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田矮子在衡阳与毛领子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毛领子。毛领子没田矮子力大,还因为毛领子是新兵,心里忌惮讲一口湘乡话的矮矮壮壮的田矮子。
田矮子一直看这些叽叽喳喳像几只麻雀一样的新兵不起,他的心里除了东北姑娘小丽,再没有别人了。一早起来,他就骂人:“他娘的他娘的,你他娘的。”他骂童大嘴,因为一心要为死在日本兵枪下的叔叔报仇因而对周边的事物一概视而不见的童大嘴,早晨起床,一脚把田矮子把玩的小银手镯踩扁了,原来东北姑娘小丽送给他的银手镯并非实心,一踩就扁了。田矮子昨晚把玩着银手镯,边想着东北姑娘小丽,想着想着,瞌睡袭来,手一松,银手镯便滚到了地上。“你这猪,老子一拳打死你。”
童大嘴一脸苍白,“对不起、对不起。我赔一个给你。”
“你他娘的,”田矮子吼叫道,“怎么赔?它是我最要好的姑娘送我的,你这猪!”
童大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田矮子面前。这时毛领子走进来叫童大嘴,正好看见田矮子吼童大嘴,毛领子没说话,而是瞪着田矮子那张胡子乱长的圆鼓鼓的鼠脸,手攥着拳头,这是童大嘴的母亲交代他要好好照顾童大嘴。田矮子非常伤心,见毛领子握着拳头,目光愤怒,走过去,直视着毛领子说:“不认识我,是吧?”
毛领子犹豫了下,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你还捏着拳头,看着我的眼睛!”田矮子对毛领子吼道。
毛领子那张英俊的脸绷紧了,就盯着田矮子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
“我是看着你的眼睛。”毛领子也提高声音道。
“看好了,小畜牲。”田矮子给了毛领子眼睛一拳,砰,那一拳将毛领子打得眼冒金花。
毛领子痛得叫了声“哎哟”,捂着眼睛说:“你敢打人啊——”
田矮子恶狠狠地吼道:“我是副班长,打你是教训你。”又踹了毛领子一脚。
毛领子又叫了声“哎哟”,却给了田矮子那张圆鼓鼓的鼠脸一拳。“老子不怕你,”毛领子尖声吼叫,又说:“他们怕你,我不怕你。”他给自己壮胆地吼叫。
两人扭打在一起,田矮子是在乡下长大的,力气大,自然就把毛领子压在地上,拳头就落雨样打在毛领子脸上,边打边说:“你这小杂种,还敢对副班长捏拳头,看你还捏拳头!”
毛领子哭道:“哎哟,哎哟,等老子起来,老子崽不一刀杀了你。”
“杀了我?”田矮子愤怒道,“你敢杀副班长?你敢犯上?你这小杂种!”
毛领子挣扎着,“好的、好的,你尽管打,我会要你的命的。”
童大嘴过来扯干,田矮子把童大嘴一推,“走开,现在没你的事了。”
毛领子发誓道:“老子不要你的命,老子就不是人!”
田矮子给毛领子嘴巴一拳,“你再敢嘴硬,老子打烂你的嘴!”
黄抗日正在指导苏豆壳烧火焖饭,他对苏豆壳说:“要用文火焖,不然饭会烧焦。”
苏豆壳忙举着火钳,伸进炉膛,夹出两根烧得很旺的柴。
黄抗日看一眼炉膛,见炉膛里还有很多明火,说:“不行,火还大了。”
苏豆壳又夹出两根猛烈燃烧的柴火,并把那两根柴火丢进湿地里,让水灭火,为的是节约柴。因为各个连队每天都要用大量的柴火煮饭烧菜,左近的树木几乎砍光了,所以柴火总是不够用。稍远的地方,树木倒是很多,杉树、枞树、苦楝树等,但从那些树木上砍下来的枝枝桠桠,都是生柴,不晒上几天就半天都烧不燃。
钩鼻子匆匆走来,向黄抗日报告说:“不好了班长,副班长与毛领子打恶架。”
黄抗日瞧着钩鼻子,“为什么事打架?”
“为童大嘴踩扁了副班长的银手镯打架。”钩鼻子说。
黄抗日撇下苏豆壳一个人煮饭,绷着脸走来,他命令钩鼻子和谢娃娃拉开田矮子,又叫童大嘴抱住吃了亏而怒不可遏的像一匹烈马一样激动着的毛领子。毛领子激动道:“姓田的,他们怕你,我毛国风不怕你,我要杀死你。”他边骂边想挣脱开童大嘴的搂抱。
“都住手。”黄抗日尖声吼道。
田矮子因占了便宜,自然住了手,且把手插到裤兜里,冷冷地看着黄抗日。这个时候他也想收场,因为毛领子赌咒发誓说要一枪打死他。他还真有点担心毛领子于丧失理智中干出这种事来。“班长,”田矮子说,“是他先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我,他还说要一枪打死我。”
“我毛国风发誓,老子崽不一枪打死你,你等着!”
“听见吗班长?好恶咧,这个长沙伢子。”田矮子说,表示很难理解的样子,“他要一枪打死我,把我当日本鬼子了,这要得——”他因占了便宜就不讲狠了,“班长,你要管呢。”
黄抗日没说话。
田矮子看着继续暴跳如雷的毛领子,又说:“班长,要是连长晓得你的兵打死了他的副班长,追究下来,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都别说了,都住口!”黄抗日烦他们说,“田国藩,你也少说两句风凉话!你们再吵,我马上去报告龙连长,关你们十天禁闭。”
“我要捣他的祖宗!”毛领子因吃了亏而不服道。
黄抗日恼了,斜着眼睛瞅着毛领子说:“还骂?你还骂?你是骨头发痒了?硬要等龙连长下令把你吊在树上抽一顿皮带才好过些是吧?”
黄抗日又说:“都是几个兄弟,天天在一起的。要讲狠,要打要杀,你们留着力气打日本人去。有狠到日本人面前现!跟日本兵讲狠那才是真狠。”
毛领子一听说打日本鬼子,眼前立即就出现了舅妈要他替她多杀几个日本鬼子的哭相,忙把嘴边的鲜血抹掉,正色道:“班长,日本鬼子什么时候来?”
“就要来了。”
“多久?”
“就要来了,就这几天。”
“还有几天?”毛领子问。
黄抗日绷着一张生气的脸庞说:“干活去,干活去。去把那几个树蔸子劈碎。”
田矮子松了口气的情形,在一旁吹着口哨,正准备走开。
“班长,有一点我要讲明,是他先动手打我。”毛领子觑一眼走到营房门口的田矮子,向黄抗日报告说。他揩了下嘴角的血,声明说:“我不会白流血。我会要搞回来的!”
田矮子回转头来盯着他。
毛领子也一脸不怕地盯着他,目光如鹰,手又攥成了拳头。
“劈柴去,叫你劈柴你就去劈柴。”黄抗日火道。
毛领子和童大嘴走开后,田矮子用揶揄的表情觑着黄抗日。“我讨厌这几个长沙伢子。他们整日叽叽喳喳,尽说些蠢话,还把小丽姑娘送我的定情物踩扁了,我将来怎么向小丽姑娘解释?”他伤心地从口袋里掏出踩扁了的银手镯,要黄抗日看,“你看——”
黄抗日瞟眼说:“你多大?他们都大?怎么可以为一只破手镯打架?”
“班长,你要讲良心,这银手镯比我的命都重要,它是小丽姑娘送我的定情物。”
“别废话!”黄抗日烦道。
“班长,有什么好烦的?”田矮子不屑地望眼黄抗日,“你堂堂的一班之长,他们你都搞不定,这班长是怎么当的?”田矮子把手往下一劈,像劈柴样:“我要是他们的班长,我要把他们一个个整得笔直,或者把他们的烂嘴巴都缝起来。”
“你是个无赖。”黄抗日不想理田矮子,说毕,走入食堂切菜去了。
这是衡阳市的一所小学,两层楼的房子,红砖黑瓦,一个小操坪,四连的全体官兵都住在这幢小学里。官兵们把课桌和办公桌拼成一片,当铺睡。食堂是现成的,只是小了点儿。官兵们吃饭时,可以打了饭回营房吃,或者坐在操坪的草地上吃,或者就站在食堂里吃。黄抗日率领着谢娃娃、程眼镜、苏豆壳、毛领子、钩鼻子和童大嘴六个学生兵,每天所从事的工作就是为四连的一百多兵官兵做饭吃。龙连长、孔老二、江苏人、和尚和张排长等几名军官,还要开小灶,总是能弄点肉来,还总是能弄点酒来。张排长因自己是衡阳人,总想尽一点地主之谊,今天弄一大块黄牛肉来,明天提一边狗肉来,扔在伙房里。孔老二会炒菜,等大锅菜弄完了,江苏人或张排长就会拖他来弄吃的。
“我去集市上买了半边狗肉,”张排长说,笑眯眯的,“你炒。”
孔老二也不怜惜劳力,把袖子一卷,走上来,便大刀阔斧地又砍又剁。弄好了,张排长会叫来龙连长、江苏人和和尚,几个军官便坐在伙房里吃肉、喝酒,谈天说地,战争啊、死去的好兄弟啊、女人啊,随着吐沫满桌子飞溅,直到深夜。有天,张排长拎着一大块黄牛肉,把黄牛肉藏在一堆蔬菜下,对黄抗日说:“晚上搞了吃。”
谢娃娃择菜时发现了,惊喜地叫道:“班长,有肉、肉,啊呀,还是黄牛肉。”
黄抗日瞟一眼说:“别动,这是张排长拿来的。”
“我们可以搞了吃吗,班长?”谢娃娃问。
黄抗日瞟眼女孩子一样的谢娃娃,“你想死就吃。”
谢娃娃嘟着嘴,舍不得放下道:“班长,我们割一块炒了吃怎么样?”
程眼镜走进来,也看见了,说:“班长,真的没我们的份?”
黄抗日不想回答他们道:“放下,做你们自己的事情去。”
晚上,四连的几名军官:龙连长、孔老二、江苏人、张排长和和尚,必定会来到炊事班,弄黄牛肉吃。孔老二也是军校生,毕业两年了,在湖南的这两年里,别的本事没长,但学会了吃辣椒。他亲自掌勺,炒得灶屋里满是肉香和浓烈的辣椒味。
四月里的一天,又有一批说话吵吵嚷嚷的孩子加入了四连。他们是衡阳的学生和小伙子,他们听说日本人要进攻衡阳,个个义愤填膺,决心用年轻的生命保卫家园。四连一家伙来了三十几个,个个愣头愣脑,长着一色的娃娃脸,说话孩子气十足,吵吵嚷嚷的,好像学校里下课时一样。田矮子如愿以偿,终于离开炊事班,成了新兵班长。
田矮子一成为新兵班长,就立志要干出名堂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开始训练他的十一名学生兵。让他们在操坪上排队,进行队列训练,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和向前转。他很严厉,很看重自己的班长身份。他常常正色且大声道:
“卧倒。”
那些学生兵一听卧倒就有点犹豫,但他把眼睛一瞪,走上去就是一脚踢到对方腿上,喝道:“浑蛋!”他踢得很狠,常常一脚将对方的腿踢青踢紫。“卧倒,这点苦都不能吃,连卧倒都怕?怎么打日本兵?!”他质问那些学生娃娃。
“你这畜生!”
“你这狗娘养的!”
整个早晨,你都能听见田班长骂人的声音。他把脸上的邋遢胡子刮了,衣着整洁,常常站得笔直,像树桩一样,绷着鼠脸,直视着他领导的衡阳学生兵。整个早晨和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你都能听见田班长那有意拖长的喊口令的鸭公似的叫声:
“立——正。”
“向左——转。”
“向右——转。”
“向后——转。”
“卧——倒。”
“匍匐前——进。”
田班长太想干出成绩来了。这些学生兵是他出成绩的阶梯,他不想像黄抗日一样窝窝囊囊地混日子。他把黄抗日视为窝囊废的榜样。黄抗日见他把一个学生兵踢得走路一拐一拐,就对他说:“他们还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屁眼还没生黄。”
“我晓得,我没瞎眼,”田矮子斜睨着黄抗日,“孩子又怎么样?越是孩子越要严厉!过去说,严师出高徒,就是这个意思。”
“我晓得,但是……”
“但是什么?”田矮子一脸狠相道,“没有但是。这帮城里长大的孩子在家里娇惯了,现在跌在我手上,是他们的造化。要是跌在你手上,那还不倒霉的?!”
那些一二五师的老兵,觉得田矮子这样做好,至少可以让这些学生娃增强一点自我保护意识,从而多杀几个日本人。卧倒好,匍匐前进更好,这都是每个士兵于战场上必须懂得和学好的基础课。在一二五师的老兵看来,谁也逃离不了战争的厄运,死神就在前面的街口上等着呢。如果不具备起码的本事,你又怎么能杀你憎恨的日本侵略军?龙连长很赏识田矮子,觉得这才像个临危不惧的战士。你看田矮子,整天挺着个鸡胸,昂着鼠脸,一本正经地操练新兵,喊口令都把喉咙喊嘶了。”龙连长对孔老二和站在他另一旁的江苏人和张排长说,“好啊,就应该这样训练。这个田国藩,可以让他当排长。”
他禁不住爱惜地瞅着田矮子说:“休息、休息、休息一下。田班长,很好。军人就要这样。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我正是长官这样想的。”田矮子受到表扬立马嘻开大嘴笑道。
“军人都要进行严格训练,我表扬你。”
田矮子说:“谢谢长官鼓励。”
田矮子受到表扬就更加积极了,对学生兵就变本加厉地严厉起来。有天,年轻的团长来四连检查,见田矮子领着他那个班的新兵向左转、向右转、卧倒、匍匐前进,让十一个学生兵直爬到陈团长的脚下才叫停。陈团长十分高兴,英俊的脸上堆满了青春的笑容。他大大地表扬了田矮子。“啊,很好,很好,我们在军校学习时正是这样。”陈团长觉得这个矮子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田矮子一个立正:“田国藩。”
陈团长想起了他曾祖父那辈追随的领袖——曾国藩,他家至今还保存着曾祖父与曾国藩的通信。他瞥着这个田国藩:“听你的口音,你好像是湘乡人?”
田矮子没想到陈团长都能听出他的口音,用响亮的湘乡话回答:“卑职正是湘乡人。”
“我在军校读书时,同学里有个湘乡人,说话就是你这口音。你湘乡哪里人?”
田矮子骄傲地回答:“报告长官,小人同清末儒将曾国藩是同乡。”
陈团长感到这小子可以栽培一下:“很好。湘乡出了个曾国藩,现在又冒出个田国藩。看来你是想成为曾国藩第二啰?”
“我妈正是想要卑职成为第二个曾国藩,这也是我妈给卑职取田国藩这个名字的意思。”田矮子厚颜无耻地表白,一张鼠脸鼓得更圆了。
陈团长觉得这个湘乡佬野心真不小:“成为第二个曾国藩?”
湘乡佬一本正经道:“长官,卑职的母亲是这个意思。”
年轻的团长称赞他说:“好好干,你自己是不是也想成为第二个曾国藩?”
田矮子迟疑了片刻,回答道:“长官说我可以成为我就能成为,长官说不能就不能。”
陈团长哈哈大笑,指着田矮子说:“你看上去还不那么蠢嘛。”
一个星期后,湘乡人田国藩成了排长。
三二
爹在衡阳的大酒店里对我提到了田矮子和龙连长。如果不是在衡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那么安静,如果不是我帮助爹回忆战争年代,也许爹永远也不会想起田矮子和龙连长,即使想起了也不会对我说。因为很多过去的事情都会从你我的脑海里一掠而过,而你我根本就不会去捕捉,更不会提及,这是人都不愿意陷入业已过去的泥淖。但那天晚上,爹莫名其妙地向我提及了他们:“有一个姓田的矮子,叫田国藩,是个好表现的家伙,一心讨好长官,做人很有问题。这个人在脑子被打坏以前,野心很大。文化并不高,却一心想成为曾国藩那样的儒将。”爹看着我说:“衡阳保卫战打掉了他的野心,一块弹片飞进了他的脑海,使他成了傻子。他后来死在一个叫槐树店的地方。”
“哦。”
“还有一个长沙人,姓龙,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战争把这个人变成了疯子,变成了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他在一二五师时是营长,在第三师降为连长,后来他成了国军师长,少将军衔。那个年代,他能当师长,很不容易。国民党军队里,讲究出处,不是科班出身的,最多就是个连长,能给你营长当,已经破例了。一般都是在排长、连长的位置上踏步,很少能再往上升,这也是一些非科班出身的下级军官,觉得很没劲的原因。”
爹分析说:“共产党的军队里,没这个问题,都是些没读什么书的农民,靠战功往上升,团长、师长中很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写,因此下级军官打仗时积极性高些。这恐怕也是国民党败北的原因之一,因为下级军官不卖命打仗,上峰再催也没用。他当连长时,营长也许还是他的见习排长,转眼却是他的长官了,能不有情绪?”
我问:“什么是见习排长?”
爹道:“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里毕业的学生,一到军队里就是见习排长,随后是副连长、连长,比当了几年兵的下级军官升得快。不过,也有把不是科班出身的军官,因敢打能打,送进南京中央军校培训班学习的,学习完后,才能提拔。龙营长能升为少将师长,一定去中央军校培训过,并宣誓效忠蒋介石,不然不会给他师长当。他在一九四九年十月的一天,被我们白水游击队捉拿,未经审判就枪毙了。死时怕还不到三十岁吧。”
“嚯,怎么会不经审判?”
“这是双方交战时,游击队死了不少人。那是我们打的最后一仗,杨队长的弟弟当时是白水大队三中队队长,也战死了。杨队长火了。”
“当时你在场吗?”
“我在,”爹说,“龙将军认出了我,但他没向我求饶。他也晓得向我求饶没用。”
爹又说:“我还记得,当时得到消息,有一伙国民党军残部流窜到了白水县,企图经白水向广西逃窜。到了解放战争的末期,有些人看到共产党要赢了,纷纷加入了游击队,白水中队扩成了白水县游击大队,常常与邻县的游击大队配合作战。我们得到消息,就去阻挡,当然就与这股国军残部遭遇上了。”
“哦。”
“双方的伤亡都很大。战斗在一处叫乳峰山的山坳里打的。我们在山坳里拦截了这支逃跑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当时程潜和陈明仁已在长沙致电毛泽东,宣布起义了。我们拦截的是一个军的残部,大约有四五千官兵。他们被第四野战军迅速割成了几块,战斗结束时,龙师长被我们捉了。他就像当年田将军一样,让一个团堵截追上来的四野战军,自己带着一个营的兵逃跑,恰好遇上了奉命拦截的我们白水大队。于是打了一场恶仗。他负伤,躲在一处草丛里,被我们俘虏了。游击队员把他押到了我和杨队长面前,他垂着头,左臂流着血,一脸邋遢相,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我面前。”
“他认出了你吗,爸?”
爹点头,“他认出我了。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九年,只相隔五年,都没什么变化,他没想到我会成为一名游击队。他看我一眼,又把头低下。杨队长很恼火,因为很多游击队员都死于这次战斗中,他弟弟、老二和小五——这也是两个游击队的中队长和副中队长,都牺牲了。杨队长暴戾极了,虎着脸说:‘拉出去枪毙。’我想阻止,但上面派来指导我们开展工作的刘政委都没出面阻止,我就没说话。我注意到姓龙的已是少将,肩章上嵌着一颗星。”
“少将?”
爹说:“按规定少将是不能随便枪毙的。要枪毙,必须经上级审判,再枪毙。”
“为什么不能枪毙?”
“事实是,任何一支军队都没权枪毙俘虏。”
“杨队长下令枪毙少将龙师长?”
“是啊,他下令枪毙少将龙师长。”
那个下令枪毙少将龙师长的杨队长的儿子是我姐姐的小学同学。杨队长因擅自下令枪毙国军少将师长,受到了上级领导的严厉批评,并被停职写检查和降职使用。杨队长觉得自己是一个老革命、老共产党员,提着头出生入死地为共产党卖命,枪毙一个坏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因而满肚子委屈,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他为此很消沉。后来他又犯了些别的错误,被进一步降职使用。他降职后变成了一个酒鬼,整天酗酒,喝得烂醉如泥,倒在街上就呼呼大睡。一九六三年,黄家镇驶来了第一辆解放牌卡车,他冲上去对卡车说:
“你给老子站住,跑什么跑?还不站住,老子一枪毙了你!”
司机是个新手,慌了神,反而开着车朝他冲过去。那是司机将油门片当作刹车踏板踩了。车头把杨队长撞倒,前车轮从他胸脯上压过去,后车轮从他肚子和大腿上碾过去。
他的尸体满是酒气。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活啊。”桂花害怕地对正在向死亡的旅途上漫步的老公说,“山猫、山猫,你睁开眼睛啊。”
“黄抗日已经不行了,”杨队长对桂花说,“桂花你去看看他吧。”
当时桂花正在溪边洗衣服,很多游击队员在家里从不洗衣服,这是他们在家里不是有母亲洗,就是有姐姐或嫂子洗。所以,他们为洗衣服很苦恼,衣服穿了又穿,衣服上都结了一层脏壳了仍不洗。桂花主动挑起了大量洗衣服的重担,一双手洗得白白的,皮都掉了。桂花听毕,脸一下子比手都白。马上丢下一大堆衣服,去溶洞里看她男人。
我爹于二打槐树店时屁股上挨了一枪,由于没有药物治疗,伤口便一天天溃烂。那是夏天,伤口一溃烂就生蛆,蛆虫在伤口里翻滚。桂花把一双筷子削尖,每天都可以在老公的伤口处夹出几十只蛆虫。而黄抗日却由于伤口的腐烂,发着高烧,打摆子、说胡话。脸上,眼睛鼓了出来,眼眸呈黄色,好像我们见到的病狗的眼眸。
“山猫、山猫,你不能死啊。”桂花伏在他身上,“你要晓得,我没你不行啊。”
爹不想活了。他觉得活着是受罪,整天躲在潮湿的溶洞里,屁股疼痛得要命还是其次,重点是他已厌倦了一些类似于打家劫舍的营生,今天抢彭家大屋的粮食,过段时间又夜袭县城商铺,无法把抢到的光洋拿到集市上买农民手中的大米或猪肉。这种“杀富济贫”的、被人称为“共匪”的生活不是他喜欢的,他更喜欢自食其力——觉得那才吃得安心、睡得踏实,而山上无法种植水稻,既没田耕种,也没有大片的阳光沐浴农作物。阳光都被挺拔的树木掠走了。每次他奉命外出,桂花都担心得要死,而他,也觉得没劲。他睁开眼睛,望着桂花:“我死了,你不要守寡,要改嫁。晓得吗?”
“不不不,我不要你死。”桂花哭着说。
爹刚与死神打了个照面,死神问我爹,他死后是想变猪还是变牛,爹脑袋还清晰,喃喃说:“变猪,迟早要被人宰了吃,变牛,也是被人奴役至死。我都不变。”死神问我爹:“那你要变什么?”爹想起童年时候听说书人说孙悟空翻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便对死神说:“同志,我想变成孙悟空。”死神对他称自己“同志”吃了一惊,以为他是叫别人,望望左右没别人,这才说:“孙悟空不在我管的范围内,他属如来佛领导,这我没法满足你。”
这时桂花匆匆走来,她挤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死神,死神对他说:“我等下再来。”说毕,飘然而去。爹淡淡地告诉桂花:“我刚才已看见了阎王爷,他等下来收尸。”
“阎王爷不会收你的尸,”桂花哭着说,“阎王爷到别个家里去了。”
爹无力地说:“死神刚才问我死后是变猪还是变牛,我说我想变成孙悟空。死神说他满足不了我,他管不了孙悟空。”
“啊,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啊?”桂花感到恐惧地哭着,涕泪滂沱道,“孩子一生下就没爹,这多不好呀。山猫,不要抛下我啊。我好怕的。”
“你有崽了肚子里?”爹这样问她。
“已经有四个月了吧。”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开始还不相信,现在我相信我肚子里是有孩子了。”
“啊,那我得活下去。”爹看到了新的希望,又感到自己还任重道远,不能死。
爹对桂花说:“把小五叫来。”
桂花去叫小五,小五跑来,以为我爹有什么遗言,“黄副队长,您有什么话要交代?”
爹对小五说:“你去把那个老中医请来。”
桂花没说错,但她肚子里的孩子于五个月时,流产了。假如那孩子成功地生下来,那我大哥就只能改叫二哥了。桂花为游击队员洗衣服劳累过度,孩子小产了。这是她整日整日地蹲在溪边洗衣服,孩子终于没什么阻碍地流了下来。
当时日本人投降还没几天,他们在欢呼日本侵略军投降的喜悦里,我大哥的娘桂花突然跌倒了,蓦地感到肚子剧疼,于是一脸蜡白地叫丈夫:“山猫、山猫、山猫。”
爹跑过去问:“怎么啦你?”
“山猫、山猫、山猫,我肚子痛,我我我肚子痛。哎哟哎哟啧啧啧。”
爹慌乱了,看着她。“怎么啦你怎么啦你?”
“山猫、山猫、山猫,我可能要生了。”
爹一脸灰白,“好吧好吧,那就生吧。”
孩子生了下来,是个死婴。山上没有医生,爹将匕首放到松油灯上烧了烧,消毒,亲自为桂花割断脐带,扎了个结,塞进了桂花的生殖器。他对桂花说:“你好好休息。”接着,他洗了手,将死婴交给杨队长的老婆处理,“你把它埋了吧。”
杨队长的老婆没把死婴埋掉,桂花失血过多,体虚,需要营养,山上已有好多天没有肉吃了,那些野生动物被游击队员们枪杀不少,剩下的亲眼目睹过杀戮的动物,害怕游击队员们再追杀它们,全跑到没有人活动的更远的山里去了。于是她自作主张,把婴儿剁碎剁碎,做成肉饼子,将肉饼子蒸熟,端给桂花吃。
“你体质虚,吃了吧。”杨队长的老婆对桂花说。
桂花吃了口,不知道这是从她身上割下来的肉,说:“哪里来的肉?”
杨队长的老婆当然不会说真话,立即撒谎道:“一个同志打了只山鸡,见你刚小产,要营养,就献了出来,我特意做了给你吃。”
桂花又吃了几口,见杨队长的老婆目光炯炯地瞅着她,便说:“你吃点吧。”
杨队长的老婆一悚,说:“我已经吃了,你安心吃吧。”
桂花舍不得再吃,“那就留给山猫吃吧。”
“山猫同志已经吃了,”杨队长的老婆说,“你就放心吃吧。”
桂花觉得很好吃,结果她就吃了自己生下的死婴,事后她问男人:“山猫,你吃了杨嫂做的肉吗?”
“唔,吃了。”男人说。他并没吃,他问杨队长的老婆端的是什么,杨队长的老婆告诉他,她端的是桂花身上割下来的肉。他听了这话,当时差点吐了。他不能对桂花说,那样的话,桂花会做噩梦,甚至会将吃下去的肉全部呕出来。那会进一步伤身体。
“好吃吗?”他盯着桂花问。
桂花天真烂漫的样子一笑,“好吃。吃了,人就没那么倦了。”
一九四七年冬,桂花再次怀孕,这一次怀着的就是我大哥——那个读小学时可以连跳两级,长大了注定要去北方摔打,最终落户在北京的男人——我二十九岁的爹这次可不敢掉以轻心。他热切希望有一个儿子。他不敢再让桂花蹲在溪边为游击队员洗衣,他担心女人于洗衣中,孩子又流产。而且桂花的手由于每天要洗那么多衣服,已跟槐树皮一样粗糙了。“桂花,你得回家养身体,”二十九岁的爹严肃着猩猩脸说,“你不能再流产了。”
“不,我要跟你在一起。”桂花不愿意离开他说。
“想想吧,要是你再小产,你就生不出孩子了。你已经三十岁了。”
“我不不不回去,山猫,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不想要孩子?你回去,有我妈照顾,你肚子里的孩子会很快生下来。”
“我怕我回去就再见不到你了。”
“讲傻话哦,”爹说,摸了摸女人的手,很心疼女人的手成了这种怪模样,像山林里爬在地面上的树根,“回去吧,回去吧。我希望这个孩子能生下来。”
桂花昂起她那张又黑又憔悴的脸,看了眼男人,然后把头缩到男人怀里:“我舍不得离开你啊,山猫。”
“你得回家生孩子,”爹说,“这很重要,我们得有个孩子了。”
桂花离开了游击队的驻地,依依不舍。大家也对她依依不舍,尤其是那些经常把衣服拿给她洗的游击队员。他们希望她孩子一生下来就马上回驼峰山。
“桂花嫂,生了崽就回来呀。”老二说。
“好的。”
“桂花姐,一定要回来呀,”另一个游击队员说,“我们还等着你回来洗衣服。”
“好的。”桂花说,觉得自己没为他们白洗衣服。
那时候国共两党完全翻脸了,华东和东北三省,国共两军正打得不可开交。湖南境内,国民党军队也在大力“围剿”湖南地下党领导的各地游击队。驼峰山是游击队驻地,保安团来攻了几次,没捡到便宜,丢下几十具尸体和枪支、弹药,撤了,但出口都被县保安团封锁了,来去的农民都要盘查。爹把驳壳枪给了小五,让小五藏好,在暗中护送桂花回黄家镇。爹把小狗子叫到面前,让他扮装成桂花的侄儿,替桂花拿着包裹,走在桂花一边。爹送着他们走出山,瞧着他们走进树林,树林那边有条溪水,顺着溪水走十几里,就到了黄家镇。
那天半夜,小五和小狗子回来,对我爹说:“报告黄副队长,嫂子安全到家了。”
爹心里的磐石落了下来,对小五和小狗子一笑:“辛苦了。”
就是那年冬天,来了一支正规军,来“剿灭”白水县游击队。他们是驻湘国军的一个团,团长是个大胖子,腰间别把小手枪,胸前挂着美式望远镜,一身黄皮,肩章上钉着三朵花,是上校。上校团长指挥着一千六百多名官兵,扛着机枪或端着美式卡宾枪,志在把白水县游击队一举歼灭。他们对白水县游击队十分恼火,这支游击队弄得白水县的富人们不得安宁,甚至人心惶惶,他们今天袭击这家富人的粮米仓,过两天又袭击县党部的车队,把车上的粮食或物资洗劫一空,再过几天把县党部几个要人的家也打劫了,甚至连县党部书记长家的一床鸭绒被也抢走了。这就弄得县党部多次向上峰请求,派军队来“剿灭”这支令他们讨厌的游击队,于是来了一支战斗力很强、一色美式装备的国军,配合县保安团,攻打驼峰山上的游击队。他们依仗武器好、人数多,一点也不含糊,步步为营,攻破了游击队的防线。
爹和众游击队员拼命射击敌军,企图依靠坚固的山头和掩体打退国军和保安团,爹对他的游击队员说:“同志们别慌、别慌,别轻易暴露目标,节约子弹,瞄准打。”
但是不行,只要你一开枪打,敌人就几十支枪对着你射击,敌人的火力很猛,手中的美式卡宾枪,一勾扳机,就是多粒子弹连发,打得游击队员没法抬头,更不要说瞄准射击了。有几个游击队员见敌人拥上来了,开一枪,想挪动一下,刚起身便被射来的卡宾枪子弹打伤或打死了。爹和杨队长、江苏人身先士卒,在前面阻击敌军。爹拿着挺机枪,以为手里有这样的家伙,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进。但完全不是这回事,美式机枪的火力更强大,压住了日军机枪。爹见这支军队的火力比日本军队的还要厉害,便对一旁的游击队员说:“同志们,小心自己的脑袋,不要乱跑,瞄准敌人再开枪。”
他们与敌军僵持了一气,双方都有伤亡,游击队员打死打伤了二十几个敌人,自己也被敌军打死打伤二十几人。爹知道守不住,因为这不是保安团那些一听到枪声就缩在工事里不敢动的软蛋,而是国军正规部队。战斗前,杨队长曾对我爹和江苏人说“我们一定要守住,溶洞是我们的粮仓,不能丢了”,爹对趴在一旁射击的杨队长说:“老杨同志,只能撤,敌人太强大了,再打下去我们都会没命。他们人多、枪多,我们打不赢。”
杨队长也看出来了,说:“溶洞里还有好多准备过冬的物资。”
江苏人插话道:“死了,那些物资都白准备了。”
“看来不得不放弃,撤前,”杨队长绷着脸对我爹和江苏人说,“你们顶一阵子,我先带些同志去溶洞里多带些粮食走,免得大家饿和冻死在山里。”
爹瞟眼战场,到处都是国军士兵,忙说:“那你快去,我和弟兄们顶一阵,快走啊你。”
杨队长忙对趴在一旁射击的几个游击队员说:“同志们,撤——”
爹是副队长,江苏人那时既是县游击队的“军事顾问”,还是湖南人的女婿,两人都是老兵,又各持一挺机枪,就不怕。江苏人知道怎么阻击敌军,对我爹一笑,抱着那挺机枪,领着三名游击队员,迅速移动到另一处高地上,架起机枪射击。两挺机枪形成了交叉火力,扫射着往山上冲的敌军。敌军被他俩打得一时不敢抬头,坚持了半个小时,敌人退了,突然迫击炮弹飞来,在游击队阵地上爆炸。一颗迫击炮弹落在江苏人趴着的阵地上,轰隆一声,只见江苏人的半边身体飞上了天,然后落下。爹知道江苏人牺牲了,便领着剩下的游击队员撤退。他们熟悉地形,在山里生活了几年,知道怎么行动便能很快摆脱敌人。他扛着机枪,领着众队员七弯八拐地撤离战场,走到溶洞前,杨队长他们还在往口袋里装米,没看见军事顾问,便问我爹:“刘顾问呢?”
爹说:“他牺牲了。”
杨队长满脸惊讶,“牺牲了?”
爹心里很痛,和尚走时,江苏人也要走,是爹做工作留下的。江苏人是南京市里长大的青年,心性高傲,不愿意屈尊于我爹名下,这个“军事顾问”的名号,是爹劝杨队长封给江苏人的。这会儿江苏人却战死了,爹耳朵里还残留着江苏人被炸上天时留下的那声惨叫——那声惨叫从距离上看,似乎是不能传进他耳朵的,但被强劲的山风刮来,并像针一样刺痛了爹的耳朵。爹不愿再回答杨队长,转头对众游击队员说:“同志们,不想死的,都进溶洞里抓几把米和盐,敌人肯定会围困我们,大家要做好被困死的准备。”
老二、小五和小狗子他们忙冲进溶洞,抓几把米和盐放进衣服口袋,他们都明白盐很重要,不吃盐就没力气打敌人。接着,他们往更深的原始丛林跑去。他们躲进了茫茫林海,这片原始森林足可以隐藏一个军,何况只是一百多名游击队员。敌人寻着他们的足迹追来,散开,三五成群地搜山。山里没路,除了茂密的丛林、灌木和荆棘,还是茂密的丛林、灌木和荆棘,这阻挡了敌人的视线和行动,反倒便宜了他们。他们以少胜多,打走在最前面的敌人,一阵枪林弹雨倾泻下来,总要打死好几名敌人,待敌人醒过神来还击时,游击队们又悄悄撤了。这样打了几次小仗,敌人吃了不少亏,不敢往森林里深入了。敌人围着森林,很想困死他们。以前,保安团围山,只是驻守在山外出口的明处,游击队员们出击了几次、打死了几个保安团的队员后,保安团的士兵便变得怕死了,一听到枪声,基本上缩在堡垒里不出来。保安团的官兵,大多是本县人,遇上老百姓顺便欺负一下,但不敢在游击队面前耍威风,所以封锁只是个形式,做给县党部的人瞧瞧。这次来的这支国民党军队很正规,打仗一套套的,武器又好,把游击队员逼进了原始森林。
很多年后,爹对我说,这辈子他最感饥饿的是一九四七年冬,他们被国民党军队围困在山里的那一个多月。“饿得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吃山鼠和土里挖出的虫蛹、蚯蚓,后来山鼠和虫蛹、蚯蚓也吃光了,又只能吃泥土和树根充饥。那些泥土,吃进胃里,根本就没办法消化。”爹说完这话,呲牙咧嘴的,似乎牙齿上还残留着瘮牙的味道。
“老鼠、虫蛹和蚯蚓也吃?”我问。
爹答:“吃,那些虫蛹和蚯蚓都深藏在地下冬眠,被我们发现,一挖出来就冻僵了,开始都不敢吃,脏兮兮的,后来都吃。”
他们开始还有米吃,饿了,抓一把生米放进嘴里,嚼碎,虽然味道生涩,但还是吞进喉咙,让肠胃去进一步处理,该吸收的吸收该排泄的排泄。后来,生米吃完了就吃树叶,冬天里,许多动物都冬眠了,没冬眠的,不是被他们击毙吃了,就是逃进另一片森林里躲藏起来了。能吃的树叶也不多,饿得实在不行了,大家就寻找一种灌木的树根和观音土——一种细细的黄泥,这种树根和观音土都十分难消化,因而个个肚子鼓胀胀的,却浑身乏力。十二月下了两场大雪,大雪覆盖了灌木和土,观音土也找不到了,挖了半天,挖出来的却是黑土或石头。大家又饿又冷,肌体对着他们发出各种警报,让他们像饿狼一样寻觅充饥的食物。有天,老二饿得眼睛发黑,在雪地上刨观音土,刨啊刨的,刨开雪、刨开土,土是那种黑泥沙土,无法吃,花了这么多气力,获得的是这种脏土,他感到懊恼地踢了土一脚,土踢飞了,露出了一个地洞。他又用脚扒了扒,感觉地洞里有内容。他蹲下,用树枝一步步挑开土,原来是一个山鼠洞,几只山鼠躲藏在地洞里过冬。山林里山鼠都很肥大,除了几只大的,还有几只山鼠崽。山鼠惊恐地看着老二,老二却兴奋地盯着山鼠,突然几只大山鼠想逃,他扑上去,用身体压着洞口,对走上来的小五说:“有好吃的了,快脱下衣服,准备堵截。”
小五饿得走路都浑身无力了,每走一步,肚子就因饥饿向他咕咕咕地哀求,让他头晕、郁闷,扛枪的肩膀也因饥寒而不住地颤抖。他软弱地坐下,绝望地看着老二说:“老二哥,堵什么呀?我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省点劲吧。”
老二急道:“是一窝山鼠,一只山鼠正咬我的衣服,快来帮忙。”
小五一听山鼠,都涌出了口水,好像打了强心针,立即来劲了,赶紧脱下衣服,边问:“你要我怎么做,老二哥?”
老二说:“我会侧起半边身,老鼠一出来,立即用衣服罩住,别让它跑了。”
小五说:“好,那我试试。”
老二不放心道:“老鼠很精的,你别让它跑了,准备好了吗?”
小五咽下口水,“我准备好了。”
老二侧起左边的身体,只侧起了一条缝,但尽管如此,一只山鼠还是拼力挤了出来。小五不用衣服,饥饿让他本能地伸手一把摁住那只山鼠,刺刀就扎进了山鼠的背,这只山鼠挣扎了几下,毙命于小五的手中了。老二又侧起一点身体,另一只山鼠不知情况地钻出,小五眼明手快,又一把摁住它,跟着一刺刀剁下去,砍掉了山鼠的脑袋。几只大山鼠被小五和赶来的另两名游击队员杀死后,剩下的小山鼠就好办了。四个人把小山鼠也一一杀死,看着这些山鼠凄惨地死在他们手中,既让他们恶心,又让他们快活,因为这是肉,不是泥土、树根。地上有很多枯枝,树上也有很多枯枝,他们把这些枯枝捡到一起,又找来枯燥的茅草,塞到架起的枯枝下面。老二口袋里有只打火机,是他们袭击县党部书记长家时,他在书记长家的桌子上拿到的,是只美国人生产的洋油打火机,叭的一按就燃起一朵黄火。老二很珍爱它,舍不得给别人。这会儿,他一按,一朵黄火跳在眼前。他把那朵黄火塞到茅草下,茅草燃了,枯枝也跟着燃烧起来。老二用一根树枝穿起一只山鼠,放到火上烧烤,不一会儿,一股肉香飘进了老二、小五和另外几名游击队员的鼻孔。大家都望着老二,老二把那只山鼠翻过来转过去地烧烤,烤熟后,从口袋里拈出一撮盐,抹到肉上,对几个游击队员说:“我先尝一口。”他一口咬下,马上说:“好吃,比树根和观音土好吃一百倍。”
小五昂着一张流着口水的脏脸说:“给我一点试试。”
老二撕下一条山鼠肉给小五,小五把那条肉放进嘴里,吃着道:“好吃,像兔子肉。”
爹和杨队长正苦着脸,饥肠辘辘地坐在一处避风的雪地里。爹这几天,为了抵制饥饿,也吃了不少观音土,渴了,乏力了,便从口袋里抓点盐和着雪一起放进嘴里,咽入喉咙。小狗子兴奋地走来,对他和杨队长说:“老二哥和小五哥他们在吃老鼠肉。”
爹和杨队长相视一眼,老鼠在他们眼里是最肮脏和令人最讨厌的东西,但这会儿爹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们的食物,就站起身,感觉肚子饥饿得咕咕咕叫,对杨队长说:“我们去看看吧。”爹和杨队长、小狗子走来,还在老远便闻见了肉香,从肉香上判断,像烤猪肉的香气。爹和杨队长走上来时,几名游击队员正烤着山鼠吃,老二和小五分别都吃了一只山鼠,正在烤山鼠崽,老二对我爹和杨队长说:“山鼠真好吃。”
爹盯着老二手中的山鼠,尽管特别想吃,可一想到这是山鼠,就问:“真能吃?”
老二手中的山鼠已完全烤熟了,他从口袋里拈出点盐,抹到山鼠肉上,撕下两条,分别递给我爹和杨队长,爹和杨队长都流着口水,两人的肠胃在乞求他俩勇敢地吃下去。老二看见我爹和杨队长竟犹豫不决,便满脸快活道:“两位队长,我保证好吃,现在看来,国民党反动派困不死我们,我们可以找山鼠吃了。”
杨队长经不住肠胃的怂恿,率先将那块烧熟的山鼠肉吃了,“味道不错,”他望眼我爹,“肉很细嫩。你吃啊,怕什么?”
爹饿得都要晕了,将那条山鼠肉放入嘴中,一嚼,满嘴流油、流香,一入胃,通体都欢腾、快乐了。爹对老二说:“还给我一点。”
老二又递一小块鼠肉给我爹,爹又吃了,感觉体力恢复不少,来劲了,说:“国民党反动派饿不死我们,大家分头找找,早几天,我看见雪地上有不少山鼠活动呢,另外,除了山鼠,看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吃。”
那几天,他们就找山鼠,拿着刺刀到处挖,不找不觉得,一找,还真有不少山鼠洞,一挖一个准,大家就欢欣雀跃,刨出山鼠,杀死,开膛破肚,扔掉肮脏的内脏,用一根树枝穿过,架在火上烧烤。他们为活下来而战,什么都吃,山鼠、虫蛹,蚯蚓,——虫蛹和蚯蚓都是他们在挖山鼠时,附带挖出来的,开始没人吃,可有人实在饿得慌,捻起一条冻僵了的蚯蚓往嘴里一塞,几咬几嚼,就闭着眼睛咽进了喉咙。大家看见了,于是蚯蚓也成了抢手货。到后来虫蛹和蚯蚓也没得吃了,就又开始找观音土吃,顺便挖出蚯蚓,赶紧捻起来吃掉。
国军官兵围了他们一个多月,这期间打了几场小遭遇战,国军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不少。有天,在丛林遭遇战中吃了亏的国军,发现山林里飘着烟,胖团长忙下令一个营长带官兵来包围游击队,企图一举歼灭游击队而走人。但是,深受饥寒折磨的游击队员,一见国军里有人边打边吃饼干,就疯了,不是逃跑而是变勇敢了。他们不但想从国军身上夺下棉袄,还想抢国军包里所带的饼干或干肉一类的食物,就缠着打,结果那位骄横的营长,被我爹一枪打伤死了。营长以为他率兵一到,我爹他们便会夹着尾巴逃跑,但我爹他们很想虎口夺食,又熟悉山林,就与国军周旋、对打,结果气晕了的营长栽在我手爹上了。
大胖子团长见他最器重的营长竟战死在他根本就看不起的游击队手上,害怕了,担心自己的部队会被这里的游击队消耗掉,对团参谋长说:“看见吗?这些游击队都是山林狼,吃肉连筋带骨的,我们一打,他们就跑,等我们疲惫不堪时,他们又像狼一样袭击我们,跟他们玩,命都会丢在这里,还打什么啊?撤。”
三三
四连所驻扎的学校旁是一片树林,穿过这片树林,是条公路,穿过这条公路再走两条街,就是一条妓女云集的小街巷了。这条街臭烘烘、滑腻腻的,到处都有油渍、纸屑、果皮和痰液。但这条街总是张灯结彩的,浮动在门楣上的漂亮灯饰掩饰了地上的肮脏。这条街的地面被第十军的官兵踏出了一个个坑,原来不大的坑在官兵们有力的军鞋下,拓宽了很多,那是大兵们的脚踩出来的。他们大踏步地在这条街上走着,高兴地跺着脚,吹着口哨,搂着姑娘,与姑娘亲吻或者让姑娘们坐到他们腿上。他们奉行及时行乐的政策。他们向姑娘们吹嘘说,他们誓与衡阳城共存亡,要她们不要怕,因为有他们保卫衡阳。
“那我们不走。”妓女们感动地回答。
“不走就好,你们一走,这座城市就尽是男人了,”第十军的官兵说,“没有女人,男人活着也是白活。”
妓女们可怜这些男人说:“好了,乖乖,我们会陪你们的。”
第十军的官兵高兴了:“就冲你们,我们也要把衡阳守住。”
妓女们高兴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就靠你们啦。”
第十军的官兵非常自信道:“没问题,有我们在就有你们在。”
其实第十军的官兵心里都清楚不定哪一刻脑袋就搬了家,子弹、山炮、野炮和飞机扔下的炸弹都会叫他们丧生。他们害怕白白死去,所以他们要及时行乐。
“到时候,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尘世上的,你都不晓得呢。你不亏了吗,程眼镜?”钩鼻子开导程眼镜说,“去吧去吧,你至少也要去玩一次。”
“我不去,”程眼镜说,态度很坚决,“我是来打日本鬼子的。”
“去吧,程眼镜,”毛领子既劝程眼镜,又劝童大嘴说,“走啰走啰,一起去散散心。”
童大嘴不屑于玩女人说:“你们去。我不去。”
“我也不去,”程眼镜说,表情不容置疑,“我要对得起苏豆壳的妹妹。”
“苏豆壳的妹妹是你的未婚妻?”毛领子问。
“不是。”程眼镜说。
“那你要对得起她什么?”毛领子挖苦道,“你不是有神经病吧,你这人?”
“不是神经病,而是为了爱情,”程眼镜一脸道德和神圣,不屑于去妓院找姑娘玩,“我这人你们不了解,我这人的毛病就是对爱情忠诚不二。”
毛领子大笑:“还忠诚不三呢,我会笑死。”
程眼镜等毛领子的笑声落下后,又急急表白道:“你们交我这样的朋友真是交对了,我这人是死脑筋,对朋友从来没有二心。”
“我也不去。”童大嘴说,看一眼毛领子、钩鼻子和在一旁暗笑的谢娃娃。
钩鼻子觉得童大嘴没有道理不去,问:“为什么?不是爱上了哪个姑娘吧?”
童大嘴一脸坚贞道:“我要对得起苏豆壳的妹妹。”
“你也喜欢苏豆壳的妹妹?”程眼镜惊愕不已,他只知道谢娃娃在跟他竞争,没想到他还有一个隐藏的情敌,“你也喜欢苏豆壳的妹妹?”
“苏豆壳的妹妹是谁?”童大嘴说。
“苏豆壳的妹妹就是苏豆壳的妹妹,”程眼镜说,脸上呈现贪婪的神色。“一个极为出色的姑娘,要脸庞有脸庞,要肤色有肤色,要眼睛有眼睛,要鼻子有鼻子。”
毛领子帮他把话说完:“要耳朵有耳朵,要眉毛有眉毛,要手有手,要脚有脚。”
“对,”程眼镜说,一脸美好的表情,“你说了我正想说的,她是天生的大美人。”
“我们去吧?”钩鼻子说,“让这两个猪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
“你去不去?”毛领子问谢娃娃,“我问你呢?”
谢娃娃昂起女孩子样的脸蛋说:“程眼镜去我就去。”
程眼镜不为所动道:“我要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
“那我也要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谢娃娃站到程眼镜一边说。
“你也要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毛领子愕然道,“你没搞错啵?”
谢娃娃骄傲地回答道:“不,我没搞错。我确实要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
毛领子大惑不解:“苏豆壳的妹妹真有那么漂亮?”
“很漂亮,”谢娃娃说,“她是天生的大美人。”
“很漂亮,”程眼镜说,“她是天生的大美人。”
“很漂亮,”童大嘴嘻嘻一笑,“她是天生的大美人。”
毛领子恼怒他:“童大嘴,你跟着起什么哄?”
童大嘴吐吐舌头:“反正我不去那条街。”
钩鼻子说:“毛领子,让他们三个傻瓜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我们两人去。”
瘦高瘦高的苏豆壳走了进来,一张典型的瓜子脸,一个漂亮的鼻子,一双黑亮亮的漂亮的眼睛盯着他们。“你们都瞪着我看干什么?”他问他们。
“苏豆壳,他们都说你妹妹很漂亮。”毛领子问,“这是真的吗?”
“哪个说的?”苏豆壳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毛领子。
“谢娃娃说的。”
“我没说。”谢娃娃回答。
“程眼镜也说了。”钩鼻子说。
“我崽说了。”程眼镜回答。
钩鼻子说:“你刚才说苏豆壳的妹妹是天生的大美人,你说没有?”
程眼镜说:“我没说,我崽说过这话!”
“哪个敢打我妹妹的馊主意,我就揍他。”苏豆壳正严厉声道。
“看你的长相,也可以想象你妹妹的样子。”童大嘴说。
“你什么意思?”苏豆壳说,把纯净的目光投到童大嘴的脸上。
童大嘴咧开嘴大笑:“他们都说你妹妹是天生的大美人。”
“谁也不能打我妹妹的主意。你不能,你也不能。”苏豆壳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盯一眼谢娃娃和程眼镜,又瞪着毛领子:“还有你,也不能。”
毛领子笑了声:“我又不认识你妹妹。”
苏豆壳盯着程眼镜、谢娃娃和童大嘴:“你们都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钩鼻子说:“走吧,我们到那里玩一玩。”
“到哪里玩?”苏豆壳问。
“去姑娘最多的地方,”钩鼻子说,“那里的姑娘喜欢我们这些年轻人,你去不去?”
“去。”苏豆壳回答。
“你呢?童大嘴?”钩鼻子企图把童大嘴拉去。
“我?不去、不去。”童大嘴摆手说。
“你呢谢娃娃?”毛领子说,又加了句,“你反正又得不到苏豆壳的妹妹。”
“我不去,”谢娃娃嘿嘿嘿一笑,“我还是要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
“我也要为苏豆壳的妹妹守贞洁,”程眼镜咽了下口水,讨好的模样瞥眼苏豆壳,“要是苏豆壳回到长沙,对他妹妹说我在衡阳的妓院玩了姑娘,那还有我的事吗?”
“你们都不够格。”苏豆壳指出说。
“这不是够不够格的问题,”程眼镜说,“这是我个人的态度问题。”
“对,我也觉得这是个人态度问题。”谢娃娃附和程眼镜说。
苏豆壳本想教训谢娃娃和程眼镜几句,要他们正确地认清自己,不要妄想打他妹妹的主意,但来不及了,因为毛领子和钩鼻子已对他们彻底失望地大步走了出去。
黄抗日也去过那条街,但他没机会干那种事。他在到处客满的情况下绝望地走了回来。那么多大兵,那些大兵在门口嚷着,叫着,为争抢一个姑娘而打起了群架。黄抗日见场合不对,因为那些大兵见人就打,他只是站在那儿就平白无故地挨了六拳。他们甚至都不问他是哪边的,哪个师哪个团哪个营的,拳头就打来了,有一拳还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他只好捂着流血的鼻子打道回府。
黄抗日还去过一次,那是一天下午,那已是侵略军兵临城下的日子。他是被毛领子和钩鼻子带去的,两个小兵很想去,又怕班长责罚他们干更多的活,就动脑子唆使班长一并去。他们一前一后地围着班长转,不失时机地对班长绘声绘色地描绘其中一个姑娘,说那姑娘面若桃花,妖媚无比,是天生的尤物。班长不懂尤物一词的意思,问毛领子:“尤物?”
钩鼻子抢着回答:“尤物就是指特别漂亮的姑娘。”
班长问:“特别漂亮是多漂亮?”
毛领子想了下,形容道:“就是你一看见她,下面就硬了。”
班长听毛领子这样说,就萌生了体验一下的淫念,但想起自己在妓院里挨了打,又犹豫不决,“我的鼻子现在还痛,”班长心有余悸道,“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热闹,都挨了打。”
毛领子道:“我们会保护你,打架我最在行了。”
黄抗日也是男人,也想女人,见毛领子这么说,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了。“走。”
毛领子走在他一旁说:“班长,我现在总算睡过女人了。童大嘴、程眼镜和谢娃娃,万一战死了,还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你说这不可悲吗?”
“不说好话。”班长制止毛领子这么说。
毛领子说:“这是事实,那些去玩的大兵都是这么说。”
钩鼻子说:“班长,我证明,那些去玩的大兵都这么说过。”
毛领子说:“班长,我觉得没睡过女人的男人不算男人。”
班长觉得他说得对:“是啊,我们去做回男人吧。”
但班长那天没做成男人。那天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九日,那天很热,热得背上直汗流。班长被毛领子和钩鼻子快乐无比地领进了一家下等妓院。但是妓院里人太多了,排着很长的队,当兵的个个都很凶,都等得很不耐烦,不允许任何人插队。班长和毛领子、钩鼻子都老实排着队,很有耐心地等着,脚都站木了。好不容易轮到了班长,老鸨让他走进了一个横胖无比的看上去像母牛的姑娘的房间。然而这只母牛早已筋疲力尽,对畏首畏尾的班长连任何表示也没有,脸上满脸的迟钝和疲乏。她看上去比他年纪都大,好像三十几岁了。她勉强一笑,脸上呈现出众多条疲惫不堪的皱纹。眼角也有众多鱼尾纹,每一条上都爬着许多疲劳,目光也无精打采的。班长拘谨地在姑娘那印着荷花图案的床旁坐下,却迟迟疑疑地瞪着犹如一头刚刚犁完田的疲倦的母牛样的姑娘。母牛说:“啊,我快被你们这些当兵的搞死了。”
班长就更加拘束,拿不准是走还是留下来。
外面老鸨说:“荷花,让他快点干,你还有十五个客要接呢。”
母牛疲倦地一笑,对班长说:“嘿,你脱衣服呀,上来吧,我求你让我先睡一分钟,我实在太困了,我已经累死了。”
班长的一张猩猩脸上堆满了同情,他瞧着母牛说:“你实在不行就算了。”
母牛伸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说:“脱衣服呀,我只睡一分钟就可以了。”
黄抗日正拿不准,母牛就打起了鼾,老鸨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母牛的鼾声,立即道:“荷花,你又睡觉,还有十五个兵爷等着日你呢——”
母牛在梦中回答:“我只睡一分钟。”
老鸨隔着门对班长吼叫:“你给老子日死她,这娘们天生就贪睡,所以才长得肥猪样。”
班长对着门外说:“肥猪倒不像,像条母牛。”
老鸨大声道:“你快点,你只剩两分钟了。”
班长一听只有两分钟了,刚把衣裤脱掉,正瞧着打鼾的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警报声在空中尖叫。接着,嗡嗡嗡的飞机声直冲耳鼓,炸弹声在这里那里轰轰轰地爆炸起来。他知道不妙,赶紧爬到姑娘的床下趴着,对姑娘叫道:“快、快、快爬到床下来。”
姑娘被爆炸声吓醒了,赶紧爬到床下,害怕地抱着他。“我怕、我怕、我怕、我好怕的。”她满脸恐惧,瞌睡全跑了。
班长颤声说:“害害怕有有什么用?”
姑娘把他抱得紧紧地说:“炮弹要是落在我们头上,我们就完了。”
“是的、是的,你把我抱得太紧了。”刚才还直挺挺的阳物,此刻已萎缩得不成形了。班长感到出气很困难,没想到这头疲惫的母牛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姑娘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因害怕而把他紧紧地搂着。“你别抱着我,我没被炸死,也会被你压死。”
姑娘把他抱得更紧了,整个身体全压在他身上,“我怕、我怕、我怕,”姑娘尖叫着说。
飞机在屋顶上凶凶地飞着,爆炸声四处传来。妓院里乱成一锅粥,嚷嚷叫叫的。毛领子和钩鼻子撞进来找他:“班长、班长、班长。”
“我在床下。”班长回答。
“哈哈哈哈,班长你怎么钻到床下去了?”毛领子笑道。
“快把我拉出来,”班长嚷道,“我快被她压死了。”
毛领子当然看到姑娘压在赤裸着身体的班长身上,并把班长紧紧搂着。毛领子拉着姑娘的一只脚,要把姑娘从班长身上拖开。姑娘尖叫道:“我怕、我怕、我怕呀。”
“你压着我们班长了。”毛领子吼道。
姑娘仍死死地抱着班长不松手,两臂像铁钳样箍着班长,身体却在班长身上筛糠样地抖着,弄得后者很难受。毛领子火了,踹了姑娘的屁股两脚,姑娘这才放手。班长从姑娘的身下爬出来,如释重负地吐口气,穿上衣裤,逃离了乱成一团的妓院。
日本人的轰炸机在衡阳市区投掷了一千多枚炸弹,炸死或炸伤了很多军人和老百姓、男人和女人,还炸毁了很多房屋等等。一九四四年六月的衡阳市区里,待着的都是军人和老百姓。有钱和有地位的人都跑了,跑到日本人不会去的偏远的乡村藏了起来。留下的老百姓都是无路可走的下层人,老头、可怜的妇女和妓女等等。他们没有亲戚在远离战场的乡下居住,也没有朋友生活在重庆或其他相对安全的地方——尽管第十军的官兵们一再动员,要老百姓们去投亲靠友——他们却寄希望于第十军,希望第十军的官兵保住家园。他们在这次敌军的轰炸中哭爹叫娘,惊慌失措。他们不是被炸弹炸死了,就是被敌机上的机枪子弹打中,或者被坍塌的屋梁或瓦砾砸死砸伤了。
这条云集着妓女的街也遭到了敌机轰炸,有十几颗炸弹落在这条街上,将一幢幢妓院炸上了天,将那些妓女和一些惨遭不幸的大兵也炸上了天,然后落下来;另一些炸弹落在街中央,也炸死了好些人——那是一群正在逃窜的大兵和妓女,这些死者的肢体和血溅满了这条肮脏破败的街,令人恶心和恐怖。
“啊呀。”钩鼻子说,一脸惊恐。
“啧啧啧。”毛领子啧道,也一脸害怕。
班长没有啧啧啧。他快步走在前面,尽管他在长沙的三次大会战和在河南、安乡和常德早已司空见惯,但他仍害怕,因为子弹和弹片都是不长眼睛的。不过他是两个学生兵的长官,他把害怕放进口袋,阴着面孔对毛领子和钩鼻子说:“走吧,不要看了。”
童大嘴与苏豆壳也于这次轰炸中丧生了。两人当时正在食堂的一张油腻腻的桌上下象棋,象棋盘是画在一块杉木板上,用毛笔画的,画得歪七歪八;象棋是用木蒂子做的,上面是苏豆壳的手迹,将士象马车炮卒,也是用毛笔写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苏豆壳是个象棋迷,在军营里,没事他就找人下象棋。程眼镜、谢娃娃和毛领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唯一对手就是童大嘴。现在,这一对经常在棋盘上杀来杀去、因输赢而彼此不服气的年轻士兵,一个胸脯上炸了个大洞,心和肺撒满一地;一个身体上布满弹片,脸被弹片削去了一边,另一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有一只绿头苍蝇正在那只睁着的眼睛上抓紧耕耘。
黄抗日他们赶到时,程眼镜正在捡苏豆壳的肺,把一块块肺放进血已流尽的苏豆壳的胸腔;谢娃娃却在寻找童大嘴的那半边脸,他找到了一只连着头发的耳朵,攥在手上,眼睛却在瓦砾中到处搜索,寻找童大嘴的另半边颅骨。
“童大嘴、童大嘴、童大嘴,”毛领子抱着半边脸的童大嘴哭道,“呜呜呜呜。”
钩鼻子却搂着童大嘴的脚哭道:“童大嘴,呜呜呜呜,童大嘴呜呜呜呜。”
程眼镜和谢娃娃都攥着拳头,傻傻地看着这两个呼天抢地的同学,当然还悲痛地看着炸死的苏豆壳和童大嘴。谢娃娃嘟着嘴说:“班长,苏豆壳和童大嘴都惨死了。”
黄抗日说:“看见了,这些日本强盗太可恶了。”
学校里落了三颗炸弹,一颗炸弹落在坪上,炸死了三个人,炸伤了两个人;另一个炸弹落在教学楼前,但没爆炸。还有一颗炸弹落在食堂的屋顶上,击破了瓦屋顶,落在地上才爆炸,正好炸死了苏豆壳和童大嘴。可怜两个长沙长郡中学的中学生,他们因为恨日本人而义愤填膺地参军,然而还没看见日本鬼子的踪影就命丧黄泉了。
龙连长走来,随他而来的还有孔老二、江苏人、和尚和田矮子。五位军官都严肃着脸,查看完尸体,龙连长对毛领子和钩鼻子说:“战场上,这样的事,你们会习惯的。”他看黄抗日一眼,吩咐他说:“让他们把尸体埋了。”
“我要报仇,我要为童大嘴报仇。”毛领子哭道。
“这很好,报仇是肯定要报的。”龙连长绷着他那张伤疤一扯一扯的脸,表情极为严峻。“现在,我命令你亲手把尸体埋了,”他对毛领子说,“去寻把锄头,挖个洞,埋葬他们。”
毛领子和钩鼻子双双揩了把眼泪,起身去寻找锄头和铲子。
和尚面对两具尸体,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
孔老二望眼和尚说:“和尚,你给他们超度一下。”
江苏人望眼天空,飞机早飞走了,只有一派纯净的蓝天:“日本人开始进攻衡阳了。”
龙连长说:“都做好战死的准备吧,不要想着逃生。”
孔老二突然忧郁着脸色说:“老子预感老子可能要死在衡阳。”
龙连长盯他一眼:“孔副连长,我们都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江苏人说:“我是从南京大屠杀中逃出来的,能活到今天,战死也值了。”
和尚望眼江苏人说:“你不会死。”
孔老二马上昂起一脸大胡子,瞧着和尚问:“我呢,和尚我会死吗?”
和尚笑:“你孔老二命硬,离死还远着呢。”
孔老二便一脸放心的样子说:“有和尚这句话,我就不怕了。”
张排长领着陈团长走来,年轻团长来四连检查伤亡情况,龙连长匆匆走上去汇报。
江苏人和孔老二在这里说了几句话,也走了。田矮子因当过炊事班的副班长,留了下来。和尚也留下来,协助黄抗日领着毛领子和钩鼻子他们,在学校旁的一块空地上埋了这两具尸体。和尚站在坟前,给苏豆壳和童大嘴的亡灵超度。可怜的童大嘴身上还肩负着替叔叔报仇的重担,还欠着一身的债,只好将这一身债务转交给他的好友毛领子和钩鼻子了。“童大嘴,你放心去吧。”毛领子盯着坟堆,“我一定替你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钩鼻子也盯着坟堆道:“童大嘴,你放心去吧,我也一定替你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毛领子又走到苏豆壳的坟前,“苏豆壳,你放心去吧,我发誓我会为你报仇!”
钩鼻子也走到苏豆壳的坟前说:“苏豆壳,你要保佑我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谢娃娃跪在苏豆壳的坟前发誓:“苏豆壳,我谢娃娃发誓要为你杀一百个日本鬼子。”
程眼镜也跪下道:“苏豆壳,我程眼镜要为你杀一千个日本鬼子!”
谢娃娃听见了,马上加码道:“苏豆壳,我要为你杀一万个日本鬼子!”
程眼镜继续道:“苏豆壳,我要为你杀尽全中国的日本鬼子,我发誓!”
黄抗日听他们两人说着狠话,待他俩把这些狠话说完,对他俩说:“走吧,弟兄们还在等着我们做饭吃,不吃饭可没力气杀日本鬼子。”
三四
此刻,我忽然想跳出来,把诸位读者带入到有关我爹于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二日被捕的事件中。这对于别人来说都不是事件,对于我爹却是他一生中的政治事件。在“文化大革命”中,镇革委会严副主任和镇武装部刘股长,曾经勒令我爹老老实实、详详尽尽地写下有关他被黄家镇治安队俘获的前后过程,例如关在哪里、谁审问的他、说了些什么话等等。我爹奉命而写,就写得很详细,写了十页信纸,把对话和场景及当时的时代背景都追忆起来了。在我爹写的十几万字的交代材料中,我觉得爹写的这一节几乎可以原文照登。
下面就是我爹写的有关他被捕的全部经过,为了与我写下的文字有所区别,故把字体变成楷书体。如下: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日,湘南支队的李政委来了白水,对我们白水游击队作了全国形势报告,并告诉我们,宜章县城被游击队解放了,汝城县也被游击队解放了,资兴县也被游击队解放了,还有江永、江华和桂东等县都被游击队解放了。“同志们,你们不能等待,要主动出击,”李政委说,“现在已有大半个湘南在我们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手里了。”
我们很激动,李政委的话很鼓舞我们。为了配合全国解放,我们决定拿下尚在国民党手里的白水县城。杨孝仁队长说:“我们白水游击队不能等待,我们要拿下白水县城。”
我们白水县的国民党很顽固,一个月前程潜和陈明仁在长沙已宣布和平起义,但白水县的国民党部队不愿起义,害怕我们白水县游击队会把他们统统杀死。我们白水大队当时已发展到了五百多人,杨孝仁的大队长,我当时是一中队队长。当时我们一中队和二中队驻扎在驼峰山,三、四、五中队驻扎在乳峰山。九月二十二日,我们一、二中队出发了,部队路经黄家镇时是晚上六点多钟。我们原计划队伍开到距白水县城不到一里远的树林里隐蔽起来,凌晨五点钟再向县城发起进攻。这是杨孝仁队长事先作出的决定。我们一、二中队与杨孝仁同志约好,他带领三、四、五中队从另一边进攻。我见时间还早就请了假,这是我当时很想看一眼儿子。儿子已一岁零三个多月了,但我与儿子尚未见一面。我对湘南支队派来的刘政委说:“政委,我想看一眼我儿子。”
刘政委有一点犹豫,但还是同意了。因为我说:“我孩子从生下来到今天,已有一岁零三个月,我连一面都没见过。万一我在这次战斗中死了,我连儿子是什么模样也不晓得。”
刘政委理解我,拍拍我的肩说:“去吧。你必须在晚上十点钟之前赶回来。”
我说:“没问题。”
刘政委说:“带两个警卫吧?让小狗子和小五随你一起去。”
我说:“不用,目标大了反而会引起敌人注意,我悄悄溜回家去。”
我是天完全黑后回家的。当时我父母和我亡妻桂花,还有我哥黄阿狗都在堂屋里吃饭,桂花看见进来的是我,很高兴。我父母也很高兴。父亲说:“怎么是你,山猫?”
我哥黄阿狗也笑着说:“山猫,你出息了,都当游击队中队长了。”
母亲说:“山猫是你吗?你真的是山猫呀。”
母亲很高兴。我从一九三八年底离家从军,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十一年了。只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人投降后,曾和桂花回家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杨孝仁队长让小五和小狗子找到我,要我立即归队,因为当时我们的敌人国民党军队想“剿杀”湘南游击队。我回到驼峰山游击队驻地后,就再没回过家了。
晚上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吃了饭,还喝了杯酒。我还喂了口米酒给我儿子喝。九点钟,我和桂花就上了床。我们彼此看着,说着话。我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因为我们马上要攻打县城,解放白水。桂花说:“好啊好啊,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就在桂花说这话时,突然有人敲门。我顿时觉得不妙,问桂花:“怎么会有人敲门?”
桂花说:“啊——我也不知道。”
我赶紧穿衣服下床。当时我知道拐了,这个时候敲门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对桂花说:“千万莫开门。”我和桂花睡的房间有一扇窗户,我赶紧打开窗户,跳了下去。我一跳下去,乡公所的三个治安队员就把我摁住了。他们早就守候在我房前的窗下了。我力气没他们大,驳壳枪被他们缴了。
我以为我溜回家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敌人发现了,敌人早秘密监视我家了,在我父母家的隔壁安了个眼线,眼线是个中年妇女,乡治安的黄副队长对眼线说,只要她看见我回家,并及时报告他,就可以领到十块光洋。她听见我家声音喧哗,就猜是我回家了。她马上去乡治安队向黄副队长报告,于是就有了抓我的那一幕。我被抓进乡公所,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由于我是游击队中队长,他们就把我单独关一间房子。关我的那间房子门窗都很结实,护窗钉死了,门前还布有岗哨。抓我的人和审问我的人姓黄,比我大几岁,我和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从小就是个十足的二流子,好逸恶劳,偷东摸西,十八岁时曾强奸过自己的嫂子。后来他进了治安队,无恶不作,大家都怕他,于是他当了治安队副队长(国民党乡长兼队长)。我被关在那间黑屋子的当天晚上,没遭到审问。他们把我丢进黑屋子,就去睡觉了。第二天上午,他们才开始审问我。审问我的就是黄副队长。他让我坐在他对面,还让一个家伙替我泡了杯茶。我没喝,我不会喝敌人的茶。审问内容如下:
黄副队长说:“黄山猫,十几年没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我没说话。
“你是哪年加入共产党的,黄山猫?”
我说:“我不是共产党。”
“你不是共产党?”黄副队长瞪着我,“别装蒜了,我们晓得你是共产党。”
“我不是共产党。”
“你不但是共产党,你还是游击队一中队的队长。是不是?”
我暗暗惊讶,他们怎么知道我这么多情况,我说:“不是。我什么都不是。”
“你不承认也没用,”黄副队长说,“我早在你家隔壁布了暗哨,一直没惊动你家就是想你总要回家看你老婆和儿子,你一回来,暗哨就报告我了。我并不想对你用刑,你是个聪明人,硬要挨一顿棍子或鞭子,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游击队吗?黄山猫,你现在落在我手中,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吗?”
我晓得国民党的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不怕他,说:“我不是共产党。”
“你是游击队!”
“我不是游击队。”
“你承认你是游击队,我们也不会杀你。”
“我什么都不是。”
“你是黄山猫。”
“不。我叫黄抗日。”
“黄抗日就是黄山猫,黄山猫就是黄抗日。黄抗日先是国军,后是游击队、共产党。”
我没说话。因为他们都晓得我的情况。
“你说,你们游击队最近有什么行动?”黄副队长瞪着我。
我说:“我不晓得。”
“你不要嘴硬,我警告你。”
我看着他,他又说:“我这个人你也了解,什么都做得出。我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人。你老实说游击队最近有什么行动,说吧。”
我说:“我不是游击队。”
“把他吊起来,他娘的,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认识我黄花菜!”黄副队长的名字就叫黄花菜。这是一个带几分女人气的名字,但被他母亲安在了这个恶棍身上。
他们把我的手反剪在背后,把我吊了起来,吊在屋梁上。然后他们走了出去。“想通了再叫我,”黄花菜说,“老子就不相信你硬得过我黄花菜。”
我知道刘政委他们没见到我,一定会想我被捕了,会来救我,所以我不怕。
他们没对我动刑,因为黄花菜也在想自己的后路。当时大半个中国已在解放军手中,湘南的一半县镇也掌握在游击队手里,国民党大势已去已成了众所周知的定局,所以黄花菜不敢对我过于威逼利诱。我被吊了几个小时,下午,黄花菜又叫人松了绑,把我放下来。我当时手臂已麻木,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了。
傍晚,桂花来看我,他们放桂花进来,桂花送饭给我吃。桂花说:“你怎么样?”
我说:“还好。”
“没打你吧?”桂花问。
“没打。”
“没打你就好。”
黄花菜在我和桂花说话时,又走了进来。黄花菜对我说:“想通了吗,山猫?”他跟我套近乎,我没理他,他又说:“吊痛了吧,山猫?这也是没办法的。”
我不理他。他想讨好我,这是真的。黄花菜是个见风使舵的人。这个人很坏,但不傻。他觉得没趣,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走开了。
我对桂花说:“不要怕,杨队长他们不会不管我。他们攻下县城就会来救我。”
有三天,我没被任何人提问,也没人管我。每天我妻桂花送饭来,看守就让桂花进来,看守甚至不管桂花在我房里待多久。因为看守也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大家都在给自己留后路,都想在国民党完蛋后,有条生路。所以我没像李玉和、许云峰那样遭受严刑拷打。因为黄家镇国民党地方势力很清楚他们哪里也去不了,台湾不会要他们,香港也去不成,他们还得在黄家镇生活。
第四天,黄花菜来了,看着我,脸上有一种神秘的笑容,那种笑容好像是为我高兴,而不是要对我干别的事。“你们游击队已经围了四天白水县城,”他对我说,“看来游击队不拿下白水县城是不罢休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同志们在按原计划攻打县城,我说:“唔。”
黄花菜说:“我佩服你们共产党。”
“唔。”
“现在大家都在给自己做打算,”黄花菜说,用讨好的眼神望着我,“要是白水县城被你们游击队打下来,黄家镇被你们解放,只是迟早的事情。”
“既然你都明白,我可以走了吗?”
“那不行,你是块宝,我不会放你走的。”
我说:“那你跑来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佩服你们共产党,你们是真厉害,国军那么多强盛,而且都是从抗日战争中走出来的能征善战的军队,还有美国人支援,却没打赢你们,你们才是未来中国的主人。”
我问他:“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怕我,我并不会对你怎么样,”黄花菜说,又对我讨好地笑,“我晓得你是游击队里当官的,我是来投靠你。”他就是这么厚颜无耻。他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个小无赖。“你能让我进你们游击队当个小队长吗?我也想弃暗投明。”
我没理他。
“我是真想弃暗投明,因为未来是你们的天下。”
我说:“你要是把我的枪还给我,让我走,我就不追究你抓我。”
他犹豫着,突然说:“不行,你从我手里走了,到时候又找我算账呢?不行。”
我不理他,他感到没趣,起身走了。
晚上,桂花来送饭时,黄花菜又跟了进来,对桂花和我都笑着,说:“桂花嫂,你做了什么好菜给老公吃,我看看?”
桂花说:“没什么好菜。”
“看看,”他伸过头来看桂花拎来的那只篮子,篮子里有一碗饭,一碗白菜和一碗辣椒炒香干。还有一个蛋,放在饭上,煎得金黄金黄的。“你们两口子感情蛮好啊。我和我那口子经常斗嘴,常常闹得不可开交。唉唉唉。有开水吗?叫人提壶开水来吧?”黄花菜看着我。
我说:“不用。”
他咧嘴笑着,嘿嘿嘿嘿。
我不理他。他又咧嘴笑着,嘿嘿嘿嘿,然后说:“有什么需要跟守卫说一声。”他自作多情地站了会儿,看着我吃饭,脸上十分巴结。他抽完一支烟,这才转身离去。
次日,仍然没有人审问我,乡公所在那天特别安静。除了看守我的那个治安队的乡丁,时而咳声嗽,时而吐口痰外,乡公所里似乎就再没其他声音了。
那天上午十一点钟,打下了白水县城的游击队一中队,在刘政委的带领下,赶来救我。街上出现了几声枪声,乡公所养的治安队又哪里是我游击队的对手,纷纷弃下枪或携枪逃之夭夭了。我在牢门前嚷着开门,我知道这是游击队来救我了。一刻钟后,我妻子桂花和一个一九五○年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名叫何福来的游击队员,还有我的副队长彭老二(该同志牺牲在随后的乳峰山战斗中),为我打开了牢门。
我重新获得了自由。
这就是我于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七日被黄家镇治安队抓获及关在乡公所的全部过程。以上句句属实,如有捏造,天打雷劈。
黄抗日
三五
“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谢娃娃惊慌道。
“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程眼镜惊慌道。
“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毛领子拍了下大腿,激动道。
“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钩鼻子攥着拳头兴奋道。
“童大嘴,你不会白死的,”毛领子拧紧眉头说,“我毛国风要收拾几个日本鬼子祭你。”
“童大嘴,你不会白死的,”钩鼻子也拧紧眉头说,“我要收拾几个日本鬼子祭你。”
“我要把日本鬼子的血洒在你坟上,我发誓,童大嘴。”毛领子大声说。
“我要把日本鬼子的血洒在你坟上,我发誓,童大嘴。”钩鼻子大声道。
“你怎么老是学我说话?”毛领子烦钩鼻子学舌。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钩鼻子嘀咕道,“我们想的一样。”
他们都是生平第一遭看见他们梦里憎恨的日本鬼子。他们的任课老师对他们说:“日本人是禽兽。”而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对他们说:“记住,打日本鬼子要狠,要残忍,因为你们不残忍,日本鬼子就会对你们残忍。”
现在他们既惊慌又激动。
“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我看见了日本鬼子。”谢娃娃跑来跑去地到处说,一张女孩子样的漂亮脸蛋红扑扑的,好像看见了恋人一样,既兴奋又紧张。
“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我看见了好多日本鬼子。”程眼镜也跑来跑去地嚷叫。
“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毛领子道,“我可以为童大嘴和苏豆壳报仇了。”
钩鼻子说:“我也可以为童大嘴和苏豆壳报仇了。”
“镇静点,镇静点。莫跑来跑去,都回到自己的阵地上去。”龙连长走出来,瞪圆眼睛吼这些学生兵。“他娘的,滚回去,老子一枪毙了你!”
江苏人走过来,对谢娃娃和程眼镜说:“小兄弟,不要紧张。”
谢娃娃和程眼镜同时对江苏人说:“不,不是紧张,是兴奋呢,刘排长。”
程眼镜说:“谢娃娃,现在要打日本鬼子了。我们不能做软蛋。”
谢娃娃扬起红灿灿的女孩子脸蛋说:“谁是软蛋就不是男人。”
“听着,”田矮子虎着鼠脸吼他那个排的衡阳学生兵。“你们如果不想死,就给我好好地打日本鬼子。莫到处乱跑,莫惊慌,莫吓成一团棉花。要狠狠地打!”
“我怕、我怕、我怕,”他训练的那个排的一个学生兵说,吓得尿湿了裤子,我怕。”
“我怕、我怕、我怕,”他那个排的另一个学生兵受到第一个士兵的感染,立即惊慌不安地说,哭了,“我要回去,我不打仗了。我怕日本鬼子,呜呜呜呜。”
“我怕、我怕、我怕,”他那个排的又一个学生兵说,“我不打仗了,我要回去。”
“我怕、我怕、我怕,我不打仗了,我要回去。”另一个学生兵也跟着号啕起来。
“我怕、我怕、我怕,我不敢打日本鬼子……”
田矮子非常愤怒,因为这小子把恐惧症传染给了其他士兵。其他士兵都跟这个尿湿了裤子的士兵一般,彼此看着,叫着,哭着,瑟瑟发抖。田矮子大声喝道:立正!”
他的士兵没有一个想到要听口令立正,仍然哭着,叫着,说要回去。
“立——正!”田矮子又大吼一句:“四排的全体士兵立——正!”
他的士兵把他的口令抛到九霄云外了,彼此瞪着,且呜呜呜呜地哭着。
“我怕、我怕、我怕……”
“我怕、我怕、我怕……”
“我胆子其实很小,我打不得仗。”另一个士兵哭着说。
田矮子见这群学生兵慌成了一团,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就更加愤怒。他拔出驳壳枪,瞪着这群丢下枪,哭成一团的衡阳学生兵。“立——正!”田矮子大叫道,用手枪指着尿湿了裤子的士兵。这个士兵还只十四岁,此刻哭得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
“我怕、我怕、我怕、我要回去,我我我不打仗了。”这个士兵哭道。
田矮子怒火万丈,勾动了驳壳枪扳机,砰,一颗子弹打中了该士兵的脑袋,该学生兵应声倒下,永远不再害怕了。
“哪个还敢说一个怕字,老子毙了他!”田矮子虎着他那张黑森森的鼠脸说。
他的衡阳学生兵立刻镇静下来,面面相觑。
“立——正!”田矮子又用湘乡话叫道,“四排的士兵全体立——正!”
他的衡阳学生兵赶紧立正,都把双手贴到裤缝上。
“向前看——齐!”
衡阳学生兵们眼泪汪汪地向前看齐,紧张地瞪着田矮子和走上来的少校龙连长和山东人孔副连长。孔副连长嘴里叼根烟,眯着眼睛瞧着田矮子。
现在,田矮子没好气地大声喝道:“都跟老子听着,回到各自的阵地上守着,给老子狠狠地打日本鬼子,明白吗,你们?”
“明白!”
少校龙连长不满意衡阳学生兵的回答而吼道:“大声点。”
衡阳学生兵们齐声回答:“明白!”
田矮子松了口气,开始训斥他的学生兵。“你们怕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就不怕我们。你们不怕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就怕你们。明白吗你们?”
“明白!”
“敌人狠,你只有比敌人更狠,敌人才会畏惧你们!明白吗?”
“明白!”
“敌人也是爹妈生的,是爹妈生的就都晓得怕!明白吗?”
“明白!”
“你晓得怕,敌人也晓得怕!晓得怕就好办,那就比谁不怕!你硬敌人就软!”田矮子把手一挥,“各就各位,给老子狠狠地打敌人!”
一二五师的那些在安乡、南县和常德被日本兵俘获且受尽了日本兵凌辱的士兵,正利用各种掩体狠狠地打击着涌来的日本兵。他们沉着、冷静,不屈不挠,他们成了四连新兵抗击日本兵的榜样。他们安慰这些面色恐惧的学生兵说:“别怕。”
他们安慰这些慌乱的学生兵说:“他们并不是铁做的,也没有三头六臂,你打中他,也照样流血。”
“哦。”学生兵瞪着老兵说,声音却是没有底的。
江苏人对一排的新兵大声说:“手不要抖,瞄准打。”
张排长对二排的新兵说:“都给我听着,能打脑袋就尽量不要打身子。”
张排长向二排的新兵解释:“因为打脑袋可以一枪致命。如果子弹打在身上,不是打在心脏上,一枪是打不死人的。”
江苏人听见了,也对他的士兵说:“都给我瞄准日本兵的脑袋打。”
和尚用一口河南话对三排的新兵说:“弟兄们,你们看我打。”他瞄准一个日本兵的脑袋开了枪,见那日本兵倒下了,随口道:“阿弥陀佛。”
孔老二担心田矮子的衡阳学生兵守不住阵地,他奔过去,手提美式卡宾枪,腰上还挂着驳壳枪,背着两只军用包,包里净是子弹匣和手榴弹。他冷着一张大胡子脸,趴在几个衡阳兵边说:“战场上是你死我活,你不瞄准敌人开枪,就有可能被敌人打死。”
一二五师的官兵是榜样,他们不慌不忙地抗击着日本兵。
成群结队的日本兵端着三八大械,刺刀在七月的骄阳下明晃晃的,冲了上来。他们哇啦哇啦地叫着,边跑边开枪,或跪下或趴在地上,瞄着国军官兵射击。
四连的官兵以民房、围墙、树木及日军飞机炸毁的房屋为阵地,向日本兵射击。而日本兵也以倒塌的围墙和墙角为掩体,冲四连的官兵射击。四连官兵手里是美式卡宾枪或机枪,是美国政府无偿援助的武器,比日本兵的武器好。江苏人端着卡宾枪,待几个日本兵朝前冲时,一阵猛射,顿时有几个日本兵应声倒下。他对一排的新兵说:“看见吗,你们?”
一排的新兵连连点头,“看见了,排长,你真厉害!”
“就这样打,”江苏人说,“打他们个狗日的。”
张排长揩掉眼角边上的灰尘,也端着卡宾枪,突然冲日本兵一梭子弹打去,撂倒了几个日本兵。他对自己的士兵说:“弟兄们,端稳枪,就这样打。”
和尚和田矮子也这样示范给自己的士兵看,也说:“端稳枪,就这样打。”
战场上硝烟弥漫,枪声连绵不绝。一心要为舅舅和童大嘴报仇的毛领子和钩鼻子,守在一处民房的窗口,冲日本兵射击。发给他们的也是美式卡宾枪,他们只在靶场上试打了两梭子弹就急急忙忙上战场杀敌了。发卡宾枪给他们的是副连长孔老二,孔老二天生就是个神枪手,他指导他们握枪、射击,如何瞄准和如何控制枪管不抖等。两人都聪明,记住了要点。毛领子勾了扳机,一串子弹从卡宾枪的枪管里射了出去,打在前面日军躲藏的掩体上。毛领子对钩鼻子说:“钩鼻子,好过瘾啊,太好了,这枪。”
钩鼻子也手持卡宾枪,时不时对着前面的日军扫一梭子,也说:“真过瘾。”
毛领子说:“我喜欢这枪。可惜童大嘴和苏豆壳,枪都没摸就被炸死了。”
钩鼻子忙点头:“是的,童大嘴和苏豆壳死得太冤屈了。”
毛领子天生就是个战士,他听见枪声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他一笑,突然闪现在窗口,对着前面的日军又是一梭子弹,只见前面有两个日本兵栽在地上。毛领子闪开,对钩鼻子说:“我打中日本兵了,我看见有两个日本兵倒下了,就是不知打死没有。”
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从小就爱比输赢,钩鼻子从来就不甘落后于毛领子,在他心里,毛领子既是朋友,又是对手,只有战胜了毛领子他才能赢别人。毛领子打死了两个日本兵,他钩鼻子至少要打死三个日本兵才对。他对毛领子说:“看我的!”他突然勇气百倍地闪到窗前,端着卡宾枪,闭着眼睛朝前面一顿扫射,其实前面没有日本兵,日本兵在遭到毛领子的射击下,一时隐蔽了。钩鼻子打完那一梭子弹,这才睁开眼看,看是否打中了某个日本兵。结果前面空空的,不见日本兵的踪影。
黄抗日成了这四个长沙兵的主心骨,他对毛领子和钩鼻子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他表扬毛领子说,“你刚才打死了一个日本兵,还打伤了一个。”
“班长,我打死了日本兵没有?”钩鼻子问他。
班长摇头,“没有,”边掉头对趴在他一旁乱打枪的谢娃娃交代说:“你莫对天打枪,天上又没有日本兵!要注意节约子弹。晓得吗?要注意节约子弹。”
他又对因终于与日本兵打了照面而激动的程眼镜说:“手不要哆嗦,镇静点,没事的。敌人不敢冲上来,我们手里是卡宾枪,比他们的枪好,敌人也怕死!”
他又冲一心要为童大嘴报仇的毛领子和钩鼻子大声吼道:“不要探出头东张西望,开了枪就赶紧缩回身体,你们要小心自己的脑袋。”
但毛领子和钩鼻子两个年轻小伙子在比狠,比谁打死的日本人多,忘记了班长的教导。他俩打完一梭子弹,总要探头张望,看是否打中了日本兵,结果一粒飞来的三八大械子弹,击中了钩鼻子那光洁的额头。钩鼻子惨叫了声,倒在毛领子一旁。毛领子吓得跳了起来,“钩鼻子,钩鼻子。啊呀,钩鼻子、钩鼻子、钩鼻子。”毛领子呼唤着钩鼻子。
钩鼻子睁着两只眼睛,但那两只眼睛里的眼眸已没了光泽,光泽在迅速跑去。毛领子想留住那些眼光,就用手去抓,企图抓住眼光放回去,但没抓住,瞳孔放大了。血从钩鼻子的额头上流下来,淹没了钩鼻子的眼睛,再顺脸而下,淌到毛领子的衣服上,接着流到地上。毛领子不断地为那处伤口揩血,以为他一揩,血就会止住。但血揩了又涌,源源不断。
“钩鼻子,我毛领子要为你杀一万个日本鬼子!”毛领子说,“我发誓!”
谢娃娃也走上来叫唤:“钩鼻子、钩鼻子,我要为你报仇。”
可怜的钩鼻子谁也不回答,他的灵魂正向他的另一个好友童大嘴那里飞去。
毛领子打红了眼,他的两个好友都死了,就觉得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一起死,到阴间去玩滚铁环和蛐蛐,因此报仇之心让他胆量无限膨胀。他放下卡宾枪,抱着两捆手榴弹冲了出去,速度就像一匹飞奔的骏马,首先是窜入平地上的弹坑,一眨眼便袭到了日本兵占着的掩体前,那是一栋倒塌的房屋,敌人在断墙的那边,他在断墙的这边。这个红了眼的长沙伢子,将两捆手榴弹接连扔了过去,紧接着又猫腰往回飞奔。他的身后出现了轰隆两声巨响,断墙垮了,枪声也哑了。
日本兵被那两捆手榴弹炸死了好几个。
程眼镜大为激动:“毛领子,你真是好样的。”程眼镜说,“我都看见了,你是英雄。”
黄抗日也看见了,他没表扬毛领子,反而说:“你这样做是送死,幸亏你命大!”
“老子要为童大嘴和钩鼻子报仇,”毛领子说,“我什么都不想,我就是要报仇。”
“我也要为童大嘴和钩鼻子报仇,我还要为苏豆壳报仇。”程眼镜说,“我已经写了封信,是给苏豆壳妹妹写的。我在信里说,我一定会为她哥哥报仇。”
谢娃娃瞪大眼睛,觑着他的情敌:“你给苏豆壳的妹妹写了封什么信?”
程眼镜非常神气的样子一笑:“我在信上说,如果我死了,那是为她哥哥报仇而牺牲的。我祝愿她幸福,并希望她能记住一个曾经深爱她的人,这个人就是我。”
谢娃娃后悔自己没有写一封这样的信,这样的信是多么有感染力啊。他嫉妒地望着程眼镜,不免佩服程眼镜比他更有心计,幸亏苏豆壳的妹妹更喜欢他一些。“我也要写封这样的信,”他一脸认真道,“好让苏豆壳的妹妹也永远记住我。”
“她不会记住你的,她对我说起过你。”程眼镜说。
“她对你说起过我什么?”谢娃娃疑惑地瞥着程眼镜。
“她说她不喜欢你,她只是喜欢跟你说话,她觉得跟你说话像跟一个姐姐说话,她说你长得像个女孩子,跟你玩,是她把你看成了同性。”
谢娃娃愣了下,脸乍地红了:“她真是这样说的?”
程眼镜一笑:“我去苏豆壳家玩,她跟我说起你时,是这么说的。”
谢娃娃不相信地回敬道:“她也对我说起过你。是我们参军的前一天晚上。”
“她说我什么?”程眼镜也疑惑地瞥着谢娃娃。
谢娃娃见程眼镜一脸期待,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淡淡道:“她说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她不喜欢戴副眼镜的男孩,你恰好戴了副眼镜。”
程眼镜一愣:“我不信,你是瞎编。”
“畜生瞎编。”
程眼镜继续疑惑地盯着谢娃娃:“她真的说过她不喜欢我戴眼镜?”
谢娃娃肯定地说:“她说过。她说程眼镜别的都好,就是戴副眼镜。她特别不喜欢男孩子在眼镜片后面看人,总觉得那目光鬼得很。”
程眼镜说:“不可能,她说过她不在乎男孩的相貌。”
谢娃娃说:“她没对我说这话,她只说她真的不喜欢戴眼镜的青年。”
程眼镜反驳谢娃娃说:“她说:‘你们觉得谢娃娃长得好,那是你们男孩子这样看,我一点也不觉得谢娃娃长得好,我自己是女孩子。’所以她说男人就应该是男人的味道。”
谢娃娃还击地哈哈一笑:“苏豆壳的妹妹说:‘程眼镜真讨厌,一来我家就盯着我看。目光好可怕的。’她还说:‘程眼镜又可怜,又讨嫌。’”
程眼镜走开了,脸上有几分伤心。
谢娃娃说:“击中要害了吧?”
程眼镜回他一句:“我是不想跟你说了。”
黄抗日大声说:“注意,日本人又进攻了,都给我狠狠地打。”
又有一批日本兵拥上来,向他们射击。他们也沉着冷静地还击着日本侵略军。
三六
二○○三年十月里,我和爹在衡阳住下的第二天,爹想去天马山看看。我问酒店门外一个身穿蓝制服的保安,让他告诉我天马山怎么走。这个年轻保安告诉我:“天马山在衡阳市南区,在岳屏公园后面。”
我问:“离这里远吗?”
“很近,几分钟就到了。”年轻保安回答。
我看一眼爹,他拄着拐杖走到酒店前的花台旁坐下来,仰起脸望着瓦蓝的天。我担心爹这身体爬不了天马山。“汽车可以上天马山么?”我问年轻保安。
保安回答:“天马山并不是山。我不晓得过去是不是山,如果是山,也推平了,只是天马山一带在衡阳市地势较高。”
我看着他这身制服,看着他这张年轻的面孔,问他:“你晓得衡阳保卫战么?”
年轻保安说:“当然晓得,那场战斗很著名。”
“谢谢,真要谢谢你这么说。”我禁不住有一种卖弄的心理又说——说时还觑了爹一眼:“我父亲就参加了你才说的著名的衡阳保卫战,在天马山一带抗击日本侵略军。”
“呃哟。”年轻保安嚷了声,脸上对我爹露出尊敬的神色。
爹不知道他儿子和这个年轻保安说什么,仍仰着脸白痴样地瞧着天空发愣。
天马山果然不是山,在抗日战争年代它也只是个小山包。它被推平了。一条马路,形成了上坡下坡。马路两旁建了很多房屋,一栋一栋,有的楼房新一些,有的显旧了,墙壁上有了青苔或雨垢。街两旁还有些树木,全是年轻的樟树和法国梧桐树,显然是早些年栽的。街上有许多店铺,一些衡阳人坐在某几家店铺前吃着粉,聊着天,笑声朗朗的。还有狗在街上跑着、嬉闹。他们觑着我们,但我想他们绝不晓得我和我爹此行的目的。爹想寻找当年的足迹,拄着拐杖东张西望,企图发现他记忆里储存的一点蛛丝马迹,但他没找到。我走在爹一旁,缓缓走着,脑海里却出现了一些我只能凭想象产生的战斗场面,我仿佛看见了炮火硝烟,看见我二十六岁的爹与其他国军官兵在这儿与日本侵略军恶战不休的场景。
“变了,完全变了。”爹说,脸上是一派失望,“一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了。”
爹还说:“在那些天里,日军的飞机、大炮在这儿整天整天轰炸。日军的飞机在这儿狂轰滥炸,我军的飞机也在这里狂轰滥炸。天马山在衡阳保卫战中,是个很重要的阵地,丢掉了又夺回来,丢掉了又夺回来,拉锯样的,最后仍在我军手上。”
“遍地都是尸体,日本兵的尸体、我军官兵的尸体,成堆成堆,发出恶臭。”爹告诉我,脸上遍布着悲伤和对往昔的追忆,好像巍峨的山峰被白茫茫的山岚缠绕一样。“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7、8月份,室外的气温天天持续在五十度左右,尸体不要一天就臭了,隔上一天就发出恶臭。”
爹又说:“起先,我军不敢收尸,因为下面有很多日军。日军也不敢收尸,因为上面有我军驻守。有些尸体已经腐烂成水了。进攻时,日本兵以恶臭的尸体作掩体。”爹回忆着,脸上是一派悲伤,悲伤使爹的一张脸上满是痛苦。爹继续说:“子弹打在尸体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来的炮弹,经常炸得尸体的血水和腐臭肉飞溅到我们脸上。”
我“啧啧”了两声:“这太可怕了。”
爹说:“那些尸体大多被炸弹炸得支离破碎,有的没了手臂,有的没了腿,有的没了头颅,有的只是一具恶臭难闻的躯体。在那种残酷得不能再残酷的环境中,人觉得自己是在与魔鬼打交道,或者是生活在地狱里一般,刚才还好好的人,突然就被日军炮弹炸死了。”
爹看一眼四周,又说:“在一九四四年的七月,天马山一带是成片的血肉模糊的尸体,连弹坑里面也是尸体的手脚。日本兵的尸体、我军官兵的尸体,脚踩上去到处软软的,因为你踩着的都是死人。后来,日军举着白旗来与我们协商,他们把自己官兵的尸体拖走,我们把我们官兵的尸体运走,把战场打扫干净——这也是对死者的尊重,再打。这个协议我们陈团长愿意接受,因为尸体太臭了。陈团长下令,日军来收尸时,不准射击。”
我说:“有这事?”
“有,那是夏天,开始双方都不管,后来都受不了了,日军里一个懂中文的少佐就举着白旗来与我部商定,陈团长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答应日军来阵地前收尸时,不开枪,”爹说,“日本人一定要打下衡阳,蒋介石要我们死守衡阳。他们攻,我们守。好在第十军的武器都更换成了美式装备,美式机枪、卡宾枪,这些武器比日本人的好。日本兵的尸体比我军的尸体还多,日本兵发了疯地一次次向上冲锋,组成密密麻麻的队形。我们就用美式机枪、卡宾枪扫射或扔一颗颗手榴弹炸日本人。”
爹说的话句句属实。
一九九九年我决定写此书时,曾到省图书馆翻了翻有关衡阳保卫战的资料,于是我得到一篇有关衡阳保卫战的文章,那是国民党老兵所书。文章不长。他是那次战役的参与者,和我爹一样,也是幸存者。那篇文章来源于《湖南文史资料》第26辑,出版日期为一九八七年十月。老兵叫朱懋禄,是当时战防炮营第一连连长,军衔上尉,属第十军第三师编制。这是他在文章中自我介绍的,绝非我杜撰。老兵是否现在还活着,不得而知。下面我将朱懋禄上尉写的《衡阳保卫战追忆》的一段回忆抄录如下:
……六月二十四日,日军前卫部队已与我军前沿部队开始战斗。两天后,由于第十军兵力过于分散而主动转移到茶山坳、天马山、火车站一线地势较高的地方坚守。日军则集中兵力连续三天向我军阵地猛攻,时间都在黄昏后到次日拂晓,因白天受我空军抑制难以进攻,只有在日没黄昏我空军停止活动之后,才能大肆出击。日军先用远程重炮向我军阵地及市区轰击几十分钟,接着以三架轻型轰炸机携带燃烧弹低飞,向市区投掷,将市区化为一片火热,然后以步兵攻入市区。另以一小部分士兵沿着鱼塘潜入我阵地侧背进行袭击。当时的防守部队大都与日本人打过仗,故能沉着应战,等敌人靠近时即一齐投掷手榴弹,接着进行冲击搏斗。阵地上响起一片喊杀声和受伤者的呼叫声,从晚间八时直打到次日拂晓……这时只见阵地前沿尸体累累。白天双方均不敢将尸体收回,经过好几天日晒、雨淋,尸体很快腐烂,恶臭难闻。第三天日军利用有利的风向,在进攻前竟猖狂施放毒气,我军一度产生混乱,士兵们即用湿毛巾蘸水捂住口鼻,继续坚持战斗,由于当时后方增援不及时,天马山阵地终于失守。次日我军在炮兵和空军支援配合下,重新组织兵力,展开反攻。师部将全师号兵集中,一齐吹冲锋号,各团团长亲自压阵,排连长带头冲锋,士兵们随着冲锋号,像潮水般冲向天马山高地,战况激烈,伤亡较大。从上午十时开始反攻到下午四时,终于夺回天马山高地。像这样拉锯似的战斗持续了好多天,双方伤亡都很大……如果衡阳不坚守四十多天,湘桂黔后方将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衡阳城虽然陷落了,并且牺牲了成千上万名官兵,但也大量杀伤了敌人,为后方人民疏散和物资转移赢得了一点时间。
谢娃娃就是在争夺天马山阵地时牺牲的。
日军于七月十七日再次攻下天马山,第三师一团一营的官兵都战死在天马山了。周庆祥师长下令陈团长火速夺回天马山。年轻的中校团长集合了三团的部分官兵,昂着一张蓄着山羊胡子的脸蛋,狠着表情强调:“弟兄们,现在是为党国捐躯的关键时刻了,军人要随时做好殉职准备,以死来捍卫衡阳。弟兄们,日军占领了天马山,我们要夺回来,明白吗?”
这个时候,官兵们都打红眼了,都不晓得怕了,立即回答:“明白!”
陈团长想起了李清照,马上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弟兄们,我们大家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中华民族的人杰,是人杰就绝不能屈服于日本侵略军的淫威下。明白吗?”
三团的官兵齐声吼道:“明白!”
陈团长说:“弟兄们,炎黄子孙们,我们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来生再见!”
三团的官兵于肃静中齐声吼道:“来生再见,长官。”
田矮子又加了句:“长官,来生我田国藩还做您的部下!”
众官兵立即说:“对,长官,来生我们还当您的部下!”
年轻的团长手一挥:“好的,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出发,向天马山进军。”
黄抗日所在的四连当然也集结在此。少校龙连长手持卡壳枪,满脸以死相拼的激动。“弟兄们、弟兄们,四连的全体弟兄们——”龙连长扫一眼众官兵,“看来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团长让我们连打头阵,有信心吗弟兄们?”
“有。”四连的官兵回答。
“弟兄们,我要你们大声点。”少校龙连长对弟兄们的回答不太满意。
“有!”弟兄们齐声回答。
大家都很激动,都做好了与天马山共存亡的准备。一团一营的全体官兵都牺牲了,现在轮到三团的官兵为国效力了。日本侵略军占据了山头,三团的官兵得踩着众多弟兄的尸体攻上山头,把侵略军打下去。第三师的炮兵营,把炮架好,瞄着天马山上的日军阵地,一顿炮轰,轰轰轰。“弟兄们,出发!”龙连长手一挥。
四连的官兵都清楚,这一出发恐怕是有去无回了。他们都很激动,因为很难说他们还能活着走出天马山。黄抗日也想他可能会死在天马山,他的尸体也会像众多弟兄们的尸体一样腐烂、发臭。他对孔老二、江苏人和张排长、和尚说:“看来,我们得战死在天马山了。”
孔老二凝重着脸色回答:“弟兄们,死就死,怕啥?!”
江苏人和张排长都严肃着脸色,把苦难放在肚子里,不语。和尚一笑,走前一步,举起卡宾枪对黄抗日示意,说了声:“阿弥陀佛。”
大家分散开来,向着天马山阵地走去。黄抗日还在老远就嗅到了一阵阵恶臭,那是众多尸体散发的臭气,顺风刮入了四连官兵的鼻孔。大家都有一种想呕吐的恶心感。太臭了,臭得强烈。整个空气都是尸臭。他们沉默着,彼此觑着、散开,以班为单位,人人端着卡宾枪,组成了冲锋队形。黄抗日握着一把崭新的卡宾枪,军用挎包里装着二十梭子弹,腰间还插着六枚手榴弹,走在队伍的中间。他的左边走着毛领子,右边是谢娃娃和程眼镜。他们被编入到田矮子指挥的四排。四排的衡阳学生兵在前面的战斗中略有些伤亡。
谢娃娃说:“好臭好臭。”
程眼镜说:“这没什么,我们马上也会很臭很臭。”
“不说好话。”黄抗日批评程眼镜。
程眼镜说:“班长,我们都会加入很臭很臭的行列。我已经不指望生还了。”
“我也不指望活着回去,”毛领子说,肮脏不堪的脸上是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团长要我们夺回天马山,就是死也要死在天马山上。”
程眼镜说:“我们先道个别吧?免得到时候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就死了。”
谢娃娃扬起一张俊秀的脸蛋说:“程眼镜,但愿我们来生还是同学。”
程眼镜说:“如果你能活着回去,请你转告苏豆壳的妹妹,我来生还爱她。”
谢娃娃也说:“如果你能活着回长沙,我也请你转告苏豆壳的妹妹,我爱她一百世。”
程眼镜说:“毛领子,你有什么话说?”
毛领子恨恨地吐口痰说:“我不相信来生和一百世,我只相信一句话:生当作人杰。”他说毕,望一眼大家:“弟兄们,我们绝不能退缩。”
“对,生当作人杰,”程眼镜说,“死也要像条好汉一样地死去。”
“生当作人杰,”谢娃娃也说,“死亦为鬼雄。”
一排排炮弹向天马山阵地呼啸而来,轰轰轰的爆炸声响遏行云,将尸体、血水及早已被炸松的泥土重新抛上天空,在本来就臭不可闻的空气中又加上了浓烈刺鼻的火药味。排炮轰击了三十分钟,跟着飞机飞来,是青天白日的飞机,不是画着太阳旗的飞机。“我们的飞机,我们的飞机。”谢娃娃对黄抗日高兴地说,指着天上的飞机。
黄抗日也兴奋地抬头看眼飞机,飞机俯冲过来,对着天马山扔炸弹,还用重机枪冲高地上扫射,打击着守在高地上的日本侵略者:哒哒哒哒哒哒……
“啊,”程眼镜说,“好过瘾啊。打啊打啊,狠狠打啊!”
“打他娘的日本鬼子!”毛领子也大声叫道,“打死这些侵略者!”
“打死这些侵略者!打死他们!”谢娃娃也跟着嚷。
国军的飞机在天马山阵地上兜了几圈,轰炸和扫射了几圈,飞走后。中校团长让号兵吹起了强有力的冲锋号,少校龙连长一听到冲锋号响,马上手一挥,下令道:“弟兄们冲啊,杀日本鬼子啊。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啊。冲啊——”
“冲啊——”
“杀日本鬼子啊,冲啊——”
四连的官兵向日本兵的阵地大嚷大叫着冲去。他们端着卡宾枪向前面狂射。
他们的脚下是一具具尸体,日本侵略军的、他们自己弟兄的。他们的脚根本就没法踩在地上,每一脚都是落在尸体或尸体的碎片上,就像踩在松软的席梦思床上一样或踩在海绵上一样。在冲向天马山高地时,黄抗日摔倒了两次,都是被尸体绊倒的。有一次他刚一摔倒,他身边的两个战士就倒下了。一排歪把子机枪子弹扫过来,击中了他左右两边的弟兄,黄抗日由于那一刻摔倒了,反而救了他的命。他就是命大。这是他是圣诞节出生的男人,有上帝保佑。于是子弹好像打不中他。谢娃娃见他摔倒了,忙问他:“你伤在哪里了班长?”
班长说:“我没伤,只是摔倒了。”
“班长,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谢娃娃满脸紧张道。
“还是留神点好。”班长说。
少校龙连长一脚踩在他腿上,痛得他“哎哟”一叫,一缩腿,龙连长摔倒了,一头栽在一具腐臭难闻的尸体脸上,犹如与那尸体亲了个嘴。龙连长大怒,赶紧抹了把脏脸,吐了两口痰:“你他娘的在这里装死?!给老子冲上去。”
黄抗日和谢娃娃立即爬起来向上冲去。少校龙连长走在他后面,他成了为少校龙连长挡子弹的掩体。如果子弹向他们飞来,首先打中的必定是黄抗日。好在前面的弟兄已冲上阵地,与日本兵肉搏,日本兵没来得及向黄抗日、谢娃娃和少校龙连长射击。日本兵在这些把生死置之度外的炎黄子孙面前害怕了,这是有些士兵负了伤,就拼命抱着侵略军又撕又咬;有的士兵根本就没打算生还,情急之下拉响了手榴弹,搂着日本兵同归于尽。轰,身体的众多碎片犹如蝴蝶一样飞飞飞上了天,又迅速落下来。
“冲啊——”
“杀他个奶奶的,杀啊——”
“杀日本鬼子啊!”
四连的官兵都疯了,端着卡宾枪,边走边向前猛打。孔老二力大,手握一挺机枪,一路端着,不断地向前面的日本兵扫射。他冲上去了,手中的机枪吐着愤怒的火焰,打得日本兵抬不起头来。突然,一颗子弹从侧面飞来,打在孔老二的太阳穴上。孔老二朝地上一栽,机枪掉在地上,人整个倒在机枪上。黄抗日看见了,大叫一声:“孔副连长。”他赶紧跑过去,抱住孔老二,喊道:“孔副连长、孔副连长。”
孔老二一脸的血,再也没法回答他了。
张排长跑上来,“孔老二怎么了?”
他们都是一二五师残留的官兵,都相互关心着。黄抗日看眼张排长,回答:“死了。”
日本兵抵挡不住这群打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炎黄子孙地强拼硬杀,崩溃了,纷纷弃下阵地逃窜。四连的官兵夺回了天马山阵地,黄抗日对走到他一旁的龙连长、和尚和江苏人说:“连长、刘排长、马排长,孔副连长为国捐躯了。”
黄抗日一身的血,那是从孔老二的头上淌下来的血,血还在往外涌,缓缓流到黄抗日的身上。龙连长对和尚说:“和尚,给孔副连长超度吧,让他的灵魂能回故土。”
和尚马上对着孔老二的尸体念经,闭着眼睛念,大家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似乎脱离了孔老二的躯体,升腾起来。田矮子看见了,很激动,伸手去抓,边说:“我抓住你了。”但没抓住,那东西向着西边飘飞。田矮子向上一跳,又抓了把,还是没抓住。田矮子相信神力了,感叹说:“和尚,可以了,他超度了,去了西方极乐世界。”
“刘排长,你升副连长。”龙连长说,“黄抗日,你接替刘排长为一排排长。”
黄抗日立即答:“遵命,长官。”
黄抗日一眨眼又成排长了。他对一排的士兵、毛领子、程眼镜和谢娃娃说:你们都好好听着,日本鬼子马上要组织反攻了,你们要死守,给我狠狠地打日本鬼子。”
谢娃娃说:“会的,班长,会的。”
江苏人在一旁说:“你们的班长,现在是一排排长。”
程眼镜立即举一下手中的卡宾枪,“好的,排长,我们绝不会让日本鬼子生还!”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