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有一份老报纸,名叫《中央日报》,民国三十三年(乃一九四四年)八月六日的报纸,上面登了篇这样的文章,标题是:衡敌伤亡惨重。部分内容如下:
[中央社湖南前线某地三日电]:衡阳以北之湘江面及长衡公路,自七月十日迄本月四日,每晚均有大批敌船艇及卡车装运敌伤病官兵及尸灰北运;衡山县长电告:此已为第十九批。可见衡阳敌遭到重创。
[中央社湖南前线六日电]:围犯衡阳之敌,经我忠勇守军之坚强堵击,屡受创伤,刻复经由湘江西岸湘潭增到援队,于四日晚在其猛烈炮火掩护下,向我内线郊区全面阵地猛扑,敌机数十架更番临助,轮番轰炸,我官兵在我炮兵支援下奋力堵击,惨烈空前之血战继续到六日拂晓,敌一部冲入我北部阵地,当经我以手榴弹与白刃围杀,将其悉予歼灭;西南面日军以强大之兵力向我坚守的最高山头反扑,我军力予堵击,当今发生争夺战,刻仍继续未已;东面我军固守如泰山;北面我英勇将士以死抵抗,敌人伤亡惨重。
[中央社衡阳六日电]:五日晨迄晚,衡阳城郊敌续向我核心西面阵地猛扑,敌机与炮兵更泛滥轰射,我忠勇守军配合空军与炮兵群,亦以浓密炮火压制,使敌屡攻屡挫,迄未得逞。五日晚至六日晨,敌复以全力与我争夺岳屏山、天马山、南麓寺数个小高地,拉锯十余次,结果各地均在我手。
[中央社重庆六日电]:衡阳市郊血战,迄今已达四十六日,我守军与优势之敌艰苦奋斗,战志顽强,敌寇虽使尽一切之残暴手段,日夜猛攻,以图一逞,但我守军以热血捍卫雄城,始终保有内线与郊区阵地,我衡阳仍巍然屹立无恙。自七月二十三日迄至八月三日,先后歼敌共达一万八千余,内有敌高级部队长数人。四日一日中,敌炮数十门整日轰击,敌机十七架低飞扫射,掩护其步兵向我内线郊区阵地猛扑,我守军坚强堵击,使敌未能得逞。入晚后敌炮仍轰击不停,其步兵亦彻夜向我全面冲锋,尤以西南郊西禅寺、天马山、五显庙、岳屏山及五桂岭北部诸阵地为最凶猛,我忠勇官兵在方先觉将军率领下,争先向敌搏杀,惨烈空前之血战,进行至五日。敌机二十余架复临空助虐,斯时敌强大兵力一股曾一度深入我五桂岭北部,经我猛予反击,我空军亦适时临空助战,该股敌大部为我歼灭,残余则被我悉予逐出。我夺获敌装备极多,并俘敌数名,血战仍在继续中。
一直紧随黄抗日左右的谢娃娃,于八月四日死于天马山阵地上,死在日军飞机的重机枪子弹下。日军久攻不下衡阳,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长官横山勇中将十分恼怒,他的第六十八师团和第一一六师团,猛攻了一个月,却丝毫不见进展,且伤亡极大。他又调来第十三师团、第五十八师团、第四十师团和第三十七旅团,以致衡阳市郊增兵至五个师团加一个旅团,累计有十二万兵力。尽管第十军的将士打死、打伤了日军两个师团的兵力,但日军仍有三个师团和一个旅团死死围困着衡阳。八月一日,日军第十一军司令横山勇一声令下,对衡阳发起了全面总攻,企图在一天中一举拿下衡阳,但苦苦打了三天没得逞,日军伤亡很大。
八月四日,日军从下午四点开始,又对天马山、岳屏山、西禅寺、五显庙、五桂岭等高地同时开炮。五十架飞机轮番起飞,轮番轰炸尚在炎黄子孙手中的阵地,同时对炎黄子孙阵地投掷毒气弹。整整一天,炮声隆隆,大有要把天马山、岳屏山夷为平地之气势。黄抗日所在的四连到了八月四日,死伤已过大半,一个连仅剩了六十多名官兵,而且十几名还负了伤。副连长江苏人和张排长都负了伤,一个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弹片削开了脑袋,脑袋被纱布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鼻子、嘴巴;一个被日军的子弹打中肩膀,子弹从肩膀上穿过,在张排长的左肩上留下了两个肉洞,流了不少血。但两人都不肯离开天马山,仍坚守在天马山上,他们对自己的士兵说:“弟兄们,死也要死在天马山。”
他们说这话时,脸上是那种顽强和淡然并呈的表情,脸色有些苍白,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甚至还有些脏,因为很多天没洗脸了;目光也有些迷糊,那是疲惫的目光。但一旦日本兵开始进攻了,两人的目光又集中起来,锐利得像尖刀似的,盯着面前的日本兵,极为炯炯有神。他们吼道:“打!”手中的卡宾枪立即向坡下的日本兵吐着火焰,将进攻的日军打得趴在距他们几十米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
江苏人不屑道:“有本事就冲啊。”
张排长也说:“冲啊,进攻啊,还什么大日本皇军,卵皇军!”
此刻的天马山上都是松土,是无数颗炸弹和炮弹炸松的土,脚踩上去都是软绵绵的,犹如踩在烂泥上,那是弟兄们的血肉浸染所致。他们把松土垒成战壕,继续坚守。
“弟兄们,注意节约子弹,瞅准了打,”龙连长嚷道,“都给我瞅准了打。我们是为党国而战的军人,战死在这里,都是勇士,光荣!”
“弟兄们,日本鬼子又冲上来了,”他吼道,“给我狠狠地打!”
于是机枪、卡宾枪和手榴弹一齐向日军倾泻而去,犹如洪水奔涌,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将疯狂进攻的日本兵击毙在阵地前。
毛领子手里的卡宾枪接连打死了几个日本兵,其中有一个日本兵还叫了声“哎哟”,日本兵退下时,毛领子对一旁的谢娃娃说:“真痛快呵。”
谢娃娃说:“毛领子,如果我是姑娘,我一定会爱上你。”
毛领子问他:“你不爱苏豆壳的妹妹了?”
谢娃娃说:“如果我是姑娘,我会爱上你。”
毛领子笑,望眼撤退的日本兵说:“爱上我的姑娘,只怕还没出生。”
程眼镜弓着腰走过来:“毛领子、谢娃娃,我打死了五个日本兵。”
谢娃娃说:“我们比童大嘴和苏豆壳值,我们都打死过日本兵,我也打死了五个。”
毛领子说:“我为钩鼻子和童大嘴报了仇,替他们打死了十几个日本鬼子。”
傍晚,描着太阳粑粑的日军飞机飞来了,对着四连官兵坚守的天马山高地疯狂扫射。飞机一边扔炸弹,一边用重机枪扫射国军官兵。于是天马山阵地上一片飞机俯冲的发动机声、炸弹爆炸的轰隆轰隆声及重机枪扫射的哒哒哒哒声。一排重机枪子弹打在谢娃娃身上及周围,与此同时,毛领子身边的一个班长被在不远处爆炸的弹片削掉了半边脑袋。
“班长、班长、班长。”毛领子大声嚷叫,他和班长隐藏在同一处弹坑里。
“谢娃娃、谢娃娃、谢娃娃。”黄抗日呼唤着倒在血泊中的谢娃娃。
谢娃娃对冲他嚷叫的黄抗日咧咧嘴,脸一歪,死了。
“谢娃娃、谢娃娃、谢娃娃……”
少校龙连长猫着腰,走过来,用长沙话骂着人,红着一双浮肿的眼睛。黄抗日见一班班长阵亡了,只剩了几个士兵。“毛国风,我任命你为班长。”他对将班长的半边脑袋搂在怀里、因而满身是血的毛领子说。
毛领子除了一身血,还有一身的脑浆。那都是一班班长的。毛领子答:“遵命。”
“一班还有七个弟兄,”黄抗日向毛领子交代说,“现在他们都是你的兵,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能退缩。”
“遵命。”毛领子说,红着一双眼睛加了句:“老子打算死在天马山上。”
黄抗日寻找和尚,边呼唤着和尚:“和尚、和尚,你在哪里?”
和尚抬起一张满是灰尘的脸,“我在这里,怎么啦你?”
黄抗日回答:“我没怎么,你给谢娃娃超度一下吧。”
和尚弓着身体跑过来,看见全身是血、身体还有余温的谢娃娃,说了声:“阿弥陀佛。”
田矮子也负了伤,但他想确认一下,普通士兵是不是死后也能进极乐世界。他走拢来对和尚说:“和尚,求你千万不要死在我前面,我死了,你一定要为我超度。”
和尚答:“好,那我不死在你前面。”
在大家盯着和尚给谢娃娃超度亡灵时,龙连长疾步赶来,一脸悲壮地强调:“团长有令,就是剩一个人也要死守天马山!和尚,现在不是为亡灵超度的时候,日本鬼子又进攻了,弟兄们,都回到阵地上去,狠狠地打!打死一个是一个!”
整整一个晚上日军都在向天马山冲锋,哇啦哇啦地叫着。
四连的官兵看不清人影,就扔手榴弹,对着敌人一颗颗地扔去,或者一把把地扔去,将三四枚手榴弹捆在一起,拉掉引信,然后甩过去。
程眼镜道:“谢娃娃,这颗手榴弹是为你扔的!”轰隆——
毛领子吼道:“童大嘴,这颗手榴弹是为你扔的!”轰隆——
他又吼道:“钩鼻子,我再为你扔一颗手榴弹!”轰隆——
日军在他们的长官指挥下,也顽强,也不要命,一批倒下又一批冲上来,又一批倒下又一批拥上来。直到天亮了,日军才停止冲锋,扔下众多新鲜的尸体,撤回了原地。
三八
爹在衡阳保卫战中没受伤,唯一的感受对于他来说就是悲痛,还感觉弟兄们都很顽强,打出了中国军人的血性,打得日本兵拿他们毫无办法。还有一个感受,肚子饥饿不堪,饿得口吐酸水。我爹唯一一次受伤是在白水县槐树店,正如前文所云:日本兵的那一枪打在我爹的左边屁股上。有关我爹在槐树店受伤的经历是这样的:
爹身为白水县游击队后再次打过日本人,那是一九四五年六月,在日本人签订投降协议的两个月前。那时候在白水的日本兵已经不多了,只有两个大队,分散在白水县境内一百多公里的粤汉铁路线上,驻扎在铁路两旁。杨队长作出决定,再次攻打槐树店的日本兵据点,并发誓一定要拔掉那个据点。
“老子一定要拔掉那个据点,老子就不信拿不下那个据点,”杨队长说,扫了眼站在他前面的全体游击队员,“我们连一个日军据点都拿不下,我们还是游击队吗?”
游击队员都看着杨队长笑,到了一九四五年六月,日军在中国的气数已尽了。
小五、小狗子和田矮子都站在我爹一旁,田矮子在山上住了大半年后,渐渐明白我爹不是他爹,虽然还没恢复到神经失常前那种自私、自大的活跃状态。
杨队长手一挥,又说:“别人问我们白水县游击队,你们打过日本鬼子吗?如果我们连日本鬼子也没打过,我们有什么脸回答?那我们算什么游击队?国民党说我们是共匪,假如我们连日本鬼子都没打过,那我们不真的成了共匪?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
老二回答:“对。我们一定要拔掉一个日军据点。”
“有信心吗,大家有信心吗?”杨队长朗声问众游击队员。
“有。”几个人回答。
另几个队员马上跟着回答:“有咧。”
还有人跟着回答:“有、有,我们有。”
“有就好。”杨队长说,“日本鬼子能打死你,你也能打死日本鬼子!”
“打日本鬼子,打日本鬼子,畜生不打日本鬼子。”一些游击队员嚷叫。
“好,把我们的土炮扛上,打日本鬼子去。”杨队长说,扫眼站在一旁的我爹,“黄副队长,你带一个小队正面进攻。”
“好的,我正面进攻。”爹回答,对站在他一旁的江苏人和和尚说,“走吧,和尚,你都养胖了,我们一起去打日本鬼子。”
“和尚给我,他当过连长,我要他指导指导,”杨队长说,手一挥,“出发。”
“黄副队长,我要去,”小狗子说,“我要打日本鬼子。”
“黄副队长我要去,我要打日本鬼子。”田矮子也说。
这支游击队于一个炎热的下午,荷枪实弹地出发了,向槐树店进军……
他们于傍晚到达了槐树店。槐树店以几棵大槐树命名,这里有一个木酒楼,是供来去的路人歇脚、吃饭、喝酒的。杨队长让游击队员在距铁路半里远的树林里隐蔽,让我爹和老二出来侦察,田矮子也要跟着我爹走,我爹对他说:“回去,你。”
田矮子回答:“不,我要跟着你打日本鬼子。”
“回去,你。”爹烦他说。
“不。”田矮子歪着他的鼠脸回答。
他们走近了一幢农舍,那幢农舍的门大敞着,但一眼望去就明白这幢农舍有很久没住人了。他们又悄悄走近铁路,铁路两旁的树木都被日本兵烧了,也没有一幢房屋,那些房屋都被日本兵拆了,一眼望去,铁路两旁空荡荡的,有的只是寂静和肃穆。他们走近那幢大院,其实也不是走近,而是走到肉眼可以觑见的地方停下。半年前,杨队长曾率领游击队员来攻打过这处紧傍铁路的大宅,但没拿下来。就是那段时间,日本兵把紧挨粤汉铁路的树林全砍光、烧了,以免再被游击队利用。因此这处大宅在一大片空地上、于夕阳下阴森森的,尽管夕阳的余晖照耀着这幢大宅,但在他们眼里,这幢大宅仍阴森森的。
他们看见一个五短身材的日本兵紧挨大宅的门站着,站得笔直,一支三八大械贴在胸前,刺刀在夕阳下闪着寒光,那寒光一闪一闪,爹看见了,老二也看见了,田矮子也看见了。田矮子脸上有几分哆嗦说:“日本鬼子。”
“对。”爹说,“不想死就别说话。”
田矮子吐下舌头,真的就不敢说话了。
六月的湘南,已经热起来了,一出太阳,就更加闷热。爹的额头和脸上都淌着汗,衣服也汗湿了。爹担心道:“用土炮能不能轰开这张大门?”
老二回答:“应该能轰开。”
“这幢大宅看上去建造得很结实,”爹说,“这是件很讨嫌的事。”
一辆装甲车开过来了,在一九四五年,日本人在铁路上巡逻,开的是敏捷的装甲车。
爹他们赶紧掩蔽起来。
“日本兵的装甲车是铁甲,子弹很难打进去,”爹向杨队长汇报,脸上有些惆怅,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他们躲在铁壳子里,我们很难击毙他们。”
“那我们怎么对付装甲车?”杨队长问我爹。
“只有设置障碍,迫使装甲车没法通过。”爹想了想说,“把这铁壳子拦在一个地方打,我们进攻大宅才不会腹背受敌。”
杨队长看眼和尚和江苏人,“你们的意见呢?”
和尚说:“必须这样,不然,我们会腹背受敌。”
江苏人道:“这还要问?日本兵可不是伪军,听见枪声就先躲起来。”
杨队长对我爹说:“你带一小队专门对付铁甲车。我带二、三小队打据点的日本兵。和尚,你当过连长,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打。”
爹和江苏人,领着一小队出发了。爹的小队有三十五个队员,他们都是在白水县长大的年轻农民,没有战斗经验,有的还没经历过战斗。现在,他们将面对躲藏在铁甲车里的侵略军。日本兵为了让中国人怕他们,变得丧心病狂,在占领的地域大开杀戒,好让中国人民望而生畏。他们现在要去同这些丧心病狂的禽兽打仗,脸上于是就有几分紧张。
“黄副队长,”一个一脸胡子的农民问他,“日本鬼子是不是很厉害?”
“也不,”爹回答,“衡阳那一仗,日本鬼子比我们死的人还多。”
“黄副队长,你们在衡阳与日本鬼子有过肉搏吗?”另一个扁脸块农民问。
“我没有,”爹说,“但我军很多士兵都与日本兵有过肉搏。”
江苏人冷冷地说:“你怕他们,他们就是野兽;你不怕他们,他们就是豆腐。”
爹说:“江苏人说得对,你只要勇敢,日本鬼子就会胆怯。为什么知道吗?我们战死是死在自己家乡,他们不愿意死在异国!关键时候就一条,跟他们拼命!”
“对对对,拼命,”小五说,“常言道,有打怕乱打,忘形的怕不要命的。”
小狗子是我爹的传令兵,小狗子问我爹:“黄副队长,你杀过十个日本兵吗?”
“有的,”爹说,“我打死的日本兵在四十个以上。”
“咦?”一脸胡子的农民表示佩服。
爹指着江苏人道:“他是副连长,他杀死的日本兵比我多,在国军里,没打死过日本兵是当不了军官的。不说远了,在衡阳保卫战中,我们至少都打死过二十个日本兵。”
那些游击队员佩服地瞧着我爹和江苏人,江苏人傲慢地瞟眼觑着他的游击队员说:“本人不敢说打死了二十个,打死十五个日本鬼子是绝对有的。”
“你们看,我们都打死过日本鬼子,”爹鼓励他的农民兄弟说,“我力气没你们大,长得也不恶,也不是个厉害角色,我都能打死日本鬼子,所以日本鬼子没啥可怕。”
他们走到了一处山坳前。这里两边是山,中间一条铁路。山上的树木都砍倒了,倒在山坡上,有的树木又大又粗,有的树木还只是幼枝。都是日本人干的。日本人不希望有人躲藏在树林里袭击他们,就把两旁的树木统统砍光了。我爹他们在山坳里隐蔽着,等着铁甲车开过去,好阻止铁甲车开回来。月亮椭圆椭圆的,白白的,嵌在蓝幽幽的苍穹上。苍穹上繁星密布,还有流星闪过。大地黑黢黢的,却有很多昆虫的叫声,还有青蛙的叫声,咕咕咕咕。他们很紧张,很焦急。他们屏气凝神。他们的周身都是蚊子,那些蚊子围绕着这一具具火热的身体飞舞,发出有力的嗡嗡声,用它们尖利的嘴扎着他们的脸和粗短的脖子。他们忍受着蚊子叮咬,还忍受着其他爬虫侵害,目光如炬地瞪着铁路。
日本兵的铁甲车于他们屏气凝神中开了过去,车头上两盏雪亮的车灯将钢轨照得阴森森的。铁甲车发出很响的马达声。夜很寂静。马达声很响。铁甲车开过去了,远了,不见了,留下一片黑暗和惨淡的星空。
爹和江苏人率领三十五名游击队员赶紧将一根根树木往铁路上抬。他们很卖力,因为这关系到铁甲车能不能通过的问题。他们把树搬到铁路上,又推下一团团巨石,搬到铁路上压着。然后在山坡上架好土炮,对准铁路。土炮是用一段松树干制成的。他们掏空松树心,用铁皮和铁丝箍紧松树筒。炮弹是敲碎的破铜烂铁,火药是制鞭炮的火药。
一切就绪,他们退回到山坡上等着,一边嗅着夏日的泥土和草木于月夜中散发的芬芳。蛐蛐的叫声和蛙声从草地上或田野里传来。爹望江苏人一眼,“他们都没打过仗。”
江苏人点头,没说话,抠了抠头皮,检查着手中的步枪。不一会儿,大宅打起来了,枪声一片,乒乒乓乓,但传到他们这处山坳时就变得微弱了。江苏人听到枪声就兴奋了,搓了搓手,边检查枪边说:“那边开火了。”
一些游击队员紧张起来,爹说:“同志们,不要惊慌。”
爹又说:“要注意隐蔽好自己,要瞄准敌人打。”
铁甲车迅速开过来了,在众多的障碍物前停下来,车灯明晃晃地照着这堆障碍物。铁甲车开火了,冲着前后左右开瞎枪,因为日本兵看不见目标。
江苏人提醒大家说:“等日本鬼子爬出铁甲车,清理障碍物时再开枪。”
日本兵开了一阵枪,见没有回应,有两个日本兵忙爬出铁甲车,准备搬铁轨上的巨石。爹对着其中一个日本兵开了一枪,那个侵略者应声倒下。江苏人也对另一个日本兵开了枪,那日本兵正想往铁甲车里爬,栽倒了。爹说:“看见吗,同志们?”
铁甲车里的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冲我爹他们隐蔽的山坡射击,但都打在土坡上或伐倒的树木上,使山坡上猛增一股腐朽的树木气味和新鲜刺鼻的火药气味。日本兵打不中游击队。他们躲藏在铁甲车里,而铁甲车处在地势较低的铁路上。我爹他们在山坡上,而且还有伐倒的树木和山岩充当掩体。日本兵的机枪子弹打在距爹他们差一截的地方,这让游击队们感到了日本兵对他们的恐惧。
爹见一些游击队在开枪还击,便说:“不要乱开枪,等他们出来再打。”
相持了会儿,又有两名侵略者迅速爬出铁甲车,企图清理铁路上的障碍物。另一名侵略者却从铁甲车顶上探出头来,架着歪把子机枪扫射山上的游击队。爹让小狗子点燃土炮,只听见引信滋滋滋地燃烧着,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铁屑子如一张网散开,飞向那三个侵略者,那三名侵略者立即鬼哭狼嚎着。铁甲车上的机枪顿时哑了。这种土炮在不很近的距离内要把人打死似乎有点困难,但把人打得遍体鳞伤是情理之中的事。一个日本兵痛苦不堪地企图重新爬回铁甲车,但他刚刚爬上铁甲车,被江苏人一枪击毙了。
另一个日本兵见状,朝前奔跑,很想离开这片杀生之地,但被三十多条步枪追击的子弹打死在铁路旁。
铁甲车里的那个日本兵举起双手投降,却被小五一枪结果了。
“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小五兴奋异常地叫嚷,“我打死了一个日本鬼子!”
爹懒得理小五,率领众多游击队员向铁甲车拥去。铁甲车里的五个日本兵都被他们击毙,而他们无一伤亡。游击队员们非常兴奋,以至于把燠热扔在一边,在铁甲车旁欢欣雀跃,叫着、嚷着,对着侵略者的尸体吐吐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一脸胡子的农民对着一具日本兵的尸体吐了口痰后,骂道。
“江苏人,你真厉害!”一个又瘦又高的游击队赞赏江苏人说。
“狗娘养的!”扁脸块农民冲上前,对着一具日本兵的尸体踢了一脚。
他们如此开心,有一种获得了胜利的快乐。他们缴获了三支三八大械和两挺歪把子机枪,还有众多机枪和三八大械子弹。
槐树店大宅还在战斗,二十几个日本兵坚守着大宅,很沉稳地与游击队们较量着。他们的几挺歪把子机枪将游击队员压在坪下,有几个游击队员在杨队长下令冲锋时牺牲了。他们都是生机勃勃的农民兄弟,平常开着玩笑、相互逗乐,现在他们再也不能逗乐了。
老二也负了伤,这会儿正痛苦地骂着娘。在他向着大宅冲锋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右臂。他在骂娘,一边叫疼。和尚在西安军校学过战场上对负伤人员的急救方法,忙替老二包扎,边说:“忍着点,这不要紧。”
杨队长告诉我爹,已经有七个游击队员牺牲了,但他们也死了几个。“哨兵被我一枪撂倒了,”杨队长说,“还有几个冲出来的日本兵被我们解决了。你们怎么样?”
爹告诉杨队长:“我们已歼灭了铁甲车里的五个日本兵。”
“你们有多少伤亡?”
“一个伤亡都没有。”
“很好,”杨队长表扬我爹,又看眼江苏人,“你们干得好。这里要怎么打?”
爹怔怔地觑着眼前的一切。日本兵的机枪子弹从他们头上呼啸着过去,中间还夹着清脆的三八大械的枪声,那种声音不是哒哒哒,而是砰、砰、砰。
“要是有手榴弹就好办多了。”爹说。
“就是。我们的手榴弹都用完了,一颗也没有了。”杨队长拧紧眉头说。
江苏人在一旁道:“难打。”
“难打也要打,”杨队长表情坚决地说,“一定要打下这个狗娘养的日军据点。”
他们没法拿下这个据点,日本兵躲在大宅里不肯出来,他们有坚实的砖墙做掩体,他们的战斗经验也比农民兄弟丰富,他们躲在一张张窗户后面射击。游击队们很想拔掉这个据点,却没法攻进去。土炮打不垮砖墙,只能使砖墙上增加很多斑斑点点。没有重炮就轰不垮这幢大宅,没有手榴弹就无法把大宅里的侵略军炸死。战斗的结果就是相持不下,侵略者缩在大宅里不出来,游击队们攻不进去。相持到拂晓时,新的情况发生了,一辆运载着军火的侵略军的火车从衡阳方向开过来,轰隆轰隆地呈现在他们眼里。火车向他们逼近,密集的子弹从他们身后射来。有几个农民弟兄倒下了,田矮子大叫一声,也扑通倒下了。
“田国藩、田国藩。”爹把他翻转身来,一摸,胸脯上热乎乎的,鲜血直淌。
田国藩满脸惊惧,却说话不出。爹想把田矮子扶起来,但田矮子又一头栽在地上。田矮子满脸痛苦地说:“我我我要死死了,和和尚,给给我超超度啊。”
但田矮子的呼唤,除了我爹听见外,大部分声音淹没在日军的枪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中了。杨队长拉了我爹一把,大声说:“黄副队长快撤,同志们快撤。”
“撤、撤、撤。”
众农民弟兄相互传递着杨队长的命令,并且火速向来的方向移动。杨队长让我爹和江苏人断后,命令我爹说:“你带着一小队断后。”
爹把负伤的田矮子拖到一处灌木丛里,“别动。”爹说,就提起机枪去阻击日本兵。爹就是在断后时负的伤。他让一小队的队员掉转头来打从火车上跳下来的日本兵。爹手上有挺歪把子机枪,江苏人手中也有一挺,他们就用两挺歪把子机枪向逼近的日本兵扫射。小狗子在一旁为我爹递送子弹匣。扁脸块游击队员将装满子弹的子弹匣递给江苏人,江苏人很冷静地瞄着日本兵扫射。和尚折回来,对我爹和江苏人说:“快、快撤。”
爹也明白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见大宅里的日本兵冲了出来,趴在坪上向他们射击,爹忙下令撤退。爹猫着腰,端着机枪边向侵略者扫射,边撤退。爹在奔入树林的那当儿,突然感觉到屁股很痛。爹一个趔趄,栽在地上,机枪也摔在地上。队长、队长。”小狗子叫道。
“和尚,”江苏人边端着机枪扫射日本兵,边对和尚嚷叫,“快把黄抗日背起来。”
和尚奔到我爹面前,爹趴到和尚宽厚的背上,和尚弓起身,背着我爹朝树林里狂奔。爹瞧眼破晓中的树林,感觉绿青青的,还有茫茫白雾缭绕,再往里跑,雾就迷茫了。
日本兵没有继续追赶这群被他们视为散兵游勇的队伍。
三九
游击队于二打槐树店中损失了十五名同志,而日本兵也被他们打死了十来个,所以杨队长觉得这次行动虽然没达到预期目的,也是虽败犹荣。“我们虽然没拿下槐树店这个据点,但我们已给了侵略者充分的颜色。我们缴获了五支步枪,还缴获了两挺机枪。这就是胜利,”杨队长在驼峰山上向游击队员总结说,“同志们,这就是胜利,要看到这一点。”
大家看到的是少了十五个同志,就低着头,悲伤着,脑海里都是那些阵亡的兄弟。杨队长见大家苦着脸,情绪低落,又道:“第一次,我们攻打槐树店,什么也没捞到。但这一次我们缴获了战利品。我们搞到手榴弹后,再打一次槐树店。我们一定要拿下这个日军据点。”
爹清楚杨队长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只考虑自己建功立业,这样的人当头,同志们跟着他是很危险的。爹说:“老杨,你是老党员,不要只想自己,要考虑下别人。”
杨队长不高兴了:“我哪里没考虑别人?”
爹悲痛地说:“死去了十五名同志。”
杨队长更加不高兴了:“怪我吗?我们是游击队,打日本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天经地义。你以为我杨孝仁不心痛?我比你更心痛。”
爹感觉杨队长很固执,不肯认错,便说:“既然这样,我不想说了。”
杨队长一心要把我爹的思想调过来,问:“你说吧,我错在哪里?”
爹答:“你没错,同志们错了。”
杨队长鼓起了眼睛,喉咙变粗了,批评我爹说:“黄副队长,你身上国民党军队里那种兵油子作风太严重了。要改。”
在一旁为我爹治伤的和尚等杨队长走开后,说:“这个人,是头犟骡。”
爹忍着伤痛说:“他就是想拔掉一个日军据点,好证明我们不是土土土匪。”
爹屁股负伤的半个月后,游击队员小五把彭家村里那位老中医接了来。老中医放下药箱,忙为我爹及另外三名伤势恶化的游击队员看病。那时我爹的屁股上烂了个大肉洞,流脓流血不止,臭烘烘的,肉洞里生满了蛆,蛆虫在肉洞里翻滚,让人恶心。
老中医检查完我爹的伤口后,对我爹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弹头挖出来,把蛆虫杀死,不然你的伤口就没法好。你懂吗?”
爹点点头,“疼吗?”
“这个时候你还问这种话?”
“你用什么东西挖呢?”
老中医从药箱里找出一把小调羹,举着给我爹看:“就用它。”
爹想象这么大一把铜调羹将捅进他的伤口,额头上就浸出了冷汗。“用它?”
老中医问:“还有更好的东西么?”
老中医让和尚和江苏人把我爹绑在床板上,按着,又让小五坐到爹的双腿上,还让小狗子坐到我爹的腰上,这样我爹在痛时就没法反抗了。老中医将铜调羹放到火上消毒,手就在我爹屁股上摸着,掐着。我爹在他的手碰到伤口附近时便痛得杀猪般地大喊大叫:“哎哟哎哟哎哟。”老中医让他咬着被子的一角,“会很痛的,你忍着点。我要用调羹挖了。”
老中医在我爹的左边屁股上摸来掐去,终于找到了那颗弹头的位置,便用手抵着,以免在刨它时,它钻入新的“地带”。老中医在挖掘弹头时先掏出了很多蛆虫,撒在地上,他把那枚业已发绿的弹头从伤口里挖出来时,爹已痛晕过去了。
爹从晕厥中醒来时,他的女人桂花就守在一旁。她疼爱地瞧着男人那张苍白且瘦扁的脸。她看到男人睁开了小眼睛。“你醒了?”女人惊喜地瞥着男人。
爹是从噩梦中走出来的。他梦见倒在血泊中的田矮子,而田矮子的尸身上爬满了癞蛤蟆,它们是食血蛙,把田矮子身上的血全部吸干了。他在梦里看见和尚给田矮子超度亡灵时,结果田矮子的亡灵被癞蛤蟆跳起来,一口吃了,于是田矮子的来世就只能是癞蛤蟆了。他还在梦里遇见了一个脑袋上长着六只眼睛的魔鬼,他邀请他去阴间看看。醒来时,这一切都没有了,他美丽动人的妻子桂花坐在床旁。女人说:“你在梦里又喊又叫的。”
爹虚弱地说:“我梦见田矮子死了,他的亡灵被一只大蛤蟆吃了。”
桂花觉得他很可怜,就捧起他的一只手说:“啊,可怜的,你梦见我没有?”
爹摇头说:“我还梦见阎王爷要拖我去阴间看看,我说我要等我的儿子生下来后再去。”
桂花的肚子已开始现形了,年轻漂亮的桂花为此很幸福。她多年来盼望有一个孩子,现在孩子已怀在她肚子里了。这几天,一到晚上,她就能感觉到胎儿在她肚子里运动似的。她见男人牵挂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肯舍下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去阴曹地府,就感动道:“山猫啊,我怀疑我怀的是个男孩。”
爹高兴道:“男孩好啊,啊,我要有崽了,我这块心病总算被你去除了。”
桂花更高兴,脸上充满想象:“我要为你生一个小游击队员。”
爹说:“好的、好的,我早就想你生一个小游击队员了。”
桂花为丈夫的伤口搽药,爹很奇怪地感到屁股好些了:“我的屁股没那么痛了。”
“哦,那很好啊,”桂花说,“我生怕你会死哩。”
“不会,”爹说,“我至少要看一眼我的崽,才能死啊。”
桂花在丈夫的脑袋上打了下,“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好,那我不死。”爹快乐地说。
爹的伤口愈合得很快,那是爹当时还很年轻。几天后,爹就能下床了。又过了几天,爹就能一歪一拐地走路了,那张平和的猩猩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看见其他同志,灰头土脑的脸上也挂着笑了。“小狗子,你在干吗?”爹问跑来的小狗子。
小狗子嘻嘻道:“黄副队长,我正准备去捉蛇给大嫂做给你吃、好让你早点康复。”
爹觉得小狗子还蛮会讨好人:“小狗子,别逞能,小心蛇咬了你。”
杨队长对我爹说:“我不甘心,我们白水游击队一定要打下槐树店。”
爹看着一心要打下槐树店日军据点的杨队长:“我不同意再打。”
杨队长说:“我这几天正想着如何打槐树店,头都想痛了。”
爹看着一脸好胜的杨队长:“不行,打不下槐树店的,日军守在里面,我们攻不进去。”
杨队长歪着脸看我爹:“打不进去也要打,我们总要端掉一个日军据点才行。”
爹望眼坐或躺在树底下休息的游击队员们:“我不想牺牲更多的同志。”
杨队长讲着狠话道:“就是全部死光了,也要打。”
但是没有第三次攻打槐树店的可能了。就在他们群策群力地讨论攻打槐树店的方案的某一天里,湘南游击队的李政委——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带着三名警卫,满脸春风地上了驼峰山,告诉白水县的游击队员们,日本侵略军向国民党政府投降了。“同志们、农民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特大的好消息,”李政委满脸春风地说,“日本鬼子向国民政府无条件投降了!同志们,日本人败了,中国胜利了。”
游击队员们高兴得嚷嚷叫叫起来:“啊、啊,万岁!”
“中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游击队们这么嚷着、喊着,手舞足蹈地蹦来跳去,你推我攘,你打我的屁股,我在你脑门上拍一下,边欢呼道:“万岁、共产党万岁、游击队万岁!”
平静的犹如绿色海洋的山林于游击队员们欢呼万岁中沸腾了,好像台风使大海歌唱一样。森林在游击队员们的欢呼声中摇晃着,发出了犹如海潮般的涛声。这种极有生命力的森林呼吸的声音,平常只有在夜里才能听见。但此刻,在大白天,森林受到游击队们欢呼的感染,也欢腾起来,似乎在彼此传递着胜利的信息,也就特别庄重和雄浑。
桂花就是于欢呼中突然感到肚子巨痛,于是小产的。身为孕妇的桂花一时高兴得忘形了,与游击队员们一起又蹦又跳,欢呼万岁,没留意脚下的地形,结果一脚踏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平常她走到此处时都要绕个弯的,一溜,一个后仰,倒在地上……
爹没想到在大家都在享受胜利带来的欢乐时,他的女人会出事。抗日战争的胜利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乐!自从他一九三八年顶替他哥当兵离家起,就是与残暴的日本侵略军拼杀,七个年头里没完没了的抗日战争终于结束了,爹正感到他可以与桂花回家过上平静的生活了,桂花却出事了。就是那几天,爹正处在失去儿子的怅然、幽怨中,默默地检查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天,和尚却伏在我爹耳边说:“我要走了。”
爹很惊讶地望着和尚:“你要走了?去哪里?”
和尚笑笑:“当年参军,是为了打日本人,现在日本投降了,我要回去当和尚。”
爹望着和尚:“你还真要再回庙里当和尚?”
和尚脸色坦诚地说:“我喜欢过清静的寺庙生活。”
爹说:“游击队生活在山林里也很清静,彼此相处很好,又都喜欢你,走什么啊和尚?”
和尚回答我爹:“人各有志,我心不在此,你别留我,我真的要走。”
爹深情地说:“你救了我两次性命,不是你,我还在常德就被陈团长枪毙了。”
和尚觑眼我爹:“你还会活很多年。”
爹听和尚这么说,很高兴:“和尚,我们要做一辈子兄弟,你不能走。”
和尚平和着脸色笑笑:“阿弥陀佛,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当天晚上,和尚便失踪了。一早,爹四处寻找,却哪里都不见和尚,爹决定下山去追和尚。江苏人说:“和尚要走,你们拦得住的?打了那么多仗,你哪次看见和尚受过伤?我们守在天马山阵地上时,那么多日军的炸弹、炮弹落下来,弹片横飞,只有和尚连皮都没擦破一块。一是他有佛保佑,二是他能隐身。找不到的,你们。”
和尚走了,江苏人也要走,那天中午,吃过中饭,江苏人便向我爹告辞。“兄弟走了,”江苏人对我爹打个拱手,“黄副队长,兄弟打算回南京看看,就此告辞。”
爹舍不得江苏人走,和尚和江苏人都是他的好弟兄,江苏人在游击队的这大半年里,很受游击队员尊重,游击队员打了野味都不会把他落下。爹说:“南京有什么好看的?那是你伤心的地方,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愿提及自己是南京人吗,你还去?”
江苏人说:“我童年和少年的日子都扔在南京了,我父母和姐弟都死在南京大屠杀中,我要去祭祀他们,告诉他们,日本侵略军向国民政府投降了。”
爹知道江苏人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可是一起共患难过的!爹舍不得他走,见小五的妹妹——小五的妹妹于一个月前也上山了,成了为游击队员洗衣、做饭的女游击队员——正在那儿晒衣服,小五的妹妹转过身来,羞涩地瞧着江苏人,又望眼我爹。爹明白小五妹妹的心思,这是个十七岁的农村姑娘,爱都写在脸上了。爹把江苏人拉到一株参天大树下说:“你走了,翠翠会伤心的。”
江苏人看一眼羞红着脸蛋的翠翠:“她伤什么心?”
爹说:“翠翠喜欢你,你没看出来?”
江苏人颇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翠翠长相十分俊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随便穿什么衣裤都好看,甚至裹块破布走在山道上也楚楚动人,有很多游击队员都喜欢她。爹知道至今仍是单身的江苏人也喜欢翠翠,便说:“这事兄弟给你做主,兄弟跟小五说,让他把妹妹嫁给你。”又说:“游击队的同志们都喜欢你,虽然你不是队长,但大家都服你,都看见你一枪一个地打死过日本鬼子。你心性高傲,不愿屈人之下,这样吧,我让你当副队长,我愿意跟着你。”
江苏人说:“我可没有这些想法,这是你强加给我的。”
爹留江苏人说:“我跟杨队长说说,我们聘你为游击队的军事顾问,军事顾问在我之上,也不受杨队长管,这样,我们就不分上下,还在一起做同志和兄弟。”
江苏人见我爹如此恳切,留下了,对走拢来的小狗子说:“小狗子,我们去打野味。”
爹对小狗子说:“小狗子,从今天起,你当军事顾问的勤务兵。”
小狗子一个军礼敬给我爹:“是,黄副队长。”
一九九一年春节,我和姐回黄家镇,陪我十年才回来一次的大哥,在电视上看见何福来副省长因患鼻癌去世的消息后,我们一家人半天都没说话。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说起何福来副省长对我们一家的恩惠,特别提到爹当年神经错乱后的情景,说要不是伯伯出钱给爹治病,要不是何福来副省长出面相救,还不知道我们家会是什么样子。我对大哥描述说:“爸被造反派逼疯时特别搞笑,总是对小孩子叫嚷‘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街上的孩子听爸这么嚷,开始还怕,后来就特别开心。”
大哥不知道这些,爹疯时,他在东北当知青,大哥看着我们。
爹表情淡漠地说:“我那时候是装疯,不装疯不行啊。”
我说:“我知道您后来是装疯,开始,您是真疯了吧?”
爹看着我们说:“我精神没失过常。我被关在红楼里的那一年,后面的时间我时常通晚通晚睡不着觉。我晓得要想自由,就得装疯卖傻。”
我有些惊讶,望着爹,不知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多年里,我们一家人从没谈论过这些事,“文化大革命”中爹疯了、妈投河自杀了,这是一块心结,是全家人心痛的记忆,也是全家人都有意识回避的话题,多年里,只要一说及这事,姐就厌恶地道“我都忘记了”。但此刻,姐看着爹,不相信道:“爸,您开始应该是疯了,是伯伯帮你治好的吧?”
爹摆手:“我从没疯过。一开始我就是装疯,我不装疯,那些人就不会放过我。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往我头上扣的帽子可以把我枪毙几次,你们当时都小,不懂。我不想被他们整死。国民党高级特务和叛徒?哪里有什么国民党高级特务?亏他们编得出来!”
我说:“爸,那你不但骗过了他们,你连妈、伯伯、我和姐都骗了。”
“你伯伯知道我没疯,你伯伯说他叫我小时候的名字‘山猫’时,看见我眼珠动了下,他就清楚我是装疯。你伯伯和我一起演戏呢,哈哈哈哈。”
姐问:“伯伯还为你熬药,给你做头部和足底按摩,都是演戏?”
爹点头:“都是演戏。”
我深感迷惑:“那妈妈被你骗了,我和姐……”
爹打断我道:“你妈糊涂,我什么没经历过?枪林弹雨里钻进钻出,死人见得多了,再恐怖的情景我都见过,衡阳保卫战里,我们守在天马山,天天和战死的兄弟睡在一起,那么脏、那么臭都可以忍受,怎么会疯?”爹说这话时脸上是一种坚定和不屑。
“爸,”姐叫道,“那你装疯装得太离谱了,连自己的屎都吃……”
爹表情沉重起来,脸上一时间凝聚着怨愤:“当年装疯,我是故意把屎屙在地上,然后搓自己的屎玩,故意把屎弄到身上,还假装吃屎。你妈妈来了,可是不能因为你妈妈来领我走,我就跟着你妈妈走啊。刘股长他们是干什么的?刘股长当过侦察兵排长,而且他不相信我是真疯,你妈妈来接我,是他故意安排的,派人盯着。我当然不能被他们识破,就装着吃自己的屎,我装过头了,最终害了你妈妈。”
我不敢相信,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谜?我感觉自己无法理解地望着爹。
爹后悔道:“你妈妈死,是我的痛,这话我只对你们的伯伯说过。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们的妈,这也是我执意不再结婚的原因。是我害死了她啊。”
伯伯黄阿狗那时候还健在,身体还硬朗,仍可以挑着一百市斤的稻谷去打米,农忙季节仍下田干活,农闲时与村里的老人打打骨牌或纸牌。那年春节中的一天,我和姐去伯伯家拜年。伯伯正和几个老人打着骨牌,看见我和我姐,伯伯不玩了,陪着我和我姐说话。伯伯笑呵呵的,一张脸,肤色看上去相当红润、健康。我们说了几句话后,姐带着疑惑不解的表情问他:“伯伯,早两天我爸说,‘文化大革命’中,他没疯。”
伯伯很肯定地答:“你爸没疯。”
“怎么可能?”我问伯伯,“我爸真的没疯?”
伯伯说:“你爸怎么会疯?你爸没告诉你们?我还以为他早告诉你们姐弟俩了。”
伯伯又说:“你爸聪明呵,知道要摆脱那种困境,只能装疯。”
姐说:“我和小毛,还有妈,都被爸骗了。”
伯伯抽着烟,对我和我姐说:“你爸被我接回来的那天晚上,对我说,他没想到你妈会因他装疯而跳河自杀,你爸说他真的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我当时安慰你爸说,李香桃太好强了,你又不敢告诉她你是装疯,她受不了,寻了短见。”
我既欣慰又快意,说:“真没想到,姐,原来爸一直骗我们。”
伯伯呵呵地笑,笑完后说:“当时我去红楼接你爸,我叫了声山猫,你爸看了我一眼,我就明白你爸是假疯。那天你爸对伯伯说,这个疯他还得装下去,装到可以不装为止。那时候,有些国民党身份的人被整死了,你爸烦透了刘大鼻子他们没完没了的审问和逼迫,情急之下,用了最糟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才脱身。”
四十
二○○三年十月,我随步履蹒跚的爹离开天马山,开着车,迅速奔到岳屏公园前。我们下车,步入了衡阳岳屏公园。
这一天的公园里有众多天真可爱的孩子在玩耍,是老师带孩子们来公园秋游什么的。另一处林荫道旁,有几十名中老年女人在跳操。她们紧随录音机播放的旋律跳着。一旁是人工湖,有人在划船,欢声笑语随风飘来。岳屏山不高,一条褐色的石路直达山顶。两旁有很多树木,树木不是很古老的大树,而是几十年树龄的树木,大多是樟树,还有松树和法国梧桐树。那些古老的大树都于一九四四年夏被日本人的飞机、大炮炸毁了。爹要看“衡阳抗战纪念城”这座石碑。这座石碑建于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即一九四七年,在当时的人看来一定是很气派的,用现在的眼光看,自然有些小气。我搀扶着爹缓缓走到岳屏山顶,爹围着石碑缓缓转了一圈,我们在石碑旁的亭子里坐了下来。爹仍然举目久久地凝望着石碑,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转。我不敢打扰他,在一旁坐着。
“到处都是尸体,我军的,日本人的。到处、到处、到处都是。”爹深深叹口气说。
“哦。”
“从八月一日到八月八日,那八天是衡阳保卫战中打得最残酷的。”爹回忆着说。“那八天里,我只吃了几餐饭,后面的两天,连饭都没有吃,大家都饿着肚子打,饿着肚子与日本鬼子拼杀。都疯了。日本人疯了,我们也疯了。”
我看着爹,爹泪花花的。我生平第一次对爹产生了极大的尊重。
爹回忆着说:“那些天里,日本兵对我军阵地狂轰滥炸,疯狂扫射。”
我仿佛听见了炮弹爆炸声和机枪扫射的哒哒哒哒声。
“弹尽粮绝啊,小毛。弹尽粮绝啊,小毛。”
我只能表示理解地回答:“哦,哦。”
“后来我们发明了抵制饿的土办法,”爹说,“我们勒紧裤带,就是把皮带系得紧紧的。如果皮带系到最后一个扣眼还不行,我们就把死去的弟兄的衣服脱下来,撕成布条,用布条捆紧肚子,减少胃活动的场地,以免肚子饿得咕咕叫。”
“战争是很残酷的。”
“残酷、残酷——残酷!”爹一连说了三个“残酷”,“我们奉命死守,日军却要死攻,自然两边都变得穷凶极恶,都不要命。”
穷凶极恶,我觉得爹这个词用得真好。
一群外国人走到了“衡阳抗战纪念城”的石碑前,叽里呱啦地说着话。我看他们是黄种人,说的却不是中国语,就问一个一时讲中文,一时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的年轻女人:“请问小姐,他们是哪里人?”
年轻女人看我一眼,一笑——她笑得很好看:“日本人。”
“日本人?”我愕然,“日本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年轻女人一笑:“来纪念他们的父辈。”
我望眼抗战纪念碑,它突然变得很高大了,像把巨大的利剑,直刺天空。“这可是为战死在这里的国军官兵建的纪念碑。”我说。
年轻女人又一笑:“来这里的日本人很多,这些年里,每年都有好几批。四月份时,我接待过一批日本游客,有三十多人,其中有几个日本老妇人还在山下烧冥钱。”
我看这些日本人,他们并不是老头。有一两个老太太,但也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而是那种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另外都是一些中年男女,还有两三个较年轻的男女。“他们都是日本人吗?”我问转过头来的年轻女人。
“他们是日本人。”年轻女人回答我,马上又用日语与一个日本男人交谈。
我走回到爹身旁,坐下,对爹说:“他们是日本人。”
爹那花白的眉毛一拧,目光就一亮,扫了眼这群叽哩呱啦的日本人。“他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爹问了我问女导游同样的话。
我望眼日本人,回答爹:“我不晓得。”
爹说:“这些人都不显老,他们一定没打过仗。”
也许他们的父辈在衡阳打过仗,也许他们的父亲或爷爷在衡阳负过伤,向他们提到了衡阳这个地名,或者是他们的父辈战死在衡阳,而这些日本人的后代便来祭祀。我告诉爹:“刚才女导游对我说,一些日本人来祭奠多年前战死在这里的亲人。”
前面有一处卖烟、饮料和食品的服务部,我走上去买了两瓶娃哈哈矿泉水。“这里经常有人来参观吗?”我问那个为我拿矿泉水的中年男人。
“有,有,经常有,”中年男人说。
“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中年男人为我找钱,边说,“中国人,外国人。这是衡阳抗战纪念碑,总有一些人来看看。”
“有国民党的老将士吗?”我问。
中年男人想了想,回答我说:“好像日本人还来得多一些。我在公园里工作了二十几年,经常有日本人来。国民党老兵也有来的,三三两两,有的还被子孙这一辈人搀扶着。”
“为什么日本人会来得多一些?”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听老一辈人说,衡阳保卫战当时震惊了日本,也震惊了全世界,”中年男人望我一眼,“我小时候听人说,抗战中日本人说‘要灭中国,先灭湖南’。”
“真有这句话?”
中年男人咧开厚厚的嘴唇笑笑:“我听老一辈人聊天中说的。”
“他们没有灭湖南。”我说。
“他们灭不了湖南,”中年男人很自信的样子,边把零钱找给我,“日本人是痴心妄想,他们灭得了我们湖南?无湘不成军。抗战中,日本人在湖南打的仗最多,吃的亏也最多。中日最后一仗,是在雪峰山,日本人要过雪峰山炸毁芷江机场,国军官兵坚守着雪峰山,那一仗,我爷爷参加了,说打死了四五万日本兵。日本人硬是没打过雪峰山,最后退了。”
“那你爷爷也是国民党老兵啊。”我说。
中年男人骄傲道:“是的,当时我爷爷是团长。”
我很想带我父亲拜访一下他爷爷,忙问:“你爷爷还在世吗?”
中年男人说:“我爷爷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就死了,七十多岁死的。”
中年男人又说:“我父亲是衡阳师专教历史的,他对历史有一些研究。湖南这个地方,在两千年前汉人很少,叫做蛮夷之地,都是些苗族、瑶族和土家族人。我父亲说大量的汉人大多是唐、宋、元、明、清这些朝代中陆续从北方迁徙来的。有官方有意迁徙的,如宋朝和明朝,朝廷曾下令安徽和江西的部分汉人移居湖南。另外一部分汉人则大多是兵、匪。我父亲说湖南人大多是兵、匪与少数民族通婚的后裔。血液里有爱讲勇斗狠和不屈不挠的一面。我是江永人。我的祖籍是山东青州。我的祖先随宋朝的军队来镇压湖南境内的瑶民起义,从此就在瑶民的老窝江永县定居了。很多那个年代的官兵,大多把瑶族女子抢来,通婚,有了后代后就索性不走了。”
我说:“你父亲认为,湖南人大多是北方移民?”
“对,”中年男人说,“我父亲说,元朝统治的那一百年里,有很多优秀的有骨气的中原人士不愿在忽必烈的铁蹄下生存,带着家眷逃到湖南,在湖南隐居。还有各个朝代里的大量钦犯,犯了事杀了人,躲藏到湖南,从此在湖南生根、开花、结果。”
中年男人递支烟给我,自己点上支烟,又说:“我父亲说湖南人的祖先都是于各个朝代里不肯屈服和低头的人,他们因为不肯向朝廷低头就逃离了家乡,在当时相对没有被铁蹄侵略和蹂躏的蛮荒的湖南隐居了下来。湖南在历次改朝换代中,并不屈服于北方军队的铁蹄下,因为她不是处在中原地带,她一直就不是一个发展得不错的省份,这是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形成的。因此在改朝换代中几乎每次都是屈服于大势所趋的讲和中,没被铁蹄践踏和征服过。比如湖南和平起义就是例子。”
“所以湖南人不肯屈服?”我问他,“因为湖南人没有被征服过,不怕死,是吗?”
中年男人肯定道:“没有被征服过。好胜、好斗、好讲狠的血性就没被泯灭。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当年沸沸腾腾且势不可当地攻入湖南,围攻长沙那么多天,最后以失败和撤退告终。当时的长沙很小,按说是可以将长沙的守军打得屁滚尿流的,但偏偏就没有,太平军反而损失了一个王——萧朝贵,把翼王石达开都气晕了。最终消灭太平军的就是湘军,湖南人。日本侵略军当年横扫中国的大江南北,一扫到我们湖南就卡壳了。日本兵四次进攻长沙,只有第四次才打入长沙。当时驻守岳麓山的是国民党第四军,军长名叫张德能,他直接受薛岳的副参谋长赵子立指挥。赵子立是个蠢人,不懂打仗,马谡似的人物,只会纸上谈兵。他命令张德能将炮兵部队的大炮搬到岳麓山的山腰上,隐藏起来,好突然百炮击鸣,发挥威力。但岳麓山上那么多树,炮兵根本看不见日本兵,日本兵却不从大炮布控的方向进攻,而是从侧面和绕过来从后面进攻,结果大炮丧失了威力。”
“所以长沙失陷了。”
“有马谡似的蠢人,哪怕给你一个最好的地理位置和一百个师,你都会失陷。”
“那是那是。”我说。
中年男人脸呈骄傲地说:“林彪打四平时,我堂伯伯当时是陈明仁手下的一名营长,他那个营大都是湖南人,打得很顽强。林彪的部队四次打进四平,四次被陈明仁的部队打出来。解放战争期间,东北战场上,林彪唯一一次吃亏就是栽在湖南人陈明仁手上。”
这个中年男人是个战争迷和湖南自恋狂,对曾经发生的战事非常留意。中年男人见我很乐意听地看着他,就又说:“在解放军里,会打仗的湖南人也不少,彭德怀元帅打仗厉害,把胡宗南的部队打得焦头烂额。陈赓大将打仗也相当狠,他是黄埔一期生,还救过蒋介石。粟裕最了不起,我父亲说,粟裕是湖南将领里最会打仗的,他应该当元帅。毛主席没让粟裕当元帅。我父亲说粟裕于解放战争中曾指挥了几场非常漂亮的战役。解放战争初期,共产党军队与国民党军队的第一次较量,是在江苏中部,接连打了七仗,七仗七胜,简称‘苏中七捷’,歼灭了国民党军队好几个师和旅,十来万人。‘苏中七捷’就是粟裕指挥的。我伯伯说,粟裕有韩信的军事天才,又有张良的谋略。著名的淮海战役,就是粟裕打的。”
我瞧着他说:“你对军事史蛮感兴趣啊。”
“我喜欢看这方面的书,”中年男人说,“我家里,这方面的书很多。”
我看着抗战纪念碑,想着这位中年男人说的这些话,心里颇有感慨。中年男人的目光也随着我的目光投掷到灰色的纪念碑上,他略带几分钦佩地说:“日本侵略军打上海只死了一万多人,打我们衡阳却死了两万多人,还有两万多日本兵负伤,日军第六十八师团长,一个日军中将就是在衡阳负伤后,送回武汉医治时死的。日军第五十七旅团长,一个少将,被打死在衡阳。而守衡阳的国军,不过是方先觉的第十军,只有一万多人。”
中年男人又说:“日本人打我们衡阳伤透了脑筋。”
我觉得有必要让他的脑袋清晰下,别太自大狂了,就遗憾地告诉他:“我想写一本衡阳保卫战方面的书,我查过资料,守衡阳的第十军中将军长方先觉是安徽人,第三师少将师长周庆祥是山东人,预备第十师少将师长葛先才是湖北人,第五十四师少将师长饶少伟是四川人,一九○师少将师长容有略是广东人。可惜这五位黄埔军校毕业的主要将领——他们因守衡阳有功,后来都获得了青天白日勋章,没一个是我们湖南人。”
中年男人点头:“那是,将领虽然都是外省的,但战斗的还是我们湖南人,打仗的下级军官和士兵,大多是我们湖南人,将军们又不直接面对面与日本兵厮杀。”
我说:“战场上,指挥官很重要,指挥官是一支部队的灵魂。”
中年男人答:“士兵更重要,士兵不勇敢、不顽强拼杀,你怎么指挥?”他不等我回答又说:“后来的国共两党开仗,指挥官还是这些人,为什么就打不赢共军?因为士兵和下级军官不愿卖力打。杜聿明、邱清泉、张灵甫、廖耀湘和王耀武都是黄埔军校出来的抗日名将,守衡阳的这五位将领后来也与共军打过仗,但结果怎么样呢?一败涂地。所以,战斗还是得靠士兵拼杀,共军一冲锋,士兵们就放下武器投降或溃逃,指挥官再厉害都没用。”
我觉得中年男人说的话有道理,还觉得他是个对军事感兴趣的人。“双方都很重要,”我说,“战斗的士兵和指挥打仗的将领。”
他揿灭烟蒂说:“是都很重要。战争让人只记住了将军们,却忽略了直接参与战斗的下级军官和士兵。衡阳保卫战,如果没有顽强的士兵,是守不了四十七天的。”
为他说的这句话,我为父亲的这段光荣历史而骄傲。“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打过日本人,”我指了指坐在亭子里发呆的老父亲,“我特意陪父亲故地重游。”
“您父亲当年也参加了衡阳保卫战?”
“参加了、参加了。”我说。
中年男人的目光顿时就十分尊敬,从我的肩膀上越过去,钦佩地投到我爹身上。“请代我向您父亲问好,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中年男人一脸坦诚道。
顺便说一句,中年男人长一张方脸,脸色略有几分黝黑,目光却炯炯有神。
现在我要将本书结尾了。假如一列火车是从广州开往北京,火车已过了长沙、武汉、郑州,此刻已过了石家庄,正向北京终点站驰去。还有一两个小时,乘客就要下火车了,那么我的读者也将合上此书,另一名读者可能会从你手上接过去,进行情感和思维的旅行。我总觉得阅读是情感和思维一起旅行。
四一
八月三日,日本人又增援了新的部队,那些打得疲惫不堪且伤亡很重的师团撤到二线,而新来的生机勃勃的日军却对第十军坚守的阵地轮番猛攻。第十军已伤亡过半,且饥饿疲惫不堪等等,却仍然坚守阵地,不再指望援军到来,也不再指望生还,一律打算战死,让后人去祭奠他们。到七日傍晚,四连一百六十多名官兵,只剩了三十几名,其中还有三名负了重伤,无法再与敌人拚杀;六名负了不同程度的轻伤,还可以拿起枪射击敌人。田矮子也负了两处伤,一块弹片削掉了他的半只耳朵——那是一个弟兄与日本兵同归于尽时拉响手榴弹所致;另一处伤在胳膊上,那是与冲上来的日本兵格斗时,被日本兵一刺刀切开的。田矮子没打算活着离开天马山——他做好了死的准备,一步也不离开和尚,希望自己一死,和尚就把他的亡灵超度进极乐世界。他对和尚说:“我死了,你一定要给我超度啊,拜托你了。”
和尚答:“没问题。”
他对黄抗日和毛领子说:“弟兄们,我们要死在天马山了。我以前如果有什么对不起两位的事情,还请你——”他重点睃着黄抗日,“原谅。”
“原谅你什么?”黄抗日有点儿迷茫地问他。
“原谅我曾经总是欺负你,”田矮子直言道,“我田国藩死前不想欠任何人的债。”
“你没欠我的钱。”黄抗日说。
“我不是指钱方面的债,我是指感情方面的,”田矮子一脸诚恳和忧伤地解释,我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很窝囊,就总是欺负你。但你其实一点也不窝囊,你只是忍让。这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兄弟,从不计较。”
黄抗日说:“这话不要再说了。我也有不是的地方。”
“你没有,都是我的错,”田矮子哀伤着说,“我晓得我这个人有很多缺点,自私,自以为是,一心只想自己。黄抗日,请你能原谅我。”
黄抗日也伤感道:“好的,我们有什么过错都请彼此原谅,来生再在一起打日本鬼子。”
田矮子一把握住黄抗日的手,“会的,一定会的,来生我们还在一起打日本鬼子。”
程眼镜从那头走过来,他也负了伤,他的左肩被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左手被炸弹的弹片削去了两截指头。手上和肩上都绑着纱布,纱布早已被鲜血染红了。他脸上有很多疲倦还很忧郁。一双眼睛里满是困顿的东西,好像鱼缸里养的鱼都死了样。他皱着眉头道:“我预感我不可能活着见到苏小妹了。”
黄抗日问:“苏小妹?”
程眼镜悲伤着脸说:“苏小妹就是苏豆壳的妹妹。”
田矮子待程眼镜说毕,掉转头瞧着毛领子,脸上布满了诀别,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毛领子,也请你不要计较我以前对你的态度。”
“我不会计较的,你说这样的话就太见外了。”毛领子理解田矮子的话说。
“在我出来当兵前,我娘告诉我,”田矮子回忆着他母亲的教导说,“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也不要欠别人的情。我小时候有顺手牵羊的毛病,当兵后我改了这个毛病。我娘对我说,当兵就是打仗,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我原打算打完这一仗就回长沙,把东北姑娘小丽带回湘乡,给我母亲看看。现在看来,明年的今天就是我们的祭日。”
“祭日就祭日,”毛领子不在乎生死地说,“二十年后,我们还会是一条好汉。”
“对,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矮子说,“来生,我希望我们还做兄弟。”
“我们不死,日本兵就莫想站在这里打一个屁。”毛领子说,说毕他放了个屁,很响。
程眼镜发出“唉”地一声叹息:“我跟苏小妹写了封信,说假如我在衡阳战死了,希望她于来年的春天来衡阳看我,在我们的坟上放一把映山红,表示祭奠。”
“只是放一把映山红?”毛领子觉得不够道,“不烧一炷香?”
“烧香的事就不难为她了。”程眼镜心疼他的恋人说。
毛领子不同意道:“那不行咧,不烧一炷香怎么行?”
程眼镜解释说:“我不喜欢她由于烧香而过多伤心,因为烧香至少要一刻钟,那她就得多伤心一刻钟。我不想要她过多伤心。我只要她来打个转身,看一眼就行了。”
“你蛮爱她的啊,程眼镜?”
程眼镜一脸凄迷道:“她真的可爱,是我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毛领子叹口气说:“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爱上一个姑娘就来打仗了。”
毛领子又遗憾道:“要是有个姑娘牵挂我就好了。”
他又纠正自己的话道:“或者有个什么姑娘可以让我心里牵挂也行。”
程眼镜觉得不应该:“真的没有一个姑娘让你挂念?”
毛领子望着一派凄惨的阵地说:“没有。我读书太好玩了,从不注意女孩子。”
程眼镜把目光放到刚才还在战斗的几具衡阳学生兵尸体上:“也没女孩子注意过你?”
毛领子为自己难过了下:“好像没有。”
程眼镜一脸幸福道:“我有,她是苏豆壳的妹妹。”
程眼镜又描述道:“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目光十分清澈。”
“日本兵来了,举着白旗,来收尸。”江苏人盯着几个摇着白旗向阵地上走来的日本兵,对张排长和黄抗日说。
这些天,日本人都是这么干的,打完仗,战场沉寂下来后,就会有一些日本兵赤着上身、穿着短裤——以示他们没暗藏武器,举着白旗来收尸,把战死在天马山阵地前的日本人的尸体拖走。坚守在天马山的三团官兵默许日本人这么干,没开枪。天实在太热,死人不拖走、掩埋或焚烧,没一天就臭气熏天了。此刻,日本兵来了,没带枪,麻木着灰头土脑的脸,把一具具日本人的尸体往山坡下拖。他们上来十个日本兵搬运尸体,坡下有一批日本兵接应,他们自然也没带武器,苦着脸接过尸体,往更远的地方抬。有个收尸的日本兵走到离黄抗日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了,双方不但能看清鼻子、嘴巴,还能看清眼睛和目光了。这个日本兵长着个田矮子那样的鸡胸,胸脯上胸毛向两边散开。黄抗日与这个日本兵交流了下目光,感觉这个日本兵的目光十分冰冷,是那种绝望的冷。黄抗日盯着他把尸体拖走,这才把手指从卡宾枪的扳机上移开,掉头对一旁的田矮子和毛领子说:“日本人绝望了。”
田矮子说:“这仗打下去,我也绝望了。”
田矮子不等黄抗日说话,又说:“我遗嘱都写好了,就放在我罩衣口袋里,我死后,请求我妈把东北姑娘小丽收为干女儿,让她继承我的遗产。我有五亩三分田。”
黄抗日说:“那你是真爱小丽啊。”
田矮子目光凄迷地望眼天空:“很爱,无论她跟多少男人睡过,我也爱她。因为她是为逃避日本人的铁蹄才步入红尘的,我不怪她。”他看一眼黄抗日,怀恋道:“你不晓得我们搂在一起时,她有多温柔,啧啧,现在一想,我就激动。她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
毛领子说:“有一首歌就叫‘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毛领子哼了句,然后问:“那个东北姑娘小丽就住在松花江上?她父母是渔民?”
田矮子悲伤着说:“这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住在松花江上,而松花江被日本人占领了。她宁可步入红尘,做那种给男人提供快乐的女人,也不愿当亡国奴,这就是我爱她爱得要死的地方。”
“那是那是,红尘女子也有值得人爱的地方,”毛领子判断说,“既然她是住在松花江上,那她父母应该是渔民。渔民的子女只喜欢在水上生活,不喜欢种田。”
田矮子瞥眼毛领子:“这么多兄弟里,只有你理解我,我愿意结交你这个兄弟。”他憧憬着说:“如果她不爱种田,可以把我的田卖掉,再买条船,在湘江上生活。”
黄抗日和毛领子都望着田矮子,田矮子继续说:“她有了船,就等于有了家,不用再干那种营生,可以找个比我更好的男人结婚,到时候,我在九泉下也会祝福她。”
毛领子说:“你不是要和尚把你的亡灵超度进极乐世界吗?和尚说极乐世界在西方,要翻过喜马拉雅山,你死后,你的灵魂去了印度,怎么祝福她?”
田矮子满脸悲伤地望着苍天:“这你放心,我会在去西方极乐世界前祝福她。增广贤文》上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快要死了。”
黄抗日瞅眼田矮子,又瞧眼和尚,和尚正闭着眼睛休息。他把目光放到远处,远处一股火焰冲天而起。一旁的程眼镜也举目眺望,边说:“日本兵在那里焚尸。”
确实,日本兵把尸体码在一起,浇上汽油,焚烧着尸体。日本兵围着尸体默祷,估计是祈求日本的神灵接纳这些战死在湖南衡阳的日本兵的灵魂,让这一个个灵魂飞上天空,漂洋过海,回到日本故土去。而尸体,他们得留下,焚烧,因为天热、路远,他们没能力把这一具具遗体交还给他们的亲人。战场上,于此刻,十分庄重、寂静。
这些天,有一些没离开衡阳的平民,帮着坚守阵地的国军官兵处理伤员和尸体。他们穿着破衣烂衫,等激烈的战斗停息后,便抬着担架走来,把伤得实在不能再战斗的士兵或一具具尸体放到担架上,抬进临时医院医治,或抬着尸体去哪里掩埋、焚烧。他们来搬运尸体时对四连的官兵说:“你们是很了不起的军人。”
但这两天他们没来。他们是自发的,他们中有不少人抬着担架,突然一个趔趄,中弹了,那是从日军飞机上扫射下来的子弹打中了他们。或者,抬着担架正赶路时,突然一颗炮弹落在他们身旁,把他们和着负伤的士兵一起炸上了天。他们伤亡也很大,前两天那个称赞他们了不起的中年男人,他抬着担架在路上疯跑时,被日军飞机上投下的炸弹炸死了。今天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们送饭或来抬伤员、尸体,大家都期待着他们出现。
“也许他们去别的阵地上了,”江苏人说,“也许日本兵断了我们的后路,让他们过不来了。因为,不可能两天不管我们啊。”
“两天不管我们,这在常理上说不过去,”张排长分析说,“一定是你说的第二种情况,日本兵横插过来,截了我们的后路,致使他们过不来。”
头包得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的江苏人问黄抗日:“有水吗?我干得喉咙冒烟了。”
黄抗日手中的军用水壶里,还有些水,他把水壶递给江苏人,江苏人接过水壶,咕哝咕哝喝了几大口,喝得呛着了,不停地咳。张排长说:“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江苏人说:“是一口水掉进气眼里了。”说着,他又猛咳了几声。他看眼张排长,张排长脸上满是血痂,那是一块弹片削开了他的头皮,血从那里流出来的,已经凝成痂了。“张排长,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啊?”
张排长望眼天,又看着在座的弟兄:“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吃顿饱饭,吃餐肉再死。”
田矮子说:“我最大的愿望,还要靠和尚替我完成。”
江苏人笑,“去极乐世界?和尚,到了极乐世界,大家还能相互认识吗?”
和尚答:“能,大家又会在一起。”
尸体处理完了,休战了一个上午,下午日本兵又开始炮轰了,轰隆一声巨响,炸飞了众多泥土。紧接着第二声炮响、第三声炮响、第四声、第五声……他们赶紧散开,像田鼠一样钻到掩体里趴下,抱着头,以免被弹片划破脑袋。炮轰刚完毕,飞机飞来了,在他们头上凶凶地飞着,向阵地上投弹,或用机枪扫射,爆炸声掀起了一个个巨大的烟土。倾泻下来的机枪子弹,打得阵地上已炸松的泥土,受了惊吓似地瞎蹦乱跳。又是一派浓烈的火药气味。
三名身负重伤的士兵,没法挪动身体,只好眼睁睁地瞧着飞机在他们的头上投弹和扫射。三人中,一名是衡阳学生兵,田矮子这个排的。这个衡阳学生兵还只十五岁,他与昨晚冲上来的日本兵搏斗时,被刺刀捅穿了肚子,而他也一刺刀捅穿了日本兵的肚子。两人一齐拔出刺刀,想再给对方一下时,却同时倒下了。日本兵十分钟后死了,衡阳兵还活着,但看情形也坚持不了多久。那张嫩稚的孩子脸上密布着痛苦,好像一块甜食上爬满了蚂蚁。另外两名重伤员是毛领子那个排的,一名伤员的左手一天前被炮弹弹片削掉了,右手于昨晚与日军肉搏时,整只手臂被日军东洋刀砍了下来。他家住在南门口,离毛领子家很近;另一名也是长沙兵,父亲在道门口开腊味店,他有二十一岁了,也是年初招募的新兵。他讨了老婆,有个一岁的孩子。他的腿于昨天傍晚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掉了,为了止血,腿上绑了很多绷带,绷带也被血染红。他于昨天晚上向日本兵扔手榴弹时,胸脯上又挨了一枪。他晓得自己活不成了,就是活着也是废人了。
“毛排长,你如果能活着回去,麻烦你到道门口鸿发腊味店打个转身,找找我爹,对他说,让玲玲改嫁。她还年轻,不要让她一生守寡。”
“废话,你不要丧失信心。你会活着的。”毛领子安慰三个受着重伤的士兵,又说:“等战争结束,我会到你们每人家里,快快活活地玩几天,你们都会活着走出战争。你也会活着,你也会活着,你也会活着。”他对三人一人说了一句:“你们都会活着,而我也会活着。”
衡阳学生兵说:“但愿你们都活着,我晓得我活不了了。”
父亲开腊味店的长沙兵说:“我活下去是害人了,你们活吧,我就死了算了,弟兄们,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张学兵,来生再见时,好想起我是张学兵。”
“废话,都要活下去,”毛领子说,“张学兵,我命令你活下去。”
这都是炸弹落下前说的话,一颗炸弹落在那三名受了重伤而没法移动的士兵身上,三个士兵的两个被炸得翻了个边,衡阳兵被弹片削去了半边脑袋。和尚见状,忙跪下,为三个死去的弟兄超度。飞机刚刚飞走,日本兵就冲了上来,密密麻麻的。四连余下的不多的官兵又回到阵地前,愤怒地瞪着冲上来的日本兵,边把手榴弹的保险盖一一拧开,拧了很大一把手榴弹,放在身边。他们先是用机枪、卡宾枪扫射日本兵,当日本兵拥到距他们只有二三十米远时,他们就一个劲地往前面甩手榴弹。你扔一个,我扔一个,这边甩一个那边甩一个,竞赛一样。轰轰轰,一片手榴弹的爆炸声响彻在阵地上。
“炸死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炸死你们!”田矮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很勇敢,因为和尚在他一旁,他死了,会有和尚给他超度亡灵,鼠脸上就愤怒,眼睛就鼓鼓地瞪着日本兵。
“炸死你们!”和尚边扔手榴弹边说,他的手榴弹扔到了几个日本兵的中间,轰。
毛领子拉掉捆成一把的三枚手榴弹的引信,奋力将手榴弹扔入日本兵中。“童大嘴,这把手榴弹是为你扔的!”
轰。
紧接着他又拎起一把手榴弹,扯掉引信,甩向敌群,边大声吼道:“这把手榴弹是为我舅舅扔的,炸死你们!”
轰。
“炸死你们!”程眼镜道,将手榴弹扔出去,“这个手榴弹是为苏豆壳扔的!”
轰。
黄抗日将一枚手榴弹扔进冲上来的日军中,江苏人也甩出一把三枚捆在一起的手榴弹,张排长也迅速甩出两颗手榴弹,轰、轰、轰……日本兵就在轰轰轰中倒下丧命了,在轰轰轰中撤退了。接着,日本兵于更大的炮火助威下再次冲锋,四连还活着的官兵一边咬牙切齿地射击,一边扔手榴弹,又将一群群侵略军打得后撤。接下来又是炮击,又是冲锋,又遭到他们这批英勇无畏的中国军人的迎头痛击,又败下阵去,彻夜如此,直到凌晨……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九日的《中央日报》上,有一篇报道:《敌军突入衡阳 城内巷战惨烈》标题是一号仿宋体字,引人注目。抄录如下:
[中央社衡阳八日电]:衡阳攻防战已发展至最高潮,敌机及山炮、重炮等继续狂轰滥炸,掩护其地面部队向我内线全面阵地猛扑,七日晨北门阵地被敌突入,方先觉军长亲率兵堵击,即于城内展开激战。
[中央社重庆九日报电]:据军委会八日发表战讯:继续进行之衡阳血战,为时已达四十又七日,现已进入最惨烈之阶段,我忠勇守军,于此四十七日中具坚忍不拔之决战意志,遂行其杀敌之决心,先后于郊区歼灭敌人约达两万人。敌寇自围犯衡阳以来,使尽一切手段,以图一逞,惟因我军之坚强堵击,决死拚斗,使其屡攻屡挫,敌寇乃于一再增援之后,刻复由湘江西岸湘潭、衡山等地增来大量新锐部队,续向我衡阳内线阵地进行穷凶之攻势。在四日晚以后,敌以山、野、重炮,向我内线郊区彻日彻夜轰击,更以飞机数十架轮番轰炸,致使我阵地悉被摧毁;敌步兵之密集队形,复全面冲锋,我忠勇守军,虽苦战将及五旬,士气仍极度高昂,咸抱必死决心,与优势之敌白刃搏斗,寸土心地,均必往复争夺,或与阵地同归于尽,敌我死伤均惨重。
誓以一死报答党国,方先觉电委座诀别:环绕城周遭惨烈无比之血战,进行至七日晨,我城北郊区将士,多以壮烈殉职,敌即由此蜂涌突入城内,惨烈之城内巷战,复行展开。八日晨,我最高统帅据我衡阳之指挥官方先觉先生七日晚来电报称:敌人今晨由北城突入以后,即在城内展开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职方先觉率参谋长孙铭九并率师长周庆祥、葛先才、容有略、饶少伟仝叩。查敌寇进犯衡阳,自六月二十二日到达东北外围,与我激战后,二十六日进入郊区,二十七日紧密包围,我衡阳郊区惨烈之街市战,于焉开始,迄至本月七晨,为时四十余日,敌人遭受惨烈伤亡之代价,并使尽诸般手段,始于七日晨突入市内,迄至八日晨,城内惨苦巷战仍在进行中。衡阳外线我各面部队进行猛攻并进,均与顽强抵抗之敌进行猛烈之激战,我敌均有甚大之伤亡,现仍猛战甚殷。
四二
八日凌晨四点钟时,日军再度对天马山阵地进行轰击,足足一个小时炮声隆隆,此时天马山阵地上除了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已没什么活人了。四连的官兵只剩了寥寥几人还在战斗,那便是龙连长、江苏人、和尚、田矮子、毛领子、程眼镜和已经打不起精神的黄抗日。张排长于先一天的战斗中战死了,尸体在江苏人的身旁。江苏人很伤心,两人感情特别好,虽然都只是下级军官,可是战斗中总是相互关照、支援。现在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还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和尚为张排长超度了亡灵,从不信这些东西的江苏人请求和尚再为张排长超度一次,和尚说:“他已经超度了。”
江苏人特别悲伤,但没流泪,眼泪都流干了,只是默默地觑着张排长的尸体,“和尚,我觉得张排长有两个灵魂,所以应该超度两次。”
和尚说:“阿弥陀佛,你悲伤过度了。”
活着的他们,都无力再战斗了。他们都精疲力竭,伤口溃烂,眼睛通红——那是连续几天没睡觉所致;手脚也肿了——那是营养不良产生的疾病。他们面面相觑,都很厌倦这场没完没了的战斗。他们都不再理睬左近的隆隆炮声。他们都料到他们将战死在阵地上,与其他弟兄一样:战死、腐烂,化成臭水,融入地中,或烧成灰烬。但他们有和尚,就不担心自己的灵魂不能升天,他们很忠诚地看着一脸疲倦的和尚说:“你一定要死在我们后面。”
和尚当仁不让道:“好的,我一定死在你们的后面。”
田矮子把他那颗包着纱布的头靠到了和尚宽厚的背上:“和尚在,我心里踏实。”
和尚安慰田矮子:“别担心,你不会死。”
田矮子听和尚这么说,脸色一喜,但马上怀疑地望着和尚:“和尚,你不是骗我吧?”
“不是骗你。”和尚说。
田矮子听和尚这么说,忙从口袋里掏出被童大嘴一脚踩扁了的银手镯,捏在手中看着,一脸痴相。黄抗日问他:“想东北姑娘小丽了?”
田矮子说:“是有点想,如果我们能活着走出战场,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长沙找她。”
“好像不太可能,”黄抗日回答,“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日军却在不断增兵。”
田矮子就一脸怅然:“看来想也是白想,只能是下辈子做夫妻了。”
“我够本了,”毛领子昂着一张肮脏不堪的瘦脸,叹口气,“死了也好,省得我回家后无法向童大嘴和钩鼻子的父母交差。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我都经历了,战争、杀人,女人也体验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人都要死的,他们都战死了,”田矮子扫一眼张排长等几具尸体,“我来世一定要变成将军,好率领军队到日本打仗,实行三光政策,把日本人统统杀死,一个也不留。”
“我下一世一定要变成飞行员,驾着飞机到日本去轰炸,把他们的国家炸成废岛,”毛领子说,“你呢,程眼镜,你有什么志向?”
程眼镜说:“我下一世只想跟苏豆壳的妹妹苏小妹在一起。”
“你只想跟苏小妹在一起?”
程眼镜瞅了眼一具脑袋被打得稀烂的尸体,严肃着脸回答:“是的。”
“我呢?”毛领子咨询道,“我这样的朋友也不需要了?”
程眼镜摇摇头说:“不需要。”
毛领子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只想跟苏小妹在一起,别个我都不需要。”
毛领子刺他说:“你是重色轻友!你恨日本人吗?”
“那还要问吗?”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毛领子推断道,“假如你下一世,日本人又侵略我们中国,你还跟苏豆壳的妹妹厮守在一起,不关心国家的命运?”
程眼镜懒懒地叹口气:“不想关心了。”
“假如战火烧到了你屋门口,你也不关心?”
程眼镜犹豫了下:“那我可能又会关心一下,我不晓得。”
毛领子指出说:“告诉你,程眼镜,你不关心也不行,因为日本人见你老婆那么漂亮,会轮奸你老婆,因为日本人又不管中国妇女的,还有可能先奸后杀。”
“别说了,”程眼镜叫道,“我讨厌你这样的推测。”
毛领子瞧着黄抗日:“黄排长,你下一世打算变成什么?”
黄抗日无精打采地说:“变成一只鸟。”
“变成一只鸟?”田矮子惊奇道,“你说什么?”
黄抗日答:“变成一只鸟就不要打仗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哈哈,你怎么不变成一只鸡呢?”田矮子蔑视地说,“变成一只鸟!亏你想得出!”
一颗炮弹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爆炸,把一具不久前死去的尸体炸得四分五裂。
“你怎么不变成一只老鼠呢?”处在休息状态中而迷迷糊糊的龙连长,听黄抗日说想变成鸟,马上来了精神,用一种揶揄的眼光瞅着黄抗日,“那样就更不要打仗了,敌人一来,你就钻到地下藏起来,谁也找你不到。”
“那我就变成一只老鼠。”黄抗日无所谓地答。
“照这样说,那还不如变成一只猪。”龙连长继续嘲讽说。
“那就变成一只猪,”黄抗日一点也不在乎龙连长损他,“反正我不想变成人。”
“为什么?”龙连长厉声问他,“变成人哪里不好?”
“为什么不想变成人?”田矮子站到龙连长的立场上,也厉声问他。
江苏人、和尚、毛领子和程眼镜也瞪大眼睛瞧着黄抗日。
黄抗日一点也不恼,也不急,瞧眼张排长的尸体,回答他们:“我讨厌打仗,讨厌杀人。变成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杀人,我下一世再也不想杀人了。”
“杀日本侵略军有什么不对?”龙连长厉声问。
黄抗日垂下龌龊的脸说:“我什么人都不想杀了,只想远离战争,远离杀人。”
“那我也变成一只鸟,”毛领子改变了自己的愿望,“我也不想变成人了。”
“那我下一世变成一只老虎,在森林里称王。”田矮子说,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又推下和尚说:“和尚,你下一世打算变成什么?”
和尚友善地看大家一眼答:“下一世,还和你们做朋友。”
“还是和尚的心态最好。”这是田矮子身为正常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一颗炮弹在他们掩蔽的山坡下爆炸,一块弹片飞过来,削开了田矮子昂着的脑袋,田矮子叫了声哎哟,头往地上一栽,血从他脑袋上往外直涌。弹片打进了他的头颅,那里呈现一个洞。血从那个洞里汩汩地向外流淌。田矮子捂着头,蜷缩成一团。黄抗日想他差点就变成老虎了,忙为他包扎,因为没有纱带,忙从一具尸体上解下肮脏的纱带——纱带上沾着死者的血和脓痂,包在田矮子头上。
“我再也不想变人了,我再也不想变人了,”田矮子继续着刚才的讨论,说着胡话道,“我要变成一只麻雀,飞到天上去,离战争远远的。”
“你会变成一只麻雀的,”黄抗日安慰他,“但不是现在,是以后。”
田矮子哭道:“呜呜呜呜呜呜。”
“你会变成一只麻雀的,会的会的。你变成一只母麻雀,我变成一只公麻雀,我们一起飞到不打仗的地方去。”黄抗日边为他包扎伤口,边安慰他。
“不。我要变成公麻雀,”田矮子哭道,“呜呜呜呜,我不愿意变女的。”
“好的,你变成公麻雀,我变成母麻雀。”黄抗日安慰他,“这样,你就比我飞得高。”
炮声隆隆……
日军又开始进攻了,仍然是密密麻麻的队形,猫着腰,端着步枪,向他们冲锋。“日本鬼子又冲锋了,”龙连长向黄抗日和毛领子说,“准备战斗。”
黄抗日也像他们一样,不抱着生还的希望了。他想他可能是坚持到最后一刻的一个人,他想死了也好,免得没完没了地打仗。他把机枪架好,把战死的弟兄留下的卡宾枪都装满子弹,分别摆在身前,还把一枚枚手榴弹的保险盖拧开,嘴里嘀咕道:“反正要变成母麻雀了,多杀几个日本兵,省得他们在中国残害老百姓!”
毛领子也学着黄抗日的,把还能打的卡宾枪都装满子弹,摆在战壕上,好随时抓起就射击。和尚在黄抗日的另一旁,也在拧手榴弹的保险盖。毛领子瞟眼黄抗日和和尚说:“看来我们活不过今天了。”
黄抗日回答他:“嘴里可以这么说,但不到最后,不要放弃,懂吗?”
毛领子问:“难道就我们几个人,还能活着撤离战场?”
黄抗日说:“我告诉你,不到最后,不要放弃。准备战斗吧。”
日本兵心惊胆战地朝他们拥来,一边朝他们开枪。
龙连长说:“打啊。”
江苏人也大喝道:“打啊,为弟兄们报仇啊。”
他们开始向拥上来的日本兵射击,哒哒哒哒,已经被他们打怕了的日本兵立即趴下了。
“狗娘养的,有本事就上来啊?”龙连长嘶声骂道,手中的机枪哒哒哒地响着。
毛领子对着左边冲来的日本兵扔了颗手榴弹,边说:“这颗手榴弹是替钩鼻子扔的!”
那些侵略军一见手榴弹飞来,慌忙卧倒。轰隆一声,有一个日本兵被炸得惨叫一声。
毛领子说:“这颗手榴弹是为我舅妈扔的。”说着又甩了颗手榴弹过去,又是轰隆一声。
程眼镜说:“这颗手榴弹是为苏豆壳的妹妹扔的!”说着,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两个弓着腰往上冲的日本兵倒下了。
程眼镜又将另一枚手榴弹甩出了手,抛向左边的日本兵。“这颗手榴弹还是为苏豆壳的妹妹扔的,炸死你们这些日本鬼子!”
轰!又一个日本兵惨叫一声倒下了。
黄抗日脑壳晕晕的,这是营养不良和严重缺乏睡眠所致。他趴在战壕里,用机枪扫射着敌人,打得深知他们厉害的侵略军纷纷趴下,捂着脑袋。接着他又一个劲地扔手榴弹,一颗一颗地甩着。这几天,他扔手榴弹将手臂都扔酸扔肿了,但他仍然扔着。这些在天马山阵地上吃足了手榴弹苦头的侵略者们很惧怕手榴弹,首先手榴弹的爆炸声就让人恐怖,其次手榴弹在短距离内的杀伤力无疑比卡宾枪强大。弹片向四处散开,一下可以炸死炸伤多则四五人,少则两三人。黄抗日心想自己反正要死了,所以就乐此不疲地扔着,也不管手榴弹是朝哪个方向飞去,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甚至都懒得看上一眼。他闭着困顿顿的眼睛扔着,只听见:
轰!轰!轰!
轰!轰!轰!毛领子龇牙咧嘴地扔着。
轰!轰!轰!江苏人也一个劲地向日军抛着手榴弹。
轰!轰!轰!龙连长也用劲甩着,边骂道:“炸死你们这些狗杂种!”
轰!轰!轰!程眼镜为苏豆壳的妹妹奋力扔着,一再强调:“这颗手榴弹还是为苏豆壳的妹妹扔的,炸死你们!”
和尚也奋力扔着,一颗颗的手榴弹从他手中甩出去,形成一道道彩虹,落在日本兵的中间。阵地前一片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轰!轰!轰!
头上包着纱布、手臂上也绑着纱布的年轻、英俊的团长,亲自率领二十几个官兵赶来增援。他们是从一旁的山头奔来的,他们是第三团的最后一点力量。他们拎着两挺机枪,抬着三箱手榴弹。他们踩着尸体和被炮弹炸松的土壤,吃力地冲上来,马上投入了战斗。
轰轰轰轰轰轰,手榴弹炸得更欢了。
哒哒哒哒哒哒,机枪也响得更猛烈。
“狠狠打!”年轻的团长大叫着说,“狠狠打!绝不能让日寇占领天马山。狠狠打!”
“狠狠地打!”龙连长对闭着眼睛甩手榴弹的黄抗日和毛领子重复陈团长的命令道,“狠狠地打!黄排长,你他娘的睁开眼睛,你一颗手榴弹差点扔在我身上了。”
黄抗日说:“连长,我实在眼睛痛,眼皮都肿了,睁不开。”
龙连长凶道:“你是想把自己人炸死吗?睁开眼睛!”
黄抗日瞟眼前面,见那边有几个日本兵拥上来,又把眼睛闭上,想让眼睛再多休息几秒钟,边朝那边扔了颗手榴弹,边说:“我有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轰!
龙连长说:“黄排长,日本鬼子冲到你面前了!”
黄抗日立即睁开眼睛,端着卡宾枪扫射。
龙连长大声喝道:“弟兄们,都给我狠狠地打侵略军!”
日本兵被他们又一次打退了。
阵地上一片寂静,还一片尸臭。这两天,没人来收尸,天热,尸体很快变臭了,尸臭随着微风飘得很远。太阳火红火红地升在远远的山巅上,金晖涂抹在他们身上和弟兄们的尸体上。一朵黄灿灿的太阳花在一具尸体旁探出了头,在朝霞下更加黄灿灿。阵地前,一个受伤的日本兵正向坡下吃力地爬去。龙连长举起枪,叭,一声清脆的驳壳枪声划破了休战中的宁谧,于是就特别触目惊心。那个日本兵在枪响后,再也不动了。
“有烟吗你身上?”陈团长问他的副官,他掏出的烟盒已经空了。
副官拿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烟,一人发了一支,大家就抽着饿烟。因为肚子于此时此刻饿极了。副官瞥着陈团长说:“团长,手榴弹没有了,子弹也快打光了。”
陈团长抽口烟,叹口气说:“真是天要绝我们啊。”
隔了会儿,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长一点时间。毛领子打破了沉默,说:“团长,我们刚才还在说,我们战死后,都打算下一世变成鸟。”
“变成鸟?”中校团长皱起了他英俊的眉头。他的眼睛很漂亮。
“变成鸟,”黄抗日肯定地点头,“飞到远离战争的地方去。”
“唔,”陈团长看着满脸污垢的黄抗日,“为什么是变成鸟?”
黄抗日咧咧嘴解释:“变成人就还要打仗,变成鸟就不要打仗了。”
英俊的团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再次盯眼黄抗日,隔了几秒钟说:“这是个好主意。”
八点多钟,阵地前出现了七八个人,有三个是穿着国军军服的,另外四五个是日本人,都没带枪,向阵地上匆匆走来。他们的脚步从一具具刚刚打死的日本兵的尸体上跨过,走近了。中校团长认出了走在前面的国军军官,他是军参谋长孙铭九少将,他的一旁是第三师少将师长周庆祥。
“弟兄们、弟兄们,我是第十军少将参谋长孙铭九。”孙铭九绷着脸说,“站在我一旁的是你们第三师周庆祥师长。三团陈团长还活着吗?”
陈团长昂起了他那张美男子的脸蛋,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孙铭九说:“孙参谋长。”
“陈团长,让你的官兵都放下武器。方先觉将军要我传令,我们第十军的全体官兵,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党国交给我们的任务,”孙铭九少将说,扫眼黄抗日他们,“弟兄们,你们都无愧为我军忠勇将士,方先觉军长感谢你们,并指示我代他向你们谢罪,对不起弟兄们了,同时命令弟兄们放下武器,向日军投降。”
大家都瞪着孙铭九少将和周庆祥师长。
孙铭九少将又说:“放下武器,走出阵地。弟兄们,有劳你们了。”
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弟兄们,放下武器,走出战场,这是军长的命令。”师长周庆祥加了句。
陈团长率先扔下了枪。副官也扔下枪。龙连长也扔下枪。黄抗日扔下的是手榴弹。
“陈团长,你马上把你的官兵带出阵地,”周庆祥师长说,“听从日军安排。”
坚守天马山一带阵地的三团,原有一千七百多名官兵,此刻扔下枪,向天马山阵地外缓行的只剩了四百多人。他们大多都负了伤,头上扎着急救带,或者腿上、手上或肚子上绑着急救带。他们从一具具自己官兵和日本兵尸体上迈过去,迈过去时他们的脸上都飘扬着骄傲,不是战败者的自卑或猥琐,因为他们打死了很多日本人,他们感到满足。他们走到端着枪紧盯着他们的日本兵面前,脸上还是飘扬着傲慢或者是那种坚强的表情。他们本来没打算活着走出阵地,现在方军长让他们活着走出阵地,他们个个都面无惧色。
“我以为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祭日,”程眼镜说,“没想到我现在还能走路。”
毛领子说:“没什么好高兴的,现在我们是日本人的俘虏。”
程眼镜说:“我并不是高兴,而是觉得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毛领子说,“今天侥幸活着,明天可能就死了。”
“即便我死了也值了,”程眼镜说,“我打死了很多日本人,为苏豆壳、谢娃娃报了仇。”
“你不会死的,苏豆壳的妹妹在长沙保佑你。”
“是的。不过苏豆壳的妹妹并不知道我爱她。”
毛领子瞪大了眼睛:“你原来是单相思,一厢情愿地爱她?”
“那有什么不可以?”程眼镜一脸神圣地说,“单相思比两人相爱更纯洁,不是吗?”
程眼镜又说:“苏豆壳的妹妹在我心里,是美丽的天使,是我心里唯一的爱的目标,我为她而活,为她而战!”
毛领子困惑了,“你不是说你给她写了信吗?”
“是写了,但我并没寄出去。”
“你不是说你寄出去了?”
“那是为了骗谢娃娃和你,可惜谢娃娃牺牲了。”
毛领子愣了下:“骗我?”
程眼镜这样说:“我不想你也爱她。”
毛领子感到好笑:“我又不认识苏豆壳的妹妹,我怎么会爱她?”
程眼镜担忧道:“我怕你会因为好奇而爱上苏豆壳的妹妹。”
“你神经,”毛领子道,“你把你身边的男人都假想成情敌了。”
程眼镜古怪的样子咧嘴说:“爱情是自私的,算我自私一回总可以吧?”
毛领子摇摇头:“原来苏豆壳的妹妹并不晓得你爱她?”
“不晓得,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表白的。”
程眼镜又一脸忧伤地补充一句:“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毛领子不敢再问程眼镜的爱情了,因为日本兵绷着脸走了过来。
“列队,列队。”日本兵让三团的官兵列队。
他们表情幽怨、迟缓地排成了三人一排的队伍——有的伤员得由两人架着走,否则伤员就没法挪动脚步。接着,他们在日本兵的枪口下,缓缓向市内迈去。
一路上,黄抗日、毛领子和和尚轮流背着田矮子,拼着吃奶的劲背着昏迷了的田矮子。假如不把他背走,日本军队在清理战场时,很有可能会在他脑袋上补一枪。黄抗日又饿又累,根本背不动田矮子,背了一段路,就让毛领子背。沿途看见的都是一具具国军官兵和日本官兵的尸体——尽管攻打天马山的日军在战斗停歇时,派士兵穿着短裤、裸着上身,来阵地上收自己人的尸体,但不是每支日军都这么做,于是途中横陈着许多日军官兵的尸体。还有很多平民百姓的尸体,大人或小孩的尸体,他们是被炮弹或俯冲下来的日军飞机投弹或用机枪扫射死的。衡阳城里弥漫着尸臭。八月的湖南正是一年里最燠热的日子,尸体一经暴晒,不要十个小时就会腐臭,次日便臭水四溢。那些天,身为战场的衡阳城里城外,躺着的都是一具具恶臭难闻的腐尸。乌鸦和秃鹫吃饱后都飞不动了,立在一具具腐尸旁打着饱嗝,嘎嘎叫着。这一群降兵走过一具具腐尸时,它们只是知趣地跳了几跳,或者扇动翅膀蹦开,不让俘虏们的脚踩伤它们。它们被撑得都快胀死了。
他们路经大西门时,见到的是满地的国军伤兵。他们就躺在露天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是这几天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他们的手脚不是被炸弹炸掉了,就是肚子于肉搏中被敌人的刺刀捅破了,肠子都流了出来。他们全都处于饥饿或昏迷状态中。他们中有人在不断地死去。毛领子把田矮子卸在这里,让戴着红十字袖章的军医照料。
“医生,他昏迷了。”毛领子说。
军医说:“好的好的,放下吧。”
他们被侵略军押到衡阳城内的湖南省银行和中央银行前集中。这儿已集中了一千多官兵,他们是军部官兵和依仗湖南省银行和中央银行建筑与日军巷战的官兵。他们也和第三师三团的官兵一样面无表情。他们见到三团的四百多官兵走来,就打着招呼。
“你们是哪个师的?”黄抗日走近一个一只胳膊已经没了的少校身前时,少校问他。
黄抗日道:“报告长官,我们是第三师三团的。”
“你们是从哪个阵地下来的?”
“报告长官,天马山阵地。”黄抗日绷着猩猩脸回答。
“哦,天马山阵地。”少校说。
接着又有一批战俘走来,脸上也是那种既凝重又蔑视日本人的表情。
他们瞧着这批弟兄,他们也是由日本兵押着,他们中也大多都负了伤。
又有一批弟兄从另一处街口悲痛地走来,被日本兵押着。接着又有一批。
一批又一批。
湖南省银行和中央银行前面有一块坪,坪的面积有运动场那么大。此刻走来的国军官兵越来越多,渐渐就有了三千多官兵。他们自己都吃惊,并且不敢相信,打了这么多天,怎么他们还有这么多弟兄?
“啊,天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陈团长惊叹道,四处望着。
“啊,天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毛领子把陈团长的话学给程眼镜和黄抗日听道。
程眼镜也高兴地叫道:“天啊,我们还有这么多弟兄!”
黄抗日左右望着,龙连长也左右望着,站在黄抗日一旁的江苏人、和尚和另一部分士兵也左右望着。还有官兵被日军押着,缓缓朝这边走来。
“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陈团长异常激动,“我们打了这么多天,我以为我们没剩多少弟兄了,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么多弟兄!”
“啊,我们还有这么多弟兄。”团长的副官十分骄傲地说。
九点多钟,有五六架印着青天白日的美式飞机,飞来了,它们是战斗机,机舱下有重机枪。哒哒哒哒哒,一排排密集的重机枪子弹扫向他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些弟兄在机枪扫射中倒下了,又一些弟兄在机枪扫射中倒下了,还有一些弟兄也倒下了。“疯了吗,这些疯子,你们瞎眼了!”英俊的团长用福建话愤怒地骂道。
哒哒哒哒哒哒,又是一排重机枪子弹射来。
陈团长在重机枪扫射中,倒下了,一颗重机枪子弹打在他宽阔的脑门上,将圆圆的头颅打了个很大的洞,血直往外涌。福建人倒下了,就倒在黄抗日脚下。
黄抗日咦了声,闪开。
“团长、团长,”龙连长大叫道,“团长、团长。”
站在黄抗日另一旁的程眼镜也倒下了。在他紧张地仰头望飞机时,一颗子弹打烂了他的眉心。程眼镜叫了声:“我日——”“日”字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在地上。
“眼镜、眼镜、程眼镜。”毛领子悲痛地大声呼唤道。
程眼镜再也听不见毛领子的呼唤了,再也不可能为苏豆壳的妹妹奋力地扔一颗又一颗手榴弹——炸一个个可憎可恶的日本侵略军了。
“疯了疯了,”江苏人对着飞机嚷叫,“你们这些疯子,疯子。”
黄抗日悲痛地对程眼镜说:“兄弟,你一定要变成鸟,变成鸟就没人指挥你打仗了。”
和尚蹲下,伸手揩团长脸上的血,可血怎么也揩不净,汩汩地朝外涌。和尚慌忙为陈团长超度亡灵。龙连长和江苏人也跪下为陈团长和自己祈祷。三团的官兵见状,都纷纷跪下,悲伤或愤怒着脸色,不管头上的飞机盘旋和扫射,学和尚的双手合十,为团长超度,希望团长或自己死后变成鸟,飞离可恶的战争。飞机还在上空盘旋,把他们当日本兵打,继续冲他们扫射:哒哒哒哒哒哒。飞机飞得太高了,以为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是日军在集合。一些三团剩余的官兵,在为团长的亡灵超度时,又纷纷栽倒了。然而这些国军官兵一点也不在乎,有的官兵倒下时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他们宁可死在自己飞机射来的猛烈的子弹下,也不愿当俘虏、遭受日本人的蹂躏。他们在临死前,有的还脸上还飘浮着微笑。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怒吼,更没有人像日本兵一样起身逃避天上的飞机,那一刻众官兵都默默地跪着,为死去的弟兄超度,希望他们死后变成鸟,飞离人类的贪婪和屠杀。
还有一批飞机在另一处地方轰炸和扫射,它们主要是轰炸机,机身上都印着青天白日徽章。它们在那儿欢快地扔着炸弹,一枚一枚地往下丢,轰炸着那儿的几千名国军伤病官兵和看押着他们的日本兵。那儿就是距他们这儿不远的大西门。
轰轰轰轰。
那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国军官兵纷纷被炸死了。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些早已厌倦了战争的视死如归的国军官兵于机枪扫射中纷纷倒下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