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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像葵花丨第五章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10 10:32:52



我们像葵花(长篇小说)

作者丨何顿

第五章


第一节

那天晚上,在我和李跃进在他家等他的时候,冯建军的生活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这个变化之所以是历史性的,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历史。这就是说,他曾经想得到的东西,他终于得到了。你想得到一个什么东西,你得不到,我想得到一个什么东西,也得不到。他得到了,这只能证明他比我们幸福。有的人的命就是好,同是在一个学校里出来的,或者说同读一所大学,同在一个单位,有的人平步青云,从科长直升到局长市长,甚至一下升到了部长。这不是他命好,又是什么?

在我们几人中,在80年代里,冯建军是最幸运的了。他有一颗胆大妄为的心,而这颗心我们没有。这颗心驱使他干这干那,驱使他敢于同命运抗争,驱使他敢于与社会挑战,这是很重要的。他的性格里有斗争的一面,有勇于反抗的血液。他的那个在朝鲜战场上英勇好战的生父,天生就是一个战士。冯建军的脑袋里比们多一根筋,这根筋常常催促他奋勇前进,去攫取自己想获取的东西。在他看来,真理是美好的,但真理又是残酷的。什么叫真理?真理就是美的事物,张小英便是美,是冯建军最认识的真理。

在我们在冯建军家等他扯谈的那天晚上九点钟,他走进办事处的那幢旧楼房时,心里底气很足,较之他前两次来,那简直是大气多了。如果说,他前两次来时,心里颤颤抖抖的话,这一次走来时,纯粹只是一种猎人的心理,仿佛他听别人说,在这片丛林里藏着一只珍贵的山羊,他于是就来捕捉,就这么回事。他并没吃豹子胆,也没躺在深山老林里去听虎啸而锻炼了胆子。他的胆子是钱堆起来的,钱可以重新塑造人。不断地做洋烟生意,使他的腰包肥大了许多。钱是一个魔鬼,魔鬼附身自然就气壮如牛。人一有钱。脸上的味道就不同。这是我们周围的人说的话。

冯建军走进张小英的房间时,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绿色的美好世界。那天张小英的房间没关门,一块绿色的门帘垂在门上,他掀开绿布门帘,却见张小英穿条运动裤,躺在床上看书,两条腿像真理一样修长地展现在他眼前。“哎呀,”她吃惊地说了声,“是你。”她放下书,坐直身子,笑了笑。

他迈进来。他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脚下一双黑皮鞋,头发梳成了飞机头,模样很精神。“一直想来玩,今天就来了。”他说,脸上很有点光。

“欢迎欢迎。”她说,一笑,起身为他泡茶。

她身上穿着一件机织红毛线衣,这件毛线衣很薄,箍着她挺拔的乳房和细细的腰身,两条大腿那么有弹性的样子走来走去,这让他心里不住地跳动,似乎有三四只老鼠在他心坎上蹦跳似的。她身上到处都是美,太有女人味道了。他暗想,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谢谢。”他说,对她亲昵地一笑,把那杯茶放到桌子上。

桌子上有块玻璃,压着许多照片,不少照片都是她在部队文工团时照的,一张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其中一张跳荷花舞的照片,令他十分倾心。这张照片,她的腿扳到了后脑壳顶上,昂着美丽的长长脸,穿着一套红红绿绿的戏剧服装。“你这里有好多跳舞的照片啊。”他说,折过头冲她一笑。

“都是在部队文工团时,随团演出的摄影师照的。”她轻描淡写道。

他打量着这间房子,房子里一切都是绿色的,墙上刷着淡绿色的涂料,窗帘是绿色的,床上的垫单和毯子均是绿色。家具(几件公家的家具)虽不是绿色,但被家里的绿色映成似是而非的绿色了。“你房里好舒服的。”他说,“干净整洁。”

张小英高兴地一笑。也许是她太高兴了,也许是她的职业习惯——一种下意识动作,她斜斜地坐在床上,手肘撑着枕头,一条腿自然就举了起来,笔挺地举过了头顶!只是一瞬间,一个简单的动作,甚至也不能说是舞蹈动作,却很美,很富青春魅力。她发骚了,他想,女人身上都有骚劲。“你以前跳舞很好玩的吧?”他说。

“也不好玩。”她说,“部队不像地方,演出任务一来,那我们就必须全力以赴。有时候挺累的,白天晚上地干。部队就是这样,闲的时候又没事干,就看看书。”

“首长调演的不?”他问,“我记得以前常有文艺调演什么的。”

“部队里很严,我们排什么节目,上级都要审查。”她说,“部队就是部队。”

“那时候你参军到部队里去时,”他深情地盯着她,“我好羡慕你的。真的。”

“是吗?”她说了句普通话,“其实也没什么。”

“不。那时候文艺很吃香。那时候到处都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记得。”他笑笑,“当时你走后,我都好伤心的。”

他说的是真话。她脸沉了下来,她记起了当年他把她叫到他那间房里,把她摁在床上亲她的情景。她当时很害怕很害怕,还哭了,以为自己这一世完了。当时就是这样的。当时她脑壳里的性知识是一种性无知,以为一亲嘴,她就怀了孕。现在这个当年企图亲她嘴的男孩又来到了她眼前。在部队里时,她一直没忘记这个男孩,她记得他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时常在教室里的某处地方瞅着她,她高兴他瞅着她,少女的心里一直装着这双黑黑的眼睛。现在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此刻这双眼睛又面对面地盯着她看。她心里有些慌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她拿起书,视线落到了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你看什么书?”

“《聚散两依依》,琼瑶的小说。”

“琼瑶的小说写的都是三角恋爱吧?”他故意这么问她。他其实也看过一些,不少书摊上都充斥着琼瑶的小说。爱情严重匮乏的刘建国有一段时间十分迷恋琼瑶的小说,希望找一个像琼瑶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敢于冲破一切陈腐观念,热情执著、大胆追求爱情的少女为妻。后者曾经推荐他看过好几本琼瑶女士的言情小说。

“是的。”她说,抬头瞥他一眼,“看看玩玩,没事做。”

冯建军笑了笑,“我喜欢看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贝姨》。”他说,“我只喜欢看悲剧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都喜欢看。”

他跟她谈起了文学,谈“高老头”,谈“保尔?柯察金”等等,搜肠刮肚地谈。他把他这几年坐在鸿运商店消遣时看的书全部抖了出来。

“我喜欢苏联小说。”他说。

“是吗?”她说,用两只月牙眼斜睨着他。

“我还喜欢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古典名著。”他说,“《三国演义》我读了三遍,再也没有比这本书写得好的小说了。所以现在的小说,我基本上不读。”“是吗?”她说,“我也只是消遣消遣。没有认真去读。”

两人谈了好几个小时文学,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当两人不打算再谈文学(文学是爱情的车轮朝前滚动的润滑油)的时候,墙上的石英钟也指到午夜十二点了。她望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又看着他,“十二点钟了。”她小声咕哝了声。

他也望了眼石英钟,“好快啊。”他这么说了句,“我可能要回去了。”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坐在床上,嘟着嘴,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一双月牙眼自然是很深情的样子望着黑夜。

今天晚上不能再跟她深入了。他瞥着她脸上的表情想,但是我敢肯定我可以得到她,她心里没装别的男人。这我能感觉到。我有希望得到她的身体,得到她的爱情。

第二节

冯建军买了一辆铃木125摩托车,这便是何斌在街上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他骑的那辆摩托车。那天他不过是才买一个星期,天天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疯跑,显示他搞发了,这是任何一个赚了钱的年轻人都有的心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只能望洋兴叹!没有办法解释的。冯建军就是想在张小英的同事面前显示他和他们用两条腿走路就是不一样。一个是用长在身下的两条腿走路,一个却是现代工业文明的拥有者,胯下两只轮子非常卖力地滚动着,区别就在这里。他买这辆摩托车不是为了别的,完全是为了给张小英看。瞧,你看,它多么漂亮。目的就是这么直奔主题!

钱是什么东西?钱就是把你进行改变的东西!让你脱下旧衣服穿上新衣服,让你脱下烂皮鞋穿上新皮鞋,让你把抽低档的长沙烟改抽美国烟。你假若有更多的钱,你后面还会有跟帮呢,那么你就可以耀武扬威地来来去去,味道就是不一样。冯建军是幸福街第一个骑摩托车的(就正如他是幸福街第一个开商店的一样),漂亮的摩托车在小街上驶来驰去,当然就很惹人羡慕。“你搞强了啰。”一些年轻人看见他,亲热地打招呼说。

“抽烟抽烟。”他忙递美国烟给对方。

“呷你的洋烟哎。”后者高兴地说。

“都是朋友,不说空话。”

“你现在是幸福街混得最有式样的。”后者说,“你真的不错咧。”

冯建军自然是很高兴地一笑,然后骑着摩托车一飘就上街了。他并不要到哪里去,但他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处看看,尤其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办事处门前转转,到那里面去走一圈。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他喜欢张小英,他追求张小英。张小英是他爱情的彼岸。“张小英在不?”他一走进计划生育办公室,就非常自以为是地问。

办公室的女人瞅着他,笑笑,“在楼上”或者“出去了”,就这样回答他。

有天,他走进办公室,张小英不在,张小英的那个女同事看着他,由于熟了,对他说话就很随便。“你这么喜欢张小英,你又不离婚呢?”她说。

“会有这一天的。”他说,“现在是张小英还没有表态和我好。”

“硬要等她表态?你要先跟她创造条件。”那个女人开玩笑说,“你有老婆,她表什么态?她表态不是第三者插足?”

“离婚不容易,也很简单。”他说,“随便就离了。”

这句话只是图一时快活说的。话虽从嘴里说出去了,意思却存在心里了。不能说在此之前他没有这个想法,但这种想法不鲜明,或者说还只是一颗埋在心田上的种子,但那天上午这颗种子发芽了,露出了两片鲜嫩的绿叶。当他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里,当她着见彭嫦娥那张脸(老风景),他觉得她真的是要身材没身材(比起舞蹈演员来说她当然不显得身材婀娜),要长相没长相。那双画眉眼睛看上去也不顺眼了,像鸡眼睛。“你这鳖还没做饭,”他找她的骂说,“我一看见你就有一脾气。”

她莫名其妙地瞥着他,“你神经了吧?开口就没好话!”她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他故意恶声恶气说,把头盔往床上一丢,“我今天脾气不好就是的,你留神点,招呼我打人!”

“你一走进来就疯子样的。”她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大的火,“你有点宝。”

“你只说我宝啰宝啰,招呼我打得你嘴巴出血。”他横她一眼道。

“你在哪里遇到不顺心的事,回来找我发气?”她不懂地望着他,“我又没惹你。”

“你莫问,反正我看见你就不舒服。”

“我看见你也不舒服。”她回击说,“你不得了样的!”

那天只是吵架,但第二天晚上他却动起了手。动手的原因也是不足以动手的。

十点多钟,他骑着摩托车回来,对她命令说:“跟我打盆热水洗脸看。”

她没有动,她对他这一向的表现不满意。他一天到晚骑着摩托车在外面飘,回来吃了饭又骑着摩托车出去玩,不把家当家,明显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没有动。

“我喊你去打盆洗脸水,你没听见?”他审视着她。“听见吗?”

“你自己晓得打,要我打什么?”她回答道。

“老子要你打。”他恶道。

她冷笑一声,不望他,把脸扭到了天花板上,她的冷笑让他有火,她身上的一切都让他生气!他走上来,用脚不轻不重地踢了她腿一脚,“去打水去。”他说。

“不打。”

“你不打是不?”他说,用手指了她胸脯一下。

“我越劲不得打。”她坚决地说,“凭什么你从外面玩了回来,还要老子打洗脸水?你怕你真的是毛主席哦!”她把身体扭到一边。

“你想挨打是不?”

“你打就打,我什么蛮怕你啰。”她说。

他往她胸脯上就是一拳,这一拳并不重,但足以点燃“战火”!她反击了他一下,也是用拳头反击的,打在他的手臂上。“哎呀,”他怒火万丈了,“你还敢打我啊。你活久了。”他说着,一拳打在她肩膀上,把坐在铺上的她打倒了。

这一拳打在她肩膀上有些疼,她愤怒地用脚踹了他腿一脚。他扑上去,照着她脸上就是一掌,又掴了她一个耳光。“你活久了。”他凶道。

这两下打得很重,打得她眼睛里冒出了金花。她疼得哭了,她不敢再进行自卫反击,她害怕他更凶地殴打她。她清楚他心里有什么事,想打人。她斗他不赢,她只是哭……

冯建军见她哭,也无意再打她,转身走了出来。他决定再到办事处张小英房里看看,他一小时前骑着摩托车到那里找她时,她房里没灯。他估计她是在有意回避他的爱情。他觉得她好像有点躲着他,还有点怕他一样。这主要是因为我有老婆孩子,他伤心地想。我有老婆孩子。我当年要是没结婚,现在这些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老婆和孩子成了我和她中间的障碍,像一条河,把我和她隔在大河两岸。他这么想着,走进了办事处的大门。他抬头一看,见张小英的房间有亮,灯光从那扇挂着绿窗帘的窗户透了出来,泻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梢上。她在屋里,他心里一阵激动,加快步子向楼上迈去。

张小英正在房里洗脚,关着门。她正打算洗完脚上床睡觉。这时她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径直走到她房门前,并叩门。她猜到了来者是他。“谁啊?”她这样问道。

“我。”他回答说,“冯建军。”

“等一下,”她说,“我在洗脚。”

他在门外等了两分钟,门开了。她脸上露出一种不太自然的笑容,那是一种内心骚动却做出平静的笑容,这种笑容当然就像蜡做的,不自然。“我正准备睡觉。”她说。

“我九点多钟来时,你没在屋里。”他说。

“我在我父亲家里看电视。”她说,“有什么事吗?”

“没事,心里不快活,就来找你。”

她对他一笑,偏着头望着他:“什么不决活?”

“就是你,你让我不愉决。”他说。这句话只是冲口而出的,事先并没作准备。但这句话说出来,那等于是把矛盾挑明了。挑明了矛盾,就要解决。这是一种自然规律,一条无形的轨迹。没有任问圈套,现在两人却循着这句话设置的轨道自然滑行了。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件事情的性质,甚至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当年毛主席的一句话能让一个人的历史重写,许许多多大人物随便一句话就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人本来是循着那条轨道向前走的,一个大人物的一句话——甚至是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却起了铁路上扳道工的作用,让这个人改变了方向,朝这条轨道上行走了。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张小英一脚就踏上了这条她极力回避的轨道。

“我又没让你不喻快。”她进了“这条轨道”说。

“你自己晓得啰。”他也进了这条轨道,“你这样聪明的人,未必还不晓得我不愉快的原因?你知道我冯建军读初中的时候就爱上你了。十年过去了。我一看见你……”

“这不可能的。”她在这条轨道里反抗他说,“这根本不可能,请你不要说了。”

“什么不可能?我可以为你离婚,我可以为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他在这条轨道上如火车似的朝前奔驰着,非常激动。“我想要你的爱情,想要你整个整个人,整个张小英。”他从没这么表白过,他甚至都为自己说的话吃惊!他感到高兴的是,她看上去像录音机样,全部接受了他的话。“我只爱你张小英,这种爱

进入了我的骨头!你晓得啵,这种爱进入了我的骨头。”

“我不想当第三者。”她小声而无力地说,“我谢谢你这么爱我,我不想当第三者,真的,请你原谅。”

“不是第三者。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第一!”他激动地说,“第一第一第一!”他和她相距只一步之遥,他跨过了这艰难的一步,一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他感到她的手软绵绵的,她身上有一种玫瑰花的香气直入他的鼻息,很好嗅。“只有你是第一!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排在你后面。你对我好重要,你晓得啵?我很爱很爱你,小英。”

她看他一眼,想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别别别,”她说,“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他说,“这样最好。”他一把抱住了她整个人,紧紧地抱着。“我要你整个张小英,我要你整个张小英。”

她企图挣脱出来,但她的反抗是那样软弱无力。他的脸凑上去,吻住了她的红唇。她想把脸扭开,但他却顺势把她摁在了床上,用身体压着她的身体,腾出两只手捧住她的脸,痴迷地亲着她的嘴。“把舌头给我,”他命令她说,“我要吮你的舌头。”

她没伸出舌头。

他想用自己的舌尖抵开她的牙齿,他干得非常卖力,坚持不懈地用舌尖撬着她的牙齿,同时把她抱得紧紧的。她被他强烈的爱情感染了,伸出了她那带甜味的舌头。他把她的裤子剥下来,进入她的身子时,他感到进入得是那么顺利,那是没有任何障碍的进入,进入得是那么有诗意,那么甜蜜。

“你还不穿衣服?”她说,“会感冒去。”

他没穿衣服,而是钻进了她的被筒,搂着她,亲着她的脸。“我爱你爱不完呢。”

他深情地说,一只手抓着她隆起的乳房揉着。

“你还不回去?”她说。

“今天晚上我就睡在你床上了,我想跟你整整的睡一晚。”

“只睡一晚?”

“睡一世。”他说,“天天日你,看你受得了我!”

她风情地一笑,“我不怕。”她用那种喜欢他的眼神斜睨着他,“我喜欢你的疯劲。想不到我们真的走到一起了。”

“我也没想到。”他说。

两人说了气这方面的话,他忽然装做无所谓地问她。“你自己老实说,你和我以前是不是跟一个男人睡过觉?”他盯着她。

“我不愿意你问我这种事。”她说,娇美的脸上掠过一阵淡淡的阴影。

“好,我不问。”他说,心里就更证实了她以前一定和某个男人睡过觉。他把她又搂在怀里,一只手在她腰身上摸着,两人就这样搂抱着进入了梦乡……

第三节

早晨醒来,当两人看见彼此交织在一起,便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你很爱我。”

当他紧紧搂着她时,她说。

“是的,我很爱很爱你。你爱我吗?”

“我不爱你就不会让你和我这样。”她说,“你让我舒服。”

他更高兴了,搂着她翻了个身,让她睡在他身上。“你知道吗,我十年前就想日你,那时候我脑海里整天晚上都是你。”他深情地用劲抱着她,“现在我终于得到你了。现在要我冯建军去死,我也觉得没什么了。”

“你真坏,十年前我在这方面半点都不懂,你那时候就懂了。你看你坏不坏!”

“你是什么时候懂的?”

“部队里懂的。”她说,一笑,便换个话题说,“今天我还要到区里去汇报计划生育的工作,我自己还没结婚,却安排我做这样的工作,有时候我真的想不干了。”

“不干正好,我来养活你。”他说。

她一笑:“你说得好,到时候你烦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找哪个。”

“我永远也不会烦你。”他说。

两人说着这些情话,干完这种事,两人爬起床,穿上衣服。张小英把被子折叠好,站在镜子前梳理好自己的头发,拉开了房门。她出去打了盆洗脸水进来,自己洗了脸,让他也洗了脸,这时已八点钟了。“我到外面去买两个包子来?”她说。

“算了,我自己去。你等下要上班,我呆在你房里干什么?我走。”

冯建军走出办事处的大门时,太阳己升到半天上了。由于他刚才又射了精,折腾了一晚的他,脸上自然就有些疲倦。他对着苍天打个哈欠,缓缓往自己店里迈去。李跃进站在他店门口等他。“你哪里去了?”李跃进问他。

“有事去了。”

“你堂客说,你昨天晚上没在家睡觉。”

“嗯啰,在别人家玩了一晚麻将。”他跌下脸来说,“现在我身上没一点劲。”

他推开门,见彭嫦娥正坐在椅子上吃油饼。她对他昨天晚上对她恣意殴打很痛恨,见他进来,没理他。“没跟老子买油饼?”他说。

“你自己不晓得买?”

“你又是这副鳖样子,又想讨打是不?”

“随你,”她说,看一眼李跃进,“我只那样怕你。打死我也不过是这么回事。”

李跃进一笑,“军哥,对堂客莫这样恶啰。”他说,“我会有意见啊。”

冯建军看一眼妻子,那种眼神是想打人的样子。他一来火,就是这样盯着对方。

李跃进太熟悉他这种目光了,还在读初中的时候,这种目光就时常“指”着这个盯着那个。有次还“指”着李跃进,那是上体育课,在篮球场上,冯建军正跳起投篮时,李跃进把他一揎,结果篮球就投到外婆屋里去了。冯建军二话没说,用手肘捅他胸脯一下,那时候他还不晓得练铁砂掌,自然有点怕比他高半头的冯建军。

“老子投篮,你揎什么?”冯建军就是用这种要打人的眼光盯着他,让他感到不安。

现在李跃进又不安了,因为他看到这种眼光落在了彭嫦娥脸上,这种眼光是很凶的,像动物园的铁笼子里随时准备袭击对方的困兽的眼光。这种眼光里是没有同情心的,就跟天上没有云彩一样。李跃进忙主动道:“你要吃油饼,我去帮你买。”

“不要你买。”冯建军说,那种眼光柔和了点。“我只告诉你,我是懒打得你。”

“打啰,你怕我蛮怕。”她说,脸上集聚着愤怒。

“你是要我打得你做猪叫?”他说,目光又同铁棍一样杵在她脸上了。“你以为有同学在,我不敢打你吧?”

“我晓得你敢打咧。”她发犟脾气说,“你自己说是属狗的,狗是什么?狗疯了连主人还要咬一口,何况我只是你的堂客。”

彭嫦娥是属鼠的,但是她身上具有母牛的犟脾气。“你这臭鳖有蛮犟啊。”冯建军走前一步说,手握成了拳头。

“你培养出来的。”她的眼睛望着天说,一副无所畏惧的形容。

他的手刚刚举起来,李跃进就一个箭步冲上去,用他那只练过铁砂掌的手抓住了冯建军那只握成拳头且准备往下落的手。“建军鳖,”李跃进真的有意见了,“你一个男子汉,打堂客有什么味?走啰走啰,我们出去玩要不?你越来越法西斯了。”

冯建军瞪他一眼:“我不出去,我要睡觉。”

“到我屋里睡觉可以不?”李跃进说。

“不去咧。”冯建军说,“我又不是没有床铺睡觉!”

冯建军没有睡觉。王向阳来了,也骑着一辆摩托车,不过不是骑一辆白色的雅马哈。“向阳哥,”李跃进跟王向阳打招呼说,一张宽脸笑嘻嘻地瞥着对方。“穿

得这么漂亮,准备搞什么活动着?”

王向阳穿一身铁锈色西装,内里是羊毛衫和白衬衫,系了根蓝花领带,脸上还打了点油脂,自然一张脸就显得容光焕发。“硬要有什么活动才穿好衣服?”王向阳驳斥他说,“平常就不准穿是吧?你问得奇怪。”

冯建军也说了句:“你穿得跟婊子崽样的。”

王向阳又批评冯建军:“你实在可以穿得更好点,你可惜了一身衣架子。”他看见彭嫦娥绷着脸坐在椅子上不动,当然就注意到了她脸上的阴郁。“嫦娥,你今天怎么不开心?”他很快活的模样看着不跟他打招呼的彭嫦娥。

她出于礼貌,假装一笑,“我蛮好哎。”她说。

“我以为你不高兴咧。”他又说了句。

“我敢不高兴?”她昂起头赌气的模样说,“屋里有个法西斯,我不高兴我怕挨打。”

“哪个敢打我们嫦娥?”王向阳说,折过头批评冯建军,“等下我要好好教育你,你在屋里好人不做做法西斯啰!老师告诉你,不打人骂人,你就忘记了?”

冯建军说:“我肚子饿了。我出去吃点早点看。”

三个人走了出来。冯建军吃了碗甜酒冲蛋和两个油饼,然后望着车来人往的大街。王向阳提议说:“好久没看电影了。我们去寻场电影看?我只怕有一年没看电影了。”

“我想睡觉就好。”冯建军不想看说。

“看啰看啰。”李跃进对电影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说,“前面就有电影院,我们就一起去看。没有好电影,看录像也可以。反正我们今天就交给王向阳安排。”

王向阳一笑:“安排你们看电影小菜一碟啰。跟我走就是了。”

冯建军坐起来,伸个懒腰:“我真的想睡觉。”但是他还是跟他们去了。电影院离他们所住的这条街不远,就是当年冯建军带着彭嫦娥走进去看电影,便在那家电影院获取了对方的爱情的那家文化电影院。他还记得那次打电影票,戴在头上的一顶军帽被一个青年抢了去的情景。这是上午十点来钟,电影院门前阳光灿烂,自然没几个人。三个人走到售票窗口,举头一看,十点二十分有场法国电影正待放,电影的名字叫《罪恶》,几个字写在黑板上,歪歪扭扭的。“这部电影肯定好看。”

李跃进说,“《罪恶》就是犯罪。”

“看不看?”王向阳问冯建军。

冯建军瞥一眼:“随便。”

王向阳就走上去掏钱买票。买了票,三个人就站在电影院门前等,边打量着

街上的行人。还有几分钟才开映,就是这几分钟让他们这场电影没看成。一个年

轻人骑着单车(身后还搭一个年轻人),歪歪扭扭地骑过来,走“之”字路,一

不在意,单车的前轮碰了王向阳的腿一下。“对不起,对不起。”骑单车的年轻人说。

王向阳一看自己的裤子,裤子上有单车轮胎印,不免火一冒。“说一声对不起

就完了?”他极火地瞪着骑单车的年轻人,“老子是一条新裤子!”

骑单车的青年弯下腰,在他裤子上拍了拍,想把单车轮胎印拍掉,但没拍干净。

年轻人直起腰,轻轻一笑,以为自己万事大吉了。王向阳一看,裤子上还有灰尘,

忙一把抓住单车的车把,“就这么走哎?”他得理不饶人道,“老子是一条新裤子!”

用两条腿撑着地,屁股却坐在单车的衣架上的青年插了句:“跟你拍了灰就

要得了,你总不会要我们赔一条新裤子给你吧?”

冯建军本来想劝王向阳算了,但他觉得这个青年这句话说得错,就帮腔道:“你

这鳖这话就讲得错。要你赔裤子又怎么样?”

这个年轻人蔑视地一笑,“你不是讲相声!”他说,一点也不胆怯地盯着冯建军。

“我是讲相声?”冯建军用一种企图压倒对方的要打人似的眼光瞪着对方。

年轻人又一笑,表示不怕他。冯建军走前一步,拍了他肩膀一下,“你这小鳖

莫学着讲狠,慢点打了你,还不知道是哪个打的就是的。”他随口警告对方说。

这个年轻人平常也是喜欢在外面打架的,他瞥见前边有一堆红砖,胆子就大

了很多。“你莫拍啊拍的。”他说,声音很硬,目光也是那种尖利的目光,反盯着

冯建军。

冯建军再要拍,他用手把冯建军的手打开了。李跃进见状,自己那只练过铁

砂掌的手就自然痒了起来。他迈前一步,不是拍,而是推了他肩膀一下,把他推

得身体往后面一仰,几乎摔倒了。“哎呀,你们要打架是不?”这个年轻人跨下单车,

站稳桩子问道。

骑单车的青年也跨下单车,王向阳不等他站稳,一脚踹在单车的三角架上,

将单车踢得倒在那青年身上。那青年闪开一步,让单车倒在地上,跨过单车,照

着王向阳的胸口就是一拳,嘭,直直的一拳打在王向阳的胸脯上。王向阳不等他

躲闪,右手一拳打在对方脸上,这青年又扑上来打王向阳,嘭的一拳打在王向阳

的脑壳上。“哎呀。”王向阳叫了声,估计那一拳打得他很疼。

李跃进回过身来,用他那只练铁砂掌的右手,嘭的就是一拳打在这青年脸上,

一拳把这青年打得朝前蹿了几步,几乎跌倒在地。这青年跑过去,捡了一块砖头

走过来,做出不要命的样子要砸开李跃进的脑壳。冯建军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他

往地上一掼,两人便一并倒在地上了。

那青年手上攥着砖头,被冯建军按在地上,他用力一翻身,冯建军没有按住,

被他挣脱开了。这青年当即就是一砖头砸在冯建军的脑壳上,冯建军只觉得脑壳

嘭的一响,剧疼无比,眼眶里都冒出了火星。他反手一摸,手上竟有了鲜红鲜红

的血,立即就不要命地扑上去,又把那青年摔在地上,拳头就十分尽心尽力地落

在对方脸上。来看电影的人,见五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就兴奋起来,电影也不看了,

围过来看他们打架。这严重影响了电影院门前的社会治安,电影院里负责保卫的

人员走上来调解,正好又有两个民警路过此地,忙掏出手铐将他们一人铐一只手,

带到就近的派出所去了。

第四节

冯建军、李跃进和王向阳在派出所承认了错误,又分别写了打架不对的检讨,

出来时已是傍晚边上了。冯建军瞥一眼天空,只见天上红云浮动,一些高楼大厦

的窗户上映出了夕阳的光辉。他叹口气,望着王向阳,“就是你这杂种,”他责备王

向阳道,“多事。他跟你拍了灰就算了,还要进一步逼别人。”

“好好好。我的错。”王向阳说,“我请你们吃饭,到火宫殿去可以不?”

李跃进指着冯建军的衣领说:“你衣领上有血。西装上也有血。”

“就是这个杂种,”冯建军看一眼王向阳,“害得我西装都磨烂了。多事。”

“我赔一套西装给你啰。”王向阳说,“保证买一套毛料的给你。”

“到火宫殿去吃饭不?”李跃进问冯建军。

“我一身滚得邋遢死了,脑壳是晕的。”冯建军抱怨说,“去卵咧。我回去睡觉。”

“那就改日再去,”李跃进说,“等于你欠我们一顿饭。”

冯建军径直回了家。岳母也在他家里。女儿明明正站在岳母旁剥一颗糖吃。“爸

爸。”明明叫了声。

“你们吃饭么?”他问。

“没吃。”明明说。

“你又吃糖。”他批评女儿道,“叫你不要吃糖,你不听,我会要打你的。”

“奶奶说可以吃。”明明强蛮道,不在乎他的批评。

“报纸上说,小孩要少吃糖。”他告诫女儿,“吃糖生虫牙,疼死你。”

“吃一点没关系。”岳母说。

冯建军脱下西装,走到镜子前去照镜子。左边脑壳中间肿了一个包,但头发

遮住了,看不出来。头发上有己干了的血痂,使那儿的几绺头发都结了壳。衣领

上确实有血,不多的几点,不留意还看不出来。“他妈的。”他对着镜子骂了声。

彭嫦娥看出来了。他走进房子时,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身上的西装皱巴巴

且邋里邋遢的,同时她注意到了他的左边头发结了痂。“你怎么了?”她说。

“打了一架。”他无所谓的样子说。

“跟谁打架?”她盯着他。

“不关你的事。”他懒得回答说。

“问一声都问不得?”她说。

“我还没吃中饭的。”他说,“煮了饭没有?我肚子饿醉了。”

“你没吃中饭,你搞什么去了?”

“说了你不要问,你就莫问。”他不耐烦道,躺到铺上,用那边没有受伤的脑

壳枕着被窝,闭上眼睛休息。

岳母冲闭着眼睛的他发话了,“你这样的态度就不对。”她老人家说,“我嫦

娥是关心你才问,是别人她问巴屁?你们夫妻,要互相尊重,不要耍大男子主义。”

明明说:“奶奶。”

岳母答应一声,又说:“我和嫦娥的爸爸,从来就是互相尊重的。你们也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我最看不得你说话这个态度,我只告诉你,我女儿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冯建军没理睬岳母,养母江笑月总像一条河一样摆在他和岳父岳母中间,每次他一看见岳母就回忆起了跳楼自杀的养母,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似的,使他十分不愿意跟岳母说话。有一段时间,他曾打算同她们一家人建立好关系,希望自己成为他们家里的成员,但他看见岳父那张生硬的脸,就寒心,想起养父冯清明白白坐了十年牢,脸上就提不起精神来了。他一下就睡着了。明明捏他的鼻子,把他捏醒了。“爸爸,吃饭了。”明明娇声说。

他坐起来,岳母已经走了。桌上摆着三个菜,但只装着两碗饭。彭嫦娥计较他的态度,没为他装饭。他走过去,自己装碗饭,走过来坐下,夹着菜吃起来。

他心里想,你这样做正好,迟早要跟你分手,你太好了还不好分手。吃过饭,他看一眼明明,“学习要搞好啊。爸爸那时候读书只看见打一百分,老师好喜欢爸爸。”

他善意地欺骗着女儿说,“你要更好地读书,比爸爸还要努力才行。要段考了罢?”

“段考已经考完了,你神经咧。”女儿说他道。

“考完了?你数学打好多分着?”

“90分。”

“没打100分那要挨打。”他说,“语文考好多分呢?”

“70分。”女儿说。

“那就更要挨打。过来。”他马上严肃着脸对着女儿道。“过来挨打。”

“你神经咧。数学100分,语文也是100分。”女儿得意地说,“神经哟。”

冯建军非常高兴,“过来,乖女儿,爸爸亲你一个。”他说,“来啰。”

明明走了过去,他在女儿脸上亲了亲,又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想,要是离婚,我舍不得的就是明明。这么想着,他又在女儿脸上亲了下。“爸爸奖励你十块钱。”

他说,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人民币,选了张干净的新票子给女儿。“期末考试,你也要打双百分,听见吗?不然,你考不好就要挨打的。”他这么跟女儿说了气,站起身,提起热水瓶,将开水倒进脸盆,加了些冷水进去,轻轻洗了个头,主要是把那些血痂洗掉。他揩干头发,接着,他拉开衣柜,换了件衬衣,又换了套西装,就出了门。

街上冷清清的,只有路灯在夜空下闪烁,夜空是十一月的夜空,不像夏天里那么深蓝,灰灰暗暗的。星星也没有夏天的星星那么明亮。冯建军瞥一眼天空,径直向办事处的那幢楼房走去。我的爱人在那栋楼房里。他自语说,加快了步伐。他走进办事处的大门时,碰见一个熟人。那人问他这么晚跑到办事处干什么?他说:找一个同学。”

那人就一笑:“找张小英?”

他没回答那个熟人的盘问,而是缓缓地往楼上迈去。他走到张小英的房门前时,张小英正躺在铺上看书。他敲门,张小英在里面答道“请进”,他推门走了进去。

“我晓得是你来了。”她高兴地说,“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冯建军把门关了,笑着走上去,张小英坐起来,他一把抱住她。“我一看见你,世上的一切就都到我的脑后背去了。”他说,赶紧就用嘴吻她的嘴。“你身上好香的。”

“我以为你今天晚上不会来。”她在接吻的间隙里说。

“我怎么不会来?你要晓得,你是我一生追求的爱情。”他说,“我一看见你,我心里就觉得春天来了。”他抓着她的纤手,一往情深地望着他心爱的张小英,“你知道我好爱你吗?我的心整个就是你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笑了,“我对你这样重要?”她说,一双月牙眼很迷人地斜睨着他。

他感到她比他心目中一直认可的那个可遇不可求的形象,要风骚一倍。那个小学时代就很会跳舞的张小英,曾经在他眼里是那么高大,就像冰山上的一朵雪莲,似乎永远不会和他走到一起。“你还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台上跳‘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这支舞吗?”他忽然看着她说,“你那时候嫌我舞姿不好,不要我跳。当时我好伤心的。”

“我不记得了。”她说,轻轻一笑。

“周老师要你编排‘我们像葵花’。我记得当时周老师选了八个一样高的同学跳。”冯建军说,“周老师要你排舞,你当时是校文艺宣传队的。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她想不起来的样子说。

“我记得那是快过元旦节的时候,当时你规定我们每天早上七点钟到校练跳舞。”冯建军兴致勃勃地回忆说,“我做那个‘我们像葵花’的动作时,你说我的手做的动作跟抱个西瓜一样,嫌我做得不好看,你就不要我跳。我好伤心的,你不记得了?”

“又有一点印象了。”她笑着说。

“我那时候好羡慕你会跳舞呢。”冯建军说,“不晓得好羡慕!”

“是吗?”

“我当时回到家里,放肆练‘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这几个你教的舞蹈动作。”他说,“就是想上台和你一起跳舞。后来你还是不要我跳。”

“是吗?”她又笑了笑。

两人说了好一气这方面话,接着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子,这一次没有持续多久就完事了。于是两人相视一笑,冯建军说:“现在要我去死,我也无所谓了。”

“不说好话。”她说。

“我得到了你的一切,我觉得来到这个世界,要死也值得了。”

她笑笑,摸了摸他的脸,“我现在真正爱你了。”她开心地说,非常热爱地瞅着他,“我现在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听其自然。”

“我保证会让你满意。”他说。

她关了灯,两人就搂着进入了梦乡。

第五节

过年前的一天,李跃进又被抓起了。这一次抓起是因为赌博。在幸福街和吉祥街的拐角上有一处茶馆,所谓茶馆就是提供给三教九流吃茶和闲聊的场所。茶馆是个体户开的,几张旧桌子,一些椅子,老板备着茉莉花茶、兰花豆、瓜子、五香花生,早上还备有包子卷子什么的。吃茶的人都是附近街上的一些无业游民,主要是年轻人,当然还有老头和中年人。他们一早就去喝茶,不是为了喝茶而去,茶家里有,而是为了有个共同拥有的场所聊天和玩耍,说一些天南海北的事情。茶馆里备有扑克牌,还备有老人玩的纸牌和骨牌。每当大家把见闻说完后,归宿当然就是玩牌赌博了。李跃进基本上算一个无业游民,他的工作不过是和冯建军跑广州进洋烟。一个星期里,总有大量的时间供他走进茶馆去消磨。从前他喜欢往鸿运商店去,白天晚上都去,但自从冯建军三天两头不在家,那个地方就不能去了。于是他把大量的时间倾注到了茶馆的桌子上,与街上的年轻人打牌。

那些年轻人打牌叫叫嚷嚷的,拍桌打椅,当然噪音就洪水一样不断地冲入他人家的门窗,害得左邻右舍无法睡觉。半晚上,茶馆里仍热热闹闹的,那些喧闹声同海浪一样拍打着他们的耳鼓,有时候他们刚刚入睡,又被一个“浪头”打醒,这让他们很恨。他们对茶馆老板提出了抗议,希望晚上有个安静的环境睡觉。茶馆老板是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只要生意好,他还能管你邻居睡觉什么的,当然就对这些意见听而不闻。邻居们见茶馆里每天晚上都闹个不休,终于就有人把茶馆描写成社会流子赌博的场所报告给了综合治安指挥部,综合治安指挥部的领导接到这个报告,当然就采取了应有的措施。一天晚上十二点钟,来了一辆解放牌

大卡车,跳下来二十几个武装警察,将在茶馆里打牌的几十个年轻人一一扭上卡车,带到治安指挥部的大楼里审问去了。

李跃进当然是其中的一个,那些天,他几乎天天晚上在茶馆里消磨,他不是中间的一个才怪呢!治安指挥部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定的罪名是“聚众赌博,严重影响社会秩序”,一人罚款一千元。李跃进就写了条子,让家里去领了人出来的某人带给龙艳艳,要龙艳艳找冯建军借一千块钱赎他出来。龙艳艳已和李跃进做了那种没有扯结婚证的夫妻,她父母并不承认李跃进这个女婿(主要是她父亲不认这个女婿),但却无法扭转这个已成事实的局面。龙医生觉得无比耻辱,他跑到派出所告的人,居然成了他的女婿,这不是女儿离经叛道,又是什么?“你不听教育,跟一个二流子结婚,你这东西!我等于自己养了一个猪。”他当着李跃进的面,指着女儿悲愤地吼道。李跃进倒是很想修补自己在龙医生眼里的坏印象,曾三次提着礼品去讨好这个不敢面对现实的岳父,不过那些礼品都被龙医生很坚决地丢了出来。当他坐着很不是滋味,最后沮丧地出门时,他带去的礼品自然是紧跟着他的脚步出门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龙医生厌恶他道,将他搁在桌上的礼品,提着往门外一掼,有一次还打在他的脚背上,把他的脚踝骨都打肿了,疼了他三天。李跃进曾非常恼火地把这事告诉冯建军和刘建国说(因为是他们两人出主意,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接受龙医生的责骂)。“你们莫再劝我去讨好那个鳖岳父了。我这一世都不进那张门了,老子不是看在你们要老子忍的问题上,早就一拳打得他嘴巴出血了。”

就这么回事。

龙艳艳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智力有点小问题的女人,她没有打算去改变这种不协调的关系。她的生活是由李跃进给她制定的,她每天干什么事都是李跃进给她安排。不过李跃进每天给她安排的事情主要是“你没事就在屋里睡觉”。

李跃进不想要她每天到外面去玩,也不想要她到外面找事情做。他怀疑她一不留神就会被别人骗。她这样的女人是分不清黑白的,随便一个男人就可以把她骗到床上去。“今天你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衣服洗了。”他交代她说,“洗了衣服,你就睡觉。不要出去。”

龙艳艳那天晚上没见丈夫回来,第二天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便遵照丈夫的教导,在床上睡了一天。次日上午仍不见丈夫回来,就有些焦急,站在门口蠢想,以为他死了。这时一个面熟的年轻男人,在十点钟臭烘烘的空气(要落雨了,阴沟里飘扬出来的臭气很重)里,迅速走到她面前,递给她李跃进写的条子。“李跃进抓起了。”青年说,“他要我搭信给你。”

龙艳艳只是读了一遍,就感到自己现在有事情做了,脸也没洗,头发也没认真梳,拿着这张条子就来到鸿运商店找冯建军,正好冯建军骑着摩托车从外面回来,在门口碰上了。她脸上当然就露出一片天真和迷茫的笑容,“大哥,”她说,“李跃进抓起了。”

“李跃进又抓起了?”冯建军瞪着她说。

龙艳艳便把李跃进写的条子递给他。冯建军打开一看,条子上写道:

艳艳:

我现在因在茶馆打牌,被武警抓到了治安指挥部,要发(罚)一千元款。你见我的条子后,赶快去找冯哥,请他带一千元来续(赎)我出来。

务必务必!

谢谢!

李跃进

即日

冯建军把条子放到口袋里,看一眼龙艳艳,“你先回去。我就去把他接回来。”他说,“半个小时就可以把他接回来。”说完,他发动摩托车就往治安指挥部飙去。

天上一种要下雨的样子,一块阴云压着一块阴云,西北风在长沙街头上像一群活生生的野兽一样恣意乱窜,打在脸上刺骨的冷。冯建军穿着皮夹克皮裤子,还带着皮手套,但寒气却从光光的脸上往下传,直传到了心里。“好冷咧。”他自语说。摩托车终于驶到了治安指挥部的大楼前,他锁好摩托车,走进去向门卫问了情况,便向三楼的大厅走去。李跃进等一些青年被关在三楼的大厅里,大厅的门上一把将军锁,把这些青年都锁在里面了。冯建军走到三楼的大厅门前,旁边房间里坐着几个武警,正围着一炉火打牌。

“同志,”冯建军对里面的武警说,“我来接一个人。”

‘带钱来没?”一个操一口乡下口音的武警问他。

“带了。”冯建军说。

那武警就走到桌前,打开一个记录本,“进来。”武警说。

冯建军忙进去为李跃进办手续。这是一个两只鼻孔朝天的武警,脸上到处都是严肃和手上握点小权的自高自大。“赌博是搞不得的啊,”他告诫冯建军说,“搞赌博是违法的,你要劝你的朋友不要再犯错误,下次再抓着就不是罚款的问题了。”

“那是那是。”冯建军直点头,“我会要好好的批评他。”

接着这个武警在一张收据单上写着“罚款一千元”,从抽屉里拿出公章,咧着嘴,盖了个到收据单上,接过冯建军递上来的一千元钱,啐了口唾沫到大拇指和食指上,一脸认真地点了遍。这才站起身,拿着钥匙走过去开了大厅的门,把李跃进叫了出来。“我告诉你,赌博就搞不得的,要吸取教训。”这个操一口长沙县普通话的武警说,“下次抓着就不是开玩笑了。”

似乎这次抓他们是开玩笑似的。李跃进垂着个芋头脑袋,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两只眼睛红红的,且有些肿。这是严重缺乏睡眠所致。“我有三天两晚没睡觉,”他说,“整个就是干坐在椅子上,人都坐蠢了。我日他妈妈的这帮武警,是这样搞人。”

“你要犯法,这怪得哪个!”冯建军笑笑,“有法不守,还不是自己找时背!”

两人上了摩托车,冯建军说了声坐好没?他说坐好了。于是摩托车往前飙去。“你就莫在摩托车上睡着了啊,”他警告李跃进,“慢点从车上摔下来了,我无法交差的。”

李跃进强打起精神说:“我不会睡着。我还不想死。”

摩托车驶到李跃进家门口,李跃进迈下车时,一脸赤红,这是严重缺乏睡眠引起的血液反应。他的眼睛都打不开了,半睁着眼睛,趔趄着走进门,一头栽在床上就死猪样睡着了。他有三天两晚没睡觉,他得把这些损失的睡眠找回来。龙艳艳走进房里为冯建军泡了杯茶出来。冯建军摆摆手,“我回去。”他说,“帮他把衣服和鞋子脱了。”

他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里,彭嫦娥正坐在一炉煤火前看一张报纸。她没有理他,而是继续盯着手中的报纸看。冯建军和张小英相好一事,己经成了幸福街公开的故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办事处等于是幸福街的广播站,冯建军三天两头走进办事处,大家都知道他不是为了去办事,而是走进张小英的房里一呆就是几小时。这种事情传得快,虽然他还从未明目张胆地带着张小英一并进进出出,但他在张小英房里一呆就是一晚却是铁的事实,不但传达室的同志知道,同住在那层楼的张小英的同事也十分清楚。事情就是从他们口里传出来的,很快就传到了彭嫦娥的耳朵里。“你好啊,难怪你晚上不在屋里睡觉。”彭嫦娥气愤地指着他,“你原来跟张主任的女儿乱搞。”

这事是发生在上个月的一个星期六,她为此气愤得不肯做中饭,也准备不做晚饭。那天冯建军刚从广州进了几箱洋烟回来,不是靠军车运的,而是藏在一辆运塑料用品(塑料桶子、塑料脸盆、塑料盒子和塑料衣架等)的卡车里混过关的。一路上他不知担惊受怕了多少。卡车驶到一处关卡,他一颗心就提到了喉头上,就同犯罪分子等着判决似的,恐惧地等着那些人检查。总算平安地到达了长沙,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打算吃顿热饭,好好地补偿补偿睡眠(他坐了一天一晚汽车),他受到的是不做中饭(他是上午九点钟进屋的),接着又不做晚饭的“待遇”。他当时很疲倦,整个脑袋里都爬满了瞌睡虫,没有计较她没做中饭,吃了块蛋糕便倒在铺上睡了。但当他睡眠恢复了一半,下午六点钟他自动醒来后,他睁开眼屎巴巴的眼睛,见家里冷火秋烟,没有任何饭香菜热的迹象,顿时心田上就有火苗燃烧起来,仿佛那里有堆干柴似的。“你还没做晚饭?”他计较她还没做晚饭道,怒火自然就冲到了脸上。“天都黑了,你还蠢坐着干什么!”

“你到办事处去吃饭,你去找那个女人做。”她冷漠地说,不看他。

冯建军的脑壳完全清醒了,马上感觉到了肚子咕咕咕叫。“你连不听我的话是不?”他翻身下床,边穿着衣服边问她说:“我要你做晚饭,你是坚决不做啰?”

“我听你的话,我是三岁的细伢子。”

“你怕打不?”他继续说,“你好像很想挨打样的啊,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他这句话,而是说:“你去找那个女人做饭。我不得做。”

冯建军用脚踢了踢她的脚:“你去做饭不?”

“你莫踢啊踢,”她厉声说,一双眼睛冒着火地瞪着他,“我不得做!你打啰。

他“嘭”的就是一脚踢在她腿上,踢得她很疼。她当即就哭了。“是你要我打!”他火冒八丈地说,“我不想打你,你要逗起我打你,你妈妈的X!”

她捂着他踢的那处地方,哭着。“你要不得咧,只晓得打老子。”她哭道。“你是自己讨打!”他说,“我不想打你,你自己要我打。”

“你把我打死最好。”她好强地说,跟电影里的刘胡兰样昂起了头,“我不疼。”

“你不疼又哭脸?”他起了怜悯之心地瞥着她。

“你不随我哭脸,我有我的自由。”她说,“我想哭就哭,不哭就不哭!”

他没有再打她,而是出了门,到饭铺里去跟肚子交差去了。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很少回家了。他不喜欢这个家了,他甚至也不怎么喜欢明明,明明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妈妈那边。他想离婚,两人已在离婚问题上交锋过一次了,她要三万块钱才肯离婚。

“我十六岁就把自己的青春和肉体都给你了。”她从她那个好学习的技术员姐姐那里学来这些“字字千斤”的词汇说,非常理直气壮的形容,“青春是无价之宝,你付给我青春损失费,我保证和你离婚。”

三万块钱在80年代中期不是一个小数目。要他为了离婚拿出这么多钱,他当然不同意。“三千块钱我就同意。”他告诉她说,“三万块钱?你做梦呢。”

“我没想离婚,你去跟她睡觉就是。”她故意摆出轻视他的爱情道,“我无所谓。休想离婚,你今天给我三万块钱,我今天就跟你离。不然你就不要动这方面的脑筋。”

“你只管做梦就是的。”他说,“一分钱都没把,讲明的。”

这是早几天的一天晚上,两人在商店里说的话。她的处事不慌,她的冷静让他愤怒,不是女儿夹在他们中间,且目光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打妈妈),他的拳头就扔过去了。他不想让女儿看到他挥拳踢腿,女儿八岁了,能够分辨出谁对谁不对了。现在彭嫦娥一家都在外面说他的坏话!说他一直在干违法乱纪(走私洋烟)的事情,说他赚了钱就在外面瞎搞,品质很坏。很多人都把这些话学给他听。养父冯清明也把这些风言风语告诉了他。养父说:“军伢子,现在她们一家都在到处说你的错话,说你搞走私烟买卖。你要招呼别人借着彭嫦娥害你。现在的人都有蛮坏的。”

“我现在已经把烟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女儿也有八岁了,”养父担心明明说,“还想着离婚?这让明明怎么想?”

冯建军是这样回答他养父的:“等明明再长大些,再跟她解释。”

“解释什么?”养父不满地看着他。

“不解释什么,”他不好把离婚的原因推到养父身上了,“不是你的事。”养父又心安了点。养父不希望他的离婚是因为他。冯建军也确实不是因为养父的缘故才和彭嫦娥离婚,若是这个缘故,他和彭嫦娥几年前就离婚了。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原因,当年不是她看见养父手中的竹竿捅瞎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养父就不会白坐十年牢,养母江笑月也就不会跳楼自杀。这是一种连锁反应,因果关系。从前他矛盾地爱着她的心理,现在百分之百地没有了。他的一颗心在张小英身上,其他任何都不重要。

此刻,他瞅了眼看着报纸的她,“你好像在这里跟我打持久战样的啊。”他说。

“那就是的。”她说,“我准备用五年时间跟你离婚。”

“你现在还只有二十六岁,离了婚还有人要。”他跟她做思想工作说,“等你到了三十一岁,哪个男人还会日你这个老蛤蟆啰?蠢宝样的。”

“我不要人日。”

“我要是你,就早点离婚,你还有一世。”他替她描绘未来说,“你可能还会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丈夫。我给你五千块钱,这比三千块钱又多了两千块钱。”

“没有三万块钱,你别想我离婚。”她高傲地扭开脸说。

“你要懂道理,一个人要学会明智。你听你姐姐的宝话,还不是害了你自己!”

“我己经害了自己了,再害自己也无所谓。”

“你真是个猪。”

“你是个猪呢。”

“彭嫦娥,我是不打你。”他说,“我是看在明明的分上!不然我又会发宝了。”“你

敢打。”她说,“我姐姐说,你再打,我就告到法院里去。”

冯建军瞪着她,手攥成了拳头,但一想就要过年了,万一她真的告到法院里什么的(完全有可能),自己的这个年就泡汤了。他可不希望大年初一在牢房里度过。他不愿意再面对着这个背后有一家人支持的女人说话了,他担心他再呆下去就会丧失理智而动手打人。他走了出来,呼吸了几口街上的冷空气,发动起摩托车,径直向办事处驶去。

第六节

大年三十的这天晚上,李跃进、刘建国和何斌,几个人在自己家里吃过团圆饭,便向冯建军养父家里走去。冯建军的养父回乡下的亲戚家过年去了。冯建军把他们邀到了他养父这套一室一厅的房里,准备在这间房子里消灭掉这个美好的夜晚。这是他们四个人的传统节目,从他们读高中,在家里有了一定的自由支配权(支配自己)起,每年的三十晚上,他们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其中有两个三十晚上,何斌缺席。去年的三十晚上何斌是在常德他岳父家度过的。另外就是1982年的三十晚上,何斌无故缺席。这天晚上,李跃进和刘建国在家吃完团圆饭,筷子一丢,,就一屁眼的劲来了。他们这么积极地来,主要是陪冯建军。后者没有地方可团圆,养父去了乡下亲戚家。彭嫦娥带着明明回自己娘家团圆去了(即使她不带明明回娘家,他也不会和她吃团圆饭);张小英和他目前的关系,还是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说是妻子又没结婚;说是恋爱,他又是个有妻室的人。己经离休了的张主任,当然不喜欢他这种身份不明的人进屋。他当然就只能在家里等他的朋友了。

“何斌还没来?”刘建国瞪着两只眼睛说。

“没来。”

“他说他肯定会比我们来头。”刘建国高声大叫道,往沙发上一坐,“傍晚,我还在门口碰见了他,这个杂种尽口里的。”

李跃进打子个响屁:“今天晚上,我们搞些什么活动?”

“你怎么一来就打屁?”刘建国对他有意见,“叫么在外面把屁打了再进来。”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李跃进笑笑,“屁是人身之气,还有什么在外面打和屋里打的?你这话说得有味。”

冯建军递上烟给他们:“你们两个就跟一对冤家,见面就比嘴巴劲。”

“那是他跟我比,他什么都想超过我。”李跃进说,“老子前世欠了他的债。”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说了气话,何斌走来了,穿着一件新买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浅灰色长围巾。“到底是大学生,”李跃进转移战斗目标说,很欣赏后者地瞧着,“这走进来的不是‘五四’青年,又是哪个啰!”

过去的电影里,“五四青年”的脖子上都是搭着一条长围巾,仿佛那条围巾是知识的象征。“显示自己比我们有知识啰?”刘建国开他的玩笑说,“知识分子鳖。”

“莫拿我们何斌哥开玩笑,”冯建军说,递上支美国烟给何斌,“坐坐。买了一件新呢子大衣?”他恭维何斌说,“穿了蛮合身,好看。”

“好看鬼。”何斌解释说,“这是在武汉买的,可能比长沙便宜些。”

“调回来没有?”李跃进问他。

“没有,调不动。”

“你这号脑壳,还要什么工作!”刘建国很大气地一挥手,“现在好多大学生都跑广州、深圳捞钱去了。你叫么也到广州去混混?”刘建国新近在外面见了一点世面,这要归功于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同事。那个人在黄泥街开了一个书店,做一些盗版或黄色书刊生意,一下子就发了。那时候书刊市场很乱,长沙黄泥街成了全国最大的个体户书市,什么违法乱纪的书刊杂志都纷纷出笼了。刘建国的这个同事,把刘建国拉到了他的麾下,为他卖命,刘建国只干了两个月,口袋里就不再是布贴布了,有几沓人民币夹在中间。前两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人民币展示给李跃进看,“看见吗?”他对李跃进说,“人民币大大的。过两天,老子请你到湘湖宾馆去搞个姑娘玩,那里尽是的,好漂亮一个”。

李跃进羡慕得要死,他关心的还不是人民币,而是他敞口说的搞姑娘的事。“我正好想换一下口味,龙艳艳和我睡觉的时候同猪样的,睡着不动。没点日的。”

“等过了年,我请你去搞个好的玩。”刘建国许诺说,拍拍他的肩膀,“只要花一百块钱。老子前几天,连着和几个女人睡觉,搞得我卵精神都没有了。”

现在李跃进心里就牵挂着这件事情。“建国鳖,”他插话说,“你前两天跟我说的话,要兑现啊。我是作古正经记着你的话的。”

“小菜啰,保证兑现。”刘建国大气地一笑,“放心好了。”

何斌瞧了眼只不过是三个月不见,就牛气十足的刘建国,不免就心生醋意地问道:“你现在在外面搞什么事?跟发了大财样的?”

“大财还没发。这里真正有钱的是军宝。”他摸了下自己的西装说,“不过我估计我今年会要发财了,这不是吹牛皮,到时候你们看得到。”

“我问你搞什么事?”何斌要他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要你说现在发什么财?”

“做书生意,跟我的一个朋友一起做。”他骄傲地把脸扬到了天花板上。

“做书生意赚钱吗?”何斌问。

“钱跟水样的往你身上流。”刘建国说,“好多书老板,只做了一年书生意,就是几十万了,赚得不听见,人民币用麻袋装,崽骗你!”

“你现在装了几麻袋钱?”何斌嘲讽地问他。

“现在我只是赚了缴用钱。”他说,为了证实他真的缴用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万宝路,一包三五烟,让何斌看。“我这一向都是抽美国烟,国产烟我都不呷了。这李跃进可以证明。”

“嗯啰 ,”李跃进说,“这一向他每次碰见我,都是开洋烟给我抽。”

“那你不错。”冯建军说,“我还只有格抽希尔顿。”

希尔顿在当时是卖三块四角钱一包,万宝路是卖六块钱一包,三五是卖七块钱一包。而一般稍好点的国产烟是一块至两块钱一包。抽烟可以看得出一个人消费水平的高低。

“那你这很快会要成大老板了吧?”何斌笑嘻嘻的样子望着他。

“会有这一天的。”刘建国再一次昂起自己的脸,“原来我以为自己这一世混不完,一个转机,人就伸上来了。我看了相,说我会大富大贵。崽骗你们。”

“听那些靠看相吃饭的人说话,还不如听幼儿园的老师讲故事。”何斌不屑地一笑。

几个人聊了气这些话,然后就走了出来,走到街口上一个卖烟花鞭炮的摊子上,刘建国为东,一人拿了一大把冲天炮,刘建国付了款,然后四个人便在街上边走边玩起冲天炮来。此刻是九点多钟,街上都是年轻人和小孩,都是在街上玩鞭炮,只见冲天炮这里飞那里飞,在夜空中频频炸响。四个人走进黄兴路时,在街上玩的年轻人就更多了,热闹得近乎凶猛,冲天炮时不时在耳边或脑壳上方炸响,让你时刻眼花缭乱和胆战心惊,生怕一支冲天炮飞到你眼睛上爆炸。四个人一路玩着冲天炮,起先都是让冲天炮对着天上或树上飞,后来走到黄兴路中间的德园门口时,街对面站着一伙青年,拿着冲天炮对着这边冲,其中有支冲天炮撞到刘建国的肩头,又掉到他皮鞋上炸响了,吓得他一跳。“我日他屋里娘!”他骂了句,瞪着街对面。但是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又一支冲天炮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在他后面炸响了。

“我捣他屋里娘!”他又骂了句,不过勇气却上来了。他点上一支冲天炮,对着那伙人射去,冲天炮呼啸一声,迅速落在那伙人的身下爆炸了。

那边却同时飞来了三支冲天炮,其中有一支在冯建军的胸脯上炸响了,爆炸的火光在他眼前一闪,使他看到了“战争”!“跟他们打仗啰。”冯建军一脸好斗的形容说,“我们一齐把冲天炮对准他们射。”

四个人就很亢奋地与对面那伙青年玩起冲天炮大仗来。“注意保护好自己的眼睛,”何斌在爆炸声的间隙中提醒他们说,“把眼睛闭一半,以免火星飘到眼睛里。”

他们干得很过瘾,对方那一伙人也很英勇善斗,冲天炮就不停地呼啸着,在两伙人中间爆炸。有时候五六支冲天炮一齐飞来,闪过了这一支却被那支撞中,爆炸声自然不绝于耳。他们那边的人比他们多,七个人,几乎是两个对一个。他们当然就显得人手不够,手中的弹药,也似乎比那边的少一些一样。“糟糕糟糕,我手上的冲天炮快完了。”李跃进尖声宣布道,“我要撤退了。”

何斌的手脚总是比他们慢一点,赶紧分了一半给李跃进,“战斗下去啰”何斌对李跃进说,“撤什么撤!你现在要多想想《狼牙山五壮士》。”

四个人自然是躲在人行道旁的法国梧桐树后,非常坚定地与对方开着仗,直到弹尽粮绝,才跑掉。当他们跑离到冲天炮射程以外的地方后,回过头来看那伙人时,那伙青年也在远处盯着他们看。“再去买十块钱冲天炮,又来跟他们战斗不?”李跃进提议说,一脸的快活,为此眼睛在黑夜里都发亮了。“玩就玩个饱。”

“算了算了。”何斌说,“老子的这件新呢子大衣,还不晓得炸烂了没有。”他有些心疼地拍着身上的新呢子大衣说。路灯虽然可说是灯火通明,但仍然看不清衣服上是不是有炸坏的地方。“好几支冲天炮都是在我身上炸的,”何斌又说。

“这有什么,”刘建国不在乎的样子说,“我这件西装可能已经稀烂的了。”

四个人往前走去,一边躲着这里那里飞来的冲天炮,过年就是过年,你总不能走上去指责对方不晓得玩冲天炮。过年的时候都不想吵架。他们在一处卖鞭炮的摊子上,又买了几大把冲天炮,四个人又往前走着,并点燃放着。他们直走到中山路,在那里又与另外一群青年进行冲天炮大仗,结果把那帮青年打得落荒而逃。四个人折回来,又想同德园门前的那帮人再进行战斗时,那些年轻人己经不在那里了。街上仍然很热闹,冲天炮仍然在这里那里呼啸着,爆炸声不绝。几个人还在

街上玩了一气,玩得两条腿都酸了。刘建国望着他们说:“走吧?回家打牌去?”

“把手上的冲天炮放完,再回去。”冯建军说。

于是几个人走到街口,便站在那里,把手中的冲天炮并排摆在台阶上,一支一支地点着,任冲天炮呼啸着四处乱飞。直到手中的冲天炮放完,这才往H机械厂走去,回到家里,已是子夜时辰了。大家站在灯光下检查自己的衣服,看有没有炸烂,结果刘建国的毛料西装表口袋处炸糊了,何斌的呢子大衣的胸脯上也有点糊印子。“老子一套名牌西装,金顶针呢。”刘建国心疼道,“三百多块钱一套,今天晚上一下就玩了三百多元钱。日他的。”

刘建国是指这套西装报销了。这身西装是灰色的,而这个糊印子是黄色的。他走进厨房,拿着一条毛巾放到水龙头下打湿,拧得半干,走出来,站在灯光下用心揩着,揩了一气,糊印子却仍存在表口袋上。“抹不去,”他说,“日他娘的。”

“你反正赚了钱,”冯建军说,“再买一套好点的也无所谓。”

“无所谓吧?钱也是赚的,又不是在街上捡的。”他说,继续是那样抹着。

何斌没有用毛巾去抹,只是用指甲抠了抠,那几点粘在呢子衣上的糊印便消失殆尽了。

“我的衣服还好。”他松了口气说,“看不出了。”

“你这件呢子大衣好多钱?’’刘建国盯着何斌问。

“二百七。”何斌说。

“我这套金顶针三百多元,”他又这么说,“这还穿得出去!老子今天晚上损失了三百多块钱,惨重咧。’,

李跃进笑笑:“你损失了三百多块钱,你对我说的那件事,还是会兑现吧?”

“什么事?”冯建军折过头问李跃进。

李跃进说:“建国哥说,带我到湘湖宾馆去玩。”

“你这么大一个青年哥哥了,”何斌嘲笑地瞥着他,“还要建国带你到湘湖宾馆玩?湘湖宾馆是中南海哎?未必还要人带进去?”

“你莫嘲笑我。”李跃进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走进宾馆怕打呢。我们胆子最细了。”

“你们是想要搞什么事吧?”冯建军从李跃进和刘建国那种眉来眼去中,嗅到了他们想干什么勾当。“是准备搞什么?”

“建国说那里有好多漂亮妹子,”李跃进笑笑,“带我去开洋荤……”

“你只开洋荤,慢点沾上性病,再把性病传到龙艳艳身上,那就有事情做了。”冯建军笑笑说,“到时候看见你和艳妹子一起去看病,那就好玩了,我只喊醒你。”

“莫讲得那么严重。”刘建国讲事实说,“我在湘湖宾馆睡过两个姑娘,又没看见沾上性病。你莫吓他。我们跃进是受不了吓的。”

“那我最怕受吓。我这个人胆子最细了。我经常晚上做梦还哭脸。”李跃进说。

“你打鳖讲。”冯建军骂他说,“你未必晚上做梦还哭脸?你是梦见你把别人打哭脸吧?你这个杂种还晓得哭脸哎?”

李跃进嘿嘿嘿笑笑。几个人说着这方面的话,说了很久。临了,冯建军忽然想起前几天,他在办事处门前,碰见小学时的班主任周老师,他跟周老师打招呼后说“周老师,过年再到你家拜年”,周老师忙笑着说:“来啰来啰。我还很想看看你们这些同学了。”

“初一崽,初二郎(女婿),初三我们到周老师家去拜个年不?”冯建军说。

“要得要得。”何斌说,“我好几年没看见过周老师了。我还是读大学的那年碰见过她,周老师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老了好多了。”冯建军感叹说,“我早几天碰见了周老师,头发都白了。”

几个人又说着周老师,回忆着读小学时候周老师教育他们的情景。李跃进突然就一笑,神经一样。何斌问他笑什么,他又是一笑,觉得很好笑地笑得把脑壳都低下来了,嘿嘿……。他就是这么持续不断地笑着,笑得脸都红了,笑得头两边直摇,临了笑得下巴贴到了自己胸脯上时,还在笑。

“你跟神经样,宝笑之笑做什么?”刘建国有意见了,“你没病吧?”

“我是想起周老师那时候批评我说,李跃进,你告诉周老师,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他回忆着说,又嘿嘿一通蠢笑,“她是老师,她要我告诉她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我至今都搞不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我搞得清。”刘建国称里手说,“美就是自己爱的东西,丑就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建军哥你说呢?”他想求得冯建军的赞同,“我搞得清一筒卵。”冯建军不屑地回答道。

凌晨四点来钟,四个人熬不住了,便横躺在养父冯清明睡的床上,盖着一床被子,不一会儿鼾声(冯建军和李跃进打鼾)、呓语(刘建国讲梦话)和磨牙齿(何斌磨牙齿)的声音,如梦幻交响曲,在这张床上鸣奏起来。

第七节

大年初三的这天下午,四个人走到张小英父母家住的那栋楼前,三个人站在阳光灿烂的坪上等着,刘建国奉命上去叫张小英。不一会张小英便紧随刘建国下来了。张小英就是张小英,她随便穿什么东西都好看。她今天穿一件黑皮夹克,脖子上系一条白丝围巾,却显得很精神和好看。“张小英你真是漂亮。”李跃进赞美说,他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十多年来,在他脑子里混淆不清的美丑概念。“我现在晓得什么是美了。”他突然这么说了句,仿佛是回答前天半夜里,他在冯建军养父家里向冯建军提出的问话。

“我也明白了,”刘建国说,又加了句,“我随哪个都不羡慕,我只羡慕冯哥。”

“我也只羡慕冯建军,他太好过了。”何斌说得更露骨一点,“这个世界不公平,把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张小英一听就明白了他们说话的内容,不觉一笑:“好啊,你们吊我的口胃。”

“那就不是吊口胃啊。”刘建国趁机表白说,带着开玩笑的成分,“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爱上了你。冯建军还是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爱上你的。我的爱龄比他还长。我没有想法呢,爱情离我好远的呢,连没有哪个漂亮女人爱我。”

“我也没有想法,”李跃进叹口气说,“我打算跳楼自杀。”

“你只能跳河自杀,你住一楼。”张小英很开心地指出说。

“跳河也死不了,我会游泳。”李跃进自卑道,“我只有去卧轨,我去卧轨去。”

五个人说着这些话,往幸福街小学走去,当然很快就走进了幸福街小学。幸福街小学还是他们读小学时的原模样,一点也没变,只是多了一幢教师宿舍,不过它却是在幸福街小学的顶里面。他们读书的时候那儿是一块臭烘烘的菜地,当年他们时常跑到那块菜地里捉蚱蜢和蜜蜂。有次冯建军捉蚱蜢,还一脚踩进了那个粪池里,幸亏粪池很浅,只有一尺深。周老师把他拉到自己家里,让他赶快脱下臭烘烘的裤子和鞋子,又找了自己儿子的裤子和鞋子给他穿,叫他去上课。他还记得那是一节数学课,当他上完课,跑来周老师家时,周老师却在家里替他洗了臭烘烘的裤子和鞋子。这就是他们当年的那个周老师。

“我一生都记得周老师,”冯建军说,“我这个人最记恩了。”

“我也记得周老师,”何斌说,抽一口烟,“有次我扫地逃跑,周老师批评我说,你现在就学着躲懒,将来长大了又怎么去革命?你们是祖国的花朵呀,要好好锻炼自己。”

“我们是祖国的花朵么。”刘建国笑笑说,“我还记得当时张小英跟我们排‘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这支舞。张小英,你还记得这首歌的歌名不?”

张小英想了想,一笑,“不记得了,好像是《葵花朵朵向太阳》罢?”

“那不是。”何斌说,“我记得这首歌是叫做《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你说到外婆屋里去了,”刘建国站在张小英那边说,“是《葵花朵朵向太阳》。”

“绝对不是。”何斌看着刘建国,“因为后面有这样的歌词:‘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绝对不是《葵花朵朵向太阳》,我敢跟你打赌。”

“打赌不?”刘建国望着何斌,“应该周老师记得,周老师选的这支歌。我们可以问周老师,打赌不?要赌就赌一百块钱,如果是《葵花朵朵向太阳》,你把一百块钱给我,如果是《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就把一百块钱给你?”

“可以,我今天赚了一百块钱,”何斌说,“我保证要赢。”

五个人这么说着走进了周老师家里。“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他们一一这么亲近地叫了声周老师。

“坐坐坐坐。”周老师一连说了好几个“坐”字,忙拿椅子和泡茶,一脸的高兴。

周老师己经五十好几了,一张脸跟苦瓜皮样的了,头发正如冯建军说的,白了,周老师家的客厅很小,五个人一坐下来,似乎就没有空间了。周老师家的客厅里,除了一张请人做的格子布长沙发和一个茶几外,剩下的就是一张破旧的用来吃饭的方桌,此刻方桌上满满地摆着他们提来的礼物:一塑料袋香蕉苹果、一对武陵酒和好几包糕点。周老师从厨房里端来了两杯茶,冯建军忙站起身接茶说:“嚯哟,您亲自泡茶。周老师您只管坐。”

张小英忙起身去厨房里端来了另外几杯茶,分别放到每个人手上。刘建国趁机开玩笑道:“小英,我这是第一次喝你端的茶,谢谢。”

“只晓得向张小英献媚,”何斌点他的穴道,“你也对我献下媚看?”

“你要是女人,又有张小英这么漂亮,我保证向你献殷勤。”

刘建国大大咧咧地手舞足蹈道;“每天负责帮你打洗脚水我都愿意。”

“你这样重色轻友?”何斌说,“周老师,刘建国现在变坏了呢,您还教育他一下看,他连不革命了。我们批评,他不听,他现在好高傲的!”

周老师笑笑。刘建国陡然想起他和何斌在路上时争论的问题,忙把手一举。“现在在周老师面前,都要举手发言。我先举手发言啊。”他说,“周老师,您说看,‘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这首歌的歌名您还记得不?”

周老师慈祥地笑笑,想了想:“这我记不清了。”

“是不是《葵花朵朵向太阳》,周老师?”刘建国期待的样子瞅着周老师说。

“应该是《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周老师您说呢?”何斌这么问。

“这我记不准了。”周老师说,“这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哪还记得的。”

“我觉得应该是《葵花朵朵向太阳》,因为这首歌的歌词是‘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那时候我们本来就是葵花,这首歌是针对当时我们这些中小学生作的。”

“不可能。”何斌说,“绝对是《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

几个人又争论了一番,因为是在小学班主任老师家,话题自然是那个时候的话题。冯建军看着周老师,“周老师,我是好玩问一句,我记得您在课堂上说,台湾人民和美国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在等待我们长大了去解放……”

他斜睨着周老师,“您当时真的以为台湾人民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

“当时我们也是老百姓,我们晓得什么?”周老师说,“报纸上当时是这么说,领导也是这样说,我们当时也很相信呢。”

“当时我们中国的政策是封闭的。”何斌说,“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只要有饭吃,就是社会主义,就是最好的。那时候收听‘美国之音’,或收听台湾电台,都叫做收听敌台,抓着要判刑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哥哥听收音机,调台,一听到里面是软绵绵的女人声音,赶紧就拨过去,吓得要死。”

“我最记得周老师,”冯建军换了个话题,“我记得我是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次我得了感冒,发烧。周老师,您带着我到三医院去看病。您还记得不?”

“这好像有印象。”周老师一脸慈祥地笑笑,“我记得你是蹲在教室外面呕,我一摸你的额头,很热。好像就是这样吧。”

“正是正是。”冯建军高兴了,因为周老师也记得这事。

大家说了气过去的故事,然后又向周老师汇报现在,一一都向周老师介绍现在的情况,在他们的小学老师面前他们都很谦虚,一切都说得很平淡,不想让他们的老师为他们担心。从周老师家走出来,冯建军又对刘建国和何斌说:“我这一世,只记得一个人,那就是周老师。我最没人关心的时候,周老师关心了我。”

“那你是应该记得她。”何斌瞥着他,“周老师那时候是特别关心你。”“我也记得周老师,”张小英表白说,“我读小学的时候,周老师特别喜欢我。”

几个人走到办事处的大门前(大门的门楣上挂着“欢度春节”四个红纸黑字),冯建军和张小英就站着不动了。“怎么不走了?”刘建国问冯建军。

“我和她还有点事。”冯建军抱歉的形容说,望着他们。

“好啰,你们去有你们的事。”何斌说,瞟着刘建国,“建国你莫吃醋,走啰。”

刘建国就笑着走了过来,于是他们三人往H机械厂方向走去。街上还有些小孩站在这里那里放鞭炮,时而这里一声爆炸,那里一声巨响。刘建国把万宝路每人撒了一支,“这两个鳖谈爱去了。”他脸上有点妒意地这么说,叹口气,“好过。”

“那是好过。”李跃进也有些不舒服了,“只有老子最过不得想,抱着一个蠢女人睡觉,想把她甩了,又甩不脱。他娘的。”

“过两天我带你去潇洒。”刘建国说,“保证有你快活的。你放心。”

第八节

过了大年十五,刘建国果然就带着李跃进去了市中心的宾馆。他在此之前并没去过,他只是听什么人说宾馆里有很多漂亮的“鸡”,而这些鸡,不要好多钱就可以睡一觉。他请李跃进去,是他一个人去怕上当受骗。有孔武有力的李跃进,他胆子壮大些。他带了八百块钱。他可以带更多的钱,过年前,他的合伙人(老板)给了他一万。过年期间,他表面上大手大脚,做出豪气的形象,实际上很节约,只用了几百元。他带八百元钱去,是他心里存着介蒂,他怕被人暗算。社会上流传着一些“带笼子”(长沙话:骗你的意思)的故事,这些故事很好地扎根在他心田上了,使他“防人之心不可无”!按当时外面传说的行情,打鸡(妓女)一百元就够了。八百元够他们两人潇洒一天的。

宾馆在中山路,这是长沙市的一条黄金地段,商店连着商店,人流如潮。宾馆是一幢黄色的十二层楼的大厦,是这几年里新建的宾馆,外观很气派。很多乡里人,都站在这幢大厦前的车道上照相,以表示自己来过长沙。宾馆前有一块坪,停着许多漂漂亮亮的轿车,许多看上去身份很高、面部气派的人从车里下来,或者钻进轿车里去。“都是一些贵族,这些杂种。”刘建国妒忌地说。

李跃进这里望那里望,“莫去想。”他说,“一想就会气死去。”

刘建国不同意他的观点,“人家也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不服道,“他们生下来就比我们高贵些?还不是一样,还不是一步步爬上来的!”

宾馆的门是那种很精美的玻璃推拉门,门柱和地上均是漂亮的花岗石。豪华而漂亮,在他俩看来,就是一种权势,一种离他们很远的风景,就好像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一样。从宾馆巍然屹立在这个山路起,他们每次经过,都怀着一种与此无缘的崇敬心理,打量着这幢美丽的大厦,仿佛宾馆的大门不是向他们敞开的。现在两人站在这幢宾馆的大门前,心里对自己“打鸡”的计划一点也没谱,甚至都有点不敢走进去。

“你没来过哦?”李跃进看出他对此处也相当陌生,就问他。

这句话刺激了刘建国的勇气,“来过两次,”他吹牛说,“我是在这里看看上次和我睡觉的那个妹子……上次我就是在这里,她走上来问我,先生,要不要人陪……”

“是吧?”李跃进怀疑道。

“进去。”刘建国说,他感到今天自己把自己逼到这条路上了,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冲。他侧过头斜了一眼李跃进,“先开间房子住下,晚上再找‘鸡’。”

两人就走进了宾馆的玻璃大门,大厅很漂亮,一种高雅的赭黄色调,显得豪华且气派,这令两个从未走进过宾馆的他们,满脸惊诧和赞许,不觉就东张西望。李跃进尽管和冯建军去过几次广州,但都是住尚未装修的普通旅社。刘建国亦如此,他这两个月虽跑了好几个地方,但出于节约的目的,从来就是住龌龊不堪的小旅社。现在面对着这样的豪华宾馆,他自然有点举止失措。大厅的左侧有一个酒柜兼服务台,很漂亮地立在那里,里面站着一个漂亮小姐和一个男服务员。酒柜上立着一块白有机玻璃底和红有机玻璃字的牌子,写着“服务台”。刘建国为了不至于让李跃进看出他是初次来,横着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走子七去:“小姐,开间房子。”他红着脸说,仿佛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似的。

由于他声音有些颤,小姐没听清他的话地望着这个一脸绯红的青年。

“你要什么,先生?”

“开间房。”刘建国红着脸又说。

这一次小姐听清楚T。“请出示身份证,先生。”小姐用一双冷淡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穿着灰色西装(表口袋仁有块糊印子)的红脸膛青年说。

刘建国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递给小姐看。小姐一看,照片当然是他的照片,身份证上写着:“刘建国,男,汉,1958年10月生,长沙市人,家住幸福街……”等等。“你是做生意的吧?”小姐瞥他一眼说。

“你没讲错啰。”刘建国恢复了常态说,轻轻一笑,“做生意的。”

“你开什么房间?”小姐又瞥着他。

“开一间两人睡的套间。”刘建国非常大气的模样说。

小姐开了房间,那个男服务员就带着他们去了九楼的房间。两人走进905房间时,感觉就跟走进宫殿一样。房间里吊了顶,墙上贴着墙纸,门窗都是用水曲柳板做了门套窗套的,床是席梦思床,沙发是很好看的老虎皮纹(人造革)沙发,茶几上铺着淡黄色的机绣猫记桌布,墙角的电视机柜上,立着台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机。一切是那么和谐统一。李跃进非常开心地对刘建国一笑,笑得牙齿都露了很大两排出来。他的牙齿还算整齐,但牙齿与牙齿之间存着刷不掉的烟垢,当然就不是那么入目。

“你这样笑做什么?”刘建国看不得他这样笑说。

李跃进又是这样笑了笑,仍然把一口颗粒大小不一的充斥着烟垢的牙齿裸露无遗。

“你笑得蛮愉快啊,”刘建国不是很高兴,因为这是用他的钱找快乐,而他的钱也不是在路上捡的。仅仅就是过年前,他一得意,在他面前迅速海了几句,现在就得为在朋友面前实现这几句话而付出大量的人民币。可是“打鸡”的事他还没底呢!他只是在黄泥街听说宾馆有“鸡”,但鸡在哪里呢?

“好舒服啊。”李跃进仍然是那样笑着说。

他没理他这句话,而是走到茶色铝合金窗前,于是市区的街景和房屋便尽收眼底,一种拥有这座城市的虚幻感一下就占有了刘建国的脑海。李跃进走到他一旁,也看着市区的街景和房屋,他的脸上只有高兴,没有忧虑。“好舒服啊。”他又这么说了句。

“我们是要放肆赚钱呢。”刘建国瞅着窗外的一切,坚决地说了句。

“人有钱,到底不同些。”李跃进说。

“要发狠赚钱。”刘建国说着心里话说,“你不赚钱,你这一世就只能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最下层,死了跟一条狗一样。好多快活的事情,你都看不到,不是冤枉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所以人要发狠赚钱,不然你斗别人不赢!”

“你说得有道理。”李跃进说,望他一眼,又把目光抛到街上。

“我们把自己不要看得太低了,”刘建国向他宣讲自己的思想,“要动脑筋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其实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打天下!弱肉强食!世界是强者的世界。我们都是二十八岁的人了,应该要好好地明白这个道理。”

“哪个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是要有机会。”

“机会是靠自己抢来的,你怕机会会送给你李跃进?”他理直气壮地批评他,“你这鳖活在这个世上,没一点拼抢的意识,不动脑筋的。”

“我是不动脑筋,”李跃进说,觉得自己的脑壳里装着很多草。“我没认真读得书。他妈妈的‘文化大革命’,搞得我那时候不晓得要认真读书。现在我的脑壳想问题,有时候半天都转不过弯来。一个问题时常要想半天。”他对刘建国说。

刘建国走到电视机面前,打开电视,这才说:“可能是刚刚过年,一些鸡还没出来,回家过年去了。以前这里尽是的,跟着你一起上来。”

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抽着烟,眼睛瞥着茶几上的电话。刘建国吐口烟,无聊的样子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没有人可打。早几年电话还不是这么普及,只有少数个体户家和单位的办公室里装着电话。刘建国放下电话,又把背靠到沙发靠背上,吹着忧伤的口哨,眼睛望着荧屏上晃动的人影,心里觉得自己今天把钱白丢到水里去了。电视是香港那种仇杀片,情节很复杂,也很刺激,刀光剑影,血溅门窗。两人便被电视剧吸引住了。“看看电视算了”,刘建国正色道,仿佛搞女人还没看电视有味似的。

李跃进对今天已无望了,也坐正了身子,一颗心也放到电视剧中去了。

十点多钟,电话忽然响了,刘建国坐得离电话近一点,拿起电话时以为是别人搞错了。“哪位?”他眼睛不离电视机说。

“请问需要服务吗,先生?”对方是女人的声音。

刘建国忙坐正身子,提起了精神。“请问,你提供什么服务,小姐?”他说。

“那就看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对方说。

刘建国对李跃进一笑,一双眼睛很亮,“我们是两个人。”他说。

对方说:“那我就再邀个伴一起来吧。”

“有那种服务没有?”他又强调一句,“我们是要有那种服务的。”

对方格格格笑了。“我们马上就来。”

刘建国放下电话,对李跃进很得意的形容一笑,“有事做了。”他说,脸上泛着光,“肯定是鸡,就是不晓得漂亮不漂亮,他妈的。”

李跃进当然就兴奋起来。‘日他妈妈的,总算盼到了。”他快活道。

几分钟后,有人叩门,李跃进忙走上去开门,心里想可能是那个打电话的小姐。果然是的,而且是两个小姐。“可以进来吗?”站在前面的小姐小声说,对他一笑。

李跃进顿时一脸幸福,她正是坐在大厅沙发上的那个脸白白的小姐。“请进,请进,”李跃进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说,边让到一边,还做了个滑稽的请的动作。

姑娘抿嘴一笑,当然是笑他这个失了常态的动作。后面那个姑娘脸圆圆的,显得比这个姑娘小一点。两个姑娘走进房里,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对他们笑。李跃进觉得白白脸的小姐很漂亮,她化了妆,嘴上涂了口红,眼眶上画了圈青色,脸打得喷香的,香得李跃进神魂颠倒。在龙艳艳脸上,李跃进只能嗅到一点女人的肉气,身上到处都是那种松松垮垮的气泡肉。她不过是他发泄性欲的工具,就像洪水来了,我们得找个渠道泄洪似的。他对龙艳艳没有爱心,他只是把她当做自己需要的蠢女人看。现在,面对这个白白脸的姑娘,他的爱心太多了。他觉得这才是女人!

“呷茶不?”他问白白脸,很有些兴奋。

白白脸一笑,笑中露出一排细细的白白的牙齿,这让李跃进看着很舒服。“茶不要,有椰子奶没有?”白白脸笑着说,看他一眼又瞥一眼刘建国。

刘建国说:“男子汉不吃椰子奶的。我们又不晓得你们要来,不然就准备……”

“那不容易,”白白脸指导说,“服务台里有卖。”

李跃进说:“我去买。”转身就拉开门,满脸欣喜地大步走了出去。李跃进拿着四听椰子奶走进来时,扑入他眼帘的是,刘建国正一只胳膊搂着白白脸的肩膀,坐在沙发上做出要亲那个白白脸的动作。李跃进心里就一蹦,仿佛有什么东西糟蹋了他的心境,就像一粒老鼠屎打坏了一锅汤。“呷椰子奶。”他说。

刘建国回过头来,从他手上拿过一听椰子奶,叭的一下拉开,递到白白脸手上,又解开一听递给那个圆圆脸,自己才打开一听,放到嘴上喝着。“小姐很漂亮呢。”他喝了口椰子奶后说,那只搭在姑娘肩上的手,捏了捏姑娘手臂一把。

白白脸一笑,“你说得好听,你们男人都会说话。”她说。

“你是真的很漂亮。”他说,又用那只手摸了摸姑娘的脸蛋。

姑娘又是一笑,那种笑容里飘扬着一种轻浮,就如河上飘扬着一种白雾,然而在李跃进看来这太妩媚了。“小姐是很漂亮,”他情不自禁地说,“我非常喜欢小姐。”

“你看,他也说你漂亮。”刘建国快活地说,“这我没说假话吧?”

小姐就真的很高兴的样子一笑,“你们太坏了。”她说,“你们是做什么生意?”

“做电视机生意。”刘建国瞎说道,指着电视机,“就是做这个生意。”

“那你们是大老板呀。”小姐说。

“不是大老板,有格住宾馆?”刘建国海道,那神气犹如腰缠百万一样。

他们就说着这些,都显得很愉快,那种愉快就像一坛好酒在这间房子里飘香,把刘建国和李跃进熏得色迷迷的。李跃进尽管觉得刘建国把他喜欢的白白脸搂去了,但不得已而求其次地多看凡眼圆圆脸后,又觉得她不是那么差劲,至少不能让今天晚上白白度过。于是他不是很主动(他挨了很久才这么干)地往圆圆脸姑娘身边一坐,一只手抓着姑娘的手摸着。“小姐贵姓?”他笑着问道。

“我姓张。”小姐说,脸上有一种勉强维持的笑容。

“张小姐很漂亮呀。”他用一种怪声怪调的广东腔说。

张小姐让他摸了两下手就把手抽了回来,“我不漂亮。”她对他迟缓了这么长时间才向她表示热情有意见道,“我知道你喜欢她。”

“我喜欢你。”李跃进讨好说,还是用那种学得不纯粹的广东腔,“相信我么。”

“我不相信你,”圆圆脸说,“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我姓邓,名叫邓小军。”

“你不姓邓,你骗我。”圆圆脸撒娇的模样说。

李跃进反倒做出很爱她的样子把她搂住了,在她脸上亲了下,“我崽骗你。我是姓邓,我好喜欢你的。”他说,一只手就隔着衣服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他顿时有一种舒坦感,仿佛饥饿时喝了肉汤似的,脸上就有了激动,就跟忧郁的天上突然露出了红灿灿的太阳一样。“你要不相信我,那今天晚上就干不下去了。”

我们无需再把这个故事讲述下去,再讲下去的话也就离不开那些事情了。我们现在不是要知道这些事清,我们现在是要知道另外一件事情。我只是把那天晚上一点多钟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上的倒霉事情转述给读者:这件倒霉事也许只是偶然,正如老话说,骑马没看见骑牛被人碰见了。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傍晚,公安局内保科接到一个举报电话,说是在烈士公园门前会打一场大架,是两边年轻人的头目,为争抢一个女人而引起的,时间是晚上九点钟。公安人员把电话放下后,脾气就上来了。在革命烈士的陵园前打大架,那还了得?这不是让革命烈土睡不安吗?他马上就组织了十几个警察,赶赴现场,准备很好地逮捕这群小流氓。十几个警察上了两辆警车,直开到烈士公园门前停下了,并候在那里等着。那是一个阴冷的夜晚,西伯利亚跑来的西北风,把长沙街上的树木吹得哗啦哗啦响,把地上的草屑吹得在空中乱舞,把他们身上的热量都吹到外婆屋里去了,把他们穿着黑皮鞋的脚吹得冰冷冰冷。他们在烈士公园前那空空如也的坪上,喝了两个小时的西北风,仍然不见举报电话里形容的那帮社会流氓的影子,不觉就很有脾气。回来的路上,汽车驶过宾馆时,当头的忽然灵机一动,既然人也出来了,汽车也出来了,又挨了两个小时冻——有的警察低估了晚上的气温,穿少了衣服,把清鼻涕都冻出来了,总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早就听说宾馆门前婊子如云,报纸上多次提出要坚决打击卖淫嫖娼,他们内保科的还没有到宾馆里检查过一次呢。汽车当然就在市中心宾馆那漂亮的玻璃门前停下了,跳下来十几个警察,一个个脸上有气地走了进去。他们的脸都冻得通红的了,他们都觉得宾馆里到底有暖气,很舒服。

警察的进来使值班的柜台小姐不很自然,事实上穿着这身老虎皮的人,随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都有点紧张。小姐虽然是站在服务台里,但惊慌却在脸上。她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我们是公安局的。”那个为头的警察走上来说,“我们来抓嫖娼卖淫……”

李跃进正搂着那个圆圆脸在前面这间房子里卿卿我我,边拿一些逢场作戏的甜言蜜语往圆圆脸的耳朵里灌,突然就有人叩门。他烦躁道:“谁?”

门外的声音比他更烦躁:“我们是公安局的。开门开门。”接着就是一通捶门声。

“不好。”他对里面的刘建国说。

“快点穿上衣服。”刘建国紧张道,声音就跟从烂收音机里发出来的一样,颤抖了。

几分钟前,这里有如宫殿一般令他们惬意,现在他深感这里是可怕的地狱。他后来对冯建军说,要是只有三层楼,他会麻起胆子跳下去逃跑,但太高了,九层楼。他开了门,进来了两个警察,一个警察脸长,一个警察脸方,虽都是年轻面孔,但都密布着怒气,因为他们在门外站的时间太久了。“你们三个人先站到外面去,”方脸警察说。他是指刘建国和两个姑娘。“你们先出去。”

“出去,听见没有?!”长脸警察重复了句,声音很严厉。

刘建国和两个姑娘被长脸警察带出去后,方脸警察把门带关了,把李跃进叫到里面审问:“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方脸警察说,瞪着他。

李跃进有点不愿意。“身份证拿出来。”方脸警察提高声音说。

李跃进迟迟疑疑地把身份证掏了出来,身份证上除了他那张跟囚犯样的照片外,下面写着;“(姓名)李跃进,(性别)男,(民族)汉,(出生)1958(年)9(月)7(日);(住址)长沙市南区幸福街……”方脸警察读完他的身份证后,严肃着脸问他:

“你的朋友姓什么?”

“姓刘。”

“你和中间的一个姑娘是什么关系?”

“谈爱关系。”

“是那个瘦一点的,还是胖一点的?”

“脸圆圆的那个。”

“她叫什么名字?”

“姓张。”

“姓张,张什么名字?”

“张张张……”李跃进脸都白了,口吃起来,他确实忘记问圆圆脸叫张什么了。他本来就不相信妓女会讲真话,所以一开始就没想到打听她的姓名。

“张什么?”警察又追问了声。“你和她谈爱,连名字都不晓得?她住在哪里?”

“她住在住在住在……”李跃进投降了,因为这些简单的问题他都说不上来。

警察要他面贴墙站着,走过去,拉开门,叫那个圆圆脸姑娘走了进来。“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方脸警察盯着圆圆脸问了句。

李跃进听警察这么询问,忙掉过头来,方脸警察厉声道:“把头转过去!老实点。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圆圆脸想了想,她记得李跃进告诉她。他姓邓。“姓邓,邓小军。”

“邓小军?你晓得他住在哪里吗?”

“住在南门口。”

“住在南门口的具体地方,说出准确的地址?”

“准确的地址是……”她当然说不出来。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什么关系?”

“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姑娘也跟李跃进一样,不肯拿出身份证。

方脸警察的脸变得铁青了,“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他提高声音说。

姑娘犹豫着,把身份证掏了出来,身份证上姑娘姓杨,十九岁,但不是长沙市人。

第九节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四点钟,每天送报刊信件的邮递员,骑着单车驶到了龙艳艳的面前,表情麻木地递了封信给龙艳艳。龙艳艳接过信封一看,上面写着:“本市幸福街97号:李跃进转冯建军收”;下面写信人姓名后面写着:“老三。”李跃进在市公安局里写信封时,是颇动了番脑筋的。他不想让龙艳艳知道他现在被关在市公安局,他觉得这个女人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上次在茶馆里打牌被治安指挥部抓去,回来后,他体察到了她的承受能力很低,她夜不能寐,脸也不洗,整个就像丢了魂似的。而这一次不是一天两天,是行政拘留十五天,并且还要罚两千元款。这可不是她那个木脑壳里可以装下的。所以他动用了自己的名字,再写个转冯建军收,这样她就不敢拆开看了。加上他采用“老三”这个名字落尾,龙艳艳就更不会拆开看了。“老三”这个名字,是九年前,他们在知青点的那个晚上,在月亮下结拜兄弟时,他排行老三,曾一度使用过的。但那也只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最开始时使用过。这些年里根本就没这么叫了。龙艳艳当然就压根儿不知道这个“老三”的含意就是李跃进。他用“老三”的另一层含意是,让冯建军看见这个结拜的名字时动点感情,而不惜花两千元去救他出来。李跃进的这番绝望中滋生出来的良苦用心,所产生的效果是反倒害他多坐了七天牢。他还是高估了老婆的智力。他曾经是这样写的:“龙艳艳转冯建军收”,但是他又向那个叫他和刘建国向家人写信的警察索了个信封,为此那个警察还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嘲弄了他一句,“你晓得写字不?”后者以为他写错了字。李跃进不吭声,把那个信封折起来,放在自己口袋里,重又写了这个信封。

龙艳艳接到这封信,根本就没去想,顺手就把这封信扔到桌子上,不去理了。在她看来,这封信与她无关,信封上说是要李跃进转,而不是要她龙艳艳转。现在李跃进却不在,她想等李跃进回来了,再告诉他有这么一封信。

一个星期后,她倒是在门口瞧见了冯建军,她陡然想起了有这么一封信,她叫了声“建军哥”。不过后者是骑在摩托车上,车速很快,从她门前一晃而过,没听见她的叫声。又过了几天,她瞧见了刘建国,后者从街上回来,穿着一套米黄色的西装,头发打得油光发亮的,似乎是刚刚从理发店里出来,身上喷喷香。他主动跟她打招呼说:“你收到李跃进的信没?”她记起了这封信,忙走进家里拿出那封信展示给刘建国看,“我收到一封别人写给李跃进的信_她傻乎乎地说。

刘建国接过这封信一看,实在忍不住地笑了笑:“你赶快把信送给冯建军。”他告诫她说,“你这会耽误别人的事情。”

“你晓得李跃进到哪里去了?”她期待地瞧着他。

他支吾了声,忙对她说:“你赶快把这封信送给冯建军。”

“李跃进有两个星期没回来了。”她关心的不是这封信,而是丈夫李跃进。

“你去把这封信送给冯建军。”刘建国说了这句话就走开了。

她从他们年前年后在她屋里的闲谈中,已知道冯建军要跟彭嫦娥离婚,目前住在他养父家里。她拿着这封信走进了冯建军养父家,“冯伯伯,冯建军有封信。”她说,“要李跃进转交的。建军哥呢?”

“建军昨天跟向阳去了广州。”养父说。

“建军哥什么时候会回来?”

“明后天就会回来吧,应该。”养父说,“他每次广州都只是待一两天。”

冯建军这次和王向阳在广州待了五天,并不是他们愿意待在广州,而是找车的问题拖住了他们。他们约定的那辆军车没有出现。他们去的前一天,王向阳的表弟告诉他,他明天要去广州。可是他们在广州待了四天也不见那辆军车出现,这就不得不使他们另谋“出路”了。冯建军和王向阳各进了四箱洋烟,总不能让这八箱洋烟就这么摆在小旅社里!

“找辆别的车回去算了。”冯建军不耐烦了,他的心里牵挂着张小英。分开几天犹如分开几年一样,他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满脑壳都是她,做梦也是梦见和她在一起。“我不想再在这里蠢等了。”

两人开始找车,当然很快就找了辆往广州运肉、想拖回头货的车辆。这是一辆车门上画着蓝色企鹅的冷藏车。他们把八箱洋烟塞到了车箱的顶里面,上面堆放着广东辣椒、蒜苗和洋葱(另一个货主是菜贩子)等等。冯建军和那个菜贩子押着车,连夜就启程往长沙赶,沿途只遇到一个关卡检查,见是满车蔬菜也就懒得认真检查,让他们很顺利地回来了。汽车是晚上驶进长沙的,他把自己的烟和王向阳的烟一并卸在王向阳家里,就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准备洗个澡就去见张小英。他身上太脏了,沿途的风沙都灌进了他的头发和颈根里,他必须把这些邋遢东西洗掉,然后再去看他心爱的张小英。他走进家里,养父已经睡了,桌上有

封信,写着:“李跃进转冯建军收”。他拆开一看,不免就火一蹦。“我日他屋里娘!”他恶狠狠地骂了句,“要他莫在外面瞎乱搞,他就是不听。他有什么资格去嫖娼?

这个臭杂种,真的是个祸害。”

他骂了几句后,就走进卫生间去洗澡。他打了两桶热水,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步入卫生间洗澡。当他洗完澡走出来时,看见桌上的这封信又十分恼火。“要他莫在外面乱搞,他讲不信。”他自语说,“真捡着他脑壳疼。”

自然,他走进张小英房里时,脸上就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高兴。他心里非常恼火地存着这件事,这毕竟不是一件能让他随便抛弃得了的事情。“他妈妈的,”他进门就这么骂了句,脸上是那种令他烦恼的沮丧。“好烦躁咧。”

张小英为他打开门,迎接他的却是这么一副开口就骂人的样子,自然是十分惊诧,且以为他脸上的烦躁是因她而生。“你怎么了?”她只能这么问,疑惑地瞪着他。

“好不带爱相呢。”_冯建军坐到一张靠椅上,抬起头,眼睛望着天花板。

她看他一眼,便为他泡了杯茶,端着走到他身前,“你怎么一来就生气?”她递茶给他说,一脸柔情蜜意地冲着他,“你在哪里枢了气?”

“李跃进在外面瞎搞,你看这封信就晓得了。”他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信给她看。“你看烦躁不烦躁?我又不是他爸爸,好事就不找我……话说回来,他也碰不到好事!”

张小英扯出信,以读长篇小说的速度,一眼就把信的全部内容吸进了脑海,就像海绵吸水似的。“你打算怎么办?”她看着他。

“我真的拿他没办法,早几个月才把他从治安指挥部领回来,随便就用了我一千块钱。现在麻烦又找上来了,我懒得理睬。”他又补充说:“你不晓得,他是把龙艳艳拖到床上强奸后,龙艳艳的爸爸跑到派出所去告,还请法医鉴定等等,本来坐(肯定)要判刑的!是我和刘建国把龙艳艳从家里骗出来,七扯八扯,把他们勉强撮合到一起的。龙艳艳你看见过,一副智力有问题的木脑壳相。那时候我就跟他交代,以后在各方面都要注意!这个杂种只晓得添麻烦,你看捡了他脑壳疼不?”

“但是他写了信给了你,”她想象说,“你不去,他会对你有意见。”

“有意见正好,”他说,“让他好好坐一回牢,省得他再在外面瞎胡闹乱搞。

我是对他灰心了,他又不是一次二次。这个社会瞎胡闹乱搞得的!”

“你还是应该想点办法吧?”

“关我卵事。老子又不是他的父亲,我真的捡了他是个包袱。”冯建军说,阴阴地笑了笑,“好像老子前世欠了他的一样。脑壳疼。”

两个人说了气李跃进,冯建军把这些怨气一说完,心里就舒服些了。这就仿佛一个人肚子疼,解了大手以后肚子就不疼了。他抽着烟,看了她一气,身上所有的爱都转移到了她身上。他抓着她的手,捏弄着她纤细的手指。“想我吗?”他轻声说。

“不想你。”她温情地一笑,“天天想你回来。”

“我也天天想你,我在广州一天都待不住,整个心就在你身上。”

“广州那么好玩,你会想我?”她想起李跃进都去嫖娼,就怀疑他也不会蛮老实。“广州的姑娘多,你未必就没一点想法?”

“真的没有。我的心整个就在你身上。”他说,把她抱到了自己怀里,抚摸着她娇美的脸蛋,“我对别的女人没一点兴趣,哪怕她比你年轻漂亮。”

“是吗?”她很甜美地一笑,一脸柔情地盯着他,“哪天我老了,你就会嫌我了。你们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现在你的心在我身上,以后你的心又会落在别的姑娘身上。”

“我爱你爱得长,所以会爱得很久。爱一辈子。我养父爱我养母就是一辈子。”他小声说,“养父从牢房里出来9年了,好多人都提出要跟他做介绍。他连面都不肯去见。别人以为他是脾气古怪,只有我知道他是痴情郎。养母死了快二十年了,他还不愿意找老伴,这不是单单的脾气古怪,而是爱情!你放心,我会向他学习,爱你爱到底。”

两人搂抱在一起,说着这些,不觉就到了床上、他们紧紧地偎在一起,相互爱抚着。接着他进入了她的身子,那是一种甜美的进入,就如一汪春水奔进了一片干裂的农田,这种奔入和迎接产生了一种滋润的美,一种爱情的春天!人类就是从这个春天里走出来的互……

第十节

早晨醒来,一抹春天的朝辉已射到了床头,直照在冯建军和张小英的脸上。他们便是被这抹朝霞爱抚醒的,就如慈父抚摸熟睡的儿女,把他们弄醒了。冯建军躺在铺上抽了支烟,拿起张小英枕头下的一本小说看着,这本小说的名字叫做《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感到奇怪,男人就是男人,怎么有一半是女人?“这是什么书?”他轻蔑道。

“这是张贤亮写的小说。”她回答说。

“我还以为是一本生理卫生书。”他说,“起这么一个怪名字。”

张小英先一步起了床,走到门外水龙头下漱了口,提着半桶水走进来,倒了一半到脸盆里,又倒了半瓶开水进去,洗了脸,接着走到墙上的圆镜前收拾着自己的脸蛋。她把自己的脸蛋弄得精神焕发又妩媚迷人后,走过来,很温情地亲了下他的脸,随后走出去买早点去了。冯建军躺在铺上翻着《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这里翻两页那里翻几页地看着。不一会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街口上买的油条和包子。“起来吧。”她说。

他坐起来,穿上衣服,随便漱了下口,就用她洗过的水洗了把脸。“油条里含明矾,明矾沉淀下来就是铝,要少吃。”他告诫她说,“报纸上说,铝吃进去是既不吸收,又排不出来的,它沉积在脑海中,就会使人变得呆痴。最好从现在起就不要吃。”

张小英笑了笑,她是只看书不看报的。她当然不知道有这种说法。她马上把油条丢到了垃圾桶里,“我不知道。”她说,笑笑。

她泡牛奶时,他拿着一个包子走到窗前,看了眼金黄的天空,又瞧着窗下的树梢。他发现那些光光的树枝开始吐绿了。春天悄悄地就来了,他心里想,早几天这些树枝上还什么都没有,现在却有了很嫩的绿叶。“你喝牛奶。”她说。

两人又说了气情话,然后他走了出来。街上空气很新鲜,太阳使灰暗的街道黄灿灿的。今天天气真好,他心情很好地想。他忽然决定还是去把李跃进赎回来,无论怎么说,他们是结拜兄弟。我不接他回来,谁会去理他?他想。他走进养父家,拿了头盔和手套,走到车棚里骑上摩托车,驶出来,骑到李跃进家门前,门半掩着,他对着里面按了按喇叭。

龙艳艳听见喇叭声赶忙走了出来,一脸迷茫地瞪着他。

“李跃进呢?”他问。

“李跃进已经有三个星期没回来了。”她焦虑地看着他说。

“我知道了。”他瞥她一眼,“我去把他找回来。”

“你晓得他在哪里不?”她一副要哭的相问。

“我今天把他找回来就是了。”他说,赶紧掉转摩托车,往公安局奔去。

公安局在一条最热闹的商业街,从早晨开始,行人车辆总是密密匝匝,拥挤不堪,摩托车一驶进这条街,就只能用二档缓缓行驶了。公安局不是正当街,凹进去一点,门是两扇深灰色铁门,铁门上还开着一扇只供人和单车出入的小铁门。冯建军把摩托车锁在外面,整理了下西装,犹豫着走了进去。“请问内保科是在哪里?”他说。

传达室的男人指着办公楼的一楼说:“一楼,门匕有牌子写着。”

他说了声“谢谢”,就向办公楼走去,一楼的一扇门上写着“内保科”三个字,门敞开着,里面坐着两个民警,一个民警正端起茶杯喝茶,并望着他。另一个民警伏在案上写着东西。“请问……”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把李跃进写给他的信递给这个喝茶的民警看,“我是来替李跃进交罚款的。”说着,他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今天才来交罚款?”喝茶的民警盯他一眼,“那你正是舍得来!”

“我到广州去了,昨天晚上才回来。”他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

喝茶的民警坐下来,把手伸过去,冯建军忙把两千元钱放到他手上。喝茶的民警很仔细地点了点人民币,又回过头来点了一遍,这才把这叠人民币迅速放入抽屉。然后他拿起点水笔,在一张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道:“刘所长:李跃进的罚款已收,放人。”在下面写了三个板栗样大的字“内保科”,再下面写了个“王”(姓)和年月日。随后在年月日和姓上盖了个公章。“你到长桥拘留所去领人,”他把这张条子递给冯建军,“莫丢了,丢了领不到人的。拘留所是凭我们的条子放人。”

冯建军心里怎么说也有点火,两千块钱兑一张这样的条子!他太过不得想了。他走出公安局的大门,骑上摩托车,向拘留所奔去。拘留所在市郊,一出城,他就将摩托车骑得飞快,他觉得自己是在开飞机。他读初中的时候,一度做梦也想当飞行员。“我想当飞行员,开着飞机在天上飞。”他跟李跃进和刘建国谈理想说,“那一定好韵味。”

“我也想当飞行员,”李跃进跟他的志向相同道,“开飞机最好玩。”

“好玩哎,慢点飞机失灵,掉下来了,人都会摔成灰。”刘建国不屑于他们的理想说,“我想当工程师。”

“卵师咧。”李跃进作出应有的反应嘲笑他,“你能当名工人就是好的!”

现在冯建军想起读书时候的事情,心里不免就有一种凄凉感,人一下子就这么大了。摩托车很快就到了,他刹住摩托车,向一个住户打听了下拘留所的地址,向拘留所驶去。拘留所在一条弯进去的小路里,围墙很大,上面安着铁丝网。也像公安局的铁门一样,漆着深灰色,旁边有一张小门,走进去是间空空的小房子,连椅子都没有一张。面对门的墙上开了个小窗口,就像电影院里售票室的那种窗口,只有两个头大小。窗口上有一个黑漆镜框,上面写着七八条探监的规章制度。冯建军读了一下,将头伸至那个里面安着铁栏杆的窗口,把那张条子递了进去。内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警服,他接过他递上去的条子,瞥了眼说:“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冯建军告诉他。

中年男人起身走了进去,不一会李跃进跟着他出来了。铁门打开了,李跃进迈了出来。李跃进的脸上没有高兴,只是表情古怪地一笑,这不是开心的笑容,所以没有露出他那两排藏着烟垢的牙齿。按拘留十五天来计算,他早已超过好几天了。他认为身为朋友,冯建军在这件事上对不住他。不过就是两千块钱不?他在牢房里不止一百遍地这么想,老子就是去偷也要偷两千块钱还给你。“我会想办法还你这两千块钱,”他阴沉着一张宽脸说,“不会超过今年年底。我保证。”

冯建军是个明白人,一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畅快,就知道他误解了他。“上车,莫讲空话。”他说,自己先一步骑到了摩托车上。

“什么讲空话?欠钱要还,天经地义的。”他不肯上车道。

“回家再说要不?”冯建军不想马上解释。

“我搭公共汽车回去。”他说。

“你莫讲鳖话好不?”冯建军生气了,恼火地瞪他一眼,“老子昨天才从广州回来,看到你的信,才晓得你抓起了,直到刚才到公安局,才晓得你关在这里。你还尽意见是吧?”李跃进望着他,不相信他的话,“刘建国总跟你讲了吧?”他说。

“我从大年初八那天在你屋里吃饭后,直到现在还没碰见过他。”

李跃进斜睨着他,那是一种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的眼光。“李跃进,”冯建军脾气来了,“我骗你是你崽,你不信,可以对质。”

李跃进不吭声了,一步跨上了他的摩托车。冯建军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便在空旷的柏油路上风驰电掣起来。李跃进觉得树木和马路两边的房屋都是一闪而过,只觉得风呼呼地啸,快得让他产生了害怕:“慢点开慢点开。”李跃进把头伸向前大声说。

前面车辆多起来,冯建军自然也减了点车速。“你不晓得我现在好怄,”他把脸凑到冯建军的脖子上,“我和刘建国一起抓起的,他出去一个星期子……”

“你和建国一起抓起的?”冯建军吃惊道。

“大年十六的晚上,我和他在宾馆一起被抓起的,在公安局关了一天一晚,然后又一起关在这里,他只关了十二天就被他的朋友接走了……我要他去找你,他答应得上好的,他就是这样没味。好没意思。”

“这些事情我都不晓得。”冯建军说,把车速放得更慢了,“如果刘建国真的是这样,那我会讲他几句,你放心。”

“我算看清了他。”李跃进说,“从七岁时认识,玩到现在,日他妈妈X,他就是这样把我卖在那里不管。他请老子到宾馆去打鸡,出了事他就不管了。我会有事给他做的,他对我不住,我也会对他不住。”

“你这个话就讲得错。主要是你自己错,怨不得别人。”冯建军说,“你不搞这种事不就没事?建国也可能被什么事情拖住了。”

“我就不是他的事?”李跃进不悦地瞥一眼他,“他对我不住,我心里明白。”

摩托车驶进市内的街道后,冯建军瞥一眼马路两边的车辆,车速仍然是很慢地跟他说着话。“你好像这个世界欠了你的一样?”他说,“你自己不学好,这怪哪个?我话说得丑,我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你如果还在这方面出事,你真的莫找我了,我话讲得直!你要么把自己玩稳点,‘笼子’里进进出出的,真的烦躁。我说话不转弯,你真的要把握好你自己的以后,莫再惹些这方面的事,到时候我再不得管了,你只莫怨我不够朋友。”

李跃进吹起了忧伤的口哨。冯建军没理他的口哨声,将摩托车直骑到李跃进家门口,李跃进跳下车,要他进去坐。冯建军瞥他一眼,“不坐了,”他说。他掉转摩托车,又说了声“晚上再扯谈”,便向办事处驶去。

张小英正坐在办公室里同一个女人说话,见冯建军提着头盔,手上拿着手套,站在门口不进来,就以为他有什么事,忙起身走过来。“什么事?”她说。

“到楼上你房里去再说。”他说。

张小英冲他娇美的样子一笑,那是一种很信赖的甜美的笑容,就像一朵荷花在她脸上开放了似的。“走吧。”她说。

两人便向楼上走去。张小英的手刚刚一带关门,他就把她抱住了,很温情地抱着。“你的举止很高雅。”他说,“我这一世爱你都爱不赢呢。”

她捧着他的脸,轻轻地拍了拍,很温情地一笑,“我这一生也只爱你,”她甜甜地笑了下说,“我越来越爱你了。你每天骑着摩托车走后,我心里都很不安的。我怕你骑车出事,好担心你。”

冯建军心里非常高兴,这种高兴是他觉得她是在真爱他。她都担心起他骑摩托车了,这证明他已经在她心目中占了一块很重要的位置。一个女人不爱这个男人,她会去关心这个男人?何况张小英这样高贵和有质量(在冯建军看来就是如此!)的女人。她的感情是不会随便扔在别人身上的,她漂亮、温馨、高傲、冷峻又善良,在冯建军一生中,在他接触的现实生活和书本小说中,她是最美最让他爱的。他心里在不断地感激造物主,感谢造物主成就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给他。“你真的担心我?”他很认真听着她的话说。

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轻柔地一笑,“你最好不要骑摩托车,我早几天还看见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出了事。”她说,“当时我挂牵的就是你,当时你在广州,我好不安心。就决定你回来后,我一定要跟你说。”

他太高兴了,忙把她搂着放到床上,很热情地吻着她的手,“我一辈子都爱你不够,真的真的。”他说,脸上充满了灿烂的光辉。“我会马上跟彭嫦娥离婚,我要尽快跟你结婚,和你生活在一起,天天看见你,听你说话……”

“我不逼你离婚,我不是怕你对你妻子不住。”她望着他,很柔声说,“我是觉得你有一个女儿,我不想你去伤害你女儿。你离婚就伤害了她。”

他觉得她太善良了,“我要跟她离婚。”他说,“这不是你的事。”

“你离婚,我心里会好自责的。”她轻声说,“我觉得我不是在与你妻子之间争夺你,而是夺走了你女儿的爸爸,而女儿是需要爸爸爱的。”

“你是真的懂道理,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这么懂事。”

“你是应该为你女儿考虑,替你女儿着想。我真的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他望着她,觉得她不但外表美、心灵也太美了。

“我觉得我不结婚,我们就这样也很好。”她又说,“我真的希望你回去多多关心你女儿,她在成长过程中是需要父亲爱的。你回家,我不会生气。我总觉得你太在乎我了,这不应该。真的,我不是那种嫉妒心很重的女人。”

“你太好了,太善良了。”他说,“我一定要和你结婚,和你生活一辈子。”

他把她紧紧地抱着。

“你真坏。你是个大坏人。”

“我是大坏人。”他说。“我这个大坏人要把你这个好女人娶为妻子。我发誓就是这两个月内,我会同彭嫦娥离婚,和我爱的你结婚。”

“我没这样要求你,你不要勉强。”

“我不要你要求,我是自己要离婚。只有在你这身上我才感到幸福。我太爱你。”

“我也很爱你。”她说。

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的爱,这就像一个人从寒冷的冬天里走进了一片春天的领地!春天阳光明媚,五彩缤纷。春天总是让人对世界充满爱,爱一切并去追求和体会一切……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