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爹告诉我,我大哥的母亲桂花临死前也对他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大哥的母亲死于一九五一年,死于肺结核。
肺病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是不治之症,就像今天的肺癌。五十年代初,谁得了肺病,别人就会说他快死了。今天,肺病对于医生来说,已是一碟小菜了。
桂花患的就是肺病。她从吐第一口血到死,拖了一年多时间。而这一年多,她在黄家是受隔离的、孤独的。那个年代,大家都害怕得肺病,因为肺病会传染。我爷爷一家人就把桂花狠心地关在杂屋里,在杂屋里开了个铺,马桶成了她一个人专用的,碗筷也是单独一套,旨在不让她把病魔带给家人,甚至都不让她与她儿子见面。
桂花是在孤独中死的,死时三十四岁。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桂花在病榻上哭着,说着胡话。
桂花的妈妈在桂花十岁时就因肺病去世了。桂花的爹要养五个儿女,就把家里的老二卖给一个有钱人家做丫头,把老三桂花许给黄家做童养媳。桂花说我要妈妈,实际上是神志不清了,脑海里出现了童年的幻影,说不着边际的胡话。
“我要你带我回家,我好久没看见妈妈了,妈妈在家里哭呢。我听见妈妈叫我,你带我回去吧,你带我回去吧。”桂花冲她男人说。
她男人说:“你妈妈死了二十多年了,桂花。”
桂花反驳说:“没有,你骗我,我妈刚才还在这里,说她回家去打个转身……妈,你来了,他还说你死了,想骗我。”
她男人左右望望,除了他和她,任何人都没有。但是,她妈妈确实来了,来接她走,穿着绿衣服蓝裤子,进来时轻飘飘的,只是他阳气重,看不见,而他女人看见了,叫道:“妈,我要回去,我不住在这里,这里好冷清的。”
她还对她男人说:“你让我妈坐呀,你去搬张椅子来,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桂花死于她母亲遗传给她的肺病。当时我大哥三岁。
刚解放时,县里的干部都是“四野”下来的北方人,之前都是扛枪打仗的,虽然不讲派系却很抱团,不把当地的游击队放在眼里,甚至怀疑游击队员的革命目的不太纯洁,因此游击队们在县里分到的工作,都是跑腿的。爹觉得自己对革命又没什么功,能活下来已经万幸了,就打报告,说老婆病了,父母年龄大了,儿子还小,他想回黄家镇工作。北方人批了我爹的报告,爹就回了黄家镇。桂花死后,爹成了鳏夫。爹骨子里是个随遇而安的男人,悲伤了一阵子,想就这么过吧。但爹意志不坚,尽管爹经历了许多苦难,打算用努力工作,来忘记对亡妻桂花的思念,然而爱情还是没抛弃他,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李香桃老师。
迎春路小学的女校长——就是那个在李香桃老师的追悼会上大发宏论的女人,是个很想占点小便宜的女人,还是个马屁精。对下面的老师,她不讲半句客气话,丁是丁卯是卯,让那些老师觉得压抑却又对她无可奈何。女校长对镇里的领导却一百个客气,因为这些领导不属她管,反而是管她的。爹被女校长视为有利可图的镇领导之一。她这样认为也没有错。爹当时是黄家镇供销社副主任,负责供销社的货源。
“有白糖吗,黄副主任?”女校长笑容可掬地问尚是鳏夫的我爹。
鳏夫对知识女性很客气,答:“要下个月。”
“还要下个月呀?”
“要下个月。”鳏夫说。
“有白糖吗,黄副主任?”女校长于下个月的第一天就跑进供销社问鳏夫。
鳏夫有些抱歉,因为他没调到白糖。“你下个星期来吧。”
下个星期的一天,女校长看见鳏夫在路旁与什么人下象棋,马上走过去问:“有白糖吗,黄副主任?”女校长脸上遍布着专为讨好人而堆积的笑容。
鳏夫手里拿着马,正要放卧槽马,见是女校长问他,忙说:“跟你调了两斤。”
“谢谢、谢谢,太谢谢您了。”女校长说。
鳏夫就弃下象棋,领着女校长去供销社买白糖。女校长说:“黄副主任,我女儿患了肝炎,医生说我女儿需要吃白糖调养、滋润。”
女校长手上拿到白糖,脸上就山花烂漫。“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可以吧,黄副主任?”
鳏夫说:“你问吧。”
“有了新对象吗,黄副主任?”
鳏夫不好意思地说:“没有。”
“真的没有还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了?”
“真的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呵?”
女校长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鳏夫,“黄副主任您今年多大了?”
鳏夫说:“别称我您,我三十六岁。”
“我们学校有一个女教师,二十三岁,比你小十三岁。哪天我叫她跟你见见面吧?”女校长又补充一句说:“这个女教师工作很不错的,能力也强。”
鳏夫迟疑了下,动了动上下颌骨外凸的大嘴说:“她有孩子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女校长说,“人家还是个姑娘呢。”
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便是李香桃老师。
鳏夫为此做了一套蓝色中山装,他是去见女教师啊。鳏夫没读什么书,仅仅在少年时候被爷爷逼着跟村里的一个私塾先生读过三年书。鳏夫对将见面的女教师浮想联翩且诚惶诚恐。但鳏夫的诚惶诚恐是完全没必要的,这是李香桃老师心里早已决定随便嫁个男人算了。李香桃老师又矮又丑,脸上还一脸阴麻子,看人时眼睛有点小三角,实在不怎么样。鳏夫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把风纪扣扣上,硬着脖子不安地坐在女校长家的方凳上等着姗姗来迟的李香桃老师。但他一看见李香桃老师,马上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成为老姑娘。一颗不踏实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于是他觉得没什么地解开了顶着脖子的风纪扣。
“李香桃老师,这是镇供销社的黄副主任。”女校长介绍双方认识说。
两人手也没碰,只是相视一眼,各自坐下了。
鳏夫没话说,他一生经历的女人有限,不晓得如何跟女人交谈。
“黄副主任是个憨厚人,”女校长觉得巴结上鳏夫,从此白糖就不成问题了,“李香桃老师,你可不要欺负我们黄副主任呀。”
李香桃老师咧嘴笑笑,偷偷打量黄副主任几眼,实在找不出眼前的黄副主任有什么可取之处,随口道:“哪里、哪里。”
“黄副主任,你也不能欺负我们李老师啊,”女校长夸李香桃老师说,“李香桃老师为人善良,工作认真负责,是我们学校的骨干教师。”
“哦。”
李香桃老师笑着,一口不整齐的牙齿呈现在鳏夫眼里。“我们校长是夸我,我没那么好。黄副主任工作很忙吧?”
“很忙,三天两头要守在县供销社里要货。”鳏夫说。
“那很辛苦的。”李香桃老师说。
“不辛苦、不辛苦,”鳏夫说,说完就又没话说了。
墙上贴着张毛主席像,鳏夫不望李香桃老师,而是看着毛主席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李香桃老师与女校长说着学校里的事,鳏夫发现李香桃老师说话时手挥来抓去,那是用手势来表明她说话的力度。鳏夫觉得这个大姑娘有股劲,虽不是桂花那种温柔体贴的女性,但充满生气,手舞动起来显得有力,不是桂花那种病恹恹的可怜相。还有一个好处他不敢说,那就是这姑娘有知识,是教师,这是他感到自己不如的。
两天后,鳏夫从县里调货回来,遇见在店堂里聊天的女校长。女校长把满脸灰尘且眼睛充血的鳏夫拉到门外,说:“怎么样啊,黄副主任?”
“蛮好、蛮好。”
“她也觉得你人不错。”
鳏夫说:“谁啊?”
“李老师呀。”女校长说。
鳏夫想起来了,回答道:“哦,你是说那个李老师呀。”
“不说她还说谁啊?”女校长笑着说。
鳏夫也笑笑。
“那我就把你的态度告诉她。”
“我的态度?我那天还没看清她的长相呢。”
女校长说:“你也是,别不好意思。”
鳏夫犹豫道:“我有点怕跟女老师打交道。”
“怕什么呀,她又不是国民党。”
鳏夫挑了下眉头,瞅着女校长:“她很多知识呀。”
女校长大声说:“国民党都被你们打败了,她一个老姑娘,有什么好怕的!再说,有知识不正好吗?没知识怎么建设新中国?你一个老革命,还嫌弃人家有知识?”
鳏夫满脸惭愧:“我怕她嫌我知识水平不高……”
“嫌你?不,李香桃老师是个乐于助人的女老师,再说,她喜欢革命同志。不是你们打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反动派就不会倒,新中国就成立不起来。你不要犹豫了。”
鳏夫没说话。
女校长左右望望,低声说:“李香桃老师说她同意跟你接触接触。”
爹对我回忆说,他和我母亲第一次约会是一九五四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事先两人就说好了,不在学校里见面,也不在街上见面,到镇尾那片竹林里见面。这个建议是李香桃老师提出来的,女校长把李香桃老师的这个建议带给了鳏夫。镇尾的竹林,明天上午九点,”女校长说,“记得去呵,黄副主任。”
鳏夫的一生还没跟女性约过会,桂花是童养媳,从小生活在一起。约会给了鳏夫一些浪漫的情怀。那时候有部苏联电影,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就是背着父母在树林里约会、相拥。他马上穿起了他舍不得穿的那套中山装,尽管天气有点儿偏热,鳏夫还是将风纪扣扣上了。他觉得这样他就像个严肃的人,而不像一个没有教养的人。他还觉得恋爱是一件严肃的事,因为这是一辈子的事,所以他得以严肃的姿态出现,以免李香桃老师轻看他。
鳏夫比李香桃老师先到一刻钟。他打量着周边环境,看见路旁的野花开得很好看,看见天空蓝莹莹的,看见田野一片迷人的嫩绿。接着,他看见了李香桃,李香桃穿得大红大绿的来了。她老远就看见一个着中山装的男人站在竹林前东张西望,但她装作是无意中碰上的情形——故意这么道:“哎呀,是你?我们哪里见过吧?”
鳏夫咧开大嘴笑笑,知道她是玩天真,便说:“见过,在校长家里,记得吗?”
李香桃老师大声道:“是的,想起来了,那天我去校长家玩,碰见了你。”她不愿意承认今天的约会是她安排的,问他:“咦,你怎么在这里?”
鳏夫晓得李香桃老师在装单纯,便挤挤眉头道:“是老天爷安排我在这里。”
李香桃老师说:“天气很好,竹子的颜色绿亮亮的。”
“啊,都很绿。”鳏夫将手一挥说。他脑海里闪现了下桂花的身影。他仿佛看见桂花从田野那头快步走来,一张脸在初夏明媚的阳光下苍白苍白的。
他叫了声:“桂花。”
李香桃老师左右扫一眼,问他:“你叫谁?桂花是谁?”
鳏夫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回答:“啊,我是想起了秋天时的桂花。”
“现在是五月,只有橘花。”
鳏夫说:“这里真安静。”
他们在竹林边散步,然后顺着一条坎坷的开满了野花的田埂径直向前走,走到了远远的田野上。天色一片碧蓝,远外的山巅紫紫的。两人走到一处山坡前,那儿有几株樟树,樟树高耸入云,树荫下凉爽爽的。两人在这儿的草地上坐下。李香桃老师让鳏夫把衣服脱了,因为鳏夫的衣襟和裤腿都汗湿了。鳏夫回答李香桃老师:“我不热。”
“你背上都汗湿了,还不热?”李香桃老师哼一声说。
鳏夫说:“那我把衣服解开吧。”
鳏夫低下头,解开了卡其布中山装,露出圆领口汗衫。汗衫已彻底湿了,也烂了,黑黑的左乳头呈现在汗衫外。鳏夫不好意思地说:“是很热,今天。”
“你刚才还说不热。”李香桃老师批评说。
鳏夫想她可比他的亡妻桂花脾气坏些,“你说热,我就感到热了。”
李香桃老师这才一笑,问:“你喜欢我吗?”
鳏夫扬起脸看着直言不讳的李香桃老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香桃老师抓住自己的缺点提醒鳏夫:“我又矮又丑。”
鳏夫缩了缩脖子:“我不嫌你。”
“你愿意娶我?我可不是一个脾气好的姑娘。”李香桃老师坦率道。
鳏夫说:“李老师,你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姑娘,懂道理。”
李香桃老师自卑道:“有知识有文化又怎样呢?”
鳏夫说出了心里话:“李老师,我儿子下半年要读书了,很需要一个你这样有文化的母亲指导他学习。”
李香桃老师高兴了,望一眼周边的景色,收入眼帘的是明媚的阳光,还看到一条公牛在路旁吃草。她又看着鳏夫结实的面孔:“你妻子是怎么死的?”
鳏夫阴下了脸:“得肺病死的。”
“你没传染上肺病吧?”
鳏夫道:“传染了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两人说了很多话,直坐到太阳偏西。
两人再见面是半个月后,鳏夫去迎春路小学送红糖给女校长,他专门在县供销社调了五斤红糖给女校长的女儿吃。他听说,肝炎患者吃红糖比吃白糖更见效。他送完红糖给女校长,转身走进了李香桃老师的房间。那时李香桃老师住着一间房,房里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李香桃老师正坐在桌前批改作业,手中夹支红墨水笔,见鳏夫探头探脑地进来,一笑。“你怎么舍得来了?”李香桃老师说鳏夫,“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呢。”
鳏夫说:“县供销社组织干部学习,学了十天。”
“哦,干部也要学习?我以为只有群众需要提高思想觉悟。”
鳏夫觉得有必要告诉她:“都要提高觉悟,不学习,思想就会落后。市里来了个领导,给我们作形势报告,要我们大家做好解放台湾的准备。”
“你们会打到台湾去吗?”
鳏夫摇摇头:“暂时还没接到打台湾的命令。”
李香桃老师看着他,“黄副主任,你们当年干革命,怕杀头吗?”
“怕也没用,干上了就得干到底。”
“这就是我欣赏你们革命者的地方,你们太了不起了,用小米加步枪,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到台湾去了。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哪年参加革命的?”
鳏夫觉得自己不是个纯粹的革命者,他是半途上加入革命的,只能算弃暗投明。他见李香桃老师一脸向往革命的样子望着他,便答:“我是一九四四年参加革命的。”
李香桃老师推算了下说:“那你参加革命十年了呀,打死过国民党反动派吗,黄副主任?”
鳏夫坚决地说:“打死过。”
李香桃老师崇拜地看着他:“打死国民党反动派时,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痛快?”
鳏夫答了声:“是痛快。”
李香桃老师没参加过革命,对革命的想象就充满浪漫色彩,哪怕是拿起枪杀人也充满浪漫色彩,因为那是杀反对革命的敌人。李香桃老师长得也不是十分难看,要嫁人早就嫁了,但她一直希望与一个革命者结合,好让同事们羡慕她,而她认识的人里,没几个人是像鳏夫一样拿起枪打死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因此她看不上。现在,革命者不请自来,就在她面前,她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以示自己有着一颗追随革命的心。她爱慕的样子说:“啊,那你是真正的革命者。”
那个年代,新中国才成立几年,大家都热情高涨地投身到百废待兴的国家建设和新生事物的宣传工作中,新中国的大地上充满了阳刚之气,一切都是向上的,革命者备受老百姓尊重。鳏夫听她表扬自己,脸微微一红,转移话题说:“李教师,你工作忙吗?”
李香桃老师嘟着嘴撒娇道:“又忙又不忙。你不来,我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鳏夫赶紧答:“记得你、记得你,我来前还跟我儿子说了。”
李香桃老师高兴了,斜着三角眼睛瞅着鳏夫:“你跟你儿子说了什么?”
鳏夫红着一张脸坦白道:“我说我要给他找一个妈,问他要不要。”
李香桃老师很在乎他儿子的态度:“你儿子怎么说?”
鳏夫咧开他那口被烟熏黄了的牙齿说:“我儿子说他要。”
李香桃老师松一口气:“那我白得一个儿子了。”
鳏夫说:“我儿子很高兴,尤其听说我给他找的是一个老师,他更高兴了。”
李香桃老师听毕,脸上泛出了红潮:“那我们把这事办了吧?”
“好的、好的,”鳏夫说,眼睛里对这个女人充满感激,“我来就是为这个事。”
二十
黄抗日是镇供销社副主任,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他能买到。家,被他布置得很温馨,不是他有这么浪漫,而是李香桃老师那颗浪漫的心精心设计的结果。李香桃老师虽是老姑娘,而且在那个提倡艰苦奋斗的年代里她很想响应党的号召,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的愿望。李香桃老师买了新床,买了新床单、新被子、新蚊帐,还买了印着蝴蝶的很漂亮的窗帘布,在漂亮的窗帘布上贴着鲜红的大喜字。她布置好洞房后,笑着问她未来的丈夫:“你觉得还缺什么?”
黄抗日答:“不缺什么了。”
“对了,还缺块门帘。”李香桃老师说。
李香桃老师让黄抗日从供销社里扯来一块红绒布,她亲手剪裁、缝纫,并请街上一对绣花的母女在红绒布上赶绣了两只鸳鸯,挂在门上,人们走进新房时就必须把绣着两只鸳鸯的红绒布掀开。“怎么样?”她问黄抗日,“好看吗?”
黄抗日点头:“好看。”
“我就是要好看,就是要别人羡慕我。”李香桃老师斩钉截铁地说,可见我母亲李香桃老师不但骨子里很好强,还很要面子。“现在,我们可以结婚了。”
一九五四年迎春路小学放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天,黄抗日结束了他三年的鳏夫生涯,而李香桃老师也结束了她的老姑娘生活。两人于那个燠热的星期天举行了婚礼。
婚礼是在李香桃老师任教的那间教室里举行的。两人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课桌拼到一起,在几张玻璃窗上贴了喜字,还在教室的黑板上贴了一个大喜字。来了很多老师,来吃喜糖。课桌上摆着一堆堆水果糖、梅子、姜和麻花根。现在这些东西都不值得你动心吃,但在五十年代,水果糖在黄家镇是紧俏食品。光临的人都是冲水果糖来的,把水果糖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居然甜甜的。他们觉得很新奇,很好吃。
新郎觉得幸福,一张宽扁的大嘴自始至终都没合拢过,展现着快乐的笑容。他想活着多好,大家多看得起他。“吃糖、吃糖、吃糖,”他说,“这糖很甜。”
人家吃着喜糖,祝他与新娘白头偕老时,他高兴道:“谢谢、谢谢、谢谢。”
那天晚上,积聚了三年精血的黄抗日一枪命中,不久李香桃老师就感觉自己怀孕了。“我怀怀怀孕了,老天爷,我怀怀怀孕了。我终于要有自自自自己的孩子了。”李香桃老师为此很激动,并不断地搂着老公亲了又亲。“我要生一个龙胎,你的儿子是一条龙。”
男人想起已经远去的战争年代,死去的田将军曾这么说过,就感觉人的思想和情感太相通了,什么龙啊,凤啊,都是大家想要的。他知道自己的精子与妻子的卵子结合,生猫生狗还可以,生个工程师还勉强,说什么也配不出龙种,就纠正妻子道:“生龙就免了,难度太大了,只要是生一个正常人就行。”
“咦,”李香桃老师不满道,“你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男人说:“不是对你没信心,对你我有,我听人家说,这是父母双方的事,我对自己没信心,我不是能生龙种的那种人。”
“你就那么自卑?”李香桃老师昂起一张阴麻子遍布的脸蛋,“我都不自卑,你一个革命者都自卑?你是怎么革命的?”
“我不是自卑,”男人觉得妻子什么都好,能干、爱整洁,做的饭菜也可口,毛病就是有些爱幻想。“不要想得太远了,只要是生一个正常人就行。”
李香桃老师可不愿意认输,她的历史知识比丈夫多,她找历史人物反驳道:“刘邦的父母生刘邦时,都是沛县的小老百姓,未必晓得他们生出的是一个日后建立汉朝的皇帝?朱元璋的父母生朱元璋时,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难道他们知道自己生的是一个建立明朝的开国皇帝?毛主席的父母是韶山冲的农民……”
男人慌忙说:“别、别、别说毛主席。”
李香桃老师说:“我是要你对自己有信心,懂吗?”
男人觉得妻子的知识太丰富了,自己讲妻子不赢,忙答:“懂、懂、懂了。”
李香桃老师因怀了身孕,就撒娇道:“你去洗菜,我怀了孕,人倦。”
男人就去洗菜。
李香桃老师见外面的太阳好,指着被子说:“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趁着今天太阳大。”
那时候黄抗日还不讨厌做家务,忙把被子拿到太阳下,搭到绳子上晒着。
次年五月,李香桃老师生下了一个未来的女医生。女儿生下来后,李香桃老师左瞧右看,说:“啊,她比你我都漂亮。我们跟她相比,简直长得没点人相。”
黄抗日很高兴,他正想有一个女儿。他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不想让胡茬刺疼女婴稚嫩的皮肤,他把女婴抱在手上亲了又亲,觉得女儿的皮肤很香很香。“她长得脸型像你,”黄抗日说,瞅一眼妻子,“好漂亮、好漂亮的。”
“她的脸型像我,眼睛像你,单凤眼,所以才漂亮。”李香桃老师说。
“漂亮,啊,她真漂亮,”黄抗日赞美未来的女医生说,“我越看她越漂亮。”
“她是一只金凤凰,飞落在我们家了,我们要好好培养。”
黄抗日说:“是要好好培养。”
李香桃老师觉得很幸福,觉得她什么都有了,工作、丈夫、女儿她都有了。男人又那么好,虽然说起来比她大十几岁,脸显老相,但大有大的好处,事事都让着她,她要他干什么事,他从来不打反口。她真的认识了“幸福”两个字。有天,男人做完煤球,洗了澡,坐在椅子上休息时,她深情地看着丈夫,幸福地说:“你猜,我还需要什么?”
丈夫望着她:“你还需要什么?”
“你猜呀。”
丈夫说:“你需要什么,我怎么知道?”
“你这木脑袋,”她对丈夫撒娇道,“傻瓜,这还猜不到?我还想生一个儿子,这样就完美无缺了。”
男人觉得这不难,手一挥:“我还以为你是要金菩萨、银菩萨呢,会有的、会有的。”他充满信心道:“要儿子没一点问题。”
他们很努力,隔三岔五总要亲热一次。但直到一九五八年四月,李香桃老师才又感觉自己怀孕了。“我可能怀孕了,真的。”她待儿子和女儿睡熟后,对男人说。
男人张了张嘴,疑惑道:“是吗?莫又自作多情呀。”
在生下未来的女医生和怀上日后写小说的儿子的这三年里,李香桃老师有三次误以为自己怀孕了,结果是空喜一场。李香桃老师的月经常常有些儿乱来,这个月不来,下个月应该来的时间里也不来,这就让她有理由向老公宣布说她怀孕了。可是到了月底,月经又不期而至,让她空喜一场。“这一次可能是真怀孕了。”李香桃老师对丈夫说。
丈夫在妻子脸上仍然读出了一些犹豫。“莫又让我空喜一场。”
“应该不会,”李香桃老师说,但脸上仍然是不能肯定的表情,“不过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蛇追着我咬。我生女儿时也梦见过蛇。”
丈夫听妻子这么说,说了句:“别又是生女儿。”
李香桃老师忙道:“呸、呸、呸,快呸一口痰,你——”
丈夫嘿嘿一笑,呸了口痰。
李香桃老师说:“我想要个儿子。”
一个月后,李香桃老师更加肯定自己怀孕了。“我月经还没来,这一次是真的怀了。”
男人说:“也许你月经又失调了。”
“放你娘的屁。”李香桃老师一脸高兴地骂了句老公。
男人傻呵呵地笑了笑,一点也不在乎李香桃老师骂他老妈。
又过了一个月,身为老公的黄抗日也相信妻子怀孕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啊?”他问她。
“我怎么晓得?!”女人说。
“要是是男孩,就给他取名黄跃进。要是是女孩,就给女孩取名黄桂花。”
身为人民教师的李香桃想了想说:“是儿子,就给儿子取名黄泽东。是女儿就取名黄美丽,但愿她长大了又漂亮又美丽。你前妻死得那么早,不能取她的名字,那会不吉利。”
黄抗日对黄美丽这个名字没有异议,但被黄泽东这个名字吓得打了个尿噤。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当时的六亿中国人里,只有一个叫泽东的,那就是六亿中国人都知道的毛泽东,党中央主席和国家主席,全中国的头号人物。“黄泽东?你想犯错误吗?”男人不安道,“绝对不行。你怎么敢拿我们的崽跟毛主席比?宁可取名黄猪崽、黄狗崽,也不能取名黄泽东。”
“我要取,”女人坚持说,“我就是要给儿子取名黄泽东。”
“我的姑奶奶,千万不要有生龙生凤的思想,我们生不出那样的角色。黄泽东?你想让人家笑话我们呵?千万不要取这样的名字。”男人说。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李香桃老师生下了我,给我取大名黄跃进,小名则叫小毛,取用了毛泽东的姓作我的小名,但谁也不晓得我母亲为我取小名的良苦用心,她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毛泽东那样令全国人民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领袖。她是个很有抱负、很坚强和奢望很大的女人,但我只能令她失望,我不过是生长在毛泽东时代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就是那几天,何福来来了,他的上级赏识他干事颇具魄力,升了他副厅长。他身为副厅长来县里检查工作,这类似于衣锦还乡。他在检查工作中问起“老上级”,有人告诉他,他的“老上级”在黄家镇供销社当副主任,他便拉了陪同他视察工作的县长来看“老上级”。当时我母亲还在坐月子,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爹做。那当儿,爹正在洗尿布,头低在脸盆上,哼着那个年代的歌曲,眼睛里都是笑。何福来一身蓝色中山装,脚上一双黑皮鞋,一脸精神地进门便叫喊:“老队长,你好啊。”
爹抬起搓洗尿布的手,一看是小狗子,高兴道:“小狗子是你,哈哈哈哈。”
县长听我爹叫何副厅长“小狗子”,便补一句:“他是何副厅长,来我们县检查工作。”
爹知道县长,县长是河北人,“四野”下来的,马上道:“坐坐坐,你们。”
何副厅长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觑眼我妈说:“嫂子好。”
我妈忙说:“领导好、领导好。”
爹为何副厅长和县长泡了茶,笑呵呵地站着,搓着手。
何副厅长说:“坐呀,老上级。”
爹坐到床边,边说:“什么老上级,就是个老同志而已。”
何副厅长指着我爹对县长说:“我当年革命是老上级带出来的,他可是老革命,我现在都副厅了,我们老队长怎么还是个副股?我们老队长人老实,从不向组织提要求,我可要为老上级说句公道话,不能老待在副股级上不动,你县长大人要提一提我的老上级呵。”
县长十分惭愧道:“我不知道这些事。”接着,他望着我爹:“来的路上我想了下,县卫生局局长会上调市卫生局,您是老革命,有资格呵,您去卫生局当局长……”
爹一听这话慌了,打断县长的话说:“不不不,我干不了那局长,真的干不了。我这人没水平,只适合做具体事情。”
何副厅长不这样看道:“老队长是谦虚,县里当个局长,也就是个科长,没什么干不了的。再说,不懂,可以问副局长或办公室的同志,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没什么难的。”
爹推托说:“谢谢你们好意,我这人习惯在基层干,不当官反而吃得好、睡得香。当局长,那要水平,我只有几滴墨水,干不了,不适合,真的不适合。”
县长望眼何副厅长,又看着我爹,为难的样子想了下又说:“这样吧,供销社的业务你熟悉,你去县供销社先任副主任,干一两年,再当主任吧,您看如何?”
爹忙摆手:“谢谢县长,我还是在镇供销社当我的副主任自在些,我不适合当领导。”
何副厅长脸上有些失望,觉得老上级太不上进了:“老队长,我可要批评你,你是不想挑重担。什么不适合?我转业到省里时,开始也觉得别扭,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爹慌忙说:“我怎么能跟你何副厅长比啊?你年轻有为,我都四十岁了,还干什么啊。”
何副厅长和县长在我家坐了一个小时,也动员了一个小时,见我爹执意不肯,走了。爹送他俩出门,折回来,母亲责怪地望着爹说:“你啊,真是稀泥巴糊不上壁,给你官当,你都不要,才看见你这样的人!”
爹笑呵呵地摇头,“你以为当官容易?卫生局长,那么多人想当,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当那局长,那不是如坐坐坐什么我忘记了?”
母亲瞪爹一眼:“如坐针毡。”
“对对对,如坐针毡,扎得屁股痛,”爹说,“县供销社副主任也不好当,我经常去县里调货,县供销社的三个副主任,每次去都只有一个副主任留在供销社,另外两个副主任却去市里调货了,这个市没货又要跑那个市调,经常三四天在外面跑,有时候还要跑长沙、武汉或上海,一去就是五六天。小毛才出生,我天天不在家,谁照顾你,你不会有脾气?”
母亲说:“我不会有。县供销社副主任,是正儿八经的副科级,你应该要。”
爹说:“不当干部自由些,当了,什么事都要管,得罪人呵。”
“原来你是怕得罪人,”母亲说,“没出息。”
爹说:“我就这个出息,我这出息比我哥阿狗大,这就够了。”
“你怎么老跟你哥比?他是农民。你跟何副厅长比,你算什么?”
爹不愿与别人比,别人官当得再大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生活是否自由自在,是否不用多负责任。他说:“官当大了责任就大,无官一身轻。以前,有一个人,是个和尚,跟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他救过我两次命。他曾说,我不能当官,一当官会倒大霉。”
母亲生气道:“原来你还信这些东西?”
爹说:“信,怎么不信?不当官,我不是活得很轻松吗?”
母亲知道爹是这么一块不求上进的料后,就不再指望他给自己带来荣耀,心就放到了我身上,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有大出息。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班主任老师见我是李香桃老师的儿子,让我当了副班长,可是我只认真了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就认真不起来了,又回到了懒散、调皮的样子。有天,班主任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批评我是班干部了还自由散漫,母亲听见了,回到家,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当时爹也看着我。
母亲说:“黄小毛,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当工人。”
“只是当工人?”
我明白母亲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便改口说:“当解放军。”
“当解放军?解放军有什么好当的,嗯?”
我看着又矮又胖且满脸阴麻子的母亲,不知她要我长大了当什么:“那我当老师。”
“你太没志气了。”
我想了想说:“当科学家。”我想这下母亲该满意了。
“只是当科学家?”
科学家母亲还不满意,我忙答:“当校长。”
“只是当校长?”
“那我长大了当县长。”
“只是当县长?”
“妈,那你要我当什么?”我想不出母亲要我长大了当什么。
爹说:“好了、好了,能当县长就不错了。”
如果我母亲在那时候就预测到,我日后既没当校长,也没当科学家,更没当县长,班不上班,整天坐在家里写小说,上午九点钟才起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而且居然敢用如此不恭甚至是尖刻的语言写她,她一定会把我掐死,或者把我捂在被窝里闷死。假如我母亲现在还活着,她一定会把我的稿子撕成碎片,掷在我脸上并对我说:“你死又不死!”就像我十岁时,她打我和骂我时那样。
记得我十岁那年,曾跟学校一老师的子弟打过一架。那孩子不自量力,以为我爹是黄家镇的甫志高,就可以欺负我。他年龄比我小一岁,体质也比我差一点,但他也敢无视我的力量而对着我的身影唱道:“叛徒甫志高你往哪里跑,双枪老太婆一枪打死了。”
我走上去威胁他说:“你再唱一句!”
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又大声唱,边转身想跑。我不等他把“叛徒甫志高”这一句唱完,就一拳打在他脸上,结果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鼻血流过他的嘴唇和下巴,欢快地流到了那孩子的棉袄罩衣上。那孩子一见自己鼻子流血了,马上哭了,一脸惨兮兮地跑到我家告状,哭着说:“李老师,小小毛打打打我,呜呜呜呜。”
母亲暴怒了,大声恶道:“你这砍脑壳的!”拿起扫把就要打我。
我跑了,逃到街上闲逛,觉得一条街十分冷漠,没人关心我。到了晚上,我被饥寒交迫困扰着,不得不回家。母亲看见我,立即把我揪住,按在床上,剥掉我的裤子,抓起事先准备在桌上的竹尺,一个劲地打我的屁股,打得我又哭又叫疼。母亲却恶狠狠地骂我道:“你这砍脑壳的、你这砍脑壳的死又不死。你把你妈妈的脸、你爸爸的脸都丢尽了。”
好在爹从不看我写的小说,我可以放开胆子写他,写他在敌人的淫威下委曲求全,写他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等等。好在母亲死了,我写她时可以不考虑有损她身为母亲的形象,不然她真的会举着竹尺,边打我,边怒斥道:“你这死又不死的东西,你把你妈妈的脸、你爸爸的脸都丢尽了。”
二一
下面我接着写常德会战。按蒋介石的意图是要在常德地区与日本侵略军决一雌雄,将进犯湖南的日军第十一军彻底消灭掉。蒋介石在湘中和湘西集结了很多军队,但是他的军队指挥官都害怕自己有朝一日变成名存实亡的光杆司令,所以在执行他的旨意上就拖沓不前,就贻误了战机。我手上有几本薄薄的《湖南文史资料》,其中有一本里有几篇回忆文章是写常德会战。他们当然是参加过常德会战的国民党老兵,其中有一个作者名叫张九思,他当时任第六战区长官部参谋处作战参谋,所从事的工作是作战图表绘制,离炮声隆隆的前线少说也有二三十里远,当然就有幸活了下来。顺便说一句,第六战区的司令长官是蒋介石的心腹爱将陈诚。张九思老先生写的这篇文章名叫《我所知道的常德会战》。摘录几节如下:
十月下旬,日军以原驻湘北、鄂西之第40、第13两师团的大部分兵力,首先占领华容、石首、藕池口、弥陀寺等处前沿阵地为掩护,并分别由赣北、荆沙、安庆、芜湖抽调第3、第68、第116师团全部,第34师团大部、第58师团及第39师团的几个联队,独立第17旅团的一部及毒瓦斯队、辎重队、空战队等共约十万余人,于十一月二日开始向我第六战区发动全面攻势,由第11军司令横山勇中将,坐镇观音寺指挥。
第六战区根据敌人的战略部署,将敌主力引入沅江地区作正面抵抗,我主力由西北作轴心攻击,决定把敌人压阻在洞庭湖畔予以歼灭。以第29集团军的第44军三个师部署在安乡与石门地带;第10集团军的第79军三个师和第66集团军的两个师部署在藕池口、宜都以西地区;第26集团军部署在当阳西北;第33集团军则部署在荆门以西地区。同时严令各部对当面之敌作持久抵抗,牵制日军对常德之增援。再以第74军第57师固守常德核心阵地……
十一月十八日,敌各路军种形成了包围常德城郊之势,与我第57师展开了激战……当战况紧急时,重庆统帅部曾电令第六、九两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和薛岳:“常德如果失陷,应由第10军和第74军负完全责任。”九战区薛岳旋令第10军军长方先觉于十一月三十日晨攻占德山,以解常德之围。于是,第10军第3师,在空军配合下,不顾敌军的火力封锁和飞机扫射,钻隙突进,前仆后继,尸横遍野,于三十日晨如期克复了常德东南之重要据点德山。我第3师周庆祥师长率部攻克德山后,还扫荡了沅江南岸的残敌。
然而,疯狂的敌军,继续冒死进犯,向常德猛扑,在100架战斗机、轰炸机的掩护下,重炮齐发,常德全城陷入火海。仅十一月三十日,敌军用飞机21架次投放毒瓦斯,企图削弱我军战斗力。而我守军余程万部在此危困形势下,抱定与城池共存亡之决心,从外围据点之争夺到城内每个屋角之争夺,与敌人开展了白刃肉搏战。真是一寸土地一寸血!……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你在哪里?”第二十九集团军第四十四军第一二五师田师长整天就这么嚷叫,“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田将军的下肢已经瘫痪,没有了任何知觉。那是日本兵打的那一枪射在他的腰椎上,使他大脑神经与下肢终断了联系,就像五十七师与总部终断了联系一样。田将军在猪栏里发着高烧,尽管天寒地冻,地上结了冰,屋檐上吊着尖尖的冰锥,也不晓得冷了。“我要妈妈,我要我妈妈。”田将军哭道,犹如一个可怜巴巴的白痴。
田将军在临死前的半个小时,回光返照了下,那是他最后片刻的清晰。他被炮弹爆炸的声音惊回到残酷的现实中。那一刻我那即将满二十五岁的爹黄抗日正好在,他在拆猪栏,好用猪栏的木柴烧火煮饭——外面捡的木材上结了冰,半天烧不燃。轰隆轰隆轰隆的炮声在他们身前响着,那是炮弹往常德城区飞去。但浓烈的硝烟向他们飘来,是风刮来的。田将军从昏迷中醒了,被有毒的硝烟呛了几口。他看着黄抗日拆撬猪栏,认出了他。
“少尉,你在干什么?”田将军责问拆着猪栏的黄抗日。
黄抗日一惊,以为自己耳朵里出现了错误的信息,愣着不动。
田将军停顿了下,听了听轰隆轰隆的炮声后又说:“少尉,今天是星期几?”
“报告将军,我也不晓得今天是星期几。”他回禀将军道。
“常德城还在五十七师手里?”
“正是,将军。日本人正恼火着呢,都要疯了。”
“打了多少天了?还在打?”
“将军,我也搞不清,但还在打。五十七师的弟兄们很了不起,将军。”
“没有增援部队?”
“好像没有。”
田将军叹口气:“看来,五十七师不会有一个人活着走出战场了。”
“将军,日本人正对着常德城打毒气弹,想用毒气弹毒死五十七师的官兵。”他告诉将军,上下颌骨间充斥着愤慨。“日本人运来了很多颗毒气弹。”
田将军瞥着他:“少尉,五十七师了不起呵。余程万没给黄埔军校的师生丢脸。”他联想到自己,又说:“对了,我们一二五师的官兵也很能打,是吗,少尉?”
“是的,将军。”黄抗日感觉是那么回事地答。
“我不该下撤退命令,我的士兵都是在撤退中丢的命。”田将军说,脸色黯然了。
黄抗日抱着一堆柴离开猪栏屋,再折回猪栏屋时,田将军又开始说胡话了。“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回去看我妈妈。”田将军说,脸色蜡白,目光空洞、迷惑。
黄抗日感到迷糊地瞪着他,田将军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蒋蒋委员长,我我我辜负了您的栽栽栽培啊。”
田将军把矮小的黄抗日看成了瘦长瘦长的蒋委员长。黄抗日满脸羞惭地站稳脚跟,宽扁的大嘴上充满了对将军的怜悯说:“不,你做得很好,安心去吧。”
那天晚上或许是第二天一早,身为一二五师的少将田师长在猪栏屋里安心地去了。
黄抗日跑去向看管他们的日本兵请示。他先对日本兵鞠一躬,这才说:“太君,那个人死在猪栏里了。”他向绷着脸虎视着他的日本兵说:“他是我们的长官,是不是把尸体埋了?”
日本兵皱了下眉头,接着咧了咧嘴,挥挥手,“埋了的干活。”
于是黄抗日和田矮子,一人手中拿一把铲子,走到屋后,将埋着那具女尸的坑扩大,挖深,然后两人把田师长这具庞大的尸体从猪栏屋里抬出来,吃力地走到坑前,将这具沉重的尸体扔进坑里,再把那具被野狗扒出来吃了个干净的女尸残骸踢进去,一起埋了。
战斗还在继续。尽管日本人频繁又频繁地动用了飞机、大炮和能置人于死地的毒气弹,五十七师的官兵仍寸土不让地抗击着侵略军。
五十七师在黄抗日眼里真真了不起。
五十七师在日本人眼里也是真真了不起。
“你们的废物废物,”那个沿途押着他们拉大炮的日军少尉不屑地对黄抗日和田矮子说,“他们的了不起。”为此,这个日军少尉还特意把崇敬的目光投向常德城。
黄抗日马上承认:“我们的废物废物。”
“你们的死了死了的。”日军少尉瞧黄抗日和田矮子不来道。
“是的、是的,太君,我们的没用。”田矮子立即低三下四的样子迎合着这个一脸傲慢的日军军官。
日本人于上午,在飞机、大炮和毒气弹猛烈轰击过后,一度打进了常德城。东门出现了一个缺口,那里的守城官兵都被在他们眼前爆炸的毒气弹毒死了,或者昏迷过去。日本兵拥了进去,哇啦哇啦叫嚷,认为胜利在望了。但很快,日本兵又被迅速赶来的五十七师的另一部分官兵打出了东门。那些官兵让日本兵害怕。他们从西北方向一并拥出,朝日本兵猛扔集束手榴弹,爆炸声在日本兵中间轰响。接着他们喊声震天地冲上去与日本兵刀枪相见,肉搏。他们杀红了眼,大嚷大叫,不要命。日本兵想要命。
日本兵害怕地退出了东门。
常德城仍然在五十七师的官兵手中。
五十七师坚守常德城的第十七天,日本兵再次打进常德城,从东门和西门两头同时打进了常德城,因为两头已被飞机和大炮炸出了两处很大很大的豁口。但仍然被英勇无畏的五十七师官兵打了出来。日本人自己都觉得奇怪,扔了那么多炸弹,打了那么多炮弹和那么多毒气弹,怎么这些官兵就不死的?还那么能拼敢打?
五十七师的官兵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还有一部分就是在常德征的兵,他们于激烈的战斗中和失去弟兄的悲愤中用常德话骂道:“你来啊,老子搞死你。”
或者:“你们这些拐家伙,跑到我们常德来显狠,老子杀死你。”
或者:“老子日你的娘!”
或者:“你们跑到老子屋里杀人,老子要你碎尸万段!”
五十七师的官兵根本就没打算生还,他们在战斗打响前,相互道别说:“来生再见。”
“来生再见呵,兄弟们!”
个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五十七师的兄弟们,战斗起来特别英勇。
日本兵曾经估计最多三天就能攻下常德城,后来估计五天,再后来估计第十天可以拿下并消灭这支损失惨重的五十七师。他们压根儿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常德城居然这么难打,为了减少伤亡,他们运来了毒气弹,对着常德城的守军像放焰火样地打了很多毒气弹。但毒气弹也没能摧毁五十七师的战斗力,反而更加猛烈地还击进攻的日本兵。
日本兵在十七天里,进攻了五十多次,丢掉了四千多日军官兵的性命,还有两千多官兵负伤,可是常德城仍然在五十七师的官兵手里。
五十七师还坚守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又与进攻的日本兵恶战了五次。最后一次恶战是十二月七日下午,那是个晴空万里的下午,那已经是五十七师在常德城区死守的第十九天。这一仗打得很艰苦。日本人对五十七师发起了总攻,飞机、重炮、野炮和迫击炮冲着常德城进行狂轰滥炸,并对国军阵地大打瓦斯毒气弹,致使东西北三处地方被日本兵突破,因为那里已经没一个活人了,守军都战死了,不是被飞机和大炮炸死了,便是被毒气弹熏晕后,被戴着面具的日本兵冲上来,用刺刀捅死了。城内,余下的国军官兵,大多负了伤,有的伤着手,有的伤了腿,还有的肚子或腰被弹片划开了,正在那儿流血。这些挪动不了的重伤员都没打算活了,脸上全凝聚着严肃和视死如归的冷笑。他们躺或坐在地上,向兄弟们要了手榴弹,用布条把三四枚手榴弹捆扎在一起,形成集束手榴弹,把手榴弹盖旋掉,将引信攥在手上,怕日本兵发现便用衣服遮着,边让弟兄们不要管他们了,边与弟兄们诀别说:“你们快走,不要管我,来生再见。”
只等着日本兵哇哇叫着拥上来,他们忙拉掉引信,只听见一声巨响,立即炸翻了几个日本兵,血肉飞上了天,真的就只能来生再见了。
双方在城内进行射击,彼此寸土必争,你死我活,没有子弹了,便面对面地肉搏,只听见惨叫声、骂娘声频繁传来,日本兵的,国军官兵的。这一仗从下午四点半进行到傍晚七点半,打了整整三个小时,天已经黑了,最后变成了乱砍乱杀。
双方伤亡都很大。
日本兵仍没拿下常德城,退了,带着众多的伤员回到原地休息。
五十七师没剩下多少官兵,师长余程万把剩下的官兵召集起来,清点人数,六千多官兵只剩了三百多人。打了十九天,子弹几乎打光了,手榴弹一颗也没有了,粮食也吃光了。余程万师长作出了突围的决定,对官兵们说:“蒋委员长命令我们守三天,我们守了十九天,可增援部队被日军阻拦在外面了。弟兄们,今夜杀出去。”
他们选择的是凌晨四点钟,这个时候日本兵大多还在梦中,五十七师里活着的三百多官兵突围了。他们在余程万师长指挥下,杀开了一条血路。
一二五师的俘虏们在凌晨四点钟时被密集的枪声惊醒。枪声从他们屋前掠过,朝屋后消失了。黄抗日醒了,一颗头枕在他腿上的田矮子也醒了。田矮子伸个懒腰,吃惊地揉揉眼睛说:“怎么回事啊?”
黄抗日把田矮子的头推开,这是后者把他的腿都睡麻了。他生气道:“我的腿又不是枕头,你把我的腿做枕头吗?”
田矮子对黄抗日嘻开嘴巴大笑,“我也不晓得头怎么就枕到了你腿上。”
枪声还在响,但稀稀拉拉的了。黄抗日根据枪起判断说:“五十七师撤退了。”
“你怎么晓得?”田矮子说,“五十七师是铁打的部队,绝不会撤退。”
“枪声是从前面来的,然后向我们后面而去,”黄抗日说,“我是从枪声判断出来的。”
“假如不是呢?”田矮子不相信英勇无畏的五十七师会弃城而逃。
“假如不是我也没办法,”黄抗日说,“五十七师再是铁打的,也要吃饭、休息,还要有枪炮子弹。他们被日军围了这么多天,子弹打光了怎么办?难道坐在地上等日本兵来枪杀他们?”他起身,活动着他的两脚。
江苏人判断说:“你说得对,五十七师的弟兄们突围了。”
张排长也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枪声由近至远,这是一路杀去。”
和尚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天亮了,先是麻麻天,接着就大亮了。天空阴惨惨的。一早,日本人打开了门,叫他们一一出来。日本人发锄头和铲子给他们,让他们排着队向常德城区走去。日本兵对他们说:“你们的,统统地开路开路。”
冷冽的西北风吹打着俘虏们的脸,使他们觉得寒风刺骨。沿途是一具具尸体,弟兄们的尸体。他们有的是在搬运炮弹中被日本兵打死的,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冻死的,还有的是患了疯病,在日本兵面前唱歌跳舞,被日本人拉出去枪毙的。还有一些尸体是五十七师官兵的。他们于凌晨四点钟从此处突围,沿途留下了一些尸体。
黄抗日看见了马得志的尸体。尸体还躺在那儿,但已不是从脸上认出的马得志,而是从衣服上认出来的。尸体的脸已被秃鹫或乌鸦吃掉了,剩下的是一具骷髅头。乌鸦或秃鹫还啄掉了尸体的脖颈肉,只剩下了一根颈椎骨。黄抗日走上去,把这具尸体拖到日本人指定的地方,那儿已堆了几十具国军官兵的尸体。
日本人对着尸体浇了很多汽油,点着一个草把,扔到尸体上。于是火光冲天,尸体在汽油的燃烧下也燃烧了,首先是衣服燃烧,接着尸体的脂肪也着火了,哔哔剥剥直响,那是皮肉炸开的响声,脂肪化成油,流到火上,于是火就熊熊燃烧不息。
二○○三年,我和爹在常德街上散步,十月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街上,有歌曲声从这家店铺那家商店的音响里飘出来,好不热闹、祥和。爹告诉我说:“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那天,我和一二五师的其他活着的弟兄,被日本兵押着来打扫战场,当时常德城里已没一个活人,见到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大多是国军弟兄们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掩埋。还有不少日本人的尸体,他们于攻进常德城时,被国军弟兄们打死的。有的地方横七竖八地躺着多具尸体,有的地方尸体成堆,结了冰,冻在一起,拉都拉不开。”
我八十五岁的爹,朝前走了两步,伤痛着表情补了句:“惨不忍睹呵。”
我听爹用了“惨不忍睹”一词,就想象着爹说的话,心里就有一股悲壮的东西,边问:“爸,尸体是怎么处理的?都埋了吗?”
“埋?那么多尸体,怎么埋?那要埋多长时间?”爹问我,“都是拖到一起码成一堆堆地烧了。烧了一天一夜。”
常德城已成了一片废墟,没有一幢房子没有塌圮,遍地都是被炸弹、炮弹炸出的坑,遍地都是破砖瓦砾和一具具尸体。尸体除了五十七师官兵的外,还有不少日本兵的——他们先后有十一次攻入城区,又十一次被五十七师的官兵杀出去,于是丢下了上千具尸体;还有老百姓的尸体,他们有的是主动留下来,为坚守常德城的国军官兵烧水做饭;有的是没来得及逃跑,日本人就围住了常德城,他们不是死在炸弹和炮弹下,就是死在日本人的毒气弹下。黄抗日看见一具儿童尸体,大概只有六岁,看上去是个女孩,头上扎了朵红花。但这具女孩的尸体只有半边,另外半边左近都不见。他想一定是被炸弹炸飞了。女孩旁还有一具母亲的尸体,那也是被炸弹炸死的,胸脯上已没了乳房,炸出了一个大洞,一边的排肋骨都不见了,另外一边的排肋骨也全部碎了。
日本人让一二五师的俘虏将一具具尸体拖到一起,码成一堆一堆,结果码成了一百多堆。有的尸体堆码得比一栋屋子都宽大。想想吧,光是五十七师官兵的尸体就有六千多具,还有众多老百姓的尸体。日本人让俘虏们在这一堆堆尸体上浇汽油或煤油或食用油,点着火,于是一堆堆尸体燃烧起来,火光冲天。日本人也焚烧自己官兵的尸体,他们不让国军俘虏们碰他们官兵的尸体,他们拿着刀,把战死在常德城内的日本军人的耳朵一一割下来,再翻开衣服口袋,口袋上写着姓名、籍贯,一一登记,好把死者的耳朵和遗物送回日本,赠给亲人。他们把自己人的尸体抬到一起,也码成堆、浇上油,焚烧。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这天,常德城成了焚尸炉,火光熊熊,臭气冲天。
二二
张九思在他那篇《我所知道的常德会战》中继续写道:
当常德外围敌我战斗进入拉锯态势之际,常德城内的日军就成了孤军。敌人企图由沅江用100只木船和数十只汽艇载援军和弹药增援常德,但均被我外围部队俘获。空投敌机五次飞来,也被我第14航空大队在空中击毁。与此同时,我第10军周庆祥师、孙明瑾师在地面经过激烈争夺,再克德山,拱卫了常德南大门,堵死了敌军南退的后路。这时第3师与第57师余部猛攻常德城,日军第13师团长赤鹿里中将被打死,敌顿时全线动摇……我军于十二月八日收复了常德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特电嘉奖,并奖给余程万师20万元,周庆祥师10万元。
十二月八日,战斗又打响了,枪炮声隆隆,四面八方都是国军官兵。一下子来了众多的国军弟兄们。他们是迟来的春天,但他们到底还是攻上来了,有好几个师。
日军第13师团长赤鹿里中将,以为自己受日本天皇庇佑,是打不死的,举着望远镜,站在一处屋顶上指挥日军打猛攻的中国军队,一颗子弹飞来,打中了他的心脏,他晃了下,望远镜从他手上掉下来,人栽在地上。日本兵见指挥官都中弹倒下了,便无心恋战。他们太疲劳了,觉得常德城已没什么东西可守了——这里已是一片废墟兼焚尸炉,日本人不会为焚尸炉进一步丢掉性命。
他们护卫着赤鹿里中将的尸体,退出常德城,朝北边撤边打。
十二月八日下午,国军官兵收复了失地——常德城。
日本人没有顾上一二五师的俘虏就于匆忙中跑了。
一二五师的俘虏一早被押到成了废墟的常德城里干着脏活,他们饿着肚子,咬着牙,焚烧着一堆堆尸体。还有一些尸体散布在各处,砖瓦、房梁或炸断的大树下。他们把那些业已发臭的尸体拖出来,费力地抬起,扔到火堆上烧。他们干得很卖力。有几个干得不卖力的,被日本兵枪杀了。那几个俘虏都病了,发着高烧,体虚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根本没劲抬那一具具冻硬了的尸体。但日本人不管这些,见他们干活有气无力,便把枪栓一扳,砰,结果了他们悲惨的一生,并命令其他俘虏立即将温热的尸体扔到火堆上去。
有一个俘虏与被日本兵开枪射杀的俘虏是同乡,他知道老乡病了,并不是偷懒,见日本兵随意一枪打死了他的同乡,便愤怒地瞪了眼日本兵。那日本兵见他敢愤怒,对他也开了一枪,那弟兄倒在地上,并没死,口里吐着血,睁着两只眼睛,目光既可怜,又委屈。
面对日本兵随意杀人的暴行,他们敢怒不敢言,因为那日本兵又拉响了枪栓,枪口对着他们,而那日本兵的一旁,站着众多日本兵。他们站在那儿抽烟、说话,边监视他们干活。那兄弟还没死,日本兵射出的子弹只是打中了他的肺部,但日本兵命令黄抗日和龙营长将后者扔到火堆上烧。黄抗日遵命地走去抬,实在不忍心将活人抛到火堆上去。
“太君,他还活着。”黄抗日向日本兵报告。
日本兵把枪端起来,对着他的脸。黄抗日脸都白了,想自己完了。
龙营长见状,忙对黄抗日说:“快点,你——”
黄抗日反应过来,狠着心,与龙营长一起,把那个将死的弟兄抬起,那弟兄知道他俩在日本兵的淫威下,要把自己扔到火堆上,苍白着脸吐了一句话:“来生再见。”
黄抗日抬着头,那弟兄口吐“来生再见”时,嘴里冒着血泡。他松了手,那弟兄的头落到地上,砸得地砰的一声。龙营长说:“抬好,日本兵的枪对着你的后脑勺,快点啊。”
黄抗日再次抬起那颗头,那张脸对他一笑,笑容里有血从嘴边流出来。他悲痛着说“兄弟,对不起了”,便和龙营长一起,把那弟兄扔到了火堆上。
那弟兄在火堆上发出几声惨叫,滚下来,还愤怒着站起身,向日本兵扑去,但没走几步便倒下了。日本兵对着他的头补了一枪,一颗子弹打进了那兄弟的额头。那兄弟的瞳孔放大了,眼眸上残留着仇恨。
日本兵用枪指着龙营长和黄抗日,他们再次把那兄弟抬起来,扔到火堆上,火在这具刚刚扔上去的人体上迅速燃烧。黄抗日喃喃道:“别怪我们,兄弟,别怪我们。”
龙营长一声冷笑,走开,低着头去将一具压在屋梁下的尸体往外拖。他抓着那具尸体的一条腿,拖了几下,没动。他听见咔嚓一声响,那是尸体的骨头被他拉断了。他见这个一身邋遢和矮小的少尉还站在那儿发愣,发火道:“快过来帮忙。”
黄抗日傻傻地看着那具刚才还活着的,此刻却在燃烧的尸体。
“你想死啦?”龙营长吼他说,“日本人看着你呢。”
田矮子走过来,推了他一把。黄抗日反应过来了,忙与田矮子一并走上去帮龙营长搬尸体。黄抗日和田矮子花了一些力气把屋梁揎开,龙营长将尸体拖了出来。这是一具很长的尸体,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肩章上有两朵花,是个中校团长。他不是被子弹打死的,而是被炮弹炸死的,他只有大半边身体,另外半边身体不翼而飞飞飞了。
他们也把尸体扔到了火堆上。
黄抗日仍不舒服,神思恍惚地咧着嘴傻站着。他倒不是为这具尸体,仍是为刚才活着的那个被他和龙营长扔上去烧的弟兄。在他和龙营长抬起那弟兄时,那弟兄说的那句话,仍在他耳畔回荡,仿佛那句话与嘴里冒出的血泡,通过他的耳朵和眼睛认可,灌进了他的脑海,永远驻留在他脑海里了似的。田矮子对他说:“我们都要死的。等日本人觉得我们没用了,就会把我们一一打死,他们连妇女儿、童都杀,何况我们这些大男人。”
和尚和江苏人也在抬尸体,他每将一具尸体扔上火堆,都要说一声“阿弥陀佛”,田矮子问和尚:“他们能进极乐世界吗,和尚?”
和尚说:“能进,阿弥陀佛会接受他们,因为他们是为国捐躯。”
田矮子问:“我呢?我可以进极乐世界吗,和尚?”
和尚说:“你也可以进,只要你念叨阿弥陀佛,你死时阿弥陀佛就会接你。”
田矮子立即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黄抗日很是绝望,想自己若是死在这里,尸体也会像这样烧掉,那桂花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想到自己不是在战斗中战死,而是身为俘虏被日本兵像杀鸡杀鸭一样杀死,就觉得这太划不来、太窝囊了。一个日本军官走过来,站到他身后,手里握着王八盒子,这吓得他捡起一只国军兄弟的手臂,扔到火堆上。他转身对日本军官傻笑,露出一口不整齐的黄牙。日本军官拧了拧眉头,走开了。黄抗日他们继续在众日本兵凶恶的监视下,烧着尸体,当时国军第十军的官兵还没杀来,日军赤鹿里中将还没被打死,还在那边阴着脸,祭祀着被国军第五十七师官兵打死的日军官兵。
田矮子说得不错,假如日本人有足够的时间,他们就会将一二五师的俘虏一一杀害,以免他们日后又成为抵抗者。日本人不过是把他们做苦力和清洁工用,让他们先打扫战场,然后再叫他们挖一个坑,好把这些俘虏集体射杀在坑里。这样就免得他们把粮食和精力分散到俘虏们身上。但他们的如意算盘出现了时间差,计划还只进行到一半,国军第十军第三师的官兵,率先冲了上来。他们先是对着常德城区一通炮轰,接着吹响了冲锋号,一大群骁勇的官兵杀了进来。日本兵是最听上峰命令的,赤鹿里指挥官死了,就没人再恋战,也来不及收拾一二五师的俘虏们,匆匆逃走了。
日本人在撤走前,转身对俘虏们开枪,但黄抗日、龙营长、孔老二、江苏人、和尚、张排长及田矮子等官兵久经沙场,晓得日本人会出此毒招,在第十军向常德城发起炮轰时,马上作鸟状散开并隐藏起来,有几个没隐藏好的当然被撤走的日本兵开枪打死了。
枪声持续了两个小时便平息了。
黄抗日和田矮子躲在一处塌圮的墙角,待枪声远去和消失后,两人感到很幸福了地走了出来。他们一走出坍塌的屋角,迎面遇上了端着枪指着他们的国军第三师的士兵。
“自己人、自己人,”田矮子嘻开大嘴说,“我们是兄弟。”
三个国军第三师的士兵绷着脸,一点也不把他们当兄弟看。其中一个士兵十分瞧不起地用长沙话吼道:“谁和你是自己人?走走走。”
黄抗日没想到自己还会活着,看着弟兄们,咧开宽嘴傻笑。
那个凶凶地冲他们吼叫的长沙兵,用枪指着黄抗日的脸,“你傻笑什么?”
黄抗日仍然高兴地傻笑着。
“你再笑,毙了你。”那士兵凶道。
黄抗日把脸上的傻笑收成一把伞,呆呆地瞪着这几个士兵。他觉得奇怪,怎么他们不让他笑呢?他是看见自己的弟兄雄赳赳地站在他面前才高兴地笑啊。
“班长,把他们带到连长那里去,让连长发落他们。”一个士兵对吼黄抗日的长沙兵说。
黄抗日偏着他的脏脸,瞧着尖声吼他的一脸骄气的班长。班长十八九岁,长一张白净的鸭蛋脸。黄抗日想,这不是做梦吧?他揪了下头发,痛,又用力掐一下手腕,痛。他觉得自己真幸运,又对班长笑。
班长厉声说:“谁跟你嬉皮笑脸?走。”
黄抗日和田矮子被带到一个帽子歪戴着的连长面前,连长又把他们带到一个身材瘦高长相英俊的团长那儿。那儿聚集着一二五师的全体俘虏。他们正相互抱头痛哭,那是欢呼他们得救了。“呜呜呜呜,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我们总算还活着,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我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呜呜呜呜……”
一二五师的俘虏们高兴地庆祝着,且为此放声痛哭。
他们边使劲哭泣,呜呜呜呜,边努力地骂着,叫着,高兴着。
黄抗日见可以哭了,激动起来,急忙放声大哭,边捶胸顿足。他要把这些天压抑在心里的害怕、苦恼、憋屈和对家乡、母亲和桂花的思念都哭出来。“哎哟咧,呜呜呜呜……”他张大着嘴,努力痛哭,想把身上的晦气和废水化作眼泪流个干净。“呜呜呜呜……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呜呜呜呜我真的以为我死了,呜呜呜呜……”
一二五师的官兵们渐渐停止了哭泣,而是看着哭得肆无忌惮的黄抗日一个人猛哭。
第十军的官兵也看着他不要脸地猛哭。
黄抗日抱着田矮子哭。因为在他痛哭流涕的时候,田矮子出于好心搡扶他。他就索性搂着田矮子哭,这让田矮子在众目睽睽下感到很丢脸。田矮子用力推开他说:“算了,算算算了,别别别哭了,大家都看着你哭呢。”
黄抗日可不想放过痛哭的大好机会。他太委屈、太压抑了。他一转身又抱着和尚,边大哭大叫道:“我要哭,我要哭,我就是要哭,呜呜呜呜……”
“别哭了,”和尚道,温和地拍拍黄抗日的肩膀,“别人都看着你哭。”
龙营长见哭得那么欢快的黄抗日迟迟不肯住嘴,忙走上来踹了他屁股一脚。就只你一个人还在哭,”龙营长也感到屈辱,但他讨厌黄抗日哇哇大哭,“闭嘴!”
黄抗日被龙营长踢得一个趔趄,因收不住脚又把田矮子撞了个踉跄,田矮子情急之下愤怒地把他一推,这反而让他站稳了脚跟。黄抗日停止了哭泣,抬起他那张肮脏不堪、眼泪鼻涕横流的脸,愕然地眼泪汪汪地瞅着站在他一旁冷笑的龙营长。“谁踢我的屁股?”
“老子。”龙营长大声承认说。
黄抗日说:“你已经踢了我两次屁股了。”
“你哭得太不像人了,像猫叫。”
黄抗日抹了把脸上的怒火:“我跟你说,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龙营长吼道:“我警告你,你还哭我还踢。”
黄抗日攥紧拳头:“你不要因为你个子大,就欺负人。”
龙营长蔑视他道:“欺负你又怎么样?”
田矮子把黄抗日拉开了:“算了,你以为你是谁?他是少校,你算什么东西?”
黄抗日一愣,是啊,他算什么东西?一个被日军俘虏过的国军一二五师的少尉排长。他看眼龙营长,看眼周围的衣着破烂的官兵——他们都是从日军手中死里逃生的战俘,而他们的一旁是第十军的官兵。
第十军第三师三团团长姓陈,是名英俊的年轻人,身材魁梧,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蓄着稀稀散散的山羊胡子,为的是让他那张英俊的脸蛋显老些,因为他太年轻了;脚上一双皮鞋;腰上别一把手枪,英姿勃勃的。他二十八岁,福建人,南京中央军校毕业的,参加过长沙第二次、第三次会战。在长沙第三次大会战中,他那个营坚守在长沙县青山铺的山头上,狠揍了进犯长沙的日军,打死了三百多日本兵,为此他受到嘉奖,升了团长。年轻轻的就是团长了,脸上自然有一股锐不可挡的冲劲。“你们的长官是谁?”他待一二五师的五十多名官兵安静下来后,用大家勉强能听懂的福建话问。
龙营长抢着回答陈团长:“报告长官,我们师长死了。”
年轻英俊的团长皱了皱眉头,“师参谋长呢?”
“报告长官,师参谋长也死了,”龙营长回答,“都为国捐躯了。”
陈团长把尖利的目光放到龙营长脸上,“长官都为国捐躯了,你怎么还活着?”
龙营长的脸刷地红了,“报告长官,”他硬着脖子回答,“当时我们坚守在安乡,全团打得只剩了三个人,与师长、师参谋长不在一起。”
陈团长的目光在龙营长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他一一打量,目光落到黄抗日脸上时,他皱起了眉头,他刚才一直盯着这个人哭,只有这个人哭声最大、最狠、最没节制。这会儿他开口问:“兄弟,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哭?”
黄抗日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给陈团长,“报告长官,因为我还活着。”
“为活着哭脸?”陈团长冷冷一笑,“好啊,你是打算回家还是留下打日本鬼子?”
黄抗日一听团长这么说,以为自己马上能见到桂花了,立即激动地问:“长官,真的可以回家了?”
陈团长拧紧眉头,思考着什么,不语。一旁的田矮子大声道:“长官,我们要为一二五师战死的兄弟们报仇,谁回家就以逃兵论处,马上枪决。”
英俊的团长又拧了拧眉头,他吃了口西北风。“你们中,谁的军衔最大?”
一二五师尚活着的官兵里,只有龙营长的军衔最高,是少校。其次是和尚,他是上尉。另外便是孔老二,他是中尉副连长。再就是两名少尉,一名少尉是江苏人刘排长;另一名少尉是浓眉大眼的张排长,说一口衡阳话。这家伙身体棒极了,虽然患了重感冒,眼睛烧得通红,但一直坚持着干日军安排下的重体力活,竟然没倒下。
龙营长向陈团长报告说:“长官,我是一二五师三团三营少校营长。”
陈团长捋了把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你是营长?”
龙营长立正回答:“是,长官。”
陈团长发布命令说:“很好。是军官都站到少校一边,士兵站到那一边。”
黄抗日脑袋是晕的,活着,又被兄弟部队救了,这让他感激得犯晕,就没挪窝。田矮子知道他当过排长,把他推出士兵队列,让他站到了龙营长身后。他肩上的肩章早被他撕掉,所以年轻的团长就瞅着个头矮小长相滑稽的人问:“你是什么军衔?”
“报告长官,少尉排长。”黄抗日回答。
“大声点,”龙营长冲他命令说,“像个军人样,莫丢我们一二五师的脸!”
黄抗日立即站直身体,大声道:“少尉,长官。”
陈团长觉得这矮个子刚才哭巴巴的样子很有趣,便故意又问一句:“什么尉?”
“少尉,长官。”黄抗日昂着头说。
“立正。”陈团长突然对黄抗日发出严厉的命令。
黄抗日慌忙做出立正姿势,表情严肃地看着陈团长。
陈团长思索地瞪着这个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的矮子,想是不是毙了他,达到整肃军纪、让俘虏们明白战场上宁死也不可屈服的目的,便问:“你刚才说想回家?”
黄抗日不晓得英俊的团长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这个时候如果回答是”,是肯定要倒霉的,因为他从年轻、好胜的团长脸上看到了杀气!“报告长官,我没说。”
“你没说?”陈团长继续盯着他,“你不是问了吗?那就是你要回家,是不是?”
黄抗日懂了,团长很讨厌他刚才问的那句傻话,他知道该怎么做,忙一个军礼敬给团长:“报告长官,我不回家,我要为阵亡的王团长和田将军报仇!”
陈团长“唔”了声,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
和尚小声对黄抗日嘀咕:“你回答得好,救了自己的命。好险。”
黄抗日见陈团长不望他了,这才回答和尚:“我刚才在长官脸上看到了杀字。”
一二五师在三天前还有八十名官兵,但三天下来,只剩了五十三名。日本兵撤退时杀害了十几名;国军自己的炮火于攻城时又炸死了几名。年轻的团长收容了一二五师的官兵,将其编成一个连,将龙营长降职使用为连长,理由很简单,却让龙营长心服口服。
陈团长在一二五师的官兵面前踱了两圈,西北风吹打着他们的脸庞,陈团长不理这些,站住说:“这样吧。你们现在是我的一个连,你当连长。”他盯一眼龙营长:懂吗,少校?”
“懂了。”少校回答。
“等你立了功,我会让你当营长。现在你只是我的连长。”陈团长强调。
“遵命,长官。”龙连长回答。
“你当副连长。”陈团长指着满脸胡子、因而气度不凡的孔老二说。
“遵命,长官。”孔老二用很浓的山东话回答,一挺胸,向年轻的团长敬了个军礼。
“你当一排排长。”陈团长指着江苏人说。
“遵命,长官。”江苏人也挺胸向团长敬了个军礼。
陈团长指着张排长,见张排长身材高大,就欣赏的样子说:“你当二排长。”
张排长也一个军礼敬给团长道:“遵命,长官。”
团长很满意张排长所敬的军礼,看着黄抗日皱了眉头,指着黄抗日说:“就凭你刚才回答的那句话,我让你当三排排长。”
黄抗日没想到还会让他当排长,他感到自己刚才的表现太令弟兄们失望了。他慌忙向英俊的团长敬个军礼:“遵遵遵命,长长官。”
陈团长对他于感激中结结巴巴和慌慌张张的神态皱了下英俊的眉头。
“报告团长,他不能当排长,”龙连长说,“我的排长要不怕死,敢带领士兵敢拼敢打,不然士兵都会成为怕死鬼,长官。”
“为什么这么说?”陈团长问龙连长,“你说?”
“他当排长,他的那个排就没有战斗力,”龙连长讲他对黄抗日的看法,“在安乡打日本鬼子时,他吓得尿都屙湿了裤裆。”
年轻好胜的团长容不得他的士兵尿湿裤子,他的士兵都应是勇士,立即说:“枪毙他。”
黄抗日见陈团长脸上又呈现了杀气,脸色顿时苍白。
龙连长说:“可以让他当炊事班长。”
“不,卫兵,给我拉出去枪毙。”陈团长绷着英俊的面孔命令卫兵说。
两个武高武大的卫兵迅速走上来,四只有力的大手逮住了黄抗日那两只瘦瘦的胳膊。死里逃生的黄抗日又一次吓得魂都没了,他没想到他会被自己的军队枪毙!他绝望地瞪着龙连长,嗫嚅着说:“你好久看见我屙湿了裤子?你胡说,你是想害死我。”
“我想害死你?好笑。”
“我好久屙湿过裤子?”黄抗日问。
“你说什么?”陈团长见这家伙一脸叫屈的样子就厉声问,“你有什么遗言?”
黄抗日被两个卫兵的四只粗壮的大手压着胳膊,且把他的胳膊扭到了背后,身体被压成虾状,感觉就很不舒服。他扭过自己那张沾满污垢的脸来,看见陈团长板着英俊的面孔,晓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什么话。他对英俊和自信的团长说:“长长官,我参加过长沙一、二、三次会战,我打死过日本鬼子。”
和尚走前一步,“报告长官,黄排长参加过长沙一、二、三次会战,打死过日本鬼子。”
“他打死过日本鬼子?”满脸骄横的团长问和尚。
和尚一脸正色地回答:“报告长官,黄排长打死过日本鬼子。”
陈团长斜睨着黄抗日,问和尚:“你亲眼看见了?”
和尚回答:“报告长官,如果他没打死过日本鬼子,在一二五师是当不了排长的。”
陈团长望着和尚,和尚立即说:“我和江苏人是在河南收编进一二五师的,我们团长曾说,没上过军校的士兵,在一二五师想得到提拔,就得多杀死日本鬼子。一二五师的军官都打死过日本鬼子。”
“是的,长官,”龙连长说,“一二五师的军官都打死过日本鬼子。”
“那就留下你的命,”陈团长傲慢地说,“我们团的弟兄没一个怕死的,个个都敢把命豁出去,谁怕死本团长就枪毙谁!”
两个卫兵松开手,严肃着脸退开了。
黄抗日又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命,心里对和尚存着感激。陈团长似乎这才注意到和尚,便望着和尚,见和尚一脸和善却也一脸倔强,就问:“你在一二五师是何军职?”
和尚回答:“报告长官,鄙人是一二五师一团一营三连连长。”
陈团长见和尚对他毫无惧色,脸上便有点不悦:“报你的姓名来。”
和尚回答:“报告长官,鄙人姓马。”
“现在,你是我一营四连三排排长。听着,你们都是有罪的士兵,”陈团长用没几人能听清的福建口音宣布说,“你们不顾国军军人和委员长的脸面,竟向日本鬼子投降,按说都该枪毙。但本团长给你们立功赎罪的机会,给本长官狠狠地打日本鬼子,明白吗?”
一二五师的残余官兵只听清了“明白”两个字,立即回答:“明白。”
他们在常德待了一个多星期。他们在常德城外挖了三个很大的坑,把烧成残骸的五十七师官兵的尸体及老百姓的尸体统统扔进那三个坑,并分别在三个坑上立了碑,碑上刻着七个字:五十七师官兵冢。
干完这一切,常德便下起了大雪。一个上午过去,这座废墟便披上了新装,雪白雪白的。逃出城的老百姓,得知常德城回到了国军官兵手中,陆续回来了不少。他们一见自己的家变成了废墟,便蹲在地上痛哭。国军官兵们便帮着老百姓搭建房屋。接着,黄抗日所在的第十军第三师奉命撤离常德,退守长沙。一路上,降职为炊事班长的黄抗日和田矮子,一人挑着一口大铁锅和柴米油盐,叮叮当当地走在这支队伍的最后面。
“班长,我们还活着,”田矮子说,高兴的样子,“在当日本人的俘虏时,看见日本人今天枪杀一个,明天又枪杀一个,总想什么时候子弹会射进我的脑袋。没想到我们还活着!”
黄抗日挑着铁锅跟在大部队后面疾步,走得大汗淋漓的,边说:“我也没想到。”田矮子说:“我田国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黄抗日答:“不死,就是万幸。”
田矮子嘿嘿嘿笑道:“没想到我们的命比田将军还硬。”
二三
一九四四年十月中旬的一天月夜,我爹黄抗日再次被俘。这一次不是日本人俘虏他,而是被湘南游击队俘获了。此时他的身份不是国军少尉,而是与日本人为伍的“先和军”班长,成了我们通常称呼的伪军。“先和军”的前身是驻守衡阳、英勇杀敌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军长是著名的方先觉中将。之所以取名叫“先和军”是取了方先觉将军名字中的“先”字。这是真的,绝非我杜撰。
日本人于一九四四年在太平洋战场上连连失利后,在中国反倒变得很疯狂,日军调动了大量兵力,志在打通粤汉铁路,好使南北运输畅通。
日本人自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发动卢沟桥事变起,对中华大地发动了全面战争,企图吞没整个中国。但至一九四四年八月前,湖南境内的大片土地一直在中国军队手中。此前日本侵略军曾三次进犯长沙,都被国军驻湘军队打败。日军很讨厌湖南,前后三次打长沙三次都败北,这让日军感觉十分耻辱。中国那么多城市都被他们打下了,唯独长沙,让他们每次进攻都吃足了苦头。日军自己都吃惊,怎么每次进攻都会遇到如此强劲的抵抗和阻击!尤其是第三次进攻长沙,日军组织了那么多能征善战的部队,志在一举拿下长沙。那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二年一月。日军打得很苦,行进中被中国军队分割包围,大有被中国军队全部吃掉之势。据当时的《湘声报》报道,日军从鄂南、鄂西、鄂北和河南、山西等地,集中了中岛第三师团、神田第四师团、有木第四十师团和第六师团,会同驻守在岳阳的大部分兵力,十万余众,向长沙猛扑,但仍以失败而告终。
日军于一九四四年五月调集了六个师团的兵力,并做了周密部署,分兵三路,再次向长沙扑来。一路由鄂南崇阳、通城指向平江、浏阳一带;一路自临湘、岳阳直扑长沙;一路由鄂西石首、藕池口直逼滨湖各县。其中以临湘、岳阳一路为主力,而以鄂南、鄂西两路为左右两翼,配合其主力作战。日军六个师团,一路烧杀抢掠,实行“三光政策”,直捣长沙。
长沙西郊守军国军第四军军长张德能将军指挥失误,长沙失陷了。
日军占领长沙后,直逼衡阳。当时衡阳的守军就是爹所在的第十军,军长乃方先觉先生。衡阳只有一个军,而日军则是三个师团,分兵三路攻打衡阳。日军必须打下衡阳,衡阳在粤汉铁路线上,还是通向广西的要道。当时衡阳是湖南的第二大城市,有三十多万人口。衡阳告急,方先觉向蒋委员长和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分别发了十封电报。
蒋介石委员长和湖南省主席兼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分别致电方先觉,让他务必率部死守七天,七天后,援军必定赶来。第十军不但守了七天,而且守了四十七天,是七天的六倍还多,最后因弹尽粮绝,方先觉将军指示全体官兵向日军投降。
于是我爹成了“先和军”的一员,在一处名叫槐树店的村子被游击队捉拿了。
湘南游击队的来历是这样的,井冈山的中央红军于一九三四年长征路经湘南进入广西时,留下了一些伤病员,而这些伤病员痊愈后,延安是去不成了,回家又怕遭到杀害,便相互联系,搞地下活动,成立了一支游击队。这支游击队在湘、粤、赣边界活动,日益壮大,到一九四四年便扩大为湘南支队,下属四个独立大队和十几个中队,因此白水县也有了一支共产党的地下武装白水中队。我爹就是被白水中队队长俘获的。
队长姓杨,长一张马脸,生一双鱼泡眼睛,但这双鱼泡眼睛的目光并不混浊,相反,十分锐利,看人能入木四分,比入木三分还多一分。
爹被抓时感到很没劲儿,因为他是在拉肚子的状态下被俘的。他与江苏人、和尚一起逃出来时,他的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田矮子。他们在一处农舍前,挖出很多红薯,他吃了很多红薯,和尚和江苏人也吃了很多红薯,田矮子比他们吃得更多,但和尚、江苏人和田矮子都没事。爹却感到问题严重,肚子咕咕咕叫,极不舒服。在两个小时内爹拉了三次稀。一蹲下就搞脚手不赢,打飙枪一样哔哔剥剥地射出众多粪水。这让和尚和江苏人茫然,让田矮子捂着嘴巴大笑。爹第四次急急忙忙奔入树林,刚哔哔剥剥屙出一些东西,一个黑脸大汉冲上来,一支黑森森的枪管对着我爹那张年轻、灰白、疲倦且眼眶浮肿的脸。
“动一下就打死你。”这个人说。这个人就是杨队长。
爹吓得肛门紧缩,再也没有拉稀了。日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便闭,拉不出大便,大概就是由于这一吓所致。
“搂起你的裤子。”杨队长黑着马脸说。
爹屁股也不敢揩,搂起裤子,瞅着这张模糊不清的脸,同时感到屁股很不舒服。
这是晚上,大约十点多钟。这是十月里很难得的一个月夜,月亮椭圆形,黄亮亮地悬在蓝幽幽的天空。月光洒落在大地上。夜色中,有猫头鹰的叫声,叫声从树梢上传来。
“跟我走,老实点。”杨队长小声说,用枪抵着我爹的腰。
另外几个游击队员用枪抵着和尚、江苏人和田矮子的脑袋,田矮子吓得动也不动。身着伪军服的和尚和江苏人却笑,他们一点也不在乎游击队手中的枪。田矮子瞅着只比他大三岁的我爹,恐惧地大叫道:“爹、爹、爹。”
杨队长瞪着我爹,爹慌忙解释:“他是个傻子,在打日本人时脑袋出了问题。”
那几名游击队员听田矮子这么叫嚷,又听我爹如此解释,和尚也说田矮子是傻子,这才把抵着田矮子的枪拿开。田矮子迅速跑到我爹一旁,箍着我爹的胳膊,害怕得身体筛糠样抖着。他看不得枪,也害怕黑脸大汉。在他那被魔鬼占据的大脑里,黑脸大汉都是魔鬼。
“走这边,走这边。”杨队长命令说。
爹和江苏人、和尚跟着他们走进一旁的树林,再往前走,穿过一片农田,走进了更大的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很多人,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在低声说话。他们见杨队长押着四个着伪军服的人回来,便好奇地瞪着四个伪军俘虏。
“队长,一出手就抓了俘虏,好啊。”一个游击队员说。
他们是另外一批抵抗者。他们不跟日本军队正面作战。他们今天剪掉一根电话线,明天撬掉一根铁轨,后天向检查线路的日本兵打上几枪,干掉一两个日本兵,或者向日本兵驻守的堡垒扔一颗手榴弹就跑。他们把日本人弄得大为光火。他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抵抗者。
身为共产党员的杨队长没有摆出审判犯人的架势,他是个纯粹的农民,脚上还沾着牛粪,故不懂这一套。他对我爹和江苏人、和尚虎着马脸说:“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国民党军队……”爹回答。
“日本侵略军是那样杀害我们的同胞,你们还向日本鬼子投降?我真要一枪打碎你的脑袋!你对得起死去的同胞吗?”杨队长直视着我爹。
“是对不起死去的弟兄,长官。”爹哆哆嗦嗦地说。
“谁是你的长官?莫跟老子来汉奸那一套,”杨队长厉声说,“我们是游击队。”
“游击队长官。”
“游击队只叫同志,”杨队长听出我爹说话的口音是本地人,脸色柔和了些。
“游击队同同同志,”爹还从未说过“同志”一词,觉得同志二字有点拗口。
和尚说:“同志,我们原是第十军的官兵,在衡阳打日本鬼子。”
江苏人笑笑说:“我们都打过日本鬼子,同志。”
“爹、爹,他们是谁啊,爹?”田矮子问我爹,惧怕地觑着杨队长他们。
“他们是游击队,”爹对叫他爹的田矮子说,“别怕。”
田矮子害怕地摇着他的胳膊说:“爹,我们回家吧,爹,我要回家。”
“会回去的,会的,小田,不要怕。”爹安慰已经傻了的田矮子。
杨队长问和尚:“听你的口音,你不是湖南人,你哪里人?”
和尚答:“我是河南人。”
爹对杨队长介绍和尚说:“他姓马,在打日本鬼子前,是个和尚。”
杨队长问我爹:“你是白水人?”
爹回答:“是,我是白水县黄家镇人。”爹指着江苏人:“他是江苏南京人。我们不愿意为日本人卖命,一起逃了出来。”
成了“先和军”后,爹和江苏人、和尚编在一个排,日本人既对他们表示友好,又防着他们。他们是第十军的官兵,日本人对他们十分忌惮,恨不得把他们拉出去枪毙,却又碍于上峰的命令,不得不做出友好姿态,希望他们与日军合作。他们是不会为日本人服务的,日军也知道这一点,但日军有一点好,对手越强他们越尊重。日军对待在衡阳放下武器的他们,可不像对待一二五师的战俘那么野蛮。日军先把方先觉军长、孙铭九军参谋长、周庆祥师长、容有略师长、葛先才师长和饶少伟师长等送走,再把官兵们分散,以排为单位,分散在各处,不让他们聚集在一起,拿好鱼好肉好酒招待他们,旨在瓦解这些抵抗者的意志。开始,日军还管得严,后来就有意放松了,因为日本人感觉这些中国士兵都是白眼狼,养不亲。
爹和江苏人、和尚从军是为了打日本侵略军,自然不想给日本人卖命。白水县离衡阳也就几十里路程,他想回家,想和他一起长大的桂花团聚。他相信桂花也在思念他,因为这些天,年轻漂亮的桂花每天晚上都步入他的梦中,在他梦里寻找他,到人群中打探他的消息。有一次,他在梦中与她擦肩而过,她居然没认出他来。他心里有一股很大的凄凉,好像这事真的发生在生活中一样。他不能再忍受这种孤独、压抑和耻辱的生活了。一天半夜,他与江苏人、和尚商量好,带着这个与他寸步不离的田傻子逃了出来,逃到山里,结果迷了路,走了一天,也没走出迷宫一般的山林,还差点被熊吃了。幸亏我爹长得像只猩猩,熊以为遇到的是一并在森林里求生的伙伴,就冲我爹打声招呼,走开了。
日本兵在粤汉铁路两旁驻扎着很多军队,分别以小队为单位。他们防卫的不是国民党的正规军,而是在铁路线上到处搞破坏的游击队。还有一部分国民党的地方武装,他们也在铁路线上搞破坏。这让日本人大伤脑筋。
距这支游击队不远有一幢有模有样的大宅,那是一个大户人家,那一家大小十三口人全被日本兵杀了,丢到后山里喂了野狗。于是那幢大宅驻着一小队日本兵。那是一支小队,四个班,五十来人,有五挺歪把儿机枪。日本兵常常六个人一组在铁路上巡逻,巡逻的范围长达两公里,扛着一挺歪把儿机枪,好随时投入战斗。
杨队长知道我爹是黄家镇人后,逼视着我爹:“你叫什么名字?”
“黄抗日。”
杨队长脸上十分严肃,“黄抗日,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打日本鬼子吗?”
爹只想回家,但他不能这样说,他晓得他们不会放他走,说:“愿意。”
“很好,”杨队长又目光炯炯地盯着和尚,“你呢,愿意与我们一起打日本人吗?”
和尚答:“愿意。”
杨队长又盯着江苏人,“还有你,你什么态度?”
江苏人不喜欢土头土脑的杨队长说话的口气,不屑道:“这还要问?”
“只要你们愿意打日本鬼子,那就是我们的同志。”
爹文化不高,但天生机灵,爹从杨队长的嘴里听出了同志一词的意思,忙回答:“是、是,我们是同志。”
“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田矮子目光迟钝地瞧着黄抗日。
“会回去的,”爹安慰他,又对杨队长说:“他是傻子,误认为我是他爹。”
杨队长与他的队员研究着作战方案。他们在分布兵力,志在拿下此据点,好将这一部分铁轨撬掉,害日军火车翻车,然后劫获火车上的军用物质。他们都是本县农民,大多刚刚丢开锄头。但他们信心高涨,而且很兴奋,因为这是打他们痛恨的日本鬼子。杨队长布置完任务,看着我爹和江苏人、和尚说:“共产党不杀俘虏,你们都跟着我。”
“是,我跟着你。”爹回答。
“不要想逃跑,”杨队长扬扬手中的驳壳枪。他对投降过日军的我爹和江苏人、和尚都不放心,“我们共产党虽然不杀俘虏,可非常讨厌叛徒,明白吗?”
我爹可不想挨枪子儿。他费尽心机才捡回自己的命,可不是为了死在家乡这片肥沃和清香的土地上,回家已不是他的梦想而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感觉口气很好,呼吸也顺畅,便坚决地回答杨队长:“我不逃跑,跟着你。”
杨队长望眼江苏人和和尚,“不要想逃跑,逃跑,我会开枪的。”
江苏人说:“留着你的子弹打日本人吧,别对着同胞。”
和尚摸了把圆脸,“小心日本人的机枪呵——你们。”
他们出发了,踏着陈年落叶和枯草,嗅着乡村夜晚那充满树木、花草和泥土的芬芳,悉悉索索地走出树林,穿过那片农田,又走出杉树林,兵分两路出发了。
爹和江苏人、和尚跟着一张马脸绷得很紧的杨队长,他是这次拔掉一个日军据点的总指挥,身上的担子就格外沉重,因为他率领的是一群刚刚丢下锄头和扁担的农民小伙子。但邻县游击队也是一群农民小伙子,却于一周前拔掉了一个日军据点,还制造了一辆日军需火车出轨,翻倒在农田里的事件。他杨队长还没拔掉一个日军据点。他的成绩比邻县游击队小多了,不过是剪掉了几段电话线,锯断了七八根电线杆。所以他制定这次战斗计划,志在拿下一个日本兵据点。
他们走近了侵略者的据点,更近了,可以觑见那幢房屋了。那幢房屋在月光下黑森森的,房屋的前面是一块坪,坪上栽着些树,树都很高一棵,下面的树枝都被原来的住家佣人砍下当柴烧了。坪的下面是一条深沟,溪水从深沟里流过,灌溉着农田。一旁是铁路,两根钢轨躺在枕木上,冷冰冰地朝远方伸去。杨队长停下来,左右侦察了番,让游击队员们匍匐着不动,自己领着两名精干的队员猫腰向日军据点靠近。
在侵略者占据的屋前,有一个日本兵放哨,由于天冷,他来回走动,肩上扛着支三八大械。刺刀在月光下一晃一晃。杨队长领着两名精干的小伙子走得更近时,被转过身来的日本兵发觉了。日本兵刚要摘下枪,一个小伙子扑上去,抱住了日本兵。日本兵哇啦哇啦叫着,勾动了扳机,砰,一声尖利的枪响划破了槐树店那宁谧、清新和飘扬着晚稻馥郁的月夜。杨队长忙冲这个日本兵的脑袋开了一枪,砰,又一声尖利的枪声打破了幽寂的夜空。三个游击队员于情急之下,分别朝一扇窗户和那幢房子的院子里扔了枚手榴弹——这也是杨队长事先设计好的作战方案,轰、轰、轰,其中一颗手榴弹是在屋顶上爆炸的,火光一闪,瓦片纷飞。
一个趴在我爹一旁的游击队员,大叫一声:“弟兄们,冲啊,杀日本鬼子啊。”
这一声冲啊,使七十名游击队员纷纷爬起来,向那幢房屋冲去。
江苏人对和尚和我爹说:“这是打什么仗?这是去送死。”
一伙日本兵也从据点里冲出来,但杨队长和另一名匍匐在前面的小伙子,分别朝那伙日本兵甩了一颗手榴弹,轰轰两声爆炸,使那伙日本兵又缩了回去。
“冲啊冲啊冲啊。”农民们高兴地叫道。
“冲啊冲啊冲啊,杀死这些狗娘养的日本鬼子啊。”农民弟兄们嚷叫。
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子弹从那幢大门里扫射出来,跑在前面的勇敢的小伙子们纷纷倒下了。农民们慌了,转身就没命地跑。爹一看就晓得这些农民弟兄还不懂得打仗,你能跑过机枪子弹吗?爹对农民弟兄叫道:“卧倒,卧倒,快卧倒。”
农民们对“卧倒”两字异常陌生,他们不清楚这个军用术语,不晓得这个鸭公嗓子喊什么。爹就是在这片土壤上长大的,懂得他们,立即改口嚷叫:“趴下,趴下,快趴下。”
这一下农民弟兄听懂了,纷纷趴下。
“匍匐前进。”他又用了一句军用术语。
农民弟兄又没听懂。
爹忙改口嚷道:“爬着前进,都爬到沟里去,快点爬。”
农民弟兄就纷纷向前面的沟里爬,机枪子弹哒哒哒哒哒哒地从他们头上扫过。
活着的农民弟兄都爬进了沟里,死了的农民弟兄都躺在坪上。沟里的溪水齐腿深,农民弟兄都在冰冷的水里瑟瑟发抖,一是受了吓;二是十月的湖南,天已经冷了。杨队长也爬到沟里,对他的队员说:“弟兄们,要稳住,要稳住。”
农民弟兄们仍在瑟瑟发抖,问他:“现现现在怎怎怎么办呀队队长?”
杨队长拉长马脸要求道:“镇静点、镇静点,大家都镇静点。”
“我我我怕,我怕。”田矮子昂着他那张愚蠢的鼠脸说,“爹、爹,我们快跑吧。”
爹感到他们打不得仗,便说:“队长,撤吧。他们没一点战斗经验,还不会打仗。”
杨队长正愁没地方发气,忙很凶地瞪我爹一眼,“住嘴!叫你这个傻子住嘴。”
爹担忧道:“如果再打下去,他们会死的。”
“住嘴,老子一枪毙了你!”杨队长把怨气泼到我爹身上。
田矮子迅速抱住我爹。“爹,我怕,我好怕的。”
爹很烦田矮子,“去你的,走开。”他猛力把田矮子推到一边。
田矮子感到委屈,坐在地上伤心地呜呜呜呜地哭着。
这时江苏人开口了,“队长同志,你们根本不懂打仗。”
和尚说:“队长同志,我尊重你们的勇气,但不能盲目打呵。”
杨队长不愿听这几个着伪军服的人教诲,火道:“闭嘴,我知道怎么打!”
江苏人冷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再不开口了。”
月光下,杨队长虽然看不清江苏人的脸,但能感觉到江苏人的傲慢,他愤怒地用枪指着江苏人,凶道:“信不信,我一枪打死你?!”
和尚双手合十,用河南话念道:“阿弥陀佛。”
从铁路上打过来一排子弹,哒哒哒哒,一梭机枪子弹射过来,打在深沟上和他们脑后的土坡上,溅起了众多泥星,飙到他们身上。那是六个在铁路上巡逻的日本兵听到枪声后赶来增援。杨队长忙吼道:“开枪呀,你们都傻啦?!开枪呀,打啊。”
五六十名游击队员,只有十几支枪在零零碎碎地还击,而且都是胡乱射击。他们中有些弟兄昨天还在稻田里杀禾呢,或者在红薯地里挖着一个个红薯,现在让他们面对如此残暴的敌人,他们确实害怕得傻乎乎的了。
“撤,撤。”杨队长知道自己立功无望,就采用了我爹的建议。
杨队长自己没撤,他让一名小队长带领农民弟兄撤,沿着深沟猫腰往前跑。杨队长果断地留下来掩护。我爹和江苏人、和尚也留下了,还有几个队员也留下来与队长一起断后。我爹拾起一个农民弟兄丢下的汉阳造,哗啦一下扳了枪栓,瞄着端着机枪冲来的日本兵勾动扳机,砰,机枪哑了。
江苏人称赞我爹说:“行啊你,枪法越来越厉害了。”
爹感到自己的枪法比以前确实进步多了,又扳了下枪栓,朝三个几乎冲到他们面前的日本兵中的一个开了一枪,那日本兵也应声倒下。
杨队长也撂到了一个。
另一个日本兵见状,赶紧趴下了。
杨队长说:“撤。”
他们没走出半里,日本兵却追了上来,继续追赶着他们打,旨在消灭这支土八路。一排机枪子弹扫来,又有几个农民弟兄倒下了,另外一些农民弟兄却在没命地朝前狂跑。我爹和江苏人、和尚都没跑,杨队长也没跑,还有几名老练的游击队员也留下来与杨队长一并阻击日本兵。江苏人捡起一把负伤的游击队员丢下的步枪,扳了下枪栓,向冲来的日本兵射击。和尚也接过杨队长递给他的一支老式步枪,举枪向日本兵射击。
有一个日本兵被和尚一枪打死了,和尚念道:“阿弥陀佛,回你们的日本去吧。”
日军的机枪冲着他们扫射,打得他们一时抬不起头。
游击队副队长骂了句脏话,想抬起头冲日本兵打一梭子弹,结果一粒机枪子弹打在他脸上,头朝地上一栽,死在我爹身旁。爹说了声:“啊,你真蠢。”
几个日本兵在机枪的掩护下,已冲到了他们身前。一个跑在最前面的日本兵朝着杨队长开枪,爹眼明手快,勾动了汉阳造枪机,砰,那日本兵应声倒下。
杨队长出了身冷汗,忙大声道:“撤,弟兄们。”说着,一梭子弹扫向另外几个日本兵。
爹丢下汉阳造,拾起副队长的驳壳枪,拉着吓得尿湿了裤子的田矮子,猫腰向前跑去。“快跑,听见吗,起来快跑!”他冲田矮子大声吼叫。
田矮子趔趔趄趄地跟着我爹跑。
他们跑进那片树林,狂奔着穿过农田,跑进了大莽林。
二四
日本兵没有再追赶这支土八路。
爹跟着这支游击队越过那座山林,又翻过两座山包,步入了更高、更茂密的驼峰山脉。它们不再是一座座山,而是上百万亩彼此相连的原始山林。山林里有华南虎、豹子、狼、豺狗、野猪、熊和鹿等等。山林里长满了各种品质的参天大树,密布着灌木,还有众多岩石、悬崖峭壁、溶洞和草药等等。
山林是游击队躲藏和休养的好处所。山林还是游击队的家。
爹跟随这支俘获他的游击队走入这片莽莽丛林后,天亮了,有鸟儿和各种野兽的叫声在他们头上回旋。有花斑豹或狼从他们眼前害怕地一闪而过;有鹿和獐子在他们身旁逃窜;有华南虎的吼声响彻在山林的树木之间。但是游击队并不惧怕这些猛兽,他们手中有枪,还因为他们既是农民,又是猎户,有与野兽周旋的经验。
爹也不害怕,一个在枪林弹雨中穿行的人,怎么会惧怕野兽呢?它们不过是用爪子和牙齿袭击人,而他们则是从飞来飞去的子弹和炮火下逃生的战士。
爹锁着眉头,撅着扁嘴,心里想着的是应该回家看看了。
杨队长因亲眼见我爹打死了几个日本兵,自己又被我爹救了,而我爹又是黄家镇人,便对我爹的态度十分友好。“你家里是什么成分?”杨队长找我爹说话道。
爹没在共产党里干过,不懂得成分二字的含义,就好像那些农民兄弟没听说过“卧倒”一词一样。爹愣愣地看着马脸和蔼的杨队长。杨队长解释说:
“我的意思是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家庭出身?”
爹懂了,回答:“我爹和哥哥嫂子在黄家镇种田,家里是佃农。”
“那你是穷苦人家出身。”杨队长肯定地说,伸出他的大手,要和我爹握手。
爹不懂他的意思。
“把你的手伸出来,”杨队长道。
爹伸出手,杨队长一把握住了,爹感到杨队长握得十分有力。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杨队长握着我爹的手说,“你打仗行,打仗冷静,打死了几个日本鬼子,我们游击队需要你这样的同志。”
爹在国军里,总是这个瞧不起他,那个也对他瞪眼睛、耍态度,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让人任意撒气的受气包,这个游击队的头却对他十分友好,爹有些感动,众农民兄弟也目光友善地望着他,爹的心就宽广了许多,说:“那我留下来。”
杨队长告诉我爹,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共产党,他是农民。日本侵略军毁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父母和妹妹。他有三兄妹,加父母和奶奶一共六口人。他家住在铁路旁,距铁路不到一百米远。侵略军把他家一把火烧了,还强奸并杀害了他妹妹,还杀死了他父亲和奶奶。奶奶见日本兵将他十七岁的小妹拖到床上强奸,就跪下求饶,一日本兵转身一刺刀扎进了他奶奶的肚子。他父亲挑着一担柴回来,见状,就抡起扁担砍向一个日本兵。那日本兵开了枪,于是他父亲也倒在血泊中。日本兵轮奸完他妹妹,就把他妹妹反锁在房里,点火烧屋,将他受尽凌辱的妹妹活活烧死在闺房里。日本兵放火烧他家时,他和弟弟正好赶集回来。在他家为非作歹的是五名日本兵,有三名日本兵见这儿万事大吉了,就去另一家继续杀人放火。他和弟弟对视一眼,他向一个健壮的日本兵扑去,弟弟扑向另一名日本兵。他掐住了那日本兵的脖子,那个日本兵用脚踹他,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放弃那粗壮的脖子,反而更加用力地掐着,直至日本兵的舌头伸了出来,他才松手。弟弟仍然与日本兵扭打成一团,那个日本兵把他弟弟压在身下,他拾起那日本兵的三八大械,用刺刀猛地扎进日本兵的腰,一搅,那日本兵惨叫一声,倒下了,就像他杀死的一头猪。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杨队长说,“后来我就投奔了游击队。”
“日本人杀了很多中国人,”爹说,“我有个兄弟,叫马得志,他家在南县厂窖,一家九口人,全被日本人杀了,他自己后来也被日本兵杀死在常德。”
杨队长一拳打在一旁的木板上,“我只有一个心愿,把日本鬼子全杀光!”他掉头问坐在一旁的江苏人:“同志,你家庭什么出身?”
江苏人一脸凄惨道:“还什么家庭出身?我父亲在南京是名小学校长,日本鬼子进攻南京时,我父亲想南京是国民政府的首都,委员长一定会拼命守护,而且我父亲不相信日本人会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动屠刀,就没领着一家人跑,结果我一家人全死在南京大屠杀中。这些事是我一辈子的痛,我真不愿说。家早没了,唯有我,带着仇恨,死里逃生。”
杨队长理解地点下头,望着和尚,和尚正叼着一根草,“和尚,你是穷苦人家出身吧?”
和尚嘿嘿笑道:“算吧,我们家在洛阳是个大家族。”
太阳出来了,透过密集的树林照在了一张张灰灰的脸上。他们的脸都灰灰的。他们在这次行动中伤亡很大,有二十多名同志于这次战斗中丧生了。他们的脸便是为那些牺牲的同志伤痛。他们垂着头,走过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水,走进了一片阳光地带。那儿有一处溶洞,是个大溶洞,溶洞前的树木都被他们砍了,形成了一片阳光地带。在这片阳光地带上扯着一根根棕绳,棕绳上晒着一件件衣服。溶洞的前面坐或躺着十来个小伙子,他们都是于这样那样的小型遭遇战中负伤的游击队员。他们看见自己的同志回来,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但再一看,脸上又没了笑容,因为回来的人数比出发的人数少了三分之一。他们瞪着杨队长,瞪着我爹、江苏人和和尚,还瞪着其他队员。他们说:“还有人呢?”
大家都低头不语。
“还有人呢?”他们中有人又问。
大家仍低头不语。
一个腿受了伤的小伙子一拐一拐地走过来,逼视着我爹。这是我爹穿的是伪军服,而且爹走在江苏人和和尚的前面。他从一个队员手上取过一支枪,就要朝我爹射击。杨队长喝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死他!”小伙子大声说。
杨队长说:“他现在是我们的同志,他和我们一起战斗。”
小伙子说:“我不管,我要打死这个伪军。”
田矮子吓得捂住了脸,赶忙躲到我爹身后。
爹看着这个农民弟兄,他长着一张好斗的南瓜脸,脸上胡子拉碴,目光凶悍。
“放下枪,老二。”杨队长命令小伙子道:“放下枪,我命令你!”
爹瞅着被杨队长称为老二的农民弟兄,老二仍然横端着枪,目光仍十二分激动和凶悍。“我弟弟呢?我弟弟呢?”老二叫嚷,“我弟弟就这样白死了?”
老二是新近加入这支游击队的,之前他们是一支活跃在铁路上的土匪队伍,有几十人,所从事的事情就是爬上飞快的火车,将火车上守卫军需物资的日本兵干掉,将军需物资扔下来,分了,将多余的分给村里的老百姓。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招来了一支气急败坏的日军。他们与日本兵在村子里打了一场恶战。他们打死了好几个日本兵,其中有一个还是日军小队长。但他们中的众多弟兄倒在日军的枪下。老二带着他的弟弟及七八个弟兄,冲出日本兵的包围,投奔了杨队长领导的这支游击队。
“你弟弟死了,”杨队长说,“但他死得光荣。”
“我要杀死他,我要他抵我弟弟的命。”老二横蛮地叫道,一副要拼命的狠相,还有他们三个!”他是指和尚和江苏人、田矮子。
杨队长说:“胡闹!你晓得他们打死了多少日本兵?在这次战斗中,我亲眼看见他们打死打伤七个日本兵!七个啊!”他扫一眼其他弟兄,“你们打死了几个?!”
“我打死过四个日本鬼子。”老二大声说。
杨队长没理老二,而是扫一眼其他农民弟兄,马上宣布:“我现在宣布——”他中断宣布,转身问我爹:“同志,你叫什么名?”
“黄抗日。”我爹回答。
“爹、爹,他们是谁呀?”田矮子昂着他那张老鼠脸,害怕地瞅着我爹。
“他们是游击队,不会伤害你。”爹向傻子解释说。
“我现在宣布,黄抗日同志为白水县游击中队副队长。”杨队长说,“黄抗日同志接替牺牲的副队长。现在,黄抗日是你们的副队长了。”
爹说:“我愿意参加你们的队伍,副队长就免了。”
杨队长清清嗓子,严肃着脸色说:“在这次战斗中,黄抗日同志没有退缩,反而和我积极地打击着日寇。老实告诉你们,他还救了我一命,使我还能站在这里与同志们说话。”
那个腿受了伤的老二把枪交还给了一个一脸邋遢的家伙,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杨队长对我爹说:“黄抗日同志,你现在是副队长了。”
爹指着和尚和江苏人说:“队长同志,他们都打死过日本人,都是能打仗的弟兄。”
杨队长是湘南那种知识没几两、却敢于任事、刚愎自用的农民,对不是白水的人不太信任,在他心里死心塌地跟着他干游击队的,都是本地人。他望眼和尚和江苏人,觉得这两个外省人都靠不住,尽管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两个厉害角色,和尚一脸我行我素的模样,江苏人一副聪明相,脸上还有些骄傲,不压压他们,自己就立不住,便说:“我知道了。”
溶洞很大,很长,奇形怪状的。溶洞里还很暖和,那是地下本身的恒温。地上这里那里都铺着板子和稻草,还有被子、衣物和碗筷等等。爹在一处草席上躺下,田矮子也傍着他躺下,蜷缩着身体。爹觉得傻子很可怜,就叹口气,望眼江苏人和和尚,和尚和江苏人都不说话,爹为自己进入这支队伍后,突然就站到和尚和江苏人的头上去了,有些不安,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便决定好好地睡上一觉,有话明天再说。清醒的意识随着这个意念的产生,一下子就模糊了。醒来已是下午。杨队长找来了几件衣服,扔给我爹、江苏人、和尚和田矮子,“脱下你们身上的二鬼子衣服,换上这些衣服。”
爹和江苏人、和尚、田矮子就脱下伪军服,穿上了杨队长扔给他们的衣服。杨队长比我爹魁梧,他扔给我爹的衣服穿到我爹身上,几乎到了我爹的膝盖处。
杨队长睁着眼睛说瞎话道:“蛮好蛮好。”
杨队长见田矮子不愿换衣服,还嘻嘻嘻嘻傻笑,便问:“他怎么成这样了?”
爹说:“他以前不是这样,他的脑袋受了伤就成了这样。”
杨队长望着江苏人,说话的语气有点损人,“你在二鬼子队伍里担任什么军职?”
江苏人是排长,但他回答道:“什么军职都没有,就是个人。”
杨队长冷笑了声:“好啊。”望着站在一旁的和尚:“你是和尚?”
和尚和善着脸色答:“以前是。”
“在二鬼子队伍里,你有什么军职?”
和尚瞟眼江苏人,一笑:“跟他一样,也是兵。”
爹见和尚谦虚,马上更正道:“队长同志,和尚在一二五师是上尉连长,在第三师是排长,在二鬼子队伍里,和我一样,是班长。”
杨队长觉得好笑:“怎么?越当越回去了?”
和尚坦然道:“人家是升,我总是降,命啊,队长同志。”
一个队员在溶洞外叫道:“吃饭了、吃饭了。”
给游击队做饭的是一个老队员和两个女人,一个是中年女人,一个略年轻一点。中年女人是那老队员的老婆,年轻一点的是杨队长的老婆,大家都叫她“压寨夫人”。压寨夫人的相貌有点像桂花,不是脸有点像就是五官有点像,只是有点像。压寨夫人与杨队长睡在溶洞的一处凹处,在凹处上还装了一张篱笆门,篱笆门是用树枝、茅草和藤蔓扎的。
那天晚上,爹很渴望见到他的女人桂花。从一九三八年底参军离开桂花起,六年来,他曾许多次想起过桂花,但由于想也是白想,就压着自己不去想。此刻却不同,家就在眼前,来去十几里路程,一天就可以打来回,心就火烧火燎地想回去看老婆。与桂花分别六年,我那离满二十六岁只差两个多月的爹,仅仅就是在长沙有过一次性行为,那还是受田矮子怂恿而为。这天晚上,他想起桂花,心里就痒痒的,觉得周身的血液沸腾不已。
“我想回家看看。”第二天一早,他对杨队长说。
杨队长疑惑地盯着他。
爹见杨队长一脸怀疑,就率真地说:“队长同志,我一九三八年当兵后,就不晓得家里和我老婆的情况了,她也不晓得我的死活。我想回家看看她。”
江苏人站起身说:“队长同志,我要走。我不习惯过游击队的生活。”
杨队长盯着江苏人,江苏人指着和尚,“我和和尚商量过了,我们一起走。”
杨队长果断地挥下手,“我不会放你们走。”
江苏人的火气蹿上来了,道:“凭什么不放我们走?”
“凭什么?你们既然知道了我们游击队的藏身之地,我就不会放你们走。”
江苏人感到好笑道:“我们并没想到你们游击队的驻地来,是你把我们拉来的。”
杨队长见江苏人给脸不要脸,自己的权威遭到了轻视,声音变粗了,“老实待在这里,二鬼子,别跟我耍花招。我不喜欢别人反对我,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江苏人冷笑了声,望眼我爹,问和尚:“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和尚对我爹一笑:“你好自为之,兄弟。”说毕,向前走去。
杨队长黑着脸喝道:“站住。”他掏出驳壳枪,拧开保险栓,举起来对着和尚和江苏人的背:“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死你们!”
爹怕杨队长开枪,忙道:“江苏人、和尚,你们站住。”
江苏人和和尚站住了,回转头来,杨队长厉声说:“小五,把他们绑起来。”
被杨队长叫做小五的年轻人是名身体健壮的游击队员,他一招手,拥上来四五个游击队员,他们把江苏人和和尚分别绑了。江苏人说:“绑也没用,我们不想干。”
杨队长走到江苏人和和尚前面,目光很凶地盯着他俩,吼道:“你们不干也行,但你们给我听着,游击队不杀俘虏,但杀敌人。我不能让你们引敌人来消灭我们。”他对小五说:“把这两个二鬼子分别关押,看好,别让他们跑了。”
爹没说话,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爹心情沉重、荒凉,感觉杨队长是那种十分霸蛮的本地人,就不知道说什么好。杨队长见我爹蔫着脑袋,担心我爹有逃跑的想法或异心,就温暖我爹。“你不同,你是白水人,就是自家兄弟,我对你,会不一样。”他盯着眼睛望着溶洞外的我爹,“你六年没见老婆了,想回家看老婆,心情我能理解。这样吧,你写个条子,或者说一句你们两口子才懂的话,我派小五和另一个队员把你老婆接来,如何?”
爹知道杨队长不信任他,因为此前他也是他们眼里的“二鬼子”,但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与桂花说过两人能记住六年的话,就回答:“我还是自己回家看看,然后再来。”
杨队长有很多理由不相信我爹,一是才认识我爹一天,其次他担心我爹引其他二鬼子来救被他绑了的江苏人和和尚。杨队长觉得我爹这样的人,是可好可坏的,如果不用信仰套住他,即使不会引来二鬼子,恐怕也是一走了之。杨队长很需要我爹这样的同志,昨晚的战斗中,他看出我爹十分机警、勇敢,在关键时候,对他出手相救。“我不会让你走,”杨队长拉长马脸,在我爹面前踱了几步,停住,“你现在是共产党了,得听从党指挥,明白吗?”
爹愕然:“我是共产党了?”
杨队长把手掌放到我爹肩上,热情地摁了下说:“是的,我是你的入党介绍人。”
我爹正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是那天晚上。正如老电影里常出现的:同志们都睡了,党员们在同志们睡下后,才在松油灯下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是农民兄弟的鼾声,他们却打起精神坐着。爹身为游击队副队长,被列席参加这个会议。
杨队长既是个刚愎自用的农民,同时也是个朴实、坦诚、敢于承认错误的男人。“同志们,我犯了错误,”杨队长拉长马脸,低下头说,“我得知邻县游击队端掉了一个日军据点,我就想端掉一个,结果造成了很大的伤亡,我请求同志们批评我,帮助我改正错误。”
几个党小组成员也作了类似的自我批评,说自己在袭击日军据点时,也很害怕,没有发挥一个共产党员应起的带头作用。有一个党员说:“也不能怪杨队长,这个决定是大家一起作的,都举了手,所以这个错误,我们应该一起承担。”
那个横端着枪对着我爹的老二,也是共产党员,老二昂着脸说:“我也举了手,赞成这次行动,所以,我也犯了错误,害死了我弟弟。”
另一个党员说:“不是你害死了你弟弟,是日本鬼子打死了你弟弟,这个账,要记在日本鬼子的头上,让日本鬼子还。”
一个老一点的党员总结说:“要我看,这个错误的关键问题是,我们都想早点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这是根,我们犯的就是这个错误。”
几名党员说完这事后,杨队长拍拍坐在他一旁的我爹的肩,温暖我爹说:“下面,党员同志们,我们讨论下黄抗日同志入党的问题。你们都看见了,黄抗日同志这次参加战斗,十分英勇,杀死了几个日本鬼子。”
老一点的党员说:“是的,黄抗日同志很勇敢。”
另一个党员同志对黄抗日笑,边说:“我也看见黄抗日同志打死了日本鬼子。”
杨队长点下头,说:“我提议同意黄抗日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请举手。”
大家都举起了手,老二的手举得最高,边友好地看着我爹说:“早晨,你穿着那身二鬼子衣服,我误会你了。我是个粗人,兄弟,海涵海涵啊。”
爹说:“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
“黄抗日同志,这是大家的入党申请书,因为没有纸笔,也就只这一份。”杨队长说,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的皱巴巴学生作业本纸,纸上写了几行字,下面有十几个手指印。
爹呆呆地看着。
“你如果同意,就在纸上按一个手印。”杨队长一脸严肃地望着我爹。
爹没吭声,因为他觉得这事来得太快了。
杨队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扁的竹印油盒,打开,内里一团黑黑的棉花。印油不是红的,而是黑油墨。他把印油盒递到我爹面前,鼓励地盯着我爹,告诉我爹说:“黄抗日同志,你摁了手印,从此你就有组织了,这个组织就是中国共产党。”
那时候中国共产党并不吃香,只是一个组织罢了。爹问:“我可以不加入吗?”
杨队长说:“当然可以,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希望你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爹看了眼老二,老二正目光严肃地盯着他。爹又看眼老党员,老党员笑眯眯地望着他。爹于这个时候想,如果不加入这个组织,这个组织的人就不会欣赏他,那他就没法为绑在黑暗处的脸上十分骄傲的江苏人和表面谦逊、内心也很骄傲的和尚说话,同时,恐怕也见不到他日夜思念的桂花,于是,爹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将左手的大拇指放进印油盒里蘸了油墨,在那张纸上按了个模糊的大拇指印。
“黄抗日同志,你可以对党旗宣誓了。拿党旗来,老二。”杨队长对老二说。
老二一瘸一瘸地走到杨队长睡的那处草窝里,拿出一块红布,红布上画着一把镰刀和一把锤子。老二歪着身子站着,扯开红布,面对着我爹和杨队长。
爹这一生只见过两种旗子,一种是国民党旗,青天白日;一种是日本国旗,白布上印着个满圆的红粑粑。此刻他面对的是画着镰刀和锤子的皱巴巴的红布,就迷惑。“这是你们的党党党旗?怎么把杀杀杀禾的镰刀和锤锤锤子画在红红布上?”他问。
老二说:“不是你们的党旗,现在也是你的党旗。”
杨队长解释说:“镰刀代表农民,锤子代表工人。中国共产党是工人和农民的党。”
“工人和农民的党?”爹愕然,“我现在是工人和农民的党了?”
“是的,你刚才按了手印,就表示你是工人和农民的党了。宣誓吧,把右手举起来。”杨队长不容我爹多想道,并做了个试范动作。“像这样。”
爹战战栗栗地举起了右手,感觉压力很大地向党旗宣了誓。
杨队长笑眯眯地瞥着宣完誓的我爹说:“黄抗日同志,欢迎你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现在是你们的人了,是吗?”爹问。
“是的,你从今以后都是党的人了,”杨队长满意地告诉我爹,“如果你叛变,出卖游击队,无论你躲藏到哪里,我们都会把你当叛徒除掉。明白吗黄抗日同志?”
“明明白,”爹连连点头,“现现在,共共共产党员同同志们,我提提个小小小要求,能不能把把我那两两个好好兄弟放放放出来?”
杨队长说:“暂时还不能放,先绑他们两天。”
爹问杨队长:“杨杨杨队长同志,我现现在是党党党员了,怎怎么不不能放?”
“你现在是党员了,”杨队长说,“就一切要听党的,别问这问那。”
这是一九六八年,我爹在镇武装部的三楼那间把他逼疯的房间里,写交代材料中写的故事。当时镇武装部民兵训练股刘股长勒令我爹交代清楚:他是怎么混入白水县游击队和共产党的。我爹就一五一十地把他进入游击队的始末写在了材料纸上。我爹文化程度不高,交代材料写得干巴巴的,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些整理和修饰,这才得以和读者诸君见面。
三天后,桂花着一身蓝布衣服,肩上挎个旧花布包,随两个游击队员出现在我爹面前。桂花与六年前相比,瘦些了,此外也黑些了。“桂花、桂花、桂花。”爹一百个兴高采烈地叫道,喜欢得直蹦。“桂花、桂花、桂花,没想我们终于见面了。”
桂花那张瘦黑但俊俏的脸上,一双月芽儿眼里噙满泪水,“山猫山猫山猫真是你啊。”
“我不叫山猫了,我叫黄抗日。”爹告诉他亲爱的女人,“我叫黄抗日。”
桂花不相信地瞧着她的男人,这张脸真是她男人的脸啊。“山猫抗日,啊,真的是你啊。”她激动得不得了,呜呜呜呜地哭了。“我还以为你死死死了。”
“不,我还活着。我现在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副队长,桂花。”男人说。
桂花满脸幸福地哭着。她太幸福了,所以她呜呜呜呜直哭,哭得肩膀直抖。她没想到她的男人还活着,战争年代,那么多人都死了。她的男人却仍活着,她太幸福了。她大把大把地洒着泪,把眼泪水都甩到了男人脸上。“啊啊啊,山山猫,你你还活着,呜呜呜呜。”她哭得很幸福。
爹把杨队长介绍给桂花认识说:“杨队长同志。”
桂花忙点头说:“杨杨队长同同志。”
爹又把江苏人和和尚介绍给桂花认识说:“这个是江苏人,姓刘。这个是和尚,姓马。我们都是从衡阳逃出来的好弟兄,一起参加了杨队长领导的游击队。”
江苏人说:“你好,嫂子。”
和尚也和善地笑了声说:“你好。”
杨队长对大家说:“看什么?走啊我们,让他们两口子说说话。”
他们笑着走开后,爹问桂花:“家里,我爹妈还好吧?”
桂花慌忙点头说:“好好,你爹妈都好。”
爹问:“我哥阿狗还好吧?”
“你哥还好,”桂花说,“他们都好。”
爹问桂花:“他们接你,你就跟着他们来了?”
桂花说:“开始我不相信,但他们对我说,你告诉他们,如果我不信,就对我说,我肚子左边有个板栗大的胎记。这个胎记除了我爹妈,就只有你晓得啊,我当然就来了。”
那天晚上,分别了六年的夫妻,在游击队员们居住的溶洞里,又圆房了。
桂花要求留下来,为游击队做饭吃。她不想再同她的男人分开,她怕这一分开,又是六年。爹把他们夫妻商量的结果告诉了杨队长。“杨队长,她她她想留下来为游击队做饭。”爹感到难为情地说,红着脸看着比他大几岁的杨队长。
杨队长笑了,“留下吧,留下好,正好与我老婆做个伴。”
桂花留下了,很乐意很幸福地留下了,每天的工作就是到溪边为游击队员们洗衣、淘米、做饭。由于她每天不停地洗衣,一双手都洗坏了,洗得又粗糙又白,还生满冻疮,以致晚上睡觉她抚摸自己的男人时,男人觉得像是一块槐树皮在他脸上刮着似的。
男人很心疼她那双手,“你的手……”
“没什么、没什么,我的手很好。”桂花说,对男人莞尔一笑,生怕男人赶她回去。
“你的手让我心疼。”
“没什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到了夏天,就又会好的。不过是生了几个冻疮,夏天一到冻疮就自动消失了。”桂花抱着男人的头。“你安心睡吧,啊,乖乖。”
男人真的成了她的乖乖,很听话地蜷缩在她怀里睡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