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孙离放心不下妙觉和马波的事,一连打了几个同学的电话,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担心马波可能会出事。又说这世上,谁出事都不会奇怪。
第二天下午,孙离打开电脑,看见网上有条标红帖子:
美女尼姑非法敛财上千万被立案侦查
孙离心想:不会吧?
他想到的是周美尼。点开一看,原来链接到《新日早报》的论坛了。帖子说的居然正是周美尼。孙离惊得喉咙都干了,先草草看了个大概,再细细看了原委。说的是周美尼打着寺庙改造的幌子,向社会各界骗取钱财,又骗取政府支持,敛财千万落入私囊,最后金蝉脱壳还俗了,嫁给政府官员做起了阔太太。报纸配有曾为妙觉法师的大幅照片,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女尼姑。
孙离又打马波的电话,关着机。孙离急了,文章既然点到所谓政府官员,马波只怕难逃此劫。他马上打开相关链接,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消息。一看更是吓死人。网上虽然没有点名,却已报道美尼敛财案涉及官员已被调查。再翻下去,赫然跳出的是大量前妻反腐的帖子,叶子在网上被称为叶女士。
孙离打通李樵的电话,她没有接听。他有些愤怒,《新日早报》把这件事炒得这么大,有什么意思呢?违纪违法的事,司法机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媒体凑什么热闹?他没想到李樵也是这种趣味!
孙离长长地叹息,想这人间的事情,真是没有意思!他想起妙觉抚琴时香盒里飘逸而出的檀香,忽而如大漠孤烟,忽而如嫦娥舞袖。人在这世上,真有知音吗?
孙离打了几个电话,李樵都没有接他的。他正生着气,李樵电话回过来了,问:“尊敬的孙老师,什么事呀?”
“你们报纸怎么这么低级趣味?”孙离大声吼道。
李樵声音听上去沙沙的,像刚从睡梦醒来:“什么事你发这么大的火?”
“马波和妙觉的事,你们那么炒作有意思吗?”孙离咄咄逼人。
李樵沉默片刻,说:“孙老师,我在美国,现在是凌晨两点钟。我被派到美国学习半年,已来了三个月了。报社的事,副总负责。我也是昨天从网上才知道的。我不想评论这件事,有一种幻灭感。不过我告诉你,《新日早报》并没有报道这事,报社网站上的帖子我们也管不过来。”
“据我所知,网上帖子也是失实的,马波同周美尼并没有结婚。”孙离说。
李樵远在太平洋那边,声音听着却像在眼前:“孙老师,我也不知道真相。我真不希望这事是真的。我会嘱咐他们把帖子删掉,但别的网站我是管不住的。”
孙离接完电话,径直下了楼,开车上山,去了苍莨寺。庙里木鱼声声,又有嗡嗡诵经的声音。进去一看,大雄宝殿前围了好多香客,隐隐看见里面尼姑在做功课。殿门口关着木栅栏,香客们都安静地站在外面。孙离走到近前,看见一位穿黄袈裟的尼姑,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领着众尼姑诵经。黄袈裟者,居然正是妙觉。孙离背上一热,眼睛都有些发花了。难道真是妙觉吗?看了看,又不敢相信。殿里毕竟不太亮堂,看得不太真切。
尼姑们做完了功课,都低头从释迦牟尼佛后面散了。孙离看见一位小尼姑出来,很像上次在山门迎接他的那位,便赶紧上去打招呼,说:“小师傅还记得我吗?去年你领我去妙觉师傅那里喝茶的。”
小尼姑望望孙离,目光很陌生,只说:“我们师傅除了做功课,都闭关呢。”
孙离说:“烦小师傅通报一声,只说有个叫孙离的想讨杯茶喝。”
小尼姑记起孙离了,便说:“孙老师稍候,我去告诉师傅。”
过会儿,小尼姑出来,说:“孙老师请随我进去吧。”
孙离随小尼姑去了寮房后面的天井,一位身着黑色海青的尼姑从里屋出来,轻声招呼:“孙老师,请进来喝茶吧。”
孙离一看,真的是妙觉师傅!她把刚才穿的黄袈裟换下了。孙离忙说:“妙觉师傅,我很冒昧。听小师傅讲,你在闭关,没有打搅你吧?”
妙觉把孙离领进上回喝茶的书房,说:“只是一说而已,哪里闭得了关!想六根清静,难。”
孙离猜到妙觉师傅说的什么事了,他一时又不好贸然问起来。茶案上依旧燃着去年的檀香,孙离顿时有恍惚之感。屋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生火,很有些冷。妙觉斟了茶,说:“孙老师,喝口热茶吧。佛门清寒,比不得你在家里。”
孙离喝着茶,话不知从哪里说起。妙觉师傅也喝着茶,眼睛只是垂着。这份安静叫孙离心里发慌,他只想找些话来说。妙觉好在开口了,说:“去年给李社长送了些檀香去,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孙老师走时带些去,替我送给她。”
孙离说:“李樵在美国,一时回不来呢。等她回来,我让她上山来看师傅。”
又安静了,孙离实在忍不住,就说:“网上乱说,妙觉师傅不可以起诉他们?”
“官司是红尘的事,与佛门远如云泥。莲花自净,无关清浊。”妙觉稍稍顿了顿,“孙老师,你同马波先生是好朋友,倒是他你要多关心。他会有一难,但妙觉相信他是清白的。他人在红尘,却最有衲子之心,我对他十分敬重。”
孙离慢慢喝了杯茶,告辞出来了。看着妙觉仍是冰清玉洁,他上了车竟忍不住眼睛湿润了。又想起去年看妙觉的诗,他居然从字里行间看出思凡之意,怕只是他自己凡身肉胎的眼界吧。真是罪过!孙离闭着眼睛叹息良久,心里隐隐地痛悔,想自己原是满身罪孽。泪眼模糊中,孙离看见通向后门的围墙角上,那四个字仿佛不再是此路不通,而是回头是岸。他算算李樵在美国那边的时间,应是凌晨四点多。他不管那么多,打了电话过去。李樵在那边喂了一声,就说:“孙老师,又来兴师问罪?”
孙离禁不住有些哽咽,长舒一口气平缓了气息,揩着泪水,说:“李樵,我刚才从妙觉师傅那里出来。网上都是谣言,我们不要相信。妙觉师傅说,莲花自净,无关清浊。”
“那马波呢?”李樵问。
孙离说:“我猜马波是被人害了。妙觉师傅说,马波最有衲子之心,她十分敬重。我想也是,他是个难得的干净人。”
李樵缄默片刻,说:“妙觉师傅没事就好!不然,这世界太无趣了。你打听一下马波的事吧,希望他能平安。”
孙离发了车,又停下来给马波发了信息:“马波兄,我刚去看了妙觉师傅,她说莲花自净,无关清浊。她还说你最有衲子之心,我也相信你是难得的干净人。收到信息,请回电话!”
孙离慢慢下了山,看到街上各种夸张的商业广告,内心生出从未有过的厌恶。他想让自己清静,他想让这个世界清静!
回到家里,孙离躺在书房的靠椅上,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想喜子快点回来。
三十八
孙却和小君最近都在苍市,天天都有饭局应酬。他们自己的房子不怎么住人,小君忙起来也没空收拾,干脆住在孙离家里。周末大山回来,也好家人团聚。孙却每天都回得很晚,酒醉醺醺的样子。孙离每天都会说他,劝他少喝酒。小君也是摇头,又道人在商界混,必得有金刚不坏之身。
原来,孙却做了多年的政协委员,如今有意做成人大代表。多方朋友都在帮忙,他自己免不了要张罗各种饭局。有天晚上,孙却又喝醉了回来,说:“哥,我原先说弄个政协常委算了,有位领导说搞就搞个人大代表。人家那么热心,我怎么好推呢?反正都是花钱,花多花少的事。”
孙离说:“我这个政协委员就没有花钱,没你说的这么复杂啊!”
孙却喝得太多了,大口大口地出气,喘着说:“哥你是留着装门面的,我是企业家啊!企业家有什么?不就是有几个钱嘛!”
孙却话没说透,孙离却听明白了。孙离虽说是政协委员,却并不关心这些场面上的事。他见孙却应酬得这么辛苦,便想起上次政协会上的讨论。有位老艺术家情绪激动,发了很久的牢骚,最后苦口婆心地说:“人大和政协不能搞成企业家俱乐部,留几个名额给文艺家们,也好装装门面嘛。”孙离记得到会听意见的领导脸色很尴尬,却也不敢对老艺术家说什么。没人附和老艺术家的意见,大家都学乖了。孙离当时正迷迷糊糊想打瞌睡,被老人家慷慨的语调弄清醒了。
孙离问:“你碰到过办事不要钱的时候吗?”
孙却笑道:“我们做生意的看上去风光,却是处处求人。求人,就得花钱。办事不收钱的人肯定是有的,只是我没碰到过。”
说完这话,兄弟俩相顾摇头。过了会儿,孙却又觉不妥似的,说道:“我同他们相处久了,也不光是权钱关系,感情还是有的,有些人也处成了朋友。”
孙离笑笑,说:“乡下话说得直,朋友朋有,你有他朋。你什么都没有,谁还跟你朋?孙却,自己把事做好,尽量不求人。”
孙却说:“哥说的是啊!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孙却和小君在苍市住了半个多月,又回老家去了。临走时,孙却信心满满的,说:“妥当了,只等会上操作了。”
孙离听着不以为然,问:“有这个必要吗?现在草根企业家只想找红帽子戴,巴不得把自己企业弄成国有企业。靠山硬的国有企业老板,恨不得把自己做成个体户,企业就是自己的家业了。”
孙却听着就笑了,说:“哥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其实看问题很准的啊!我正是草根,所以要戴红帽子。我外号叫化子,起得真好,就是来这世上要饭的。不知道的看我风风光光,我是逢人就打拱作揖啊!”
大约过了两个月,孙离和喜子刚要吃晚饭,听到了敲门声。孙离看了看猫眼,竟然是小君。开了门,孙离迎进小君,说:“小君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小君没说话,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就躺着了。喜子开小君玩笑,说:“吴总,你是忙得不行了吧?看你累得!吃饭了吗?”喜子倒了茶过来,“先喝口茶,吃饭吧。菜刚上桌。”
小君闭着眼睛躺了会儿,突然趴过身子,伏在沙发上哭了。孙离和喜子都慌了,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喜子问:“小君,你怎么了?”又伏下身去摇小君的肩膀,“小君快说呀,什么事呀?”
孙离和喜子猜着,必定又是孙却惹事了,却不好怎么说。小君只顾嗷嗷地哭,哭得浑身打颤。喜子听不下去,摸着胸口干着急。她朝孙离努嘴巴,叫他劝劝小君。孙离轻言细语的:“小君,你告诉哥哥嫂嫂,出什么事了?”
小君只是哭,呜呜地叫人不忍听下去。好半天,小君慢慢收住哭声,坐起来,说:“孙却得癌症了,胃癌!”
孙离脑子一空,半天说不出话。喜子怔怔望着孙离,身子一软,坐了下来。她坐在小君身边,问:“不可能吧!什么时候查出来的?孙却自己知道吗?”
小君揩着眼泪,却怎么也揩不干。她说:“没有告诉他,只说是重症胃炎。他那么聪明的人,哪里瞒得住的?迟早要知道的。”
“小君,你先别只顾着急,我想不会有大事的。胃癌好治。医生怎么说?”喜子拉着小君的手,紧紧握着。
孙离站起来又坐下,说:“小君,孙却如果真是胃癌,也是可以治好的。事情既然这样了,你就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听哥说几句。第一,就是刚才说的,你自己身体不能垮下去,孙却和大山子都需要你。第二,多征求医生意见,选择最佳的治疗方案。我有很好的医生朋友,今天晚上我就去找他们。第三,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两边的父母都不要说。老人家经不得这种事,告诉他们也没有意义。第四,大山你就全部交给嫂子管了,你们不要操心。最后一条,要不要告诉孙却真相,看情况而定。正像小君你说的,孙却你是瞒他不住的。到时候捅开了,也许对治疗还有利些。”
小君六神无主,点头说:“我都听哥哥嫂嫂的。”
喜子问:“孙却人在哪里?住进医院了吗?哪家医院?”
小君说:“我们在仁安医院做的门诊检查,还没有住进去。拿不准住仁安医院,还是住肿瘤医院。”
孙离想了想,说:“还是住仁安医院吧。苍市最好的医院就是仁安,肿瘤医院是专科医院,那里的医生也是可以请的。你嫂子在仁安医院有同学,我在肿瘤医院有朋友。”
喜子问:“孙却现在在哪里?”
小君说:“孙却在家里。我说出来买东西,没说到哥哥家来。我得马上赶回去。哥哥,嫂嫂,你们费心了。”
喜子紧紧抱了抱小君,说:“一家人,别这么说。你要坚强,事情不会那么糟的。”
“他还不肯住院,说是两会马上就要开了,他不能请假。”小君说。
孙离摇摇头,说:“什么两会二会,人要紧。回去告诉孙却,坚决请假住院!”
小君一出门,孙离的眼睛就红了。喜子见了,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快吃饭吧,你还要去找张医生呢!我有预感,弟弟不会有事。上回刘校长来,他还是肺癌,比胃癌难治多了。这么久了,刘校长不是很好吗?”
孙离忍住泪水,说:“听说他病了,我想到的全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孙却调皮啊,现在想起来样样都是可爱的。他比我小十岁,小时候恨不得天天打他。他尽做坏事。”
喜子眼里也含着泪,笑了笑,说:“你这么说,我想起鲁迅先生的《风筝》了。难道作家都有一个小时候不听话的弟弟?其实是做哥哥的太老气横秋了。”
孙离揩着泪水,说:“别抬举我了。我做不了鲁迅,孙却更不是周作人。”又说,“酒喝多了,只怪酒喝多了。他在商界混,哪天少得了酒?”
喜子说:“我们这个弟弟,也只是有些你们男人都有的小坏,人不是很好吗?他孝顺,同你这个哥哥也不分彼此。会好的,我想会好的。”
“快吃饭吧。我不想让他住肿瘤医院,那里癌症病人太多了,我想着就有种紧张感。”孙离有口无心扒了几口饭,“老婆,大山的事,真得辛苦你了。”
喜子说:“老爸放心吧,大山这孩子,太可爱了。今天星期三,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孙离出门去了,喜子收拾着厨房,心里很是悲伤。她同孙离谈恋爱那年,孙却才十六岁。记得她刚去孙离家,孙却在家帮爸爸喂猪。每头猪的背上都拿红漆编了号,孙却有个小本子记录着每头猪的情况。喜子看着很新鲜,觉得这个弟弟好可爱的。她也是乡下人,没见过谁这么养猪的。孙离爸爸说起孙却,嘴上都是骂人的话,心里其实很有些得意。老爸毕竟是头回看见喜子,眼睛都不敢怎么望她,只说:“叫化子不肯读书,你晓得的。你喊他读书,他捉条蛤蟆阉猪。好了,专门养猪了。先是跟我学,我现在要跟他学了。不是他做帮手,我哪里做得了万元户!县里推典型,硬要推我。你晓得的,不如推叫化子。”
喜子不放心小君,又打电话说:“小君,到家了吗?听我说,不要告诉孙却我们知道了。哥哥联系好之后,你先送他进院,我和你哥过几天再去看他。不要弄得兴师动众,不然他会紧张。我们都要平静,好吗?”
喜子尖着耳朵听门响,孙离很晚才回来。喜子等不及,迎到门口问:“怎么样?”
孙离站在门后说:“济生马上打了电话,问了今天的门诊医生。孙却检查做了几天了,今天结果出来才确诊。中期胃癌,必须做手术。”
“有保守治疗的可能吗?”喜子问。
“我先喝口水吧,我口干死了。”喜子递了茶来,孙离坐下,“济生同我反复探讨了,又同门诊医生通了几次电话,建议动手术。”
喜子说:“我看过一个报道,美国有个妇女得了癌症,不肯治疗,跑去周游世界。她丈夫支持,也陪着她去旅游。三年之后,再去医院检查,癌症好了。但是新的问题来了,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生活没着落了。”
孙离摇摇头,说:“报道未必可信,孤例也未必有普遍意义。病人只好听医生的。上次刘校长住院,济生不主张手术,只做化疗。刘校长的情况你不知道,肺癌是没法治愈的。化疗也只能减轻痛苦。”
喜子叹息着,说:“做化疗本身就痛苦。刘校长是烟抽得太多了。你幸亏把烟早戒了。当初要你戒烟,就像要你命似的。”
“谢谢我的好老婆!我听老婆话,行吗?”孙离说这话时想起了李樵。他是有了李樵才不抽烟的,觉得在那样的女人面前抽烟有些无地自容。同李樵相处那几年,她似乎并不知道他抽过烟。孙离忍不住叹息,靠在沙发里望天花板。
喜子只当他忧心弟弟的病,坐过来劝他:“我真的有种预感,弟弟不会有事的。你看他做生意,做什么成什么,吉人自有天相!”
“我一有急事,口就发干。”孙离又端起杯子喝水。
过了几天,孙离装着才知道的样子,同喜子去了仁安医院。喜子捧着一大把鲜花,进门就笑眯眯地骂人,说:“你们两口子好啊,也不把哥哥嫂嫂当回事!人都住院了,也不说一声。”
小君陪着演戏,说:“我想先住进来再说。嫂子天天上班,哥哥大作家要写书。哪像我们无业游民,又不要找人请假!”
孙离假装着问病情,孙却说:“萎缩性胃炎,医生说要动手术。”
喜子忙说:“胃炎动什么手术?你哥也是胃炎呢!”
孙却说:“嫂子讲得有道理,动什么手术呢?养几天,做做保守治疗就行了。两会马上要开了,我不想请假。请假,前功尽弃。”
小君给哥哥嫂嫂拿了矿泉水,说:“胃炎也分不同情况,我们还是听医生的。你要去开会,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孙却听着就急了,说:“不去开会,那我怎么办?那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我是生意人,投入就得有回报。”
孙离坐到床前去,拍拍孙却的手,说:“听哥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小君拿话岔开,说:“哥哥嫂嫂名气真大,好几个医生说认识你们呢!”
孙却的气色还好,只是明显消瘦了。他看见哥哥嫂嫂很高兴,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是听说不能去开会,又有些焦虑。小君就像对小孩似的哄他:“你别说话好不好?你在生病,不要人来疯!开会屁大的事!人大人大,以人为大。你身体不好,哪来的人?到哪里去大?”
孙却听小君说幽默话,就憨憨地笑了,神态真的像个孩子。小君望着那捧玫瑰花,笑道:“孙却,你看嫂子真好!看病人送玫瑰花,就跟过情人节似的。有这样的好嫂子,好幸福。”
孙却就调皮起来,说:“等我病好了,请哥哥和嫂嫂去唱歌,专门给嫂子献上一首《嫂子颂》。只可惜,我的嫂子不是黑黑的嫂子,是白白的嫂子。”
孙离拍着弟弟的腿,笑着说:“你小时候的调皮样子又出来了,真是讨打的相!”
孙却笑嘻嘻地说:“嫂子,小时候哥哥最喜欢欺负我,又嫌我不肯读书。”
小君听着就笑,悄悄走进了洗漱间。喜子心里有数,小君必定是进去抹眼泪了。
三十九
孙却做手术那天,正是人大会开幕。知道孙却开会请假,先后来了好些人看望他。有些领导自己不方便来,就派秘书来。来探望的人,有孙却的老朋友,也有这次替他运作的人。孙却自己不在会上,人大代表肯定就选不上。收了钱又办不成事,就来医院看看他,意思大家都明白。不要只看眼前,交朋友也不必太功利了。小君悄悄告诉哥哥:“孙却也想通了,不当这个人大代表。他放弃了后期操作,前面投入让它打水漂算了。”
济生说孙却的手术很成功,术后化疗都不要做,只需回家好好养着。孙却已知道自己得的是胃癌,他的情绪还算平稳。孙离和喜子每天晚上都去医院看看,陪孙却和小君坐上个把小时。孙却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嘴里也插了管子。他不能讲话,勉强做出笑的样子。他实在有话要说,就拿铅笔写在纸上。
有天晚上,电视里正播着人大会闭幕的新闻,孙却看着脸色就不太好。小君忙换了台,说:“孙却,我们现在不关心这些事。天大地大,身体最大。我家里,你这个人最大,你就是人大。”
孙却笑笑,拿铅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人强不过命。
小君也笑笑,说:“那我们就认命吧。”
孙离说:“你别管我们,你只闭目养神。”
喜子笑着说:“你要是烦我和你哥了,你就挥挥手,我们就走,好让你休息。”
过了几天,孙离和喜子去医院,小君说:“哥和嫂子你们陪陪孙却,我去买些纸来,没有卫生纸了。”
喜子就怪她,说:“你怎么不说呢?我们顺路带来就行了。”
小君走后,喜子说:“孙却,你这老婆多好!”
孙却笑笑,写了四个字在纸上:缣不如素。
孙离和喜子看了,都不明白他讲的什么意思。
孙离问:“什么呀?这么深奥?”
孙却又笑笑,继续在纸上写道:
新人工织缣,
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
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
新人不如故。
孙离想起来了,孙却抄的是《上山采蘼芜》的最后几句,就开弟弟的玩笑:“我们孙总还读汉乐府诗啊!”
喜子忙说:“你快把这纸撕了!什么新人故人的!你本意是夸小君好,她看见了未必高兴呢!那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提就是捅刀子。”
孙却脸微微有些红,望着嫂子笑。他在嫂子面前有些小孩子撒娇的意思,尽管已是一个大男子汉。孙离却惊奇弟弟的记性,说:“孙却你要是早懂事,好好读书,说不定是个大学者。”
喜子就笑,说:“别听你哥的,未必只有上大学才是成功人士?别怪你嫂子说得俗气,我们学校的一级教授,比我工资也多不了好多。”
孙离就逗喜子,说:“我们家过去是孙总掉进钱眼里,原来朱教授眼里也只有钱啊!”
听得小君回来了,喜子忙把孙却抄的诗拿过来,装着没事似的揉成团握在手心。小君顺带买了些零食来,摆在床头柜上,说:“医生说,明天可以拔掉几根管子了。再住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喜子望着孙却,微微叹了一声,说:“弟弟这回真是受苦了。还好,吉人自有天相。”
小君笑道:“哥哥嫂嫂你不知道啊,他是什么东西都还不能吃,水都不能喝,只能用棉签涂涂嘴唇。我把棉签伸过去,他一口咬着就不肯放!”
孙却听着,苦笑着摇头。小君拧了一把热毛巾,放在孙却头上敷着。孙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享受地闭上眼睛。
小君说:“过会儿就要用热毛巾敷一下,不然他就喊头痛。他又不能说话,我就像带小毛毛一样。”
回家的路上,喜子说:“小君真是贤惠!”
孙离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拍拍喜子的腿,说:“我的老婆也很贤惠啊!”
喜子笑笑,闭上眼睛养神。她想起了谢湘安,心里莫名地难过。她唯愿谢湘安能真心地爱着熊芸,不然那小姑娘就太可怜了。谢湘安又调回了信息技术学院,他们很少能碰上了。喜子躲开任何可能碰见他的机会,有时她看见抽屉里装着手绢的信封,也会轻轻叹息。她不敢把手绢拿出来看,看了心里会痛。
孙离没来由地说天说地,喜子闭着眼睛默默地听。她想,过去的,也许都是她该受的罪。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孙离手里,眼睛慢慢开始湿润。
孙却出院后不想在苍市休养,执意回到乡下老家去。孙离陪孙却夫妇回乡下,一路都是孙离开车。喜子也很想回老家住些日子,可她脱不开身。她每天都要上班,周末还得照顾大山。
孙却坐的是副驾驶座,小君把座位放倒让他躺着。小君坐在后面,右手搭在孙却座椅上面,不时摸着孙却的头发。
孙却望着路旁的青山,说:“哥,生病是不是会让人顿悟?”
孙离笑笑,问:“孙却,你不会病出个哲学家吧?”
孙却说:“我在这条高速公路上不知道跑过多少回,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发现路两边的山这么漂亮。我过去只把眼睛盯在前方,只想着快些赶路。前方等着我的是合作伙伴,是商业谈判,是合同和支票。我的眼里没有青山绿水,只有纸醉金迷。”
小君轻轻戳了孙却的头,说:“纸醉金迷就不要当着哥说了,你还好意思!”
孙却笑笑,说:“我说的是各种应酬。那些拿了我钱的人,都说我讲义气,讲我豪爽,都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们其实都清楚,不给钱什么事都办不了,什么朋友不朋友!我在病床上躺了这些日子,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我看看那些来探望我的人就知道,他们怕我没有当上人大代表,会到外面乱说。我没傻到那个地步,那样做只会毁了自己的前程。”
回到乡下老家,爸爸妈妈才知道孙却受了这么大的苦。孙却说得很轻松:“放心,胃病,动了个小手术。”
妈妈听着却眼泪婆娑的,说:“平时叫你少喝酒,你不听。再也不准喝酒了,听娘的话!”
爸爸闷头闷脑地说:“男子汉在外面,酒是难免的,你晓得的。我年轻时在508厂,休息日同事也出去喝酒,我起先是滴酒不沾,后来就能喝了。酒总之是好东西,不能喝太多,你晓得的。”
娘听着来气,嚷着爸爸:“你只晓得讲你晓得的!儿子胃都喝坏了,都切掉一块了,你还讲少喝!你晓得吗?”
“我不会再喝酒了的,爸爸妈妈放心吧。”孙却说。
孙离搬了躺椅出来,叫孙却坐在场院里晒太阳。小君怕他冷,又拿了毛毯给他盖上。
妈妈问:“喜子怎么不回来呢?”
孙离说:“喜子要上班,又要照顾大山。”
小君忙说:“可把嫂子辛苦了。”
老家的房子是四五年前新修的,仍在旧屋场。爸爸说这地方风水好,不肯另外找地方。孙离和孙却都嫌旧屋场太挤,屋前屋后又到处是垃圾。乡下这些年富裕了,却不如往年干净。爸爸妈妈倒是讲究的人,自家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爸爸老想修围墙,大门一关,清寂平安。妈妈不让,说你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哪个还上你家来坐?人家会讲你养了两个中用的儿子,就认不得自己是哪个了。
冬天的日头晒着很舒服,一家人说话东拉西扯的。小君到底怕晒,她搬了小凳坐在廊檐下。看着孙却身体恢复得好,心里又想起他以前的花花事了,暗自就有了几分难过;低头一会儿,又想,他差点命都没有了,还计较他什么呢?只要他命保住了,什么事都是小事了。小君这么想着,也不怕晒太阳了,搬起小凳坐到孙却身边来,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离就起身回苍市。妈妈嘱咐他慢些开车,吃饭的时候嘱咐,上车的时候嘱咐,车子开动了还在嘱咐。
孙离听着只是笑,说:“晓得的,晓得的!”
孙离从后视镜里看见妈妈招手,好像还有话要交代。他忙停了车,下车问:“妈妈什么事?”
妈妈轻轻地说:“你开车从村子里过,窗玻璃不要关上,要慢慢地开,碰到人要打招呼,要不人家讲你眼睛大了。”
孙离又是笑,说:“晓得的,晓得的。”
孙离每次从家里出门,妈妈都要嘱咐这些话。妈妈从不这么嘱咐孙却,老人家眼里总把孙离当门面。其实在村里人眼里,本事大的是孙却。只是孙却常往家里跑,他同村里人打不打招呼,谁也不会在乎。倒是村里的人,不管孙却理不理人,他们都会追着他喊孙总。依着乡俗,不论老少都是论辈分的,但如今辈分再大的人都喊孙却孙总。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谁喊他叫化子了。
他妈妈听见了,就会说:“你喊他什么孙总,我叫化子是你侄儿呢!”
村里人就直来直去地开玩笑,说:“有钱大字辈,无钱儿子辈!”
孙离想着乡村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心里就有些淡淡的哀愁。又想起孙却的病,谁知道是否就平安无事了呢?
四十
开了春,孙却同小君回到苍市。孙却先打电话给哥哥,说:“哥,我晚上同小君过来,同你们商量个事情。”
吃饭的时候,孙离同喜子说:“会是什么事呢?孙却说得这么郑重!”
喜子说:“家里人,能有什么事呢?无非就是家事。”
快八点钟了,孙却和小君才来。人未进门,孙离就问:“什么事呀?”
孙却笑着,边换鞋边说:“不是什么大事呢!”
“听你语气,好像非常重要,我同你嫂子还一直在猜呢!”
坐下来,喜子去泡茶。小君拉住喜子,说:“嫂子你坐,我自己来吧。”
君泡了茶过来,孙却才说:“哥哥,嫂子,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把生意都交给别人了,自己不想再在商场混了。”
孙离听说是这事,压在胸口的石头就放下了,说:“你想好了就行。钱是赚不完的,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小君说:“我支持他的想法。我们退出来,不再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只占自己的股份。”
孙却笑笑,说:“只是世态炎凉啊!有人知道我要退出江湖,人也病了,账就赖着不还了。”
喜子问:“外头还有多少账?”
“五千多万。我也想明白了,能收回多少算多少,收不回的就不要了。”小君坐在孙却身边,握着他的手说,“最要紧的是这个人,钱都是身外之物。他最初还有些生气,我劝他别生气。他气的倒不是钱,而是那些过去讲话豪气冲天的朋友,脸一抹,人就变了。”
孙却嘿嘿地笑,说:“我现在也不气了。花钱买了一双明明白白的眼睛,看清世上的人和事,值得。我最欣慰的是不欠别人的,我哪怕就是今天走了,也没有遗憾。”
小君就打了孙却的手,说:“不许乱讲话!”
孙却其实很想说,自己对不起小君。他没有说出来,只把小君的手紧紧地握着。小君把头歪在孙却的臂膀上,很安然的样子。孙却抚摸着小君的头发,望着孙离说:“我没有做成省人大代表,干脆想把市政协委员也辞掉。哥,我不是赌气,真是觉得没有意思,不陪他们玩了。”
“你要辞就辞吧,我知道这是没有意思的事。”孙离问,“商界不去做了,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孙却说:“我暂时没有别的打算。小君同我商量,我们准备出去走走。不去什么热闹的旅游区,只去偏僻的乡村,找山好水好的地方。自己开车,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喜子听着却急了,说:“你俩自己开车不行,一定要带着司机走。”
“是的是的,听你嫂子的。”孙离也说,“自己开车肯定不行,孙却你身子还是有些弱,又不能总让小君一个人开车。你要是不肯带司机,我就跟着你们走。”
喜子就笑了,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你去当电灯泡啊!”
孙离说:“反正你是要带个电灯泡的。你不带司机,我就跟着。不然,不准你们走。”
孙却答应哥哥,说:“好的,放心,我会带司机的。”
喜子嘱咐小君:“你俩出去玩,处处都要小心。走到哪里了,每天同我们联系。大山你们放心,这孩子很听话。”
小君问嫂子:“你说我们是开越野车,还是开房车呢?”
“房车太招摇了吧,你们说是往偏僻乡村走啊。”喜子说。
小君说:“我也在犹豫。我怕有些地方找不到适合的住处,开房车就可以睡在车上。”
孙却说:“我想还是开房车,方便些。如今中国人什么没见过,还怕看见你开着房车旅行?”
喜子也不再避讳了,讲了那个美国癌症病人的故事,说:“我最初就同你哥说了,只要心态好,病魔会躲着我们走的。”
孙却听着,很开心的样子,说:“嫂子,我幸好比那位美国人有钱,我玩几年不会变得很穷的。”
小君拍着孙却的手,撒娇说:“真不会听话!嫂子的意思是说,那个美国人把癌症病都玩好了,你会把身体玩得更健康!她没做治疗,你做过治疗了,你会比她更好!”
过了几天,孙却同小君就出门了。他们并没有带司机,只是哥哥嫂嫂不知道。当天下午,喜子接到小君电话:“嫂子,我们一路消消停停地走,现在看见漫无边际的油菜花。我们打算住下来,明天再走。晚些时候我发邮件回来,详细地说。”
晚上,喜子打开邮箱,正好收到了小君的邮件。她忙喊了孙离,说:“快来看看,他们来信了。”
哥哥、嫂子:
你们好!
一路上都很顺利。中午在路边店吃的午饭,乡下的家常菜,味道非常好。新出的茼蒿,好吃极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茼蒿,清香、鲜嫩。孙却说吃到了儿时的味道,我很羡慕他有一个乡下的童年。
下午遇到一个很美的村子,田野里的油菜花望不到边际。村里保留了很多老房子,封火墙上长着青草,开着野花。孙却说他小时候同哥哥掏过麻雀窝,摸出麻雀蛋就生吃了。我说他是野人。他说这些年,自己把青草、野花、麻雀都忘记了。这些旧物景再入眼帘,感觉生活是多么美好。老屋的天井里多置有大石缸,雕着鱼龙图案,长着厚厚的青苔。古人的生活比我们精致多了,消防缸都要做成艺术品。
有户人家的祖先是武举人,他家屋后的老墙上,一根凌霄花藤从外面穿墙进来,又穿墙出去,状如游龙,太神奇了!他家留有祖先用过的大刀,还有一对练功用的石铃。应是中国古代的哑铃吧。石哑铃太重了,今天已没谁提得起。我问主人家,是不是只是摆设,古人不会举这么重的哑铃吧。主人家说,真是先人平常用来练功的。我想,难道人类真的退化了吗?
遇见几个写生的小孩,他们是美术老师带来的。一位小姑娘说,他们到乡下来画画,只要画上半天,当地的叔叔阿姨就知道,他们是专门来画破房子的。有些叔叔阿姨会很热心,告诉他们哪里还有几栋破房子。孙却听了,笑得像孩子似的高兴。他说一到假期,就要把大山送到乡下去。
孙却的气色很好,乡下的空气对他有好处。
这里的人很热心,好几户人家邀我们去他们家里住。我们在一户人家吃了晚饭,过夜还是想呆在车上。
明天是否还在这里玩一天,看看再说。放心,我们都好。
小君
孙离见小君在信里说到鱼龙变化图案的石缸,又想起南津渡那些房子里的石缸了。古人喜欢在石缸上刻鱼龙变化图案,寓意家运兴旺发达。子孙有出息,鱼就会变成龙。子孙不肖,龙就会变成鱼。李樵喜欢那石缸,只道古人比我们活得有文化。
孙却和小君自由自在地漫游,孙离和喜子天天都在担心。喜子只道世风不好,生怕万一出意外。孙离终于知道,孙却他们并没有带司机。他打电话过去,骂了孙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你不能劳累,又不能让小君一个人开车。”
小君抢了电话说:“哥,你放心吧。你不知道,我是开车有瘾的。不开车,我就会晕车。我们每天只跑半天,遇着好地方就停下来。孙却长胖了,我要他适当锻炼呢!”
孙却执意不要司机,也只好由着他们了。喜子也想明白了,对孙离说:“你想,人家两口子自驾旅行,多浪漫呀?跟着个司机,不很碍事吗?我也想有这么一天,你带着我说走就走。”
孙离笑笑,说:“我现在后悔了,上回应同你一起去欧洲的。”
喜子听了心里隐隐地痛,叹了一声,掩饰道:“我还是担心他们,乡下人也越来越不淳朴了。”
有天夜里,已经很晚了,喜子手机收到小君长长的信息:
我们今天会在一座山顶过夜。这里是古徽州的一个山村,人家都在半山腰上。村口长满了高大的板栗树,路上铺着厚厚的枯叶。祠堂外面有七八个方方的大石礅,凿有深深的圆孔。孙却告诉我说,那是旗杆礅,旧时插旗子用的。猜想这个村子有些故事,过去必定显赫过。我们把车开到山顶,望见满天的星辰。哥哥、嫂子,这么晴朗的夜空,这么灿烂的银河,我从未见过。孙却说,他小时候,夏天躺在板凳上歇凉,夜夜看见这样的银河。他很坏,总是这样故意气我!一个乡下鼻涕邋遢的野孩子,天天气我这个城里长大的小公主!
喜子把手机递给孙离,说:“你看看,多浪漫!我相信,孙却的病会完全好起来的。”
孙离看过信息,笑道:“看小君撒娇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过得很甜蜜。”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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