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葵花(长篇小说)
作者丨何顿
第六章
第一节
彭嫦娥拖着不肯离婚拖了整整一年零两个月,这与她计划的五年持久战来说,还是大大地缩短时间了。这个促使她缩短“战争”的人既不是她姐姐,也不是她父母(她的倔强是令她父母和姐姐都望洋兴叹的),而是一个剪平头戴眼镜,脸上很斯文的男人,这个男人也是1958年所生,属狗。他生着一张白白的老鼠脸,看人时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形容。他在认准彭嫦娥的面孔以前,他的爱情一直就是一片沙漠,没有人肯把爱情给他,在他面前,女人都非常吝啬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太矮了。一个人太矮了,自然是一种不幸,在他身上这种不幸却来得更明显。这个不幸的矮个子男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他的小学不是在幸福街小学读的,而是在一所工厂子弟学校读的。他的初中是在十七中读的,但与我和冯建军等人不同班,高中我却和他同班了。他是我们高中同学里第一个考取大学的,1977年他就考上了。他不但读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获取了硕士学位。按说,他应该可以找一个很好的女人做老婆的,但“按说”两个字是不能取代爱情的。他姓高,个子却太矮,只有一米六多一点,加上眼睛又不好,说话又怕羞,而且社交圈子又小,当然就没有爱情光临他。他只好把自己整天关在书房里,坐在桌前读书写论文,一心沉醉在书本的海洋里,拼命去寻找自己活着的价值。彭嫦娥没有关注他,是他先关注彭嫦娥。教授就住在离那栋小洋楼不远的另一栋新楼房里。那个时候他可不是教授,而是大学里的一般教师,没事基本上不去学校,而是坐在家里从事所谓学术研究。教授有晚上看书看得晚,而要吃点零食充饥的习惯,就是这个习惯让他渐渐地关注起了彭嫦娥。
“这个女人不错,”他对他父母说,“一个人带着女儿,还要做生意。”
他的父母也这样看,“是不错,可惜了。”他母亲说。
“什么可惜了?”他从眼镜片后面盯着母亲问,不懂他母亲这句话的意思。“可惜什么?什么可惜了?”
“这样好的姑娘,嫁了个在社会上瞎混的青年,不是可惜了?”母亲说。
“那她可以再找一个么。”教授动心道,“我听别人说,她丈夫要和她离婚?”
“她有个女儿,你怕那么好找!”母亲批评教授说,“现在这个世界你怕是我们那个时候,有几个男人心不花?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年轻人,我们根本搞不懂。”
“我不花。”教授说。
教授的一颗心经常像燕子一样,直往鸿运商店里飞去。他常常看书看到半途上,忽然就打住,或者索性合上书,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出神。这个时候,他人虽坐在书桌前,心却在鸿运商店里,绕着彭嫦娥那高挑的身体飞着,就如一只王蜂围着她飞似的。他深感自己喜欢她,而且不光是喜欢,简直是越来越严重地爱上她了。“我太没爱情了。你晓得我这个模样,鬼都不爱我。”他对我说。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从湖北回来,因为没事,就上他家去扯谈。我们先是谈各自的工作是否轻松愉快,又谈一些高中同学的近况,当没有别的话说的时候,他就感叹自己的爱情奇缺。“我这么矮,没哪个女人正眼看过我。”他悲伤道。
“会有姑娘看匕你的。”我安慰他,“你可能是还没开始走桃花运。”
“何斌,”他陡然很严肃地瞪着我,递一支烟给我,“你觉得彭嫦娥这个人好不?”他一脸排红地声明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不说后面这句话,我可能还一时不会这样想,他这么一强调,这就等于是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赶紧打量了下他的脸,他的目光躲开了我的目光,可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很快。“冯建军喜欢上了张小英,要跟彭嫦娥离婚。”我说,“你认识张小英不?”
“张小英我不认识。”
“你应该认识。就是我们读初中的时候,那个在台上跳《白毛女》的女同学!你未必没一点印象了?”
“哦,我晓晓晓得了。”他这么说了句,脸上又恢复了正常地望着我。
“彭嫦娥为人很善良的。”我说,“我觉得她和冯建军缘分已经尽了。离婚只是迟早的事,你可以看得到。冯建军这号人的性格,我太了解了,我们经常玩在一起。”
“我觉得彭嫦娥好蠢的。”教授分析说,“既然他已经不爱她了,就离婚算了,再找一个爱她的还不迟。何斌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这还要问!”我抽着烟,看着教授那张因为缺少阳光抚慰而苍白的脸,“但是一个女人是很难想得通这些事的。她觉得她把最好的春青都花在冯建军身上了——我是听冯建军说的,她不甘心。”
“她现在又不老。”教授对她的观点不以为然道,“还只二十六岁,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吊在这棵不爱她的树上磨阳寿做什么?我要是她,就会把眼睛放在别人身上去。”
我感到教授之所以为她的青春辩护,是他有些喜欢她。这可能对彭嫦娥是件好事。教授虽然相貌不是那么对得起人,但毕竟他是有知识的大学教师,至少他懂道理!“彭嫦娥其实是个好女人,”我故意用这些话激发起他的爱说,“但是她离了婚之后,哪个又会喜欢她?不过我又相信,喜欢她的男人毕竟会有,她那么漂亮,味道也好。只是她又还能找到好男人不?这就是个问题。”
“你所指的好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他很认真地问我。
“比如说,至少要有文化,而且要有涵养,”我笑笑,“但是现在这样的男人少。她碰不上,不是又一次陷入麻烦?所以找个好男人也困难。”
我们谈了很多彭嫦娥,最后我索性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彭嫦娥?”
“我跟你说实话,有点喜欢。”教授承认说,“正如你说的,我喜欢她那种味道,味道正,不做作,朴实无华,我讨厌那种很艳丽的女人。”
真是黄瓜白菜,各有所爱。难怪他一个劲地缠着我谈她,离开三四句话,又谈到她身上去了。他总是把我的话题引到彭嫦娥身上,他要从我这里不断听到对彭嫦娥的赞美,以证实他的眼光。当然整个一下午,我和教授就讨论彭嫦娥身上的一切一切,只差讨论她的下身了,因为暂时还只有冯建军拥有那个专利。我和教授都是无权去涉猎的……
第二节
教授在我身上获得(主要是得到了我的鼓励!)征服彭嫦娥的信心后,就开始有计划按步骤地进行了。一天,彭嫦娥对女儿的语文考试成绩大怒(打87分),举起一根绿绿的塑料尺就要打明明,正好被教授有意无意地撞见了。我说他有意,是他看不进书了。那天,他很厌然地坐在窗前,拿起一本黑格尔的美学著作,打开放在书桌上,可是他在枯燥无味的书本上,读进脑海里的不是美学理论,而是彭嫦娥那张可爱的脸蛋。“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他对自己不满意道,“我这是看什么书?!”他索性扔下书本走了出来,他当然就碰见了彭嫦娥教女心切的那副可爱的样子。
“把手伸出来。”她命令女儿说。
明明不肯伸出手来地哭道:“妈妈不打,妈妈不打。我表现好,我下次考好……”
“把手伸出来。”彭嫦娥厉声说,怒容满面地瞪着女儿。“要你打100分,你只打了87分,不打你,你会有进展?快点伸出手让妈妈打。”
教授血往上涌,感到正好有理由保护明明了。他赶紧走进店里,用自己那一点也不高大的身体护住了明明的身体。“孩子考试不好有什么关系?”他说,“下次考好就是了,明明,你说呢?”
“我下次考好,妈妈。”明明哭道,“保证考好。妈妈莫打我要不?”
“不打你?就是要打你。”彭嫦娥恶道,就要走过来打。
教授忙转过来又用身体护着明明。“你这样做,只能使你女儿以后惧怕考试。”他用责备的眼神瞥着彭嫦娥,“87分又不是蛮差,要她下次考好就是了。打她干什么?”
彭嫦娥当然就住了手,明明就很感激教授救了她地叫他“高伯伯”。教授很高兴,当然就把明明搂在怀里,充分把父爱给她。“明明,伯伯带你去散散步好不?”他说。
明明很乐意道:“好,高伯伯。我们散步去。”
教授自然是牵着明明走出了鸿运商店,向街上走去。“妈妈经常打你吗?”教授边走边问,看着天真可爱的明明。
明明把脸蛋一扬,很聪明的模样说;“有时候打,有时候我一哭,妈妈又不打了。”她又懂事地说:“我妈妈一个人要做很多事,爸爸要跟妈妈离婚,不回来了。”
教授就很怜悯地瞅着明明(他心里更怜悯彭嫦娥):“你不帮妈妈做点事吗?”
“妈妈只要我把学习搞好。”明明说,骄傲地一笑(这种笑容他以前在彭嫦娥脸上见到过),“我要帮妈妈做事,妈妈不要我做。”
教授引着明明在街上玩了很久,从明明的嘴中他得知了许多彭嫦娥的情况,例如彭嫦娥不肯离婚等等。教授心情沉重却佯装欢笑,带着她步入一家百货商店,为她买了辆很漂亮的汽车,又为她买了个能叫的小狗,还为她买了个可以笑的布娃娃,还为她买了零食吃,直到把口袋里的钱掏尽,才捧着这一大堆玩具和零食走回来。教授这样做,无疑是想讨好明明,更进一步是想讨彭嫦娥的喜欢。这等于是向彭嫦娥宣告:我己经爱上你了。
彭嫦娥见教授和她女儿手上捧着那么多东西,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她非常纳闷。“你要伯伯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她谴责女儿说。
“是我自己主动买给她的。”教授声明,一笑,“我喜欢明明,明明好可爱的。”
彭嫦娥生平第一次认真盯了眼这个常到她的小店子来买这买那的教授,教授一米六多一点(这个高度的男人是不配她用眼睛去看的),一张老鼠脸白白的,五官不算难看,说起来眼睛还是双眼皮,眼白很亮。她觉得教授身上别的都不行,这双眼睛倒是长得好。“我特别喜欢你,明明。”教授一副懂文明礼貌的形容,“是我要跟她买。明明说你会批评她接别人的东西……你不要责备明明。”
“好多钱?”彭嫦娥不想欠他的情。
“不要谈钱,要谈钱我就不会跟她买。”教授脸上有点激动,“我喜欢明明,这点钱我出得起。我喜欢带着明明散步,她很天真可爱。我觉得跟明明很好玩。”
彭嫦娥没再说什么,她再傻也明白教授的心意。教授时常来,用一双很亮的眼睛看着她,她起先觉得好笑,此刻她却有点心慌意乱,于是将目光抛向了街上。教授脸上也不是很自然,一颗心跳得很厉害,脸上的肉都被那颗上蹿下跳的心扯得抽搐起来。他怕再呆下去,自己就会露败相了。“我走了,明明,再见。”他说。
“明明,谢谢高伯伯。”彭嫦娥醒过神来的样子说。
教授很高兴,觉得今天自己向前推进了一步。她有点脸红,这以前在她脸上从没有过!教授走出来后,很快活地想。我会有希望。我要好好珍惜她,要赶快把她抓到手,别拖拖拉拉,以免别人捷足先登。我会有希望,我感觉到了。
第三节
教授的感觉不错。那天以前,在彭嫦娥眼里,教授只是那种很不起眼的青年,她压根儿就没想过去注意他。在此以前,她的感受是:这个男人好矮啊。那天晚上,当她关了店门,躺在床上睡觉时,她面对着桌上的那堆新玩具,却觉得这个青年知大事识大礼,而且长得也不难看,又是大学教师,只是矮了点。不过这个矮一点却让她心里不舒服。他比我还矮二片豆腐,她不满意地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样的青年却靠得住。
九月里一个秋阳似火的下午,冯建军骑着摩托车,很神气地驶到店子门口,摘下头盔,一脸高傲地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当时教授正好坐在店堂的吊扇下与她说话。教授看见冯建军,脸上很平静,而彭嫦娥看见对方脸庞却忽然一红。区别就在这里。这只能说,彭嫦娥已经把教授放在心上了,只是很不愿意让冯建军撞见。
“晓得享受嘛,一边做生意,一边谈爱。”冯建军也认识教授,毕竟是一个学校又是一届毕业的同学,但他很轻蔑这个矮子。“想好没啰”他是指离婚。他是故意来的,冯建军听别人说,那个大学教师经常往鸿运商店跑,他是故意赶来直奔主题的。
“拿三万块钱来,”她还是坚持原来的立场,“我马上就跟你离婚。”
“我没有那多钱。”
“那就没谈的。”她跟谈生意样回答说,“我反正这一世己经毁了,不要了。”
“一万元,两个人痛痛快快地了结。可以不?”
“三万一分没少。”
“你是讲相声。”
“讲相声就讲相声。”她说,不看他。
冯建军骑着摩托车走了,这时一个人走上来买东西,她迎上去服务,然后又坐下来,眼睛不看教授,而是低下头看自己穿着凉鞋的两只脚。
“你说你这一世已经毁了,”教授帮助她认识前途道,“你这话是对自己的一生不负责任。你还只二十六岁,以后的路还长得很呢。你是七十岁,你说这话,我不会说你。你只二十六岁,生活还长得没有尽头……你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去想,更不要这样认为。”
她觉得他的话很暖她的心,相形之下,她当然就更恨冯建军了。“我好恨他呢,你不晓得。”她说,“他对我的爱是变态的。他打我不做人打,怪我害了他的养母养父……从他把我欺骗到手后。我没一天不是担惊受怕。”
“那你怎么还不跟他离婚?”教授质问她。
“我就是要害他也别想得到幸福。”她咬牙切齿道,一脸气愤,“我拖一辈子都只这么大的事。张小英二十八岁了,她不能拖。她拖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我就是想看到我还没和他离婚,张小英就有孩子了,出大笑话。我要害他们一世也别想如意。”“你这种心理不好。”教授别有用心地疏导她心里的沉渣说,“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人,不应该是这样想。你这种心理也是变态的。不好,真的咧。”
“我恨不得把他吃下去,你不晓得。”
“我晓得。他确实伤害了你。”教授跟在大学的课堂上授课一样,所不同的是面对的学生只有一个。“但是重要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前有句话,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怎么还缠着不放?这说来说去,还是害了你自己。我要是你,早就把这件事情甩在一边不理了。世界好广阔啰?犯不着纠缠在过去的痛苦上!”
“你不懂我的心。”
“我很懂你的心。”教授大声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把他吃下去。但是,”教授暗示她说,“你把心放到别人身上看看,还有人爱你呢。”他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露骨,又赶紧补一句,“至少你女儿是爱你和需要你的。别人我就不说。”
“有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活了。”她伤心道,“我觉得活在这世上没有意思。”
“人生下来的意义就是活下去。”教授又像跟大学生上课样说,“死要死得值得。没有意义地去死,狗都不如。你现在还这么漂亮,生活的大门还刚刚向你敞开,你懂不?你要站高点,放开心去想,什么事情就都简单了。”他举例道,“我就是这样想的。”
彭嫦娥心里舒服多了。
第四节
彭嫦娥真的开始试着去爱这个个子比她矮二片豆腐的教授了。她觉得他很会说,他的脑壳里装着很多她看不到的见解,这些见解犹如一只大手似的,总是在抚摸她的伤口,而且牵着她向另外一条路上走去。这条路通向一处爱情的港湾,那里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一天晚上,她颤颤栗栗地试着把自己的身子给他了。那是十一月里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两人谈心谈得很晚,明明在姥姥家里,只有他们两人坐在电灯下说话。外面雨下得很大,淅渐沥沥,天公泼水一样。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俩谈情说爱。教授主讲爱情,主讲生活,他充满激情,把生活的蓝图描述得跟画家画的似的,那里有山有水,鲜花遍野。“我喜欢过那样的生活,”他把她往他精心设计的爱情陷阱里引,“过那种男耕女织的古代田园生活。男的在户外作田,女人在家做饭和纺织。男的耕作回来,坐在窗前读读书,”他描写道,“外面是青蛙叫声,蝉的叫声,空气又好,阳光里飘扬着泥土的芬芳……”
这是一幅美好的山水画。她和冯建军生活的几年里,后者可从没跟她讲过这样的向往,知识分子就是不同,脑海里尽装着蓝图。“我也喜欢那样的生活。”她被他的话感染了。
“我们以后可以自己创造那样的生活。”教授很有勇气了,“爱情是自己找来的,生活也是自己谱写的。一个人要尽量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不要老是和自己过不去。”
他用了“我们”和“爱情”两个词,他很高兴,她没有反驳,这一点太重要了。他后面的勇气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这就是所谓的从点到面。他的爱情就像一支正规军一样,从他心里的驻地出发了,全副武装地向她冲锋了。这是一个连日来,这支爱情的大军早就想攻克的堡垒,现在他感到经过这么些天的冲锋陷阵,他快要占领这片神圣的领土了。他满脸红光地看着她,他正在想我要是抓住她的手,她会作出什么反应时,她却说出了让他一步就跨过了那个战壕的话,“我知道你喜欢我,”彭嫦娥说,“不过……”
“不过什么?”他立即激动地盯着她说。
“我是说,我们不相配。你是一个大学教师,我是一个做小生意的个体户……”
“那有什么要紧!”他又打断她的话说,一下就抓住了她的手,“爱情是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的。况且我还觉得我配不上你呢!爱就是爱,这是没有道理讲的。”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和她的手抓在一起了。他充满柔情地捏了捏,她没有抽回,他更激动了。“我非常爱你,天天晚上都想你。真的真的。”他为了让她彻底放松自己的思想,又说,“我不但爱你,我还很喜欢明明。你也看到了,我是出自内心地喜欢明明,这就正是那种爱屋及乌。没有办法,我全盘接受了你的一切,爱你的一切一切,请你相信我。我不是个讲假话的人,我不但会好好爱你,而且还会对明明好””
他说了很多很多,“我想亲你一下,嫦娥,只亲一下。”“他说,“我太爱你了。”
她没回答,那意思当然很明白了,教授就抱着她亲了下。这一下完成以后,当然就有第二下第三下。他的话,他的亲吻,撩起了她的欲望!她毕竟不是一个胆怯怕羞的少女,当他再一次地亲她时,她主动抱住了他,而且把自己的舌头迅速递到了他嘴里……
第五节
彭嫦娥与冯建军于1987年5月里的一天,终于离婚了。明明归彭嫦娥,鸿运
商店也划在了彭嫦娥名下,另外再给了彭嫦娥一万元钱。本来可以提前几个月离
婚的,两人在明明身上纠缠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冯建军妥协了。冯建军妥协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觉得彭嫦娥带着明明也好,明明毕竟是个女孩子,调皮也不会调到
哪里去;二是替代他的男人是个大学教师,明明可能也需要这样的养父辅导明明
的功课。离婚的前-个星期,他把教授约到一处花坛前谈了一番话,不是谈彭嫦娥,而是谈明明。“彭嫦娥不肯把女儿给我。”他盯住教授说,“你如果做了明明的养父,丑话说在前面,就莫嫌弃她啊。”
教授高傲地扬起头,做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不屑他的话。
“我是喊醒你,朋友。”冯建军不在乎他这副样子,“什么东西都是丑话说在前头好,有的养父总是带别人的孩子不过,又打又骂,嫌狗屎样。我是想要你告诉彭嫦娥,如果你不喜欢,就把明明判给我。免得到时候你又嫌明明。”
“我非常喜欢明明。”教授不在乎明明是他的女儿说,扬起了他那张白白的老鼠脸,“明明聪明得很。我会发自内心地关心和爱护她。”
“你这话要兑现的。”冯建军点烟的时候,眼睛瞥着他仍不甘心,“你叫么要彭嫦娥把明明让给我?你们自己将来又不是不能生孩子,你说呢?”
“我尊重彭嫦娥的意见。”他绷着脸说,眼睛望着天。
“你今天说的每一句话,你将来都要兑现的,朋友。明明如果到时候……”
“我会做得问心无愧。”教授打断他的话,表白说,“请你放心。说实话,明明虽然是你的女儿,但她已经把我当做她父亲看了,非常喜欢我。”
冯建军瞟着他:“反正我是说句丑话啰,莫嫌弃我明明。不然……”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走了。他不喜欢教授这个人,相比之下,他觉得何斌身上没有这种酸气。彭嫦娥找了这样一个男人也好,这样彭嫦娥倒可以“罩”住他了。彭嫦娥的性格很犟,一生气人就跟发了疯的牛似的,勇往直前,当然就撞得头破血流。也许她跟他生活在一起又会有所改变,这谁说得准?反正不是我的事了。他想。他骑着摩托车,望了眼天——天上白云层层叠叠的,向办事处驶去。
第六节
办事处张小英那间淡绿色的房子早己公开地成了他的家。李跃进、刘建国和何斌,要找他帮忙,都是去张小英那里。张小英对他们很客气,不是削梨子就是掰桔子,茶总是不断地添,表现出一副很温柔懂事的样子。张小英的脸上总是一副温情脉脉的笑容,说话轻声细语,时而有思想什么的从她嘴里很朴实地冒出来,让他们赞许和高兴。
她说李跃进:“你读初中的时候,脑壳就不想事。你的毛病就是做事不动脑筋。”
“你说得非常对。”李跃进自己都赞同道,“我是不动脑筋。”
“我呢?”刘建国急忙问她,希望她表扬他。“你对我是什么印象?”
她说刘建国道:“你人很聪明,晓得利用别人,但对人没有害人之心,是可交的朋友。不过要想得到你的帮忙,很难。”
“我是愿意帮忙的人。”刘建国否认说,“我没有害人之心,你说得对。不过你说我不愿意帮忙,这点说错了。我是有力出力的人。”
张小英一笑:“我是随便说的,别放在心上。”
“你对何斌有什么评价?”刘建国问道,感兴趣的样子看着她。
“我不要她评价,”何斌说,“我最怕别人评价我。我这个人胆子小。”
“你的胆子很大,”张小英说,“你和他们不同,在初中的时候就和他们不同。”
“我和他们都一样。”何斌说,“这点你看错了。”
“心里并不一样。”张小英说,笑笑,“你比他们有理想。”
“我没有理想。”何斌否认说,“我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做理想的人。”
这是过年的一天里,他们在张小英房里聊天时说的话。那天,他们在她家里吃的饭,冯建军亲自下厨炒菜,三个人玩到很晚才走。
这天下午,冯建军和彭嫦娥在南区法院门前碰了面,两人走进去办完离婚手续,他走出来,松口气地看了眼大街两边,觉得自己轻松了。他估计张小英此时还在上班,就在街上一个桌球室,打了一气桌球,输了点钱,他觉得破财免灾了,“不玩了。”他说。他扔下打桌球的杆子,非常神气地跨上摩托车,不一会摩托车就驶进了办事处的大门。他锁好车,大步迈上楼时,房里坐着李跃进和章志国。
这个章志国就是十二年前那个教授冯建军爱情知识,但要冯建军买烟给他抽的章志国。章志国到李跃进家找冯建军,李跃进就把他带到张小英的家来了。
“建军哥,”章志国这么叫了声,一脸笑容,“等了你半个小时了。”
“什么好事?”他对他的光临有点吃惊,“你是从不来的,抽烟抽烟。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章志国接过冯建军手中递来的烟,“我有个朋友,在家里等你,找你谈生意。”
“谈什么生意?”
“当然是烟,找你还有什么别的生意?”
“洋烟还是国烟?”
“洋烟,而且要得多。”章志国说,吐口烟,“他们是益阳人,在益阳搞批发。你有好多烟他们要好多烟。你自己去跟他们谈谈,他们都是相当够朋友的人。”
冯建军便随着章志国向章志国家走去。章志国已不住在从前住的那处地方了,而是住在一栋新建的六层楼的两室一厅里,他家住的那几间平房已拆毁了,那儿又要建一栋居民楼。章志国的客厅里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长一张宽大的脸,脸上有些坑坑洼洼,姓易;一个剪着平头,大嘴巴,姓代。“易哥,代哥。”章志国分别向冯建军介绍说,又指着冯建军向他们两人介绍,“冯哥。我们是老朋友。”
“冯哥。”易哥伸出手给冯建军握。“看冯哥的年龄,只怕比我小点吧?”
“你哪年的着?”冯建军问他。
“1958年的。”小易说,用劲捏了捏冯建军的手,表示友好。
“同年的。”冯建军笑笑,“你几月的?”
“那就无所谓了。”小易说,松开手,坐下,“我听章哥说,冯哥做洋烟生意做得蛮红火,做了好几年了吧?”
“有几年了。”冯建军说了声,很自以为是地坐下了。
小代的年龄看上去比他们小几岁,“抽烟,冯哥。”他递了支万宝路给冯建军,“我们还要找你帮忙的,先抽支烟。章哥说起你来,胸脯都快拍烂了。”
几个人说了气这样的话,话题就转到了正题上。“冯哥手上有洋烟没有?”小易瞧着冯建军,“我们特意跟章哥从益阳到长沙来搞洋烟的。”
“我这回跟两个朋友到益阳去玩,”章志国喝口茶,“在益阳结识了这两位朋友,他们在益阳搞烟酒批发,生意做得很大,你有好多烟,他们全要。”
“我现在手上不多。过几天我再到广州去进,”他说,一双眼睛很无所谓地瞪着他们,“你们要得多,我那里现在只有一箱多烟了。”
“给我们,省得我们白跑。”小易说,笑笑,又递支烟给冯建军,“帮个忙。我们是特意跑到长沙搞洋烟的。”
冯建军接过烟夹到耳朵上,“那好说。”冯建军说,对他们一笑,“价格还是一样的,别人在我手上拿什么价,我给你就什么价,可以不?”
“健牌是好多钱一条?”
“五十五块一条。”
“希尔顿呢?”
“希尔顿三十四一条。”
“这么贵?”
“长沙街上,希尔顿一包卖三块八或四块。”
“健牌呢?”
“六块,盒健卖六块五。”
“我们要得多,有点少没着?”
“没少。”冯建军盯着小易那张一副讲义气的宽脸,“我们都是冒着被没收的危险,从广州胆战心惊地走私来的。你要晓得一没收,钱就到人民政府的口袋里去了。”
小易举起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好啰,就按你冯哥的价成交。什么时候去提货,你把个时间给我们?”他说着,望了眼他的朋友小代,“我们最好是能够马上就去提货。”
冯建军瞥一眼坐在一边的李跃进,后者从进来起就一直是那么一副样子坐着,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望着他们说话。“你带他们到王向阳那里去?”他安排李跃进,“你跟向阳说,我要你带他们来拿烟。
“你最好是写个条子,”李跃进说,“一下拿这么多烟走,怕向阳万一不肯,怀疑我在中间有什么‘路’,害我白跑一趟。”
冯建军就趴在桌上三言两语写了几句话,交给李跃进,接着就站起来要走。李跃进追出来,章志国也跟了出来,“建军哥,”章志国走上来,拍了拍冯建军的肩膀,“你给了我面子,我章志国会记得你。”
“莫讲这种话。”冯建军笑笑。
“这些益阳人都很讲义气的。”章志国(他原本就是益阳人,他家的亲戚都在益阳)又向冯建军介绍说,“你莫看他们样子不恶,打起架来很忘形,命都不要的!你和他们交朋友,我保证你不会有亏呷。”
“到时候再看。”冯建军不屑于跟他们交朋友的神气一笑,“好的,李跃进你就带他们去拿烟。我还有事。”接着他发动摩托车,走了。
第七节
冯建军把摩托车停在办事处的车棚里,上到三楼,掏出钥锁拧开房门,张
小英不在,只是一片绿色展现在他眼前。他把头盔搁在椅子上,脱下罩衣,打算睡一觉。这几天,两人恩恩爱爱得太多,腰有些酸,精神也不是很正。他躺到床上,扯过毯子盖到自己肚子至胸脯上,眼睛就望着窗外白白的天空。他点了支烟,打算抽完这支烟再睡觉。现在我得重新组织一个家了。他想。在这个家里再不能有暴力行为了。彭嫦娥的性格之所以变得这样犟,是在我的拳头下成长成这样的,但愿她能在大学教师身上找到爱。我真的惟愿她好。她最开始是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女人。他记起十年前的一天,他们一起到文化电影院看电影时,她脸上只是一片善良和天真。她的那双画眉眼里,除了善良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他的军帽被一个年轻伢子抢走,他去追却没追到后,她的眼睛里露出的只是一片难过,仿佛错误不在那个年轻伢子而在她身上似的。
“我把她改变了。”他自语说。
他在床旁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灭烟蒂,正想合上眼睛睡觉,却听见脚步声一路很重地直朝这间房子奔来,接着就是一片敲门声和刘建国叫他的声音:“冯建军,冯建军。”
冯建军打开房门,刘建国说:“我看见车棚里有你的摩托车。”
“我才回来。”他说。
“是的,我一个小时前来,还没看见你的摩托车。”刘建国说,坐到椅子上,“张小英说你跟李跃进一起出去了。你们搞什么事去了?”
“两个益阳人要烟。”冯建军说,坐到铺上打个哈欠,“你现在搞什么?”
“我准备自己开个书店,”刘建国眉飞色舞地说,“黄泥街好多开书店的老板都发了大财。有个人,我简直是望着他发的财,去年一年就赚了起码是五六十万。他盗版了很多金庸的新武侠小说,全国发行,赚得不听见。”
“盗版违法不?”
“违法别人也不晓得。”刘建国说,“现在的人胆子越来越大了,根本就不晓得什么叫做犯法。这个社会太容易赚钱了。还有几个做黄色书刊赚了钱的,不过没赚得那么大。所以你现在不要用犯不犯法来看这些事。你不是一直在干违法的事?”
“我这种违法最多是被人民政府没收烟,只是一种经济损失,背钱时。”冯建军说,用劲伸了个懒腰,“不会抓到牢里去判刑。我心里有底。”
“别人也是这样想的呢。最多就是抓起来,判几年刑。”刘建国站起来,“啪”地按燃气体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坐到了张小英的床上。“我找你,想扯两千块钱。”
冯建军对他的屁股坐到了张小英床上,心里很是不悦,又不是没有椅子。这张床是只有他和张小英睡觉和坐的。但他没说出口。“借两千块钱做什么?”他问。“我自己开了个书店,”刘建国说,“现在要印一本书,这本书绝对赚钱。开印要两万元,我手上还差几千块钱。”
“你这一年来赚了钱吧?”冯建军瞥他一眼。
“在黄泥街混了两年,还不赚点钱,也对人不住。”刘建国这么说,“你怕我是李跃进那号混世魔王!跟你讲明的,这两年我也赚了三万多块钱,但自己也花了一万块钱。不然的话,兄弟也不会开口找你借。”
“那你瞒得很紧,”冯建军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神气瞅着他,“你什么时候开了书店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的?”
“就是今年三月份。”他说,“开在黄泥街,营业执照上写着刘建国,注册资金两万五千元。我骗你不是人。不信,你就可以骑摩托车到我书店里去参观。”
“那你是有打不现形的人。”冯建军深有感触说,越益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望着他,“难怪长期不见你的影子。难怪难怪。你连我都不告诉。你也太不够朋友了。”
“我是事情还没做得很漂亮就不说的人。”
“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种人?”冯建军简直不相信地瞅着他,“你今天不找我借钱,你只怕还不会对我讲,是不?”
“这两年做生意,学会了闭紧嘴巴不宣扬自己。”他抱歉地笑笑,“我本来是准备搞得有声有色后,再请你们到华天酒家去玩。真的咧。”
张小英推门走了进来,“一屋的烟。”她进门就说,赶紧就把门窗大敞。
“你相信不?”冯建军望着她,“刘建国开了个书店,有几万块钱的资金?”
张小英一笑,忙为刘建国泡茶,“刘建国这样说,我相信。要是李跃进这样说,我就不相信。”她把茶递到刘建国手上时说。“怎么呢?”冯建军瞅着她。
“刘建国读初中的时候就很有心计。”她笑笑,“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了。你和李跃进是冒头鱼,刘建国是那种不叫的狗,常言说,不叫的狗才咬人。”
“不要这样形容我,我又不是个坏人。你跟说坏人一样。”刘建国笑笑说。
“我又没说你是坏人。”
“但是听上去跟说坏人差不多。”
“抱歉抱歉,你莫计较。”张小英摇摇手,做出抱歉的模样一笑,“我是说你做事稳重,不做就不做,一做就要一鸣惊人的。我用词不当。”
“跟你们讲老实话,”刘建国脸上有些得意,因为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我一是自己忙不过来,二是确实想到时候让你们吃一惊。我甚至想,等我努力一番,把自己的书店发扬光大了,再让你们吃一惊。”
“是的是的。”张小英同意他的观点,“就是应该这样。不要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让大家都觉得你发了财。”
“枪打出头鸟,雨打冒头鱼。”刘建国笑笑,点了下烟灰,“我仔细想过一番这句话。我认为做生意,一定要做得不显山露水,省得别人眼红你。不做声才最好。”
“那你将来可以发大财。”张小英表扬他,“做事就是要像你这样沉得住气。有的年轻人把缴用(钱)贴在脸上,穿金利来的衬衣、老爷车的西装和老人头皮鞋,到处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看上去很有钱,其实屋里空空如也。你在暗中努力,就可以发大财。
“过年的时候,我和几个做书生意的朋友去开福寺烧香,”刘建国被张小英表扬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不觉就盯着美丽的张小英卖弄道,“我是不想对人说的,但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个看相的老鳖,说我是贵人像,又生得逢时,说我五年内有大财发,说我鼻梁生得正,财源茂盛,说我耳朵生得贵,自有贵人扶,五年后会大红大紫……”
“你听那号人胡说,那你叫做睡了没醒。”冯建军听得不舒服了,当他瞥一眼张小英,见她那么相信地听他说且直点头就不愿再听他描述前途地打断道,“看相的不说好话,你会把钱?这号东西都信不得。”
“那倒也是。”刘建国很会转弯,立即就把他脸上的得意收藏起来。“我还要靠冯哥这样的贵人助我,冯哥不扶我一把,那我就卵一筒了。”
冯建军听了这话心里舒服,他瞧了眼他心爱的张小英,“等下李跃进会把钱送来。”他又望着刘建国,“他带着两个益阳人去向阳宝那里拿烟去了。慢点会来。”他说完这句话,打了个哈欠,眼泪水都打出来了点儿。“我这一向都没睡好觉。”
“是跟嫂子搞多了吧?”刘建国用一种很亮的眼神瞅一眼他,又瞥一眼张小英。
“不是的咧。”冯建军否认,“这一向天天晚上在外面打桌球,常常打到半晚上才回来,一脑壳都是桌球,没睡得觉。”
刘建国马上就投其所好地与他讨论打桌球,两人讨论了气打桌球,就听见李跃进和王向阳一路歌声地走上楼来。唱歌的是李跃进,他用一种假喉咙唱《霍元甲》里的主题歌道:“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啊……”他就是这么昂着脑壳,唱着《霍元甲》,一副不想事的模样走了进来。但是他一看见刘建国坐在这里,他的歌声就打住了,就跟录音机突然被人关了一样。“你的歌唱得蛮好听呢,”刘建国找他搭腔说。
“我一路被他的歌声熏陶得要死。”王向阳控诉说,“从走出我家的门开始,一路上歌声不断,听得你人都急死。他唱他的歌,你跟他说话,他都不搭腔。”
冯建军感觉到,李跃进唱歌就是有心事,他一般是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就用歌声来消灭它,从前他是以练铁砂掌来宽心,现在他是以唱歌来排泄苦闷,仿佛歌声真的能疏导他心里的障碍似的。“他不相信我呢,”他说。他是指王向阳不相信他而要跟着他来见冯建军,以证实他没有在中间玩什么名堂。
“我哪里不相信你?”王向阳不承认,“你莫错怪要不?”
“我再宝,这我还是看得出来。”李跃进说,眼睛一瞪,有点要发气的形容。但他马上又把自己的火气熄下了,就跟他进来时把自己的歌喉止住了一样,声音也降低了八度,“我虽然没读好多书,但你心里想什么我还是晓得,人的感情基本上是相通的,朋友。”
“我不跟你争,”王向阳想辩护但又止住了,“免得伤和气。”
“我也不想跟你争。”李跃进声音又变粗了,“我再蠢,心里还是有一杆秤。”
“都莫争最好。”张小英说,为他们一人泡了杯茶,“你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一争就会伤感情。最好莫争。”
五个人说着话,李跃进把一大沓钱往床上甩,“你点下啰。”他说了个数目,脸上还是那种有气的样子。冯建军估计他是对坐在他床上的刘建国有看法。自从刘建国把他抛在拘留所置之不理后,他就觉得刘建国在感情上背弃了他而不痛快。从此他对刘建国总是敬而远之,除在冯建军家碰见而说上几句话外,基本上不来往了。“他发他的财,关我卵事。”他曾经这么对冯建军说,不屑于刘建国所干的一切的样子。
冯建军没有点钱,他刚要分出两千元来借给刘建国,王向阳说:“明天我们去广州,后天会有军车去广州拖货,上午我表弟打电话到我店里告诉我的。”
“好啰。”冯建军说,瞥着刘建国,“过四五天再借两千块钱给你要不?明天我要去广州搞烟。既然有军车,我就想多搞点烟。”
“那你先借一千块钱给我。”刘建国说,“我再去找其他朋友借。印刷厂等着我送钱去开印。时间就是金钱,你就借一千元给我算了,另外的钱,我再找别人想办法。”
冯建军点出一千元递给了刘建国。刘建国把一千元放进一只牛皮包里,“你们坐,”他说,一副要走的样子站了起来,“我还有事。”
“什么事?”冯建军瞅着他,“等下我们一起去饭铺里吃晚饭。”
“我还得去找别人扯钱,印刷厂等着我送钱去开印。”他说完这句话,人就走到了门口,正打算更进一步往外走,冯建军喝住了他:
“莫走啰,要讲得信。我今天离了婚,正好你们又都在这里,请你们吃一餐离婚酒。走什么走?”
刘建国瞥一眼阴着脸望着一边的李跃进:“这里有个人不喜欢我在这里。”
冯建军和张小英都知道他所指。“哪个?”张小英故意这么声明,“我没不喜欢你啊。”
李跃进这时心情开朗地笑了下,走到窗前唱起了歌,当然是自我宽慰地哼唱。刘建国一笑,放下包,重新坐下,点上了冯建军递给他的烟。
第八节
张小英今天很高兴,脸上红灿灿的,且特别温情和贤惠,她觉得今天她的身份才名正言顺,仿佛今天以前她在他们中间的身份就有点不明不白似的。她的高
兴来源于冯建军今天终于离了婚,而她期待这一天起码期待半年多了。最开始她没有这样想,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跟他继续保持这种关系还是把他赶回家去!后来她越来越喜欢上他了,就期待着这一天,就如我们期待某件事情一样,这一天跟久违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似的,降临到了她的生活中,当然就显得特别灿烂!
“我发现今天小英很高兴,”刘建国在饭桌上恭维她,“人都显得漂亮些。
“我当然很高兴,”张小英笑笑,那种笑容很妩媚,“现在别人要说我,也没有话说了。今天我才觉得自己是冯建军的女朋友似的。”
王向阳一笑,“你今天以前是他的情人,现在你是他的女朋友了。”他开她的玩笑,“你心里有什么疙瘩和顾虑,现在都可以丢掉了。来,我敬你一杯酒。”
“小英,我为你高兴。我先敬你一怀。”刘建国举起了酒怀,“你今天特别漂亮。我都嫉妒起冯哥了。小英,我们干杯。”
“小英是你叫的?”李跃进有意见了,眼睛珠子往上一翻,“你叫得这么亲热是什么意思?小英的名字是冯哥的专利,你没资格叫。”
“好好好。我犯了错误。”他认错地一笑,举起酒杯,“张小英,我们干一杯。”刘建国很大气地看着张小英笑笑,“为你的幸福干杯。为冯哥永远爱你干杯。”
张小英笑着摇手,表示她喝不得酒,尽管有一杯酒摆在她的胸前,她没有端。
“这一杯酒你无论如何要喝下去。”刘建国望着他,上纲上线,“这是关系到冯哥是不是永远爱你的问题,关系到你的幸福!”
张小英摆摆手,“我咽不得酒。我一咽酒就会醉。”她说,“我用茶代替好不?”
“茶不是酒,味道和意义都相距太远了。”刘建国盯着她,“我要和你干杯。”
“我喝不得酒。我一喝酒就心直冲。”
“这杯酒意义重大,你要明白。端起酒杯子干啰。”冯建军站起身端起了那杯酒,“我代替她喝这杯酒,你同意不?”他友好地看着刘建国,“同意就干杯!”
“我不同意,我只和张小英干杯。”他坚持说,“在我心里没有人可以代替她。”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冯建军问他。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连小学生都懂。”刘建国把酒杯放到桌上,不愿意碰杯,“那就是你不能代替张小英。”
这杯酒终究没有喝下去,张小英不敢喝,要喝她也只同意抿一口,而刘建国坚持要她一口喝尽。冯建军代替她喝,刘建国也不同意。争执了一气后,这杯酒最终还是没有喝。王向阳见双方为此都要生意见样的,忙把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他说起了他们街上几个年轻人打架的事,而起因又简单得吓人。于是大家又把注意力放到了这件打架的事上,各自说着自己的看法。一桌饭自然是吃到晚上八点多钟才各自回家。
第九节
冯建军和张小英一走进房里,张小英就如一只绵羊样偎在了他怀里,很深情地偎着,一只白白的纤纤的手在他脸上抚弄着。“我今天才觉得你真正是我的。”她说,“我觉得我们两人有爱情基础,我们读初中的时候就相爱。我觉得我那时候其实也喜欢你,看见你盯着我看,心里真的很高兴,觉得有个男同学注意我。”
冯建军抱住她,“别人说,十个初恋九个难成功,”他对自己的今天很满意,“我觉得我是第十个。我会很爱你,不会让你再从我身边飞开。”
两人说着情话,说得两人又都产生了那种愿望。冯建军解开她的衣服,让她的两只丰乳暴露在他眼下,伸出一只手去爱抚着。“你冷不?”他怕她感冒道。
“我不冷”她说,看着他。
他把她抱住,他的脸埋在她乳房上,听她的心跳似的听了很一气,然后他把她按在床上,压在身下,就开始深情地舔着她的身体。她抚着他的头,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一只手,开始蠕动起来,对他说:“我要你我要你……”
她显得被他吻得很难熬,她哼了起来,说着很多不堪入耳的情话,身体不住地扭动,希望他进入她的身子……这在他看来,她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一个深深爱着他的完美的女人!她是他的天空,她的海湾……他开始进入她的身子了,他觉得他进入的不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而是白云飘飞的爱的王国。
第十节
冯建军从广州运回来了十八箱洋烟:八箱健牌、四箱万宝路和六箱希尔顿,这是他第一次大着胆子干的最大的一笔买卖,他这次把烟卸在李跃进家里,只等两个益阳人来拿。他在李跃进家里喝了杯茶,就起身往养父家走去,张小英的房间是那种办公室似的房间,没有卫生间洗澡。养父家里有卫生间,还有个热水器(他找人安的),他的换洗衣裤都扔在养父这里了。他走进养父家时,养父正在卫生间解大手。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等着养父出来。不久养父出来了,提着裤子,一脸憔悴和灰暗;
“爸爸,”他瞥着养父,“你老人家脸色不好。”“我解大手不出。”养父说,一脸艰难的样子,“这几天都是这样,想解手,肚子疼,肛门发胀,但蹲下又屙不出来样的,每次都只屙得出一点。”
“你老人家到医院里检查没有?”他问养父。
“没有。”养父说,“到厂医务室拿了点药吃,可不怎么奏效。吃了没用。”冯建军看着养父,养父还没到六十岁,但样子很苍老了,眼眶周围刻满了深深的鱼尾纹,目光一片浑浊,犹如搅浑的池塘似的。刚毅从他脸上消失了,就如一只帆船从视野里消失了。从前那两片嘴唇是可以吃下任何苦难的,现在这两片嘴唇显得虚弱无力。且有些浮肿的样子,就像朽木上长出的两块蘑菇,在风中颤索。他感到自己太沉溺在自己的生活中而没关心过养父了,这个养父可是生活中真正的孤独者,一个掉在回忆的陷阱(对江笑月的回忆!)里而不能自拔的男人呀!“爸爸,我明天陪你到医院里看看。”他动了恻隐之心,“人老了,身体很要紧的。”
“怕是要到医院里去看看了。”他老人家没什么把握道。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第十一节
第二天,冯建军一早就陪养父去了第三医院。养父这一走进去就没再出来,检查的结果是肚子里有个肿瘤。医生把冯建军从养父身边叫开,叫到走廊里,一脸庄重地告诉他,“你父亲是癌症,”医生说,“结果已经出来了。”
冯建军感到一阵心寒,以致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癌症是什么他可太清楚了,李跃进的父亲就是鼻癌死的。“有什么办法吗?”他望着医生,“我爸爸还没过过好日子。”医生说:“做手术,把肿瘤割下来。”
“这会有生命危险不?”
“这我不能保证。”医生说,“病情是千变万化的。有的做了手术几年了,现在还很好的,有的病人开了刀后活了一年,有的甚至几个月就死了。”
“那么说你们不能保证?”他瞪着医生。
“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医生说,“所以动手术,需要你们家属签字就是这个原因,而且还需要你们家属配合治疗,不能让病人知道而使病人情绪低落,增加心理负担。”
冯建军心里颇不是味,他觉得自己这几年太不关心养父的一切了。现在养父的身体己经一塌糊涂了,他心里有种很深的负疚感。“爸爸,”他瞅着养父,“要动手术,您肚子里有点小毛病,医生说只有开刀才会好。”
养父瞧着他,用那种浑水的目光瞧着他,“嗯,”养父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说,“动手术就动手术。是不是癌症?’’
“不是的。”冯建军说,“只是一点小问题,开了刀就会好。”
养父患的是大肠癌,吃药打吊针,如此等等地住了一个月院后,才躺在手术台上接受手术。手术做了六个小时,冯建军在手术室门外一支烟一支烟地抽着,李跃进陪着他,说着话。“我养父是来到这个世界上受苦的人,”他对李跃进说,“他是个农民,参军,上朝鲜战场,转业后,三十几岁了才把自己的童男之身献给我养母,而我养母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比我养父还大两岁,但我养父爱她爱到了骨头里。养母要不是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养父也不会那么倒霉。我养父的一生很不抵。”
“是不抵,”李跃进想想他的话道,“连没享受过。”
“享受?我怀疑我养父连享受两个字都不晓得写。”冯建军说,狠狠地吸口烟,将一大口烟吐到一只飞到他脸前的苍蝇身上,“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受苦的。”
医生从养父的肚子里割出了一大碗脏兮兮的东西,足有三四斤,那是整条大肠,还有长在大肠上的肿瘤。现在养父的肚子里没有大肠了,只有小肠和直肠。养父
从麻醉中醒来后,睁着两只迷茫的眼睛瞅着养子,“建军,麻烦你了。”这是养父说的第一句话。
“不麻烦。”冯建军说。
这是晚上八点多钟,张小英也在病床前,她望着养父,轻声叫了声“冯伯伯”。养父看着这个养子很爱恋的年轻女人,“麻烦你了。”养父又说。
“不麻烦。”张小英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都盼望您快点康复。”
几个人说了一气话,养父又迷迷糊糊睡着了,冯建军用摩托车送张小英回家,接着又赶到医院,打开躺椅,在养父身旁睡下了。
第十二节
次日上午,H机械厂的领导来看养父,提着香蕉,苹果和人参蜂王浆。厂领导问养父对厂里有什么要求,养父说希望厂里出钱请一个人来招呼他,因为冯建军有他自己的生意要做。厂领导立即就答应了。下午,养父的一个老同事便来了,他是厂领导派来照料养父的。他姓肖,老肖说他来招呼他几天。养父让冯建军回家去好好睡一觉,这几个星期的晚上,冯建军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蜷缩在躺椅上,身体都没好生伸直过。
冯建军回到家里,平平稳稳地躺到床上,伸直腿,一支烟还没抽完,磕睡虫就爬进了他的脑海,便在那儿吞噬他的理智。他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立即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梦见养母江笑月检查他的作业本,他听见江笑月问他:“你长大了做什么?”他说当科学家,江笑月就要他还说一遍。“你再说一遍。”养母说。
“当科学家。”他回答说。
他的梦是张小英弄醒的。张小英打开门,见他躺在床上,就走上来亲他的脸,他醒了。“你想我吗?”他一笑,高兴地捧着她的脸说。
“想。”她说,用手指刮了下他的鼻子。
两人就搂在一起,搂得很紧。“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她说。
“那要等我养父出院后再结婚,”他说,“总不能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我们却在屋里办喜事。别个会怎么看我们?”
“当然是要等你养父出院了再结婚,”她说,“我是说,我们应该开始做准备了。”
“准备是很简单的事,”冯建军骄傲的样子,“喊辆汽车到街上车一圈,什么东西就都进屋了,家具都摆在百货商店。简单得吓人。”
两人说了气这方面的话,充分想象了一番未来的生活,两人正想做爱,一阵脚步声直至他们房门口停住了。李跃进在门外敲门。冯建军回答说:“等一下。”
两人穿好衣服,张小英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面容时,冯建军开了门。“你们蛮恩爱啊,真是抓紧时间干革命。”李跃进笑笑说,走进来。他身后是小易,那个益阳人。
“冯哥。”小易客气地打招呼,一脸讨好的笑容。
冯建军点了下头,“我在医院的这一个多月没睡过一回好觉。”他解释睡觉的原因说,似乎不想让李跃进认为他们性欲太强烈了。“回来补睡眠的。你也晓得医院的那个环境,我又是要睡早觉的人,清早打扫卫生的护士就进来子……”
“我们理解你啰。”李跃进意味深长地笑笑,“大白天在屋里睡觉,半天不开门,当然比睡在病房里有内容得多。”
冯建军看他一眼,又瞥一眼张小英,见她在忙着为他们泡茶,就不再反驳李跃进什么的,而是瞅着小易,“几时来长沙的?”他说。
“刚才我和易哥一起到了医院里,易哥客气,买了一大堆东西看你养父。”李跃进说,“你养父说你回来睡觉了。”
“你搞起这客气?”冯建军望着小易。
“不好意思,临时买点水果去看你养父。”小易说,一脸的爽朗。
几个人说着话,冯建军答应过几天就去广州搞烟,送他俩出门时抱歉道:“对不起啊,害你空跑一趟。”
小易笑笑;“没关系,你们睡觉,打扰你们的瞌睡了。”
冯建军把他们送到楼梯口,走回来,关上门,又搂住了张小英。她说:“这个小易样子不声不响,但我从他看我一眼的眼神里,觉得他的眼睛里有凶光。”
“我没有这种感觉。”冯建军说。
“我感到那种眼神是一种不怕事的,有点征服欲的眼神。”她表情严肃地描述说,“给我的感觉不好。你最好少跟这种人来往。”
冯建军很相信她的眼力,他觉得她看人是比较准的。“我会留神。”他说,“他和章志国是朋友。章志国说他很讲义气。”
“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做这种走私烟生意。”张小英有点忧虑的形容,“虽然不算犯法,但是违法。你还是应该做点正当生意,靠得住些。你现在也有几万块钱,要做正当的生意也可以做了,何必把自己放在这条路上呢?你每次去广州,我都替你担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最多就是把烟没收。”
“真正把你的几万块钱烟没收了,你又不舒服。我想哪个也不会很舒服……”
“你不要说了,我会收手的。等我再赚几笔钱,我就收手做别的生意去。”
“你做正儿八经的生意,我睡觉都安心些。”
“我会寻一个好事情做的,你不要替我操心。我这个人运气还是可以的。”
两人说了很多这方面的话,不久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张小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亲了他一下,就忙着做饭,冯建军却抓着这个时间又睡了会觉。
第十三节
冯建军又去广州进了几次烟,都很顺利,而进烟不再被销路所困扰,便希望能尽最大的力进更多的烟赚更多的钱。九月份的一天,他本来准备动身去广州,可是养父病情忽然恶化了,他只好打消了去广州的念头,守着养父,不想出现那种局面,就是养父去黄泉的路上,身边没一个亲人。于是他天天守在医院里,早早晚晚地陪伴着养父,瞅着养父那张苍老灰暗的脸,一颗心却掉在童年的时代里回忆着养父对他的恩情,不觉就更有理由感到养父是个逆来顺受的大好人。一天上午,小易来到了医院,他是来拉烟的,还从益阳带来了一辆屁股后面浓烟滚滚的农用卡车。随他来的还有李跃进,他到李跃进家拖烟,李跃进告诉他,冯建军还没动身去广州,他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他心里是很有点气的,因为约好了今天来拉烟,但他在冯建军面前没流露出来。
“我两万块钱都带来了,”他说,哗啦一下拉开黑皮包的拉链,将钱展示给冯建军看,以证实他白白跑了一趟。“还叫了一辆汽车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冯建军说,“刚好要动身去广州,我养父的病情却突然加重了。你也晓得,我没有别的亲人,养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总不能丢下不管。”
“现在你养父的身体状况好些了么?”
“今天又好一点了,早两天连话都讲不出了,瞳孔都放大了一样。”
“你什么时候去广州?”
“如果我养父今天的病情稳定了,我明天,最迟后天就去。”冯建军见他提着两万块钱,忽然想干就干一回大的,以后就不干了,免得张小英担心他。“你如果信任我,就把两万块钱放在这里,下个星期你来拿烟就是。”
“可以啰。”小易说,“那就一定要有烟啊。你写张收条,到时候好说话些。”
冯建军顿时觉得他没把他当朋友看,从这句话里,他体会到了对方对他不够信任。当然两万块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写了收条,递给小易,小易把黑包交给他。几个人说着话,他把小易送到医院门口,就见小易跳上一辆农用卡车,于是农用卡车浓烟滚滚地朝前驶去了。李跃进说:“他刚才尽是意见呢,说你吊他的胃口,一脸不高兴。”
“我觉得他这样的人不能做真朋友。”冯建军想起张小英的话说,“张小英说他这样的人很厉害,而且对人是不留情面的。张小英不喜欢他。”
“他在我屋里的时候好大的火气呢,他麻花样的!”李跃进不屑于他的火气说。
张小英曾对他们的关系作了分析,她说,他和他交朋友是一种利用他的关系。他们为什么就不去广州进烟?这是他们把这种风险留给他冯建军这样的人承担,从长沙到益阳没设检查站,因而不会有风险。“他们比你要狡猾。”张小英判断说,“你莫以为他们表面上叫你冯哥冯哥,他们和你只是一种生意来往。他们未必就不能去广州?广州又不是外国,他们宁愿少赚点钱,把风险留给你去冒,他们比你狡猾。你莫淡看他们。”
“我心里非常清白这些人。”冯建军对李跃进说,“小英把他们看得很清楚。”
“张小英绝对是个聪明女人。”李跃进赞誉道,“我知道。”
“张小英不想要我做洋烟生意了。”他说,“我也准备还搞两次就收手做别的生意去,做家电生意。到时候你来帮我。”
“你的事情,一句话。”李跃进说,“我帮你守店子还是守得。”
冯建军笑了笑,接着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到时候是需要你的。”他说,点上一支烟,一抬头,瞧见一伙人前呼后拥着一个满头鲜血的年轻人(两个扶着这个年轻人的人身上均是血),朝医院里急匆匆地奔来,从他们身旁急急忙忙地过去,朝急诊室奔去。
“这肯定是打架把脑壳打开了。”李跃进估计说。
冯建军吸口烟,吐出来,“现在的年轻人打架都敢忘形。”他说,咳了声,把视线从医院门前移到了天上,几只鸽子正从他的视野里向远处飞去,变成了几个点。
第十四节
星期三,冯建军、李跃进和王向阳去了广州。这一次因为带的钱很多(冯建军带了七万元,王向阳带了四万元),三个人一人带了一把八寸长的三角刮刀,用旧报纸和人造革做了刀套,将三角刮刀插在背后的皮带里,遇到抢劫时好拔出来反击。现在社会秩序很糟糕,看到你提着包就有人想袭上来搞你,一把刀子抵着你的腰,只要你动一下,刀子就进去了,可以只进去一厘米,让你知道疼,以示“再叫就要你的命”的警告,自然也可以进去六寸或者八寸。他们三人带着刀子就是防备这种人。
“我打算还搞两次这样的生意,就不搞了。”_冯建军对王向阳说
“你不搞我也不搞了。”王向阳说,“我们做别的生意去。”
“主要是张小英不放心。她说只要我去广州,她晚上就睡觉不着,生怕我出事。”
“张小英是个可爱的好女人。”王向阳赞美说,“这个世界上好女人真的少。”
“潘冬梅也是个好女人呢。”冯建军说,“我觉得你潘冬梅也做得很体贴你。”
“她比我小七八岁,做得什么鬼体贴?”王向阳说,“只是我招呼她。”
他们在广州住了三天,主要是找车,军车的希望是没有了,因为王向阳的表弟突然被责令复员了。他们想找一辆车门上画着企鹅的冷藏车运,因为这种往广州拖肉的车,拖回头货回长沙时很少被仔细检查过,往往是打开车门看一眼,见是蔬菜水果什么的,就懒得往里面“深入”地放行了。但是他们没遇到这种车,那几天,这种车没出现。冯建军想起益阳伢子这两天就会来长沙拉烟,心里不免就烦躁。他是肯定不见到他冯建军就不会离去的,因为他放了两万块钱在他手上,那么他不是去医院找他,就会去办事处寻他。他一想起张小英会面对这么一个眼里有凶光的男人,心里就有些慌乱。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会有些什么举动呢?
“你不应该把小易带到张小英那里去。”他突然谴责李跃进说。
“他要找你,”李跃进说,“我还不是就带他去找你啰。”
“你不要带,这样的人,我们又对他不了解。”他一脸不安和烦恼地责备李跃进,“他利用我们,我们赚他的钱,要保持距离。”
李跃进躺在床上出一口粗气,瞥一眼冯建军,吹起了口哨,吹一首抒情的歌,眼睛望着窗外远远的一栋米黄色的大厦。这是他心里不愉快的表示。
冯建军没再责备他,把头靠到沙发背上,眼睛也瞅着窗外。他很烦,一是担心养父的身体,二是担心张小英。也许他是太爱张小英了,而把张小英视成了是人都想强暴的美女。他怀疑像张小英这样的女人,真正遇到拿着刀子要强奸她的男人,会束手无策。他曾经在做爱的时候,关心地问她,要是她一个人的时候,遇到一个男人用刀子指着她,要强奸她,她不同意就要一刀子捅死她时,她会怎么办?她回答说:“我不知道。”
他又说:“要是那个流氓硬要强奸你,用刀子抵着你的胸脯,你一叫,刀子就会捅进去,你会不会让他强奸?你说老实话,你会不会?”
“那我会怕。”
“你是说你会让他强奸?”
她点点头。
“你做得对。这只这么大的事。”他对那种想象的可怕场面轻描淡写道,“不要去反抗,免得被刀子捅死。如果真的是这种事情来了,我冯建军也不会怪你。”
现在他想起这番话,又想起她形容的小易那双眼睛里有凶光,心里就特别的不安。烦恼就如一支大军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她毕竟是个软弱的女人,遇到这种事情,只能是兔子样缩成一团。他这么想。“找车去找车去。”他向他们两人发布命令说,“莫睡在房里干等别人跟我们联系了(旅社的一人答应帮他们找车)。走啰,提起点精神看。”
“王哥答应帮我们找车。”王向阳说。
“他只能找女人跟你睡觉,他是个拉皮条的。”冯建军催促他们说,“走啰,走。”
第十五节
他们找了一辆解放牌装着绿油布车棚的货车,这是省外贸下面的一辆汽车,也是往长沙拖回头货,司机自己赚外快。司机是长沙人,见他们说长沙话,当然很高兴。“正好刚才有个老板要用我这辆车拖塑料用品。”司机说,“你们去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把几十箱洋烟放在下面,把塑料用品放在上面,冯建军他们出一大半运费,做塑料用品生意的出一小半运费,因为他的塑料用品充当的是掩盖物,那些塑料用品是塑料脸盆、塑料柄子、塑料食品盒、塑料饭盒、塑料衣架、塑料架子和塑料椅子等等,红红绿绿,五花八门。冯建军决定坐火车回去,火车比汽车要快一半。“我坐火车回去,”他说:“汽车坐不下。再说,我养父现在在医院里还不晓得怎么样了。”
“你坐火车回去就是。”王向阳说。
“你们两个人在路上要放机灵点,”冯建军交代说,“莫出事。”
“那不会的。”李跃进说,“惟一的遗憾是没在广州‘打一只鸡’,日他娘的。”
“这种机会以后有的是,”冯建军笑笑,“下次保证让你‘打鸡’,只要你不怕染上性病。我是不敢。我怕自己染上性病,不知道,又传到张小英身上,那就完了。”
“你有张小英那样的女人,你当然可以不在外面乱搞了。”李跃进抱怨说,“我那号木脑壳堂客,睡起觉来没点味,就如跟一团灰面睡觉一样。”
冯建军没再跟他啰唆,他知道李跃进性欲强烈,喜欢谈这些事。这几天晚上,李跃进时不时引诱他去“打鸡”,把男人“打鸡”说成是很正常的事情等等,并说这无论怎么说,也不是不爱自己的老婆了,只是一种换口味,就好像我们经常吃肉,又想吃点小菜一样。但他无论怎么怂恿,冯建军都没动心。“我先走了。”他对王向阳说,对李跃进的“打鸡”要求报以理解地一笑。接着他转身钻进一辆驶到面前的的士,向火车站赶去。
第十六节
冯建军一回到长沙,一下火车,就急急地往幸福街办事处奔去。他首先要看
到他心爱的张小英是不是安全美好的,这很重要。在火车上,他的思想全部集中
在她身上了,她高兴时做的舞蹈动作,一个又一个地在他眼前美好地晃动。她的
腿可以扳到脑门顶上,从后面扳上去或从侧面扳上去姿势都很美。她的腿修长和
丰腴,走路脚步很有弹性,当她剥光衣服后,在他眼里她的身体可以打二百分。
她对他很重要。
火车是早晨六点钟到的长沙,他从火车站打的回家,走进幸福街办事处的大门时,还不到七点钟。张小英还没起床。一年前她有起早床的习惯,那是在部队里练功时保持下来的,如今这个好习惯被他贪睡懒觉的习惯消灭了。只要他在床上,他就不让她早起,他要搂着她睡到八点钟(星期天要睡到九点钟),他的瞌睡完全醒了才放她起床。他的脚步声没惊醒她,她是过了半夜才入睡的。他开门的声音也没惊醒她。她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红浴巾,准确地说是肚子上盖着一条红浴巾。她穿着薄薄的绿色睡衣,但睡衣已翻到了大腿以上。两条白嫩的大腿叉开在床上——这是两条比一般女人要显得结实和略粗壮的大腿。也只有舞蹈演员才具有这种充满弹性且美好的大腿!她下身一条肉色的比基尼小裤衩很迷惑人地展现在他眼前,一边露出了一点阴毛。他伏上去,抱住了这两条大腿。她醒了,用一双睡意很深的眼睛看着他。
“你回来了?”她说。
“是的,刚回来。”他说,“我坐火车回来的。那个益阳伢子来过没有?”他迫不及待地问,非常认真地盯着她。
“没来。”
“真的没来过?”
“只是刘建国来过,昨天晚上来的。”
“他来做什么?”
“他来找你玩,还一千块钱给你。”
他觉得在这样美丽的女人面前,任何男人都会心生邪念。“他没对你有别的动作吧?比如说用一些话对你进行挑逗?”他说。
“你有病呢。”她说,“老是把别人往坏处想。”
他把她搂在怀里,他的小弟弟硬得像一根擀面棍。他剥下了她那条比基尼裤权,于是他进入了这片爱的从林……当他做完爱,感到踏实地躺在她一旁时,他养父才走入他的脑海,就如一只狗突然出现在他眼帘里似的。“我只躺几分钟就要去医院看我养父。”他说,“不晓得他怎么样了。”
“刘建国昨天晚上在这里坐了好久?”他想起刘建国便说。
“坐了一个多小时吧,从九点钟坐到快十一点钟。”
“坐这么长时间?”他折过头瞅着她,“你们谈些什么谈这么久?”
“他讲他做书生意的事,后来又扯同学方面的情况。后来他又谈他的女朋友。”她笑笑,“他说他女朋友想跟他结婚,他自己有些犹豫,他不是很满意她。”
“他跟你谈得这么深?”
“你别多心,我不喜欢他。”她坦然且关心他身体地瞟着他,“你刚才用这么大的劲,搞得一头大汗,你还是先睡一觉再去医院吧?”
“不行。我只休息一卜就去。”他说,
第十七节
养父还是那么一副样子,看见他只是无力地说了声;“回来了。”
床头柜上有香蕉,都快烂了,养父瞥一眼香蕉,要他吃。“糟蹋了可惜。”养父说。
冯建军不想扫养父的兴,就选了只好点的吃了。“爸爸,这几天好些吗?”他问。
“好一点样。”养父说,“谢谢你关心我,拖累你了。”
“不要说这种话。”他说,眼睛里酸酸的。
他在医院里呆到傍晚,张小英送来一碗鸡汤(饭店里端的),他端着喂了养父几调羹鸡汤后才走。他和张小英在饭店里吃了顿饭,他估计晚上汽车就会到长沙,于是他和张小英就到王向阳家里去等。潘冬梅看见他进来,还以为王向阳也回来了。他不等她问便说:“向阳回来没有?”
“没有。”她这才注意到走在他后面的是张小英。
“我是坐火车回来的,他们应该晚上会到。”他告诉潘冬梅说。
潘冬梅为他俩泡茶,随后她召来一个隔壁的女人,四个人就玩起牌来,边等着汽车到来。倒是有几辆汽车驶到王向阳家门前时,按了几声很响的喇叭,他们以为是车来了,结果起身一看又不是。“不是。”潘冬梅走回来说,又坐下重新打牌。
一桌牌玩到深夜一点钟,冯建军很疲倦了,然而汽车没有来。他连续打了几个很大的哈欠后,就决定回去睡觉。“我不等了。”他起身说,“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没睡好,白天又在医院里呆了一天。现在脑壳是晕晕乎乎的,不晓得想事了。”
他和张小英回到家里,脚也没有洗,倒到铺上就睡着了。他朦朦胧胧地觉得张小英在为他洗脚,他颇想说几句谢谢的话,但他实在没精神开口说话了。次日上午八点多钟,他还躺在床上,醒倒是醒了,只是还想尽可能地再睡一下。他突然听见张小英的脚步声非常急遽地奔上来,而张小英不过是刚刚下去上班。她的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门开了。她那张脸煞白和失落什么似的出现在他眼前:“建军,烟在耒阳县被没收了。”她说。
这句话如同雷打在他脑壳一样。“什么?”他瞪着她。
“刚才王向阳打长途电话来告诉我的。”她说,仍然是一脸替他着急的样子,“王向阳说要你赶快去。”
“他还说了什么?”
“他只说要你赶快去。”
他感到自己完了,彻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要日他妈妈!”他骂了句痞话,激动得想哭了,“这还有什么卵啰!捅我一刀还过得想些。我要日他屋里奶奶!”
“你现在怎么办?”
“还有什么怎么办?只有去看看,看有办法没有!我要日他的娘。”
“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她又添了句,“我怕你在那里乱吵。”
“你去没有用。”他一脸痛苦的形容,“我自己去。他们做不得事咧。我蠢就蠢在对他们太放心了!十几万块钱烟咧,我捣他的娘!他们做不得事咧。”
第十八节
冯建军没有骂错,他们确实做不得事,什么好事都会从他们的指缝中钻过去,变成坏事。他们的指缝关不住水,漏财。他们的脑海里没有第六感官,他们不读书不看报,活在长沙这座尘土飞扬的城市里只有两个感觉:钱和女人。他们不但
对别人不负责任,对自己也极为麻痹大意。他们认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主要的一点是不亏自己,而不亏自己的具体体现内容就是在吃上。人是铁饭是钢么,不能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他们捧着的这种观点是没错的,这是一种自我意识很强且朴素的养身之道!但就是这种“养身之道”让他们的几十箱洋烟泡了汤,成了公家的财物。
解放牌货车载着几十箱洋烟和塑料用品,顺利地通过了广东省境内的关卡,驶进了湖南省的地盘。他们松了口气,王向阳对李跃进说:“最讨嫌的关卡已经过去了。”
汽车在公路上奔驰着,时速保持在七十公里左右,汽车又驶了几个小时,天渐渐黑了,夜色笼罩着这辆飞驰的汽车。不久,未阳关卡出现在眼前了,几盏白瓷灯在那里闪烁,检查关卡上亮通通的,但是那里只站着两个人,他们在那里说话,抽着烟,对他们这辆汽车驶近没有扬手示意汽车停住,他们的汽车一飘就过去了,扬起一片沸沸扬扬的尘土。
“过去了。”王向阳得意地说,又松一口气。
饥饿感就是这个时候钻进他们脑海的。他们两点多钟的时候在路旁一家个体餐馆里吃的中饭,现在他们的肚子又饿了。那些吃进胃里的饭菜,一部分变成渣子,被排挤到大肠里,等待着从肛门排泄出去。另一部分却被肠胃吸收,供给人体的一切器官享用,然后变成热量从肌肤的毛细孔内散发了出来。他们饿了。“我肚子饿了。”王向阳说。
“我肚子饿了。”李跃进说,又加了句,“饿得叫。”
“我肚子饿了。”司机说。
“要寻个地方吃饭。”王向阳说,“就是乡里人炒的菜吃不得。”
“要找个好餐馆。”李跃进说。
“乡里人不会炒菜,没有好餐馆。”王向阳用一双眼睛两边寻找着说,“胃里造反了,咕咕咕地叫。我们不能跟饥饿过不去。”
这时他们看见路旁一家餐馆里热热闹闹的,坪上还停站一辆绿油油的吉普车和一辆摩托车。“我看这个餐馆可能味道好。”李跃进讲事实说,“好的餐馆才会有人吃饭。”
汽车己经驶过去了。“那就在这里吃饭,”王向阳说。
司机一听就把汽车掉过头,开到了这家餐馆前。几个人跳下车,伸了伸手脚,迈进去时,正逢几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走出来。他们就是前面那个检查站的人,由于肚子饿了,开着吉普车到这家餐馆里来吃饭,并不是这家餐馆的菜味道做得好,而是开餐馆的是检查站某个领导的妻子,他们来照顾领导家属的生意,让领导高兴。他们刚刚吃饱了走出来,准备回检查站去,却见一辆载着塑料用品的汽车驶到了坪是,且跳下来几个操长沙口音说话的年轻人。这让他们中间的一个年轻人不悦,因为他妹妹就是在长沙打工,被一个长沙满哥玩弄了一番后,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今还在家里吃药。这个人姓刘,是检查站的小领导,就是他为了讨好一把手的欢心,拉着他们到这里来吃饭的。
“这里面是什么?”小领导走上来问。
“塑料用品。”王向阳说。
小领导不相信长沙人说话的诚实性,“上去检查看看。”他对一个下级说。
那个下级是他的贴身跟帮,也知道他妹妹被长沙伢子玩弄一番后,得了神经病。他走上来,看一眼车箱里的塑料用品,对司机说:“把车箱板扳开看看。”
司机脸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清话。检查站的人瞪他一眼,从司机的慌乱中猜测到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他们中的两个人走上去,拉开了车箱板的铁门,将车箱板放下,拧亮三节手电筒一照,自然就发现了隐藏在塑料用品下的烟。“这是什么?”小领导问道,盯着他门,马上就把那张脸跌到了地上。
王向阳脸色都变了,“这这这是塑塑料用用用品。”他结结巴巴道,“塑塑料调调调羹和和和碗。”
“打开看看。”小领导对他的下级命令说。
“叔叔,抽烟啰。”李跃进想不出别的话道,“真的都是塑料用品。抽烟啰。”
小领导非常生硬地把李跃进拿烟的手拨开,望也不望李跃进,“打开检查,打开检查。”他感到今天有成绩了,声音是不容分说的。
“真的都是一些塑料用品,”王向阳腿打跪地走到他一旁讨好地说,“这么晚了,我们还要急着回长沙。叔叔,难得拆,拿包烟去抽啰。”他他把口袋里的一包万宝路掏出来想塞给他,烟递到了他手上,但是小领导很坚决地拂开了他的手。
“搞什么!”小领导说,声音很不客气。
那箱烟从塑料用品下拨了出来,搁在地上,一个检查站的人蹲下身,哗啦一声撕开了胶纸。于是他拿出了一条红红的万宝路。“这不是塑料用品么。”他说,“这是走私烟。”“叔叔,算了啰。”李跃进一脸伤心地求情道,“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一个拿条烟去抽要不?叔叔放我们一马,求求你们帮个忙。”
“放你们一马是犯错误!”小领导厉声说,昂着一张威严的脸,“报纸上国家三令五申,严禁走私进口烟,你们未必没看报呀?”
“我们不晓得看报的,真的咧。”王向阳说,“叔叔帮个忙好不?”
“这个忙不能帮。”小领导厉声说,对一个手下道,“把这辆车开到检查站去。”
李跃进企图阻挡,他抓住另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不想让他爬进解放牌汽车的驾驶室,小领导大声喝道:“你想干什么?”几个箭步走到李跃进面前,那目光就跟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样戳在李跃进脸上,“老子把你抓起来,你无法无天啰!”
李跃进尽管胆量过人,却不敢再阻挡了…
第十九节
十-万元钱的进口烟,就因为他们肚子饿而变成了人民政府的财物。这些进口烟肯定不会被一把火烧掉(不是毒品),而将被当地政府的某个部门削价卖给国营商店,再由国营商店按市场价格卖给消费者。但这己经不是他们的事情了。
当他们在耒阳县东奔西跑,四处求人,把长沙人的骄傲撕得支离破碎,费尽口舌地诉苦,结果仍然一无所获后,冯建军感到这个事实己经长成了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与当地政府之间,无法达到那个高度,更无法扭变了。
“老子黑汗水流地干了几年,做贼样地提着胆子,到头来是为人民政府赚了钱。”冯建军满脸凄苦地说,低着头打精神不起了,“过不得想咧。老子真想去杀人了。”“你要杀人,我李跃进陪你去杀。”李跃进深感自己对不住他而讲义气道。
冯建军瞥他一眼,那是一种不信任他这句话的眼神。“你真的敢陪我去杀人?”
“你敢去杀,我还不敢去杀?”李跃进说得很胆气,脸上是那种视死如归的表情,“你冯哥拿得起刀子,我李跃进也拿得起,反正是一世人!”
冯建军将目光从对方那张因讲义气而显得有点激动的脸上移开,心里多少又舒服了点,虽然他一夜之间变成了个一文不名的穷人,毕竟身边还有个不如他但紧贴着他的朋友。朋友是一副跌打损伤药,当你想不开的时候,朋友能让你想开,当你的伤口在滴血时,朋友能让你的伤口愈合。冯建军最过不得想的是,他这几年赚的钱都到人民政府的口袋里去了,而且一点不剩。“我真的想去杀了那个检查站的。”他悲痛道。
“我说了我陪你去杀。”李跃进回答说。
但冯建军只是这样说,他不会去杀人。他的理智还没丧失到要靠杀人才能解除痛苦的程度,虽然他非常过不得想。七万块钱,其中有两万还是益阳伢子的,就这样没了,而没有的原因更让他不舒服,不过是肚子饿想吃饭。这一顿饭真的贵(并未吃成),吃了十一万元! 1987年,人均工资不过是一百多元呢,万元户在当时还很吃香。一万元对于很多人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何况是十一万!
那几天是他一生中最悲伤和想不开的时候。他们住在耒阳县一家肮脏的所谓酒家里,到处是蚊子苍蝇飞来飞去,刺鼻的油烟气味和阴沟及垃圾堆的臭气,从窗外阵阵飘入,然而这一切对于他们三个吃起饭来都不香的人来说,简直就不是一回事了。王向阳解完大手走进来,往床上一倒,对着蚊帐吐口烟,“日他的娘,回去算了”他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这些乡里鳖蠢得要死!你跟他们讲不进油盐的。”
“再说钱又没钱了。”隔了气,王向阳又大声说,“我不想在这里磨阳寿。”
“你还一肚子意见,就是你这杂种。”冯建军骂他一句道,“你要是不喊司机把汽车往回开,卵事都没有。”
“这你不能怪我,李跃进说这个店子看上去不错。”王向阳说。
“我没说这句话。”李跃进不承认道。
“你不承认就没意思了。”王向阳火道。
“我是没说这句话。”李跃进发誓道,“畜牲说了。我说了不是人。”
“你真的就不是人了。”王向阳瞪着李跃进,背出李跃进的原话说:“你说‘我看这个餐馆可能味道好!’你还说:‘好的餐馆才会有人吃饭。,这是你说的话不?”
“畜牲说了这样的话。”李跃进赌咒道,“我说了不是人。”
“你说了是我崽?”
“要得,我说了是你崽。”李跃进坚决地否认说,很正经地看着他。
“你己经做了我的崽了。”王向阳气愤得脸都青了,“你这猪日的。”
“你是猪日的呢。你自己要司机把车开上去吃饭。”李跃进一点也不示弱地盯着他,“本来汽车己开过去几十米了,你这鳖要他掉头。你想怪我吧!”
“那么怪我啰?”王向阳瞪着他。
“反正你莫怪老子。是你要汽车掉头。”李跃进强调说。
“你不说那个店子好,我就不会喊汽车掉头。”王向阳肯定道,目光里面夹着怒火,“你现在把责任完全推卸在老子身上,你太没意思了。”
“我没说那个店子好。”李跃进否认,“老子畜牲说过那个店子好!”
“你愿意当畜牲,那我没办法了。”
冯建军从见到他们的第一面起,两人就翻来覆去如此这般地吵了好几次了,这无非是要把责任推卸到对方身上。冯建军听他们吵,己听得耳朵起了层壳,听得心里六门火直冒。如果是在检查站被拦截了,他心里还舒服点,偏偏却是在选择吃饭的店子上倒的霉!“算了,吵什么鬼?”他骂道,“吵又不解决问题。捅你们的娘!”
王向阳把烟蒂把地上一弹,“我明天回去。”他很失望的样子说,“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我回去。我现在脑壳是木的!”
这几天他们到处求情,就差哭脸了,但几乎无一不遭到冷待。冯建军感到他们就像罩在玻璃杯里的几只苍蝇,飞来飞去仍是在玻璃杯里打转,这正是那种四处碰壁的感觉。他还觉得他们在那些人眼里,什么都不是,倒有点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牵着玩耍。“要回去一起回去。”冯建军说,很沉重的样子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第二十节
冯建军他们三人回到长沙的那天,长沙卜着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连续一个多月,长沙市的上空天天都是蓝天白云。太阳在凌晨五点多钟就从东边的某处山头后面出来了,渐渐地把长沙的天空染红,然后变白,下午六点来钟又再一次把天空染红,接着就隐退到岳麓山那边去了。天天如此。冯建军他们回来的那天,长沙却下着大雨,好像老天爷要把一个多月来被日照蒸发到高空的水蒸气全部退还给大地似的,大雨倾盆,哗哗啦啦,很凶很凶。三个人钻进一辆停到火车站出口旁的中巴时,衣服几乎就全湿了,再从中巴上下来,向幸福街走去时,冯建军对淋雨就绝不在乎了。李跃进知道冯建军十分悲哀,当然就陪着他淋雨,任豆粒大的雨点打在头上身上,眯着眼睛朝前走着。
“我到家了。”李跃进说。
冯建军没理他这句话,继续朝前走着。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是在玩弄他,他的脑壳是木的。他径直走进了幸福街办事处的大门,正打算往楼上走时。在楼梯口处碰见了张小英。他那张湿淋淋的脸凄然一笑,“完了。”他说。
她非常怜悯地瞥着他:“你跟落汤鸡样的了。”
“完了。”他又这么说了句。
两人便往房里走去。他走进屋里,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忙扯过一条干毛巾揩着头上的雨水,拧掉,接着又揩身上的雨水。张小英为他拿出了干衣服,他接过干衣服叹口粗气,边穿边又说:“完了。”他表情凄凉。
她明白他说话的内容,望着他穿好衣服,当他点烟时,她很同情他地看着他说。
“那个益阳伢子来过好几次了。”
“你对他说了烟出事了吗?”
“我说了。我说汽车在耒阳被扣住了。”
冯建军吸口烟,将烟无力地吐出来,“我过不得想,张小英。”他说,“我这几年黑着胆子赚的钱,都送那帮乡里人拿去了。我要日他妈的!”
“我跟你说了,要你不要干这种事了,你又不听我的。”她说,盯着他。
他回过头望她一眼;“我现在不晓得自己要怎么办了。”
“你要是早点听我的话,就没今天的事。”
“我现在脑壳是木的,事情都想不过来了。一下就把我打倒了。”
“你先睡一觉。”她满脸同情地看着他,“你脸色苍白的。”
“我现在脑壳是木的。”
“那你先睡一觉。你的脸色不好。”
他叹口气,无力地爬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她出门去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声向楼梯口走去和呱哒呱哒下楼的声音。他想自己要是早听了她的话,今天就不会这么一副可怜相了。我样子一定是可怜巴巴的。他心里说。她的眼睛里除了对我同情外,还是同情。
他睡了一觉,下午一点来钟,他被她捏鼻子捏醒了。“吃饭了。”她坐在床边,捏着他的鼻子说。
他睁开眼睛瞅着她,脑壳还是木的,思想就跟一辆汽车驶进了窄窄的山峪,前面己没路了,可是又转不过弯来一样。他瞅着美丽又善良的她,“我还想睡觉。”
他不想吃饭道,“我不饿。我只是很疲劳。”
“你不吃饭怎么行?”她劝他起来吃饭说,“你自己说的,人是铁饭是钢。”
“你要我起来,我也吃不进饭。我没有一点胃口。”
“吃一点点也是好的。”她看着他,手在他这张困盹盹的脸上摸了下,“起来。”
饭菜己经摆在桌上了,所谓桌子是在一张方凳上搁了块三夹板。三个菜,一荤一素一汤,她亲自做的。他爬起来,坐到靠椅上,端起饭碗,她夹了一筷子红辣椒炒肉,放到他那碗白生生的饭里。“莫再去想这些事。”她笑笑说。
“我想不通。”他难过地说,“这个世界和我过不去呢。”
“你自己要干这样的事,又不听我的。”
“我想不通。我怎么这么走背!”
“我觉得,你这次回来,人都变蠢些了。”她觑着他那张伤心的脸说,“你们男子汉应该经得起打击吧?我觉得你好脆弱的。”
“七万块钱的烟呢。”
“七万块钱就七万块钱,人没抓去就还有路可走。”
“走什么路?”他希望她指明方向地盯着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笼统地回答他,“总有路走,这个世界这么大。”
窗外雨继续下着,不过没有上午那么大了,只是一种比毛毛细雨又大一点的雨。
空气很潮湿地从窗外涌进来,裹着他,使他打了个喷嚏,把鼻涕也打出来了许多。
她赶紧站起身,走过去扯过毛巾递给他揩鼻涕,“你加件衣服。”她说。
“我睡觉算了。”他说,饭没吃完又爬到床上睡下了。
下午四点多钟,他醒了。他点上支烟,看着窗外,窗外雨停了,天空是那种灰白色。他忽然想起应该去医院看看养父,他已有一个星期没看见养父了。他爬起床,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面容,嘴里叼着烟出了门。他没有骑摩托车,因为地上湿漉漉的,一骑车,脚上这双锃亮的三百多元一双的鳄鱼牌皮鞋就会变得肮脏不堪。医院离幸福街办事处不是很远,他散步似的往医院走去。街上一切都显得很清新,大雨过后的城市总是给人一种清新美好的感觉,仿佛屋上和树上的尘埃都被雨水洗刷净了。大马路也蓝青青的,透出了柏油的本色,呼吸进肺叶里的空气也好闻和纯净一些。冯建军一路什么也没想地走进医院,嗅到的却是与街上反差很大的刺鼻的药物气味。养父仍然躺在那张窄窄的病床上,正闭着眼睛,脸色很难看,更瘦了。
“爸爸。”他面对着眼前的养父,脑子里却闪过了那个穿着洗白了的军装身体结实面孔坚毅的养父。那时候的养父显得很英勇和孔武有力,是他崇拜的偶像。
人生不过是一晃,他这么想,又叫了声:“爸爸。”
冯清明睁开眼睛,一片浑水样的目光全部投在了他身上,使他有自己跃进了泥塘里的感觉。“爸爸,我刚从来阳回来。”他说,“你好些吗?”
冯清明瞥着他,企图坐起来,冯建军忙上去扶了一把,又把枕头塞到养父的背后。养父说:“我想我不久就会看到你妈妈了。”
养父说得很平淡,但这句话就像一个闪电钻进了他的脑海。这就好像算命先生对你说你今年犯煞一样。养母江笑月死时的情景顿时就跃进了他眼帘;地上一摊血和豆腐样的脑浆,一只脚搁在草地上,一只脚搭在阴沟上一一这只脚上没鞋子(鞋子掉进了阴沟里),-只绿色起红花边的袜子上,脚踝处烂了个硬币大的洞,一只百足虫在那处洞上爬着,寻找深入进去的入口。这个形象在他脑海里存放了近二十年了,就如一颗钉子打进了他的头颅骨,永远也拔不掉。“爸爸,别讲这种话。”
他难过地说,“您会康复的。”
养父咳声嗽,“我在这个世上呆的日子不会多了。”养父说,“这我自己清楚。”
“爸爸,哪个也不会清楚自己的日子。”冯建军安慰养父说,“您不要这样想。”
“你还好吗?”养父问他。
他本来想说不好,但他说:“我很好,不要您操心。”
“你好,我就放心了。”
“爸爸。别说这种话。生活还长得很呢。”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长了,”养父苍老的脸上布满了凄然说,“这几天,你妈妈经常到我梦里来说起你小时候的事呢,问这问那。”
冯建军又是一惊,心想养父在世上的日子可能是不多了,因为死人开始频繁地到他梦里来找他聊天了。“爸爸,您不要说这种话。”他动情地说,“我还没有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您至少还要活十年,让我好好服侍您几年。”
“你是个品质好的青年,爸爸没有享福的命。我倒觉得,我在你最需要人关心和爱护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爸爸觉得对你不住。”
“爸爸,您别说这样的话。
父子两人说了气这样的话,益阳伢子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日本花衬衣,下身一条牛仔短裤,一副身体很结实的样子。他脸上是一种干巴巴的严肃,就跟泥巴做的人样。“我找了你好几次。”他说。
养父觑着他,养父不认识他。冯建军对养父说:“我的一个朋友。”
“我下午在街上碰见李跃进,”小易说,“刚才又碰见了张小英。”
“莫在这里说。”他打断小易的话说,“我们出去说话。”他扶着养父躺下,把枕头放好,让养父的头枕得舒服点。接着他领着小易走了出来,走到离病房较远的大厅里的一处窗前,他看了眼窗外的花坛,那儿菊花开得正旺,红红绿绿一派艳丽。“烟在耒阳被没收了。”他掉过头来望着益阳伢子说。
“我不管,这是你的事。”小易是来要回他的钱的,说话很生硬。
冯建军盯着他,心里想这真是个杂种。“要背时大家一起背时。”他这么说了句。
“没有你这种说法。”小易说,“我是在你手上购烟,是你赚我的钱。我并不是托你到广封搞烟,这点你要搞清楚。如果是我托你到广州搞两万元烟来,那我认栽。
我是在你手上进烟,你要赚我的钱。我们并不是合伙做生意,而只是买卖关系。”
“烟被扣住了。”“那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是,你把两万元烟给我,要不就把钱退给我。”
冯建军瞪他一眼,火道:“没烟。”
“那你就把钱给我。”小易提高了声音,“你想吞我两万块钱,没这样的道理。”
“我吞你一筒卵。”冯建军不想再解释道,“我没钱。我的钱都日进去了。”
“我不怕你恶,朋友。”小易冷冷一笑,很坚决地昂着脸,“人在世上要讲个道理。
道理在我手上,随你好恶我都不怕。”
“我恶你做什么?”冯建军说,不屑地一笑,“我只是告诉你,我没钱把。要背时大家跟着背时。我有钱我会把你,问题是我所有的钱都日进去了。”
“那是你的事。”
“你这杂种有蛮不带爱相啊。”冯建军又火了地瞪着他。
“我要我的两万元,你的烟被没收了是你的事。”小易把这件事分得很清楚道。
两人站在窗旁说了很一气,最后小易说:“反正两万块钱我是要的。你讲道理不过。我过几天再到你家里拿钱。我今天还要赶回益阳有事。”
第二十一节
这天上午九点钟,冯建军和张小英还睡在床上,小易和他的那个朋友小代就在门外敲门。这是星期天,张小英也陪着他在床上睡懒觉。他们其实早就醒了,但都没起床,而是睡在床上说话。“建军鳖,建军鳖。”门外叫他道。两个益阳人没有叫他“冯哥”。
张小英要爬起床开门,冯建军立即按住她,示意她不要理。
“建军鳖,建军鳖。”小易在门外捶着门喊叫。
冯建军眼睛盯着天花板,不吭声。张小英看着他,他摇摇手,要她莫理。
“建军鳖,建军鳖。”他们不是捶门,而是用脚踢了下门。
“跑得了和尚,跑不得庙。”小代在门外这么说,“跑得卵上去。”
“日他的娘,他不把钱,喊人搞死他。”小易在门外说。
又一脚踢门的声音,门发出“嘭”的一声烂响。冯建军赶紧坐起来穿衣服,血往上涌,他想搞死我,那么容易么?枕头下面有一把三寸长的三角刮刀,要搞就大家都不要命。他听见门外说:“可能他是没在屋里。”当时他正在穿裤子,一条腿已经套进了裤筒,另一只脚正准备往裤筒里插。他正犹豫是不是再继续穿裤子时,“嘭”的一脚踢门声(第三次拿脚踢门)让他勃然大怒。这一脚是小代踢的,踢完他边骂了句:“他妈妈的X!”
“搞么子啰”冯建军怒吼一声,一腔热血顿时就冲到了脑门顶上,就好像一颗炮弹在他脑海里爆炸了似的,把他的理智顿时炸得粉碎了。
“你在屋里哦。”
他没有回答,把尚未穿袜子的脚插进鳄鱼牌皮鞋里,赶紧扣上皮带,从枕头下拿出了那把曾经多次带在身上,好随时用来抵抗抢劫者的三角刮刀。他抽掉人造革和旧报纸做的刀套,瞥了这把从未使用过的三角刮刀一眼。张小英紧张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这是他们要逗得我发宝。”他说。
“建军,你开门啰。”小易在门外粗声说。
“把刀子放下。”张小英尖声说,“有话好讲。”
门外又说:“建军鳖,你开门啰。”
“莫拿刀子。”张小英说。她想阻挡他,但已经不可能了,她身上只穿着比基尼裤权和乳罩,她想起身拦住他也不可能了,因为门打开了。“踢什么门?”冯建军盯着他们两人,手上拿着三角刮刀,“滚开点。”
小易瞥了眼他手上的三角刮刀,但没走开,他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拿把刀子做什么?”他说,“我们不是没看见过刀子!”那意思是你拿着刀子我们也不怕。
冯建军当然明白他语调的意思,血更往上涌了。“你是以为我不敢捅你一刀?”
“我没一点事,你捅我一刀做什么?我相信你不会有这样蠢。”
“我就是有这样蠢!”
小易瞥他一眼,还是那种不在乎他手上有刀的眼光,“我相信你不会有这样蠢。
你有个屋在这里,你捅我一刀跑到卵上去!”那意思是你跑不脱,不相信他敢用刀子捅他。
冯建军觉得自己的男子汉威严受到了侮辱,眼睛自然就横了起来,“你们滚啰。”
他横着眼睛道,“要闹莫在我这里闹。”
“哪个跟你闹?”小易说,“我们是来要钱。你欠了我的两万块钱。”
“要钱没把,要命你就拿去。”
小代望着他,“你这话就讲得错。”小代说,也血往上涌。“你要讲狠,我们也是讲狠出生的。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哪个怕哪个。你莫以为你手上拿着刀子就可以吓得住我们。你捅了我们,你跑到卵上去!”
冯建军走上去把他一揎,擅得他往后退了几步。小易眼睛两边一扫,想拿东西抵抗他手中的刀。他自然就看到身旁有一只拖把,斜斜地竖在隔壁的窗台下,拖把还是湿的。小易操起拖把企图打掉冯建军手上的三角刮刀,结果拖把打在冯建军的肩膀上,没有打掉冯建军手上的三角刮刀。倒是把冯建军的衣服弄得很脏而让冯建军发宝了。
“哎呀。”冯建军这么叫了声。然后一下冲上去,简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只握刀的手就伸了过去,伸得很随便,也没有用多大的力。他甚至也没打算真的去捅他,然而刀子进去了,而且进去了一半,只听见肉发出一声“噗嗤”的声音,也不是很响。他低头一看,握着刀柄的手与对方肚子的距离顿时缩得很短了。他赶紧把三角刮刀拔了出来,血自然跟着那把刀子一并出来了,汩汩地往外涌,跟水龙头没拧紧一样。
第二十二节
冯建军躲藏在王向阳的一个朋友家里,躲藏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他几乎连门都没出。当李跃进从医院里打听到,小易脱离了生命危险,而他养父却在急救室进行抢救时,他是又喜又心神不安。喜的是小易没死,那么他还有办法摆脱这件事情。不安的是有恩于他的养父生命危在旦夕,而他却不能去见他。
“我要去看我养父,”他对李跃进说,“你见到我养父吗?”
“没有。我到病房里,见你养父的床位上没人,我还以为你养父已经去了。但病房里的人说,他被抬到急救室抢救去了。”李跃进描写他在医院里的见闻道,“病房里的人说,你养父快不行了。昨天早晨,送开水的问你养父说要开水不?你养父没有回答。早餐车推进来后,邻床见招呼你养父的人还没来,又问你养父想吃点什么,这才注意到你养父神色不对,就喊来了医生。”
“我养父的侄儿呢?”
“我没问。”
“你应该问一问他侄儿在不在。”
“你只是要我去看看你养父,又没要我去问你表弟。”李跃进声辩说。
冯建军睡不安坐不安了。他不时站在窗前,不时又坐到床上,不时又走到窗前,盯着马路上的行人。他躲藏的这间王向阳朋友的房子当街,是一幢六层楼的房子,窗户对着大马路。这些天,他的绝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处六层楼的窗旁,抽着烟,观望行人车辆而顽强地打发掉的。他看见一个细伢子由一个穿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牵着,在人行道上玩耍着。他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了养父第一次牵着他在街上走的情形,也是如此这般。他记得那天养父牵着他走进了一家小百货商店,买了一副象棋,回家后教他下象棋。他至今还记得养父教他背诵的象棋口诀;“马走斜,象走田,炮打将军隔一子……”那时候他不过是七岁呢,可是养父却在有意识地培养他的智力。“一个人要学会动脑筋。”他记得养父曾不止一次地这么教育他,“下象棋就会使你多动脑筋。要多想。”他还想起养父有一次带他到动物园去看老虎,那是他八岁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去动物园。那是个星期天,养父带着他坐人力三轮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动物园门前。那是夏天,太阳很大,养父让他站在一棵树下的阴影里,自己挤进去买票,随后牵着他直奔老虎的所在地。那是一排矮矮的安着很粗的铁栏杆的房子,有好几间房子里关着老虎。“这是老虎,”养父教育他说,“老虎是山中之大王,山里面的野兽都怕它。”
此刻想来,养父当年带他去动物园看老虎是颇有用心的,无非是希望他长大后成为栋梁之材。我要去看他,说不定这是最后一眼。他斩钉截铁地想。我养父的一生很可怜,他惟一爱的女人却不能为他生孩子。他什么苦没吃过。我养父生下来就是受苦的。
那天晚上八点钟,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一种不安和焦躁充斥在他身上,像雾一样裹着他,使他同一只困兽似的在房里乱转。老子就是要去医院。他说服自己说,说不定卵事都没有。他坚决地拿起桌上的烟,放进夹克衫口袋,走过去拉开房门,看了眼路灯已坏的黑乎乎的楼道,把门一关,毅然走了下去。他自己并没意识到,他这不是往医院里去,而是往监狱里迈去……
第二十三节
益阳伢子早在冯建军用刀子捅进他肚子的那个星期天上午,就向幸福街派出所报了案,报案者是小易的朋友小代,他吓坏了。那一刻,他见冯建军把三角刮刀从小易的肚子上拔出来,生怕这把三角刮刀又会插进他肚子里去,立即收起了脸上的“海相”,就如我们把伞收了起来,且拔腿就跑,径直跑进了驻地派出所。派出所先是赶去抓冯建军,没有抓到冯建军,但把倒在血泊里的小易从死亡怀抱中抢了出来。两万元的诈骗(性质定为诈骗),又执刀行凶,这是一个性质恶劣的大案。派出所忙把这个案子上报到了市公安局,市公安局也感到这是一个性质严重的大案(两万元在1987年时是很吓人的),于是布置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刑警(在公安学校散打比赛中都获过名次),不分白天晚上地轮番盯着张小英和冯建军的养父,不是公开地监视,而是秘密盯梢,终于就等来了自投罗网的冯建军。
晚上九点钟,冯建军走进病房时,养父躺在病床上,正睁着眼睛跟侄儿说话。他这是第三次从病危中挣脱出来,脸色比冯建军半个月前看见时,竟好了许多。冯建军走进去时,忽略了门旁站着一个与他一般高,穿着灰色夹克衫,剪着平头的年轻人,尽管两人对视了一眼,冯建军却以为他只是某个病人的亲戚或朋友,想也没想他是守候在这里很多天了的刑警。“爸爸。”他对着养父叫了声。
养父见是他,脸上有些高兴。养父是个只注意自己的病情和在梦中与江笑月对话的孤独者,根本就没留神门口那个时不时走进来扫几眼又走出去的穿灰色夹克衫的年轻人,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抓冯建军的。养父的脑壳太沉湎于自己的事情中了。“军伢子,”养父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一向到哪里去了?”
“我到广州去了。”冯建军回答说。
冯建军的话还没说完,穿灰色夹克衫的年轻人走了上来。“冯建军,跟我走啰。”
他绷着脸看着冯建军。
冯建军脸色顿时煞白,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他站起身就想跑。但是练过擒拿格斗的刑警,一扫腿就把冯建军绊在地上,并骑上去,用膝盖压着他的腰,扳过他的左手,咔嚓一铐子将冯建军的手铐上了。
当刑警抠着他的后领子,在众目睽睽下大喝一声“站起来走”而严厉地提起他时,养父冯清明一脸惊恐地瞪着他:“军伢子,你在外面犯了什么罪?”
刚才这一跤使冯建军那张脸在水泥地上摩擦了几下,于是他的脸不但显得很肮脏,而且嘴角都出血了。他歪扭着脸说:“爸爸,我没什么大事。”
“还没什么大事哎?”刑警冷笑道,“等你到公安局就晓得没什么大事了!”
“军伢子你到底在外面犯了什么法?”养父说,咳着嗽,脸变得乌青的了。
“没什么。只是欠了别人的钱。”冯建军轻描淡写地说,“最多就是过几天,我再来看您,招呼您。”
冯建军当然没有再来看他养父,不是他害怕来,而是他不能来了。他养父在他抓去后的第二个星期便去世了。当他再来看他养父,养父已经没有了,烧成了骨灰,而且不是到医院里来看,而是由两个刑警押着去H机械厂的礼堂里参加养父冯清明的追悼会,事实上是去看养父的遗像。只有他是伏在养父的遗像下真心哭唤。养父亲戚的眼泪却是假的,因为这些乡下人来吊唁是假的,凯觎养父的遗产(不多的一点)却是真的。冯建军的痛哭声使很多H机械厂的老人都特别同情他,尽管他的手上戴着锃亮的手铐,而手铐在电灯下闪着寒光,很刺目。但仍有很多老人认为他是个晓得知恩图报的好青年。“爸爸爸爸爸爸呜呜呜呜呜呜我对您不住让您失望让您失望呜呜呜呜呜,我我我我我没没没有用用用呢呜呜呜呜爸爸爸爸,
我没没没有好好好好服服服侍侍您呜呜呜爸爸爸爸……”他哭得很凶。
“他不重感情他会冒着危险到医院里去看他养父?”一个老工人悲伤道,“这青年重感情,你看他哭得多么真心。好青年呢,只是走错了路。”
“那是,他不去医院,他就不会被抓起。”另一人见他这么认真地哭,也说。
“这个青年有内在美,本质是好的。”一个跟他养父关系比较好的老人肯定他道,看着冯清明的遗像叹口气,“可惜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
“呜呜呜呜爸爸爸爸,我我我不好好,我太没尽尽尽孝孝心了呜呜呜爸爸……”
冯建军趴在绿油油的铁棺材上声嘶力竭地哭道,“我我我不是东西呢爸爸呜呜呜呜呜……”
“要怪只能怪‘文化大革命’。”最先对他有好评价的老人见他仍跪在冯清明的遗像下哭得不亦乐乎,又道,“这些年轻人都是被‘文化大革命’搞坏的。”
“是的是的,‘文化大革命’把年轻人的思想搞坏了。”另一个老人赞成道。
追悼会一开完,哭得浑身无力的冯建军就被两个押他来的刑警,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拉走了。“算了算了。”一个刑警冲着他的耳朵教训他说,“现在你哭脸也迟了。犯法犯得的!走啰走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冯建军哭着,被他们架着上了一辆“长江750”三轮摩托车,接着摩托车发动起来,一束白亮亮的灯光射进黑暗,在众人注视下离去了。
一个月后,冯建军因诈骗他人钱财又执刀行凶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