喜欢她的嘴唇,红红的,洋溢着性感。现在他就更喜欢她了。我觉得她对我有点意,我硬有这样的感觉。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他又到了水果店,潘冬梅在,王向阳和冯建军都在。“你怎么来了?”

王向阳高兴地看着他。

“建军在你这里,我来玩。”李跃进用这个理由抵挡他的询问道。

三个男人扯着谈,抽着烟。王向阳说:“过几天,我要到广西搞两车香蕉回来。建军,你跟我一起去不?”他吐口烟,看了眼街那边,又折过头盯着冯建军加了句:

“去玩玩,你从监狱里出来,还没出过长沙罢?”

“想出去散散心也没有钱。”冯建军垂着头说,一脸灰暗。

“跟我出去不?我带你去跑几个好玩的地方。你现在脸上是一脸的苦大仇深,连没振作起来样的。”他挑明道,“是不是张小英打击了你?我们帮你把张小英搞回来?”

“怎么搞回来?”冯建军抬起了头。

王向阳把烟吐到空中,“要搞总有办法。”他说,“我这几年,在社会上也认识了一些朋友。我认识的这些朋友都是吃什么饭的,你晓得不?”

“吃什么饭的?”“吃‘了难’(长沙黑话:解决麻烦的意思)饭的。”王向阳说,“都是长沙市的腿夫子呢!都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他们办了个拆迁公司,专门负责拆迁。市政府划的红线区,拆迁,房地产公司拆不动,公安局的也拆不动,他们联合在一起,抱着液化气罐,要跟房子同归于尽什么的。他们去拆迁就一是一二是二地动了。你看他们狠不?”

“那还不是瞎胡闹乱搞!”冯建军皱皱眉头,“不要你帮这样的忙。你就是把张小英搞过来了,我也没办法养活她。我现在这号样子,不想这些事。”

“你现在一天到晚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卵相。”王向阳不屑地瞥着他,“你真的不禁打呢,人民政府只是轻轻一拳,就把你打宝了,连没有男子汉的样子了。”

“冯建军你确实要振作点。”李跃进也说。

“我安排你出去玩几天,散散心。”王向阳说,“换换脑筋,免得你变得越来越瘟。”

冯建军跟王向阳去了广西,这就让李跃进有了进一步接近潘冬梅的机会,李跃进走入一家广式发廊,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让一个年轻的姑娘替他吹了个上峰头,打了很多发胶,使发型充分固定后,就穿着一件新买的天蓝色夹克衫,里面一件白衬衣,还认认真真打了根青色领带,穿着锃亮的老人头皮鞋,步入了向阳水果店。他的打扮让她很欣赏。“你今天不同呀,挺漂亮的。”她说,一笑,“你穿这身衣服很精神。”

“是吗?”他讨好她的样子笑笑,“那我就天天穿这件衣服给你看。”

她脸微微一红,扭开了。她穿着一件紫红色宽松羊毛衫,羊毛衫上印着现代派绘画图案,在她凸凸的胸脯处有两只一大一小的眼睛,很别致。这件羊毛衫使她的脸更显得红润迷人。“这件衣服,我以前没看见你穿过?”他找话说。

“这件衣服又不好看。”

“我喜欢看你穿这件衣服。”他继续盯着她的身段,“这件衣服使你很迷人。”

她脸又一红,把目光抛到街上。李跃进也跟着她的视线瞧过去,看着街上行驶的车辆什么的。一个女人径直走过来买苹果,在苹果堆里选了一气,然后把苹桌放到秤盘上。潘冬梅称完苹果,接了那姑娘递来的钱,待姑娘走开后,李跃进找话说:“我觉得你称苹果的动作都很好看,表情也让人觉得舒服。”

“是吗?”

“我是说真话。”

潘冬梅又把视线移到了街上,街上阳光灿烂。隔壁店子的音响里传出来一首非常动人的抒情歌曲《涛声依旧》,李跃进跟着她一并瞥着街上,嘴却不自觉地跟着隔壁商店的音响低声哼了起来: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无助的我,已经远离了那份情感,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了你面前……

“这首歌好动人的啊。”当这首歌完毕后,李跃进说,“我喜欢听这首歌。”

“我也喜欢听这首歌。”潘冬梅说,望着门外的蓝天。

晚上很快就降临了,两人都不觉得,天就断黑了。街上亮起了路灯,霓虹灯在沿街的屋顶和门楣上闪耀着一片美丽。潘冬梅关了店子,两人走了出来,他送她回去,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跨上一辆中巴,接着在书院路下了中巴,又在一弯钩月下走着。他把她直送至她住的家门前,才走开。他以为她会请他上楼去坐,她没有开这个口。他走到街口,又折回来,站在那幢六层楼前望着上面,那个窗口亮着灯,那个窗口是绿百叶窗帘。他犹豫着是不是上楼去敲她的房门,但他没这样干。他觉得这样干会让她感到突然,甚至不知道怎样应对他而难堪。我和她一定会有爱情发生,他对自己幸福地说。

次日仍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吃过早饭,他甩下碗筷就出门了。他径直到了向阳水果店。她对他的来访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看着他没说话。两人沉默了几分钟,他才找到一个话题同她说话,自然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关店门(卷闸门)时,他那只练过铁砂掌的手有意在她浑圆的屁股上摸了下。他感到了柔软,感到了有一股什么电流似的东西传到了他心里。她没吭声,直起腰,瞥他一眼向前面走去。这一回两人在街上走的时间更长,直到脚都走酸了,她才对驶过来的一辆中巴招了下手。他们在书院路下了车,两人很快就走到了那幢楼前。他开口了:“我脚都走累了,到你屋里去喝杯茶看。”

“没有开水,要烧。”她这么回答他说,往门道里走去。

他跟在她后面,紧盯着她的腰身,上了一层楼,又上了一层楼。她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又打开钉白铁的房门,按亮灯,先一步迈了进去。客厅的地上做了拼木地板,进门要换拖鞋,李跃进换了双红拖鞋,走进去,关了门。“你们家搞得很阔气啊。”李跃进用一种夸张的表情说,“什么都很漂亮,一看就知道屋里有个漂亮能干的女人。”

“你说得好听。”她说,一笑。她为他泡了杯雀巢咖啡,把热烘烘的咖啡送到他手上,“喝咖啡啰。”她一笑,坐到一边。

李跃进端着咖啡觉得很烫,忙把咖啡放到造型新颖的红木茶几上,然后把背靠到红木沙发背上,感到很惬意地打量着这间房子。这是间墙壁贴了暖色墙纸的,顶上吊着二级灯片(日光灯藏在灯片内)顶的房子。家具是昂贵的仿古红木家具(与墙壁颜色协调),一台画王大彩电立在看上去结实的赭红色矮柜上,旁边还有一台带卡拉OK功能的美国音响,再旁边是一台酱红色电话,一切标志着这个家庭已经迈上了幸福的康庄大道。李跃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觉得自己这是第一次走入一家家里摆设均走向高档的家庭。他不动声色地弯下身来,端起咖啡,做出自己很懂文明礼貌的样子,低下头喝了口,然而咖啡还很烫,烫疼了他的嘴唇,使他感觉到舌头上还起了泡。“好烫,”他说,慌忙放下玻璃杯,“我没想到还有这么烫。哎哟,我的舌头都可能烫起泡了。”

“是吗?”她看着他,“那就对不起啊。”她笑笑。

他想这个女人碰不得。他昂起头,两边望望,心里在想走还是不走,见她低着头掰自己的手指,又感到她的这副模样很可爱。“王向阳每次出门,”他笑笑,盯着她,“你不怕他在外面瞎搞?现在外面好多妓女。”

他这句话只是随便说的,只是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便开玩笑说似的说的。但这句话却打动了潘冬梅的心怀,燃起了她珍藏了三年的报复欲,就宛如火把一堆干柴点燃了。三年前,王向阳去广西搞鲜荔枝时,染上了淋病,又把淋病很好地传到了她身上。几天后,当王向阳小便,觉得龟头有点疼,且尿道口上流白脓水时,他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让潘冬梅也去医院检查,当然她身上也有了。女人患了性病,比男人患了性病总要难治些,而她愤恨的是,这个淋病的传播者竟是对她海誓山盟的丈夫。从她知道她冤里冤枉地患了淋病起,她就产生了要让他戴一顶绿帽子的报复欲。这种报复欲若即若离地跟了她三年,就仿佛一个梦想跟了我们三年一样,让她烦恼也让她失望。她喜欢的男人总是离她很远,她不感兴趣的男人却苍蝇一样围绕她飞。李跃进是介乎两者之间的男人,有点喜欢,但不是很感兴趣。她起身,走过去,打开音响,塞了一张激光唱片进去,让李跃进听舞曲。她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她以前也放过一次舞曲给一个英俊的青年听过,那青年是她的高中同学,对她有感情,但不敢有侵犯她的举动。“我喜欢听音乐。”她说。

这是一支充满柔情的慢三舞曲,是用萨克斯管吹奏出来的舞曲,在这春天的夜晚里,这支舞曲在这间光线柔和的房子里情调很深地飘扬着。李跃进的两条腿直了起来,就是说他站了起来。80年代初,当他成为自食其力的工人,脑子里渐渐产生了追求女人的意识后,他的月薪除了抽烟,基本上是倾泻在舞厅里,就宛如山洪都流进了湖泊里似的。这几年他摆了桌球台,倒是很少进舞厅里玩了,偶尔进进歌厅,他只是伸直两条腿,听听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用甜美的声音唱歌,欣赏欣赏别人的姿色,以此松口气。“我好久没跳舞了。”他笑笑,“我还是谈爱的时候跳过舞。”

他走上去,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抓着她的一只手,跟着萨克斯管吹奏出来的舞曲转动起来。她望着他,他看着她,两人这么近的距离彼此瞧着,这当然就有了那种感情产生。他笑着看着她,她也对他一笑,两人那么近的彼此一笑,自然就抱到了一起。“我和我堂客没一点味,”他损害他妻子说,“她是个极麻木的女人,什么都不懂。”

“是吗?”她非常诱人的模样看着他,轻轻地说。

他把她抱得紧紧的,这会儿两人已不是跳舞了,而是紧紧地搂着,主要是他搂着她。“她是那种智力有缺陷的女人,”李跃进伤心地道,“我真的见着她很烦躁。当年冯建军和刘建国霸蛮要把我和她捏在一起,真的脑壳疼。我对她没一点爱。”

他拼命表白他的为人,他倾诉他的苦楚。他这是生平第一次向一个人诉苦,他身上的爱和恨都被她激发了。他感到他在她面前浑身都是力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还在七年前,我第一次在王向阳家里看见你,我就爱上你了。”

“是吗?”她幸福地一笑。

他把她搂到了床上,床是席梦思床,很有弹性。他把她压在床上,把她的衣服剥开,舌头便在她的胸脯上疯狂地舔着。她一下就被他舔得一身发软了。

李跃进抬起头瞅着她那张美丽的桃子脸,“我要好好地看够你,吻遍你的身体,你太让我爱你了。”他向她倾吐自己的爱情,“我觉得我好爱好爱你的。我还从没认真爱过女人,我想爱,但没女人给我爱。我要好好地爱你爱你。”

她望着他,她觉得他非常真实可爱。“你其实是那种逗女人爱的男人。”她说,“你的脸长得并不丑,看上去成熟又单纯。我其实也也也喜喜欢你。”

李跃进醉了,因为没一个漂亮女人对他这么说过,他更加疯狂地搂着她。他觉得这个世界终于向他李跃进敞开了一扇大门,让在情感上干枯的他也看到了春天,看到了雨露。他多年来梦想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做得风情又漂亮的女人自愿许身于他,现在他搂在怀里的就正是这样一个女人。他太美了,感到老天爷并没亏待他,他这么多年来活得并不冤枉!他更痴迷了。

“李跃进李跃进李跃进。”她激动得情不自禁地不断吟唤他的名字。

李跃进又抬起头看着她,她也很情爱地看着他。她的那双眼睛很迷人,在李跃进看来里面有一个春天,那是一片由清泉汇集成的纯净的池塘,深澈见底。他进去了,很激情和勇敢地走进了那个美好的世界。他在过性生活中,从没这么激动过,他仿佛不是在做爱,而是在那片清澈的池塘里游着,如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他这一日进去,就没有再出来。

第八节

爱情是什么?很多哲学家、政治家和文学家都对爱情作了各种各样的理解,都对,但都不够。例如柏拉图,这位哲学家对爱情的阐述真是太精辟了,但是放在90年代的今天“柏拉图式样的爱情”真是太软弱无力了,就好像小孩玩家家,经不得一捏。又例如弗洛伊德,这位精神病医生兼哲学家对爱情的解释,不过像一个外国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唠唠叨叨,离90年代的李跃进和潘冬梅太遥远了。他们根本就不看这样的书,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柏拉图和一个叫弗洛伊德的男人,并写过很多这方面的书,而且在他们死后这么多年了,他们写的书仍拥挤在世界各国的图书馆里,并且有戴眼镜的人去读它,并在这些已变成灰的他们身上去获悉知识和灵感。

李跃进不读书,他只愿不动脑筋地看看地摊上买的,封面上有刀枪剑影且有色情意味的,描写凶杀或暴力的书刊。这些书刊上的廉价故事并不能激动他,但可以供他在茶余饭后闲扯。潘冬梅也不看书,她也只看看这类杂志,倒不是她喜欢看这类杂志,而是别的书她看不懂。她一捡起什么作家写的书就脑壳疼。她是个生活得很直接的女人,她的爱憎都写在脸上,就跟作家的爱憎是写在纸上一样。她也没有什么人生目的,甚至也没有追求。她也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女人,但是她喜欢李跃进。这很重要!

有的女人爱男人,是她爱这个男人聪明:有些女人爱男人,是因为这个男子汉很英俊;还有的女人爱男人是凭直觉,她直觉上喜欢他;另外一些女人爱男人,是出于性欲的需要,这个男人能满足她,这个男人很行。就这么回事。李跃进没王向阳会赚钱,但李跃进的脸上却有阳刚之气,仅这一点她就很喜欢。王向阳虽然聪明,且爱她,但身上有女人气味,说话和干事都有女人味道,不利索。李跃进则不同,说话男子气十足,手也是男子汉那种一拳打出去,很够分量的手。这双手可以随便把她举起来,把她举得头能触到天花板上。他身上有男子汉的汗味,这种味道很好闻。他出粗气是男子汉出粗气,显得凝重和有力量。他是第二个走进她心怀的男人,而且是在她成熟后走进她心灵世界的第一个男人。

“你是那种什么都不怕的男人。”她赞美他,“你是真正的男人。”

“我的拳头可以把桌子打烂。”李跃进吹嘘说,“我以前在知青点练铁砂掌,有次一掌拍下去,床板都炸裂了。他们都怕我发宝,就是冯建军也怕我发宝气。”

“你真的很爱我?”她希望他爱她地看着他。

“我以前从没这么认真地爱过一个女人,”他说,“现在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我爱你!你要是能跟王向阳离婚,我马上就跟龙艳艳分手。我和她连结婚证都没扯的,迟早我要把她抛弃。她身上没一点女人气味。我不喜欢。”

“你是第二个和我睡觉的男人,”她老实说,非常钟爱地凝望着他,“第一个是我丈夫。我喜欢你。你让我喜欢,没什么道理讲。”

“真的吗?”

“我不必要骗你。”

“你真的爱我?”

“真的爱你。”

“我不相信你真的爱我。因为我身上没什么优点。”

“我觉得你身上有优点。”

“你真的这样看我?我太高兴了。”

“我最喜欢一个男人。

“谁?”

“就是你,还能有谁!”

“在这个世界上,我就爱你潘冬梅,我再不会爱别的女人了。”

“这是你说的,你要记住今天晚上说的话。”

“我保证记住。”

“我现在又想要你进去。我又想你干我了。”

“我也想干你,我一离开你就更想干你,我天天想的就是你,不是别人。”

“那你快点进我的里面来,亲爱的。”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这是初夏的一个晚上,当然是利用王向阳不在家的一个晚上。窗户敞开着,好让新鲜空气和微风光临他们的爱情。夜那么深,那么静,他们的情话,还有他们做爱时发出的吟唤声跟鸟一样飞进了楼下一家人家的窗户里。这家的男人认识王向阳,他跟王向阳以前是邻居,物资大厦征用他们的地皮,于是他们一并成为拆迁户搬到了这幢楼里。他站在窗户旁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终于肯定说话的男人不是王向阳。王向阳的声音有点女人味,没这么粗。“潘冬梅偷人。”他对他老婆说。长沙市民形容有夫之妇有外遇时,就是这么直言不讳的。

第九节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丑事扬千里。潘冬梅偷人自然是丑事,于是就被当做公开的秘密四处传播,这栋楼里的一些年轻人当然就都晓得了。“你堂客应该改个名字,不应该叫潘冬梅,”一个年轻人嘲笑王向阳说,“应该取名潘金莲。”

另外几个年轻人就很快活地直笑。

潘金莲是著名古典文学名著《金瓶梅》小说里一个勾引西门庆谋杀亲夫的淫妇。王向阳尽管没读多少别的书,但是被视为淫书的《金瓶梅》,他还是读过的,虽然读的是香港出的删节本,但起码知道潘金莲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瞅着这几个笑他的年轻人,问那个要他跟堂客改名字的年轻人说。

楼下有一家餐馆,是一个坐过牢的年轻人开的,名为“好好饭店”,他也是1958年出生的,说来说去与王向阳还是小学同学,虽然不同班。他开这个饭店,是为熟客开的,经常有年轻人在他店里吃夜宵吃到深夜。王向阳那天就是深夜打麻将回来路经这个好好饭店时,被这几个吃得半醉的年轻人大声叫住,并进行调侃的。饭店老板是个吃过亏而不愿意轻易惹事的人,忙走过来对王向阳说:“莫听他们瞎说,他们都喝醉了酒。”

那个年轻人打了个酒嗝,“我还没醉得那样糊涂。”他一口酒气地说,“你坐。”他指着一张靠背椅对王向阳说,“你坐,我们扯扯闲谈。”

王向阳一脸疑惑地坐下了,看着这几个他都认识的一天到晚在社会上乱玩的年轻人。“喝酒。我们先喝酒。”一个年轻人瞅着王向阳,“一醉解千愁,喝酒。”

王向阳有家有室有店子,当然不像他们这么愁。他轻蔑地一笑,“我不喝酒。”他找理由说,“我一喝酒人就不舒服,人就一身发软。”

“我们就是要你软。”另一青年开他的心说,“喝酒。是朋友就喝酒。”

王向阳急于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他跟潘冬梅改名字,就看着他们说;“酒不喝,吃点菜可以。”

“给向阳哥倒杯酒,”他们中一个最做得人起的青年吩咐他的朋友说。当另一个青年非常听话地为王向阳倒了杯酒并放到王向阳面前后,最说得话起的青年端起了酒杯,“向阳哥,你又不是别人。我敬你一杯酒。你喝不喝?”

王向阳不愿意喝:“我喝不得酒。真的喝不得。”

“你看我不来啰?”最说得话起的青年盯着王向阳说。

“汪哥,你莫这样说。”王向阳客气道,“我敢看你汪哥不起?那不是吃了豹子胆!”

最说得话起的,在这些年轻人中有“领袖”意识的青年姓汪,长得魁魁梧梧,从小就爱讲狠斗勇,被这条街上的很多人都敬称为汪哥。汪哥端起酒杯,举到王向阳的鼻子下,“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肯给我面子?”汪哥瞪着他,他的目光是让王向阳有所顾忌的。“你说不定哪一天,会要我帮忙的。你信不?”

王向阳觉得这个人是可以在关键场合利用的,例如自己吃了亏,请他去打架,就可以把那个“亏”捡回来。“好,我喝一杯。”王向阳退让道,端起了酒杯。

两人碰了杯,彼此就把酒一饮而尽了。“够朋友。”汪哥说,“你给了我面子。”

王向阳不是要听他的这句客气话,而是要听跟着汪哥一起玩的那个青年解释,他为什么开口就要他跟妻子改名字,而且改潘金莲这个名字。“你刚才说那话是什么意思?”王向阳吐着一口酒气说,不安地盯着他。

这个青年正犹豫着是不是告诉他实话时,店老板开口了,“他是喝多了酒,开你的玩笑。”店老板说,“你们莫没事惹事。他们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信不得。”

王向阳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汪哥,你说老实话看?”他紧张地瞪着汪哥。

汪哥一笑,打了个酒嗝,“这事情你最好是自己去观察。”汪哥说,“话说到这个分上就要得了。至于你将来有用得着我们的,不是吹,事事都可以跟你做到岸!”

“我就是想知道,我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向阳膘着他们。

他们终究没有说。但是这己经等于说了。

王向阳走进家门时,看潘冬梅的眼神就不比往常了,往常他的目光里面有爱,有歉意,还有比较旺盛的性欲。这一天深夜走进家里,他是用一双审视的眼睛瞧着熟睡的她,就跟民警审视小偷一样。她闭着眼睛,脸上尽是睡眠,失去了那种红红润润的妩媚。这种妩媚他看得太多了,也体尝得太多了。她身上的妩媚是他培养出来的。她比他小九岁,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面临毕业的高中生,她脑壳里除了中学课本上的知识,还懂得什么?他让这只小鹿懂得温柔,懂得妖艳,懂得性生活是搬到这套两室一厅里的故事。他买了大彩电,买了日本松下录像机,从广州带来了两盒“毛片”。他要开导她的性生活意识。她对性生活是抱着一定的抵触情绪的,他让“毛片”去教育她。“你看,看见吗?”当两人坐在电视机前

观看“毛片”时,他指着一个妖艳的女人说,“这个女人好懂得招呼男人啰!我最喜欢这种女人。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这种女人,这种女人好。”

她看他一眼,羞涩得一笑。“我怕看得。”她把头扭开了。

“看。”他说,“我要你看。”

她看,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看。她被荧光屏上那一对做爱的男女感染了,她的眼睛亮了,水汪汪的。“他们怎么敢拍这样的片子?”她不解地问。

“人首先是动物,然后才是人。”王向阳批评她说,“而你呢,把动物的本能丢到外婆屋里去了。每次我和你过性生活,你就一副不愿意的样子,搞得我烦躁。”

他们等不及看完就上床了,她体现出了女人的疯劲,这个疯劲当然是来自于荧光屏上的教育。他为激发起了她的本能而得意,他在享用她的激情时,感到自己拥有一个天地,这个天地就是这个女人。

“有的女人长得漂亮,但是不端庄。有的女人长得端庄,但又不妩媚。”他指出她的毛病说,“你是长得漂亮,但并不妩媚的女人。你要是脸上多点妩媚,你会更让我爱你。我喜欢脸上有些媚劲的女人。事实上,男人都喜欢骚女人。好多男人都在外面打鸡,因为他们的妻子身上没骚劲,而这种骚劲是让男人向往的。”

王向阳盯着熟睡的妻子,在他心目中她不过是只小鹿,一只他亲手栽培的小鹿。难道这只小鹿越过了他这面篱笆,冲了出去?这片天地里难道进来过其他男人?这个男人会是准?他把她弄醒了,他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薄毯,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带点恶意地拧着她的乳头,把她掐醒了。“莫吵我。”她睡意蒙眬地说,“我要睡觉。”

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了那种渴望他爱抚的温柔,看到的只是强烈的睡眠,就跟我们看到的不是春天,而是空漠的冬天一样、他一脸恶意地拧着她的鼻子,对方用嘴巴呼吸,他又用另一只手按着她嘴巴不让她出气。她终于睁开了黏着眼屎的眼睛,迅速举起一只手打开了他捂着她嘴巴的手。“你有病吧?”她说。“你想掐死我?”

王向阳一笑,他本想质问她最近他不在家时,她干了什么勾当。但王向阳是个工于心计的、心里能存住事情的人,现在任何证据都没有,他不想打草惊蛇。“我想日你。”他说,观察她对这句话的反应。

她的反应更让他觉得她可疑。“我要睡觉,我好累的。”她作出决断说。她脸上除了困意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就仿佛我们看见天上除了乌云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一样。“别把我搞醒了,我要睡觉。”她又说。

他第一次有点恶心她,心里有股邪火往上一蹿,把她的裤子扯了卜来,毫不跟她客气地干着她,很粗暴。“你是个骚鳖!”他骂了句,还在她胸脯上狠狠揪了两把。

“哎哟”她叫了声,很愤怒地睁着两只眼睛瞪着他。“晓得疼就好。”他尖声说,一脸阴毒地一笑。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