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叶子又打电话约喜子喝茶,喜子说:“叶子,我真的走不开,有什么话我们电话里说吧。”
叶子就在电话里哭,说:“喜子,求求你,我快不行了。你出不来,我到你家里来行吗?”
亦赤没有消息,孙离身体还很虚弱,喜子哪有心思出去见人?可叶子死缠烂打,一定要上门来。喜子放下电话,摇着头说:“这人怎么回事呀?我们欠她的还是怎么了?她一定要到我们家来!”
孙离说:“她要上门来,我就躲出去。”
“这么冷的天,你身体这样子,躲到哪里去?”喜子急得没办法。
孙却说:“哥,我们躲到书房不出来就行了,她未必还会搜查各个房间?”
孙离说:“叫她知道我躲在里面,我也有些难为情。”
喜子没好气,说:“你们就躲在里面吧,叫她知道你故意躲着也无妨。”
听到门铃响,孙离、孙却和小君就进书房去了。喜子把叶子迎了进来,说:“对不起,家里乱糟糟的。”家里其实不乱,喜子是找不到话说。
叶子就像没听见似的,进门就问:“孙老师呢?”
喜子说:“他是野人,不太归屋的。”
叶子往沙发上一坐,拖鞋就脱了,腿盘了上去,问:“孙老师同马波是好朋友,不知道他们最近有联系吗?”
“孙离早些时间打马波电话,都关着机呀。”喜子说。
叶子说:“他出来了。”
喜子故意装糊涂,问:“出来了?他从哪里出来了?”
叶子说:“他被双规,没查出问题,放了。”
“我真不知道马波经了这么一难。”喜子其实知道,马波是叶子和别人联手送进去的。
叶子好像望着天花板,目光却是散的,说:“我听人说,双规都是不会错的。只要双规了,好歹会有几年徒刑。没想到,马波出来了。”
喜子听不下去了,问道:“叶子,我俩好歹也是姐妹,你说句实话给我听。你们夫妻一场,你是真希望他坐牢呢?还是希望他平平安安?”
“我想同他复婚!”叶子说。
喜子笑笑,说:“叶子,你就像懒学生做数学题,步骤都省了,直接写个答案。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叶子说:“我承认,我做错了。有人给我提供了材料,我把那些材料捅出去了。可是,马波把周美尼写给他的情诗抄了,裱好了挂在家里书房里啊!”
“什么情诗?我不相信马波荒唐到这个地步吧!”喜子说。
“黄莺隐深树,能拣一枝依!”叶子说起来有些愤然,“我承认自己只认得几个阿拉伯数字,可是这诗我读得懂啊!周美尼想攀高枝,这诗再含蓄我也看得明白,我不是傻子。”
喜子不停地起身倒茶,擦桌子,听叶子说了好大一堆话,才远远坐在她对面,说:“叶子,我听说妙觉师傅并没有像网上说的被立案调查,她还在苍莨寺里敲木鱼呢。”
“她已经把我们夫妻拆散了,我难道还要感谢她?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拿双。她运气好,没有被人抓到现场。”叶子眼睛红红的,“不说她了!喜子,我求你们夫妻,你们同马波是好朋友,帮我说说,劝劝他,我想复婚。”
“叶子,你们两个人的事,到底还是要你们自己做主。”喜子想了想说,“照理说,女儿这时候说话是最有用的,可是做大人的又不能用孩子的感情来要挟,这样做不好。”
叶子说:“他哪里还管孩子?超颖天天打他电话,他都关着机。他在里面待了几个月,人都变态了,变得六亲不认了。”
叶子反复都是这些话,缠到好晚才离开。喜子拉开书房门说:“她走了,你们出来吧。”
孙离闻得浓浓的香水味,就说:“一个单身女人,弄得这么香喷喷的什么意思嘛!”
喜子笑笑,只道:“叶子想让你找马波说情,她想同马波复婚。”
“复婚?她自己把马波送进去的,如今还说复婚?”孙离怎么也没想到叶子是为这事上门来的。
喜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马波出来了。”
“出来了?”孙离很惊喜,“他真的没事?谢天谢地,到底还有个干净人!”
孙离调出原先发给马波的信息,复制粘贴后稍作修改:马波兄,我去看了妙觉师傅,她说莲花自净,无关清浊。她还说你最有衲子之心,我也相信你是干净人。我一直打你电话,都关机。也给你发过信息,不见回复。今天才知道你平安,我也放心了。收到信息,请回电话!
深夜三点多,孙离电话响了。一看,是马波打来的:“孙离兄,抱歉,这么晚了打搅你。我白天不敢开电话,只在半夜里看看有没有重要信息。我没有收到你的信息,可能发得很早吧,我在里面手机关了八个月。叶子那个疯子缠得我不行。我们约个时间,我请你喝茶。”
孙离说:“我有特殊情况,出不了门。你方便的话,明天到我家里来吧。我时刻都在家里,不用事先打电话。”
第二天上午,马波就来敲门了。他见孙离瘦得换了个人似的,猜到他必定是得了大病。听孙离如此说了,马波长叹一声,说:“没想到,我在里头受难,你们在外头也是受难。相信我的话,亦赤那孩子我见过,他肯定会回来的。孙离的身体,也不会有大碍。立凡是你们亲生孩子,总算阴差阳错找到了,这么一想也是喜事呢。”
喜子强作笑颜,说:“马波就是开阔,我听你这么说说真的就好受些了。”
马波又对孙却说:“老弟,你哥哥平日只要说起你,就像说书似的兴奋。今天见到你,果然器宇不凡,气象很大。”
孙离调侃道:“什么气象?快下雪了吧?”
“马哥,你别听我哥哥瞎吹!”孙却等小君把茶泡好,他小两口就进书房去了,“你们聊吧,不打扰你们了。”
孙离望着书房门关上了,才问马波:“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到底怎么回事?”
马波笑笑,说:“我出来两个多月了,说了上百次了,早说烦了。孙离兄,你身体也不好,我现在也疲惫。细节今后有时间慢慢说吧。简要地说,有人见我要当宗教局长了,就造谣害我,他自己想上位。叶子相信人家的谣言,先是吵着离婚。离了婚她又后悔,找我复婚。我当时被谣言弄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谈复婚?她又信人家的话,同人家联手把我送进去了。调查了整整八个月,没查出我任何不干净的地方。当然,那个想当局长的人如愿以偿,当上了。”
“你就这么白白让人整了?”孙离问。
马波说:“我不会以牙还牙,他有没有问题由人说去。前几天,上面有人找我谈了,考虑我去当文化局长。我有些懒心了,打算到高校去教书。”
喜子点头说:“我赞成你到高校去。虽然高校也早是名利场了,毕竟比别的地方好些。”
孙离说:“马波,这是个大事,你先不头脑发热,冷静想想再定吧。”
喜子不想提叶子昨夜上门的事,马波自己说到她了:“叶子这个人,我有些痛心。她年轻时并不是这样的,她的种种不好都是后来变的。我们都在同一个染缸里泡着,缸里的水越来越黑。我们是否经得住浸泡,全看自己的定力。叶子变得眼睛里只有钱,只有同人家没完没了的攀比,只有同人家的交换,只有无穷无尽的牢骚。她什么时候都在算账,同朋友往来,同家人相处,甚至夫妻之间,在她眼里都是加减乘除。我出来了,她又提出复婚。她并不是念旧情,只是觉得这样合算!”
孙离听着这些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毕竟,人家是夫妻一场。喜子想起叶子说到超颖,就道:“马波,你们两个大人不管怎么处理,不要伤害孩子。女儿是最疼父亲的,你说什么也要把超颖带好。”
马波听喜子问到女儿,眼泪一滚就出来了,说:“我家超颖让叶子毁了。刚传出谣言时,叶子调唆超颖不认我。两次提出复婚,她又利用女儿来压我。超颖人在法国,一切都听她妈妈调遣。我担心她长大比她妈妈更庸俗、更势利。”
“所以你才更应该担起父亲的责任哪!我想也不会的,孩子还小,慢慢就会明白是非的。”喜子只得说着空洞的安慰话,“超颖我见过,一个又漂亮,又懂事的孩子。”
四十六
夜里,孙离已经睡下,电话突然响了。他连忙拿起电话,看见一个陌生号码。但愿这是亦赤的消息!他忙接了电话,问:“哪位?”
“孙叔叔救我!”一个男孩的声音。
“你哪位?”孙离吓得坐了起来。
“孙叔叔,我是小江,我是江陀子!”原来是江陀子。
孙离问:“小江快说,出什么事了?”
江陀子哭了起来,说:“我把我妈妈挖死了!”
“怎么?你怎么把妈妈挖死了?”
喜子听了这话,吓得也坐了起来。
孙离浑身哆嗦,问:“告诉我,你慢慢讲,怎么回事?”
江陀子说:“我去推房子,他们说屋里没有人。我一推,房子倒了。我看见妈妈站在楼上大声叫喊,房子突然就倒了,马上起了大火。火扑掉了,妈妈还在下面压着,我猜肯定死了。”
孙离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喉咙马上就像着了火似的发干,问:“你在哪里推房子?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南津渡老街。我妈妈叫宋小英。”江陀子哭泣着。
孙离放下电话,大声叫喊:“孙却,孙却,你快起来,你陪我出去一下。”
喜子只听说谁把妈妈挖死了,追着孙离问:“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孙离边穿衣服边说:“一句话讲不清楚,我回来再慢慢告诉你。你休息吧,不要等我。”
下楼的时候,孙却也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到上了车,孙离才说:“三年前的秋天,我在何公庙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叫江陀子,他爸爸坐牢去了,妈妈离家出走了,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了他。这孩子很可怜。我托人帮忙,收留那孩子打工。他在拆迁公司开铲车。去年冬天,我在一家夜总会的男厕所看见一个女清洁工,居然是老邻居的妹妹宋小英。刚才江陀子打电话来,说他把自己妈妈挖死了,他妈妈就是宋小英!”
孙却听了,半天没有理清头绪,问:“哥,就是当年诬赖你的那个人?”
“不是小英诬赖我,是他哥哥老虎,宋小兵。”
“我还是弄不明白,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离说:“我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我问过小英,她说她守的那房子是她家的。我听说那是个门户很高的人家,小英哪里嫁得进去?江陀子是她的儿子,那房子就更没有可能是她家的了。江陀子的爸爸打伤城管,坐牢还没有出来。他爸爸就是何公庙附近的人。”
孙离在路上又打江陀子电话,已关机了。孙离兄弟赶到南津渡,人已进不去了。消防车闪着警灯开出来,隐隐看见废墟上冒着白烟。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闲人不准靠近,不准围观。孙离过去同警察交涉,没有人听他的。
“我是她的熟人,我们认识。”孙离说。
警察笑笑,说:“熟人?这会儿死者家属都不能进去!”
“确认人已死了吗?”孙离问。
警察说:“我们没时间应付无关人员,这里也没有什么热闹好看。但愿没有死吧。你们统统离开现场!”
孙离的身子仍然有些弱,没有精力同警察争吵。他也不能让弟弟的火气上来,只好说:“我们回到车上去吧。”
孙离想不到任何办法,只有坐在车里干着急。有可能联系到拆迁办的人是马波,江陀子是他托马波帮忙才找到事做的。打了马波电话,又是关机。他发了信息去:马波兄请复电,有急事找,人命关天!
孙离把坐椅靠背放平,躺了下来。他身上开始冒汗,为小英生死担心。突然想起,这事应该告诉陈意志。孙离没有陈意志的电话,他打电话给舒刚勇,说:“舒老师,我没有陈意志电话,麻烦你找到他,让他回电话给我,非常紧急的事。”
“什么事呀?”舒刚勇问。
“一句话说不清,你先让陈意志打我电话吧。”
没多久,陈意志电话来了:“孙大作家,好久不见啊。”
孙离顾不得客套,说:“陈老师,你妹妹小英,被你外甥小江挖死了。不不,人很可能死了。你妹夫还在牢里,你外甥很可能被控制起来了。你们家赶快来人。”
陈意志木了,“啊啊”了半天,才问:“我们到哪里来,我们找谁?”
孙离说:“你们到了苍市打我电话吧。”
直等到下半夜,眼看着人挖出来了。孙离和孙却下了车,跑过去探消息。看着担架出来,孙离挤上去问:“人没事吗?人没事吗?”
没有人回答,只听说那边有人在议论。
“死了,不用送医院了。”
“直接送殡仪馆?”
“我们120不去殡仪馆,我们和殡仪馆扯不清账。你们直接联系殡仪馆吧。”
孙离跑上去,扯住一个警察,说:“我是死者的老邻居,你们要火化尸体也得让她的家属见见遗容。”
“我们只知道她有两个家属,她的丈夫早已经这样了,她的儿子马上就要这样子。”警察双手比划着戴手铐。
孙离说:“她还有娘家,我是死者娘家的老乡,我已打电话告诉他们了。”
警察本来已经走开,听孙离这么说,又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孙离。”
又听得人群里有人高声喊道:“刚才哪个讲孙离?孙离在哪里?”
人群里走出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穿的是便装,问:“你就是孙离?作家吗?”
孙离说:“我是孙离,作家。”
那人说:“好,我们会找你的,我们有你的电话。”
孙离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嘿嘿,你不用认识我。”
“你怎么有我电话?”
那人回头说:“找你电话还不容易吗?”
孙却拉哥哥回到车上,说:“我怎么听出那个矮胖子在威胁你?”
孙离说:“我遵纪守法,怕他威胁什么?”
“我们回去吧,我们无能为力的。”
回家的路上,孙离打电话给陈意志,说:“你们不要等明天的火车了,自己有车就开车来,没车就马上租车。小英已经死了,人已拉到殡仪馆去了。现在是凌晨两点,你们可以赶在七点前到苍市。你们先不要找我了,直接到殡仪馆去,见上小英一面。殡仪馆不会连夜火化人的,最早也得在明天上班以后。记得把你小花的衣服带一套,小英肯定没有干净衣服的。”
孙离两兄弟进了屋,见喜子和小君都坐在客厅里。
孙离问:“你们怎么不睡觉呀?”
喜子说:“不知道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事,我们哪里敢睡呀?”
孙离问:“喜子你还记得那个小英吗?”
“哪个小英?”
孙离说:“陈意志老师那个小姨子,她被她自己的儿子挖死了。”
喜子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半天才问:“怎么回事呢?”
孙离嗓子早干得粘在一起了,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又拿矿泉水兑成温水,咕咚咕咚喝了,说:“我不知道自己哪辈子同他们家结上的缘分。记得前年吗,我不想过生日,躲到何公庙去写小说。我在庙里看见一个小孩子,叫江陀子,十五六岁的样子。庙里的人说,他爸爸在坐牢,妈妈离家出走了,奶奶年纪大了,很可怜。那孩子又有些坏毛病,手脚不干净。我一时发了善心,回来同马波说了。马波也是热心人,介绍他到朋友的拆迁公司学了开铲车。去年冬天,马波邀几个同学唱歌,我在歌厅男厕所看见一个女清洁工,居然是快二十年没见的小英。她认出我就藏起来了,不敢见我。我守在外面堵住她,追到她住的地方,问她当年出什么事了。她不肯讲,她说讲不出口。今天夜里,江陀子开铲车推南津渡的老屋,就是他妈妈小英住的房子。房子倒了,马上起了大火。人死了。哪里想到,江陀子竟然是小英的儿子!”
喜子听着脸越来越白,站起来想回房间。她身子一摇,人就要倒下去。小君赶忙扶了她,送她进了卧室。
孙离跟进房间,说:“真是人间惨剧啊!”
喜子躺在床上,头整个儿埋在被窝里。过了好半天,她声音弱弱地问:“江陀子是你的儿子吗?”
孙离听得汗毛都直了,说:“你怎么往这地方想呢?”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你到苍市这么多年,你们三个人是不是一直有联系?”喜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孙离半日无语,枯坐在床沿上。他也没有精力了,背上冷汗涔涔。
四十七
孙离醒来,望见窗帘角上亮得刺眼。时间应是很晚了吧。拿起床头的手表看看,才七点多钟。冬天这时候哪会这么亮?可能出太阳了。正迟疑着是否起床,听得小君在客厅里轻轻地说:“好大的雪啊!”
孙离摸摸身边,喜子睡的那边是空的。他模模糊糊的脑子突然清醒了,马上起床了。自他从医院出来,不再一个人睡书房。
孙离拉开窗帘,地上,树上,屋顶上,厚厚的雪。抬头看看,雪还在飘,天空黄黄的,像在慢慢融化。
孙离来到客厅,见孙却坐在沙发上看报。他家只有这份《新日早报》。这几天,孙离丢报纸的心思都没有。他又拨了马波电话,依旧是关着机。看样子,马波昨夜通宵都没有开机看信息。碰上叶子那样的女人,马波那么善良的人只有躲着。
孙离轻声问:“嫂子呢?”
孙却朝洗漱间努了一下嘴,轻声说:“我猜到嫂子会生气的,她肯定多心了。哥先别急着多解释。亦赤都还没消息呢,我们家里现在是亦赤的事最大。”
孙离说:“去年也下了这么大的雪,我给小英买了两编织袋的木炭送去。逼着拆迁,她住的那房子水电都断了。昨夜房子倒下,又起了火,说不定那烧火的木炭还是去年我送她的。”孙离多说几句话就有些气喘,“她说她准备了汽油,拆迁的来,她就要点燃汽油桶。我说你别真点啊,你要你家里来人,你应付不了他们的。”
孙却说:“怎么可能是她家的房子呢?”
“是的,肯定不是她家的房子。这是个谜。”孙离说。
小君熬了粥,蒸了馒头,炒了一盘白菜。喜子从洗漱间出来,径直又往卧室里去。孙却朝小君使了眼色,小君就跟了进去,拉喜子出来吃早餐。
四个人围坐在餐桌上,谁都没有胃口。孙离想让喜子多吃些,只夸小君的粥熬得好,还故作轻松,说起笑话,说:“小君,你说熬粥不算厨艺,你说错了。我有一年去叙利亚,天天吃阿拉伯人的烤大饼、牛羊肉、生菜,吃得人都病了,拉肚子。我很想喝一碗粥,不然人撑不下去。阿拉伯人根本就不知道粥是什么东西,翻译就告诉厨师,放很少很少的米,放很多很多的水,煮沸了就揭开锅盖不管它,再煮半个小时就行了。结果,煮出来的哪是什么粥?饭是饭,水是水。”
勉强应付着吃过早餐,四个人又是枯坐。只要听到电话响,都把耳朵竖起来,张着嘴巴听。老郭又打电话来,孙离再次嘱咐他静等消息。
孙离的电话又响起来,他看看是陌生电话,忙站起来接了。
对方说:“孙离吗?我这里是南津渡派出所,请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孙离问。
“昨天夜里你看到的事,我们想问问情况。”
孙离一听就有气,又不想在喜子面前起高腔,尽量把声音放平和,说:“如果我涉嫌违法犯罪,请你们立案,发传票来,我会在规定时间内到案。如果你们想让我协助调查,我没空造访你们派出所,请你们到我家里来。”
派出所的沉默一会儿,问:“你家住在哪里?”
孙离没好话说,只道:“昨天你们不是有个人说要找到我电话很容易吗?我的家庭地址是个人隐私,我没有义务相告。你们上门了,我会把你们当客人。你们卫星定位吧。”
孙离说罢就掐断了电话。喜子本来一直生气不说话,这会儿听说派出所的人要到家里来,就问:“你让他们到家里来干吗?我不欢迎!”
孙离安慰喜子,说:“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怕什么?”
过了一个多小时,听到了门铃声。孙离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穿警服的,一个好像就是昨夜那个矮胖子。
孙离取了两双拖鞋放在地上,说:“我在电话里说了,你们上门就是我家客人,我会以礼相待。我先嘱咐一句,我家里有病人,请二位举止文明,话莫高声。我也会很平和地同你们说话。”
矮胖子笑笑,说:“孙老师说话好严肃啊!”
孙离没有搭腔,只说:“请吧。”
他领着两个人进了书房,再把门掩上。孙离请他们坐,矮胖子先不坐下,四下里看着书房墙上的字画,笑着问:“这些字和画都是孙老师的杰作?”
孙离淡淡说:“我是作家,写字画画只是玩,字和画都不好。”
“谦虚,谦虚,越是有文化的人越谦虚!”矮胖子笑笑,坐下。
警察说:“孙老师,这位是拆迁办龙主任,我是南津渡派出所的副所长,我姓覃,你喊我小覃就是了。”
孙离问:“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呢?”
龙主任望着覃所长笑笑,说:“覃所长,你把东西给孙老师看看吧。”
覃所长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叠照片。孙离一看,吃了一大惊。他去年给小英送木炭,从进门到出门,再到他拿着手机拍老街,都被拍下了照片。照片上显示了时间,去年十二月二十日。他敲门的照片上显示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小英开门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九分,抬木炭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一分,他进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三分,出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九分,他在外面拍照是十一点三十一分,他上车离开是十一点三十三分。
孙离把照片甩在桌上,说:“你们一年前就跟踪我了?为什么?”
龙主任说:“孙老师别生气,我们把照片给你看,只是给你留下作纪念。请你理解支持我们的工作。南津渡老街快五年了都拆不下来,就因为有一些爱管闲事的人里应外合,他们就想社会不安定。告诉你吧,这里头背景非常复杂。我们调查了,你不是他们一起的。”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
龙主任说:“孙老师,你是大作家,我们很敬重你。我这个人最尊重知识,尊重文化。我们想了解一些情况。你跟犯罪嫌疑人,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孙离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沉吟半晌,说:“我说是缘分,你们会怎么理解?缘分两个字,你们写进案卷都不合适。你们是唯物主义者。龙主任,你先告诉我,谁是犯罪嫌疑人?”
龙主任清清嗓子,一时没有答话。
覃所长说:“很明显,犯罪嫌疑人,就是推倒房子致使宋小英死亡的江陀子。”
“你们就这么定案了?”孙离目光冷得像刀子。
龙主任笑笑,说:“我们会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法治社会,不会乱来的。孙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假如请你来构思小说你会怎么分析?”
孙离突然把这件事完全想明白了。小英是房主请来看守房子的,要么就是给她住不收租金,可能还会倒给她付工资。房主肯定嘱咐她对外讲房子就是她家的。
小英死心眼儿,她对孙离也说那房子是她家的。拆迁办天天有人暗中监视那十几栋拆不动的老房子,摸准了小英夜里出去打工,白天在家休息。他们要拿一栋老房子打开缺口,昨夜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就把房子强行推了。
天知道小英昨夜为什么没有去上班。
出大事了,江陀子就成了替罪羊。
理由可以随便编,说他擅自施工,或不讲施工规程,都行。
孙离没有把自己的推断讲出来,只说:“宋小英是我二十多年没见过的老邻居,昨天夜里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同江陀子是母子关系。江陀子是我前年在何公庙看见的一个孩子,也正像龙主任说的,我也爱管闲事,托朋友帮忙给他找了个打工的机会。宋小英是我去年冬天在歌厅男厕所碰上的,她在那里做清洁工。”
“这么巧?”龙主任说。
“巧不巧同这个案子都没有关系,你们可以大胆联想,无限上纲。”孙离话说得很硬,声调却并不高。他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语气仍是平和的,“出这种事了,你们只知道掩盖真相、推卸责任、找替罪羊。龙主任,一个母亲冤里冤枉在睡梦里被自己儿子挖死了,她无罪的儿子还要顶罪坐牢。这事,你们想着安心吗?”
龙主任不像昨夜那么阴阳怪气,他今天变得非常的随和从容。他掏出烟来,问:“孙老师,你抽烟吗?”
孙离说:“谢谢,我不抽烟,你请便吧。”
“那我怎么好意思抽呢?”龙主任把烟放回口袋,“孙老师,可以请你帮忙做一做死者家属的工作吗?他们一家人正在大闹殡仪馆,挟尸要价。我们调查了,他们是你喊来的,你昨天自己也讲了。”
孙离冷冷地说:“一个知情人,偶然碰上这事,打电话告诉了死者家属,大概没有犯法吧?如果没有我这个知情人,你们也有责任尽量找到死者家属。”
覃所长一直没有说话,只把公文包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怕遭打劫的样子。龙主任笑笑,尽量想把气氛弄缓和些,说:“孙老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凭良心讲,客观上你给我们工作带来了麻烦。我们没有任何死者娘家的线索,怎么去找他们?我们今天要是顺利地把死者火化了,事情就好处理多了。”
只因是在自己家里,孙离忍住不想发作。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怕吵着了喜子:“你这也叫凭良心讲?你知道什么是良心吗?人不幸死了,应该让她家属好好见上一面,好好装殓再火化。死者也是有尊严的,我们乡下讲究死者为大,中国人自古讲死生亦大。家属的吵闹未必都有道理,但他们的情绪你们应该理解。好好做工作吧,毕竟人家是死了人,你们只是费心做做工作。对了,江陀子叫什么名字?”
覃所长说:“我们还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真是荒唐!你们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就先把他定罪了。”孙离说得嘴干,咽了口水,“我没有什么话说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家里有病人,不留二位了。”
龙主任望望覃所长,说:“我们就不打扰孙老师了。但是,假如有媒体介入这件事,他们要是问到孙老师,请你客观冷静,行吗?”
孙离站起来送客,说:“我不会接受任何媒体采访,我讨厌把人间悲剧用作新闻消费!”
孙离领着客人从书房出来,喜子眼睛睁得很大。刚才他们在书房说话,要紧处她也断断续续听见了,她现在一心想的是如何救那个孩子。
孙离关上门,身子止不住发抖,咬着牙齿骂了两个字:“畜生!”
喜子上去扶着孙离,喊了小君,说:“快给哥倒一杯茶。”
孙离喝着茶,额上鼓着豆大的虚汗。孙却说:“哥,你身子还没有完全恢复,你别为这事生气。我是再也不上网看新闻了,这种事情不是天天发生?”
孙离虚弱地靠在沙发上,说:“小英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十五六岁就被家里人卖掉了,如今又稀里糊涂死了,还是自己儿子挖死的。她男人坐牢了,她儿子又要成替罪羊去坐牢!”
喜子流着泪,说:“老爸,我从来不赞成你管闲事的,这个闲事你要管。”
“小英自己家里人要先出面,不然我哪里插得上手?”孙离闭上眼睛,“去年我在南津渡碰到江陀子,他说自己把挣的钱都存着,他要把妈妈找回来。哪知道,他自己把妈妈挖死了!”
“江陀子都知道要找妈妈,我的亦赤在哪里?”喜子越发伤心了。
小君也抹着眼泪,说:“哥哥嫂嫂,世上尽是你们这种善良的人,天下就太平了。”
孙离的电话响了,他赶紧站起来。只要听到电话他就会站起来,希望是儿子有消息了。
电话是陈意志打来的:“孙老师,人还没有烧,我们不准他们烧。老虎说,没有一百万,就把他同小英一起烧了,他说他自己会往焚尸炉里跳。孙老师,小英一个人在外打工这么多年,她身上应该有存折、银行卡,拆迁办的人说找不到。老虎让我问问,你知道吗?”
孙离脸色发白,半天才闭着眼睛说:“陈意志,你也跟着他们混账?他们宋家还有个像人的人吗?妹妹死了,妹夫在牢里,外甥很可能被冤枉坐牢,你们还只知道要钱!你们要马上把小英装殓好,先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再去想办法救她的儿子!”
孙离把电话掐断,骂道:“混账!混账!”
孙却拍着孙离的背,说:“哥,你干脆把手机关了,省心。”
孙离没有说话,他不能关手机。雪下得小些了,仍有细细的冰末在空中飘落。孙离想起殡仪馆里小英冰凉的尸体,她肯定干净衣服都没有的。她并不像她家里人说的那么傻,她只是不太聪明,心地却非常的单纯善良。
马波终于来电话了,说:“抱歉,十分抱歉。我在躲那个疯婆子,我自己也快疯了。孙离兄,什么大事?”
孙离深深提了几口气,才把事情原委细细说了。马波默默地听着,说:“今年是什么年成?怎么尽是悲剧呀?放心,江陀子的事我管到底!”
孙离道了谢,又说:“马波兄,你一个人东躲西藏也不是个法子,没事就到我家里来吧。”
马波说:“没事的,放心吧。亦赤有消息时,马上告诉我啊。”
孙离问:“马波兄,你自己的事有眉目了吗?你要考虑清楚啊。”
马波沉默片刻,说:“再看看吧。我真想离开这个名利场,找个地方好好地做做学问。”
过了几天,马波晚上到孙离家里来了,进门就摇头叹息。喜子倒了茶递上,马波喝了几口,说:“惨剧,痛!痛!”
孙离惊愕地望着马波,不敢问出什么事了。马波眼睛满是血丝,说:“江陀子自己想坐牢!”
孙离听了,坐直了身子,问:“怎么回事呢?”
“拆迁公司同江陀子私了,江陀子承担全部责任,入罪坐牢。拆迁公司承诺他在服刑期间工资照发,月薪一万。先按三年徒刑一次付清,三十六万。案子判了之后,按实际刑期算账,多了补,少不退。”马波说。
“你见了江陀子?”孙离问,“拆迁公司这么轻易就肯付钱?”
马波说:“我见了。江陀子谁都不信任,他知道我是你的朋友,知道我就是帮他找工作的人,他才肯同我讲话。他家里人把这事捅给了媒体,拆迁公司和有关方面都怕把事情弄大。他们的危机处理做得密不通风,这事儿现在还不见一字报道。”
孙离问:“江陀子真心愿意,还是被压服的?”
“真心愿意的。”马波说,“我安慰江陀子,叫他不要害怕。我说他的案情可斟酌之处多,可以争取判缓刑。江陀子一听急了,他一定要真坐牢,怕缓刑公司会扣钱。”
喜子听着眼泪婆娑,说:“这孩子,怎么不把尊严荣誉当回事呀?坐牢可是终身污点哪!”
孙却轻声说:“嫂子,你这是读书人的迂。很多老百姓碰到这种事,都只是要钱的。”
小君听着恨恨的:“怎么能只认钱呢?正义不要了?公理不要了?”
孙却望着小君说:“你比嫂子更迂!不是老百姓只认钱,他们太卑微了,自认命贱。坐牢还有钱发,不如坐牢。你们讲的正义、公理、尊严、荣誉,对他们一文不值!”
马波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很懂事。听他说话,我把孙离当初告诉我的他的坏毛病完全忘记了。他说奶奶老了,爸爸还有三年就从牢里出来。他现在起坐三年牢,就同爸爸一起出来。他想用这些钱把家里老房子翻新,余下的钱做本钱,跟爸爸一起开个小门面做生意,爸爸就不用再摆小摊受欺负了。孙离,我听得身上阵阵发麻。”
孙离回想起在何公庙里看到的江陀子,从没听他开口说过话。他们一家受欺负多了,畏惧所有的人,不信任所有的人。
孙离问:“只能这样了?”
马波说:“大致思路是这样。江陀子说要见到银行卡,见到里面的钱。他不敢把银行卡放在身上,怕到监狱去被人害。他也不敢把银行卡交给家里人,他的舅舅一直在争这个钱。他说要把银行卡放在孙叔叔手里,他只相信孙叔叔。”
“这孩子……”孙离说着鼻子就酸了。
“我走的时候,江陀子又嘱咐我说,马叔叔,我求你不要帮我,我要真坐牢。”
四十八
大山子放寒假了。家里有了大山子,也就有了笑声。大山子却看出了异样,问:“喜子妈妈,你不喜欢我了吗?”
喜子说:“喜子妈妈怎么不喜欢你呢?你去学校了,喜子妈妈天天想你呢!”
“那我老不见你说话。”大山子趴在喜子的膝上,撅着屁股一弹一弹的。喜子的身子很虚,大山子跳一下,她的太阳穴就胀一下。可她舍不得放开孩子,手在孩子的头上摸着。
小君看见了,喊道:“大山,别在喜子妈妈那里闹了,到妈妈这边来。喜子妈妈病了。”
大山子不跳了,站在喜子面前,问:“喜子妈妈什么病呀?看医生了吗?”
喜子拍拍大山的脸,说:“大山子回来了,喜子妈妈的病就好了。”
一家人手里都紧紧握着手机,不论是进洗漱间,还是进厨房。孙离的手机过去都是设置静音的,这些天他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孙却把躺椅搬到客厅窗下,让哥哥躺着。一家人除了睡觉,都一起守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随大山去看什么节目。
孙离本来不再看报纸,也不再上网。可这会儿,他拿着手机不停地刷屏。他心存侥幸,想在网上能否看到儿子的消息。他也知道,如果网上有儿子的消息,必定就出大事了。他心里非常害怕,嘴上却安慰喜子说儿子会回来的。他也想看看有没有小英案子的消息,居然真的不见一字。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死得无声无息。
雪越下越大,孙离看见对面人家的阳台上垂着长长的冰凌。亦赤出生那年,也下着大雪。孙离站在楼梯间抽烟,看见一个人,没看清是男是女,从医院对面的窗口跳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孙离遇上心情不好,或碰上大雪天,都会想起那个跳楼的人,想起那个趴在窗口哭泣着倒下去的女人。
孙却有些受不了了,说:“明天再没有消息,我看就要报案了。”
孙离说:“再等两天吧。”
夜里,老家来了电话,爸爸问:“你晓得的,乡下小学都放假了,大山放假了吗?你们回来过年吗?”
孙离说:“爸爸,我们会回来,我们在等亦赤。”
爸爸听了高兴,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说:“亦赤也回来过年?我好几年没看见他了,你晓得的。雪落得大,你晓得的,几十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路上开车小心啊!”
孙离听着,眼泪硬硬的像泥浆,“啪”地滚了下来。喜子、孙却和小君都偷偷地抹眼泪,只有大山乐呵呵地看着动画片。
第二天中午,喜子手机收到一条信息,一个陌生电话发来一首诗:
妈妈,在拉萨
泪水把天空洗得更蓝
雪山多么辽阔
格桑花让我念想亲人
万千句经文中
你独能听出
我是哪一句念诵
万千盏酥油灯
你独能认得
我是哪一朵灯花
我以为我找不到家了
昨夜,我梦见一双软软的鞋
妈妈,与其让你如此牵挂
不如你带我回家
喜子读了几句就哽咽了。她终于读完,手机往孙离怀里一递,捂着脸坐下,浑身颤抖。孙离拿起手机,孙却和小君都把头凑过来了,手都不由得放在胸口。
喜子说:“老爸,儿子,是儿子。你把电话给我,我打过去!”
喜子刚接过手机,电话响了,真是亦赤的声音:“妈妈,我要回来,告诉爸爸,我要回来。”
喜子生生把冲到喉头的哽咽吞回去,双手捂着手机,问:“亦赤,你在哪里?冰天雪地的,你在哪里?”
“妈妈,我在布达拉宫,我在菩萨面前。妈妈,我要回家!”
喜子放下电话,孙却忙问:“嫂子,问问亦赤哪天回来,我们去机场接他!”
孙离满脸是泪,笑着说:“不用接的,儿子是孙行者!我们只在家里听门铃响吧。”
“亦赤是不要接的,他是男子汉!”喜子把头靠在孙离身上,“刚上大学那年,我和你哥想送他去上海,亦赤不要我们送。我们没有送,儿子不照样平平安安报到去了?”
小君欢快起来,从沙发上一弹,站到客厅中央,说:“好了好了,平安无事了!哥哥嫂嫂,你们晚上想吃什么?我来做!我们要好好吃顿饭了!”
喜子望着孙离,说:“老爸,我想吃土豆烧牛肉,还有葱煎金钱蛋!”
小君望望孙却,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亲爱的孙总,我可不会做这菜啊,你会吗?”
孙离笑道:“小君,容易,我来做吧。”
“不行,哥,你要好好休息。我动手,你动嘴吧。”小君说,“需要哪些作料,我这就下楼买去。”
孙却赶忙嘱咐:“小君,楼下有柑橘树,掐几片橘叶回来。葱煎金钱蛋,橘叶切碎了放进去,很香!”
“孙却记得,妈妈炒葱煎金钱蛋,都是放橘叶的。”孙离说着,突然哈哈大笑了。
喜子见孙离笑得莫名其妙,问:“老爸,你准是又想到什么坏事了!”
孙离便讲了土豆和马铃薯的故事,孙却和小君听了也哈哈大笑。小君颇有几分得意,说:“嫂子比我这个城里姑娘还五谷不分啊!”
喜子抡起拳头,轻轻打着孙离,说:“老爸你真坏啊!我还真以为土豆和马铃薯是两回事,你骗了我二十多年。”
窗外的雪光映得孙离的脸色很柔和,他淡淡地笑着,说:“我这么多年没有同你说,为的是保留那点浪漫,保留你那点傻姑娘的天真。”
喜子听着,恨不得钻到孙离怀里去。她曾经很不喜欢的小县城,如今想起来竟是那么的温暖。县城仍不太卫生,菜市场逢上雨天就满地黑泥。也十分嘈杂,鸡飞狗叫,吆喝喧天。可那里什么东西都有,很多菜蔬是苍市买不到手的。只等亦赤回来,一家人就回老家去。她要挎着竹篮子去菜市场采办年货,讲地地道道的家乡话。
马波电话关着,孙离发了信息去:马波兄,亦赤马上就回家了。放心吧,超颖也会回家的。我们的孩子都会好起来,他们的世界应该更美好!
夜里睡下,喜子头枕在孙离肩上,问:“老爸,记得今年是爱历多少年吗?”
孙离抚摸着喜子的脸,说:“爱历元年。”
大雪让夜变得更加宁静,也更加祥和。喜子在黑暗里微微点头,手指伸进孙离的头发里轻柔地搓着。孙离很想告诉喜子,他至今不敢想起一个女人,一想起,他胸口就会钝钝地痛;但他和她的故事早已结束。喜子自己的故事,却永远不想让孙离知道。喜子只想安心地守在孙离身边,变得越来越老,朝着他傻笑。
2014年5月1日于长沙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