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学
很多年后,当钟铁龙已是个腰缠万贯的成年人,去参加高玫女同学的追悼会时,他站在高玫女同学的遗像前暗想,假如他多年前的那天没参加李秋燕同学家的聚会,不受到高玫和黄艳两女同学的鄙视,他就不会再读书了,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愿意坐在教室里读书的人。但那天他感觉到了那几个在某种意义上高高在上的女同学的鄙视,仿佛他真的是只癞蛤蟆,而李秋燕是只绝对的天鹅。这刺激了十八岁的他!那种刺激成了他奋发向上的动力。当他看着李秋燕脸上那种即将远走高飞的灿烂的笑时,当他看见众多的男女同学撇下他拥戴着李秋燕去看电影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嫉妒。就是这种莫名的嫉妒给了他不服输的力量。假如他不爱李秋燕李秋燕就不会给他向上的动力,那他走的可能是另一条路,一条他没有走过所以他永远也不知道的路。但李秋燕考上大学了,他就得考上,不然他又怎么能配上李秋燕?这是那种古老的爱情故事的演绎,却演绎出了极为反叛和刺激的现代色彩。
上个世纪的一九八四年,钟铁龙考取了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他完全可以读别的大学,但他就是要读湖南师范大学,为的是要让李秋燕看看,他也可以成为她的大学同学。他没有举办那种拖泥带水的告别聚会。他是一个人悄悄走的,扛着背包,迈上长途客车,坐了两个小时车,于当天下午便来到了湖南师范大学的报到处。
几天后,他去体育系找李秋燕。李秋燕已从另外的高中同学嘴里知道他考取了她就读的大学,李秋燕看着他,脸上既惊讶又高兴,笑得很热情、亲切。“是你”她说。她穿一身很能体现她身材曲线的红运动衫,从上铺跳下来时,他看见她饱满的乳房于那一瞬于红运动衫内颤动了下――那很刺激他那颗曾无数次想象过她身体的脑袋,他想她真青春真漂亮,像一朵盛开的娇艳的牡丹花,这让他不觉呆呆地望着她,脑袋里却对她展开了很多美好的联想。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笑,大大方方地说:“走,我们出去走走。”
他跟着她,她身上有一股肌肤的体香,那香味于他鼻前萦绕。他深深地吸了几口,脸上很幸福,仿佛这个美丽的女人已经是他的了。两人走出女生宿舍,走进了秋天迷人的阳光,那片阳光里开着一些月季和美人蕉。“我晓得你会来找我,”她说,脸上很快乐,那种快乐是很大方又很惬意的,犹如前面的美人蕉一样开得很灿烂。“因为你晓得我在这里读书。”
钟铁龙很激动又很坚决地说:“我肯定会来找你。”
“你其实很聪明,钟铁龙。”
钟铁龙就用劲瞥她一眼,阳光下,她的瓜子脸蛋很俏丽,这让钟铁龙恨不得将她紧搂在怀里。他激动地说:“老实说,我是因为你在这里才填的这所大学。”
李秋燕见他的目光火一样烫,就明白了似地轻轻一笑,“那我不敢当。”
钟铁龙望一眼天空,这是上午十点钟的天空,白亮亮的,街上飘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他又把目光放到她俊俏的瓜子脸上,盯了眼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很美,在她的瞳仁上产生了迷人的阴翳,犹如一片树阴,这让他心灵一颤,激动道:“我没骗你。”
李秋燕回转头来,抿嘴一笑,“你是为你自己。”她把目光移到前面,领着他向运动场走着,“我想告诉你,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可能对我有点意思。”
他听她这以说,脸蓦地红了,心跳也加快了,仿佛自己就要走到终点站了。她却略有些抱歉地一笑说:“不过我已经谈了男朋友。”
“你谈了男朋友?”钟铁龙心里一凉,脸上的红潮迅速褪去,迷茫地望着她。
“是的,他是我们体育系八二级学篮球的,”她说。
钟铁龙感到自己为此奋斗的目标,其结果是让自己空忙一场。为了能考上大学,他简直是咬牙切齿地恶补每一门功课,在县一中复读的这一年里,他没有一个晚上在凌晨两点钟前睡过觉,一旦瞌睡来了,他就毫不犹豫地把脑袋往水龙头下一伸,把瞌睡活活淋醒。或者咬吃生干辣椒,很无情地把瞌睡“辣”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一定要考上李秋燕就读的大学,考上了才有资格与李秋燕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说话,爱情才会变成春天。这是他这一年里疯狂奋斗的动力。此刻,他的目光困惑了,他为此奋斗的一切,换来的却是她有男朋友了。世界于此刻变灰暗了,变冷了,阳光仿佛起了霉,变成霉绿色了。他的脸色苍白,不再说话。她见他脸上愁云惨雾的,知道他陷入了痛苦的泥塘,她清楚她是他的痛苦之源,她没法解除他的痛苦,也沉默了。两人坐在草地上,眼睛都盯着自己的鞋子和发黄的草。他穿着他父亲穿过的黑皮鞋,鞋面有几条凸起的山梁,还有一条沟壑,沟壑已有裂缝了,露皮里子了,他为了不至于让李秋燕看出来,特在此处多打了鞋油。此刻,皮鞋在他鼻子底下散发着浓浓的鞋油味。这双皮鞋是他瞒着父亲穿来的,就是为了穿着它来与李秋燕见面。
钟铁龙长长地吁口气,“我白忙了一场,我真的白忙了一场。”
李秋燕瞟他一眼,瓜子脸上就呈现同情之色,隔了气说:“考上大学是你自己的事,前途会不一样,怎么说是白忙一场?”
钟铁龙痛苦地摇头,又叹口气,“我钟铁龙是个傻子,唉,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啊。”
李秋燕安慰他说:“钟铁龙,比我好的姑娘多的是,何必唉声叹气?”
钟铁龙再次摇头,望着天,又望着她,她把脸扭开了。他说:“李秋燕,我之所以读高中是为了你,不然我不会读,因为我不喜欢坐在教室里读书。我复读一年,考进师大,也是为了能和你在一个大学读书,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告诉我你有男朋友了……”
李秋燕打断钟铁龙的话说:“不要说了,我知道,谢谢你爱我,钟铁龙。”
一个一米九三的汉子走来,魁魁梧梧铁塔一般,脸上略有些络腮胡子,让钟铁龙略有点吃惊。一米九三的汉子盯一眼钟铁龙,又望着李秋燕,李秋燕解释说:“我的初、高中同学钟铁龙。”她又向钟铁龙介绍她的男朋友说:“他姓卫,卫立功。我男朋友。”
卫立功伸出手掌很大的手,盯一眼钟铁龙,钟铁龙迟疑了两秒钟,还是伸出手与他的手握了下。卫立功说:“你们是同学?”
“同学,”钟铁龙只吐了两个字,也盯着这个魁梧的男人。
李秋燕的脸稍稍有点泛红,红得很漂亮,她说:“他现在在数学系读书。”
“哦,学数学?”卫立功说,“那很好的。在这里吃中饭吧?我去打饭。”
已经是中午了。一些学生三三两两地拿着碗向食堂走去。太阳阴了。有学生端着饭上运动场来了,找了地方坐下,边说话边吃饭。卫立功和李秋燕打饭去了,他只身坐在跑道旁。天上翻滚着乌云,就是那些乌云把太阳遮没了。他的心上也压着乌云,厚厚的乌云在他心上翻滚,让他难受。他的眼泪水于那一刻很不听话地涌了出来,打湿了一大片天空。他不愿李秋燕看见他流泪,把眼泪一揩,恶狠狠地对天骂了一声,没等他们把饭打来,走了。
四年大学,他再也没去找过李秋燕。他太爱李秋燕了,她是他少年时代到他考入大学前那段青春岁月里的天空,在那片旖旎的天空下,她是只美丽的飞翔的白天鹅。他没胆量去打扰他心里的白天鹅。他学会了抽烟,以前抽烟没瘾,但那段时间他因常常抽烟就上瘾了。父亲寄来的汇款,他大部分是买烟抽,好在读师范吃饭不要钱,否则他都不知道怎么过了。
大学四年里他喜欢上了踢足球,除了上课,他就在运动场上踢球。他把自己晒得同非洲大陆来的黑人样,除了早晚在足球场上踢球,中午大家在寝室里午休时,他也跑到球场上傻踢,一个人练点球,跑来跑去。他成了学校里的足球明星,系与系展开足球赛,他绝对是最好的射手,有时候一场球下来,他要踢进去三个球,谁都防他不住。一次,他们与体育系的学生比赛,体育系的人早就知道数学系有一个脚法很好的男生,每场比赛都要进球,就暗中派一个很凶的大汉害他。当然就有一脚踢在他的髌骨上,造成了粉碎性骨折。那是他读大三的那年,很多同学都跑到医院看他,说体育系的学生是故意这么干。他无所谓地笑笑,觉得这一脚挨得真的很值,因为有一个外语系的漂亮女生为此愤然爱上了他。
外语系的女生手捧一大把红艳艳的鲜花来看他,脸上对他展开了许多气愤和多情的笑,那些笑容用脸盆装都会溢出来,流到地上还会起泡泡,因为太多气愤了,成了无法把握的气体。外语系的女生为他打抱不平说:“踢球就踢球,干吗踢人?”
他看着这名外语系的漂亮女生,觉得她气愤得有点夸张,就笑。
漂亮女生又说:“我听说他们是约好了害你,他们都是些体育流子。”
她又愤恨地说:“他们说把你搞定,这场球就肯定赢,所以他们就围着你踢。”
他觉得她说话的模样挺可爱,就无所谓道:“要是我知道他们要害我,我会先踢他们。”
外语系的漂亮女生说:“我祝愿你把他们个个踢成残废。”
这个祝愿让钟铁龙再次笑了,他看着她,觉得她不但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时髦。
外语系的漂亮女生是长益市人。漂亮女生毛遂自荐地告诉他,她姓刘,名丽云。他晓得她,他在足球场上踢球时,刘丽云常端着饭吃着,在远处看他踢球。他也看她,偶尔瞟一眼,她看他的时间更多一些,有点盯着他看的劲儿。刘丽云的父亲是长益市的一名处级干部,母亲也是一名干部。这是事后他到她家玩才晓得的。之前,他并没打算跟她好,他心里仍装着即将毕业的李秋燕,他之所以发狠踢足球是他一度想转到体育系去。当别的同学告诉他,外语系的刘丽云很欣赏他踢球的风采时,他连想都没想这话的含意。在学校的林阴道上,当两人相遇,刘丽云因看见他而满脸绯红时,他甚至都懒得看她脸上的绯红。直到他在医院里养伤,刘丽云手捧一大把鲜花来看他,两人面面相觑时,他才发现她的皮肤超一流的好,长得也妩媚,甚至比他深深爱恋的李秋燕还漂亮一点。那天他就不由得多打量了刘丽云几眼,她无所适从的样子走时,他感到她对他的爱情很多,便冲她一笑说:“谢谢你刘丽云。”
过了两天,刘丽云又来了,拎来一篮水果,穿着一身漂亮的草绿色衣服,手里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她晃晃手中的书,“我来陪你可以吗?”
他看她,她脸红了,红得很美。他想这个女生心里装着他,便答:“行啊。”
她瞥他一眼,娇声问他说:“你没人陪那不太孤独吗?”
“也没什么。”
她把手中的书递给他看,“读过这本书吗你?”
书是《简爱》,他没读过,但他发现很多同学都读过。“我没读过。”
“这本书写得几好的。你要看吗?你要看我就借你看。”
她的脸还是红的,像一朵美丽的晚霞。那应该是夏天的晚霞,能感觉到热度。他觉得她真好,人漂亮、热情、洋气,想莫非这是上天安排的?说:“那你不没书看了?”
“我今天就能看完,只有结尾的一部分了。”
刘丽云看书,低着头。他望着窗外。窗外是五月里十分明净的天空。再有一个多月,李秋燕就大学毕业了,三年里除了他去找过她一次,两人再也没碰见过,可见还真是没缘分。他又打量一旁的刘丽云,觉得她的皮肤真是非常好,比李秋燕好,很光滑和细嫩。他问自己,我爱她吗?他心里说:“为什么我就不能爱她?为什么我还要傻爱李秋燕?”他突然感觉自己很傻很痴情,三年里,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对爱情忠诚的青年,居然丝毫不去留意别的姑娘!他想,他凭什么要对一个心里根本没有他的姑娘痴情?这不是傻到家了吗?
刘丽云扬起漂亮的脸蛋说:“我看完了,给你。”
他接过刘丽云递来的书,“谢谢,我正好一个人很无聊。”
刘丽云就一脸爱意地望着一脸黝黑的钟铁龙,那种爱中还包含着女人对男人的心疼。他能感觉到她爱昵的目光,那目光如一只燕子在他耳畔呢喃,让他心跳,让他想干什么。他鼓足勇气,用敞开心扉的目光迎接她的目光,他的目光犹如两团火掷去。刘丽云仿佛烧着了,好像还没准备好一样,慌乱地站起身说:“我走了,过两天我还来看你。”
他想她起火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姑娘用温情的声音说:“你来我很高兴。”
刘丽云又来了,穿一身束腰的黑衬衫,显得高雅、端庄和秀丽,仿佛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荷花。她带来了水果、面包和牛奶。她让他喝牛奶,她端茶给他喝,对他笑,还给他削苹果。她跟他讨论《简爱》这本书。他对刘丽云淡淡一笑,“我想抽烟,能帮我买包烟么?”
刘丽云很乐意地去了,不一会她拿了包常德烟厂生产的芙蓉烟来了。他说了声“谢谢”,点上支烟抽着。刘丽云看他抽烟,说:“你抽烟的样子好帅。”
钟铁龙一笑,“我第一次听一个姑娘说我很帅。”
刘丽云不相信他的话,“没有一个女孩子说过你帅?”
“没有。”
“不可能吧?”
“真的没有,”他又轻轻强调一句,“不骗你。”
“其实很多女孩都认为你很帅,”刘丽云一笑,脸上掠过一抹娇媚的风情,像河中驶过一只白帆样。“我们寝室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女同学认为你很帅,不骗你。只是你不是那种挖空心思去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所以才没有女生敢对你说她们心里想说的话。”
钟铁龙望着刘丽云,刘丽云的脸又一次红了,红中继续透着女孩子的娇媚。这娇媚就像花瓣上沾着的露珠,让他想伸出手去触摸那湿湿的鲜艳的娇媚!他说:“你真美。”
钟铁龙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出院了,但还不能踢球,就在教室和寝室里读书。刘丽云常来看他,为他忙这忙那,还拿来酒精炉为他煮鸡蛋和面条吃。刘丽云很能干,也大方,口袋里有永远用不完的钱,买鸡蛋买面条买水果,还买烟给他抽。刘丽云成了他寝室的常客,寝室里的同学都看出来了,看出刘丽云的爱情像火焰样在全寝室同学的面前燃烧,那热度可以把全寝室的同学烧成焦炭。他们褒奖她说:“这个外语系的女同学真的可以,钟铁龙。”
他们说:“这个女同学心细,做老婆绝对好。”
他们品评着刘丽云说:“刘丽云长得绝对漂亮,钟铁龙,你走桃花运了。”
走桃花运的钟铁龙终于在七月的一个下午将刘丽云扳倒在床上了。那是在刘丽云的闺房里。那天下午她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那个下午很热,热得使人有些烦躁。刘丽云的闺房没装空调,但有电扇,电扇于那个燠热的下午里扇出的风是热风。他头上汗水直流,他穿的白底蓝格子衬衣也被汗水湿透了。刘丽云娇声说:“钟铁龙,你热就把衬衣脱了。”
他想也没想就脱了衣服。这一脱衣服,感觉就不一样了。刘丽云也只穿着白色的薄薄的连衣裙,自然就有她的汗香和体香从薄薄的衣裙里肆无忌惮地飘出来,犹如桂花香在房里飘似的。钟铁龙的脑海里顿时就生出很多之前没有的化学分子,就有一些色情的东西从那些化学分子里演变出来,如童话世界里的兔子和白老鼠,一蹦一跳的。他开始紧张了,从心底冲出的情欲由兔子变成了猛兽,呲牙咧嘴地瞪着他,让他紧张,让他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仿佛身体都要爆炸了。刘丽云在他紧盯着她的目光下也显出了空前的紧张,似乎变成了一只被逼到死角的白老鼠,绝望地瞪着眼前这只赤着上身的大猫,她为了掩饰这种如潮水一般涌来的恐慌,忙说:“我去切西瓜,冰箱里有半边冰西瓜。”
刘丽云走了出去。钟铁龙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窗外,天空很亮,晴空万里。然而他脑海里却大雨滂沱。刘丽云端了盘切好的西瓜进来。钟铁龙吃了两口西瓜就把刘丽云搂到了身上,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他开始亲她,她的脸很烫,像发高烧样。
刘丽云知道他要干什么,十分紧张的小声说:“我好怕的。”
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力气很大,把她的身体搂得离开了地面。“怕?怕什么?”
“怕我爸爸妈妈突然回来。”
他听她这么说也很紧张,问:“你爸爸妈妈经常突然回来?”
“那倒没有。”
他觉得他一定要做什么才行,否则他会受不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条晃动的船,再有一个浪头扑来,会把他打翻在江中。他紧紧搂着她,用火热的嘴吮着她的舌头,他觉得她湿濡濡的舌头很甜,流淌着爱情的蜜汁,使他周身的血液沸腾。她在他怀里越来越软了,软成了熟透了的柿子。他充满激情地把她抱到床上,他嗅到她床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那香气让他浑身炽热难熬,还让他迷醉。他脱去了她的连衣裙,于是他看见了一具女人的身体。这具女人的身体羞涩地躺在他身前,白白的,小乳房挺挺的,粉红粉红的。他激动得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正干的事情!他扑到她身上,疯狂地亲吻着她的乳房,用牙齿轻轻碰咬她的乳头。她说“钟铁龙钟铁龙”,张开双臂紧搂他,闭上了眼睛,任他在她身上疯狂。他十分粗鲁和慌乱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就同一个偷儿慌不择路地东躲西藏,情急中爬进了一户有钱人家样,让他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心花怒放味儿。他太幸福了,幸福得自己产生了飞升的感觉,他对她说:“啊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女人,第一次呢刘丽云你明白吗?我的一生有了新的体验,很快乐的体验。我大师兄至今也没结婚,为的是保持童子功。他真是少了一种快乐。”
她不懂他说什么,在他身下扭动着热乎乎的身体。
他告诉她:“我读初、高中的时候曾学过摔跤和散打,我们中有一个人叫黄建国,他是我们的大师兄,今年三十一了。他一直没结婚,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童子功。”
“哦。有这样的事?”
“我其实也想这样做,但我没有我大师兄的控制力。”
刘丽云听他这么说,一笑,问他:“你后悔吗?”
“不。”他果断地晃了下头,“在你身上,我感到了升天的快乐,怎么会后悔?”
刘丽云笑了,“我也很快乐,”她摸着他结实的胸肌,“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听她这么说就快乐地嘿嘿嘿笑了,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更加投入地做爱。她在他身下,也紧紧地抓着他的背,欢快地叫唤道:“钟铁龙钟铁龙我好爱你的。”她是闭着眼睛这么叫唤,仿佛是内心里发出的声音,充满了磁力,如磁铁一样将他的全部思想和感情都吸在她温热、润湿和娇柔的身上了。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就幸福地低下头吻她红嘟嘟的嘴唇。她吐出了热乎乎的舌头,他含住了那粘满蜜汁的舌头,努力地吮着,她热烈地抱着他的头……
事后,他发现刘丽云并非处女,两人平躺下来后,他说:“你不是处女吧刘丽云?处女应该有血的,我的一个叫刘松木的同学说女人第一次做爱会流血。你没流血。”
刘丽云说:“我不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学,他现在在济南大学读书。”
钟铁龙心上掠过一抹阴影,“你们分手了?”
她抽口气,“去年就分手了。”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她感到不安地斜睨着他问:“你很在乎?”
“不,不在乎。这是你过去的事,你过去的事我不会计较。”
她松了口气,但又觉得他不是说真话道:“你说的是心里话?”
“我没那么小气,”他说,点了支烟,又强调:“你的过去与我没关系。”
刘丽云的母亲是个市侩,虽然是个科级干部,却是个生长在长益市也就变得很牛B的女人。她不想看见她的女儿受苦受难。她的一些同龄人如今生活得都不好,而不好的主要原因是没嫁个好丈夫,她们的男人既没权又没钱,那她们就只能认命地跟着男人受苦。刘丽云的母亲见多识广,经验告诉她,女婿如果没有家庭背景,那她的女儿就只能跟着这个名叫钟铁龙的男青年受苦,这似乎是能看见的未来。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尽量让自己的女儿生活幸福。而这个叫钟铁龙的男生,目光如两团火,看人时好像要把人“钉”在墙上一般,这样的男生毕业后,怎么能左右逢源地融入社会?以她多年积累的经验推断,谁会器重他这种一身火焰的男人?这种带着一身火焰的男人步入社会,有几个不是碰得头破血流、最后像龟孙子一样缩在家里的?她见得多了。再说,他毕业了不就是个中学老师?女孩子当老师倒是个稳定的职业,男孩子当老师那不等于是当孩子头?一个男人既没钱又没权,他的老婆会好过?像他这种在小地方长大的,既没背景又不懂社会的人,不过是在黑板前把自己呕心沥血到死而已,除了学生抬起头听他讲课,社会上还有谁会听他说话?
一天,刘丽云的母亲让钟铁龙坐到沙发上,让女儿回避她和钟铁龙谈话。刘丽云的母亲是名科长,脸庞子很大,脸上一脸的冷淡,面对这个即将大学毕业的钟铁龙,说话用不着遮遮掩掩。“小钟,我不是看你不起,”她很看不起他道,“我不了解你,也没时间了解你。”她用冷淡的中年妇女特有的看人不来的目光望着他,“但我了解我女儿,刘丽云从小生活得很好,娇生惯养,没缺过什么东西。她要的东西我们都给了她,她大手大脚惯了,用钱没概念的,钱经常乱丢。所以她不适合你,反过来你也不适合我刘丽云。”
钟铁龙见这位母亲用如此冷漠的目光望着他,心里就十分慌乱、凄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位母亲绷着面孔又说:“我女儿读大学的这四年,每个月都要在我手上要至少两百元零用。你们大学毕业的工资,还没一百元。你能养活她?”
钟铁龙低声说:“她也有一份工资。”
“你不懂的,她用起钱来,一个月的工资她一个星期就用完了。到时候你们吃什么?”刘丽云的母亲说,“我女儿不适合你,你们分手吧。老实说我不同意你们好下去。”
钟铁龙心肌扯得一痛,问她:“刘丽云也是这个态度吗伯妈?”
“刘丽云的态度会转变的,”刘丽云的母亲说,“我是充分考虑后才跟你说的。”
钟铁龙瞧着这位自我感觉很优越的女人,他茫然不知所措,真想说“我爱刘丽云,刘丽云也爱我”,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忍了,他怕这句欠成熟的话一说出口后,会惹起这女人说出更多难听的话,到时候就不好收拾残局了。他对自己说,不要跟这个掌管着刘丽云命运的女人发生冲突。他起身走了。
刘丽云很气愤,跟母亲吵了一架,跑到学校对钟铁龙说:“别理我妈,她是个神经,她想要我嫁一个有钱人,想把我嫁到香港去。我才不去呢。”
钟铁龙心里痉挛了下,问:“把你嫁到香港去?你家里香港有亲戚?”
“我姨妈在香港,”刘丽云说,“上次我姨妈来,我妈要她在香港跟我找一个丈夫。”
钟铁龙想“原来如此”,就有点恨地想这个世界真的可恶,做母亲的都打着香港人、美国人的馊主意,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国。刘丽云却说:“我没同意。”
钟铁龙想了下说:“你要真嫁到了香港,把我也顺便捎带去。”
刘丽云恼他说:“这个时候你还有心开这样的玩笑?”
钟铁龙就把她揽到怀里,“我爱你,刘丽云,你永远是我的钟铁龙的私人财产。”
钟铁龙再到她家时,不但刘丽云的母亲对他很冷淡,她父亲也不理他了。他在刘丽云房里,忽然听见刘丽云的母亲尖声对刘丽云的父亲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些乡下人就是没一点羞耻心。”他被科长母亲的话刺激得特别难受!对于长益市的人来说,他钟铁龙等于是乡下人。他最怕听的就是别人说他乡下人,这等于是揭他的短!他一张因长期爱运动而呈现出刚毅个性的黝黑的面孔刷地白了,白得同一张纸样的了。他晓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看一眼刘丽云,刘丽云也听见了母亲的话,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刘丽云冲出去,对她母亲大声叫嚷说:“妈,你神经吧?”
科长母亲回答刘丽云:“你懂什么?你以为你读了大学就了不起了?大学生算什么?我们单位甩了一层,还不是都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刘丽云说:“妈,你少说两句好不好?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还病得不轻。”科长母亲一点也不退让地说,“我跟你说了谈男朋友不要随便谈,你就是不听。你像话?父母的话你都不听?你听谁的话?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父母关心女儿是真关心,也只有父母的爱才是发自内心的。”
刘丽云绝望道:“我不需要你们的爱。”
刘丽云的处长父亲发火了,拍了下茶几,嘭地一声,他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这是跟谁说话?你像个女儿吗?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钟铁龙很难受,还很伤心,这个家明显不欢迎他。他好像一个陌生人误入别人家,无意中撞见了这家人吵架,或像一个贼情急中躲到床下偷听着什么似的。他不想再听他们母女父女吵嘴了,他走出来,见刘丽云的母亲一看见他就跌下了脸,脸仿佛都拉长了,而刘丽云的父亲也不理他,他没敢打招呼地低着头走了,那当儿他觉得自己真像个小偷。
刘丽云追出来,两人走到街上,钟铁龙突然站住说:“你回去吧。”
刘丽云愣了下,马上回答他:“我不回去。”
“你应该回去,你妈妈说得对,我既没权又没钱,你爸爸妈妈不会同意我们好的。”
“我才不管他们呢。”
钟铁龙望了眼街上,内心十分荒凉,他吸一口气,很恨地说:“我不会再到你家里去了。你不可能为了我与你父母亲断绝一切往来是不是?你回去吧,真的。”
“我不回去,”刘丽云说,“我讨厌我父母。我讨厌他们管我的事。”
两人回到学校,钟铁龙就那么枯坐在草地上。刘丽云坐在他一旁,时不时拿眼睛盯他。钟铁龙不看她,心里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那是愤怒和凄凉的大雨,让他在六月的热风中都感觉到冷。他从小长到大,还从没被人这样嫌弃过!他生平第一次酸苦地感到,一个人立足于社会,要想站直身体,就得拼,不拼出个人样来就没人瞧得起!他很恨地发誓,我钟铁龙一定要站起来。刘丽云见他不说话,问他想什么,他回答:“想一头撞死。”
第二章 子弟学校
钟铁龙大学毕业分到了长益市电工厂子校教书。长益市电工厂在长益市郊区,距市区有二十公里。长益市电工厂在长益市算得上一家大工厂,有三千多职工。厂内又设了十一个分厂,生产的产品主要是电工电路方面的。电工厂被长益市评为花园似的工厂,厂里的绿化自然就搞得不错,树木葱茏、花团锦簇,一派生机昂然景象。钟铁龙于那年七月里的一天,拎着行李,搭乘一辆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来了。子弟学校在厂区外,与宿舍区连在一起。钟铁龙扛着背包和行李走进学校,迎面碰见了女校长。女校长望着他,“你找谁?”
钟铁龙回答女校长:“我是刚分来的大学生。”
女校长打量他一眼,“你是新分来的数学老师?”
“我是学数学的。”
女校长就接过他手中的一部分行李,问他到厂人事科报到没有。他说:“没有。”
女校长说:“那我带你去厂人事科报到,先把东西放到我办公室。”
女校长带着他去厂人事科报到,再走回来时女校长说:“你来了我很欢迎。你一来就得挑重担,我们学校高中部缺数学老师,你下个学期就从高一教起吧。”
钟铁龙动了动脖子,“那我尽力。”
女校长向他介绍厂里的情况道:“早两年厂里效益不错,比市里的一些机关单位都好。这两年经济效益没以前好。不过困难是暂时的,相信不久又会好起来。”女校长很乐观,嘿嘿嘿笑了下,满脸的自信,“厂里人才多。有很多新、老大学生。这几年年年都有新分来的大学生和中专生,他们一分来就直接下车间像工人一样做事。”
女校长把钟铁龙领到子校小学部的一幢红砖黑瓦的平房前,让一个管总务的一脸邋遢胡子的老师打开一张房门,房间刚粉刷过,墙壁白白的,搁了张单人床,顶上装了台吊扇,窗户为防蚊子入侵还安了纱窗。女校长说:“这是学校特意为你腾出来的房子,先将就着住。等厂里以后建了新房,学校会为你争取一套。”又说:“你来了,要安心工作。”
钟铁龙很感激女校长的热情道:“我会安心工作。”
女校长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坐在这间窄小的房里。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是农民的菜地,有一股粪池的沤臭飘来。几步外是一处公厕,他到公厕前的洗手池边洗了把脸,看见有人在学校操坪上打篮球就站在那里看了会。这就是我将生活的地方,他自语说,心里蓦地腾起一阵凄凉。四年前他那么发奋地读书,结果就是来到一所傍着菜土的子校教书,住一间不远处就是粪池的小房子?这就是用无数个夜晚奋斗来的今天?他有点悲哀,折回了还有点石灰气味的房间。夜晚悄然降临了,窗外一片青蛙和蛐蛐的叫声,他躺在床上听着,思想跑到了他出生和长大的黄家镇。他想起了刘松木和李培,这是他两个玩得最好的同学,从孩童起就玩在一块了。刘松木好讲勇斗狠,一身蛮力,打架是不计后果的。李培的母亲是唱歌老师,父亲是转业军人,就比松木多几分涵养。他记得少年时,他和刘松木跑进学校邀李培玩,李培的母亲却阻止李培出去玩,同时把他和刘松木拒之门外说“我李培要做作业”。他还想起了三狗和张兵,他们是他读初、高中时于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一起练武的师兄,三狗的反应最快,是黄师傅(也是他们共同的体育老师)最欣赏的弟子。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读中学时,黄老师曾对他说“你和黄建国都具备习武的资质”,他想起这话,淡淡一笑,自语说“我好久没练了”,就爬起床,走到操坪上,在星空下活动着筋骨。
第二天他搭车回了黄家镇,大哥问他:“报了到了?”
“报了。”
大哥说:“工资是从报到那天算起,子弟学校大不大?”
“不大。”
“比我们县一中呢?”
“那小多了。它只是一所子弟学校。”
吃过晚饭,他走在迎宾路这条破旧的街上,顺着这条街走到镇武装部前,犹豫了下还是走到李培家前,敲门。李培的母亲开了门,见是他,很高兴,“钟铁龙,是你呀。”
蒋老师看上去还不老,这是她把灰白的头发染成了黑色,且剪短了,就精神。蒋老师对着房里叫道:“李培,你同学钟铁龙来了。”
李培在另间房,关着门。穿着黑背心的李培开了门,房里坐着名单单瘦瘦的女人,女人望着走进来的钟铁龙。李培向他介绍:“我女朋友。”
李培三年前于县商业学校毕业后分到镇百货商店,这个女人就是黄家镇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女营业员望一眼钟铁龙,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钟铁龙想原来他关着门把父母的视线阻挡在门外,是门里有爱情,就觉得自己打扰了他们的雅兴,但还是坐下了。钟铁龙拿出长沙烟,递一支给李培,“抽烟。”
李培接了烟,钟铁龙瞟一眼女营业员,觉得她长得还漂亮,一张尖脸白白的,不像刘松木的老婆长了张不对称的南瓜脸。钟铁龙问李培:“李秋燕回来了没有?”
李秋燕于去年大学毕业后,分在长益市的一所中学教体育。“回来了,”李培说,又补一句,“她男朋友也跟着她一起回来了。我听她妈说,李秋燕要跟她男朋友结婚了。”
钟铁龙再没心情在李培家坐了,他原打算拉着李培去李秋燕家看李秋燕,听李培说“她男朋友也跟着她一起回来了”,就改变了初衷,站起身对李培说“我去大师兄家打个转身”,就感到无聊地走了出来。他对自己说“好在我有刘丽云,不然我会疯了去”,但这句话一出口,刘丽云母亲的那张冷冰冰的大脸儿便陡然跃现在他眼前,让他凄凉。
大师兄三狗住在镇红旗织布厂的一间宿舍里。那是一排建得很粗糙的工棚样的房子,三狗住了一间。三狗房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一个柜子和两把竹靠椅,剩下的就是搞饭吃的锅灶了。三狗一个赤膊,面对门坐着,看见他走来,脸上绽开了笑。“啊呀,大学生来了,”三狗表情夸张地笑,起身为他泡茶。“怎么样?毕业了吧?”
“毕业了。”他欣赏地打量着三狗,“大师兄,你一身的肌肉。”
三狗一笑,问他:“分在哪里?”
“分在长益市的一家工厂子校教书。”钟铁龙坐下后,脑海里出现了黄公庙后面的那片树林及他们在那树林里摔打的幻影。“大师兄,你现在还到黄公庙后面练拳脚吗?”
“现在不像以前,没有人去了。”三狗说,“都有事。松木和李培都没去了,张兵有了孩子后,人就没以前勤快了。家里一大堆子事,要挣钱吃饭,还有小孩要管。”
他看着这一年已经三十有二的三狗,“大师兄你没想过找个老婆过日子?”
“不找老婆好,”三狗嘿嘿嘿嘿笑,“难得养,找了老婆就要有孩子,孩子需要养育。我一个人很随便,不需要对老婆和孩子负责。”
“过年时,你说你准备去县城武馆教武术,怎么又没去?”
“后来他们没跟我联系了,”三狗脸上的表情十分无所谓,淡然道,“我们师傅教我们的武术很实用,但不漂亮,这可能是他们后来不请我的原因。他们需要一招一式都很漂亮的武术教练。他们请了从广东来的两个师傅,听说有一个还在全国武术比赛中获过棍棒第二名。人家拿着获奖证书,聘的当然是他。我听说那是实实在在的证书,盖了公章的。”
大师兄很乐观,不是那种一心谋划自己的小人。大师兄混到三十二了,家里仍是这么一副破败相,其原因是大师兄好朋友、讲义气,来了朋友就掏钱请客,把自己的工资常常吃成负数,就是说在那家吃熟了的酒店赊账,发了工资,再把那个缺口补上。这就是大师兄!钟铁龙觉得大师兄人很义道,他问:“大师兄,你跟那个人比过武吗?”
“没比。”三狗很憨厚的模样看着钟铁龙,“人家既然想吃那碗饭就让他吃。”
钟铁龙再次深感三狗是个不计较得失的好人,就说:“你这人厚道。”
三狗起身,告诉他一套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拳路,两人的手相碰,钟铁龙蓦地感到他的手碰撞大师兄的手就跟碰在石头上样坚硬,就感到自己真的松疏了。大师兄说:“你没事的时候还是要练一下,丢了可惜了。这东西说是没用,但练了它总没有坏处。”
钟铁龙觉得大师兄说得对,“我是要练一练,很久没练,肌肉都松了。”
两人就在三狗的门前对练招式。
十二点钟,三狗打哈欠了,他清楚三狗是个早睡早起的人,就起身告辞。他缓缓地走在街上,街上还有些人走动,一条街在七月的夜空下十分闷热,有阴沟和垃圾的沤气在街上飘荡。电灯杆下有处馄饨摊子还没收摊,刘松木坐在那儿,叼着烟,一旁坐着他的女人。刘松木早两年因在镇文化电影院门前打架伤人,正赶上县里“严打”,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按说他此刻还应该蹲在监狱里,怎么会坐在这里卖馄饨?他很惊讶地叫了声:“松木是你?”
刘松木见是他,很高兴,“坐、坐,”刘松木说,忙递烟给他抽。
钟铁龙坐下说:“你出来了?”
“四月底出来的,放我出来过五一,因为我在监狱里表现得好。”刘松木嘿嘿嘿说,“我出来了,没事干,以前贩卖电影票还能挣几包烟钱,现在家家都有了电视机,没人看电影了,老子只好跟她爸爸出来卖馄饨,他妈的,没办法。”
钟铁龙笑笑,坐到刘松木踢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卖馄饨蛮好的,自食其力。”
刘松木转头对他女人说:“钟铁龙现在是大学毕业生,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玩大的。”
女人一笑,“松木常跟我说你,说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你随做什么事都能成。”
钟铁龙说:“松木讲话不打草稿的,你别听他乱说。”
刘松木却说:“我是佩服你,你这人最执着。初中毕业前你的成绩还没我好,你说你要考高中就考取了高中。学拳脚,黄老师说你的悟性最高。后来你说你要考大学就考取了大学。你做一件事成一件事,这是我很佩服你的地方。”
钟铁龙不是个爱听表扬的人,他总觉得表扬里水分多,不实在。“松木,别说这些。”
刘松木问他:“你分在哪里?”
“长益市电工厂子弟学校。”
“当老师?”
他没回答松木这句话,而是问:“你卖馄饨一天能卖多少钱?”
刘松木说:“那能卖多少钱,一天二十来块钱的样子。”
“二十来块钱?”钟铁龙是学数学的,脑海里迅速蹦出了2乘3得6的数字,“那你一个月能卖六百元呀,可以啊。”
刘松木笑着吐口烟,觉得这不算一回事道:“你肯定比我好,你读了大学,发展比我好。哪一天你当了科长、局长,我去找你,你别装做不认识我刘松木啊。”
钟铁龙觉得这话像讽刺样,打个哈欠说:“那肯定不会忘记你,不过你要有耐心等。”
他吃了碗馄饨,吃完后他要付钱,一块钱一碗,他掏出钱给刘松木。刘松木不接,反而推开他的手说:“我们两个人,从小玩到大的,付什么钱?!”
钟铁龙不想白吃,把那块钱丢到刘松木的馄饨担子上,起身要走。刘松木抓住他的手,“你这是不给我刘松木面子,”松木说,把那块钱还给钟铁龙,“拿着。”
钟铁龙一笑,把那块钱放进口袋,走了。
学校开学的前一天,他准备动身走人。这天晚上,父亲很严肃地坐到他面前,先是庄重地咳了声嗽,看着他,接着就以过来人兼长辈的身份开口说话了。“你明天就走向工作单位了,走向工作单位就要面对很多人,爸爸考虑了几天,想跟你谈几句话。”
钟铁龙正躺在床上看书,见父亲眉头紧锁,如此庄严,就坐直了身体。
“你可以自食其力了,爸爸的一颗心也总算踏实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做人要小心,要谨慎,这个世界上人心隔肚皮,你要设防。”他看着父亲,父亲拧着眉头又说:“你大了,能听进父亲的话了。我把我的教训告诉你,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些亏,有的人内心非常黑暗,今天两个人坐在一起谈的话,他第二天就跑到领导面前揭发你。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
钟铁龙觉得父亲想得太多了,他淡淡地道:“爸,时代不一样了,你们那个时代是政治挂帅,用人先要经过政审这一关。现在与你们那个时代不同了。”
父亲绷着脸说:“时代是不一样了,但人还是一样的人。嫉妒心、坏心并没因时代不一样了而改变。古代有坏人,旧社会有坏人,现在还是有心眼坏的人,你要明白。”父亲停顿了下,又思忖着说:“没有人可以使你信任的。我年轻的时候太相信朋友了,结果吃了不少亏。比如文化大革命中,我看到厂里的老厂长挨造反派的整,我有点不理解,就在几个当时与我要好的同事面前说了几句造反派的怪话。那几个同事是经常跟我一起下棋和一起喝酒的。但我说的几句为老厂长鸣不平的话却传到造反派的耳朵里。我几乎被造反派整死!”
钟铁龙瞅着父亲,父亲从没对他说过这些,便问:“晓得是谁告发你的吗,爸?”
“我至今都搞不明白是谁把我说的话学给造反派听的。你马上要踏入社会了,去长益市电工厂工作后,第一,跟领导要搞好关系。我这一生呷亏就呷亏在没跟领导搞好关系上。我年轻时自负,认为自己聪明就看不起别人。其实聪明要有人赏识你的聪明,聪明才有价值,没人赏识,聪明就等于是一袋米,放在家里发霉。其次,交朋友要谨慎,有些话要学会留在肚子里,宁可在肚子里烂掉也不要说出去。这就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钟铁龙想了下父亲的话,回答父亲:“爸,我会注意的。”
父亲说:“儿子,不是会注意,是一定要注意。老话说祸从口出,是有道理的。你今天跟别人说的话,明天就成了别人告发你的口实,这样的事,文化大革命中太多了。”
钟铁龙觉得父亲说得很对地望着父亲,父亲老了,脸上的皮起皱了,眼珠也黄了,不会再对他甩耳光了,他小时候可没少挨父亲的耳光。父亲又说:“爸还告诉你,有的人看上去是好人,够义气,其实骨子里坏透了。你太年轻了,我怕你因经验不足而以后吃暗亏。记住我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权力和利益,没有朋友。这都是我从我做人失败的教训中悟出的道理。你爸爸――我,是个失败者,吃亏就吃在年轻时爱乱说话上,后来厂领导收拾我,都是我乱说话给自己添的麻烦。如果你不注意,阴沟里都会翻船。用我们镇上的话说,这是厄运缠着你。所以你永远要记住,祸从口出。”
钟铁龙忙说:“爸,我一定会认真消化您说的话。”
开学的那天,学校总务处的老师让他去总务处领工资,工资袋里只有八十多元,那还是所有的补贴加起来的总数。他想这还没有刘松木一个星期卖馄饨的钱多。刘松木只读了初中,一个月卖馄饨却能卖六百元,他读了大学,临了只有八十多元一月,心里就有一抹虚无飘渺的感觉,仿佛自己奋斗来的东西不过是一种讥讽。他垂着手站在总务室,总务老师又拿出一只工资袋,那袋子里装着他七月份该领的半个月工资。总务老师说:“你签个字。”
他签了名。这可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领工资,当然就很珍惜地将工资放入口袋,他走进会场,在一隅坐下。女校长姓陆,陆校长向在坐的五十几名小学和初、高中老师介绍他。陆校长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对在坐的老师鞠了个躬,掌声落下后,他也落坐了。陆校长说:“钟铁龙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这给我们子弟学校增添了新的力量,希望钟铁龙老师能把他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教给我们电工厂的子弟,让我们厂多出几个大学生。”
散了会,一个脸上胡子乱长的男人对他笑,他是数学组组长,数学组组长说:“你来一下办公室,我那里有一些备课资料,给你。你拿回去看看。”
钟铁龙就跟着数学组组长走进了数学教研组办公室,数学组办公室里有五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空着,数学组组长指着这张桌子说:“这张办公桌是你的。”
这张办公桌是新的,上面有一层细细的灰。他伸手摸了下,撑着这张办公桌想,要是他把这张办公桌用到旧,怕也要长一脸胡子了。数学组组长的脸长长的,除了胡子乱长,还皮打褶了,往年轻看也有五十岁了。钟铁龙与数学组组长聊了几句,在数学组组长手上拿了些授课资料,回到宿舍便忙着备身为人民教师的第一堂课。他备了一个通宵的课,前后写了十一页,把第一堂课里自己将在教室里面对学生们说的话也写在备课本上。备完课,他起身伸懒腰时才发现天色微明了。他走到公厕前的水龙头下冲了个冷水脸,洗脸时,厕所里有臭气飘入他的鼻孔。他回到宿舍打算入睡,但备课的兴奋和对第一堂课产生的恐惧让他无法入眠。他听到学校操坪上有人跑步,接下来又听见拍打篮球的声音,篮球打在篮框上和迅速落在地上的声音冲撞着他的耳壁。他穿上衣服走出来,看见一个着一身运动服的年轻人在投篮,练习三步跨篮和三分篮。当篮球滚到他脚下时,他捡起,一个三步跨冲上去,篮球自然投进了篮框。他转身走开,年轻人对他笑了下说:“你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吧?”
钟铁龙见球又飙到了他身前,就抓起球,拍着又一个三步跨篮,球又落入了篮框。他的双脚落到地上时,回头对年轻人说:“是的。”
一身运动服的年轻人说:“你是哪个大学分来的?”
“湖南师大。”
年轻人说:“我是成都电讯学院毕业的,姓石,名小刚。你呢?”
“姓钟,叫钟铁龙。”他说,又拾起球,一个跳投,球进了。
石小刚抬手揩了把额上的汗,甩到地上,递了支长沙烟给钟铁龙,说:“我是去年分来的。我是宁乡人,花明楼晓得吗?”
“花明楼是刘少奇的故居吧?”
“是。我们村子就离花明楼刘少奇故居不远。你哪里人?”
“白水县人。”
石小刚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湖南还有一个白水县,“白水县?我还真的不晓得。”
“白水是个穷县,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没出什么伟人,也没好玩的景点。”
石小刚淡淡一笑,“我们村子也穷,农民都穷。”
钟铁龙把没抽完的烟揿灭,又开始投篮。又来了几个年轻人,都是这几年分到电工厂的大学生,精力都很旺盛,一早就爬起床,来打球,好打掉一些多余的精力。
第三章 刘丽云
钟铁龙的第一堂数学课上得有些紧张,因为数学组组长和陆校长都搬了椅子坐在教室后面正襟危坐地竖着耳朵听他授课。前面一刻钟他都不晓得自己讲了些什么,他见一些同学在下面笑他,而且没几个学生认真听他授课,就觉得自己备了一个通宵且反复练习的第一堂课失败了。但过了那一刻钟,他调整好心态,不再在乎校长和数学组组长的目光,课就讲得能让一些学生听懂了。下了课,数学组组长指出他的缺点说:“你讲深了,要讲简单点,另外要多留些时间给学生做课堂练习。你讲课的时间多了些。”
他惭愧地承认说:“是的,我第一次上课有些紧张。”
数学组组长问他:“你们搞过教学实习没有?”
“搞过,不过当时有很多同学,就没这么紧张。”
陆校长安慰他说:“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会好些。紧张是正常的。”
第二堂课他就没那么紧张了,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子弟学校的学生不像他搞教学实习的学生那么听话和肯读书,上课玩东西和讲小话的学生很多,而且布置的家庭作业四十七个学生只有二十一个学生交了作业本,另外二十六个学生欠交。他问那些学生怎么不交家庭作业本,那些学生只比他小六七岁,又见他是新老师且讲一口不怎么好懂的普通话,便有点欺他。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询问,甚至都懒得理他地回答道:“不晓得做。”
他的心噗地燃烧了,火焰烧红了他的脸,问:“不晓得做就可以不交作业本?”
学生回答:“不晓得做可以交空作业本吗?”
他压着火焰问:“不晓得做不会问晓得做的同学?”他感到怒火都冲到脑门顶了,很想骂一句“猪”,但他把冲到嘴边的话吞进了咽喉。他很硬地咳了声,宣布说:“放学后,请没交家庭作业本的同学都留下来。”
放学后,他走进教室,只有七个女学生留了下来,男学生都跑了。他气得咬牙切齿,就更加下决心要整治那些无视他上课的男生。调皮?他想,我就是调皮学生出身。他让那七个女生补了家庭作业。第二天上数学课,他要那十九个男学生起身,站到教室后面听课。他知道他不把他们收拾一顿,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有一个块头很大的男学生姓鲁,叫智勇,在班上自诩自己是鲁智深的亲戚而不肯起身,而且他一脸无所畏惧的大声声明:“钟老师,我们是交了钱来读书的。”
钟铁龙走上去问:“既然你交了钱,那你就更应该把作业做好!”
鲁智深的亲戚说:“不晓得做。”
“不晓得做你不晓得认真听课?或问老师或其他同学?”
“听了,还是不晓得做。”鲁智深的亲戚说,不看他,把目光抛到其他同学脸上,那些学生都对他吐舌头,虽然不是表示支持,但明显有点欣赏他的勇敢。
钟铁龙想不把他压下去,那他就没法在这间教室里混了,“我再说一遍,鲁智勇同学,请你出去,最好不要我动手拉你。”
鲁智深的亲戚看一眼钟铁龙,意思很明显,你试试看的意思。钟铁龙当然敢试。他一把就抠住了鲁智勇的锁骨。“你是自己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鲁智勇已很痛苦了,成了颗软蛋,“我自己出去我自己出去。”
钟铁龙松了手,鲁智勇很佩服地看他一眼,赶紧起身往外走。钟铁龙在他身后说:“做了作业你再来上课,做不出就借同学的作业本抄一遍交给我。”
一天傍晚,刘丽云来了。刘丽云分在长益市二中教书。那是所重点中学,能直接分进那所中学是需要一点关系的。二中的福利高出长益市其它中学两倍,这是二中在校长的监管下教学质量于那几年里步步攀升,直至中考和高考率都遥遥领先。二中的名气一大,学校就俏起来了,许多家长都想把孩子塞进这所中学受教育。于是就出现了分数没达到二中的录取线而出钱来二中就读的事情,老师的福利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刘丽云有一个手上有权的处长父亲,还有一个会搞社会关系的科长母亲,一毕业就分到了二中。
刘丽云很恨母亲,假如不是母亲干涉,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钟铁龙在一起。她一直没法忘记钟铁龙,一直等着他去找她。有很多次有人敲她的门,她以为是钟铁龙来了,结果是别的老师。他们找她探讨教学方法,或者直接传授教学方法给她。其中一个男老师也是教英语的,身高一米七八,父亲是话剧团的演员,他自然也长得同话剧演员样标标致致。标标致致的英语老师姓杨,比她大五岁,先她一年调到了二中,他除了课上得好――课上得声情并茂的,让一些喜欢他眉飞色舞的老师和学生觉得上他的课居然是种享受,另外,他歌也唱得好,自然就有一点吸引刘丽云。刘丽云心里充满了矛盾,那些矛盾像一大堆乱石和砖瓦样堆放在她那荒凉的脑海里,使她的脑海涨潮了。她忿恨地想,凭什么他可以不来而要她去找他?她不去,等钟铁龙来二中找她。她跟同事玩,与同事一起看电影,一起逛商店。她这么耐着性子等了三个星期,也斗争了三个星期,最后她忍不住地来了。她穿了套天蓝色的休闲服,头上扎了个体现纯洁的白蝴蝶结,脚上一双白旅游鞋,一脸秋游的样子来了。
钟铁龙说:“哎呀,是你。”
她不承认自己是专程来的,说:“我秋游游到了附近,顺便来看你,不高兴吧?”
钟铁龙清楚她这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回答她:“很高兴啊。”
她对他很有意见,嘟起了嘴,她嘴上涂了美国口红,因而嘴唇红嘟嘟的。她原是准备来骂他一顿,然后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扭头走人的,就是输,也不能丢长益市女孩子的脸面。但不知怎么回事,她一看见他,那个要骂他的她就躲了起来,犹如一只兔子嗅到了狼的气味慌忙钻进了地洞一般。她虽不是只兔子,但那个高傲的她却隐蔽了,像森林遮挡了庙宇。她怀疑他不在乎她道:“是假装高兴吧,你?”
“我真的很高兴。”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当然是在他的房间里。
她投进他的怀里,这才坦率地说:“你比我狠,我熬不过你。”
他笑,他当然不止一个晚上地想过她,他爱她,但他心里清楚她更爱他。“不是,我刚开始当老师,不晓得要怎么上课就忙着备一堂又一堂课。”
她知道他撒谎,他不可能一门心思地备课,人又不是机械,但他既然这么说,她就用同样的话回敬他:“我也是,天天是边上课边听课,一脑壳的课文,都没有你了。”
他一愣,想她说的是真话吗?她真的一脑壳课文?他看着她笑了下,暗想这是借口。有人敲门,是石小刚,石小刚在门外叫他打篮球。这几天他们每天傍晚都在学校篮球场上打篮球,打出一身臭汗,把多余的精力和体力都打掉,这才各自回宿舍。石小刚见房里有一漂亮女人,就问:“你今天打球不?”
钟铁龙说:“打。我换了衣服就来。”
刘丽云等石小刚一走,问他:“我来了你还打球?”
“还有一个晚上,打打球就回来。”他说,一边脱下皮鞋换回力。
“我就那么不重要?”她瞅着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我是不是太贱了?”
钟铁龙清楚他的决定伤害到她了,就想她脑袋里并不是一脑壳的课文,笑笑,“看你说的,你是我最亲爱的。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跟你亲热一番。”他穿好回力后,走拢来,把她抱到怀里,在她脸上亲了口,“你真香,我们有一个晚上,等着我,美人。”
球打到八点多钟,天完全黑了,钟铁龙才一身臭汗地回来。刘丽云坐在铺上生他的气,脸上的表情像她母亲脸上的表情样冷淡。钟铁龙有点惊讶,怎么在她脸上看见了她母亲?她老了不会像她母亲一样变成一张又大又冷的脸庞?说:“我这是锻炼身体,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她生气地说,“我才懒得跟你生气。”
钟铁龙知道他打球的时间长了,她生气了,想女人就是容易生气,说“等下我们出去吃饭”,便拿了毛巾去公厕前的洗手池旁洗澡。学校没人了,只有蛐蛐在阴沟的砖缝里叫。他站在洗手池前洗了澡,走回来,她望着他问:“钟铁龙,你爱我吗?”
钟铁龙就深情地觑着她,她很漂亮,皮肤白白的,脸蛋圆圆的,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眼充满疑问地望着他。他想她真迷人,“爱。”
“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来学校找我?”
“我一去找你就回不来了,我这里是郊区,晚上一过八点钟就没公共汽车了。”
“讲假话。”
钟铁龙一愣,他差不多说的是假话,又说:“主要是你父母反对,我受不了你父母的样子,我怕他们说我缠着你。我最担心在你那里碰见你母亲,我怕你母亲嫌我。这其实就是我想去找你又迟疑着没去的原因。其实,我心里一直想你。你像一轮月亮悬挂在我头上,只要我一抬头看见月亮,眼里就出现了你。”他把她搂到怀里,亲她的嘴,她很快就软了,好像成熟了的柿子样捏一捏就软了。他冲动起来了,问她:“我们先做爱?”
她点点头,两人就做爱了。她告诉他:“我们学校有一个姓杨的年轻老师追我。”
他在跟她做爱,她却跟他说另一个男人,他盯着她道:“是吗?”
她脸上一片红潮,“他是本地人,他爸爸是省话剧团的演员。”
他随口“哦”了声,想她可能心存二人了。她又说:“他的歌唱得好,他唱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同蒋大为唱得一个模样。”
他惊讶她怎么会在同他做爱时不停地谈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于这一刻能存在于两人之间,这让他迷茫。他看着在他身下满脸红光、目光蒙胧的女人,“是吗?他多高?”
“一米七八。”
他的心痉挛了下,“你倒是很了解他的。”
“他追我呀,经常来我房里。”
他于昏暗的台灯下觑着她,突然产生了这种感觉,自己与她可能走不到头,就对自己说“想开点”,一笑,“好啊,你又多了个新的追求者。”
她目光发亮地问他:“你不怕他把我追到手?”
他又想,她可能是在跟他设置一个竞争对手,就道:“如果你硬要跟他,我也没法。”
“你真大方,”她把他抱住了,“这证明你不爱我。”
“傻瓜,我爱你,只是我不喜欢你父母。”
她提议:“你应该拿点办法出来讨好我妈。”
他不再跟她说这些,对她说“把舌头给我”。她把舌头奉献出来,他吮住她的舌头,吮得她心潮澎湃,身体温柔地扭动着。一时间只有娇喘声充斥在这间简陋狭窄的房子里,他听见刘丽云充满幻想地说:“啊,钟铁龙,我快飞起来了,我在飞了……”
早晨七点钟他醒了,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她得赶他们厂早晨七点钟开往市区,接职工来厂的班车。枕头上似乎还有她留下的发香,淡淡的。他嗅了嗅枕头,把目光抛到窗外,天空苍白的,让他忽然忆起他七岁那年走在送葬队伍里的情景,那天清晨里苍白的太阳与装着他姐姐的黑棺材形成强烈对比地烙在他七岁时的脑壁上了,只是那是春天,此刻是秋天。他起床,点上支烟抽着,想害死我姐姐的凶手至今也没抓到,又想难道我钟铁龙要在这间烂房子里过一辈子?这样活着,胡子长满一脸,怕也就混个数学组组长。他把一支烟抽完,拿了餐票去厂食堂吃早饭。厂食堂是早几年建的,很大,有很多张方桌供吃饭的人坐。他买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稀饭,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前吃着。他刚刚扒了口稀饭,就见一个模样楚楚动人的女子走来。他的眼睛一亮,心怦地一跳,仿佛一只青蛙跃入水中。
这女子穿一件黑色的束腰衬衣,衬衣扎在她的大摆裙里,因而乳房很饱满很诱人地挺在胸前。一条土色大摆裙裹着她迷人的臀部,那臀部圆圆翘翘的,脚上一双白高跟皮鞋,身材就高高挑挑。他估计她的身高不下一米七。这还不是直接吸引他的地方,吸引他的是她那双眸子又黑又亮的眼睛,和她那张俊俏的脸蛋。她走过去时,他注意到她的头发很随意地扎成一把。石小刚端着稀饭和馒头走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石小刚是今年年初厂团委改选时诞生的宣传委员,这是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喜欢拿着彩色粉笔龙飞凤舞。石小刚在一张黄纸上写道:舞会,厂团委举办;地址:厂部大会议室。他把这张纸贴在一块黑板上,再把黑板搬到食堂门口,让来食堂吃饭的人都能见到。
石小刚吃馒头时问钟铁龙:“你今天晚上来跳舞么?”
钟铁龙在大学里时爱好的是踢足球,他跟刘丽云只进过两次舞场。“我不会跳舞。”
石小刚说:“多跳几次就会跳了。这又不是跳芭蕾。”
钟铁龙觉得石小刚这句话说得很有趣,笑了笑,“那倒是。”
引起钟铁龙注意的那个高挑的女子端着馒头和稀饭走了过来,向食堂外走去。石小刚叫住她,“郑小玲,晚上来团委跳舞啊。”
郑小玲转过头来一笑,犹豫了下说:“好吧。”
郑小玲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拐弯处了。钟铁龙听出郑小玲的口音不是湖南口音,有些普通话的味道。钟铁龙就把目光放到石小刚脸上,“她不是湖南人吧?”
石小刚知道钟铁龙所指,说:“她是湖北宜昌人。”
“她是你们成都电讯学院毕业的?”
“是的。她也是学半导体,比我低一届。”石小刚说,脸上有点兴奋的色泽,目光就一派神秘,表情也随即神秘起来。“在学校里,很多男同学都追她,她一身是非,在大学里她跟他们班的一个男同学好,她们班里,另一个西安的男同学想不通,为她跳楼自杀了。”
钟铁龙大为惊讶,“有这样的事?”
石小刚忽然大笑,“还有个贵州的男同学读大学都快毕业了,却因想她想成了神经。他跑到寝室里要强奸她,手里拿着水果刀,把她逼到了床上,结果把她寝室的所有女同学吓得都跑了。系里老师闻讯赶来,把贵州的学生扭送到派出所,审讯时发现他答话文不对题。医生来了,一看那学生的面部表情就说,他患了精神分裂症。”石小刚瞟一眼钟铁龙,脸上有几分很想得通的开心,“以前我只听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漂亮女人的门前是非更多。所以我觉得找老婆应该找既不丑又不漂亮的,这样安全。你觉得呢?”
钟铁龙说:“有道理。”心里却想,这个姓郑的湖北女人真漂亮。
晚上来了。他脑海里出现了郑小玲,那袅袅娜娜的身影是那么神奇地展现在他眼里,像一束鲜花于窗台上摇晃,仿佛有一股芳香飘来似的。他似乎嗅见了那股芳香,就有些醉地走出来,在篮球场上漫步。月光一片银色,踏着有水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不去跳舞,就向厂部会议室走去。他的心有点乱跳,好像他是第一次去约会样,他取笑自己说“我是个傻瓜”。厂部会议室已被厂团委布置成舞厅了,红红绿绿张灯结彩的。靠墙摆满了椅子,一些人坐在椅子上,另一些人却跳着交谊舞。人不少。钟铁龙坐下,看着一对一对男女跳舞,他当然看见了郑小玲。郑小玲跟一个看上去比她还矮点儿的小伙子跳着,脸偏向一边。石小刚看见他,走来说:“你邀她们跳舞吧。”他指着一些坐在椅子上看跳舞的姑娘们。
钟铁龙谦虚的模样回答说:“我只是来看看。”
石小刚觉得他胆小道:“邀她们跳就是,不要怕。”
钟铁龙就强调:“我不是怕。”
有人叫石小刚,石小刚走开了,钟铁龙便不动声色地瞧着。这支舞曲完毕,大家回到了座位上,刚坐下,新的舞曲又从扩音器里扬出来,一支轻松的快三舞曲,一些不会跳的人就坐下了。钟铁龙看见郑小玲的屁股刚落座,一个年轻人就冲上去,向她伸出手。郑小玲又起身,笑着,将一只手搭到了舞伴的肩上。两人便于舞曲的旋律中转动起来。石小刚又走来,宽宽的脸上展现着宽大的笑,那笑里似乎带着泥土的芬芳,他说:“跳舞吧钟铁龙?”
钟铁龙摆手,“我不跳。”
石小刚很欣赏钟铁龙,欣赏钟铁龙的稳重和涵养。但他觉得钟铁龙在跳舞上不像他打球那么勇敢,就以团委宣传委员的身份说:“我跟你邀一个舞伴跳。”
钟铁龙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郑小玲身上,觉得翩翩起舞的郑小玲真是一朵流动的牡丹花。郑小玲穿一身红衣裙,在她旋转时裙子都散开了,像一朵花绽放了似的,一停,那朵花又收拢来了。钟铁龙看着她,心里有一股热血涌动,仿佛血液在歌唱,心潮就澎湃起来,眼里就出现了船和大海。再一支舞曲开始时,石小刚领了个女人走到钟铁龙身前,“我们团委的组织委员小杜,三分厂的团支部书记。钟老师,子校的数学老师。”
钟铁龙起身,与小杜一并步入了舞池。这是支慢三舞曲,以前在大学的舞场里,他和刘丽云跳过这支舞曲。他跟小杜跳这支舞时舞步就不至于那么松疏。小杜脸上笑着,笑脸像只烂苹果,似乎有点儿烂苹果的气味,让他把脸别开了。小杜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有些青春痘破了,烂苹果的气味好像是从破了的青春痘里渗出的。小杜找他说话:“你是外地的吧?”
钟铁龙“嗯”了声,“你是本市人?”
“我是本厂子弟,厂里长大的。”
“哦,”他望一眼小杜,“你爸爸还是你妈妈是这个厂的?”
“爸爸妈妈都是这个厂的。”小杜说,“爸爸在十分厂,妈妈在财务科。”
钟铁龙说:“那好呀,一家人都在厂里。”
舞曲完毕,钟铁龙见他坐的椅子被另一些人占据了,就择了个地方坐下。他觑了眼郑小玲,她离他坐的地方不远。他觉得她对他很有吸引力,她似乎是盏灯,而他像只飞鹅,正朝着她颤颤抖抖地飞去。他平静下来的血液又歌唱了,他盯着她,他的身体有点僵硬了,思想却很活跃。在他活跃的脑袋里,他看见了鲜花和草地,还看见着一身白衣裙的郑小玲正在草地上散步。又一支舞曲开始时,有个男青年走上去邀郑小玲跳,郑小玲摇手,示意她累了,那男青年就转身去邀别的姑娘跳舞。这是一支慢四步舞曲,曲名是《请跟我来》。读大学时,学校的广播里经常播放这支舞曲。他向郑小玲走去,伸出了右手。郑小玲起身,说了句“我今天累死了”。他轻轻一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他搂着郑小玲踏着舞步的拍节。他已经听石小刚说起过她,但他装出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道:“你是哪里人?”
郑小玲说:“我是湖北宜昌人。”
“宜昌好啊。”
郑小玲就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他一眼,“你去过宜昌?”
“没去过。”他嗅到了一股女人的芳香,不同于刘丽云的香味,香味儿扑入他的鼻孔,直接进入了他的心扉,于他心扉内萦绕。“以后一定会去。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
“我爸是宜昌市委的干部。”
钟铁龙想怎么又是一个干部子女,就故意问:“是市委书记还是副书记?”
“是市委组织部的干部。”
钟铁龙懂了,“是管干部的干部。那你母亲干什么工作?”
郑小玲一笑,“我妈在市政府的水利部门工作。”
钟铁龙想那肯定也是个干部,“也是干部吧?”
郑小玲不好意思地一笑,“是个小科长。”
她家怎么跟刘丽云家那般相似?他想,看她一眼,在舞厅里闪闪晃晃的彩灯下,她的脸既端庄又美丽,一双眼睛很明媚,像雨后的阳光,让他血液加快了。“你几姊妹?”
“有一个弟弟。”
刘丽云是独生子女,没有弟弟。他想,说:“有机会,我去你们宜昌玩?”
郑小玲格格一笑,声音特别清脆,“那好呀,我们宜昌蛮好的。”
钟铁龙觉得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好似银铃碰撞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透过他的耳膜,落入他的心底,心里就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甜蜜。他高兴道:“你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迷人。”
郑小玲看他一眼,目光一闪,犹如一道乌色的闪电,让他不觉目光一眩,仿佛一颗火星飙入了他的眼帘。她仍用清脆动听的声音说:“是吗?我自己不觉得。”
舞曲完了,两人分开时,郑小玲对他礼貌性质地一笑,他也回了个笑。
下一个星期六,刘丽云来了,他就没去跳舞。再下一个星期六,他步入舞场,但舞场里没郑小玲。他一支舞也没跳,溜了出来。这是十月里一个漫长且寂静的夜晚,一轮皎月悬在学校空荡荡的操坪上。他就这么仰着脖子看月亮,看了很长时间,回到宿舍,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找人倾诉就拿起笔向郑小玲写信。他写得毫无头绪,说这个世界很世俗也很无情,他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拼命读书,结果到头来他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及他的一个小名叫刘松木的初中同学卖馄饨的六分之一,这是不是太滑稽了?另外,他真正爱的女人于今年十月国庆节正式成了另一个身高一米九三的男人的老婆,他只好躲在被窝里哭。而另一个女人虽然走进了他的生活但他却爱对方爱不起来,而爱不起来的明证就是她不来找他,他不会想她。他又说他当年并不怎么想读书,为了不至于输给他暗恋的女同学,他咬着牙读了高中,又咬着牙考上了大学,结果到头来那个女同学却告诉他,她有男朋友了。他在信里说:“这就是我在前文中提到的国庆节结婚的那个女人,这是不是太残酷了?”这封信他写了三页,把他这几年的委屈和思考全写在信纸上,最后他在信上说:“能认识你我很高兴,我和你在厂团委举办的舞会上跳了一回舞,但你千万不要猜我是谁,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一下情绪。看了信后,请你把它烧掉。”他在落款上想了想怎么落款,本来他想写“内详”两个字,但他的笔头一触到纸上又犹豫了,因为他脑海里蓦地蹦出一个更好的句子,那句子是:“一个爱你的男人”。他就把这个句子写了上去,成了这封信的落款。
第二天傍晚,他在操场上与石小刚打篮球,问石小刚郑小玲是在哪个分厂?石小刚望他一眼,那目光是意味深长的,说:“八分厂。你想追她?”
“不,”他回答石小刚,“我没那样想。”
石小刚笑笑,“你要小心啊,我娘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红颜祸水。”
钟铁龙觉得这思想太老掉牙了,哈哈大笑说:“那是古代吧?”
石小刚奋力做了几下扩胸运动,“你那个女朋友长得也不错。”
钟铁龙说:“打球打球。”
这封信在他的抽屉里睡了一个星期。星期六他再次步入舞厅,郑小玲又不在。他想她肯定被某男人约进城玩了,心里就有一种不平衡,觉得她已经搅乱了他的生活,他也该搅拌一下她的生活,把这封信寄给她,让她看了之后心里起一点波澜,至少她会猜这封信是哪个破男人写的。次日,他搭厂车进了市区,在邮政局买了个信封,写了厂里的地址和八分厂郑小玲收,在信封的落款处上只写下了“内详”二字,将这封信掷进了邮筒。
那天下午他走进食堂吃晚饭,忽然就看见了郑小玲。她穿一身白衣服,裤子也是白的,头发却披散在肩上,头上扎了个发箍,显然是刚洗过澡。他暗暗奇怪,他在舞厅里曾想象她穿一身白衣服在草地上散步,怎么她真的有一身白衣服?她穿着白衣服真像他脑海里闪现过的白雪公主!她也看见了他,居然对他一笑,那一笑,把他的目光粘住了,好像蛛网把一只蜜蜂粘住了似的。她真美!她走过去时,他想她最迟后天就能收到他寄给她的信,她看后会一头雾水。回到家,刚一躺下,激情又让他坐起来,又趴在桌上写信,仍然是对郑小玲写。他觉得给她写好,追求她的人一定很多,她不会拿着他写的信四处炫耀,即使她炫耀也没关系,反正他没在信上留名。他把他今天在食堂里看见她的感觉写了下来,说他感觉她像仙女样缓缓飘来,顿时使食堂里一片光彩,很多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他似有骄傲感,那种感觉挺奇妙,在他平静的心坎上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这种甜蜜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他为了引起郑小玲的好奇心,他夸大了内心的感受,说爱情真是一支看不见的利箭,已射穿了他的心脏等等。写完,他自己读了遍,觉得这封信更能激起郑小玲内心的波涛,就觉得自己这个晚上过得挺有意义地进入了睡眠。
下个星期的一天,他把这封信寄了。过了两天,他在厂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她。厂电影院放国产影片《红高梁》,那是张艺谋拍的,被媒体炒得很火爆。她没对他笑,他也只是匆匆扫了她一眼就走进了电影院。他坐下,等着看《红高梁》,脑海里却闪现了郑小玲读他写的莫名其妙的信的情景。他想她一定会莫名其妙,甚至怀疑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就觉得好玩。看完电影,回到冷清的宿舍,一下子觉得有很多话要说,他又趴到桌上给郑小玲写信。说不知张艺谋在宣扬什么,一泡尿撒到酒缸里就酿出了好酒,真是荒诞。他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去,日本人形容中国人无知,说中国人做茶叶是赤着一双脚踩茶叶,踩了,然后拿到篾席上晒,这是何等的不卫生诸如此类。张艺谋让男孩对着酒缸撒尿,这让外国人看了是什么感受?还有谁敢喝中国人酿的酒?这样的影片还获了金熊奖,这是外国人笑中国人蠢昧。接着他说,他绝不会平庸地活一辈子,绝不会让人任意宰割,他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等等。
一早,刘丽云来了。刘丽云搭厂里八点钟开出厂区于八点半又开回的班车来了。今天是星期天,他打算把一个上午好好地睡干净。刘丽云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他以为是石小刚,忙把信收到抽屉里,打开门,是刘丽云。刘丽云今天很漂亮,嘴涂着褐色口红,眼睑上画了眼影,使她的一双眼睛更显妩媚。她穿件天蓝色呢子大衣,下身一条黑裤子,脚上一双很昂贵的靴子。他躺到床上,看着刘丽云的这身打扮,觉得她很靓丽,“你买了新衣服?”
刘丽云摆了个姿势,“好看吗?”
他觉得刘丽云摆姿势时有点妖,点头说:“真好看。”
刘丽云就坐到床边,温柔的样子道:“我今天要你去我家吃晚饭,我们买件贵重的礼物给我妈,今天我妈生日,我带了一千块钱,特意来叫你的。”
他一听到她妈,一张中年妇女的冷冰冰的大脸就呈现在他眼前,头就大了,“我不去。”
“今天我妈满五十岁,这是个好日子,说不定她就同意我们好了。”
他摇下头,“我受不了你妈嫌贫爱富的样子。我已经发了誓不去你父母家了。”
刘丽云恼了,“你竟发这样的誓?你神经,到底去不去你?!”
“不去。”他望着她,“我怕看见你妈。”
“钟铁龙,我觉得你好狭隘的。”
他不承认自己狭隘,“男人都有面子的,假如面子都可以不要,那这个男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成了下等货。你妈妈看我不起,要我买礼物去讨好你妈妈我钟铁龙做不到。”
“面子面子,面子比我更重要吗?”
他点上支烟抽着,一想到她妈那张黄脸婆的宽脸上将挂着许多冷漠,他就心寒,脑海里就打了霜。中午时,他端饭来给她吃,吃过饭,两人爬到铺上睡觉。他把她搂到身上,她拒绝地推开他,说她今天不想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知道她这是故意这么做。四点钟她醒了,说她得走,便坚决地下床,穿上衣服后打开挎包,拿出描眉笔、睫毛膏和口红,精心打扮自己。他看着她化妆,想她这是为谁化妆呢?不觉就问:“你这是准备勾引谁呀?”
“反正不是勾引你,”她回答他。
他想随她去吧,“那好啊,勾引到谁,通知我一声。”
她边描眉边回答:“你好大方啊。”
“你这么漂亮,还怕没人爱你?”
她冷笑一声,“你晓得就好。”
他把她送到从市内开回来的班车前,石小刚从班车上跳下来,问他:“你进城去?”
“不。”
“那等下打篮球。”
“好。”
刘丽云上了车,找了个座位坐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钟铁龙。他也望着她。他觉得她还是挺好看的。她对他笑。她笑起来更好看。刘丽云说:“你有什么话带给我妈妈吗?”
“没有。”
第四章 计划
寒假来了,一个学期就这么平安无事地画上了句号。这天,学校开会,安排下学期的工作。由于他天生就属于那种不怒而威的人,学生都怕他,因此数学成绩普遍提高了。陆校长发觉只要是他上课,那间教室里除了他讲课的声音就是学生做课堂练习的声音,便果断地安排他教高二的数学。“你下个学期教高二的数学。”陆校长说。
他没想到,问:“教高二?”
陆校长肯定地点下头,“学校相信你能挑重担。”
晚上十点多钟,石小刚来了,说他肚子饿了,拉他一起去吃夜宵。两人出门,往厂外农民开的餐馆走去。这是一九八九年元月的一天夜晚,这一天的气温下降到了零度,地上的水有点结冰,踩上去沙沙响。两人走进一家农民开的餐馆,择一隅坐下。石小刚点了三个菜,要了瓶邵阳大曲。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人吃宵夜,外面下着小雪,西北风把树木刮得有点惨叫的形容,就凄凉。吃宵夜时,石小刚看着身体很结实的钟铁龙,感慨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们两个该想办法搞点钱呢。”
身体很结实的钟铁龙动动动脖子,也觉得要搞钱道:“是要搞点钱就好。”
石小刚望了望左右,旁边没人,但他还是压低声音说:“有一笔很可观的钱可以搞,但必须是我们两个人精诚合作才行。”
钟铁龙望着石小刚,想这个厂团委宣传委员要干什么?不是要叫他犯罪吧?石小刚喝了口酒,“嗨”了声,骄傲的样子伸出四个指头,“至少有这么多钱。”
“四千?”
石小刚说:“你可以在后面加两个零。”
钟铁龙是学数学的,一听,脑海里就跳出了四十万的数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减掉一个零,看着喝酒喝得很兴奋的石小刚说:“四万吧?”
石小刚见农民老板走来,便说:“等下到你房间里我再跟你详谈,隔墙有耳。”
钟铁龙看出石小刚很谨慎,便觉得石小刚这人可信任。他没再问,但脑海里对四十万这个数字展开了很有激情的想象。四十万,一个分二十万!他一个月才百把元,一年才一千二,二十万是他两辈子的工资!吃了宵夜,两人向钟铁龙的宿舍走去。吃宵夜时,天老爷下起了雪,地上白白的,让两人很兴奋,都手舞足蹈的,于雪夜中敞开喉咙咆哮。石小刚快乐地蹦跳时,差点溜倒了,被钟铁龙伸手一把扶住了。两人走进钟铁龙的房间,石小刚在他的铺上坐下,递支烟给他。石小刚拾起那个话题说:“我讲的那件事,如果搞,至少是四十万到手,只会有多的。”他望着钟铁龙,“但必须是两个人合作才能搞成。”
钟铁龙回望着石小刚,发现石小刚的目光不像过去那么温情和善良,而是充满了一种叫“狠”的东西,像狼的目光。钟铁龙一愣,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一样,“你说是什么事?”
石小刚继续用那种目光盯他,脸色也跟着变凶狠了,“抢钱。”
钟铁龙又一愣,想这个身为厂团委宣传委员的大学毕业生,竟有这种阴险的强盗思想,真应了他父亲说的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抢钱?有那么多钱给我们抢?”
石小刚说:“我先问你一句,你敢不敢做?”
钟铁龙想先听他说的是什么事,就回答:“敢当然敢,但如果今天抢了,得手了,明天就被公安抓到监狱里去,那还不如不抢。那是拿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乱搞。”
“当然要安全,我们要进行周密的计划。”石小刚用了“我们”一词,脸上很坚定也很高兴,目光也更尖利,“每一个细节都要想到,抢了要平安无事,否则就是杀头的罪。”
钟铁龙觉得有趣,因为他没想到他一向敬重的厂团委宣传委员的脑袋里竟会冒出这种罪恶的念头,便想问具体内容地道:“那是什么事?一下子可以抢这么多钱?”
石小刚一脸聪明相道:“我观察了你很久,从我们认识起我就开始留意你了。我发现你是厂里最值得我信任的人。你不串门,嘴巴紧,像上了锁一样,我跟你玩了半年,没听你说过什么人的坏话,这证明你这人有远离是非的卓见。所以我才选定你一起干。”
钟铁龙听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跳也没加快。石小刚又说:“去年三月十一日,离厂里发工资还差一天,我去农业银行取钱,看见杜会计和张会计在农业银行的柜台里数钱。人民币一叠叠的,那是我们全厂职工的工资。”石小刚望着钟铁龙,继续说:“七月份我去银行取一笔汇款,我母亲寄来的,那天正好是十一号上午,我又看见杜会计和张会计在银行里数钱。我就是那天产生了这种人无横财不富的想法。”
钟铁龙再次感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俗话是多么正确,谁能想到像石小刚这样的待人热情似火的厂团委宣传委员也想干坏事?“这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石小刚说,一脸的果断,好像岩壁上一岩壁的薄冰。“上个星期三,就是十一号,我坐厂车进城,那应该是上午九点半钟,杜会计和张会计从银行出来,两个中年女人,一人手里拎着只很大的旅行袋,那里面都是一百块、五十块、二十块和十块的钞票。杜会计和张会计就那么往前走,看见厂班车路过还对车上的人笑。第二天是厂里发工资,那两只鼓鼓的旅行袋里装的绝不是卫生纸!这就是我说的非得两个人干的原因。”
“我明白了。”
石小刚满脸亢奋地分析说:“全厂职工,加离退休一起有三千三百多人。平均一百五十元一个人,至少是五十万。因为很多离退休干部和工人都是两三百元一月,只有这两年分到厂里的大学生工资偏低一些,再就是这两年厂里招的本厂职工子弟,他们的工资比我们又略低。我说四十万还是保守的,实际上应该有五十多万。”
钟铁龙的脑海里起了涛天巨浪,将他脑海里那条伦理道德的帆船打翻了。他想了想说:“这是一笔大数额,这事要认真考虑,一点都马虎不得。”
“一旦事成,我们对半分,这样我们就有钱了。”
钟铁龙点上支烟,想石小刚是要把他引向罪恶之路,“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
石小刚很兴奋,“也不能太拖了,我觉得这样的好事不光只是我想到了,别的人也肯定想到了。我们不干,别的人也会恣生这种念头,别人一旦干了,就轮不到我们了。因为这实在太容易得手了,只要走上去在后脑勺上敲一棒,钱袋子不就掉地上了?”
钟铁龙觉得这事很重大,“等过了年我再回答你,我得把事情想清楚。”
石小刚见钟铁龙一脸的思索,就像他家乡的山包上一山包的枞树似的,便觉得钟铁龙比他想象的还要冷静,还比他想象的更成熟,就有几分高兴。“好的,我等你把事情想清楚。”
过年回家,从刘松木的老婆嘴里得知刘松木因打架又抓进了班房。打架的原因是有三个年轻人吃了馄饨不给钱,起身就走。刘松木一把逮住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衣领,把那个小伙子抵到了壁上。另外两个小伙子就从袖筒里抽出扁铁砍刘松木,刘松木一拳把那个拿扁铁砍他的小伙子的眼珠打得“飙”了出来,又舞起桑木扁担砍另一个想跑的小伙子,结果把那个小伙子的脑袋砍开了。接着,他又一拳将另一个小青年的鼻梁骨打得粉碎,仰倒在地,鼻血直喷。三个小伙子如今都躺在镇人民医院,整天哼着悲歌。刘松木自然被关起来了,人家要他赔医药费,还要他赔护理费和营养费等等。
钟铁龙望着刘松木的老婆,“事情不是他们惹起的么?”
刘松木的老婆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说:“我也是这样说的,但那三个人都一口咬定,说是松木先动手打人。”
“那就比较麻烦了。”
刘松木的老婆说:“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不晓得这事的结果会如何。”
大年三十的那天上午,天上露出了一抹阳光,钟铁龙于那抹阳光中看见刘松木的父亲弯着腰从他眼前走过,便决定去看一下刘松木。这么些年里,哪一年过年他和刘松木、李培不是在一起?他买了条郴州牌香烟,买了两个猪肉罐头,还称了一斤散装的蛋糕。刘松木被关在派出所的一间肮脏的牢里,牢房的窗户都焊了铁护窗,门也是粗壮的铁栅栏门。派出所的民警都放假了,牢里只关了刘松木一人。值班民警见他说他是刘松木的同学,来看刘松木,就让他进了派出所的大门,但没为他开牢房门。值班民警说:“你在门口跟他说几句吧。”
钟铁龙谢了值班民警。刘松木早站在铁栅栏门口了,一身衣服邋里邋遢的,一脸灰色,一双眼睛因他的到来而发亮。“钟铁龙,”刘松木的脏脸上笑容可掬,“你回来了?”
“回来过年,”钟铁龙说,把手中拎的东西递进去给刘松木。
刘松木也不客气,把那条郴州烟撕开,掏出一包,摸出一支要给钟铁龙,钟铁龙看见刘松木这副模样,心里有点酸,说:“你自己抽,我刚丢的。”
刘松木就点了支烟,贪婪的样子抽了口,“好舒服呀,我烟饿醉了。”
“自由多好,退一步海阔天空,你硬要打架干什么?”
刘松木晃下脑袋,“又不是我想打架,他们抽出扁铁要砍我,逼我动手。”
“结果你就到牢里来了。”
“打架的时候哪个还想那多?你怕像你们读了大学的,先想后果再来做!老子一打架,想的就是怎样让对方在最短的时间内倒在地上。”刘松木嘿嘿嘿笑,脸上一脸自信,吐口烟到铁栅栏门外,“你手一软就要呷亏。我刘松木打架,不是吹,从小到大还没吃过亏。”
刘松木说这句话时,钟铁龙看出他那张肮脏的脸上竟有一抹自负掠过,好像有一片云飘过天空样。刘松木的脸是那种船型脸,两头尖,中间略宽。这样的脸看上去很有几分暴徒相。他想刘松木天生就是打架的料,说:“你吃亏都是吃亏在打架之后。”
刘松木在自己的思维里说:“一个人想多了就什么都不能做了。”
“老话说,三思而后行是有道理的。你跟李逵一样,动不动就打。”
钟铁龙从派出所出来,忽然决定去镇武装部李培家走走,说不定能碰上李秋燕。他有很久没看见李秋燕了,不晓得她变成什么模样了。他从来没有忘记她,在子校的某些月夜里,当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思想时,李秋燕会不请自来,在他脑海里飘浮。街上,一些孩子在街头巷尾玩鞭炮,时不时有嘭地一声炸响落入他的耳孔。镇武装部大院是两栋红砖楼房,一栋办公楼一栋宿舍楼,中央一块很大的坪,栽着梧桐树、桃树和几株杉树。几个武装部的孩子在坪上掷鞭炮,嘭、叭之声充斥在武装部的大院里。镇武装部在黄家镇是独立王国,住的都是穿军装的人,李秋燕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资历比县武装部长的资历还老。但他出身农民,没文化,就一直在黄家镇武装部当部长。他想起那时候他来镇武装部,名义上是找李培玩,实际上是来看他暗恋不已的李秋燕。他还记得一九八二年夏天,他壮着胆子送电影院票给李秋燕的情景。那天太阳落山后,他走进镇武装部,看见李秋燕坐在竹铺上乘凉,她父亲躺在竹躺椅上,拿着蒲扇摇晃。当时蝉在梧桐树上尖唱,他的心却在哆嗦。他假装是找李培下棋地走进李培家,但他无心下棋,他等机会,十点来钟,他趁李培解大溲时,走出来,见李秋燕仍坐在竹铺上乘凉,他忙从口袋里摇出电影票,满脸紧张的小声对李秋燕说:“这是明天晚上的电影票,是日本电影《生死恋》。”李秋燕望一眼他,他把电影票放到李秋燕手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触一个女孩子的手,而且是他爱恋的女孩子的手,虽然只是碰了下,他已感到满足了。李秋燕接住他送给她的电影票,没说话。他又说:“你一定要看,明晚见。”
那个晚上他没睡好觉。他想李秋燕会不会去看电影?想要是她去了,他怎么对她开口说第一句话。第一句话他应该说:你来了。或者说:晓得吗,我非常喜欢你李秋燕。不过不能这样说,那会把她吓跑,应该这样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他这么翻来覆去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结果。不过,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这一步他迈得非常艰难,当时他十七岁,心里却燃烧着对李秋燕的强烈爱情。第二天,他无心干任何事,仿佛是等待宰杀的一只羔羊。刘松木来叫他去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练武,那时刘松木已没读书了,成了镇文化电影院门前的票贩子,靠倒卖电影票为生。八十年代初,看电影还是很风靡的。那个夏天的上午,钟铁龙的心完全在李秋燕身上,摔跤就摔得心猿意马的,后来他不摔了,坐在一旁看三狗和张兵摔,看刘松木和李培摔。十点钟,他们又去游泳,把剩下的时间都在湘江里泡完,才折回家。傍晚,七点钟还没到他就心潮澎湃地走到了镇文化电影院门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约一个女孩子看电影,他不但心潮澎湃,还忐忑不安,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脸热得发烫。他看见刘松木手里拿着几张电影票,正大声叫嚷“退票不退票不”,一些想看电影的人就围着刘松木,想从刘松木手上退几张座位较好的电影票。钟铁龙心里有事,就绕过追逐刘松木的那堆人,走进了电影院。电影是七点半开演,此刻正播放着科教片。他旁边的位置空着,李秋燕没来。七点半,电影院的灯黑了,电影开演了,李秋燕仍没来。他心里一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部小说里,冬尼娅是喜欢保尔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李秋燕心里却没有他,这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郁闷。
他走进李培家,李培笑呵呵地迎接着他,嘴里说:“我正准备下午去你家送请柬。”
李培脸上是那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李培一身灰色西装,脖子上还系了根蓝领带,看上去很知识分子。李培从茶几上的一堆请柬里找出给钟铁龙的请柬说:“我大年初四结婚,地点定在异南春饮食店。你一定要来,你不来,我有意见啊。”
钟铁龙问李培:“你请了几个同学?”
李培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能通知到的都通知了。”
钟铁龙走进镇武装部时没看见李秋燕,便问:“李秋燕会参加你的婚礼吗?”
“同学里,你只记得李秋燕,”李培脸上显出一抹意见,“除了李秋燕,你还记得谁?”
“还记得你李培。”
“早两天李秋燕的妈说,李秋燕今年不回家过年。”
“哦,”钟铁龙一笑,“祝贺你早得贵子。”
“黄家镇还能生出贵子?”李培自嘲说,“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了。”
大年初四的那天上午,钟铁龙着一身西装地走进了异南春饮食店。异南春饮食店的门上和墙上都贴了大红喜字,来了很多人,其中一部分是他们的初、高中同学。同学们相互打招呼,说俏皮话,叫叫嚷嚷的。李培穿一身黑西装,打了根红领带,头发上打了很多梵士林,以致头发同结了层厚厚的壳样油亮亮的。李培的脸颊上还一边打了坨红,估计是他母亲蒋老师心血来潮而替身为新郎公的儿子打的。小时候,学校搞元旦文艺节目,轮到他们登台,蒋老师就勒令他们站好,给他们的脸上一边打一坨红,让他们笑时显得灿烂些。新娘走在新郎公身边,穿一身大红衣服,脸上也打了红,笑起来自然很灿烂。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说话,喝着喜酒,谈的却是如何才能发财的事情。有的同学谈起自己的计划来满口大话,这让钟铁龙听了想笑。李秋燕没来,他成了在坐的同学中唯一一个读了正牌大学的。大家问他情况,他满嘴低调,说读大学没用,说他的薪水还不及在坐的许多同学的工资高。他指着坐在他一旁的一个在县公安局刑侦队当刑警的同学说:“像他,就混得比我们都好。”
刑警同学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不过是混饭吃而已。”
刑警同学于高中毕业时考取了县公安学校,实际上也不是正规的考,而是内部职工那种名额限制的考。他父亲是镇派出所副所长,出于照顾,他被录取了。三年公安学校毕业后,如今他在县公安局刑侦队当刑警,已当了三年刑警,骑一辆印着公安牌子的摩托车。摩托车就停在异南春饮食店门前。二十多个男女同学里,只有他骑着摩托车。钟铁龙有点羡慕他,还觉得有些问题应该问问他,便问他:“现在案子好破吗?”
刑警同学摆摆头,“好破又不好破。”
钟铁龙不露声色地进一步问:“怎么这样说?”
刑警同学说:“有的案子拖得长,这是因为罪犯很狡猾,犯了罪后不留痕迹。这样的案子就难以侦破。要等他再犯案才能破获。”
钟铁龙就感兴趣的样子问他:“为什么?”
“因为这些罪犯并不是惯犯。他们往往只犯一次案就收手了。这样的案子最难破。”刑警同学说,为此卖弄着自己的公安知识。“一般罪犯犯了法,等一段时间觉得没事后,就又作案,当然就有被逮着的一天。有的罪犯不是出于这种目的,例如是出于报复。那就难破,因为他只作一次案。作了案他就收手了,跟平常人一样生活,你就很能抓到他。五十年代中期,县公安局局长被人杀死在家,三十多年了,至今案子也没破。文革中,县里还有几起杀人和抢劫案,二十年过去了,也没破。这是那些犯罪分子只犯一次案就隐藏起来了,他不再犯,你怎么破?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大小案子都破了。这是罪犯犯了案后,见没事,就又犯第二次。因为不劳而获的甜头总是诱惑着一些犯罪分子继续作案。”
李培丢下其他客人,也坐到这一桌,分析说:“这是犯罪分子都抱着侥幸心理。”
“正是。犯罪分子总是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会没事。犯罪分子之所以最终落入法网,主要有两条:第一,他们作完案后,觉得没事就放松了警惕。开始他们跟你一样警惕,但他们会逐步放松警惕,一放松,马脚就露出来了。在县公安学校时,我老师说,犯罪分子犯罪都是有目的的,有目的就总会留下侦破的线索。这就是马脚。”
钟铁龙懂了地点点头,“第二呢?”
刑警同学说:“第二就是别的罪犯带出来的。两个人或三个人犯案,犯了后,另一个人在另一个地方或城市犯案,为了减轻罪行,把他曾与某个人犯的罪行也交代了出来。这种情况很多,因为犯罪分子一旦被抓了,就想减轻罪行,早点出来。”
李培说:“看来做强盗也要一个人做才踏实,不然总担心同伙会把自己供出来。”
钟铁龙笑着说:“你说得对。台湾作家柏杨在《丑陋的中国人》里说:一个日本人是头猪,三个日本人是条龙。反过来,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是头猪。”
李培说:“这是中国人都活成人精了,都只为自己打算盘。”
“人为不己,天诛地灭。”刑警同学说,“很多犯罪分子都是这样想问题,我曾经审问过一些罪犯,那些犯罪分子杀人时心里想的就是这句话。”
钟铁龙想侥幸心理是很害人的,犯罪分子往往都被这种心理支配,这种心理会导致一个个可以成为罪犯的人成为罪犯。他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一种自私的主张。”
“就是,”刑警同学一笑,骂道:“犯罪分子都是自私自利的畜生。”
第五章 偷车
过了年,一开学,钟铁龙就走进了高二班教室。高二的教室闹哄哄的,见进来的是一个只比他们大几岁的新老师,就更加吵哄哄了。钟铁龙扫了眼讲台下的五十五个学生,发觉这个班的男生比女生多一半。他站了几秒钟,才提高声音说:“上课。”
一个女生用尖尖的嗓门叫了声:“起――立!”
同学们起立得稀稀拉拉的,有的先起立,有的滞后一步起立,其中一个大个子男生是最后一个起立,且还歪着身体站着,他身高有一米八五,脸上是那种力大不吃亏的蛮相。钟铁龙当然清楚擒贼先擒王那一套,但他克制着,盯他一眼后说:“坐下。”
同学们又稀稀拉拉地坐下了,大个子同学又是最后一个坐下。钟铁龙转身在黑板上写道“钟铁龙”,在名字下画了一杠,说:“这是我的名字,同学们以后就叫我钟老师。”
一男生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说:“钟老师,姓钟,闹钟的钟。”
另一男生当然不甘示弱,“钟老师是读钟,不是读曾。嘻嘻。”
他一旁的男生纠正说,“你连钟和曾都发音不准,还教别个。你做好事。”
钟铁龙在一片嘈杂声中把这堂课上完了。课间休息时,他步入数学组办公室,数学组组长正拿铁夹子夹核桃吃,也请他吃说:“吃核桃,这东西润肺的。”
钟铁龙拿了枚核桃在手上玩着,没吃。“这个班的学生好像有蛮吵。”
数学组组长赞同说:“这是个最讨厌的班,班上都是些厂干部子弟。”
数学组组长又说:“陆校长让你教这个班,就是要你收拾这个班的学生。”
钟铁龙像得了将令样,一笑,“看来是得收拾一下。”
第二堂课,他步入教室时,教室里仍然一片吵哄哄的声音。他照例叫了声“上课”,学生照例稀稀散散地起立又拖拖沓沓地坐下。数学组组长告诉他,除了孙厂长的儿子在这个班,还有厂党委副书记及几个厂中层干部的孩子也在这个班。他们根本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老师们为了解决住房问题或加工资的问题都放下了知识分子的架子,在他们的父母面前当然就不够为人师表。钟铁龙将那枚核桃捏在两指之间,问:“同学们,这是什么?”
有同学就回答说:“核桃。”
钟铁龙说:“我们来一个公平合理的测验,谁能把这个核桃捏碎,谁以后就有资格上课讲话,而且我上课时他可以不站起来。我讲话算话,绝不食言。谁想试试请举手?”
没有人举手,都望着他。
钟铁龙一笑,“既然你们都不试,那我就捏了?”他把核桃递给前面的几个男同学,让他们检查,“你们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捏碎。”
有个男同学就呲牙咧嘴地捏了捏,没法让核桃破裂。另一个男同学接过核桃,也咬牙切齿的模样用劲捏,还不是用一只手,而是用双手捏它。核桃仍然是核桃。
钟铁龙伸手要过核桃,脸上笑着说:“看。”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核桃碎裂了。他说:“同学们,我是调皮同学出身,调皮同学都讲义气,也讲一个服字。服不服气是关键。我给同学们一个月的时间练,你们回家只管捏,如果你们在这一个月内能捏碎核桃,你们哪一个上课想讲话就只管讲,我保证不管。如果捏不碎,上课就不要讲话,讲话就影响了其他同学听课。我就会采取措施。好了,现在请同学们翻开数学书。”
这一堂课平安无事。
过了几天,一天上午他走进教室,见那个大个子男同学斜靠在椅子上,歪着脑袋坐着,一脸流氓相。他就让大个子男同学坐正,大个子男同学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坐正了身体。大个子男同学觉得自己在这个班上的崇高地位遭到了颠覆,于是在钟铁龙转身在黑板上写字时就故意讲话。钟铁龙一转身,手中的粉笔头就嘭地落在大个子学生的额头上了。钟铁龙瞪着他说:“已经约法三章了,你怎么找不自在?”
大个子学生是孙厂长的儿子,背后有一个在这个厂随便说一句话都有人洗耳恭听和认真分析的父亲撑腰,脖子就很粗。他把额头上的粉笔灰抹掉,大声说:“你打什么人?”
钟铁龙走过去问:“那你要我怎么样?你不听劝告,影响别的同学上课,老师就不该惩罚一下你?你上课能讲话,别人就不能讲话?你个子大些?”
个大子同学攥紧了拳头,横着眼睛瞪着他。
钟铁龙本想就止打住,见他攥紧拳头斜视着他,就来了火,“你给我出去。”
大个子同学说:“我出了钱,就是来读书的。你凭什么要我出教室?”
钟铁龙不想跟他啰唆,一把抠住大个子同学的锁骨,大个子同学痛得叫了声“哎哟”,哭了。他没让大个子同学在教室里涕泪滂沱,拎着大个子同学,把大个子同学拎到陆校长办公室,让陆校长去教育他。他再绷着脸步入教室时,教室里连一点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安静得只有翻书的声音和钢笔写字的声音萦绕于他的耳畔。
但是第二天陆校长找他谈话了,要他为此事写份检查,检查还不是针对学校写,而是对厂领导写,认识自己的错误。钟铁龙听完陆校长的话,说:“我不写。”
陆校长觉得钟铁龙不懂事道:“钟老师,胳膊扭不过大腿。昨天晚上厂里分管教育的陈厂长到了我家,说你不认识自己的错误就不准你进教室上课。”
“不上课正好。”
陆校长关心地望着他说:“钟铁龙老师,只是写个检查,转一下弯就行了。你整的那个学生是孙厂长的公子,他跟他父亲说他要转学,不然就不读书了。”
“我没整他,我已经在教室里约法三章了,他要显狠,那我就没办法。”
陆校长脸上不高兴了,“你不写检查我过不了门啊。”
学校没敢安排钟铁龙上课了。用粉笔头打学生和抠学生的锁骨将学生拧出教室成了他体罚学生的“罪状”。这天上午,陆校长把他叫进办公室,“你体罚学生也要看对象啊,厂领导让我停你的课,让你停职反省。小钟呀,你赶紧写个检查,把检查交到厂教育中心去吧。”
钟铁龙听陆校长这么说,心立即变硬了,冷笑了声,“我不写。”
陆校长说:“不写你就只能在总务处打杂。”
钟铁龙想打杂有什么了不起?正好落个轻松。“我愿意打杂。”
陆校长批评他:“你这人没脑子,评职称和加级的名额都在厂领导手里攥着。你不上课就评不了职称,评不了职称工资就低很多。你今年可以评二级教师,钟铁龙老师。”
钟铁龙想,在子校当老师真没劲,这半年里他隐隐感觉自己在厂里地位低下,由于子校不是生产部门,老师在厂里就没什么地位,不光只是厂长、副厂长,就是科长什么的都可以大大咧咧地迈入子校,对子校工作指手划脚。他打个哈欠给陆校长,“评不了就不评。”
他走出校长室,向体育老师要了只这个学期刚买的新篮球,就进了篮球场。下班时,石小刚来了,也来打球。一场球打到天彻底黑了,自然也打出了一身臭汗,这才换衣吃饭。饭已经冷了,两个人就把电炉打开,在电炉上热饭菜。石小刚问他:“那事想好没有?”
钟铁龙点上支烟,瞟着满脸期待的石小刚说:“想了,我不敢干。”
石小刚脸上有几分失望,盯着他说:“你怕了?”
钟铁龙冷冷地看着他,“我怕万一查出来了,我们还没好好地享受人生就进了监狱。”
石小刚说:“我们可以精心策划,有十足的把握了,再干。”
钟铁龙把目光放到石小刚脸上,石小刚的脸上充满了期待,自然还充满了邪恶的欲望,那些欲望像水一样在他脸上流淌,仿佛溪水在岩石上流淌一般,冰冷的,却清晰可见。他觑着石小刚的脸,“我是真的不敢做那事,因为这是与法律为敌,我还想多活几年。”
石小刚坚决地说:“人无横财不富,那是一笔很容易到手的钱。”
钟铁龙的心怦地跳了下,他点燃一支烟,吸了口,瞧着石小刚,他见石小刚一脸的期待和狂热,像一条等待指令的猎犬样望着他,便说:“如果真要干,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石小刚激动地问他:“两个什么条件你说?”
“第一,只做一次,永远不干第二次。”
石小刚点头说:“当然,就这一次。”
“第二,三年内不能动用这笔钱,要用也要离开这个厂之后,在外面找份工作先装腔作势地做三年,然后再用这笔钱做基础,做生意。”
石小刚道:“你想得很周到,我们是得谨慎。”
钟铁龙把他大年初四与刑警同学的谈话一句一句地学给石小刚听,然后说:“破不出的案子都是只做了一次。我们只做一次,鬼都寻不到我们。”
石小刚兴奋地点头,“我懂。过年的这段时间我已想了很多套方案,我还跑去勘察了逃跑路线。怎么逃跑用什么工具逃跑我都想清楚了。”
钟铁龙盯着石小刚,想石小刚是真的要干,是真的要把他拉到与监狱只有一墙之隔的路上去。他想那条路一定是凶险的,随口问:“用什么工具逃跑?”
“摩托车。事先我们去市内偷一辆摩托车,把牌子取了,先藏起来。”
“你会骑摩托车?”
“会骑。我们村里有几个搞基建的老板有摩托车,我骑过他们的摩托车。”
“那就好办了。”
石小刚脸上很激动,“钟铁龙,我已经看见我们两人分钱了。”
“我还没一点钱到手的感觉,也许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事决定下来了就不要犹豫,钟铁龙。人为钱死,鸟为食亡,这是增广贤文上说的。我明天去厂里的基建工地上偷两根螺纹钢,那样的钢棍敲一下脑袋不怕对方不晕。”石小刚比划着说,“一棍打下去准让对方昏迷。”
钟铁龙抽口烟,“不要动厂的里东西,别人会怀疑到是厂里的人干的。”
石小刚觉得也对,就改口道:“那我去废品店买根铁棍。废品店这样的东西多。”
“用过后,还不能随便丢在哪里。”他望着石小刚,“不能留一点线索,要销毁凶器。”
石小刚夸钟铁龙,“你很谨慎,这我更加放心了。”
钟铁龙啪地按燃打火机,看着一坨黄灿灿的火苗往上蹿,想他好在还有个大哥,万一他栽了,家里还有大哥安慰父母。说:“我们这是往深渊里跳,不谨慎会掉脑袋。”
星期天上午八点半钟,钟铁龙醒了,是被敲门声敲醒的。来者是刘丽云。这次他从白水回来,并没跟刘丽云联系,因为他心里存了准备干的坏事,这事让他产生了顾虑,不想连累她。刘丽云穿一件棕色皮夹克,脖子上系条白丝绸围巾,像一只大雁一样飞来了。也可能是他心里决定冷淡她,就没有说她漂亮,而是说:“你来了。”
刘丽云有很多不痛快,还有很多失落。她没想到她在他面前那么没魅力。她是作了很多斗争,并且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的,看见他,她心里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心里老想着他,而他却只那么重视她。她低声说:“你回来了也不跟我打个电话?”
他随口说:“学校不让我上课了,我心里烦躁就没跟你联系。”
刘丽云愣愣地瞧着他问:“学校不让你上课了?”
“我在课堂上用粉笔头打了厂长的公子。”
“你怎么拿粉笔头打厂长的公子?”
“他上课故意讲话,我就拿他开刀。”钟铁龙烦恼地把这事对刘丽云说了。
刘丽云脸上有了理解他的表情,目光就温柔多了。她知道钟铁龙是个要面子,而且很硬的男人,一颗心又为他担心起来,“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下个学期调走。”
“你联系了别的学校吗?”
钟铁龙摇下头,“还没有。”
刘丽云本来是来讨伐他的,这会儿全忘记了初衷,把身体偎到他怀里,“钟铁龙,我好爱你的。其实我们学校那个男老师在拼命追我,但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
钟铁龙不希望她这么爱他,“你自己选择你的未来,别太在乎我了。”
“为什么?”
钟铁龙想到他将要干的事,便说:“我怕我给不了你好日子。”
“你对你自己就那么没信心?”
“我真的对自己没信心。”钟铁龙看着她,“我生长的地方没有一个做了大官的,也没有一个大老板可以投靠,在长益市,真是举目无亲,你要我对自己怎么有信心?”
石小刚来了,在门外拧单车铃,两人约好了今天骑车去查看作案后逃跑的路线。这路线在钟铁龙看来开不得半点玩笑,必须彻底考查清楚。石小刚见他的女朋友来了,就站在门口问他:“今天还去不去?”
“当然去。”
刘丽云说:“你们去哪里?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不要去,”他当着石小刚的面断然说,“我们去打球你也跟着去干什么?”
刘丽云的脸上升起了一抹绯红,觉得他没给她面子,便说:“那我回去。”
刘丽云说着就拎起包要走人,钟铁龙没留她,尽管他想挽留,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刘丽云走出门时说:“那你们打球吧,祝你们玩得开心。”她说这话时声音都带点哭腔了。
石小刚不忍心道:“你快把她追回来,今天就不去了。”
“去,”钟铁龙硬着心肠说,“这样更好,免得到时候我拖累她。”
钟铁龙没单车,他从体育老师手上借了辆松鹤牌单车。车已破旧了。钟铁龙骑上它,两人往厂外奔去。农业银行就在电工厂旁的大马路上,对面是一家三层楼的酒店。这一带里凡是想讲点排场又懒得往城里跑的人都拉着朋友上这家酒店吃饭。银行一旁是家百货商店,百货商店是原来的公销社改的,没什么人光顾。再一旁是一所技工学校的围墙,围墙与商店之间有条水泥铺的小路,小路的一边是技工学校的红砖围墙,另一边是农民的菜地和房子。小路到头是另家单位,一张铁大门朝着小路;拐弯是条简易公路,简易公路傍着围墙,到了尽头是一处家具厂,从家具厂前经过,再往前走就是坑坑洼洼的村公路。村公路两旁是山坡、树木和房子,跟着是农田和菜地。再往前是两条路,一条通向更远的乡村,一条拐向107国道。这里有处山坡,山坡上有很多竹子,还有众多树木。一旁有处破旧的空房,房子的主人嫌这里太荒凉和太不安全了因而搬离了此地,要不就是房子的主人发了财因此在另一处地方建了楼房。房子废弃在这儿,门被什么人踢烂了,窗玻璃全被人打碎了。两人走进去,地上有干了的狗屎和鸡粪,墙上和篾顶天花板上布置着蛛网。石小刚递支烟给钟铁龙,“到时候我们可以在这里换装。”
“我也是这样想,”钟铁龙说。他看了下表,刚才两人骑着单车考查这条路,用了一个多小时。他问:“假如是骑摩托车,到这里需要多长时间?”
“那最多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
“我们刚才骑得慢,如果是骑着摩托车直奔这里,不会超过二十钟。”
“我们要穿一套我们从没穿过的衣服,到了这里,我们把衣服换了,再上107国道,我在107国道下车,你骑着摩托车往市区跑。”
“往市区跑?”
钟铁龙判断说:“往市区跑比往乡下跑安全。城里你熟,骑摩托车的人也多。往乡下跑,你骑着摩托车反而会引起乡下人的注意,因为乡下骑摩托车的人少。到时候公安人员追来,一问乡下人,农民就会指引他们抓你。”
“有道理,在乡下,骑摩托车太显形了。”
两人抽完烟,又骑上单车缓缓上了107国道。107国道上行驶的车辆很多,摩托车、单车、货车、客车和拖拉机等等,一条国道很宽广。往前有一个站牌,有长途客车和短途客车在站牌前作短暂停留,马上又往市区驶去。钟铁龙看了眼表,计算着客车停靠的频率,半个小时里有四辆客车在此站下客和上客,平均八分钟一辆。他心里有了主意,说:“我到时候就上辆客车,你骑摩托车,分头走。现在的计划就是到哪里去偷摩托车了。”
“市内多的是,我常看见一些骑摩托车的人把车停在路旁人就走开了。”
石小刚又说:“只要买一把剪钢丝的钳子,什么车子都可以偷到。”
“你小时候偷过东西吗小刚?”
“没偷过,如果要说偷过那就是偷过我娘的钱。”石小刚回忆说,“不过我娘的钱有数,读小学的时候有次我偷了我娘两块钱,结果被我娘打得半死。我爹也很生气,他没打我,要我在毛主席像下跪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记得我的膝盖都跪肿了。”
钟铁龙笑,“你小时候不敢偷钱,只溜到菜地里偷过农民的黄瓜吃。”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钟铁龙和石小刚在长益市内一家单位的宿舍前偷了辆本田145。两人走进那处宿舍时,看见这个骑本田145摩托车的男人来了,把车停在一处宿舍楼下,只锁了龙头锁就奔上楼去了。那是晚上十点多钟,那天晚上十点来钟时突然下起了小雨,那骑摩托车的男人没穿雨夜,因此他顾不得锁轮胎就回家了。估计是这样,因为没有别的理由让他这样做了。当时两人站在那栋楼的一株法国梧桐树下,看见了。
石小刚兴奋地说:“他没锁轮胎锁,这个猪。”他大胆地走了过去。有电视机的声音从一家窗户里传来。石小刚把龙头往那边扭,然后猛地往回扳。他接连扳了五下,然而那锁并没被他碰掉。钟铁龙走拢去,用力将摩托车的龙头扭过去,再猛力一回,龙头摆正了。铝合金的锁扣被他发力撞掉了。石小刚推着摩托车朝前急走,钟铁龙断后。石小刚把摩托车推到马路上,拐弯,进了一条黑乎乎的小巷。钟铁龙替他打望。石小刚是学电路的,事先又上一家摩托车修理店参了师。他拿起子撬掉启动开关,用小手电筒照着,将一根红线和一根绿线一接,摩托车便嘟嘟嘟地启动了。石小刚骑上去,推亮大灯,对钟铁龙说:“快上来。”
钟铁龙就跨上摩托车的后椅,石小刚骑着它驶出小巷,上了大街。
钟铁龙要求说:“转弯,向那条街拐去。”
石小刚就拐弯,骑着摩托车驶上了另一条街。“好爽啊。”
钟铁龙附在石小刚的耳朵上说:“不要把摩托车骑到厂里去。我们不能让厂里的同事晓得你会骑摩托车,免得抢了钱后,厂里的同事马上想到你会骑摩托车。”
“我正是这样想的,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下一步就是买两只可以把脸遮起来的头盔和买两身衣服了。”
石小刚说:“这事我来办。”
两人把摩托车骑到郊外,衣服已被毛毛细雨打湿了。石小刚骑着摩托车拐上一条简易公路,再往前骑就只有山坡和农田了。钟铁龙见不远处有棵大树,就叫石小刚把摩托车骑到树下。两人下车,石小刚用起子撬开摩托车后椅上的箱子,找出钳子和扳手,蹲下身取摩托车牌照。世界在这一刻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人于这棵树下忙碌……
第六章 抢钱
三月十一号于期待中来了。这天上午,钟铁龙在学校露了下脸,故意到校长室问他什么时候能进教室上课,陆校长绷着脸说“你写了检查就可以上课”,他说:“不写。”随后,他跑到总务室站了站,说了几句话,又走进数学教研组,在教研室呆了五分钟,然后他走出来,急急向厂外走去。他上了辆开往市区的客车,坐了两站,下车,石小刚已在那儿等他了,胯下是那辆偷来的本田145。石小刚对他露齿一笑,钟铁龙没笑,因为他脑海里装了一脑袋的警惕,像麻袋里装了一麻袋米,脸就绷得紧紧的。他跨上摩托车后座,石小刚将摩托车发动了,朝着那处废弃的房子奔去。不到一刻钟,摩托车奔到了那处房子前,两人下车,从车箱里拿出两件油漆师傅穿的蓝色长衣,套在西装上,又将两只冬天里戴的把一张脸完全遮没的头盔戴上。石小刚拿了把管丝钳,这是那种很大的用来松紧水管螺丝的钳子。钟铁龙拿了根用一块钱在废品店买的铁棍,握在手上试了试,觉得一铁棍下去一定能将对方打晕。
石小刚望着钟铁龙,“我心里有点紧张。”
钟铁龙听石小刚这么说,便感到这事做不得,就丢下铁棍,这里太安静了,铁棍落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钟铁龙硬着脸说:“石小刚,你怕,我们就不要干。现在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只是偷了辆摩托车,还没走到绝路上,后悔还来得及。”
石小刚走到门口,觑了眼上天,天空呈一片灰白色。“老天,请您保佑我们。”
钟铁龙冷冷地说:“靠祷告是没用的,很多坏人在做坏事前也跟你一样向老天爷祷告,乞求老天爷保佑。但老天爷从来没保佑过任何人,更不会保佑坏人。人首先要战胜自己。如果你连自己都战胜不了,那就不要干。因为只要你怕,问题就会跟饿狼样扑上来。”
石小刚看着钟铁龙,钟铁龙脸上的表情很平淡,又说:“有些事情做了还可以回头,有些事是没有回头路让你纠正错误的。我这几天老在想这个问题,是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还是冒一次险,然后换一种方式方法生活?这个问题总是在我脑海里打架,一时想就这么平淡地活着算了,一时又想应该冒一次险。但你怕,我们就趁早收手。现在我们只是偷了辆摩托车,把摩托车扔了,回去,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走吧。”
石小刚见钟铁龙不想干了,脸上又变坚决了,说:“我现在没事了。”
钟铁龙担心石小刚事后会害怕,“小刚,我们后悔还不晚,你不要勉强自己。”
石小刚说:“人为钱死,这是个机会。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发财了。”
钟铁龙纠正石小刚的话说:“人为钱活,人为钱死是古人。”
“对,”石小刚差不多是大声说,对天举起了拳头,“人为钱活。”
他骑上摩托车,钟铁龙戴好头灰,捡起铁棍,把铁棍藏到袖筒里,两人便向农业银行驶去。石小刚把摩托车拐到距银行没几步的一边是技工学校围墙的那条小路上,停下,装做修摩托车。钟铁龙注视着农业银行的大门。十分钟后,杜会计和张会计一人拎着个旅行袋出了银行。那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装的无疑是长益电工厂这个月里全厂职工的薪水。
“出来了,”钟铁龙只说了三个字。
杜会计和张会计并不知道她们今天会倒霉。而且,进入更年期的杜会计根本就没想到今天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既舍不得吃又舍不得穿,一天到晚讲节约,最终却什么也没得到地离开了人世。杜会计一早还和女儿吵了一架,原因是女儿赖在床上不起床。杜会计伤心的觉得女儿太没出息了。张会计也没想到今天会在她身上发生抢劫钱财的大事,她自己后来在医院里哭着说,她一生都谨小慎微,而且因职业原因,也很注意周边的人。但那天,杜会计跟她谈论她女儿的婚姻大事,她就把注意力放到杜会计的女儿身上了。她注意到了一旁有两个男人,戴着头盔,头盔完全把脸遮没了,穿着蓝长衫,那是油漆工人穿的衣服。她们走过去时,她没想到两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劫。张会计能回忆起这些事情,并把它们讲述给围绕着她的刑警和厂领导及同事听,是距这桩于全国影响很大的恶性抢劫案发生半年后的一天。半年后,她醒了。医生以为她可能永远只能像植物人那样活着,没想她经过医生的精心抢救和医治,终于从昏迷状态中走了出来。张会计觉得自己应该死,因此呼天抢地地哭着说:“让我死让我死吧,我对不起领导,对不起全厂职工啊。”
那天,当两个中年女人拎着装满钱的旅行袋,说着话从钟铁龙和石小刚身边走过时,钟铁龙一铁棍打在张会计的后脑勺上,只听见咚地一声,张会计还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手中的旅行袋也掉到了地上。就在同一时刻,石小刚跨前一步,手中的管丝钳便落在杜会计的脑门顶上。杜会计发出了她一生里最后一声惨叫,但那声惨叫在空旷的马路上就不强烈。杜会计倒下了,石小刚捡起杜会计手中的旅行袋,两人上了摩托车,本田145一直没熄火地停在路旁,于是载着两人飞奔而去。路上没人,此刻是上午十点钟,正值上班时间,大家都在车间或办公室里干着事情,就是附近的农民,不是在菜地里也是在家里忙着。摩托车驶出小路,绕过那个单位,奔向家具厂,从那儿突然拐弯向另条路上飙去,又驶过山坡、菜地和农田,再往前驶了百多米,摩托车拐个弯,驶向了那处荒坡。两人把摩托车停在那处废弃的农舍前,奔到农舍后面,掀开钢筋水泥井盖,把管丝钳和铁棍及脱下的衣服和黑手套都扔进了那口水井。井里还有很深的水,这些东西一落下去就不见了。钟铁龙将井盖复回到原来的样范。两人走出来,钟铁龙从摩托车箱里拿出一只大蛇皮袋,他见旅行袋上锁了把小锁,就抓着小锁使劲一拔,旅行袋的拉链撕开了。他把旅行袋里的钱倒进了蛇皮口袋。
两人又上了摩托车,摩托车驶到107国道,钟铁龙跳下车,石小刚骑着摩托车迅速向市区飙去,钟铁龙却走进农民建在公路旁让等车的人留下粪便的茅屋里。他在这间茅厕里等着,不一会,他瞧见一辆长途客车驶来,忙冲出茅屋,上了那辆长途客车。车上很多人,没人注意他。客车开走了。他松了口气。他坐了三站,下车,又上了辆朝回开的客车,他坐了五站,在通向长益市电工厂的那条丁字路口前下车,再上了辆开往电工厂的客车。他在厂门前下车,看了下表,此刻是十一点过五分。厂门前有一堆人,那堆人正在热议一小时前发生在厂前的那可怕的一幕,没人注意这个提着蛇皮袋的人就是抢劫犯。厂生活区是另张门,他进了这张永不落锁的铁门。学生和老师都在教室上课。他进了房,将蛇皮袋塞进柜子。他点支烟,调整了下心态,把内心的恐惧和不安都赶进了脑海深处里一个僻静的角落。他对自己说:“钟铁龙,现在你已经没头可回了,你不能毁在自己手上。”
学校第四节课还没下课,他抽着烟,向总务室走去。总务室里已围了一堆人。他听见一女老师说:“杜会计当场就死了。”
总务主任脸上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声音变得很激动,他大声说:“我今天早上到锅炉房打开水时还跟杜会计说了话,她笑眯眯地问我听了天气预报没有……”
钟铁龙拼力往自己脸上挤出几分笑地走上去,总务主任看见他就做出满脸恐怖的样子说:“钟老师,刚才厂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大事你晓得吗?”
这个时候钟铁龙的脑海里马上诞生了两个反应,一个反应是“听说了”,一个反应是问“什么事”,他选择了后一句话,“什么事?”
一个老师插在总务主任的前面说:“我告诉你,就在一个小时前,杜会计和张会计从农业银行里提出来的全厂职工的工资,被两个歹徒抢了。”
“有这事?”他脸都白了,心慌得像煮饺子,“光天化日之下抢钱?”
“杜会计当场被打死了,”总务主任说。
钟铁龙的腿发软,忽然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太突然了,让他目眩,站不稳,甚至想呕。那一瞬,他似乎看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处悬崖边上,一支枪口对着惊恐而绝望的他。他明白他和石小刚所干的事,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可怕啊。他的脸苍白,血仿佛于那一刻变冷了,凝固了。幸亏没有老师注意他。他一旁的李老师尖声说:“刚才我听厂里人说,厂医生说杜会计死了,张会计现在被救护车送到市一医院急救去了。”
钟铁龙表示出异常的惊讶道:“真是胆子太、太大了,凶犯抓到没有?”
总务主任说:“跑了,骑摩托车跑的。太猖狂了,这比强盗还强盗。”
钟铁龙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白,身体也有些颤抖。他极力让自己显得镇静,他对自己说“这会儿你要是惊慌失措你就完蛋了”。他就近一屁股坐到一张椅子上,掏出烟,点上烟,看着窗外的天空。李老师又说:“厂区里停了好几辆公安车,市公安的局长也亲自来了。”
女老师分析说:“这又不是一般的案子,这么大的案子,上面肯定十分重视。”
钟铁龙没再说什么,因为他感到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说话竟结巴,好在老师们都把热情和注意力放到了那事上。他的目的就是在此时此刻露露脸,让大家看见他。他觉得自己镇静下来了,腿不颤抖了,走出来,深深地吐了口长气。一些小学生正在操坪上打篮球,吵吵嚷嚷的,体育老师看见他对他笑了下。他也回个笑,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对自己说“你这是犯了死罪了”,身体一软,倒在铺上。他听到厂广播响了,一首《歌唱祖国》从电灯杆上的大喇叭里飘扬出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等等。他在这支歌曲中苦思着,不安地等着石小刚回来。
中午一点多钟,石小刚回来了,也拎着只蛇皮口袋,蛇皮袋里装着杜会计提的那只旅行袋里倒出来的钱。大多是一百和五十的钞票,也有二十和十块的,还有五块和一块两块的,那些块票和角票都是新票子,没用过。钟铁龙打开石小刚拎来的蛇皮袋,看了眼五块、两块和一块的新钞票,指出说:“这些新票子都要找个地方烧掉,不能用,这些新票子是连号,银行里有记录,一用就会被发觉。我们一起烧,一分钱都不能留。”
石小刚也点头说:“那是应该烧掉。”
钟铁龙问:“摩托车丢在哪里了?”
“丢在河西的一个单位前,我把摩托车停在一栋楼房的前面,还故意弯下腰来锁了轮胎锁。见没人注意我,才走开。走到一个拐弯的口子上,我才摘下头盔放在地上,又摘下手套假装系鞋带,看了看四周,都没人,这才走开。”
钟铁龙脸上的表情很紧张,也很后悔,他感到这事的压力太大了。他说:“告诉你,我听学校老师说杜会计死了。你下手太重了,管丝钳要了她的命。”
石小刚听毕,脸上刚才飘扬着的那片得意顿时烟消云散了,好像晴天变成了阴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白苍白的脸色。“死死死了?”他说话都说不清了。
钟铁龙望他一眼,觉得自己告诉他是对的,要是别人告诉他,他脸色变成这样,别人不会怀疑到他身上才怪!钟铁龙想他得把话说穿,因为问题太严重了,他似乎看见了自己和他锒铛入狱的可怜相,他抽口气,绝望的样子说:“我现在很怕这事被查出来,我们真的干了件最蠢的事,从此我们会不得安宁,因为一旦查出这事是我们干的,我们俩都会没命。”
石小刚脸色苍白地瞧着钟铁龙,钟铁龙想,他干吗跟着他干这事啊?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钱抢了,人也死了。你这种表情,人人都能看出是你干的。”
石小刚的脸仍然苍白,“我只是想把她打晕。”
“你让她彻底晕过去了。”钟铁龙又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说我们这种人做了坏事又怕,现在看出来了,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很低。好在我是子校老师,你是厂团委宣传委员,暂时还不会有人怀疑到你我身上。所以,一定要镇静、镇静、镇静。”
石小刚痴痴地望着他,钟铁龙递支烟给他,觉得他的脸上破绽百出,忙建议道:“你下午去厂里上班时最好戴副墨镜,那至少可以让人不易发觉你脸上的表情。你有墨镜吗?”
石小刚说:“有。”
钟铁龙扫了眼门角弯的篮球,“我们打球去。打打球,你会放松些。”
星期天厂里为杜会计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钟铁龙和石小刚都没去,与另几个年轻人在操坪上打球。刘丽云来了,穿着上次来的那套衣服,腿上一双黑羊皮靴。她以为他会高兴,他们有三个星期没见面了,但他看见她却没说话。她斜着脑袋瞅着他,“你怎么啦?”
“没怎么。”
“你不高兴?”
他向房间走去。她跟着他。两人进了房。他转身关了门,把她猛地抱住,往床上一放。她被他的粗鲁举动弄得有些吃惊,问他:“你这是干什么钟铁龙?”
他不回答她,迅速解开她的衣服,又掀起她贴身穿的白毛衣,接着揎掉她的乳罩,于是一对饱满的乳房便在他眼里跳荡。钟铁龙一头埋到那对乳房上,就咬她的乳头。刘丽云被她咬痛了,叫痛,用手抵着他,企图将他推开。他不让,又换一只乳头咬着。刘丽云叫痛说:“痛痛痛,你咬得我好痛的。”
钟铁龙不咬了,冲她狞笑一声,就粗蛮的样子把她的皮带解开了。
刘丽云觉得有些被他侮辱样,便不愿意跟他继续下去,“你不要这样,钟铁龙。”
钟铁龙却恶声说:“你是自己跑来找我操。”
刘丽云听了这话脸都变了,申辩说:“我只是来找你说说话。”
钟铁龙冷笑道:“借口。你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钟铁龙你怎么这样说我?”刘丽云望着他,眼泪水都快出来了。
“你要我怎么说你?难道不是你找我?从一开始就是你找我。”
刘丽云一听这话,眼泪水立即夺眶而出。钟铁龙没管她的眼泪,把她的裤子全扒了。他脱衣裤时,刘丽云突然坐起身穿裤子,钟铁龙按住她的手,又把她推倒了。刘丽云想反抗也反抗不起来了,因为钟铁龙已进入了她的身体。刘丽云不反抗了,而是觑着这个行为粗鲁的男人。她说:“钟铁龙,我算是认清楚你了。农民。”
钟铁龙很有点如饥似渴地干她,听她说他农民,骨子里那个很原始的钟铁龙给激怒了,抬手给了她一耳光。“我最不喜欢你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女人,自以为是,农民就不是人?你以为只有城市里长大的人就是人?你还不是乖乖地躺在老子身下让老子操你!”
刘丽云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虽然得到了我的肉体,但我还是看不起你。”
钟铁龙猛撞了下她的下身,刘丽云叫了声“哎哟”,他说:“我从来就没把你做人看!”
刘丽云要推开他说:“你是人?你走开。”
钟铁龙把她的手扳开,“走开?这是我睡的床,你要我走到哪里去?”
刘丽云挣脱不开,扭开脸,泪水涟涟地将脸朝着墙。“钟铁龙,你是个流氓!”
钟铁龙就是要把她赶走,他不想连累这个女人。这些天里,除了他干的那桩事缠着他,就是这个女人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的,如云如雾。他必须放弃她。他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跟她亲热了,就很猛很投入地干她,用身体撞她的身体,把她死死地抱在怀里。
感觉自己受了侮辱的刘丽云扯过被子盖住脸,任他在她身上作为。钟铁龙很快就泄了,趴在她身上,“好了,我完了。”这话从他嘴里一说出,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怎么会说出这种听上去很不吉利的话?他马上补充这句话说:“我做完事了。”
刘丽云没说话,他起身,她就跟着起身穿衣服,正要穿裤子时,他又扑上去把她按在床上,脸上一脸的欲望。刘丽云厌恶地想推开他,但他又把她压在床上,又进入了她的身体。他说:“刘丽云,我这人很坏,不值得你爱,希望你以后找一个爱你的男人。”
刘丽云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看不起他道:“农民。”
钟铁龙听她又称他农民,恼了,脸上就充满了恶,突然又用劲撞她,刘丽云痛得一叫,用手抵着他说:“钟铁龙,你好毒啊。”
钟铁龙就很毒地干着她,又一次泄了,泄时把刘丽云搂得紧紧的,搂得刘丽云都迷茫了,一时都忘记恨他了。钟铁龙却盯着她的脸,侮辱她说:“我好了,你滚吧。”
刘丽云瞪着这个男人,推开他,下床,穿上裤子,穿鞋子时,她愤怒地对钟铁龙发毒誓说:“钟铁龙,我发誓,我还来找你,出门就被汽车撞死。”
钟铁龙望着她,很想说“刘丽云对不起”,临了却从嘴里蹦出这么一句:“你滚吧。”
刘丽云猛地转过身,一巴掌打在钟铁龙脸上,钟铁龙没还手。“钟铁龙,我希望你不得好死!”她愤怒地说,出门时把门猛劲一甩,嘭,这边的玻璃窗也悲愤地颤抖了几下。
钟铁龙感到很疲劳。他睡了一觉,醒来已错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有一种饥饿感,肚子咕咕叫着。他起床,走到厂里的小卖部,买了几个鸡蛋饼,走出小卖部,抬头看见了郑小玲。郑小玲穿一身白衣白裤,黑亮亮的乌发披散在肩后,手里拎包东西,鼓鼓的。他说:“你好,出去啊?”他也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跟郑小玲打招呼,居然就这么简单地打了。
郑小玲站住了,迟疑地看他一眼,一笑。
他抓住了她脸上的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郑小玲生了一口非常好看的牙齿,这也是她笑时能够大胆展示牙齿的原因。她回答他前面说的那句话说:“我去裁缝店做个被套。”
厂外确实有一家裁缝店,厂里有些职工就去那家裁缝店做衣服。郑小玲是去做被套,这是在百货商店里买被套太贵了。钟铁龙找话说:“什么料子呢?”
郑小玲就把袋子打开,让他看。钟铁龙装模作样地看着,摸着那蓝花布的被套布料,鼻子却嗅到了她身上飘来的香气,那香气很好闻,犹如玫瑰花的幽香。他不由得就深深地吸了口,“这料子盖在身上一定舒服,既好看又素雅。”
郑小玲一笑,“我也喜欢这种料子。”
钟铁龙不想就这样放她走,“喂,小郑,能请你吃饭吗晚上?”
郑小玲听他这么说,目光在他脸上走了圈,“你说什么?”
“晚上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干吗?”她问。
他想她真美,这是上天宠爱她要她长这么漂亮。“就是请你吃饭,不干吗。”
“我晚上有事,”她说,把袋子收好,走了。
钟铁龙觑了眼她的背影,觉得她走路袅袅婷婷的,肩膀斜、腰身细,真是个美人,颇像电视剧里那个演貂婵的。回到宿舍里,他倒了杯开水,慢慢吃着鸡蛋饼。体育老师敲门,进来找他下象棋,见他吃鸡蛋饼,就斜着脸笑笑说:“怎么吃这个东西?”
“没吃中饭的,一觉把中饭睡过了。”
体育老师把带来的象棋丢到桌上,问他:“下棋么?”
在学校里,钟铁龙还只跟体育老师有些交往,就跟体育老师下起了象棋。象棋下到四点多钟,有人敲门,是石小刚,叫他去打篮球。石小刚见体育老师在他房里,就瞪大眼睛望钟铁龙一眼,钟铁龙不动声色地继续走棋。石小刚便走近来看,一盘棋于几分钟后结束了,钟铁龙不下了,说:“打球去?”
体育老师说:“好,打球去。”
晚上,钟铁龙不敢出门,于是大量的夜晚时间就扑进了他空虚的怀抱。他想他今天对刘丽云做得太过分了,但他又想他只能这么做,万一东窗事发――尽管他和石小刚做得挺隐蔽,但什么事情都怕万一,他不想刘丽云受牵连,这也是他侮辱她并狠着心将她赶走的原因。他忽然想如果不是刘丽云的母亲反对,也许他和刘丽云去年就结婚了,那他就不会与石小刚干这事,因为一个人成了家就会扛着责任。但刘丽云的母亲成了他和刘丽云之间的障碍,那老娘们长着双正宗的狗眼,看见他就跟防贼一样盯着,只差像老母狗那般叫唤了。
他有很久没跟郑小玲写信了,他觉得他有大量的话要说,要发泄。他坐到桌前,在信上告诉郑小玲,他跟他女朋友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他太爱她了,爱情是不能分割的,爱情不是蛋糕,不可能切割成很多块。自从他爱上了她,他的心就完全属于她郑小玲了。他写到这里一笑,想郑小玲一定觉得他是个神经。他想神经就神经吧,说不定她还会感动一下呢,于是进一步写道:“啊,也许你认为我是个神经,不,我很正常,正常得再没比我正常的男人了。也许,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也许你拥有很多爱情,因为你漂亮,你迷人,你不会像我一样缺乏爱情滋润。但是,只要你没结婚,我就还有希望。我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男人。也许你读到这里时会觉得我可笑,但这没关系,我爱你,这是真的,就跟你穿的衣服是真的你穿的鞋子也是真的一样。‘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那是《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词,这歌词让我觉得不够彻底,因为我爱你爱到了我愿意做一双袜子,穿在你脚上,紧贴你的肌肤,跟着你去任何一个地方。”
他很满意自己写的这段话,又起一段道:“亲爱的,也许我这么张狂地称呼你会让你反感。你会说:谁是你亲爱的?神经病。但即使你反感,我仍然要这么叫你一声:亲爱的。现在是清晨五点一刻,今天我和你都要上班,我只能睡两个小时,还不见得能进入睡眠,因为我一给你写信就兴奋。我得打住了,亲爱的,你此刻肯定是在清晨的梦乡里,梦见的不是大海就是鲜花,有一点可以证明,你一定不会梦见我。而我呢,却在勤于给你写信。外面北风呼啸,把门外的树叶和我的窗玻璃吹得叮咛响,这是清晨的北风,从西伯利亚来的,此时此刻,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在领略它的寒意。再见。有时间我还会给你写信。”
他在落款处写下“一个爱你的男人”,写了年月日,他觉得还有话没说完,就又写道:“我没钱,但我会创造财富。我不会甘于在厂里过这种吊一口气的不死不活的生活,我将向你证明,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创造奇迹而生的。”他写到这里,对自己的思维里突然蹦出这样的句子很是欣喜。怎么会有这么有份量的语句从我笔头下飙出来?他自己都奇怪,继续写下去:“亲爱的郑小玲,你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吗?如果你勇于追求和探索,这个世界就是美好的。”他感到自己在给她写信上,已开始投入感情了,就自语说“我真的爱上她了”。他觉得这封信很有份量,一定能打动郑小玲,就把信封好,放到西装口袋里,随后一脑海波澜地躺到床上。他感到自己不是一只一般的船,而是一艘舰艇,正在海上乘风破浪。他站在舰艇上,在巨浪中前进,大海一片湛蓝。他一脑袋甜蜜地步入了睡乡。
五月份快来了。那时候五一劳动节还没施行放长假,但有三天假。这天晚上下着雨,把学校下得十分安静。钟铁龙只身守着这间房,他感到孤寂,但柜子里有那么多抢来的钱,他哪里也不能去。假如有一个小偷撬开他的房门,又撬开柜子的话,他有十个脑袋也掉了。八点多钟,石小刚打把伞来了。后天是五一劳动节,正是转移这笔巨款的大好机会,因为你在平时背着个包或拎个旅行袋出去,难免不引起厂里人注意,自从发生了他俩创作的那桩命案,厂里的人警惕多了,而且便衣警察时常光临厂区。市刑侦队的陈队长曾来学校秘密调查过。那天,他坐在数学教研组办公室,见有两个年轻人走来,要找校长,他心里起了疑,装没事地走进校长室找报纸看。陆校长正为两人泡茶,一个身材略胖的人向陆校长介绍另一个个头跟钟铁龙差不多高的年轻人说:“这是市刑侦队一中队的陈队长,市局让我们负责调查发生在你们厂外的那桩抢劫杀人案。”钟铁龙忙趁机打量了眼陈队长,那是个长着一张长型脸的看上去很精干的年轻人,年龄看起来比他大几岁,一双目光锐利的眼睛在他打量他时扫了他一眼。钟铁龙觉得那目光有点厉害,带了电样,让他心里一颤。他赶紧拿着报纸走了。那天晚上,他居然梦见了那双寒光闪闪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盯得他身体直哆嗦。那张长型脸说:“就是你,老实交代吧。”醒来后,他出了一身虚汗。他扯过枕巾,揩着身上的汗,揩了又涌了出来,在他额头和脖子上横流。身体也在不停地抖,像打摆子似的。他呆了半天,自己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梦见这个与他只见了一面的人?就因为这个姓陈的队长在秘密调查他和石小刚做下的这个案子?他想假如这个人那天逮住他,让他交代,他会顶不住的。他没把这个梦告诉石小刚,石小刚有点外强中干,石小刚怂恿他做下了这个案子,但事后石小刚比他更害怕。石小刚一旦垮了,他也完了。这段时间,石小刚很少来,他们只在篮球场上相见,就是避免他人把他俩联想到那桩案子上去。石小刚忙着在厂团委搞一个个活动,厂区的橱窗上、电影院的海报上、食堂前的宣传栏等都留下了他龙飞凤舞的笔迹。
钟铁龙把窗帘拉上,打开柜子,拿出了那两只蛇皮袋说:“我从没打开过它们。”
两人开始清点钱数,把一百和五十的捡开,一百的都是一万元一沓,有四十二沓,五十的则是五千元一沓,有十七沓,剩下的就是十块和五块及一块两块和一角两角和五角的。一百和五十的都是用过的钞票,没有连号,上一张的号子与下一张的号子根本就不搭界。但十元和五元的有连号,是新票子,还有一元和两元及一角、两角和五角的新票子也有连号,一叠一叠的,都没用过。两人把这些新钞票清出来,放在一边。把那堆钱(五十一万三千元)分成两半,放进两只蛇皮袋,准备利用五一劳动节那天运走。钟铁龙和石小刚一起烧那些新钞票,就在墙角烧,怕烧不透就一张张地烧。石小刚蹲在钟铁龙一旁,拿着那一张张小面额的钞票烧着,边说:“真可惜了。”
钟铁龙瞟一眼他,“我小时候,父亲教育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石小刚说:“对,我就欣赏你的小心,这是我要学习的地方。”
钟铁龙把目光放到燃烧的钱上,“我们现在是两名犯罪分子,稍不留意就栽了。”
“我这几天晚上睡觉常做噩梦。”
钟铁龙的心颤了下,想石小刚啊,你干吗怂恿我干这种天大的坏事?!现在我们两人都成了公安局正绞尽脑汁要抓的罪犯,一旦抓获,那等待我们的就是死刑。他悲哀地望着石小刚,石小刚的目光有些弱,好像灯光不强一样。他后怕地问:“你梦见过杜会计吗?”
“没梦见过。这一向我连酒也没敢喝,我怕我在梦里说醉话。”
钟铁龙的心一紧,自己都感觉到心脏紧张地一缩,问:“你有说醉话的习惯?”
石小刚摇头,“没有,但我还是怕万一酒后失言。”
两人把新钞票烧完,已是凌晨一点钟了。“前天吃中饭的时候,我看见了在我们校长室碰见的市刑侦队的陈队长,一个长着双鹰眼的公安。案情已过去一个多月了,公安仍在厂里暗访,可见事情有多么恐怖,想来真是后怕。我们要一清早走。”钟铁龙望着石小刚,“只有清晨,公安还没上班,也就还没来,那时候走不会被公安拦住检查。”
石小刚笑了声,“不至于吧?厂里也没人被拦住检查过。”
钟铁龙摇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六点钟就来,越早走越安全。”
钟铁龙没睡好觉,他明白他得为自己和石小刚做的蠢事担一辈子惊受一辈子怕,这段时间,只要人有从门前经过,他就紧张,一颗心就蹿到了喉头上,只差蹦出来了。清晨,天还只麻麻亮他就把自己吓醒了,是一个梦把他吓醒的,在那个清晰可见的梦里,他在校长室碰见的陈队长正追着他,对他吼叫“再跑,我就开枪了”。他听见这话,腿一软,人就在梦里滑倒了,还啃了一嘴的泥。醒来后,他抽了支烟,使自己镇静下来。接着,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细清理昨夜烧的那一沓沓钞票,看是不是有没烧透的,见都烧成了黑纸灰,这才将这堆纸灰扫到阴沟里。他提了两桶水,将这些黑纸灰冲进下水道。他坐到床上,抽着烟,忽然听到人敲门。他想不是民警发现了什么吧?忙问了声:“谁啊?”
门外是石小刚的声音:“我,石小刚。”
天已经亮了。石小刚背着个大学时代背的旅行袋,他把塞到袋子里的几本书和几件衣服倒在钟铁龙的床上,从柜里拿出一只蛇皮口袋,将一沓沓的钱装进了他的旅行背袋。他说:“我在芙蓉酒店的大厅内等你。”
钟铁龙将他送出门,他跨上永久牌单车,箭一般朝前冲去。此刻是早晨六点多钟。钟铁龙走到水池边洗了把脸,也把蛇皮袋拿出来,把一沓沓钱装进他读大学时与刘丽云一起买的一只黑旅行袋,在上面放了件衬衣,穿上西装,出了门。他十分紧张,夹紧腿,努力做出平静相。好在今天是过节,厂里于此刻还很冷清,大部分人还在梦乡里梦游。厂司机班出了通知,厂里的班车根据节日调整了出车时间,八点钟发第一班车。他走出厂生活区,几步外有一个站,那儿有几个人在等车。他等了几分钟,上了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
石小刚坐在芙蓉大酒店大厅的皮沙发上等他。石小刚看见他,脸上展开了笑。他想石小刚还笑得出,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石小刚的一旁搁着口大皮箱,是那种旅行的人拖着旅行的皮箱。石小刚已将他的旅行背包放入了大皮箱。石小刚说:“我刚才在酒店一旁的旅行社买的。把你的旅行袋放进皮箱吧。”他说,打开皮箱,皮箱里确实还有一处空间,钟铁龙将旅行袋塞进皮箱,石小刚把皮箱锁了,把钥匙交给钟铁龙说:“钥匙你保管。”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的。这样的日子既不冷又不热,街上的树木绿绿的。两人在汽车西站上了开往宁乡的中巴,中巴拉着一车人离开了汽车站,迎面扑来的是更加清爽的空气和阳光及绿油油的树木和一片片嫩绿色的田野。
石小刚的家是一处土砖黑瓦房,座落在一处山包下,山包上尽是年轻的杉树,也有樟树和竹子。这是一栋前后左右共六间的农舍。一旁还有个猪舍,养着三头猪。屋前有块坪,铺着水泥,用来晒谷和晒其它农作物。坪旁有一棵桃树,于这个季节里结满了毛桃子;还有一棵梨树,在坪的另一头,挨着猪舍,比桃树高大,结满了只比板栗大一点的梨子。一条土路从坪前经过,通向村里。再前面是个塘,塘里养着鱼。石小刚介绍说这口塘村里已分给了他家及另外两户农民,过年时打上来的鱼,三家人平分。石小刚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都嫁了人。春插或双抢或秋收的时候,两个姐姐会派丈夫来替父母犁田或割禾、挑谷。石小刚的母亲看见石小刚领着个小伙子走来,脸上就高兴。母亲说:“我正想你是不是也该回来打个转身了你就回来了。”
石小刚向母亲介绍钟铁龙说:“我同事,来我家过五一劳动节。”
石小刚的母亲就对钟铁龙敞开了农民那种善良和慈爱的笑,忙着为钟铁龙泡豆子芝麻姜盐茶。石小刚家里非常普通,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搁在堂屋里,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几张破烂的椅子,另外鞋啊劳动工具啊到处乱丢。石小刚的房间摆设简陋,一张床,床上挂着肮脏的蚊帐;靠窗一张老式桌子;一个能装一担箩筐的大柜靠墙立着,柜里装着棉絮,还有石小刚早已不穿了的衣裤。石小刚说:“我家里简陋,我们将就着住两晚。”
钟铁龙点头说:“我也不是讲究的人。”
钟铁龙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两本书,一本《犯罪心理学》,是大学期间买了好玩看的;另一本是《案例大全》,是他早一向在新华书店买的,这本书很厚。钟铁龙指着《犯罪心理学》说:“这本书是我特意带来给你看的,看了你就能了解公安人员是怎么破案的。”
石小刚说:“那我看。”
钟铁龙说:“知己知彼,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现在是掌握在自己手上。”他把《犯罪心理学》递给石小刚,又说:“这对公安是本教科书,对我们同样是教科书。看看它,你就能避免充当公安的猎物。公安是用发现线索和咬住线索不放的心理看这本书,我们是用对付侦破的角度看。同样的一本书,角度不同,教育意义就不一样。”
“你早就应该给我看,”石小刚说。
“我怕你在厂里看时引起别人注意,就没给你。我这几天看这本书,”钟铁龙说,晃晃手中的《案例大全》,“这样,我们这三天就不枯燥了。”
石小刚的母亲走进来,说饭菜做好了。吃饭时,石小刚的姐姐和姐夫也来了,当然是两个纯粹的农民。一家人吃饭时,钟铁龙没说什么话,细心观察他们一家人,发现他们一家人还是蛮和谐的,不像有的人家,分了家就各过各的且陌生起来了。
第二天,石小刚从村里的小卖部买来了铁搭扣、螺丝钉和一把江山牌锁,将铁搭扣钉在大柜上,将皮箱塞进大柜,锁上,这才觉得踏实。石小刚说:“现在安全了。”
但那天晚上,钟铁龙又觉得这样还是不安全,万一他姐夫或什么别的人撬开大柜上的挂锁,那他和石小刚冒着生命危险干的事不白干了?“我觉得不安全,”他对石小刚说。
石小刚说:“你放心,这间房子没人来,我把这间房子锁了,不会有人进来。”
钟铁龙不放心,他看一眼窗户,窗户是木头窗架,窗外是竹林。假如有一个贼盯着石小刚家,来了,这窗户是不能防盗的。贼撬开窗户,再来撬柜子就简单了!钟铁龙坚决不同意道:“不行,我不放心。”他把目光抛到天上,顶是篾席顶,木条将篾席顶钉成了一个个方块。他盯着篾席顶说:“我看把箱子藏到顶上,再把蔑席和木条复原,这样要安全些。”
石小刚觉得钟铁龙说得有道理,就找出撬钉子的锤子,爬到大柜上,撬开木条,又把篾席撬开,用床旧毯子裹着皮箱,再把皮箱塞进去,捆牢在屋梁上,又将木条和篾席复原,还加了几颗新钉子。石小刚从大柜上下来,对钟铁龙一笑,抬头看着屋里的一切说:“除非房子垮了,不然鬼都不晓得这屋梁上藏着一口大皮箱。”
钟铁龙瞄着石小刚,“这房子不会有问题吧?”
石小刚很肯定地说:“这房子再住二十年都不会垮。”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三天里,钟铁龙将这间房子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个透,觉得再大的狂风暴雨也不会将这栋农舍摧毁。他又细心留意来石小刚家走动的人,没发现有什么人脸上浮动着狡诈和邪恶,都是些朴实憨厚的农民。他放心了,那天下午,石小刚的一个叫莫伢子的中学同学是村里的一个小包工头,小包工头莫伢子骑摩托车送他们。石小刚坐中间,钟铁龙坐在后面。莫伢子骑着摩托车把他们送到了宁乡县城,两人在县城上了辆开往长益市的大巴士,巴士上有歌声,从汽车的音箱里飘出来的。《友谊地久天长》的歌声于汽车上飞扬: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友谊万岁,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这让钟铁龙听了忽然想起了刘松木和李培,还想起了李秋燕,心里就有一种远去的伤感。他对石小刚说:“这首歌好听。”
石小刚也肯定这首歌道:“这首歌是好听。”
钟铁龙感情充沛地拍拍石小刚的肩头,把石小刚扳到离自己的头更近一点后,笑笑说:“我们两人的感觉很接近,这预示着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石小刚毫不犹豫地回答:“那肯定,如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了。”
钟铁龙盯着他,见石小刚脸上有很多高兴,那高兴像山涧的溪水样清澈诱人。他想他和他真的是连在一起了,倒一个另一个也会跟着倒,便说:“你不能负我,石小刚。”
石小刚立即表态:“那当然,我石小刚永不负你。”
第七章 求聘
五一劳动节一过,厂里召开了一个全厂职工大会,因为厂里穷得发工资都困难了,只好找银行贷款发工资。长益市电工厂这两年都在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主要原因是美国和日本生产的同类产品打入了中国市场,并且受到中国市场的青睐和追捧。这是美国和日本的产品既比长益市电工厂生产的产品质量好――有的同类型产品要比长益市电工厂的产品先进二十至三十年,又比长益市电工厂的要便宜三分之一。这样,过去使用长益市电工厂产品的单位,由于有国外生产的更好更先进的产品替代,就不要长益市电工厂生产的产品了。
长益市电工厂于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确实赚了不少钱,但那是在余厂长手上赚的,余厂长调走后,孙副厂长成了正厂长。孙厂长是个搞政治的人,一上来就把余厂长任用的能人都赶下去或逼走了,大力推行他那套任人唯亲的政策。长益市电工厂从此走下坡路了。然而正如那句俗话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益市电工厂于孙厂长手里,硬着脖子挺了三年,终于就挺不住了——这是美国和日本的同类型产品冲垮了长益市电工厂在国内的固定市场。孙厂长曾想一搏,带着厂里的骨干力量去美国和日本考查,去引进国外的先进生产流水线。但临了他带的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而是带着他那班对他的指示唯命是听的干部去玩,花了三百多万美元,引来的却是一套人家已淘汰的生产线。在那个时候,三百多万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三千万,这严重挫伤了长益市电工厂的元气。想想吧,十几个厂干部跑到美国和日本,又是吃又是玩,结果被坏透了的日本人骗了。为掩饰厂里的窘境,厂里动用了仅剩的一点流动资金,于是流动资金也于这一年当工资发给了职工,如今只好贷款发工资了。孙厂长再不敢逮着厂里的大学生不放了,厂里负担太重了,得想方设法地裁员。这天,孙厂长在职工大会上讲了一大堆厂里如今举步艰难的大小事情,然后说:
“现在,我只能这样说,我们厂的全体职工应该捆成一团,共度难关。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些人不愿意,想调走,有好单位接受他们,厂里放行。工人、大学生、干部,你们有地方去,厂里原则上不再卡你们。一句话,要走的,厂里放行。”
孙厂长原是想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煽情,激励大家与他共度难关,把来自国际市场上的困难克服掉。但他这番话没让任何人感动。去年他带着一班他任用的干部去美国和日本玩时可不是这副哭丧着脸的样子,――那样子很牛,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简直上得天――然后引进来一堆废铁的事,厂里的大小人物都还记忆犹新呢。一散会,大家就冷笑。第二天就有一批人向厂人事科递交请调报告,第三天也有一些人向厂人事科递交请调报告,脸上是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那个月,长益市电工厂人心浮动,一下子就走了五十三名这几年分来的大学生。他们走时倾其所有地请客吃饭,弄得全厂的人都晓得他们“高就”了。第二个月又走了二十几名大学生。他们可不愿在厂里等死,远的去了深圳、珠海和宁波、温洲,近的也是广州、东莞,最近的则是调到长益市的与电工相关的工厂。石小刚则去了广州。石小刚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广州的一家私营企业打工,是厂里的重点技术人员,工资为三千元一月。石小刚同他联系上了,去了趟广州,回来后他告诉钟铁龙说:“老板给我两千元一月。”
在一九八九年,两千元一月是挺令芸芸众生羡慕得不得了的。钟铁龙望着石小刚,“你去吧,去干三年,三年很快会过去,到时候我们再合到一起干。”
“你呢?你准备还在厂里干三年?”
“不,我打算调到市内的哪所中学教三年书。”他捡起球拍了拍,向篮框投去,进了。“好球,”他表扬自己道,“到时候我们再合在一起干就显得有积累了。”
石小刚走了一个星期后,钟铁龙觉得再在这个厂呆下去也没意思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月,七月份来了。一个星期天,他跑到厂外的树林里练功,在这片绿绿的树林里他想起了刘丽云。刘丽云有三个月没来了,两人在这三个月里像断了线的风筝样没任何联系。他有几次想跟她联系,但临了又打消了念头。这一天,他忽然很想她,就决定去找她。他是上午九点一刻的样子走进长益市二中的,他以前来过两次,这是他第三次走进长益市二中。这是一栋面对着学校操场的旧楼房。钟铁龙上了三楼,在一处挂着绿色门帘的房子前,他站住了。门关着,对着走道开的窗户上装着窗式空调,以前这台空调是没有的。空调正在工作,嗡嗡嗡的声音就在他耳畔鸣响。显然刘丽云在家里。他有些兴奋,想自己没有白跑,又想他突然来找她,她一定会吃惊和高兴,便抬手敲了敲门。门里,刘丽云问:“谁啊?”
钟铁龙说:“我,刘丽云。”
里面没声音了。钟铁龙又敲了下门,刘丽云说:“来了。”
门开了,刘丽云穿一身薄薄的藕白色睡衣,她的发型变了,剪了个女式男发,显得有些怪。他笑了下,刘丽云让开,他走进去却愣住了,床上睡了个男的,男的赤着上身,背对着他们,似乎还在梦里。刘丽云拿开了丢在沙发上的她和那个男人的衣裤,说:“坐吧。”
钟铁龙这会儿没了主意,刘丽云又说:“你坐呀。”
钟铁龙坐下了,沙发软软的,他一坐下去人就矮了许多。
刘丽云把男人叫醒,“起来,我的大学同学都来了,你还睡觉。”
男人翻转身来,当然就看见了钟铁龙。男人长得白白净净,男人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戴上,忙着穿刘丽云扔给他的衣服和裤子。男人问:“几点钟了?”
刘丽云在两个男人中间伸个懒腰,“快十点了。”
男人“哦”了声,起身,扯下洗脸架上的一条白毛巾,又拿起杯子和牙膏牙刷,对钟铁龙满脸蒙胧地一笑,“你坐。”他走了出去。
房间里非常凉爽,那是空调制造出来的凉爽,一股凉风吹着钟铁龙的脖子。钟铁龙觉得很尴尬,觉得自己跑来看她是很愚蠢的,说:“看来我不该来。”
刘丽云没说话。钟铁龙又问:“他是谁?”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追我的英语老师。”
“嚯,”钟铁龙想今天来得好,免得自己再想她,“还真把你追到手了。”
刘丽云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他比你对我好,他心疼我。”
“那很好。”他说,脸上有一抹失意,为掩饰不悦,又说:“你装了空调啊。”
“他跟我装的,天太热了。”
男人洗了脸,走来,望钟铁龙一眼说:“我去买早点,你吃饭没有同学?”
他叫我同学,钟铁龙想,一笑,“我吃了早饭来的。”
男人就把目光投到刘丽云脸上,“你是吃面包还是想吃蛋糕?”
刘丽云说:“蛋糕。”
男人放下杯子和毛巾,转身出门时,刘丽云又改口:“蛋糕吃厌了,我还是吃面包。”
男人应了声,去了,传来男人下楼的脚步声。
钟铁龙怅然地笑笑,“我是不是没一点挽回的余地了?”
刘丽云又看一眼钟铁龙,“我真的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放了很久。今天你正好来了,我想你应该会回答我。”
“什么话,你说。”
“你要答应我你保证是说真话。”
钟铁龙莫名其妙了,回答她:“我保证说真话。”
“你爱过我吗?”她盯着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十分清澈,眼眸里有他的脸,很小,小得同一粒芝麻样了。“爱过。”他说,又加了句:“只是我是学数学的,不喜欢把爱挂在嘴上说。”
刘丽云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今天应该是说真话吧?”
他很认真地回答:“当然是说真话。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我一直很迷茫,一度很痛苦,我跟你好了两年多,我从来就感觉不到你对我有多少爱,好像只是我爱你一样。我对自己都没一点自信心了。”
钟铁龙听她这么说心里就一酸,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现在仍然爱你。”
刘丽云望着钟铁龙,“我跟现在的男朋友都上了床,你今天都看见了,还说爱我?”
钟铁龙听她这么说,眼睛湿了,望着她说:“爱,我爱你,真的。”
“钟铁龙,你是个怪人。”她说,把目光抛到天花板上,“不过我要谢谢你今天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无论你是说真话还是假话,我都要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生活。”
钟铁龙觉得她太言重了,心里觉得自己以前是有些伤害这个给了他很多爱的女人,他难过地说:“我真的爱你!这个发型非常适合你,使你显得精神。”
刘丽云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在我心里的结,今天总算解开了,我很高兴。”
钟铁龙见她很高兴就让她更高兴道:“我这人不好,不晓得哄女人,我很后悔。”
刘丽云的男朋友拿着两个面包和两瓶酸奶来了,走路走得有点气喘,估计是走急了。他递了只面包给刘丽云,又将手中的吸管插进一瓶酸奶,也递给刘丽云。刘丽云接了,但她放下来没吃,她望一眼钟铁龙说:“你坐一下,我去漱口洗脸。”
钟铁龙却跟着起身说:“我走。”
刘丽云没留他,陪他走到楼梯口,钟铁龙也不想要她送下去,“你忙你的。”
自己的女朋友由于自己不珍惜,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了,而且都跟别人睡一张床了,钟铁龙的内心很有几分悲伤。这都是自己的缘故,自己把爱自己的女人赶走了。他想。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真的想哭一场,他想,眼泪盈满了眼眶,你不能掉泪,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啊,心野,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犯下了那么大的罪,你是个罪犯,还有什么权利爱她?钟铁龙啊钟铁龙,你应该把她忘记,你应该祝愿刘丽云生活幸福。
暑假,钟铁龙回了黄家镇。他走进了刘松木家。刘松木的老婆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正扯出白嫩嫩的奶子喂孩子。他有点尴尬,说:“松木呢?”
刘松木老婆把奶头塞进哇哇哭的孩子嘴里说:“他在县监狱服刑。”
钟铁龙扫了眼婴儿,“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钟铁龙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取名字没有?”
“他爷爷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松树。”
钟铁龙嘿嘿一笑,刘松木老婆说:“我不同意呢。你是大学生,你给他取个名吧?”
“叫松花江吧。”
刘松木老婆说:“我是一本正经地问你。”
钟铁龙说:“还是等松木取吧。”
刘松木家里什么都没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家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不值钱的货。刘松木的老婆因奶孩子养得很胖,脸胖得圆圆的,腰很粗,腿也显得很粗。钟铁龙没在刘松木家坐多久,他转身去了李培的新房。李培结婚的房子是镇百货商店楼上的办公室。钟铁龙走进镇百货商店时,镇百货商店里没几个顾客,只有营业员站在柜台前说话,一副生意萧条的景象。李培的老婆是家电柜的营业员,看见他,便高兴道:“是你?”
李培的家布置得很漂亮,一间二十来个平方的房子里,摆着一房白漆家具,彩电、冰箱、洗衣机都分别摆在现眼的地方。墙上还贴着喜字,不过喜字的红色已没结婚时艳了。
李培的老婆姓肖,叫小小。小小将一杯茶递给他,“在我家吃晚饭啊,尝尝我的手艺。”
钟铁龙觉得小小这女人满热情的,客气道:“不麻烦你,我坐一坐就走。”
“麻烦什么呀?李培就回来了。”
李培回来了。李培现在是镇百货商店的副经理,负责为商店调货方面的事宜,经常跑县镇。李培一推门,看见钟铁龙坐在他家,就笑望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自己把自己吹来了。”
李培坐下,递支烟给钟铁龙,第二句话就是问他:“报纸上写的,发生在你们厂的那桩抢劫杀人案现在破了没有?”他不等钟铁龙回答,又说:“刚才在县里,几个人闲谈时还在说起这个案子,有人怀疑是你们厂的职工干的,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钟铁龙一愣,望一眼李培说:“什么都有可能,本厂职工干的可能性也有。”
李培一脸感叹道:“有狠咧,真的有狠。”
钟铁龙拿不准李培说这话的意思,便问:“什么有狠?”
“那两个人,”李培说,“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公款,那不是有狠?”
钟铁龙笑了下,不想再跟他说那桩事,“刚才听小小说你当经理了?”
“不是经理,是副经理。”
“可以嘛,当官了。”
李培说:“什么官?我等于是当马夫官,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货调货。”他为此晒得脸和手都黑了,他摸了摸晒黑的手臂,转头看一眼小小,“你去买点腊肉腊肠子来。”
钟铁龙说:“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
李培把衬衣脱下,挂到衣架上,“没事,招待你吃餐饭还是招待得起。”
钟铁龙在黄家镇住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回了长益市。一天,体育老师来找他下棋,邀钟铁龙去他家,他家装了台窗式空调。钟铁龙去了,下棋下到吃晚饭时,体育老师留他吃晚饭。体育老师亲自进厨房炒菜,钟铁龙没事,就拿起桌上的《长益晚报》翻阅。忽然就看见一则这样的诚聘广告,广告上说金阳歌舞夜总会即将隆重开业,特招聘有五年以上工作能力,年龄限于三十岁以下的男性经理两名,工资面议。括弧注明:必须有五年以上部门负责人经历,且执有本市户口和大专以上学历的男性方可报名。他觉得有两项他符合,但缺了五年以上的部门负责人经历。下面还有:会计两名。接下来则是:男服务员十名。括弧注明:诚招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有本市户口,执有高中毕业文凭的男性。钟铁龙觉得他完全符合,因为他身高正好一米七五,而文凭他则是本科。再看下去,是招保安人员,也是十名,与招男服务员的条件一样。他看了遍,觉得这可是一个学习经营的机会,就将地址和报名时间记住了。吃饭时,钟铁龙说:“我想出去闯,呆在学校里没意思。我想去应聘。”他指着诚聘广告给体育老师看,“去应聘经理。我有大学本科文凭。”
体育老师接过报纸看着,“要五年以上的部门负责人工作经历。”
钟铁龙说:“那我就当一名男服务员。”
体育老师看一眼钟铁龙,“男服务员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当老师。”
“我还是想到社会上闯闯,机会一定比呆在学校多。”
吃过晚饭,他跟体育老师还下了几盘棋,十一点钟,他回到房里,从箱子里找出大学毕业证,又从抽屉里找出身份证和户口簿。他觉得什么事情都做一做,多积累些经验也好适应这个五花八门的社会。次日,他搭公共汽车进了城。他走进金阳歌舞夜总会设在长岛饭店的报名地点时,已是上午十点钟。那是长岛饭店三楼的一间房子,房子里坐着两个男人,还有一男人躺在铺上抽烟。他走进去,将那张《长益晚报》拿出来,看着那两个盯着他的男人说:“请问,你们这里是金阳歌舞夜总会的报名处吗?”
两个男人同时说:“是的。”
钟铁龙就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工作证、大学生毕业证及户口簿给两个男人看。其中一个男人看着他的文凭说:“你是大学生?”
“是的。”
另一个年轻男人抢过他的大学生毕业文凭看,边问:“你是学数学的?”
“是的。”
躺在床上的男人也支起身体,看着他,第一个发现他是大学毕业生的男人对坐在床上的男人说:“林总,他是大学生,还是学数学的。”他把钟铁龙的大学毕业证拿给林总看。
林总就看文凭,又瞄一眼钟铁龙,“你来应聘什么?”
“都行,”钟铁龙说,“经理,男服务员或保安人员都行。”
林总说:“经理需要五年管理经验,你只工作了一年,还是当老师。”
另一个年轻男人说:“保安要会打,你会打么?”
钟铁龙望一眼年轻人,见这年轻人年龄与他相仿,长着一张黑黝黝的短脸,且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便说:“小时候练过拳脚。”
年轻男人马上高兴了,像找到同志了样,“你真的练过拳脚?”
“练过,还拜过师。”
林总一笑,“那你有童子功吧?”
钟铁龙站直身体,看着他们。另一男人打量着钟铁龙,觉得钟铁龙这模样挺精干,便带点鼓动的味儿说:“看他这身坯,好像是有点功夫。小马,你跟他试试就晓得了。”
年轻人小马左右瞧一眼说:“这里怎么试?地方太小了。”
林总觑一眼小马,嘿嘿嘿笑道:“又不要你们真打,只是随便试试,我听你说,你只要手一搭上去,就晓得这个人是不是会打。你原来是吹牛皮的?”
钟铁龙打量小马一眼,也看出小马是一种好斗的样子,这让他想起了连环画里的那个秦叔宝,便解释:“我只是练过,但不会打,我从没打过架。”
林总属于长益市里那种爱看热闹的男人,怂恿地插话道:“又不要你们真打架。小马以前在武术馆学过,是我们任命的保安队长。你要做保安,得经他点头才行。”
身板很厚实的小马走上来,在他胳膊和肩头上捏了捏,感觉他身上的肉绷紧的,再看他的身体,单单瘦瘦却很结实的样子,便对林总说:“他可能能打。”
林总见小马不愿出手,作罢道:“那好,你觉得行就行。”
房间里有一台复印机,他们把钟铁龙的身份证、工作证、户口簿和大学毕业证一概复印了份,这才把原件交还给钟铁龙。林总说:“八月二十六日你来金阳歌舞夜总会听信。”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半,钟铁龙就到了长益市五一路金阳歌舞夜总会的大厅里。大厅里已坐了些人,都是年龄与他相仿的年轻男人。林总和小马也在,他们看见他,笑了下,小马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道:“大学生,还要等一下,董事长还没来。”
钟铁龙想原来还有一个董事长,便问:“不是说八点半吗?”
小马嘿嘿一笑说:“哪个敢问董事长什么时候来?”
他问小马:“董事长姓什么?”
“姓丁。”小马说,“看了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吗?丁力的丁。”
钟铁龙想那我就是许文强,一笑,和其他年轻人一起,坐在大厅里等丁董事长。丁董事长十点钟时来了,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忽地停在装修一新的大厅门前,丁董事长下了车。丁董事长穿一件花衬衣,头发油亮亮的,戴副墨镜,下身一条黑裤子。他大约一米七高,他的一旁走着个壮汉,壮汉长一张宽大的脸,脸上有些胡子,剪着个很阳刚的平头。丁董事长走进大厅时,林总和小马都叫他丁董,于是所有的人都叫他丁董。丁董气度不凡地扫一眼大家,径直步入了夜总会。夜总会当然是刚刚装修的夜总会,还未开业,就有一股装修材料释放出来的怪怪的气味,但夜总会开了空调,感觉上就比坐在大厅里凉爽些。
林总招呼大家说:“都进来都进来。”
大家就笑着拥入夜总会。林总让大家坐拢来,向大家介绍丁董事长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姓丁。丁董很忙,于百忙中抽空来了,大家欢迎丁董给我们作指示。”
钟铁龙觉得这跟在学校里开会一样,厂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陆校长就是这么说的。他想林总肯定在什么单位混过,不然也不会把单位上的这一套大话搬到社会上来。丁董跟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的丁力样,对大家打了个拱手,开口了,“我只有一句话:金阳娱乐公司及金阳歌舞夜总会欢迎你们加入。”他突然说:“问一个人,哪个是钟铁龙?”
钟铁龙站了起来,“我是钟铁龙。”
丁董扫一眼钟铁龙,“你大学本科毕业,又有工作,怎么工作都不要了跑来应聘?”
钟铁龙说:“我不喜欢教书。”
“我听林总说你是常山赵子龙,能文又能武?”
钟铁龙觉得他与常山赵子龙没一点关系,如果他是什么人的话,也应该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就笑着回答:“没那回事,丁董。只是读中学时,跟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学了下摔跤,不是在武馆里学真正的武术。”
丁董是个好斗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眼,“能不能表演一下?这里有舞台。”
钟铁龙咧嘴笑笑,“怎么表演?”
丁董盯一眼小马,“小马,你是武术馆里出来的高手,你陪小钟玩一下。”
小马望钟铁龙一眼,就很自信地一跃,上了舞台,很想在老板面前显一下身手。钟铁龙迟疑了会,走了上去。小马摆了个马步,端着架势瞅着钟铁龙。钟铁龙对小马谦逊道:“小马哥,我学的不是真正的武术,是一点花架子。”
小马太想表现自己了,一听丁董毛遂自荐地说“我来当裁判”,立即就挥拳向钟铁龙打来,钟铁龙一折身让开了。丁董说:“老子还没说开始,你就动起手来了,犯规。”
小马收了手,一副好斗的模样瞪着钟铁龙,等着丁董发号施令。
丁董说:“小马你武艺好,莫上来就欺负大学生啊。”这才把手一挥道:“开始!”
小马就又一拳挥过来,想一拳将钟铁龙打倒,钟铁龙借着他挥拳的力量一带,小马就一头栽在地上了。小马爬起身,脸都红了,重新审视了下钟铁龙,出手就比开始谨慎多了。钟铁龙没动,他只是试了小马一下就晓得小马差他太远了,好像三段棋手与九段棋手下围棋似的,不在一个层次上。丁董看出了点名堂,“怎么?小马你怕了?”
小马是长益市南区一带长大的蛮汉,从小就爱打架,听不得“怕”字,又冲了上来,钟铁龙身体一折,一勾腿,小马又跌在台上,这一次跌得有点难看,脸好像在尚未打扫的舞台上擦了下,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乌黑的了。钟铁龙想第一次就把对手弄得这么难看实在是不得已,便不好意思地走上去,要拉小马起身,从武术馆出来的小马觉得自己在老板面前很丢脸,想把他也拉倒,但钟铁龙只是身体歪了歪就站稳了。钟铁龙说:“承让承让。”
丁董说:“好了,你们两个是以武会友。”
小马站起身,红着脸,脸上还有点不服气。
钟铁龙给小马台阶下说:“我只是会摔跤 ,实际打起架来,我肯定不如你。”
丁董歪着头扫一眼钟铁龙,很欣赏钟铁龙一脸为人谦逊的样子,说:“你跟着我,你是学数学的大学生,又能打,脑筋肯定转得快,你就当我的助理。”
钟铁龙没想自己一下子就被提拔了,忙道:“谢谢丁董。”
丁董站直身体,扫一眼在坐的新员工。他摸出支烟,刚含到嘴上,站在他一旁的林总就啪地按燃强力打火机,替丁董点烟。丁董吸口烟,开口说话了。“你们中也许有人听说过我,我是从做流氓开始的,所以我有我的规矩。”他望一眼大家,目光忽然就有点凶。“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金阳歌舞夜总会做一天就得老老实实做一天,如果要走,你今天提出来,我今天就跟你结帐,保证不会克扣你一天薪水。”他吸口烟,“但是,我的钱也不会白给,你们不认真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就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我丁建不希望发生不愉快的事。我希望大家不要为难自己,为难自己就是为难我丁建。”
丁建再次坦率地自我鄙薄说:“我的文化只这么高,文革后期毕业的高中生,没读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好了,公司里的具体事情都是林总负责,林总当过厂长,管理方面的才能超过了我,你们有什么事直接找林总汇报。”丁建说完后,望一眼他身后的身高一米八五的老张,说:“走吧。”又望一眼站在一旁看着的钟铁龙,“你跟我走。”
钟铁龙跟着丁董上了皇冠牌轿车。
第八章 金阳夜总会
钟铁龙写了份留职停薪报告,将报告交给陆校长,陆校长让他坐,戴上老花眼镜读了他的报告,脸上很不悦。她昂起那张五十多岁的女人的老脸说:“我不会同意你留职停薪。”
钟铁龙说:“我想到外面闯闯,我觉得学校不适合我。”
陆校长瞟一眼他,“你要想清楚,不要义气用事。如果你真要这样,那你调走,或者辞职。”她说到这里,把他写的留职停薪报告退给他,“我不会接受你留职停薪的要求。”
钟铁龙没说话。
陆校长说:“你好好工作,我们还是很看重你的。上个学期,只要你写一份检查就过关了,你硬是不写,这能怪谁?人家是厂长,你怎么就不会转弯呢钟铁龙老师?”
钟铁龙想,人真是要走了才香,晃下头说:“我没想这事了。”
陆校长忽然起身,拿了只白瓷杯,倒了半杯开水洗了洗,抓了点茶叶丢进杯底,为钟铁龙泡了杯茶。“明天我跟厂领导说说,这个学期还是安排你上课。”她说,“你好好干,厂里现在是困难时期,等度过这个难关,还是会好起来的。再说,学校缺数学老师。”
钟铁龙想缺数学老师却把他闲置了一个学期,有这样缺的?他晓得这个女人是说不通的,就懒得再说地走出校长室。体育老师邀他下棋,钟铁龙说:“今天不下,我有事。”
过了几天,钟铁龙回学校拿衣服,碰上体育老师,体育老师说:“你这几天哪里去了?影子都没有,陆校长寻你人呢。”
钟铁龙迟疑了下,还是走进了校长室。已经开学了,学校的老师都上班了。陆校长坐在办公桌前喝茶,旁边是数学教研组组长,数学教研组组长看见他,脸上的胡子都颤抖起来,高兴道:“哎呀,找你人找了两天都找不到,你到哪里去了?”
“我应聘在市内一家娱乐公司做事。”
陆校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告诉你。”
数学教研组组长问他:“一家什么娱乐公司?”
陆校长示意数学教研组组长别打岔,她对钟铁龙说:“钟铁龙老师,学校准备安排你这学期上高一的数学课。这还是我跑厂教育中心做工作争来的,本来厂教育中心……”
钟铁龙打断陆校长的话,“陆校长,我要留职停薪。”
陆校长脸上不悦了,“你是学校的数学骨干老师,怎么可以留职停薪?”
“陆校长,我现在对教书没一点兴趣。”
陆校长看他一眼,“你要走也要等学校来了新数学老师后才能走。”
钟铁龙想覆水难收了,他已经上了贼船,只能由着贼船走了。“我已经在娱乐公司上班了,老板对我很满意,给了我董事长助理的位置。工资也比在学校当老师高几倍。”
陆校长抹下了老脸,斜一眼钟铁龙,“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一点组织观念,说留职停薪就留停停薪。你硬要留职停薪,你去找厂人事科。我没有权力批你留职停薪。”
钟铁龙回到房间里,眼里闪现了刘丽云的身影,还呈现了他与石小刚蹲在墙角烧钱的影像。他想,为人不做亏心思,夜半敲门心不惊。我现在只要有风吹草动,就跟兔子样紧张。“钟铁龙,你得把自己的心变冷、变硬、变麻木。”他自语说,“最好是变成一块石头。”他趴在桌上,三言两语地又写了个报告,把报告送到了厂人事科。
金阳歌舞夜总会实际上是把夜总会和迪斯科舞厅分开了的,所以金阳歌舞夜总会招了两名经理,一名管金阳夜总会,一名管理金阳迪斯科舞厅。来夜总会玩的人都是跑到夜总会听歌和观看节目,有小姐陪伴。那些刚刚尝到赚钱的快乐的老板们,晚上基本上都往夜总会跑。一是夜总会里有靓丽的女人和男人唱歌,其次有妖娆的小姐陪伴。小姐们也不是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金阳夜总会一开业,没一个星期就云集了百来个小姐,个个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期待着先生们叫她们坐台,因而金阳夜总会在长益市一下子就显得很有人气了。一些老婆已成了黄脸婆的先生们纷纷跑来,来与这里的小姐交流爱情,与比自己小个十几岁或几十岁的小姐搂着欣赏歌曲和节目,一边抒发感情道:“啊,真浪漫。”
或者:“你真漂亮,比我老婆漂亮多了,我要好好地爱你。”
金阳迪斯科舞厅是针对长益市的年轻人开的。开这个迪斯科舞厅的目的就是赚年轻人口袋里的钞票。年轻人因年轻,不把赚钱当回事,以为这个世界上有赚不尽的钱,就跑来大把大把地花钱。金阳迪斯科舞厅的生意好得出奇,每天舞厅里总有几百上千人蹦迪,喝起啤酒和百事可乐及雪碧来,一厅又一厅的。金阳夜总会与金阳迪斯科舞厅,就钟铁龙而言,他更喜欢上金阳迪斯科舞厅蹦迪。他年轻,喜欢那种强烈的迪斯科音乐,觉得这种音乐同子弹样有穿透力,能敲击他那颗骚乱不安的心。每当他步入迪斯科舞厅,面对喧哗的迪斯科舞曲,他就忘记了自己干的坏事。他喜欢迪斯科舞厅里强烈、喧闹的音乐,这种音乐可以把他内心的恐惧感彻底淹没。他在这种音乐里,总能看见自己是一条船,在大海上颠簸。浪头打击着他的脸,打湿了他的身体,但他仍孤独和坚强地驾驶着船与风浪搏斗。这种幻觉让他迷醉,使他总想匀出一两个小时步入迪斯科舞厅,蹦出一身大汗,然后洗澡、睡觉。
丁建却喜欢玩夜总会,喜欢跷着二郎腿,躺在夜总会宽大的沙发上,仰着脖子观看台上的小姐唱歌,逢到他有感觉就问他一旁的人,“你觉得这个小姐怎么样?”
丁建身旁全是些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也全是些爱吃喝玩乐的把伦理道德弃于脚下的老板们。他们的大脚就是为了探访女人而生的,他们说:“那还用说,漂亮得下不得地呢。”
丁董会不屑道:“我一分钟就要把她勾到手。”
丁董确实是个勾女人的能手。丁董虽然个头不过一米七,脸却长得很俊,而且他那种有钱人的气质能把许多没钱的人压倒,就同一棵大树能把灌木压得半身不遂一样。那些女人都是为了钱而来夜总会唱歌的,而丁董花起钱来那么大手大脚,令许多自诩自己出污泥而不染的女人一下子变得污泥浊水了。有一个女歌手,内蒙古自治区来的,一副蒙古女人打扮,穿的是蒙古少女的服饰,头上戴的也是那些首饰,因而在台上唱歌时就有一种异族姑娘的情调。这女人不但声音靓,身材好,长得也十分好看。她在市内的三家夜总会跑场,金阳夜总会是她唱压轴戏,最后那半个小时便是她唱歌及与金阳的节目主持人逗乐。她逗乐时装天真和说本市话,让长益市的好几个老板特别开心。他们叫马仔代他们献花给她,用五百或一千块钱点她唱自己爱听的歌。丁董的朋友龙行长是个超级大色魔,夜总会玩得多,到处都有人花钱请他玩夜总会,而且不但请他玩夜总会,还请他玩小姐,因为他占据着一个重要位置,他是长益市工商银行行长,他一高兴就可以贷一百两百万元款给你,让你去发财。他不高兴,那就别想从他身上贷到一分钱。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步子还只是刚刚向前迈进,犹如一岁的婴儿学走路,歪歪扭扭的,只要你有关系,你就可以从银行贷到款,贷了款你就可以放手去搞你的项目。钱反正是国家的,又不要自己掏腰包,这就是那个时候的银行。龙行长玩夜总会无须带一分钱,他只要带一张嘴和一个肚子就行了,一个电话就有人赶来买单。
丁建就是从龙行长手上贷了五百万,才把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栋”起来的。龙行长当然就成了丁董的座上宾。林总是金阳夜总会的艺术总监,节目啊演员啊都是他联系、审查和安排。龙行长来了,当然是一尊神样地坐在夜总会正对舞台的宽大的沙发上,接受着金阳夜总会的人款待。他的坐姿不像丁董那样把脚架在有机玻璃茶几上那么张狂,他喜欢盘腿而坐。在他那色情的大脑里,他的下身相当重要,一个道士告诉他,他这样坐能保护好下身。因为这样坐的结果是,身体的气场围绕着下身转,无形中抚养着那东西。龙行长把自己的下身看得比自己的脑袋还重要,所以只要是坐,他就盘腿。龙行长有些想搞蒙古族女歌手,因为他是这样坐着倾听内蒙古女孩唱革命歌曲时,下身不由得很亢奋。他对林总说:“这个女歌手不错,你跟我叫来。”
林总把内蒙古女人叫来,告诉她,龙行长是他们得罪不起的银行行长,要好生陪他。然而内蒙古自治区长大的女歌手不是个女色魔,相反,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当龙行长伸出他那只沾着哈密瓜汁的脏手,掀起女歌手的裙子,企图摸摸女歌手白净的大腿时,在内蒙古的草原上长大的女歌手瞪了下眼睛,“你干吗?请你自重点。”起身走了。
“这个女人有性格,”龙行长感叹说,“可惜我们没缘分。”
丁建却把这个女人弄到了手。丁建深知女人需要什么。一天,他让林总叫女歌手留下来陪他吃宵夜。女歌手唱完最后一首歌“打虎上山”,那是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唱的,那是某个老板喜欢听而拿五百块钱点她唱的歌。随后,她退场,夜总会的观众散了后,她一脸笑容地走来,看着丁建。丁建的脸也笑着,但丁建不像龙行长那样急不及待地进入正题。他是那种在跟女人感情交流时更喜欢玩迂回曲折那一套的男人。在他眼里,不迂回曲折的女人都是“鸡”,丁建是瞧不起鸡的。他对她一笑,一声吆喝说:“上蓝天大酒店吃宵夜去。”一行人就前呼后拥地跟着他走出夜总会。他大老板样望一眼黑沉沉的夜空,上了他的皇冠车,叫钟铁龙为女歌手开另一边车门。钟铁龙忙走过去开另张车门,让女歌手坐进了汽车。蓝天大酒店是长益市最牛气的酒店,在那个时候它是长益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级大酒店。丁建让林总叫来了电视台的一些人,还叫来了经常收受金阳歌舞夜总会的红包因而在报纸上鼓吹金阳夜总会的娱乐节目的报社记者。他将这些人一一介绍给女歌手,然后道:“来来来,为我们未来的女歌星干杯。”
内蒙古长大的女歌手真的不在乎龙行长或一些赚了钱就自以为是的老板,这是她的心不在做娇太太和阔太太上,而是在成为女明星的梦想上。她当然就不敢得罪眼前的记者们,因为记者们的笔头是可以让她变成一只金凤凰的,所以她很在乎记者们捧场。她渴望出名,渴望用自己的嗓门征服更多更广的听众。在夜总会宽大的沙发上,盘腿而坐的龙行长敬她酒,她没喝,还有几个老板也端着酒敬过她,她也没喝。但记者们端起酒杯敬她,她却慌忙跟这些记者们碰杯,且一一喝了。一杯又一杯,中间都没停歇,当然就喝醉了,喝得脸红灿灿的,像一颗朝阳。一桌宵夜吃了三个小时,吃了几千元钱。临了,内蒙古长大的女歌手支持不住了,走进卫生间呕了,出来,走路摇摇晃晃的,脸上挂着朦胧却娇媚的笑。丁建当机立断,对钟铁龙说:“你去开间房。”他又对女歌手说:“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就住蓝天吧。”
女歌手居然没表示反对。
钟铁龙开了房,将房卡交给丁董,丁董就搂着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幻想的女歌手进了电梯。这以后,靓丽的有一副金嗓子的内蒙古女歌手就成了丁建的情妇,丁建的皇冠轿车穿梭于这家夜总会与那家夜总会之间,把她接来接去的。在八十年代末,你有一辆皇冠轿车,当然就是超级大老板了。那个年代,你骑一辆摩托车都会有人叫你老板,因为在当时,不要说科长,就是处级干部上下班还要奋力挤公共汽车!内蒙古出来的女歌手,往皇冠轿车里一坐,身上就没有了草原姑娘的那股泼辣野劲了,居然就小鸟依人。“我今天好累的,”她撒娇说。
丁建把她往怀里一搂,“休息一下,等下洗个澡就不累了。”
女歌手便倒在丁建的怀里装睡,丁建便对司机老张说:“去蓝天大酒店。”
丁建属猪,不过不是一头好猪,而是一头臭名昭著的恶猪,生于一九五九年。丁建是在长益市的街道上长大的“野猪”,没父母管的,因为他父亲还在他几岁时就因偷盗而判了十二年徒刑,母亲早早地改了嫁,他成了无人管束的野男孩,因此他读小学一年级时就开始了他的打架生涯,拳头就变得很凶。读中学时,他用扁铁砍伤过高年级同学,把那恣事的同学砍得头破血流。从此,他的名声就在那条街上鹊起了。他成了小流氓的头子,十八岁时他率领一伙人于长益市的劳动广场上打群架,舞着砍刀和扁铁,一路高歌地砍伤了好几个无辜者,影响很坏,被判了三年徒刑。出狱后,他在公共汽车上认识了他现在的老婆,她长得小巧玲珑。那是夏天,她穿一件印着蝴蝶的连衣裙,一张娇气的脸上遍布着美丽的晚霞。下车后,他跟着她,直跟到一所小学校前。她回转头恼怒地盯他一眼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丁建满脸逗趣地说:“你背上的蝴蝶好看。”
姑娘不跟他客气道:“你有病吧你?”
丁建一点也不生气。从此,他就经常上这所小学校附近玩,他打听到姑娘是这所小学校的美术老师,他就跑到文体用品商店买了只画夹子,还买了白报纸和一把铅笔,走进小学校对美术老师说他要跟她学画画。美术老师比他还小两岁,是第一师范学校毕业的中专生,中专生满脸通红地看着他,半天才说:“那你画一棵树看看。”丁建画了。美术老师像教小学生样给他改画,他就很规矩地坐在美术老师身旁看,一边嗅着美术老师身上释放的淡淡的好闻的体香。美术老师指出道:“小丁,别把你的头挨得这么近,别人看见以为我们是谈爱。”丁建大笑说:“李老师说得对。”他并不急着向李老师表白爱情,但他每天画一棵树给她修改,今天画柏树,明天画槐树,后天画樟树,再后天画法国梧桐树,终于把李老师画到床上了。
丁建与李老师有了个五岁的儿子。李老师从不管他的事,在家里安心带儿子,教儿子画画和写字,这是她不希望儿子像他父亲样不务正业。丁建天天在外面玩,但无论玩到什么时候,他都要回家,假如他不回家,他也会打电话回家,告诉老婆他今天在外面有事,不回来了。丁建泡上内蒙古来的女歌手后,一个星期就有三个晚上是跟女歌手在一起,另外的四个晚上他则于夜半三更回家,把那四个晚上的剩余时间交给老婆。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晚上,哪怕玩得再晚,他也一定要回家。丁建把儿子看得很重,寄望也颇高,希望儿子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最好是将来能出国留洋,弄一身洋墨水回来。他教育儿子说:“你爸爸没读什么书,你不要学你爸爸。你要像你钟叔叔样,把大学读了。”
但是,在他儿子丁小毛看来,钟铁龙叔叔虽然读了大学,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他父亲的自信,反而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丁小毛说:“爸,为什么不能学你而要学钟叔叔呢?”
丁建说:“你钟叔叔读了大学。”
儿子不懂了,问父亲:“读了大学比没读大学好吗?”
“当然好些,”丁建教育儿子说,“知识多一些呀。”
儿子问父亲,“爸,钟叔叔的钱比你多吗?”
钟铁龙笑着插嘴说:“钟叔叔没你爸有钱。”
丁建说:“你钟叔叔比你爸有文化。”
钟铁龙听丁建这么说,感觉好像是被人揶揄了下一样,忙摸摸丁小毛的脑袋说:“你爸爸是大老板,比钟叔叔有钱多了。”
钟铁龙成了丁建最信任的人,这是读了大学的钟铁龙做人一副很本分的样子。丁建喜欢请客,经常叫上一堆人去这个酒店或那个酒店喝酒吃饭,吃了饭,他总是叫他的总经理助理钟铁龙去结帐。钟铁龙成了他的跟班,拎的那只黑皮包里永远搁着几万元现金,买的东西是多少钱或买了单后还剩多少钱,他都索要发票并一笔笔地记在帐本上,一清二楚。丁建试了他几次,没一次出差错,就对钟铁龙更加信任了。到后来,他自己都懒得管钱了,索性让钟铁龙管理公司的钱财。金阳夜总会一个月赚了多少钱,金阳迪斯科舞厅这个月赚了多少钱,金阳海鲜楼这个月有多少收入,他只要翻开钟铁龙随身带的帐本,就清楚他这个月进了多少钱,用了多少钱。有时候,他会大吃一惊,“什么?这个月老子用了二十七万?”
钟铁龙就会从公司的保险柜里拿出一叠叠发票,一张张细算给他看,告诉他:“你这个月打牌输掉了十一万,吃饭喝酒共支出十三万,有一桌,光洋酒就喝了一万三千元,再就是送出去的礼加起来有三万,一共二十七万。”
丁建望一眼钟铁龙,“我是不是用起钱来太大把大把的了?”
钟铁龙一笑,感到他的老板用钱是太大把大把的了,“你是应该秀气点用钱。”
丁建突然阴下脸说:“有钱不用那不等于没钱?!”
钟铁龙觉得丁建的心理变化太快了,答:“那倒也是。”
丁建一天到晚都是吃喝玩乐,这是他除了吃喝玩乐,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事。长益市凡是在吃喝方面有点名气的地方,他都率领他的手下或朋友光顾过。生意上的事情,他都交给老张和林总了,他自己上午十点钟起床,有时候是十一点钟,这要看他先一天晚上玩到了什么时候。一起床,他就打电话邀人喝酒,邀的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例如工商局或税务局的领导,或者电视台或报社的记者,让电视台的记者一高兴就扛着摄像机来采访林总和他的金牌节目主持人,从而在长益市扩大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的知名度,好让更多的年轻人一来劲就往金阳迪斯科舞厅跑,而老板们一想请人玩首选的就是金阳夜总会。如果被邀的人不是电视台或报社记者,也不是那些爱玩的工商或税务干部,那便是他的铁哥们。他们一喝了酒就向他表忠心,他们说:“丁董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们说:“丁董一句话,我就铁了心跟丁董干。”
他们说:“丁董别的忙我帮不上,要打架,我第一个上!”
他们都是些拼命在社会上混却因缺乏知识而始终没混起来的人。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曾与丁董一起做过贼或坐过牢的人,平时没什么人把他们当人,丁董发达了,仍把他们当人,请他们喝酒、吃饭,他们当然就心存感激,总想回报待他们好的丁董,当然最好的回报就是为请他们喝酒、看得起他们的丁董甩开膀子打架,那种义气和愿意付出一切的劲儿,让钟铁龙觉得丁董在这方面做得真好,是他以后自立门户时应该效仿的榜样。
快年底了,一天,长益市公安局副局长在电视上说,市公安局设立了五万元重奖,奖励提供“长益市电工厂抢劫杀人案”线索的人。丁董的很多朋友都从电视或报纸上看到过这条消息,就坐在一起议论。丁董的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朋友说:“公安局的人放了很多卧底到社会上,让他们充当公安的眼线暗访一些做过贼的人。重赏之下,案子一定会破的。”
钟铁龙听毕,笑着点头。
这帮人里有人得知钟铁龙是从长益市电工厂出来的,便向钟铁龙打听情况:“你觉得这会是什么人干的?”
钟铁龙心里冷笑,说:“这要问公安,我那时在厂子校教书。”
一人说:“公安都觉得奇怪,这两个人作了案就他妈的消失了。”
钟铁龙说:“纸包不住火,我相信他们迟早会浮出水面。”
另一人说:“他妈的,要是老子抢了那五十万,老子也会像他们一样销声匿迹。”
他们中的另一种意见说:“其实没什么意思,担惊受怕的。搞了钱是为了花的,如果搞了钱又怕被抓起来,因而不敢用,那还不如不搞。”
钟铁龙表示同意,“是的,如果抢了钱不用,那去抢干什么?”
丁董很不屑地挥下手,说:“这个案子迟早会破的。我听市公安局的一个公安说,这个案子公安部很重视,已下了死命令。必须于今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侦破。”
钟铁龙想,真能侦破,他不进牢房了?还能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喝酒?龙行长那天也在,龙行长不相信这个案子能水落石出,他道:“一点线索都没有。上次我跟市公安局的一个科长碰巧坐在一桌吃饭,那人说有可能是外地来的流窜犯做的。搞了钱就跑了,而我们却还在长益市布控。可能一开始侦察对象就搞错了。”
丁董又一脸不屑地摇头,“你太幼稚了,龙行长。昨天市刑侦大队一中队的陈中队长还到我公司来了,我们一起喝酒,晚上我还请他到夜总会玩。”丁董说,“陈中队长说现在是故意在外面放这样的风,说是外来的流窜犯干的,好让那两个抢劫杀人犯放松警惕。”
昨天钟铁龙陪几个报社的年轻人在迪斯科舞厅蹦迪,没与丁董一起吃饭,这会儿,他听丁董这么说,就想公安的手腕真多,他得百倍小心才行。丁董瞧一眼钟铁龙,“陈中队长说肯定是你们厂的人干的,只有你们厂的人才晓得发工资是哪天,才会有时间做准备。从作案的一切细节来分析,这是蓄谋已久的,陈中队长说他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
钟铁龙随口说:“我也是这么想,可能是我们厂的人干的。”
丁董喷一口烟,待那口烟于桌上缓缓散开后,他又说:“你们厂的某个人伙同外面的人抢的,或者你们厂的某个人通知他在外面的朋友来抢钱。陈中队长说,你们厂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犯罪嫌疑人。”
钟铁龙忙点头,“那是那是。”
丁董呷了酒,大脑一发热就坦率道:“我老实告诉你,昨天陈中队长来我这里喝酒,就是来摸你的底。我说你在长益市没有根基,你是白水人,是子校的数学老师。我说据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个本分的老实人,做人规矩,不可能干那种事。”
钟铁龙的脸不易察觉地惊讶了下说:“还背地里调查我?”
丁董说:“老实告诉你,陈中队长说,从你们厂出去的人,个个都得调查,包括现在去了上海、宁波、广州和深圳的,市局都跟当地公安局联系了,让当地公安暗中查访。”
钟铁龙的心痉挛得一疼,感觉好像是有人抓着他的心扯了下。他没心思吃饭了,尽管他还在吃,也在说话,但他的心已经飞离了这群人。他想市公安局肯定会派人去广州调查石小刚,或者在广州找了广州的公安暗中留意石小刚。要用什么方式给石小刚去一个信呢?写信是绝对不行的,一写信,马脚就露出来了。打电话也不行,恐怕电话已被监听了。这是个大案,公安部都下了死命令,不但惊动了公安部,还震惊了全国。他深感他真不该和石小刚做这个案子,现在想改变也不可能了。
十二月份,钟铁龙随丁董去了趟广州。丁董的一个从长益市跑到广州的朋友在广州开了家酒店,丁董去贺喜。丁董邀了个认识那个在广州开酒店的朋友坐他的皇冠轿车一起去。路上,丁董对搞装修的朋友说:“力总,这个在广州开酒店的朋友是我的牢友,他出来后,去云南贩了两年毒,狠赚了一笔钱,现在贩毒不好贩了,他便跑到广州开酒店做正行。”
丁董的装修朋友力总噗哧一笑,“我还有点怕跟他来往,真的,我怕惹他。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在公安局的黑名堂上了。”
丁董说:“我跟老刘很熟,他做人很谨慎的。”
丁董抽口烟,又说:“老刘做人我还不晓得?他嚣张不在脸上,在心里。”
搞装修的力总说:“老刘做人很义道,五年前我找他借三万块钱,他问我三万够不够?当时我记得老刘说,趁我现在还有钱,我能帮你就帮你。我当时很感动。”
丁董说:“老刘义气,这也是我们做朋友做得长的地方。”
钟铁龙坐在司机老张一旁,听他们说话,不插嘴,也不回头,却想“义”这个东西是很抓人的,让人记得一辈子,以后自己另辟蹊径时,一定要在“义”字上多做文章。
钟铁龙一到广州,忙完丁董的事,那天晚上他就按石小刚给他的地址去找石小刚。石小刚看见他,很快乐,扑上来抱住他,拍着他的背说:“真没想到是你。”
两人走到一处排档前吃排档,石小刚要了两瓶啤酒,庆祝两人重逢。钟铁龙说:“我不主张你喝酒。现在你要清楚,也许你身边就睡着公安局安插的卧底。”他把他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了石小刚。“我老板说,刑侦队的都跑到金阳娱乐公司来调查我了,我一个当老师的,他们都要调查,可见这个案子是他们下大力要侦破的。你得注意你身边的每一张嘴脸。”
石小刚压低声音说:“这是要掉脑袋的,我从来就没放松过。”
“我想打电话提醒你,我都怕公安局的人窃听你办公室的电话。”
石小刚说:“我在广州,也有人问过我我们厂里发生的这个案子,我当然是装蒜。”
“你得处处小心。”
石小刚让他放心说:“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还想多活几年。”
钟铁龙拍拍石小刚的肩说:“人是没有后悔药吃的,现在我们都只能夹紧尾巴做人。算了,不说那些废话了。小刚,我和你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要谨慎又谨慎。”
石小刚就深情地看着钟铁龙,“我会的,我们永远是朋友。”
“当然,”钟铁龙说,“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背叛对方。”
石小刚举着一双思索的眼睛看着他,很诚恳地点点头,“我绝不背叛你,我石小刚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个讲信誉的人。我从小长到大,没什么朋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钟铁龙就握住了石小刚的手,“小刚,交朋友要小心,别栽在朋友手上了。”他说,“我父亲说,朋友宁可少,不要滥。交朋友不慎,往往就是阴沟里翻船,那意思是被朋友操了屁眼。不要被朋友的豪言壮语所迷惑,要多设几道防线,懂吗?”
石小刚觉得钟铁龙的话说得很忠心,忙道:“你放心,我会很注意交朋友的。”
钟铁龙感到放心地喝口啤酒,“我能睡个好觉了,这一向我寝食不安的。”
第九章 郑小玲
厂人事科给钟铁龙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前不回厂报到,就以除名论处。这份通牒从门下塞进了他的房间。有天晚上,钟铁龙回厂里,当然就发现了这份措辞严厉的通牒。他一点也不恼。第二天,他走进校长室,陆校长告诉他,如果他不回学校报到,就该向厂人事科写份辞职报告。钟铁龙就趴到校长办公桌上,写了份辞职报告,陆校长绷着脸看完报告,在上面签了她的大名,说:“钟老师,你这几天把房子腾出来。”
钟铁龙走出校长室时,心里又有点怅然若失,还有一种犯了罪的歉疚感,想假如他没和石小刚干那件事,也许他就不会走这条路,这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这条路上。梁山泊的好汉是被当时的社会副上梁山,而他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他想。中午,他在厂食堂吃饭,碰见了郑小玲。他觉得她真是个美人,婀娜,且高贵,不像夜总会里的那些女孩,虽然花枝招展,妖娆妩媚,却显得体贱。那天下午,他把他的不多的东西打了包,晚上,他在那间冷清的房子里深深品尝着寂寞。他感觉自己是童话世界里的一头怪物,可以打败来自于另一世界的任何猛野。他瞧着窗外的夜空想,在金阳,跟着丁董,一天到晚声色犬马,不是进夜总会看一个个帅哥和靓妹唱歌,就是走进酒店喝酒吃饭或看老板们豪赌。这一刻,他觉得世界特别安静,外面,北风刮得窗玻璃叮咛响,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陌生感。
他心里空空的,仿佛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广场,自己忽然变渺小了,仿佛是那个广场上爬动的蜗牛。他又想起七岁的人中上吊着浓鼻涕的他——那个他穿着姐姐做的肥大的衣服,迷茫地走在一口晃动的黑棺材后面,那个单纯的一心要为姐姐报仇的他长大了,如今长成了个犯了死罪的抢劫杀人犯!他驱逐开这个不快的记忆,想到了电视剧里的宋江,宋江有什么本事?说打,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等都远在他之上;讲文,智多星吴用和卢俊义也高他一筹,他凭什么能让那么多桀骜不驯的英雄好汉臣服于他?就是他待人友善!一个人要想让朋友信服就得像宋江样时常替朋友想困难。他想,丁建待朋友也不错,但丁建在对某些地位低的朋友,有点高高在上,比如他对那些望着他发红包的报社记者,又比如他对曾经跟着他打架的小混混,他会下意识地露出蔑视。有的人不会看到,但那些敏感的人却能捕捉到。他想他以后做了老板,绝不能有这种表情,这种表情只会在对方的心里埋下不快的种子。他趴到桌上给郑小玲写信。这是他写第十八封信了。他决定在这封信上约郑小玲见面,从而揭开“谜底”,对于郑小玲来说,他当然是一个谜。他大胆地写道:
“亲爱的,我现在想坦率地告诉你,我是今天中午在食堂里碰见你的那个以前在子校教数学的老师。从我第一天看见你起就爱上你了,为了你,我和我的女朋友分手大半年了。我很自作多情,但没办法,我是那种天生就自作多情的男人。相信我,我只对你自作多情。对别的女人,我不会再自作多情了。自作多情是很累的,还很辛苦。它是一种痛苦的单相思,是傻瓜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基本上是没有回报的。”他又起一段写道:“亲爱的的郑小玲,我是那种充满创造欲的男人,我要创造属于我钟铁龙自己的世界,就是失败了我也不后悔。我是那种既冷静又孜孜不倦的男人,我不晓得我最终能不能干出一番事业,但如果我钟铁龙干了,哪怕迎接我的是失败,我也甘心,不然,我钟铁龙绝不甘心!”
他写到这里,点上支烟,想应该结束了,便写道:“我想请你这个星期六的晚上来金阳迪斯科舞厅跳舞,我八点钟在金阳迪斯科舞厅的大门前等你。希望你能来。如果你不来,我会很失望的。”他把后面这句话划了,涂黑,接着写道:“不,不是希望,希望两个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是全身心地等待,等待你来。”
星期六来得很慢。整整等待了五天,每一天都是在一分一秒地捱过的,一旦落坐,他就在想星期六晚上。终于,星期六晚上在他焦虑的等待和胡思乱想中来了。先一天下午,在老张的参谋下,他买了一套洁白的西装。星期六这天,一天的阳光,这让他心情既不安又蔚蓝。傍晚,他穿上这套西装,眼睛瞪一眼夕阳,发觉夕阳红灿灿的,很美。他想新的生活应该开始了。他很高兴,也很紧张。还在七点一刻,他就穿着锃亮的老人头皮鞋走到了金阳迪斯科舞厅前,负责迪斯科舞厅保卫的小马看见是他就笑着说:“龙哥,你今天很靓。”
钟铁龙对小马一笑,看了眼四周,见一片热闹景象,便说:“你觉得我可以是罢?”
小马竖起大拇指道:“岂止是可以?简直帅死了。”
钟铁龙不喜欢听“死”字,但他没计较小马这么说。他看着小马,两人再没交过手了,但因都学过武,又都是丁董倚重的人,就有同道的感觉。“小马你有老婆吗?”他问。
小马就正色说:“我早一向结的婚。”
“怎么不通知我,小马?”
小马嘿嘿嘿笑道:“我哪个都没通知,非常简单地结了婚。”
“小马,你老婆是干什么工作?”钟铁龙心里很乱,找话说。
“在一家手帕厂工作,不过现在那家工厂效益很差。”
钟铁龙想从小马身上学一点谈爱经验,“你和你老婆是怎么谈上的?”
小马嘿嘿一笑,“我们很早就认识,还在我读初中时我和她就认识。”
钟铁龙笑道:“那你们是老感情啊,谈了十来年吧?”
“没有。认识了十来年,但没谈十年。她是我初中同学的姐姐。”
钟铁龙想那这个女人一定比小马要大一点,便问:“马哥,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
小马快乐的形容一笑,“还可以吧,反正我觉得她漂亮。”
有人叫小马,小马转身走进了舞厅,钟铁龙就立在舞厅前等郑小玲,眼睛盯着街口。街口上车水马龙的,行人来来往往,街那边一片灯火,闪闪烁烁,让他心慌。八点钟来了,八点过五分了,八点过十分了,八点一刻了,仍不见郑小玲的身影。钟铁龙觉得这个星期的等待白等了!这整整一个星期里,他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此一刻地到来,为此,他不知牺牲了多少睡眠时间……我是个大傻瓜,太幻想了,她那么漂亮,肯定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不让她来。他正想他应该去哪里打发这个漫长的夜晚,忽然郑小玲出现在他视野里了。她穿着浅红色衣服,下身一条黑件仔裤,身材当然就窈窈窕窕;头发扎成一把,垂落在她肩后,眼睛大大地看着他。这是王母娘娘派来的吧?他想,笑了,非常不好意思地看着郑小玲。
郑小玲用湖北话说:“原来是你写的信?”
他觉得她的声音真好听,说:“是我犯的错误。”
郑小玲一笑,声音缓缓地说:“你的文笔挺好的。”
他看着她,她迅速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他开玩笑道:“我本来是想做诗人的。”
“是吗?”她又把目光投到他脸上,“怎么你没做诗人呢?”
能与郑小玲单独相处,又彼此如此近的距离内相望,他觉得太幸福了。“我父亲要我学数学,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结果我没做成诗人。”
郑小玲笑道:“有些段落读后,挺让我感动。”
他想他就是想要她感动,高兴道:“那我很高兴。”
她看着他,“你这么帅呀?”
他居然脸红了,“我特意买了这套衣服穿着跟你约会。”
她再打量他一眼,“以前我没看见你穿过这身衣服。”
他想她难道注意过他?说:“是吗?”
她又肯定说:“你穿白色的西装挺好看,人显得精神。”
他观察了她几眼,从她的目光里他找不出讨厌,他心里的火花突然就旺了,胆子也就大了,说:“你能来真让我快乐,我们进去玩吧?”
郑小玲犹豫了下,回答他:“好吧。”
他把烟蒂揿灭,领着郑小玲走进了迪斯科舞厅。
迪斯科舞厅里一片迪斯科舞曲的喧闹声,那些强而有力的音乐和拍节冲撞着每一个人的心灵,让年轻人在这片惊涛骇浪一般的乐曲声里狂呼和蹦跳。领舞的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年轻帅哥,穿着牛仔衣裤,故意把牛仔裤裤子剪烂了,于强烈的聚光灯下反而让女孩子们疯狂。他的迪斯科舞姿很到味,每一个动作都很性感。舞厅里很多男女都围着他和跟着他跳,叫声、笑声和欢呼声随着节奏感很强的乐曲声一并在舞厅里如海浪般欢腾。
钟铁龙跳交谊舞有些笨,但跳节奏很强的迪斯科却一点也不笨,这是迪斯科是那种不规矩的舞蹈,只要身体的动作谐调就好看。钟铁龙从小就爱体操,常在体操垫上翻筋头、打空翻,要不是他父亲吝啬口袋里的钱,他早就进了市体校,也许他就是在另一条路上走了。后来读中学,他又练上了摔跤和散打,蹦迪,动作自然就谐调。郑小玲更不示弱,她从小就爱跳舞,只是她父亲反对她跳舞于是她放弃了考舞蹈学院。她身体的千亿个毛细孔一听到迪斯科音乐就张开了,仿佛海绵在吸收海水样,也疯了,舞姿就妖娆无比。她跳舞很美,跳得疯狂起来人就更美了,仿佛是一朵鲜艳的白玫瑰于风中摇摆。有几个男青年注意到她了,当然还注意到了一旁跳着的钟铁龙。他们注意到他们只是一对,就分别摇晃着身体跳过来,让两个男人跳到钟铁龙和郑小玲之间,让另一个男人用屁股撞郑小玲的胯部。那一撞来得下流,让郑小玲脸上不高兴了。郑小玲不跳了,站着,望着那个故意用臀部碰撞她臀部的男青年。男青年用本市话大声夸她说:“小姐,你迪斯科跳得真棒。”
郑小玲说:“谁稀罕你这么说?好笑。”
男青年就鼓起了眼睛,“表扬你都不行?要骂你你才舒服?”
舞厅里迪斯科乐曲太吵了,钟铁龙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就走上来拉郑小玲到一边去。郑小玲就跟钟铁龙在一旁跳着,笑着。那几个年轻人心里不舒服了,想调戏一下郑小玲,又过来了,其中一个又用屁股碰了下郑小玲的臀部。郑小玲瞟一眼那男人,让开,又一个男青年用肩膀撞了下她。郑小玲生气了,骂道:“神经病。”
那男青年瞪郑小玲一眼,目光很凶道:“小姐,你不要骂人啊。”
郑小玲看一眼钟铁龙,钟铁龙走拢来,把郑小玲拉开。两人走到另一处地方跳着,那伙青年喝了酒,色胆就包天,又走了过来,脸上布置着无所畏惧的邪恶。郑小玲不跳了,站在那儿。一青年走到郑小玲面前时,故意往后一倒,背就撞了下郑小玲的背,郑小玲被那青年撞得很恼火,用湖北话骂道:“流氓。”
那青年用本市话说:“我流了你吗?你骂我流氓是想要我流你一下吧?”
钟铁龙很想一拳打倒那个用背撞郑小玲的小青年,但他忍了。他觉得跟这些素不相识的小流氓打架实在不值得。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要学会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师傅于他学拳时告诫他的话,此刻师傅的话在他脑海里起了作用。他盯那几个人一眼,觉得可以绕开他们,便再次把郑小玲拉开,把嘴附在郑小玲耳朵上说:“你太美了,他们都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这是群疯子,应该送进疯人院的。我们走。”
他们走出迪斯科舞厅,郑小玲脸上有些恼怒,觉得自己被无端端地调戏了。钟铁龙就逗她笑说:“你不能怪他们,你太漂亮了。他们就有些情不自禁。”
郑小玲望他一眼,“谁稀罕?这些人,真没劲。”
钟铁龙说:“这些人不好得罪的,我们去夜总会听歌吧?”
两人走进了金阳夜总会。金阳夜总会里也很喧嚣,很多人仰着头听歌,一边搂着身旁的妖娆的小姐。两人找了气,座位都满了。钟铁龙说:“怎么办?座位都满了?”
郑小玲也觉得没地方可坐了,说:“好热闹啊。”眼睛就盯着台上一个唱歌的青年。
钟铁龙说:“这个夜总会的生意是长益市最好的。”
“是吗?”
两人在夜总会里站了气,觉得没劲地走了出来。钟铁龙问:“我们吃宵夜去?”
郑小玲回答:“我不敢吃宵夜,我怕胖。”
钟铁龙说:“胖一点也没关系,去吧?有一个餐馆的鸭翅膀和鸭爪做得很不错。”
郑小玲望一眼天空,天上繁星满缀,她心情就很好。“好吧。反正也没事。”
钟铁龙拦了辆的士,回头对郑小玲招手,她钻进的士,钟铁龙便让的士司机去黄兴路。那时候,长益市黄兴路一带有很多家专吃鸡翅膀和鸭翅膀的夜宵摊,很多市民都爱上那条街吃囟鸡翅膀囟鸭翅膀,边喝啤酒边聊天。的士把他们载到了这条街上,两人下车,走到一家宵夜摊处,囟锅里正囟着香喷喷的鸭翅膀和鸡翅膀。店里出来一女人,引两人进店堂坐下,店堂里坐着几桌男女,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鸭翅膀和鸡翅膀,边喝啤酒。老板娘端来热烘烘香喷喷的鸡翅膀和鸭翅膀,问两人喝不喝啤酒。钟铁龙说:“来两瓶青岛啤酒。”
钟铁龙敬了一只鸭翅膀给郑小玲,郑小玲轻巧的模样拈到朱唇边,吃起来,边看着他笑了下。钟铁龙觉得郑小玲的吃相真好看,想假如她的命再好一点的话,她今天就不是坐在这里跟他吃鸭翅膀了,说不定是跟一个大老板或大导演吃鸭翅膀了。他想李秋燕从他身边溜走了,刘丽云也从他身边走开了,他不能再放弃她了,就一笑:“你真美。”
郑小玲又一笑,笑得十分妩媚,问他:“你现在真的没女朋友?”
“真的,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
“为什么?”
他盯着她,“因为我爱上你了。”
郑小玲瞥着他,“太夸张了吧你?”
声音很好听,这让钟铁龙怔怔地瞧着她,她脸上红喷喷的,皮肤十分光溜,没一点小孔和小坨;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沾着露球的黑葡萄。上天把她造得真美!他突然懂得什么叫秀色可餐了,看着她,他有饥饿的感觉。啤酒来了,撬开了一瓶,钟铁龙替郑小玲满上,举起杯子,这才回答郑小玲:“不,一点也不夸张。你真美,我今天真想吃了你。”他说,又添一句:“我想我今生今世不会再爱别的女人了。我说这话是负责任的。”
郑小玲没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钟铁龙生怕她说出他不愿听见的话来,忙道:“来,我很高兴今天能和你在一起,为今天的快乐干杯。”
郑小玲浅浅一笑说:“为我们今天见面干杯。”
钟铁龙听了这话就觉得自己有希望,“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郑小玲端起酒杯与钟铁龙碰了杯,喝了口啤酒。她望着钟铁龙,钟铁龙对她一脸亲热地挤下眼睛,她觉得他的表情挺有意思,问他:“你跟你女朋友分手,真的是为我?”
他想这个女人已进入了他铺设的轨道,便说:“主要是你,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怎么说主要是我呢?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女朋友的事呀。”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才是我心中的女皇。我跟你坐在一起,感觉这个世界很美好,跟别的女孩坐在一起,心却跑到你身上去了。心里想的是你那一刻在干什么!我好傻吧?没办法,爱情就是让人变傻的,如果爱情不能让人变傻,那就不是爱情。”
郑小玲沉默了。
“喝酒。来,碰一下。”
郑小玲就端起酒杯跟钟铁龙碰了下,“你真会说话。”
钟铁龙盯着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郑小玲说:“你猜呢?”
“我猜不出。”他又理所当然地补一句:“你这么漂亮,应该有吧?”
郑小玲不回答他。钟铁龙笑笑,“有也没关系,我在信上说了,只要你没结婚,我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我这人很执着,只有一根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放弃。”
郑小玲偏着脑袋看着他,“你真的那么爱我?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傻?”
“我刚才说了,爱情就是让人变傻啊。”他喝口啤酒。“但是我再傻也不会让你郑小玲失望。”他想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怎么回事,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害她。“我不勉强你。也不强求你。不过,我爱你是纸写笔载的。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你烧了吧?”
“你是要我退给你吗?”她反问他。
“不,我寄给你了就没打算再索回来。那是我爱情的见证。”他看着她光润的脸,看着她那双眸子闪动的眼,他身上,热血沸腾了,爱,使他觉得这个世界真美好,嘴就甜起来。“你知道吗?在长益市电工厂的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我每次趴在桌上给你写信时,心里就激动,就有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好像是在给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写信。”
两人在宵夜店里说了很多话,主要是钟铁龙说,那哪里是说话,那是把蜜汁往郑小玲的耳朵里灌,让她通体都甜了。宵夜吃到凌晨一点钟,她已经成了一只蜜罐,身上的每一个毛细孔里都沾着蜜,释放出来的自然是甜腻腻的气味。她说:“我今夜很开心。”
那声音不光是音质好,呼出的气体,还是香甜的。钟铁龙叫了辆的士,送她。的士向市郊驰去。他坐在车上,很君子地坐着,一个手指头也没碰她。的士开得很快,一刻钟后,的士在电工厂宿舍区的铁门前停下,她下车,对他一笑,他也对她笑,挥手道:“明晚见。”
钟铁龙在距金阳夜总会不远的一条小巷里租了套一室一厅,房里摆设着原主人结婚时使用过的家具,是那种国漆色家具,床、大柜、装饰柜、书桌、方桌等等。一天晚上,钟铁龙领着郑小玲走进了这个家,他说:“这是我暂时的家。”
他用了“暂时”两个字,郑小玲就斜着眼睛看他,他解释说:“我会在市内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房子也一定要比这大。”
郑小玲问他:“你现在拿好多钱一月?”
“上个月我的工资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涨到一千五了,跟我们林总的工资是一个档次。”钟铁龙说,望着郑小玲浅浅一笑。
郑小玲吃惊道:“一千五?我一年的工资还没一千五呢。”
钟铁龙说:“我们金阳公司的保安和男服务员都是三百元一月。”
“三百元一月?”郑小玲说,“比我们厂长的工资还多,孙厂长才两百多一月。”
“这不算什么,我不会就这样过一辈子的。”他把目光爱昵地涂到她脸上,这个女人将是我钟铁龙的妻子,他想,说:“我不是在你面前说豪言壮话,我看不起丁建那样的人,我钟铁龙一定会另起炉灶,会把自己的人生干得很绚丽,虽然这必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我以前在信里跟你说过,男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创造奇迹的。”
他说得郑小玲的目光一愣一愣的,致使郑小玲都有些佩服他了。他又说:“我现在只是暂时在金阳公司,我是利用这种场合和机会交结朋友和学习经商,什么东西都要学。我现在是捧着学习的目的,我钟铁龙从厂里出来,丢掉工作,不是只当个马仔就完事的。”
郑小玲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你真要自己成立一个公司?”
“我对你发誓,我会自己干!”他盯着她,从她的眼神判断她在接受他,他又说:“你觉得我是那种甘于在人家下巴下接饭吃的人?那样的男人也值得你郑小玲爱?”
“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大事。”
“我就是为做大事业而活的。”他走过去,大胆而果断地抱住了她,脸贴到了她那张温热、姣好和香甜的脸上,“相信我,我会努力。我钟铁龙会让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
郑小玲被他的这番话感动了,“钟铁龙,我觉得我有点爱上你了……”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那我真的很快乐,我会好好爱你。”
“不过我不是处女了,不晓得你会不会计较这个……”
他觉得这没什么地打断她道:“不计较,我怎么会计较你的过去呢?”
“我怕你以后会计较这个。”
“不,绝不计较,哪怕你以前谈过十个男朋友,我钟铁龙也铁了心要你。”
她马上说:“没那么多,只是谈过两个。”
他想比他想象的少,便问她:“我给你写信时,你想到过是我吗?”
“没有。”
“那你以为是谁写的信?”
“我脑海里没有具体人,但我想写信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这就够了呀。”
“我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
他把她搂得更紧了,搂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把她放到床上,很深情地吻着这个娇媚的女人。他把她的衣服脱了,一件一件地脱。她温情地看着他,他说:“你不冷吧?”
她说:“有点冷。”
他就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他也钻入了被子,在她嘴上吻着,手却伸到了她乳房上,轻轻地揉捏着她松软的乳房。她的身体开始还有点僵硬,接着就波浪一样起伏。她仿佛是在大海中,他也在大海中,爱成了一望无垠的情海,她在情海中飘浮,如一叶轻舟,说:“啊,钟铁龙……我感到我爱上你了,你真的让我爱上你了。你是个标准的男子汉。”
他听她这么说,很兴奋。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早已向他开放了,就像一家博物馆已向观众开放了样。然而这家博物馆是一片湿淋淋的沼泽地,在这家储藏着爱、生命和幸福的博物馆里,世界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他在这种“状态”里成了一头猛兽,他的身体体尝到了无限的快乐,因而整具身体在这种状态下犹如火山灰一样炽热。他觉得上天很宠他,把这个极美丽的女人送到了他的怀中,让他变得更勇猛、更顽强,他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的雄狮,只是碰巧长着一张人的脸,而身体是狮子的,刚劲、有力,能吞下整只山羊。他一脸兴奋道:“亲爱的,我太爱你了,你永远是我的女人。”
她说:“我也很爱你,亲爱的,我没想到我会彻底爱上你。”
“就是刚才,在进这间房子以前我都不敢想我们会发展得这么快。”
“我也是,我走进来时还有点犹豫。”她睁开一双痴迷的眼睛,“你让我没法拒绝。”
他们说了很多疯话,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说话和做爱。那个晚上他感到自己有的是精神和力气,像一头雄狮样不知疲倦。他有一种很罪恶和很甜蜜的幸福感,这种很罪恶和很甜蜜的幸福感,以前和刘丽云相吻时没有过。在刘丽云身上,他是被爱,而且,那时他也没和石小刚干下那桩足以让他和石小刚判处死刑的大罪,心是坦然的,甚至是平静的,犹如宁静的山丘迎接着狂风暴雨。如今他的感觉变了,他身负着这种让他时常紧张和窒息的罪恶,在与郑小玲做爱时他就百般用心、痴迷,因为除了深藏在他内心的罪恶感折磨着他,更有猎人猎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猎物的快乐,就疯狂。在她身上,他是追求者,猎人!他珍爱地捧着他的娇美迷人的猎物,深情地吻着她柔软、光润的肌肤,说:“你真的让我快乐。”
她笑了,在他汗水淋淋的脸蛋上亲了口,“我也很快乐,亲爱的。”
过年的时候,他带着美貌的郑小玲回了白水。他大哥大嫂都瞪大了眼睛,这是他们没想到他会带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回家过年。大哥钟唤龙已有了个三岁的儿子,大哥摸着儿子的头,却看着郑小玲说:“我这个弟弟小时候比较调皮,身上有很多野性,你要管好他。”
郑小玲说:“我才不管他呢。”
大嫂说:“铁龙最大的缺点是懒,不爱卫生。你要多督促他洗澡。”
郑小玲说:“他现在经常洗澡呢。”
饭桌上,父亲钟万银却称赞儿子说:“钟铁龙的优点是有毅力,什么事情一干就有毅力干下去。这一点还是很好的。”
郑小玲就笑。
大年初二,钟铁龙带郑小玲去了镇武装部大院,当然是带着郑小玲给李培过目,顺便想拉李培去师傅家坐坐,年前,他有两次梦见了师傅。那时李秋燕家已不住镇武装部了,她父亲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离休后,举家搬到了县里的老干部休养所。李培不在家,小小在,小小挺着个大肚子,暑假的时候钟铁龙还看不出小小怀了孩子,这个时候看小小的肚子,至少有八个月了。小小看了眼郑小玲,说:“张兵来了,叫李培到黄建国那里玩去了。”
钟铁龙没在李培家坐,带着郑小玲向镇红旗织布厂来了。镇红旗织布厂于这两年显得有些破烂了,一些厂房因没钱修缮,露出了以前不曾见过的酸穷的败相。钟铁龙对郑小玲说:“这家工厂在七十年代是最俏的单位,街上,很多执城镇户口的人都想进这个厂。早几年江浙一带发展了很多家织布厂,那些私营企业成本低,又都是从农村招的廉价劳动力,无须养一大群干部和离退休职工,竞争力自然比国营企业强。布比国营厂的便宜。一些商家和印染厂就买他们的产品,因为买他们的产品可以拿回扣。这样市场就一个个丢失了。我们电工厂的市场是被美国和日本人抢走的,红旗织布厂的市场被江浙一带的私营企业抢走了。”
两人边说边走到了三狗住的那幢破屋子前。三狗从他的破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笑。三狗穿件毛衣,下身一条运动裤,头上戴顶军帽,很土的样子。三狗笑呵呵地说:“你还在拐弯的地方我们就看见你了。张兵还说那不是你。”
三狗说完又嘿嘿嘿笑,张兵在,李培也在。张兵穿得很随便,李培却穿着灰西装,打着蓝领带,但白衬衣的领子有点显脏了。三个大男人在喝酒,桌上一碟囟牛肉,还有一盘花生米。张兵见是钟铁龙,便笑着说:“哎呀,你老婆蛮漂亮啊。”
李培望了眼郑小玲,“你要晓得铁龙是大学生,和我们不一样。”
钟铁龙坐到一张椅子上,对坐下的郑小玲介绍三狗说:“这是我大师兄黄建国,小名叫三狗。三十多岁了,现在还是单身汉。”他又补了句:“不是没有女人爱他,十年前有几个女人愿意做他老婆,但大师兄为保持童子功,怕破坏童子功而不跟女人谈爱。”
三狗嘿嘿嘿一笑,摇手说:“你不要听小钟乱介绍。”
钟铁龙哈哈一笑,指着张兵,“这是我二师兄张兵,拳脚功夫一流。”
张兵也冲郑小玲一笑。钟铁龙指着李培,“李培,我们是小学、初中和高中同学,他父亲是镇武装副部长,他母亲是我们读小学时的唱歌老师,刚才我们就是到他家。”
李培对郑小玲笑,郑小玲也笑,钟铁龙问:“李培,百货商店的效益还好吧?”
“越来越差了,差得人人都在找关系往外调。现在,除了家用电器――一些人不放心私营小商店而进我们百货商店购买外,”李培感到沮丧地望着钟铁龙,“其它商品街上尽是的,又比我们百货商店便宜,因此商店的效益越来越差了。”
张兵跟着叹口气,“我们厂也越来越差了,发生活费都成问题了。”
三狗说:“张兵,你还好一点,自己开了个小餐馆,每天还能赚十几块钱。我们厂,现在一个月只发四十块钱生活费。四十块钱半个月就用完了。”
问到钟铁龙时,钟铁龙说他现在有一千五百元一月。李培吃惊地叫一声,简直带几分嫉妒地说:“他妈的,我一年才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你太好过了。”
钟铁龙觉得李培脸上的表情很夸张,就摇头说:“也没存什么钱。”
“我当年完全可以考大学,假如我像你一样复读一年,我也读了大学。”李培因羡慕钟铁龙的收入丰厚,就怨怪他父亲说,“我当年是想复读再考的,父亲硬要我读县商校,说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是这个‘难得的机会’把我变成了这样。唉,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钟铁龙告诉郑小玲:“读高中时,李培在我们班上成绩算好的,当过劳动委员,还当过化学课代表,那时候他是我们班的佼佼者。但他高考考砸了。”
李培感到自己很冤枉地说:“我这劳动委员,就是因为你被撤了。”
郑小玲觉得奇怪道:“怎么呢?”
钟铁龙就笑着向郑小玲解释说:“我读高一的时候常常缺交家庭作业,一放学就跑来和大师兄他们练拳,根本不做作业,就得罪了我们班主任老师。李培那时候是班上的劳动委员,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孤立我,李培还坚持跟我玩,班主任老师就撤了李培的班干部。”
李培笑道:“基本属实,后来我还是他的小老师,辅导他数学、化学。一上课他就问我这道数学题怎么做,那道化学题怎么做,害得我一心跟他解题,自己都没听课了。我的学习成绩就是被钟铁龙拖垮的,要不是我,钟铁龙高中都毕不了业,考大学那就更不要想了。”
钟铁龙大笑,点头道:“是这样是这样,是我害了你,李培。”
他们说了气这样的话。钟铁龙才对他们提议:“我们一起去师傅家拜年去?”
三狗、张兵和李培顿时没说话了,三狗脸上一片沉痛,就如山巅上一片山岚。张兵也跌下了脸,李培开口道:“你不晓得黄师傅死了?我还以为你晓得了。”
钟铁龙瞪大了眼睛,眼帘里出现了黄师傅那张和善的脸,“黄、黄师傅死了?”他想起师傅对他那么好,心就一痛,声音就低沉了。“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十二月十二号,肝癌晚期,从发病到死刚好整整一个月。”三狗说,他望着钟铁龙又说:“本来我想通知你,打电话问长益市的114,问到长益市电工厂的电话,又打长益市电工厂的电话,再打子校的电话,你们子校的老师说你离开学校了。我又跑到你家问你父亲,你父亲也说不清楚你现在的联系电话,就没法通知你。”
钟铁龙醒悟了地拍着额头,目光就有些飘渺地回忆着梦境说:“难怪师傅跑到我梦里来找我,对我说工作再忙,也不要荒废了自己的身手,原来师傅已经走了。”
三狗沉痛地望着钟铁龙,“我是守在师傅身边看着师傅落气的。师傅死前还念到你。师傅死前肝昏迷了三天,醒来后,望着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钟铁龙来没有?’我说你在长益市,我们找不到你,你不晓得师傅病了。师傅就没再说什么。”
钟铁龙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霍地起身,“师傅葬在哪里?我要去拜见师傅?”
四个大男人就起身,走出三狗家,走到街上时,钟铁龙迟疑了下,对郑小玲说:“你先回我家,我要和大师兄他们去给师傅烧柱香。”
郑小玲说:“我没事,就让我跟你一起去拜一下你师傅吧?”
他们路经一家日杂店时,钟铁龙买了一盘一万响的浏阳鞭炮,还买了很大一包冥钱和香烛,一行人向黄家镇的公墓走去。这是一座热闹的坟山,有很多墓,一个连一个,有不少人于这天下午在坟山祭奠死去的亲人,因而鞭炮声络绎不绝。师傅的墓埋在山顶上,是坟山的北面,相对落漠一点。碑上凿着:“黄崇武先生之墓”。钟铁龙觑着墓碑,跪下,脑海里却出现了很多年前黄崇武老师收他为徒的事情。那一年钟铁龙十四岁,上初二,身高一米六八,单单瘦瘦,上体育课时喜欢竖倒立、打空翻。体育黄老师是文革前省武术队的,文化大革命中省武术队被取缔了,黄老师有一身武艺却感到英雄无用武之地,便扛着背包回了黄家镇。黄老师矮矮墩墩,一张脸长期同没洗一样,始终显得邋遢什么的。黄老师见钟铁龙长得精神,目光敏锐,就喜欢他。黄老师在街上有五六个徒弟,都是他先后教过的学生。那时候整个黄家镇还没人经商,经商被街上的人视为投机倒把。黄家镇的年轻人,吃了饭没事干就在街上闲荡,三三两两的。有的青年不想荒废时间,就去湘江或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习武,习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架打好。一天上体育课,黄老师问钟铁龙想不想习武,钟铁龙答“想”,黄老师就笑着对钟铁龙说:“我有几个徒弟,他们常在黄公庙的后面习武,星期天我带你去认识他们吧。”钟铁龙少年时候喜欢上异南春饮食店听人讲书,就很想成为岳飞那样的英雄,次一点也想成为张飞,星期天一早他来到了黄老师的门前。黄老师把他带到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交给三狗。“三狗很不错的,”黄老师对他说,“三狗在摔跤方面很不错。你可以跟他学学摔跤。”当时三狗已二十多岁,但个子比钟铁龙矮,只一米六五,一张瘦脸,看上去像没什么本事样。钟铁龙就有些小看三狗地把手搭到三狗肩上,两人开始了摔跤。他自己都弄不清怎么一交手他就跌在地上了,他不服气,又摔,又跌倒在地。他暗暗吃惊,心里对三狗就生了敬畏。“黄老师,我怎么老是被三狗师兄摔在地上?”黄老师嘿嘿嘿直笑,“你晓得吗?三狗用的是借力打力,借你身上发出的力把你打倒,这是摔跤惯用的伎俩。”钟铁龙就一脸求教地望着黄老师说:“那我怎么防止三狗把我摔倒呢黄老师?”“我带你来就是要你向三狗师兄学摔跤,”黄老师说,“摔跤要有预见性,意识要抢在对方前面。这话不好说,主要是多练。摔多了,经验积累多了就能判断对方的用力了。”
此刻,钟铁龙跪在墓前,想起师傅说的话,忙悲伤地叫了声“师傅”,就磕头。三狗、张兵和李培也相继跪下,冲着冷冰冰的墓碑磕头。郑小玲也磕了三个头,钟铁龙见郑小玲也跪下磕头就很感动,对墓碑说:“师傅,我妻子也来看你了。”
接着,钟铁龙解开那一大盘鞭炮,点上,哔哩叭啦的鞭炮声就围绕着墓碑炸响个不停。鞭炮声止,硝烟散尽,几个人蹲下身为师傅烧香点烛和烧冥币。忙完一切,天渐渐黑了。冬天里,天黑得早,还只五点多钟,天就暗了下来,跟着是一抹浓浓的黑色吞噬了整个小镇。几个人从坟山上下来,去张兵开在迎宾路上的餐馆吃饭。一路上心情都很沉重。吃饭时,大家都在回忆师傅的好,说的都是师傅的教导,一边回忆师傅,一边谈论未来。钟铁龙脸上的悲哀渐渐散去,他脸上有了笑,看着三狗、李培和张兵。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他反倒珍惜他和他们建立的友谊。一桌饭菜吃到八点多钟,临了,他掏出钱包,“这餐饭我请了。”
张兵按住了他拿着钱包的手,“不要你请,你第一次来我饭店吃饭就掏钱,那我显得太不义道了。你把钱包收起来。”
钟铁龙看张兵一眼,见张兵一脸的认真,就跟田里一田的禾苗样,便不再坚持,看一眼喝酒喝得满脸红光的李培和三狗,“那好,改日我再请你们三位喝酒。”
第十章 结婚
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八点多钟,钟铁龙正在梦中漫步,忽然听见敲门声。他心里不由得一紧,赶紧起床,问了声“谁”,门外的人回答:“我,石小刚。”
石小刚来了,把睡觉中的他和郑小玲吵醒了。他想,人不能做亏心事,做了亏心事,一有人敲门就他妈的紧张。他起床,开了门。石小刚于过年时来过,来时带了些他母亲做的酸菜和剁辣椒。这是第二次来。石小刚给了他一个笑,冲卧室望了眼,见郑小玲还躺在床上,就对钟铁龙说:“我母亲病了,我回家打了个转身。我下午的火车回广州。”
钟铁龙哦了声说:“你吃早饭没有?”
石小刚又一笑,“吃了两个包子。”
“我肚子饿了,我们出去吃碗牛肉粉吧。”他是说给醒在床上的郑小玲听,说完,他进厨房随便洗了把脸,两人就去巷口上的粉店吃了碗粉。南方的六月,很热,太阳一早就挂在天上,电风扇吹出的风,扫在脸上,感觉都是热风。吃完粉,两人走出粉店,因郑小玲在家里,就决定到江边走走。江边上,有一张张躺椅搁在柳树下,是供人喝茶聊天时休息的。这个时候还没什么人来闲坐,两人走到一株垂柳下,在两张躺椅上躺下了。
躺椅的主人走拢来,问他们要不要喝茶,钟铁龙知道不可能白坐人家的躺椅,就要了两杯茉莉花茶。两人抽着烟,看着白亮亮的天空和脚下缓缓流淌的湘江,说着话。
石小刚忽然转过头来望着他说:“已经两年过去了,钟铁龙。”
钟铁龙也盯着石小刚,“一直没人查问过你?”
“没有。”
“那就好,长益市也早没人谈这个案子了。我们作的这个案子由于公安找不到线索,陷入了僵局,成了这几年里发生在长益市的最大的悬案。市公安局长和市刑侦大队长没法向上面和全市老百姓交待,都被撤职调离了。”钟铁龙想那两个倒霉蛋,因他们而改变了命运。他望着石小刚,“我们丝毫不能放松,更要谨慎,案子没破,公安不甘心啊。”
石小刚认同地点下头,“那是,我是公安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明白就好。钱放在你家安全吧?”
“安全。我家在村里不算富裕,没人盯着我家。你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
钟铁龙嘿嘿一笑,看一眼河中,正有一条船载着货物在河中行驶,有马达声从江中飘来。他突然觉得,每个男人都是一条船,载着满脑袋的计划和欲望,朝着自己的未来行驶,有行到头的,有走到半途上触礁翻船的,还有搁浅在沙滩上动荡不了的。我一定要行驶到自己的目的地!他想,转头望着石小刚,把手捏成拳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自己干。”
“好的。”
“你要设法在广州弄来二十万,我在这里借三十万。加起来有五十万才行。”钟铁龙望着石小刚,“因为我们一旦办公司或开店子,资金问题一定会引起公安部门的注意,到时候一查,钱有来路就什么都说得过去。先把钱弄来,到时候用那笔钱还债。”
“我懂。”石小刚说。
石小刚的眼睛里有兴奋的火花,脸上的表情也很坚决,是那种随时准备把自己投入到大风大浪中打拼的表情。钟铁龙说:“我们要生死与共,在命运前面,绝不退让。”
“退让?”石小刚大声说,“我的脑海里没有‘退让’这个词。”
石小刚在钟铁龙家吃的中饭,中饭是郑小玲做的。金阳娱乐公司给钟铁龙配了个叩机,便于丁董唤他。上午十点钟,郑小玲打他的叩机,问他回不回家吃中饭,钟铁龙说“回”,郑小玲就去买了菜。桌上有六个菜,肉炒青辣椒、小炒腰花、葱煎鸡蛋和红萝卜丝等。石小刚做出要流口水的模样笑笑,表扬她说:“郑小玲你真能干。真委屈你了,害你亲自动手。”
郑小玲也客气道:“我们自己反正要吃的。”
石小刚说:“想不到我们厂的厂花还会做饭菜。”
她听了这话很舒服道:“我喜欢做吃的。”
石小刚赞美她的手艺:“啊,腰花炒得又嫩又好吃。”
郑小玲说:“小刚,你真会哄女人。你找了对象没有?”
“没有,”石小刚很精神地望着郑小玲,“你能给我介绍一个吗?”
“我要是有妹妹就介绍给你,”她说,“可惜我没有。”
吃过饭,郑小玲走进厨房洗碗时,石小刚小声问钟铁龙,“她不晓得吧?”
“你神经,”钟铁龙盯一眼石小刚,“我告诉她不害了她?什么人都不能说的。”
石小刚颇觉宽慰地一笑,“我懂。”
那天晚上,钟铁龙与龙行长坐在夜总会听歌,龙行长的身边坐着四川来的小姐。她是龙行长看中的小姐。龙行长这几次来,都点她坐台,与她喝酒,划拳,猜色子,时不时在她那张娇嫩的脸蛋上猛亲一口,表示自己很爱她。龙行长快活得要死,对四川小姐说:“我的计划是要跟你睡一觉,但每次你都说你的身子不干净,你总是来月经?你未必是月经王?”
四川小姐打了龙行长的肩膀一粉拳,“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
龙行长就嘻嘻一笑,“你的月经就不去的?”
钟铁龙在一旁说:“我们龙行长挺帅的,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四川小姐娇声说:“谢谢,龙行长你放心,我会把自己给你的。”
龙行长盘腿坐着,让自身产生的充满色情的气场滋润着他的两颗睾丸,边笑着举手摸摸自己的肥脸说:“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要我等一年吗?”
四川小姐说:“等你爱上我我就把自己给你。”
龙行长哈哈一笑,“我早就爱上你了。”说着,他伸手把四川小姐搂到了怀里。
四川小姐挣脱开他的搂抱,坐直她婀娜的娇躯说:“龙行长你吃哈密瓜。”她用牙签杵了块哈密瓜塞进了龙行长的嘴。
夜总会里一片嚷叫声,龙行长偏过头来问钟铁龙,“这四川妹子还可以么?”
钟铁龙一笑,“你龙行长看上的,还有错的?”
龙行长小声说:“我喜欢这妹子,你帮我把她弄上床,怎么样?”
钟铁龙看一眼肥头大耳的龙行长,拍了下四川妹的肩头,“你过来。”
四川小姐望一眼钟铁龙,起身,跟着钟铁龙走出了喧哗的夜总会。“龙行长是我们夜总会的座上宾,你晓得的,我们得罪不起。”他盯着四川小姐,“他喜欢你。”
四川小姐说:“我在重庆有男朋友。我只是出来坐台挣钱。”
“你姓什么?”
四川小姐瞟一眼他,不答。
钟铁龙就用力瞪着她,目光如两把刀样逼着四川小姐,“你姓什么?”
“姓张,弯弓张。”四川小姐说,见他仍那么盯着她,再次说:“我真姓张。”
“好,张小姐,我晓得你不愿意。”钟铁龙看到了自己目光的力量,原来他的目光是能让人胆寒的,“你很漂亮,又年轻,真是天生让男人爱的。男朋友是男朋友,怎么说呢?谁叫你这么漂亮?这样吧,你帮我这个忙,我们金阳夜总会可不能得罪客人。”
张小姐摇头,“真的不行。我有男朋友,我只是出来挣钱。我不卖身。”
钟铁龙又用那种目光盯着她,“金阳夜总会在市内生意是最好的,你应该知道。”
张小姐点头,“是的,金阳夜总会的人气最旺。”
“你如果还想在金阳夜总会坐台,你就得帮金阳夜总会这个忙。”
张小姐用四川话问他:“假如我不帮呢?”
钟铁龙想说“从此你就别再来金阳混了”,但话到嘴边,他脑海里跳出两个字“不妥”,就换了句:“我希望你帮。”他见她不说话,就换一种方式鼓励她走出这一步道:“张小姐,你不要太老实了,也不要太看重贞洁什么的了,那是骗人的话。”
张小姐一时语塞,钟铁龙进一步诱她投向龙行长的怀抱说:“龙行长为人很大方,尤其在女人身上花钱如流水,绝不会亏待你。再说你又不要跟他结婚,你男朋友在重庆,天隔地远,他也管不着你,你在长益市也可以找一个情人解解闷么。你怎么那么老土?”
张小姐把目光抛到夜空里,天下着麻麻雨,有一点凉。张小姐穿得少,就缩了下脖子。钟铁龙瞥着她,想他要是拉皮条拉成了,龙行长一定会记得他,说:“你是出来赚钱的,你将来回重庆结婚,也没哪个会拖着你不放。在长益市,我们丁董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龙行长又是丁董的恩人,金阳夜总会当然就是你的靠山。人在外面混,总要找个靠山才安全。”
张小姐担心道:“我们这里有好几个同乡姐妹,我怕她们晓得了不好。”
“又不是公开的,你说只是一般的朋友。你放心,没人管你的事。”
钟铁龙又把张小姐带进了热闹的夜总会,一个女歌手正放开喉咙唱“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得夜总会里充满了希望似的。钟铁龙对盘腿而坐的龙行长一笑,“我替你去开间房。”
龙行长客气道:“那怎么好意思?”
“没事,”钟铁龙说,想以后他会用得着龙行长的,走开了。
夜总会在一家宾馆的二楼,这是家三星级宾馆,在长益市算得上人气很旺的宾馆。他经常看见老板们把勾引到的小姐邀上楼,去做两厢情愿的事情。钟铁龙清楚龙行长的价值,决定把好人做到底。他下到一楼,走到总服务台开了间单人间,又走进夜总会,见龙行长搂着张小姐坐在他的肥腿上亲着,就笑笑,把房卡给了龙行长。
龙行长快活地拍了下钟铁龙的肩,“兄弟,谢了。”
钟铁龙回到家,郑小玲已睡了。他把郑小玲弄醒了。郑小玲说:“干吗?”
“干你。”他说,把衣服脱得精光。“本来不想把你吵醒,但实在忍不住了。”
郑小玲把他搂进怀里,“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明年我的公司开业后,我们就结婚。”
郑小玲温情地吻了下他的脸,说:“那你别让我怀孕。”
一个月后,钟铁龙还是让郑小玲怀了孕。“我怀孕了,”郑小玲害怕地说。
钟铁龙的内心被深重的罪恶感狠狠地纠缠着,就像一头狮子死咬着一头挣扎着的雄鹿不放一样,这种感觉让他窒息,甚至在他快乐的时候,这种罪恶感会突然而至,侵蚀他的心,污染着他的快乐,犹如油轮泄漏了石油,仿佛能清晰地瞧见油污沾到了他身上,腥臭难闻,致使他的快乐会突然萎缩,因而一片怅然。他想万一石小刚……他不敢深想下去,觉得既然郑小玲怀了他的孩子,那就留下这个种,免得白来阳世一遭。“那我们结婚。”
郑小玲就搂住他的头,“你得答应我,结了婚,就不能离婚。要不就不结婚。”
钟铁龙把郑小玲的脸扳正,内心很歉疚地盯着她,觉得这个女人真好,愿意为他生子,“你是上帝送给我的最好最美最迷人的礼物,我怎么舍得跟你离婚?”
郑小玲一笑,“真的吗?太夸张了吧亲爱的?”
“一点也不夸张亲爱的,”他说,把她搂到床上,平放下,手指就在她头上梳理着她那头美发。“你没发现吗?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当然就是礼物了。”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漂亮,我晓得。”她说。
他瞅着她的脸,眯上眼睛瞅。她的脸白白净净的,眼睛如一弯月亮似的又黑又亮;鼻梁挺挺的,鼻翼窄窄的,鼻头尖削圆润;上嘴唇略有点翘,含几分挑逗意味,充满性感;下巴尖而圆,有一种自信遍布在她的下巴上一般。他喜欢她的下巴。他觉得自己真的不配拥有这个美丽的女人!他用手指轻轻刮着她挺拔的鼻梁,“亲爱的,金阳夜总会有很多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出进进,有的乍一看也很漂亮,但我觉得她们加起来都不及你一半漂亮。”
郑小玲的眼睛就亮亮地望着他,“你很会哄女人,你晓得我喜欢听你这么说是吗?”
他问她:“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吗?”
她觉得很幸福道:“幸福。我真切的觉得我很幸福。”
他想假如他没干那桩事,他真愿意和她过一种远离罪恶的,不与人争斗的平平淡淡的生活,可是自己的好斗和想占有金钱的欲望让他成了个万劫不复的罪恶之人。他起身,把突然而至的一大片阴影像驱赶蚊子样挥手赶掉。她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问:“你怎么啦?”
“好像有只蚊子叮了下我的眼睛,”钟铁龙说,重新伏下身,吻了下她的香唇,“你很美,美得我永远也不可能伤害你。你是我的宝贝,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他看着她,“我发誓,无论我钟铁龙将来发不发财,哪怕我钟铁龙成了千万或亿万富翁,也永远是你郑小玲的丈夫,你郑小玲也永远是我钟铁龙的老婆。我绝不背叛我今天的誓言。”
郑小玲听他这么说,心情激荡,仿佛自己是一朵盛开的玫瑰于水中飘流,飘到了他的身旁,被他捡起来,捧在手心,吻着。她的头上是一轮皓月,她犹如皓月下注目凝望苍天的袋鼠,她觉得自己无须思想了,跟着他,任由他去天涯海角,她只需像绵羊样跟着他就行了。她的身体已柔软得像遇热的德芙巧克力了,说:“啊,钟铁龙,我要你。”
钟铁龙当然就充满激情地进入了她湿淋淋的娇躯。
钟铁龙的心很大,也很野,骨子里是个占有欲相当强的男人。他觉得要结婚,这套一室一厅小了,自己也没面子,就去了房屋中介所,中介所的人带他去看一套两室一厅房,租金为两百元一月。这是一栋建于八十年代中期的楼房,房东说他只住了两年,因为他爱人的单位离这里远,上班不太方便,他只好住到他爱人的单位上去。
钟铁龙看了房子后,决定租道:“我租你的房子,是为了结婚,你没意见吧?”
房东说:“这是好事,当然不会有意见。”
钟铁龙在中介所与房东签了五年的租房合同,付了一年的租金:两千四百元。然后他拿了房门钥匙,和一脸兴奋因而显得更加娇美的郑小玲搂着走了。
这一年的十月,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两人结婚了。婚礼是在长益市一个叫玉楼东的酒店举行的,办了二十桌,来了很多人,长益市电工厂的人占了十桌,另外的人都是钟铁龙这两年在金阳夜总会结识的新朋友及双方的父母和亲戚。婚礼很热闹,大家都举杯敬钟铁龙酒,钟铁龙唯一一次喝醉就是在自己的婚礼上。他不想喝酒,但自己的婚礼就没不喝酒的道理,开始是笑着喝,后来是皱着眉头喝,再后来就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喝了。人家把他抬到车上,又抬进新房,醒来时已是婚礼后的第二天。他醉了一天,也昏睡了一天。他和郑小玲原打算婚礼的第二天去杭州玩,结果没去成。他睁开眼睛后她惊喜地说:“你醒了?”
“醒了,几点了?客人呢?”
郑小玲笑了,“什么客人?”
“参加我们婚礼的客人,还有我爸爸妈妈呢?”
“你爸爸妈妈和你大哥大嫂今天上午都走了。”
钟铁龙怔怔地瞧着郑小玲,“我睡了多久?”
“你睡了二十六个小时。”
“那我们去杭州的火车票不废了?”
“你大哥帮我们把车票退了。”
钟铁龙觉得错过了杭州旅行是自己喝酒喝出的错误,便歉疚地把郑小玲的手拉到嘴边吻了下,脸上淡淡一笑道:“对不起,小玲。”
“没关系,不去正好节约钱,旅游要用很多钱。”
他听她这么说,觉得他找了个会持家的女人,想别看她如此美丽动人,思想却是有节约意识的。“不,我们不能把蜜月就这么浪费掉,蜜月一定要过得有意义。”他走到晾台上,长益市十月的天空灰蒙蒙的。这一片是老居民区,房子就很矮小、陈旧,屋顶黑压压一片,有的屋顶上还竖着电视机天线。他很坚决地说:“我去买火车票,我们去北京玩。”
钟铁龙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带着怀了三个月孕的郑小玲去了北京。他们不但在天安门前照了相,还在皇帝办事的太和殿和乾清宫前照了相。“小时候,一想起北京天安门就觉得很神圣,心里就激动,”他对郑小玲说,“其实也没什么。”
郑小玲倒觉得挺了不起道:“这是皇帝住的地方呢。”
他掉过头来看着郑小玲,“皇帝都死了,现在都是普通老百姓了。”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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