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关了手机,安安心心陪了玉琴两天。玉琴是没办法闲着的,虽是周末,也得勉强撑着去招呼酒店生意。只是人确实有些憔悴,每次出门便小心化了妆。
星期一,皮杰来电话:“朱哥吗?听说你回来了,却找不到你。娱乐城还是卖出去了,感谢你啊。这娱乐城总让我老头子看着是坨眼屎,今后他再也没什么说的了吧?”
朱怀镜说:“感谢我什么?都是你自己善于谈判。老弟,你是商业奇才啊!”
“朱哥过奖了。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请你玩玩,表示我的谢意。真的朱哥,没有你在中间斡旋,我和梅总连谈都谈不下来啊!朱哥,你那位梅总可精呀!”皮杰哈哈大笑起来。
朱怀镜只是装糊涂,含糊道:“老弟你……老弟你……哈哈哈哈!老弟,专门请我就太见外了。今后多的是见面机会,改日吧!”
皮杰笑道:“朱哥您这就是拿架子了。说好了,今晚吧,仍是在天马娱乐城。那里现在还是交接期,我也算半个主人吧。”
朱怀镜便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皮市长打电话过来叫朱怀镜。这是皮市长第二次亲自打电话给他。上次皮市长打电话来,朱怀镜以为是自己好运来了,竟暗自欢喜。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这份侥幸了。
“到下面跑了几天?”皮市长靠在椅子里,双手叉在小腹处。
皮市长这么随意问问,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怀镜却不能随意回答个是就了事了,便很得体地回答说:“这次司马市长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财贸任务完成情况。总的来说还不错,下面普遍认为今年市里财贸会议定的几条政策好,同志们很有劲头。”
“哦……行!”皮市长点点头,让人既可以理解为他肯定了朱怀镜的汇报,又可以理解为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当领导的,短短两个字就有如此丰富的含义,难怪一篇报告下来往往就高屋建瓴,博大精深了。朱怀镜长期在领导身边工作的,最大的特长就是善于体会领导意图。听皮市长说到“哦……行”,他就不再说下去了,很恭谨地站着聆听指示。
“怀镜请坐吧。”皮市长说。
朱怀镜平时进皮市长办公室,一般是站着,听完指示就走。皮市长也很少顾及礼节,请他坐下来。一市之长太忙了,没有时间同身边工作人员说太多的话。这回皮市长特意让他坐下,也许还有大事要说了。
这时听得外面有响动,知道是方明远从外面回来。皮市长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怀镜还扯一些事情。”方明远这才知道朱怀镜在里面,朝里探着头笑笑,走了。朱怀镜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似乎自己在皮市长心目中的位置比方明远更胜一筹。
“怀镜,”皮市长面色慈祥,语调平缓,就像拉家常,“你的能力比较全面,工作很不错,作风也扎实,我是满意的。我说过,你的事,我会负责到底。我说话算数。我同有关领导通了气,准备让你去财政局任副局长。财政局的班子是彻底换了的,全部是从地市领导中安排来的。还空着一个副局长职位,你去吧。我觉得你熟悉财政工作,在县里当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有实际经验。到市里又当财贸处处长,熟悉财贸系统情况。你的理论水平也不错,我看你写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编的财源建设那本书也好,都不错。这个安排,你自己考虑怎么样?”
朱怀镜胸口早怦怦跳了,说:“我听从皮市长安排。我个人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对皮市长的器重只有万分感激。我不会说太多的漂亮话,反正一条,我是您用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给您丢脸!”
皮市长笑道:“这个我相信。不过一条,你还年轻,像你这个年纪,直接从处长提到重要厅局任副局级实职,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条,就是自始至终都要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与人为善。怀镜,我这只是个别向你通个气。就在这几天,组织部门会来考察你的。”
朱怀镜明白皮市长的意思,就是交代他自己别先到外面多嘴,要严守组织机密。“我会注意的。”朱怀镜这话说得含糊,却也是多重意义:既有注意表现的意思,也有注意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长听着满意,站起来握了朱怀镜的手说:“那就这样,你先去吧,我过会儿走。”
朱怀镜下楼来,心情的欢快自不用说了。只顾着暗自高兴,竟沿着走廊走过头了。为了不显得失态,干脆跑进走廊顶头的厕所里小解了。洗手时,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一副吉祥发达的相。撩头发的时候,他有意微微皱了下眉头,掩饰脸上的得意。毕竟是下班的时候,走廊里满是准备回家的同事。
回家的路上,朱怀镜交代自己,这事组织上没有正式谈话,就连老婆都不要告诉。不过他向老婆保密,考虑的倒不是组织原则,而是想再次试试自己是否具有大领导的心理素质。去年他得知自己要任财贸处长时,他交代自己先别急着同老婆说。可到底忍不住,回家就说了。这回他暗自同自己打赌,如果忍住了没有说,说明自己在官场还算可塑之才;如果忍不住说了,说明自己修炼不够。
回家时,香妹正准备下米做饭。“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你晚进屋一步,我就没下你的米。”香妹说话越来越缺乏温柔感了。好在今天他的心情好,并没有回她的腔,只是笑笑。一会儿儿子回来了,朱怀镜便拉着儿子问些关心他学习的话。香妹做家务是把快手,三个人的饭菜没多久就上桌了。吃了中饭,朱怀镜午睡,老习惯。可哪里睡得着?总想着去财政局任职的事。财政局可是个好地方,他做梦都没想过皮市长会把他安排到这样一个好地方去。香妹斜靠在床头看杂志。他背靠着她侧卧着,闭上眼睛假寐。尽管脑子里翻江倒海,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同香妹说半个字的话。一个中午下来,终于证明自己也许真具备当大领导的心理素质。却也发现有喜事闷在心里不同老婆讲,原来是件很难受的事。
晚上赴皮杰的约。无非是喝酒、打保龄球、唱歌跳舞,逢场作戏而已。自然有小姐陪,小姐很靓丽,也很会撩人,却找不到遇见李静的那种感觉。应酬完了,同小姐道别,向皮杰道谢,开车回家去,心里竟空落落的。不免想起几句很流行的顺口溜,是说三陪小姐的:见面笑嘻嘻,搂着像夫妻;小费到了手,去你妈的B。多没意思!李静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怀镜是学财经的,对数字天生地敏感,记电话号码几乎有特异功能。他一直没有忘记李静的电话号码,只是从来没有打过。无聊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女人,甚至想打她的电话试试,看到底会有什么奇遇。他越是经常这么想着,就越是警惕自己,千万别做傻事。他怕自己万一哪天无聊至极,会打那女人电话的,于是就想忘记她的电话号码。可这事实上等于经常复习功课,李静的电话号码他怎么也忘不了啦。
过了几天,组织部来人考察朱怀镜。找去谈话的人,都是办公厅人事处安排的,多是各处负责人。柳秘书长专门授意过人事处长:“找那些能够客观评价干部的同志去谈情况。”这话上得书,见得人,冠冕堂皇,人事处长却心领神会。他们知道柳秘书长的意思,就是不要找那些喜欢讲怪话的人。现在的人其实早学乖了,他们当着组织部的人,自然会说尽好话,往往还会归纳个一二三,把考察对象说得跟圣人似的。谁都清楚自己并不是基督徒跪在牧师面前忏悔,面对的是跟自己一回事的凡人,甚至是品质并不如自己的凡人。谁敢保证说了真话不被组织部的人传出去呢?说不定来考察的人中间正好哪位就是考察对象的朋友或亲戚呢?
组织部的同志在办公厅考察了一天,工作搞得很扎实,情况也了解得很透彻,发现朱怀镜真是位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当面考察同无记名投票,完全是两回事。
同事们便又拍着朱怀镜的肩膀,祝贺他高升,要他请客。朱怀镜只是笑,不多说话。他知道用干部这事,文件没下来,什么话都不要说。
这回倒是利索,没有让朱怀镜悬着心过久等待。不到半个月,任命文件下来了。朱怀镜在这批任用的干部中名字排在最前面,文件标题就是《关于朱怀镜等同志任职的通知》。文件真的下了,叫他请客的人倒少了。大概因为文件没有下来之前,拍他肩膀的处长们同他还比较随便,可以开开玩笑。都是同级干部嘛!可现在他真的是副局级干部了,而且是财政局的副局长,处长们便明白朱怀镜现在是个什么分量了。他们立即有了自知之明。世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大家都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个辩证唯物主义常识还是懂的。现在情况变了,不是让朱怀镜请客,而是要找机会请请朱副局长,以后有事好有个关照。
所以,朱怀镜只宴请了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等几位领导,感谢他们的栽培。接下来就是别人请客了。要请他的人又多,他真有些安排不过来。很多人的热情他只好婉言谢绝,实在驳不了面子的就拨冗光临。张天奇还专程赶到荆都来祝贺朱怀镜高升,隆重地宴请了他。严尚明居然也在天元大酒店摆了一桌,请朱副局长赏光。这位严局长现在同朱怀镜相见,不再总是那副很职业的面容,显得很和善。柳子风、雷拂尘、皮杰、方明远、宋达清、刘仲夏、裴大年都请了他。袁小奇听了黄达洪的报告,也特意飞了回来,说凑个热闹。最有意思的是圆真大师,朱怀镜升迁的消息传到那清净佛地,他也打了电话来,说非请客祝贺不可。朱怀镜推了好半天硬是推不掉,只好约了方明远陪着一道去了。圆真带了两位漂亮尼姑作陪,就在山下一个叫做碧云斋的酒楼叫了一桌。朱怀镜去了才知道这碧云斋酒楼原来是荆山寺办的经济实体。不能委屈朱局长和方处长吃素,圆真出了主意,一桌两制:一边是酒肉,一边是斋食。可吃到半路,朱怀镜和方明远再三劝,再三激,圆真也就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
白天餐餐有人请客,晚上又有人登门。来的多是财政局的一些处室负责人,拜码头的。也有财政局一般干部上门的,很是殷勤。朱怀镜还没有正式过去上班,上门的人他都不熟悉,都需要他们自我介绍。这种就连朱怀镜都感到尴尬的场面,来的人却多半做得很自然。朱怀镜便猜想这种场面他们也许早经历过很多回了,不然没这么熟门熟路。他们都是如今社会上适应能力最强的人,能量不可忽视。如果当领导的认为他们不过是些溜须拍马的势利小人,不必放在心上,甚至还要硬充正派,不重用这种人,那就太天真太迂腐了。官场上,领导总希望看到自己振臂一呼,马上应者云集。哪怕是个假相,也要尽量造成这种局面,显得自己很有威信,众望所归。朱怀镜早悟出了这个道理,知道上门的这些人将让他一踏进财政局的大门,就显得很有威信。所以这些陌生的部下上门来了,他尽管心里别扭得难受,样子却很是热情。他知道每天都会有人来拜访,于是晚饭以后的活动安排他都谢绝了,早早地就回家来。这自然落得朋友们取笑他是模范丈夫。大凡头上有些个官衔的男人,别人笑话自己怕老婆什么的,他们口上总会辩解几句,心里是舒服的。这等于别人称赞你夫妻关系好,你在外面没有女人,你是位作风正派的君子。领导干部外面没有女人,多么难能可贵!所以每当朋友们留不住朱怀镜了,说他惧内,他的辩解便有些像谦虚了,似乎刚受了表扬。朱怀镜有时回来晚了些,便感觉四周有人正在暗中窥视着他。他猜想也许早有人守候在他家附近的树阴下或角落里,不时用手机往他家里打电话,试探他是否回来了。
这些日子,香妹总是很快活。男人荣升了自是好事,更让她高兴的是朱怀镜不管赴多少饭局,晚上总是回家。她知道男人现在是财政局副局长了,不像在办公厅隔了不久就要写材料,晚上也难得回来。
朱怀镜总是这么忙,连玉琴那里也去不了。他只好打电话告诉玉琴,他将去财政局任副局长。玉琴因刚接手天马娱乐城,也正忙得两脚不沾地,只在电话里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听她的语气,不像朱怀镜料想的那么惊喜。
方明远接任了财贸处长,厅里为皮市长另外安排了一位秘书。这位秘书姓余,叫余志,很年轻。邓才刚调保卫处任副处长。朱怀镜猜得出,调走邓才刚,多半是方明远的主意。邓才刚在财贸处干了多年,总是副处长,也该动一下了,不然方明远同他不好共事。朱怀镜一直猜不透邓才刚为何这么背时,老是提拔不了。保卫处实在不是个好地方。政府大门口三天两头堵着上访请愿的群众,保卫处的人没一天是好过的。
朱怀镜现在等待着去财政局报到,财贸处的工作他已同方明远交接了。这些天没有具体事做,每天只是去办公室遛遛,看看报纸。可请客的事还没有个了断,几乎每天都有人打电话来约他。朱怀镜几乎有些疲惫了,懒得每天都去应酬,多半都推脱了。再说面子大的朋友,要请的早已请过。这几天,开始有财政局的部下约他吃饭了。约他的多半又是上过门的人。朱怀镜一思量,觉得这事还是谨慎些好。对这些人毕竟不识深浅,他们上门来了,同他们很客气地聊聊,倒也无妨。可一旦往饭桌上一坐,难免要说许多话,而对不太熟识的部下说多了话不太妥。所以凡是部下约他吃饭,他都谢绝了,话说得十分客气。
今天是星期五,朱怀镜有意推掉所有应酬,想抽时间同玉琴相聚。他早早就告诉了玉琴,说他晚上过来,同她一块儿吃晚饭。不料快下班时,邓才刚跑来说,请朱怀镜一起吃顿饭。这是朱怀镜万万没有想到的。便不太好推脱。他只好临时告诉玉琴,吃了晚饭再过来。
邓才刚也没再约别的人作陪,只有他俩,去了天元大酒店顶层的摩天旋转餐厅,找了个临窗的座位。这里是荆都最高的建筑。黄昏将近,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沉醉在某种暧昧的色调里,好像晚饭后匆匆出门的少妇,正站在街头的梧桐树下等待她的情人。
“才刚,其实没有必要来这么豪华的地方,随便找个环境好些的小店就行了。”朱怀镜说。
邓才刚笑道:“没什么,就我们俩,我还是请得起的。”
叫菜的时候,朱怀镜便一再客气,不让叫多了,也不准叫高档菜。邓才刚见朱怀镜这么客气,也只好依了他。于是两人只叫了四菜一汤,多是家常菜。选酒的时候,邓才刚坚持要喝白酒,朱怀镜也只好由了他,叫了一瓶剑南春,低度的。
斟好第一杯酒,邓才刚举了杯说:“怀镜,祝贺你高就,干了吧。”
朱怀镜不好说彼此彼此之类的客气话,因为这回调邓才刚去保卫处,实在是对他的不公,便只好说谢谢了。
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朱怀镜才准备回敬,邓才刚先举了杯,说:“这一杯酒,感谢怀镜你这一年多来对我的关照。”
朱怀镜心生愧意,忙说:“哪里哪里,小弟我人微言轻,没有尽到责任啊。”两人举杯一碰,干了。
朱怀镜建议喝酒的节奏放慢些,不然三两杯就醉了。他掏出烟来,递给邓才刚一支,先给他点了。“才刚,你去那边上班了吗?”朱怀镜尽量问得平静些,想让邓才刚体会出这是真正的关心。
邓才刚先不说话,却是举了酒杯,说:“我正要敬你第三杯酒。这杯酒算是别离酒吧。怀镜,我受够了。保卫处我不想去了,政府这地方我也不想呆了。先别说多话,干了这一杯吧。”
朱怀镜吃惊不小,竟不知说什么话。邓才刚回头交代身后的是侍应小姐:“你请自便吧。我们自己斟酒。”小姐走了,邓才刚才长叹一声,“怀镜,说句实在话,我今天请你出来坐坐,一来是我俩共事这么久,很愉快。这是缘分吧。二来是我心里有些话想找人说说,闷在心里憋得慌。共事这么久,你的为人,我也看出几成了,敬佩你。我想有些话也只有同你说说了。我是不想再在政府里干的人了,其实同谁说,说与不说,都没有意义。但我这几天闷得难受,要找人说说,才舒服些。”
朱怀镜安慰道:“才刚,我说,你还是冷静些好。”
邓才刚苦笑道:“这几年,我够冷静的了。你才四十出头,我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常言道,官到处级止,人到五十休。对于官场,我早已厌倦。说来可悲,在官场干了大半辈子,才终于知道这不是我呆的地方。这二十多年,完全是个错误。”
知道邓才刚无非是想说说心里话,朱怀镜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说:“我是后来才进市政府的,有些情况我不清楚。我只是感觉到你在这里很受委屈。怎么回事呢?我一直不明白。”
邓才刚举起酒杯亮了一下,自己干了,让朱怀镜随意。好半天,他才说:“拿领导们的话说,就是我这人不成熟吧。有两桩事,让我在政府再也翻不了身。第一桩,是好几年前了,我说了句奇谈怪论:领导干小事,秘书想大事。我说市里领导们都是‘四子’领导,跑场子、画圈子、剪带子、批条子。一天到晚,跑到这个会议上说几句,跑到那个会议上说几句,就像在舞厅里跑场子的三流歌手。我说的画圈子,是讲他们成天出了会海爬文山,在文件上画圈圈。再就是到处剪彩,这就是剪带子。还有就是这里需要多少资金,那里需要多少钢材、水泥,领导们都忙于批条子。我觉得,这‘四子’对于市政府的领导来说,都是小事。他们的大事是考虑全盘、考虑长远。可是这些大事是谁在考虑呢?是政府的秘书班子,是这些笔杆子们成天坐在家里搜肠刮肚,冥思苦想。这样搞,政府的工作怎么搞得好?我也知道这些话不可能通过正式渠道反映给谁,想都没这样想过,只是在同事们中间开玩笑说说。可是就有人汇报上去了。这些话当然犯了大忌。第二桩,那年市里开展反腐倡廉征文活动。我也天真,真的就写了篇文章,还煞有介事地提出了治理腐败的十点建议。但因为我的文章针对性太强,让一些领导不太高兴。听说,评议文章的时候,办公厅的一位领导作为评委出席了。评到我的那篇文章时,市纪委书记轻轻地问了问,这是个什么人?我们厅里那位领导自然听出纪委书记的意思了,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评委们都心领神会,一致认为我的文章没有正确估价我市反腐倡廉工作的成绩,对我文章中提出的建议则避而不谈,就否决了。这本是件小事,可有些人却非常敏感。后来竟然有人传出风凉话,说我可以调到香港廉政公署去。从这件事我看出,有些领导的心里,反腐败不过是做样子。”
朱怀镜这才明白,难怪有回柳秘书长说起邓才刚时是那么个口气,原来他在领导的心目中是个目无官长而言论偏激的人。朱怀镜也听说过领导干小事、秘书想大事的话,却不知典故出自邓才刚之口。朱怀镜记得好像自己也在哪里说过这类话,幸好没有人汇报上去。为官之道,最要谨慎的是祸从口出。他同情邓才刚,也知道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却不好作什么评价,只含糊道:“才刚,是这么个现实,没办法啊。”
邓才刚又喝下一杯酒,说:“现在,有血性的人少了。我并不故作正经,知道自己也不是个慷慨激昂、特有正义感的人,只是有时心血来潮图嘴巴痛快。票子、房子、荣誉、地位都让人家支配着,你能不老老实实听话?我知道自己得罪了上面,就想学乖些,紧闭口,慢开言,只管埋头做事。可是晚了,我的印象在他们心目中早定格了。我考虑了半个月,不想再在政府干了。”
“你有什么打算?才刚,我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不要意气行事。”朱怀镜说。
邓才刚望着窗外,说:“就像我们坐在这旋转餐厅,换一个角度,又是另一番风景。我何必死守在这里呢?只要不再想当什么官,一切都好办了。我有律师资格,早些年还当过兼职律师。也打过些漂亮官司。我有位朋友在南方做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他老早就拉我入伙,当时我有顾虑。他最近又同我联系,我答应过去,出任他们公司的副总,主要帮他打理法律方面的事情。尽管也是帮人家打工,却自由些,好干就干,不好干我走人。”
朱怀镜也望着窗外。天早黑下来了,炽烈的灯火正燃烧着拥挤的建筑物,整个城市就像堆满燃透了的蜂窝煤。而城市的上空,飘忽着粉红色的雾霭,像一位哀艳的妇人。邓才刚看上去似乎很轻松,而朱怀镜感觉到的气氛却是悲壮落寞的。“才刚,说实话,我用不着在你面前讨什么人情,但我想告诉你,我是为你说过话的。但是,还是那句话,我人微言轻啊!”朱怀镜说。这倒不是假话,朱怀镜的确推荐过邓才刚担任财贸处处长,只是见柳秘书长对这位仁兄一点不感兴趣,他便改了口风。这一半因为朱怀镜不得不看柳秘书长的眼色说话,一半也没有必要为了邓才刚而落得自己没趣,反正他也改变不了柳秘书长对谁的看法。
邓才刚点了点头,那样子显然有些醉眼蒙眬,“怀镜,谢谢你。我知道你也是没有靠山的人,能够这么顺利,已很不容易了。……唉,我只有离开这里,干些乐意干的事情,心里会踏实些的。”
邓才刚去意已决,朱怀镜便不再相劝,举了杯,“才刚,既然如此,我这杯酒借花献佛,祝你一切顺利,万事成功!”
今天朱怀镜算是彻底了解邓才刚了,也证实了他原来的判断。这是个很正派、很能干、很有骨气,而且也有自己思想的人,可惜都枉然了。平日里,邓才刚似乎不声不响,并不起眼。谁知道他还会有这么多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也许有些离经叛道,可襟怀坦白,天地可鉴。邓才刚最终还算有勇气,走出了这一步。谁又知道还有多少个邓才刚表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满是委屈,却只好一直这么委屈着?朱怀镜怕邓才刚喝多了会再说出格的话,便不让他独自喝了,总是同他对着喝。一瓶酒,只要他多喝几杯,邓才刚不至于酩酊大醉的。终于瓶干酒尽了,邓才刚还要叫酒,朱怀镜阻止了。付了账,两人喝了杯茶,离席而去。
朱怀镜叫了的士,去了玉琴那里。远远地望见玉琴房里的灯,他便怀揣小鹿了。上了楼,开了门,一眼望见茶几上摆着玫瑰。朱怀镜正感到奇怪,又见墙角花架上也放着玫瑰。这时,玉琴从浴室里出来,穿着粉红色睡衣,长发松松绾起,脸庞微红而光鲜,浅浅地笑,格外地妙曼可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朱怀镜上前搂起玉琴。
玉琴浑身散发淡淡的清香,她把嘴凑过来轻轻地吻了,柔声道:“今天是个很温馨的日子。”
朱怀镜去浴室洗了澡出来,玉琴已站在卧室门口,依然是浅浅地笑。她双手往前一伸,头便随之微微昂起,鼻子、嘴巴、胸脯都往上翘了起来,只有眼睛似乎慢慢往后退去,像在不停地招手。朱怀镜不忍心破坏这美妙的仪态,也双手轻轻伸了过去。玉琴就这么拉着他的手,慢慢地往卧室里退去。
卧室里灯光是浪漫的,好像飘浮着薄薄的玫瑰色。床显然是专门布置过了,宽大的席梦思上铺着洁白的毯子,几乎有种辽阔的感觉,朱怀镜不禁联想起广袤的草原和策马狂奔的骑手。当窗的梳妆台上,又是一束红玫瑰。朱怀镜早沉醉了,整个人儿化成汪洋恣肆的河流,浩浩东去,纵情起伏。玉琴像一条母鱼,为了寻找那湾着床产子的水域,跳跃于湍急的滩头,欢快地溯水而上。
朱怀镜去财政局报到上任,是组织部长带着去的,有些意味深长。一般只有正局级干部上任,组织部长才亲自带着去,而厅局副职上任通常是由副部长陪同去的。过了几天,皮市长又专门到财政局视察工作,作了几点指示。司马副市长随后也去了财政局。局里上上下下的干部便明白,新来的朱副局长非同一般。他们的猜测很快得到证实。财政局领导重新进行了分工,朱怀镜分管预算、行财、企财、党务、人事和机关日常事务。他在领导班子中排位虽然在最末尾,可实际权力却像是二把手了。
朱怀镜真当了财政局副局长,也有些紧张。好在他学的是财经,又管过多年财贸,人也灵泛,很快也就适应了。再说具体业务有分管处室各负其责,他只要拍板时不显得是个外行就得了。大凡上面派了新领导来,下级的眼皮上总是挂着一把秤的,随时都在称你到底有几斤几两。朱怀镜凡事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又知道尊重人,下面干部都说他很懂业务。领导怎么能不懂业务?可往往在群众嘴里,懂业务似乎成了对领导干部的最高评价。这说明群众对领导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要你不是个大草包就行了。朱怀镜听下级称赞他业务水平高,觉得有些好笑。他想这就像一般领导的字都是鬼画符,偶尔见了哪位领导的字稍微周正些,下级就会惊叹这位领导简直是书法家了。
玉琴酒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朱怀镜常常介绍些会议给龙兴大酒店承办,这算帮了玉琴的大忙。只要一年到头有会议养着,宾馆的客房生意就不愁了。朱怀镜管着行政事业单位经费,只要他方法得当,介绍些会议是不成问题的。当然按龙兴大酒店的规定,介绍了大宗业务是有提成的。朱怀镜觉得收这钱不太好,可玉琴说她是按酒店多年的规定办事,他也就收了。
朱怀镜搬进财政局的一套四室两厅的新房。自己是才提拔的副局级干部,凡事都该注意,房子也就不怎么装修。只是香妹嫌家具太旧了,便把沙发、桌椅、柜子、床铺等全部换了新的。如今东西贵,钱不值钱,只是买了些该用的家具,就花了差不多十三四万。一算账,香妹有些心疼。朱怀镜安慰说,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花了就花了吧。
朱怀镜不方便把自己的汽车停到财政局去,他怕别人不明真相,以为他是个贪官,不然哪来的私车?他现在有专车,本可以把那辆车还给皮杰,可想着有时还是用自己的车好些,再说有私车的感觉也是很有意思的,还是把那车留着。那车便仍停在政府车库里,要用的时候去开就是了。
一个偶然的场合,朱怀镜听说作家鲁夫死了,而且已死了快大半年。鲁夫早同老婆离了婚的,一个人过着,死了好些天,人们撬开他的家门,才发现他趴在阳台上,人都有股味儿了。法医一检查,说是喝酒醉死的。他那已经改了嫁的老婆跑来为他料理了后事,不相信鲁夫是醉死的,说他平日不太喝酒的,怎么会醉死呢?朱怀镜屈指一算,鲁夫死的日期,正是曾俚离开荆都前后,也就是鲁夫写了那篇想让袁小奇曝光的文章之后。从此鲁夫的文章再也见不了天日了。朱怀镜听说这事的时候,只当是街头轶闻,没说什么,就像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心里却产生某种联想,可他只让那种联想隐藏在喉头以下,不让它蹦到舌头上来。
朱怀镜听说了鲁夫死讯不久,市里召开了慈善总会发起暨成立大会。袁小奇回到荆都,捐款四百万元,当选为慈善总会副会长。裴大年捐款五十万元,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成为慈善总会终身理事。还有十几位企业家,因为捐款而成为终身理事。这些慈善的人们都坐在主席台上。朱怀镜也坐在主席台上,因为财政也拿了几百万作为慈善总会的启动经费。朱怀镜也被列为慈善总会发起人之一。市里领导在热情洋溢地阐述慈善事业重要性的时候,朱怀镜却有些心猿意马。这个社会终于容忍了慈善,办起了官方性质的慈善总会,也算是一个进步。可是望着台上坐的这些慈善家,朱怀镜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朱怀镜对如今每天都在发生的咄咄怪事,只是闷在心里感慨,嘴上并不说什么。他越来越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朱怀镜就这么在副局长的交椅上四平八稳地坐着,日子过得很自在。
朱怀镜做官的感觉正好,有件事情震动了他。皮杰出国了,他先是移民去了南美洲某国,此后又去了第三国、第四国,直至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世界的哪个角落。皮杰走得隐秘,事先朱怀镜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玉琴听朱怀镜说皮杰移民去了国外,很是吃惊,眼睛瞪得老大,脸色都有些变了。朱怀镜好生奇怪,他实在想象不出皮杰的出国同她有什么关系。
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皮杰出国的事终于在外界传播开了,而且越传越神。说是皮杰卷款几个亿,隐姓埋名,不知跑到哪个国家去了。朱怀镜听到的传言有好几种版本,但基本情节是说皮杰卷款潜逃了。原来天马公司的自有资产并不太多,全靠银行贷款支撑。他这一走,公司就只剩下个空壳了,银行贷款等于丢在了水里。
朱怀镜最近没有去皮市长那里,不知他们夫妇现在怎么样了。这天晚上,朱怀镜去了皮市长家。小马开了门,叫声朱局长好,低头把他让了进来。小马的表情已让朱怀镜感觉到了一种不祥气氛。
皮市长和王姨正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只望着朱怀镜,打了招呼。没有开电视,又只开了一盏壁灯,客厅显得冷清灰暗。
“怀镜,今天有空过来坐坐?”皮市长说。
朱怀镜听出这话似乎有怪罪的意思,忙说:“几次想来,打了电话,小马都说您不在家。”
他说着就望着小马。小马会意,帮着遮掩:“朱局长打过好多次电话哩。”
小马倒了茶给朱怀镜端上,自个儿进里面去了。
“皮市长和王姨身体都好吗?”朱怀镜发现这话问得很生硬,却又找不到更得体的话来。
皮市长说:“还好。怀镜,在外面听到什么话吗?”
皮市长问话从来不是这么直来直去的,朱怀镜越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看得出,皮市长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来的,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外面的传言对皮杰不利。我是不相信,皮杰同我也常在一起玩,我了解他。”
皮市长叹道:“他是我的儿子,我都没能了解他啊!外界传言是真的,只是具体细节有出入。有人说他带走了好多好多亿,没那么多。初步查了下,可能有四千多万。检察院正立案调查。”
朱怀镜心里一怔,脑子都有些发木了。王姨哭了起来,说:“这孩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我和老皮平时总是教育他要安分守己做生意,不愁吃,不愁穿,就行了。他可好,弄了那么多钱,还跑到国外去了。”
皮市长蜷在沙发里,似乎体积也缩小了许多,没有平日里看上去那么高大了。他背着壁灯,两只眼睛黑洞洞的,不知流露着什么神情。朱怀镜猛然间觉得,皮市长这模样完全是一位寻常老头儿了。他不知怎么安慰这两位老人,只望着墙上的壁灯叹气。朱怀镜感觉到阴影中的皮市长正望着他,便觉得眼前那灰暗的灯光格外刺眼。
“事情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皮市长,我有个建议,不知该说不该说。我想,能不能找个合适的人,同检察院打个招呼。”朱怀镜试探着说。
皮市长摇头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打什么招呼?何况他只是我皮德求的儿子!唉,只要这个案子就事论事,不再借题发挥下去,就万福了。怀镜,最近你要是有空,多到这里来坐坐。”
朱怀镜点头应道:“好好,我会常来看看的。”
王姨说:“怀镜哪,你还年轻,前程不可限量,凡事都要谨慎,千万不要像有些人那样,贪小利,忘大义。到头来那样只会害了自己啊!我和老皮,几十年没拿别人一分一厘冤枉钱,硬硬邦邦几十年,不也过来了?老皮一直对我说,你是个人才,他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的。莫怪我王姨说得难听,一定要珍惜自己的前程,事事小心,处处留意啊。”
朱怀镜说:“谢谢王姨啊!这世上除了我老母亲,也只有王姨才会对我这么说哩。我知道我们年轻人的毛病,就是容易忘乎所以。经常听听王姨这种忠告,会清醒些的。世风变化太快了,现在年轻人的确不像皮市长和王姨这个年龄段的人了。你们年轻的时候,哪样苦没吃过?你们现在能够保持好作风,都是磨炼出来的啊。”
“怀镜啊,我和老皮枉然一世啊,到头来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好在老皮还有你这样的好同事,总算有个说话的人。”王姨说着便拉起朱怀镜的手,轻轻拍着。
朱怀镜心里有根神经真的被触动了,说:“王姨,您和皮市长就把我当你们的儿子吧。有什么事,我随叫随到。皮市长对我的恩,我是怎么也报答不完的啊。”
皮市长说话了:“哪里啊,怀镜。你的进步,都是因为你自己工作能力出色。我呢,只不过当了个敢于用人的开明市长而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就着这意思说下去,话题就到了知恩图报上面。自然也就会说到有些人以怨报德,过河拆桥,没心没肺,可恶可恶!
王姨同朱怀镜正感慨着世态人情,皮市长突然叹了一声,低声说道:“怀镜,雷拂尘出事了。”
“啊?”朱怀镜不知雷拂尘出了什么事,一脸惊疑。皮市长把头靠在沙发上,说:“今天下午,检察院已经把他带走了。他涉嫌受贿。这个人能力倒是不错,是个人才,在他的任用上,我是说了话的。没想到他在钱字上过不了关。唉,真不争气!他的老对手打着灯笼找他的毛病,他自己偏偏就不过硬。眼看着要出事了,他托人找我。他自己不干净,我保得了他?”
“到底有多大问题?”朱怀镜问。
皮市长说:“检察长向我汇报过,初步掌握,有百把万块钱。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时候,他还向皮杰伸过手。”
王姨感慨说:“人哪,一定要自重。人生一辈子,吃得了多少?用得了多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就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见了钱就守不住自己了!”
朱怀镜感觉脸皮有些发僵,手都没地方放了。当初是他将雷拂尘引见给皮市长的,没想到雷拂尘这么快就栽了。朱怀镜觉得是自己弄得皮市长没面子。看得出,皮市长因为自己为雷拂尘的任用说过话而难堪。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踌躇再三,还是想去玉琴那里看看。前几天听说皮杰出国了,玉琴那么敏感,朱怀镜一直想不通。却又不便多问,怕引出不愉快的话题。今晚他知道雷拂尘收了皮杰的钱,某种担心在他内心隐隐膨胀着。
玉琴正躺在沙发里,见朱怀镜开门进去了,才坐了起来,望着他笑。看她的笑容,朱怀镜便猜测到她刚才一定是一个人在独自发呆。“怎么?一个人又不听音乐,又不看电视,在玩深沉?”朱怀镜故意轻松着。
“在想你啊!”玉琴笑道。朱怀镜坐下来,捧起她的脸,拍了拍。这张脸没有脂粉的掩饰,显得虚弱,有些发黑。他想,天知道她一个人歪在这里想什么心事,反正不是在想我!
朱怀镜想先把气氛弄好些,尽量说些开心的事。可玉琴呢,笑是在笑,却笑得很吃力似的。朱怀镜见玉琴反正是这个样子,便干脆把皮杰卷款潜逃的事说了。不料玉琴啊了一声,嘴张了老半天,脸色徒然发起白来:“四千多万?”
朱怀镜说:“我估计,皮杰这个案子一发,真查起来,可能会牵扯到一些人的。这么大的案子,绝不会是孤立的。”
玉琴像是不在意朱怀镜在说着什么,头往他肩上一靠,说:“你今晚不走了吗?不走我们就休息吧,也不早了。”
“不走了,我想好好陪陪你。”朱怀镜只作没事似的,感慨起来,“没想到,雷拂尘平时老老实实的,也出事了。”
“他出什么事了?”玉琴刚想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吃惊地望着他。
朱怀镜说:“这年头还能有什么问题?没有政治问题,女人不成问题,只有经济问题。他受贿,人已被关起来了。他这个人也是的,皮杰钱前他也伸手要。”
玉琴脸色陡然涨红了,立即又发起白来,半天不说一句话。朱怀镜握着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内心的担心越发明白和强烈了,表面上却很平静。“休息去吧,老雷虽是朋友,但他出了这种事,我们都无能为力。”他感觉她的身子软软的,就抱起她往卧室去。
他掀开被子,把玉琴放了下来。他把她放下来是什么姿势,她便是个什么姿势蜷着,动也不动一下,疲沓沓的像摊泥。他替她脱了衣服,把她身子摆弄清通了,再跑去洗漱间草草洗了一下,回来钻进被窝里。他侧着身子半躺着,一边亲吻,一边抚摸着她,不说话。玉琴没感觉似的,只是闭着眼睛,好像连呼吸都显得很微弱。朱怀镜猜想她心里一定有事,也就不觉得她这是冷淡,不然他早生气了。玉琴平着躺了好半天,才慢慢侧过身子,伏在朱怀镜身上。
他便搂起她,问道:“玉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玉琴摇摇头说:“没有哩。”
玉琴不肯多说一句话,朱怀镜又只好不停地温存着。玉琴不像平日那样,总是把柔嫩温润的舌头伸出来叫他吮吸。今晚他吻到的总是两片嘴唇,干巴而发凉。她的舌头有时吐出一个滑溜溜的尖儿,朱怀镜便用力想衔住它,可怎么也衔不住,便让它慢慢缩进去了。他热情地吻着,像只采蜜的蜂,顽强地吸着花蕊间并不饱满的甜汁。
终于,玉琴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长舒一口气,翻身爬到了朱怀镜上面,亲吻起来。她伸出舌头,在朱怀镜的脸上一遍遍地舔着。朱怀镜只想衔着她的舌头不放,可她的舌头像位匆忙的旅行家,只在他的嘴边稍作停留,又担风袖月远行去了。玉琴越来越忘情,目光迷离,满脸通红。她先是柔情似水,继而惊涛骇浪。玉琴今晚的狂野和迷醉令朱怀镜好生奇怪。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挥舞指挥棒的音乐大师,而只是在为一曲激越奔放的女高音独唱伴奏。
玉琴最后几乎要虚脱了,半天喘不过气来。朱怀镜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抚弄她的胸口,替她顺气。玉琴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朱怀镜心痛起来,下床找了条干毛巾捂在被窝里把她揩干了,再抱她去浴室洗了个澡。玉琴什么也不说,任他抱上抱下。
玉琴背对着他,弓成一团,朝里躺着。她那雪白的背脊便露着风。他怕她着凉,将胸口紧紧贴上去,搂着她,手仍在她的胸口抚弄。他猜想她的胸口一定堵着什么,需要他的爱抚。好大一会儿都感觉不到她的动静,他想她也许睡着了,便慢慢停止了爱抚。手却没有收回来,仍搭在那个最温柔的地方。
玉琴却慢慢转动了身子,翻了过来,一双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说:“怀镜,今后……我俩再也不要往来了。”
“什么?”朱怀镜禁不住大声问道。
玉琴又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两天了,只是一时说不出口。我俩好好过完这个良宵,就分手吧。请你不要再问为什么。”
朱怀镜哪忍得住不问为什么。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把玉琴搂过来,让她枕在他的腿上。他一次一次地问:“到底这是为什么?”玉琴总不开腔,眼睛死死闭着,像已沉沉睡去了。朱怀镜便拿话来激她,说她是不是另外有人了。玉琴也不恼,照样闭上眼睛躺着。朱怀镜不问她了,也不激动了,头高高仰起,靠在床头,也闭上了眼睛。他陷入了一种很恐怖的情绪,内心阴森森的。但似乎这种情绪又很浪漫,他细细咀嚼着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怅惘和哀伤,直教自己身子慢慢开始发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是个情种。
“我们约好要去一个美丽的伊甸园。”朱怀镜琢磨自己的声音,很有些抒情,“我们手牵着手出发了。上帝仁慈的目光一直照耀着我们,我们走过的路只有鸟语花香。我们在森林里睡去了,进入了共同的梦境。可是,我一大早醒来,突然发现你不见了。你一个人走了,离开我走了。我四顾茫然,不知归路!”
玉琴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你快成诗人了。我没读你那么多书,说不了你那么好听。有天我去厨房,正好在蒸包子,热气冲天,香味四溢,就像进入了仙境。我便想,爱情就像这蒸包子一样,揭开锅子,等热气散尽了,香气也没了,就剩下慢慢凉下去的包子了。吃包子的人,选包子是选里面的馅,是肉馅?素馅?糖馅?我俩选的肉馅。”
朱怀镜没有想到如此怪诞而直露的比方,竟出自玉琴之口。他这回真的如大梦初醒,明白了自己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内心说不出地惶惑和慌乱。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再也不见这个女人。原来这女人刚才是用狂放的情欲在同他作最后的诀别。他想下床而去,可是玉琴的头仍枕在他的腿上,手在他的小腹处轻轻抚摸。他便有些不忍了,低头望着玉琴,说:“玉琴,自从我第一次拥抱你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同你融在一起了。我离不开你。玉琴,我们早已水乳交融,不是说分手就可以分手的。你刚才说的,我愿意当玩笑话来听。告诉我,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了,让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对付。”
玉琴坐了起来,伏在朱怀镜的怀里,泪下如注,“怀镜,我知道你早就猜到会有什么事发生了,你只是不忍心说出来,一定要我自己讲。我收了皮杰二十万块钱。你说雷拂尘向皮杰伸手,不可能的。是皮杰用钱收买了他。雷拂尘也许可能向别人伸手,但不会向皮杰伸手的。”
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朱怀镜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太爱这女人了,明白这事对玉琴意味着什么。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她正在慢慢化成水,而他要拼命地捧住她,不让她从手指缝里流走。
玉琴抽泣着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那天说皮杰出国了,我就预感到事情可能会发生了。我们收买天马娱乐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桩吃亏的买卖。皮杰同我谈了好多次,我都没松口。最后,皮杰送了二十万块钱来,说雷拂尘也同意了,请我给个面子。我就知道雷拂尘一定收了他的好处。我想,我要是收了钱,做了这桩买卖,迟早会出事。我要是不收,雷拂尘也会把收的钱退回去。而这桩买卖,皮杰要是硬要做成,肯定会做成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做这个总经理,让别人来做。怀镜,我毕竟是凡人啊,不是圣人。我怕失去总经理位置,也心存侥幸。我想怎么别人受贿都没有事,偏偏我收了就出事呢?没办法,我只好收了,同意做成这笔买卖。我也本可以不收他的钱,仍同他成交的。可是,雷拂尘会记恨我,也会防着我的。再说,我想他皮杰一下子就白白多赚了一千万,我干吗要那么清高?皮杰这种人才是这个社会真正的害群之马呀!”
朱怀镜很是心疼,搂紧玉琴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怎么这么傻呢?你想想,你平时在人们心目中,是个多么出色的女子!发生了这种事,人们会把你所有的好都忘记,只会说你为了自己得到二十万,不惜让国家赔进去一千万!唉,玉琴呀!你有什么打算?说说吧,我俩一起想办法!”
玉琴揩干了泪水,不哭了,说:“我想过了,没有办法救我。这种事一旦被发现,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等着检察院来人提我了。我想过自首,也没有用的。怀镜,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早些走,不要等到天亮。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打电话给我,免得平白无故地牵扯进去。我想过不了两三天,我就不在这里了。钱我一分都没动过,我明天就去银行取出来。只要检察院的人一到,我就连人带钱都让他们带走。怀镜,你把我再抱紧些吧,我想就这么同你安安静静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啊!”
朱怀镜抱着玉琴,懊悔和内疚沿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往上爬,最后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叫他呼吸不得。他觉得是自己害了玉琴。他不该在她和皮杰之间撮合,不该劝玉琴同皮杰做这笔交易。他也不该去找雷拂尘,暗示皮市长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皮市长并没有明说要他同玉琴和雷拂尘说些什么,一切都像是他自作主张。他觉得很对不起玉琴,却不敢向她说声道歉的话,害怕他这一提醒,玉琴真的就怪他了。两人一刻也没合眼,就这么拥抱着。很快就是凌晨三点多了。玉琴望一眼床头的钟,一把抱紧了朱怀镜,就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朱怀镜不停地吻着这张泪脸,爱抚她,劝慰她。
“怀镜,我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时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天明。我感觉钟上的秒针像把刀,正咔嚓咔嚓割着我的心脏。怀镜,我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吗?”玉琴抬起一张泪眼,可怜见地望着他。
朱怀镜望着她说:“玉琴,我是你的怀镜。你听我说,只要想简单些,痛苦也好,幸福也好,一切都会过去。玉琴,我要你向我保证,不论遇到多大的打击,一定要坚强。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玉琴在我眼里,永远是冰清玉洁。害你的是这个社会,应该对你的苦难负责的是那些有权支配这个社会的人。我们都是平凡人,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玉琴,请你一定向我保证,不论怎样,你一定要想得开,千万不能做傻事。”
玉琴不回答他,只揩干了泪水,躺了下去,手伸向朱怀镜,“我要……怀镜……我要你。你再好好给我一次吧……”朱怀镜哪有心思做这种事?但他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他抚摸着玉琴,感觉她其实也没有情绪。她是想麻醉自己,还是想在临别之际做好最后一件事?两人抱在一起相互抚摸,在床上滚来滚去。朱怀镜夸张自己的热情,尽量调动着情绪。玉琴今晚的手好像特别修长,她抚摸的动作格外舒缓悠扬。他很清楚,玉琴也在夸张她的激情。最后那一刻,他俩总算物我两忘,淋漓尽致。
天快亮了,玉琴目光满是哀婉,推了推朱怀镜:“你走吧,时间不早了。”
朱怀镜一把搂起玉琴,恨不能把她塞进胸窝里去。他知道玉琴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如今又遭此大难。多么可怜的女人!
朱怀镜穿好衣服,玉琴早在床上哭成一团了。她不敢放声大哭,只好紧紧咬着枕头,默默饮泣。这可怜样儿真令人心碎。朱怀镜再次上前,将她的头抱过来,贴在胸口。玉琴咬着他的衬衣,手在他背上使劲地抠。朱怀镜一直强忍着哀伤,现在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玉琴使劲地把他往外推,他只得咬咬牙走了。天还没有完全亮,朱怀镜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溜达。初冬的早晨,寒气袭人。朱怀镜感觉不到冷还是不冷,人有些麻木了。
好不容易挨到七点多钟,朱怀镜拦了辆的士。离财政局大门还有段距离,他下了车,从容地朝大门走去。传达室老头见了他,招呼说:“朱局长清早散步?”朱怀镜随和地扬扬手,说:“对对,随便走走。”
他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办公室。一上班,行财处聂处长送来一个材料。看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强打精神看完了材料,打电话叫聂处长过来。聂处长接过材料,翻了翻,说:“朱局长的工作作风值得我们学习,雷厉风行。当然,主要是因为朱局长熟悉业务,看材料就快了。”朱怀镜笑笑,也不多做谦虚。聂处长客气几句,刚要走,朱怀镜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叫小陈开车到楼下等我。来了个朋友,原来在下面的老同事,去看看。”聂处长问:“需不需要我替你买单?”处里都有小钱柜,分管局长有些不方便在局里开支的应酬,也常常由处里承担了。朱怀镜笑道:“谢谢,不麻烦你们了。需要请你买单我会不客气的。”聂处长点头笑道:“那行。我去找小陈吧。”小陈是朱怀镜的专车司机,他只要打电话给小陈就行了,本不用聂处长去叫。可下属总是乐意领导叫他做些跑腿的事的,朱怀镜便总是照顾下属的这种心理。不一会儿,聂处长过来回话,说小陈已等在楼下了。朱怀镜说声谢谢,便夹了包,去局长办公室说了声,就下楼了。
朱怀镜让小陈送他去银杏园宾馆。这是财政局的宾馆,离财政局机关约十五分钟车程。上了车,朱怀镜打了宾馆吴经理电话,说他马上过来。一会儿就到了,吴经理早恭候在大厅外面了。朱怀镜叫小陈回去,要车再叫他。吴经理笑嘻嘻地迎上来,同朱怀镜握手。见朱局长的车马上开走了,吴经理便又笑嘻嘻地冲着车屁股同小陈打招呼。下属就连领导的司机都不敢得罪的,唯恐有所轻慢。
“吴经理,我这几天很忙,有好多紧急文件要看。我在办公室几乎不得安宁,老是有人找,想躲到你这里看两天文件。”朱怀镜说。
吴经理忙说:“好啊,好啊。我马上安排房间。”吴经理跑去服务台说了声,马上带着朱怀镜上了八楼,叫服务员开了最里头的一个大套间,“朱局长,这个套间偏是偏了些,好在安静。”
朱怀镜放了包,看了看,心里很满意,却说:“没有必要安排大套间嘛,给个标准间就行了。”
“我没这个胆量,只给朱局长安排标准间。”吴经理玩笑着,又说,“局领导在这里都有个套间,有时太忙了就躲到这里来安心办几天公,有时家里找的人多了,就躲到这里来休息休息。就您没有来这里了,我还怕朱局长不满意我这里的条件哩。要是朱局长觉得将就着行,这套间您就用着,外面谁也不会知道您在这里的。”
朱怀镜说:“我来了就临时开房吧。我又不是天天来,太浪费了。”
吴经理说:“这个朱局长就请放心。反正客房常年住不满的,空着也是空着。我已同服务小姐说了,等会儿会送片钥匙过来。您平时来的时候,自己开门,方便些。那我就先告退了,您就安心在这里办公,不会有人来打搅。有什么指示,您随时打我电话就是了。”正说着,小姐就送钥匙来了。服务小姐并不认识朱怀镜,只知道这是一位很尊贵的客人。也用不着让她明白朱怀镜的身份。
吴经理一走,朱怀镜就上床躺下了。他已困得不行,实在熬不住了。他想这吴经理实在会办事。这大套房三百八十块钱一天,一年就是十三万多。局里正副局长六位,一年就是八十多万。既然住在这里,免不了还要吃,有时还要招待客人,至少也得花一二十万。这么一算,光是局长们在这里睡觉吃饭,一年就得百把万。朱怀镜太累了,脑门子隐隐作痛,心脏也很难受,没有心力想太多,迷迷糊糊算着账,便呼呼睡去了。
朱怀镜不知道,他正酣然大睡的时候,玉琴已被检察院的人带走了。玉琴一早去办公室打理一下,就提着保密箱去银行取了那二十万块钱。她把保密箱锁进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坐在那里喝茶。副总经理过来说:“有几个事情需要商量一下。”玉琴没有心思,说:“下午吧。”十一点的时候,玉琴透过窗户,看见一辆检察院的警车开了来。玉琴不再害怕,也不显得惊慌,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保密箱,放在办公桌上。
几天以后,朱怀镜才知道玉琴被收审了。他并不吃惊,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似乎自己也会有什么麻烦。这天,朱怀镜在家里吃晚饭,神色很严肃。香妹怕他心里有什么事,也不敢多问他。一家三口埋头吃饭,只听得筷子磕碰碗碟的声音。他心情的确不好,但本可以在家人面前掩饰一下的,可他因为有话要对香妹说,便故意酝酿这种气氛。吃完了饭,只有两口子在场了,朱怀镜认真地望了香妹一眼,说:“香妹,可能有事要发生。你在外面不论听到什么,都要挺住。”
香妹脸都吓白了,嘴巴张得天大,半天才问:“什么大事?说得这么可怕?”
朱怀镜长舒一口气,说:“要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都是针对皮市长的。也许别人会通过整皮市长身边的人,达到整皮市长的目的。我既然身在官场,既然受到皮市长的器重,必要的时候,就免不了受委屈。”他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却又并不具体说些什么。朱怀镜明知道自己是在故弄玄虚,可说着说着,便真的进入了某种情绪,觉得自己很高尚、很气节。
香妹紧张得不得了,说:“这几天老不在家,我也没机会同你说上几句话。我在外面听到皮市长大儿子的传闻倒是不少。说他带着好几个亿的公款跑到国外去了,不知是真的吗?”
朱怀镜不正面回答,只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这都是在弄皮市长的手脚。不论什么话,你只听着就是了,不要同人家一起去议论。你身份毕竟不同。”
见香妹太害怕了,朱怀镜又有些不忍。他安慰了她几句,就说去皮市长家看看。朱怀镜出门时,香妹站在门口,望着朱怀镜的背影,半天不关门。她的目光里充满着恐惧和忧虑,就像一位革命者的妻子知道丈夫将去从事一项崇高而危险的事情。
王姨开了门,客气地笑了笑。客厅里照样只开着灰暗的壁灯,没有看见皮市长。王姨把门掩了,用嘴努了努里面。朱怀镜明白,皮市长一个人在书房里。王姨带着朱怀镜走到书房外面,敲了门,告诉说:“老皮,怀镜来了。”
皮市长靠在皮圈椅里,抽着烟。朱怀镜立即紧张起来,意识到也许发生什么严重事情了,因为皮市长本来早已戒了烟的。皮市长示意他坐下。听得王姨在外面接电话,说:“老皮不在家,还没有回来。”朱怀镜知道王姨把别的造访者都谢绝掉了,内心不由得升腾起一种庄严感。士为知己者死啊!
“怀镜,你来得正好。现在情况越来越明显,有人把矛头指向我。”皮市长逼视着朱怀镜,似乎他就是把矛头指向皮市长的那个人。朱怀镜第一次见识到皮市长的威严。没想到,他在家里同香妹无中生有说的那些话,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他故意告诉香妹可能发生的事情会是权力斗争,只是怕他同玉琴的风流事传出来了,也好让香妹弄不清真假。他为香妹早早地布好了迷魂阵。
皮市长毕竟很长时间没抽烟了,抽了一会儿就咳得不行。王姨听见了,推开门,心痛地望着丈夫,默然而立。皮市长扬扬手,王姨轻叹一声,关门出去了。
“皮市长,您把心放宽些。俗话说,桥归桥,路归路。皮杰的事就是皮杰的事,让他们查去好了。说得那个些,领导干部子女做生意,又不是皮杰一个。同更大的高干子女相比,皮杰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小巫见大巫!再说了,皮杰现在人在何方都不知道,他们查也是白查。”朱怀镜安慰道。
皮市长很生气的样子,说:“有人说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是我皮德求一手操纵的!”
朱怀镜表现出义愤,“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这件事我最清楚了。这些人,总得实事求是嘛!”
皮市长微微一笑,说:“我估计有人会来找你问些情况的。雷拂尘在里面说你找过他,专门谈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的事,而且说你是去传达我的意思。”
朱怀镜显得非常气愤,“雷拂尘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是同他闲扯的时候,偶尔说到这事的。这并不违法呀?皮杰也是同我在一起玩的时候,随便说到他想把娱乐城卖给龙兴大酒店。这也不违法呀?说到底这只是桩商业买卖,是他们双方谈拢来的。即便皮杰没有您这个特殊背景,买卖也得成交。价格合理不合理,同别人没关系,都是他们双方自己谈判的。皮市长您放心,随便谁来找我,我都是这个说法。”
“怀镜,对你,我是放心的。”皮市长满意地点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裴大年和袁小奇这两个人怎么样?”
皮市长前后两句话,听上去就像没有联系,朱怀镜却是心领神会。那意思就是说,对你朱怀镜放心,对裴大年和袁小奇就不太放心了,同时暗示朱怀镜在中间做些工作。朱怀镜虽是明白了皮市长的旨意,却又不便明说自己找他们两位说说。这等于点破了皮市长的担心,那样倒像是他知道皮市长同裴袁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事似的。他略加沉吟,才没事似的说:“裴大年约了我好多次了,说要请我喝杯茶。今天他又约了我,我说今天没空,答应他明天晚上。袁小奇有些日子没回荆都了。他在荆都的分公司经理黄达洪是我的老部下、老乡,很尊重我。袁小奇对这位姓黄的很信任。”朱怀镜这番话不着边际,不过他相信皮市长听得懂。皮市长果然听懂了,意味深长地望了朱怀镜一眼,递过一支烟来。
“怀镜,梅总经理在里面倒是没多说什么,也没说你找过她。她倒算个女中豪杰,自己做事自己当。一个好同志,叫皮杰害了,可惜。”皮市长很是惋惜。
朱怀镜看皮市长的眼神,像他知道自己同玉琴关系似的,内心有些尴尬,不便多说,只道:“这个人的确不错。”
“怀镜,今后一段时间,我不叫你来,你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皮市长说。
朱怀镜会意,含含糊糊说:“我在外面会注意的。”
从皮市长家出来,朱怀镜没有回家,去了银杏园宾馆。看看时间还早,便打了裴大年电话,约他来一下。裴大年说行行,马上过来。他对朱怀镜一向恭敬,现在更不用说了,朱怀镜已是大权在握的财政局副局长。朱怀镜交代他不要带任何人,自己开车来。裴大年听出事情也许很重要,忙加上一句:“二十分钟就到。”
二十分钟,朱怀镜是踱着步度过的。他脑子里很乱,要考虑一下怎么同裴大年说话。他想找裴大年,说是为了皮市长,倒不如说是为他自己。裴大年平时办事出手大方,但毛病就是嘴巴不紧,喜欢在外面吹牛,说自己同哪位领导关系如何如何的好。如今谁都明白,有钱的人同有权的人关系好意味着什么。朱怀镜想来想去,考虑只怕不能转弯抹角地同裴大年说话了。情况非常,只好直话直说。就说皮市长,今天虽然仍是含蓄,比平日却是直露多了。成熟的政治家从不敞开自己的心扉,别人无法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今天的皮市长当然并不是不成熟,而是事情到了不能再玩领导艺术的地步了。但不管怎样,就像大艺术家气质天成,皮市长再怎么直露,仍比常人含蓄多了。艺术通常是含蓄的,就像皮市长嘴巴里慢慢吐出的烟雾。
裴大年敲门进来,向朱怀镜道好。朱怀镜客气地握了他的手,为他倒了茶。“对不起,这么晚了,还劳驾你跑一趟。”朱怀镜跷起二郎腿,保持必要的矜持。
“说哪里去了。没有紧要事,朱局长不会随便吩咐我的。”裴大年那探询的目光在朱怀镜的脸上游移。
朱怀镜却感觉裴大年的目光像蚊子一样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不是个味道。他头一次在裴大年的目光里察觉到商人的狡黠,而这位仁兄平时给他的印象总是多少有些愚钝的,几乎使他疑心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腰缠万贯。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裴大年马上又是一副粗笨样儿坐在他面前了。也许是自己今天太敏感了吧,朱怀镜想。他半天没说话,裴大年便有些拘谨了,望着他憨憨地笑。朱怀镜也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具体事。我想问你,你最近在外面听到别人说皮市长家什么事吗?”
裴大年显然没想到朱怀镜会问这话,又猜不透他的意图,支吾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这个……这个……听倒是听到些话,我是不太相信。有人说皮杰跑到国外去了,还带了好多钱走。我听了觉得奇怪,打过皮杰手机,停机了。后来向朋友一打听,知道他真的出国了。我想高干子弟出国是很平常的事,朱局长您说是不是?”
朱怀镜说:“你听说的事不假。问题是,有人在中间搞鬼,想打皮市长的主意。皮市长对你我都是有恩的,你说是不是?可是,我就知道,有个别人,在皮市长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现在却帮着别人说皮市长坏话。”
裴大年忙说:“这种人,太可恶了。人生在世,什么最珍贵?不就是个感情吗?”
朱怀镜大加赞赏:“对对,贝老板说得对。有些人,只知道见风使舵。也不想想,人生一世,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十年。谁知道谁今天红的时候,明天不倒霉?谁知道谁今天黑的时候,明天不走运?”
裴大年点头说:“是啊,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兴。又说,三穷三富才到老,三起三落才得了。谁能够保险自己一辈子都行顺水船?我就最恨那些见了红屁股就捧,见了黑屁股就踩的人。”
朱怀镜笑道:“贝老板说得在理。再说了,像皮市长这种身份的人,是谁想弄倒就弄倒的?虎死还英雄在哩!何况皮市长远远没有到要收拾残局的地步。给你说个故事,是真事。我原来在乌县当副县长时,有位建筑包头,赚了不少钱。可是就一件事,他把自己弄垮了。有年,他承包县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赚了不少。后来有人举报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收了他的贿赂,找他到检察院问话。他禁不住检察院那一套攻势,就把给卫生局长和人民医院院长送钱的事招了。结果,卫生局长和医院院长都被判了刑。这样一来,谁还敢包工程给他?从这以后,他就再也揽不到工程了。没隔多久,检察院又以偷漏税收的罪名,把这包头抓了,判了他七年徒刑。”
裴大年哼了哼,表示对这包头的不屑,“这种人,太不会玩了。这是最大的犯规嘛!若是我碰到这种事,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会说嘛。说了有什么好处?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
听了这话,朱怀镜知道达到目的了,用不着再明白地交代他什么了。他便避开这个话题,只同裴大年闲扯,扯得两个人像亲兄弟一般。裴大年巴不得有这样一位官运亨通的年轻副局长同他如此亲密,高兴得不得了。两人扯得很晚,裴大年临走时说明天去看看皮市长。朱怀镜叫他这一段别去,只要心里向着皮市长就行了。裴大年点头不止。
朱怀镜想明天再约见一下黄达洪,请他近日专程南下一趟,向袁小奇渗透一下皮市长的意思。只要巧妙地晓以利害,黄达洪会欣然照办的。其实朱怀镜对袁小奇并不担心什么,因为他深知其人其道。虽然朱怀镜不清楚皮市长到底在什么事上不放心袁小奇,但就凭袁小奇目前的身份,相信他也不会轻易让自己充当尴尬角色的。谁也不愿意同官场腐败的新闻联系在一起,何况袁小奇呢?他想叫黄达洪南下,只是让袁小奇心里有个数。
朱怀镜澡也懒得洗了,上床睡觉。夜已深沉,他没有半点睡意,玉琴那双深深陷进去的眼睛,总在黑暗中哀怨地望着他。即使在约见裴大年时,他心里也总在想着玉琴。不知铁窗里的玉琴怎么样了。她是不是更加消瘦了?她是不是也在想着他?多么可怜的女人!想着玉琴平日里千般的好,朱怀镜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怀镜每天都担心检察院的人会来找他,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人也日见清瘦了。他内心凄凄惶惶,外面却要强撑着。多是住在银杏园,一天洗两三个澡。他想多洗澡人会显得精神些。头发梳得溜光,打上摩丝。好久没服用秦宫春了,现在为了提神,每天服三支。部下见他瘦了,都说他身材越来越好了。朱怀镜便说自己每天坚持打网球,自然会减肥了。部下们便佩服他的毅力,又说他坚持体育活动,这才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皮杰、雷拂尘、玉琴成了荆都市最近的热门话题。他们的故事,一百个人说出来,有一百个版本。起初流传最多的是皮杰的故事,故事里除了金钱,自然要加上女人,说他的床是特制的,七尺长,一丈宽,每晚都有两三个漂亮小姐陪着睡,而且每晚都是新鲜的。玉琴出事后,她便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人们议论漂亮女人的兴趣更浓,故事也编得越来越呈桃红色。朱怀镜听到的可能是个足本故事,说玉琴美妙动人,男人见了没有不掉魂的。她没有结婚,也从没正经谈过男朋友,可她床上从没少过男人。又说有位市领导的秘书,长得一表人才,总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回,玉琴同这位秘书在舞会上认识了,两人相见恨晚,当天夜里就滚作一团了。玉琴从此便用大把大把的票子养着这位领导秘书,她自己也从这位秘书手上得到不少好处,很快就从一个服务员提到酒店总经理位置。人们把玉琴出任总经理之前的身份,说成个普通服务员,大概合乎常人的心理:他们总以为这类漂亮女人原本都是浅薄的花瓶,搭上强有力的男人便出人头地了。朱怀镜听到这些话很愤恨,却不敢解释半个字。好在故事里这位秘书并不姓朱。关于玉琴的所有故事里,基本情节是她同一位领导秘书私通,但姓氏却赵钱孙李经常换。朱怀镜后来在不同场合多次听到这个故事,那秘书却是一会儿姓王,一会儿姓张。有回朱怀镜同朋友吃饭,酒桌上又有人说到玉琴的故事。说到领导秘书姓什么,他们便说朱局长是从市政府出来的,对领导的秘书都熟悉,最有发言权。朱怀镜只是笑笑,拿话支吾了。有人便开玩笑,说那位秘书是韩国前总统朴正熙的同宗,姓朴(嫖)。朱怀镜听着背上发冷汗,却又只好附和着笑。
三个案子迟迟不见有什么结果,人们却仍然兴致勃勃地传播着与案子有关的故事,版本日益翻新。经济案子都是很复杂的,不可能很快结案。重要犯罪嫌疑人皮杰至今不知身在何方,看来这三个案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水落石出。听说雷拂尘得知皮杰一直没有下落,便一再翻供,案子更加扑朔迷离。三个案子是联在一起的系列案,玉琴再怎么坦白交代,也不可能将她的案子先结了。朱怀镜突然发现很长时间没听见别人在他面前说玉琴的故事了,心头暗自紧张起来。他意识到,也许越来越多的人已经知道,同玉琴相好的那个男人就是他,而不是哪位领导的秘书。
朱怀镜真有些度日如年了。就在他诚惶诚恐的时候,检察院终于找上门来了。不过,因为朱怀镜毕竟是位副局级领导,检察院不好随便找他问话。这天下午上班不久,检察院厉副检察长很客气地打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想找他了解皮杰、雷拂尘、梅玉琴的有关情况。朱怀镜心里一惊,语气却很镇静,满口答应了,只是他坚持请检察院的同志到财政局来,他手头工作忙,走不开。厉副检察长说行,马上就来。
放下电话,朱怀镜手忍不住有些发颤。他发现自己这个状态不行,便在办公室里踱步,想放松自己。细细一想,自己同这三个案子并没有关系,没有必要这么紧张。也许因为他从来没有以某种特殊身份同检察院打交道吧,心脏总是很不争气地怦怦跳。他是一急就想大小便的,立即就屎急尿慌了,肛门和腰背都胀痛起来。他便钻进了厕所。财政局的局领导办公室配有厕所,比市长办公室还要高级。当年财政局办公楼修好后,内部有人告状上去,财政局长还受了纪律处分。朱怀镜蹲在厕所里,恨不能将体内所有东西都排个干净,好让自己轻松得像个氢气球。他很感谢那位挨了处分的前任局长,真是牺牲他一个,方便代代人。大便完了,又洗个冷水脸。他将脸浸在冷水里,用毛巾使劲搓,搓得两颊发红。这样一折腾,朱怀镜彻底放松了。他对着镜子梳了下头发,正正衣冠,做深呼吸,气沉丹田,然后从容地出了厕所,端坐在办公桌前,拿出一个文件夹来批阅,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很有修养地应道:“请进。”
门开了,正好是厉副检察长同两位检察官。朱怀镜先合上文件夹,再站起来同三位一一握手,说着客气话。三位入座,朱怀镜拿起电话,“小李,过来一下。”马上就进来一位小姐,大概就是小李了。朱怀镜说:“给三位客人倒茶。”小李望着三位热情地笑笑,忙倒了茶,一一递上。朱怀镜本可以自己倒茶的,可他为了缓解气氛,也想拿一个架子,便叫了小李过来。
厉副检察长介绍了随来的两位处长,就开门见山了,“耽误您时间了朱局长。关于皮杰、雷拂尘和梅玉琴的案子,可能朱局长也听说过了……”
朱怀镜马上笑道:“我听说的都是路边社新闻。外面有人说,皮杰带了几个亿的公款逃了,都是从财政局直接划走的。外界传闻都是百姓说朝廷,想当然,荒诞不经。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
厉副检察长也笑了,说:“现在外界说法很多,说明群众很关注这几个案子。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也追得紧。所以,我们检察院感到压力很大,还请朱局长多支持才是。”
朱怀镜问:“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
厉副检察长说:“朱局长,先请您别有什么误会。据雷拂尘交代,说皮杰、他,还有梅玉琴,他们同您的私交都不错。我想请您谈谈,是不是掌握一些同他们案子有关的情况。”
“对对,我同这三位平日交往都比较多。但也只是在一起吃吃饭,打打保龄球。”朱怀镜便把他同三个人的交情说了。他像在说故事,说了些他们三位的轶闻趣事,很好玩的。朱怀镜嘴里说出来,皮杰很贪玩,也很够朋友。雷拂尘办事老成,人很豪爽。玉琴开朗大方,办事泼辣。这些显然不是厉副检察长他们想听的。朱怀镜也猜得出,他们慢慢会提一些具体问题。
果然,厉副检察长很讲究措词地发问了:“朱局长,我们想核实一个具体细节。据雷拂尘交代,说在龙兴收买天马娱乐城之前,您同他说过这事,是吗?”
“对,说过。”朱怀镜想都没想,爽快地回答了。
“您能详细说说当时的具体过程吗?”厉副检察长问。
朱怀镜先是笑笑,再说:“我不清楚这同案子有什么关系,但我仍然愿意说说。皮杰同我常见面,在一起要么吃饭,要么喝喝茶。有天他同我说,天马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顾不过来,想收缩战线。他说天马娱乐城,生意做得红火,有人看不过,老是挑刺。又说他爸爸对他的娱乐城天大的火,叫人查过封过,事后见面就说他。所以,他不想再经营它了。想来想去,打算同龙兴大酒店谈谈,看他们那里吃得下不,卖给他们算了。我说这个主意好,也免得皮市长经常为你这个娱乐城操心,而且毕竟你的身份特殊,影响也不好。他便开玩笑,说我也同他爸爸一个鼻子出气,老是教训他。这事是在闲扯的时候扯的,他说了,我听了,就这么回事。后来,我同雷拂尘扯谈时,不知怎么扯着扯着就扯到皮杰了。因为都是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容易说到朋友间的一些事情。我随便说到皮杰的这个想法。雷拂尘听了很感兴趣,说他原来还在龙兴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以为皮杰肯定不会把这么个好地方脱手的,他就只是一相情愿地想想罢了。至于后来他们是怎么谈的,最后是什么价格成交,我就不清楚了。可以这么说吧,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但仅仅只是知道。”
厉副检察长点头斟酌再三,才问:“皮市长事先知道这事吗?”
朱怀镜便明白厉副检察长的真实意图了。果然有人想把矛头指向皮市长。他回答说:“这个我就说不准了。按常理说,皮市长毕竟是皮杰的父亲,儿子有什么事,会同父亲说。但据我了解,皮市长两个儿子,他最欣赏的是去美国留学的二儿子皮勇,他对皮杰一向严厉。皮杰也知道父亲不满意他,没什么话同父亲说。皮杰不太住在家里,几乎很少同父亲碰面。我知道皮市长的夫人王姨,为他父子俩的关系还很伤心。”
厉副检察长所有的提问,都被朱怀镜这么轻巧地敷衍过去了,真是滴水不漏。厉副检察长自然不太满意,最后当然非常感谢朱怀镜,说耽误了他的时间。
送走厉副检察长他们三位,朱怀镜舒了口气,又不禁为自己应对自如而得意。他又钻进了厕所。这回是如释重负地小便,听着顺畅而流的水声,他感到特别痛快。对着镜子再次整理自己,感觉这张脸瘦是瘦了,却仍然很精神。他发现自己到底是个腰杆子邦邦硬的大丈夫,没什么能难倒他。他想今天回家吃晚饭,在家里好好睡一觉,同香妹说说话。这一段,他天天服用秦宫春,却从来没有萌生春意。面临这种局面,哪有心思风花雪月?有时,他甚至为自己的荒唐懊悔不已,发誓今后再也不沾别的女人。这会儿,他想着回家睡觉,竟有些蠢蠢欲动了。
下班回家,不见香妹,却见她的包放在茶几上。知道她回来了,便喊了两声。不见回答。朱怀镜便往卧室里去更衣,隐隐感觉阳台上有人。过去一看,正是香妹坐在那里,低着头,双肩微微耸动。
“你怎么哭起来了?”朱怀镜抚着她的肩头问。
香妹撩开他的手,依然把头埋着。也许她听到什么话了!朱怀镜心里一阵慌乱,竟然比面对检察官的时候紧张多了。他在她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又问:“说话嘛,只是哭,叫我怎么办?”
香妹嘤嘤地哭出声来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知道什么了?”朱怀镜装作糊涂。
香妹擦了把脸,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你说清楚,你同梅玉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哩!我比你还早些听说梅玉琴的事哩。最初说她同方明远,后来又听说她有谁谁,反正说跟她好的男人多着哩,就是没听人说她同我。我跟你说过,有人在搞鬼。梅玉琴同我、方明远、皮杰,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她,她既不是贪得无厌的受贿犯,也不是风流浪荡的坏女人。她阴差阳错地落到这步田地,我想中间自有隐情。现在她落难了,人人都向她吐口水,说她为了自己得到二十万,不惜让国家损失一千万,说她专门勾引有钱有势的男人。这个小梅你不了解,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现在出了这种事,连一个关心她的人都没有。外人只知道朝她泼污水。人言可畏呀!”
香妹鼻子一哼,说:“你倒蛮同情她!难道她是被抓错了?”
朱怀镜说:“我并不是说她抓错了。在同一个罪名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具体情况。哪怕是杀人犯,有时他杀的人的确该千刀万剐,但他照样犯了死罪。小梅是受了贿,但她绝不是个见钱眼开的罪犯。”
这时听到儿子在喊妈妈,朱怀镜忙出来说:“琪琪你去外面玩一会儿回来,爸爸妈妈有事。”
香妹揩干了眼泪,追到门口,叫住儿子:“别出去了,外面风大,冷死了。”
儿子望望爸爸,又望望妈妈,无所适从的样子。香妹便伸过手,拉着儿子回来了。朱怀镜知道香妹的脾气,两口子再怎么赌气,决不会让儿子受苦的。她会暂时休战,等做好饭,一家人吃了,儿子做完作业,上床睡了,战争重新开始。
今天香妹没那么从容,这事的确在她来说太重大了。她只勉强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进厨房收拾去了。朱怀镜知道她是一个人躲进厨房流眼泪。他也没胃口了,交代儿子慢慢吃,也放了碗。朱怀镜望着儿子吃完饭,将碗筷收了,送进厨房。香妹拿了块抹布,低头在里面四处抹。朱怀镜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出来了。香妹半天不出来,老呆在厨房里。朱怀镜在客厅呆着,不知所措。儿子懂事了,看出爸爸妈妈在赌气,也不说话,坐在那里,低头抠着沙发。朱怀镜进厨房给儿子倒水洗脸,见香妹还在那里四处抹着。儿子洗了脸,朱怀镜交代他去自己房里,做好作业,早些睡了。
香妹将灶台、厨房四壁、吊柜抹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不抬头。朱怀镜站在厨房门口,说:“这事我同你说清楚了,希望你相信。现在人家落了难,我们不要帮着别人损人家。”
香妹又哭出声来了,“我不是听一个人说,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具体情节都有了,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朱怀镜说:“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情,别人越是说得有具体情节,就越是瞎说。如果我同小梅真有那事,谁能知道什么具体情节?是我们被谁在床上抓了,还是我同她风流的时候床底下躲着人?为什么在别人没出事的时候没人说,现在才有人说?明显是有人在搞鬼嘛!”
香妹低着头说:“相信不相信,都没什么意思了。你想怎样就怎样,过不好我们就分开过算了。我不要你一分钱,儿子我养得活。”
朱怀镜不论再说什么,香妹都不做声了。他感到很没有意思,一个人上床睡了。今晚,香妹没有上床来,她去儿子房间了。
朱怀镜的日子过得很没有生气了。他在局里,似乎依然是位受人尊重的副局长,部下们见了他总是点头微笑着打招呼。他感觉人们仍然关注着三个热点案子,只是大家都回避在他面前谈论。多年的领导干部经历,让他养成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习惯。他从不左顾右盼,从不回过头去看后面。可他总感觉自己从容走过之后,那些同他点头微笑的人,也许正回头神秘兮兮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中午总是去银杏园休息,一个人睡在床上望天花板。他需要想清许多东西,却越来越糊涂。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晚上回家睡觉,也总是一个人睡。香妹没什么话同他说,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又总是搭不上火。这天夜里,一个人睡着很没有意思,便索性起床去了银杏园。
银杏园的床宽大而柔软,躺上去便萌生某种欲望。朱怀镜拥被侧身而卧,闭上眼睛就想起玉琴了。玉琴在他脑海里是一长串定了格的特写镜头,每个镜头都令他喉头发烧。太难受了,他只好睁开眼睛,让这空空荡荡的现实驱散他脑中的幻象。可这也不怎么奏效,下身挺得难受。他下了床,在地毯上不安地走动,像发了瘾的吸毒者。外面歌舞厅传来幽怨的歌声。朱怀镜马上想起了李静,那个丰腴香艳的伴舞女郎。他感觉身上有股火辣辣的东西再也压抑不住了,忍不住闭上眼睛,趴上床去,咬着牙齿喘粗气。恨不能马上找了李静来,同她风情一个通宵。似乎被褥有种肉体的质感了,就像李静细腻温润的肌肤。打电话给她!当他萌发这个念头时,止不住浑身颤抖。可是,最近遭遇的事情太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李静的电话,有些淡忘了。他便同自己打赌,要是想不起她的电话号码也就罢了,要是想起了说明同她还有缘分。他用被子蒙着头想了好久,仔细地回忆。李静的名片上有手机号码、传呼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想了好久,才隐隐记起了李静家里的电话号码。可是真要挂电话他又有些害怕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他咬咬牙,还是抓起了电话。“喂,你好,我李静。”听着这饴糖般甜而柔滑的声音,朱怀镜手直发抖。他胆怯了,忙放下了电话。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床头,唇焦口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他又恨自己怎么这么胆小,连话都不敢同她说一声。“当你怀念这个夜晚,请你Call我。”他反复想着这句话,弄得浑身难受。无可奈何,他去了洗漱间,正像《红楼梦》里说贾琏,两个指头告了消遣。
回到床上,脑子木木地躺了一会儿,感觉全身都在瓦解、崩溃,心情便灰暗起来。悔恨像浑浊而肮脏的洪水,汹涌而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了他。他悔恨刚才的无聊,悔恨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他熄了灯,让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几天以后,朱怀镜接到市纪检委电话,说是明副书记请他去一趟。朱怀镜说马上就来。放下电话,他感觉双腿有些发虚,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纪检委找他,他只有乖乖地去,不敢像对待检察院一样,请别人上门来。尽管已是法治社会了,可当领导的似乎更害怕纪检委。朱怀镜叫了司机小陈,说出去一下。上了车,朱怀镜才没事似的说去市纪检委。他感觉身子有些往下垮,便故作优雅地靠在座椅上,手在扶手上轻轻敲着。内心却莫名其妙地由猜疑到担心,进而是恐惧了。因为有些领导干部就是被纪检委传唤时被检察院收审了,而且这边人一被扣,那边搜查办公室和住宅的人马就赶了去。朱怀镜越想越害怕,便想想自己办公室和家里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没来得及想清楚,车已到了纪检委了。朱怀镜交代小陈在下面等着,他一会儿就回来。他这么说,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免得小陈有什么疑虑,更想求个吉利。踏上纪检委办公大楼的台阶,朱怀镜又想上厕所了。他左右一看,见一楼的厕所在最东头。越往东头去,光线越暗,朱怀镜有种走向地狱的感觉。进了厕所,却又不知是要大便还是要小便。稍作迟疑,钻进了大便间去小便。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便意。厕所里充斥着卫生丸的怪味,他为了放松自己,也只好眯上眼睛做深呼吸。一定要镇定!他反复交代自己。呼吸一会儿厕所里卫生丸的气味,感觉才轻松些。
上了二楼一问,有人告诉他,明副书记在小会议室。朱怀镜推门进去,见明副书记已坐在里面了,还有两位干部。发现并没有检察院的人,他心头稍微轻松些了。明副书记正同两位干部说着什么,没有马上打招呼,等朱怀镜说了声明书记久等了,他才站起来,伸过手来握手。
“请坐吧,”明副书记自己也就坐下了,“怀镜同志,找你来,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请你配合组织。”
听说配合组织,朱怀镜便猜到这回不是了解别人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了。心里不免又紧张起来,脸也有些发热了。“行,明书记想了解什么,尽管指示。”
明副书记望着他,脸色和蔼,目光里却透着严肃,“怀镜同志,你的工作,组织上是满意的。这个我们今天就不多说了,只了解一些具体问题。龙兴大酒店的总经理梅玉琴被检察机关收审了,你一定知道了。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同梅玉琴的个人交往情况。在座的都是纪检委的同志,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如实说吧。”
朱怀镜心里又开始打鼓了,他知道纪检委不会随便过问干部这类问题的。是如实说,还是搪塞一下算了?他几乎不及细想,本能地开始自我保护,“我同梅玉琴很熟,经常同她,还有别的一些朋友在一起吃饭。要说交往,无非就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值得细说。”
明副书记笑了笑,说:“怀镜同志,你应该清楚,要是真如你说的,我们没有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何况,你们的个人关系还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牵连。请你好好想想。”
朱怀镜也笑了笑,尽量用一种很随便的口气说出很严正的话:“明副书记,我不知道组织上要了解的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就我同梅玉琴的个人关系而言,说到底是我们个人之间的事,不牵涉什么严重问题。”
明副书记说:“我听明白了,你想说的是,这是你的隐私,别人没权干涉。不过我想提醒你怀镜同志,如果你是普通老百姓,没有人来过问你的隐私。但你是相当层次的领导干部,情况就不同了。何况,你们的个人关系还很可能同其他一些事情有牵连。”
朱怀镜越发紧张了,却仍不想如实说出他同玉琴的关系。他认定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中间有一方不承认,别人是没有办法弄清楚的。何况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玉琴已公开他们的关系了。他即兴编了一个他同玉琴如何认识、如何交往的故事。他承认自己同玉琴的关系比较密切,这都是因为玉琴同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她是个孤儿,没有任何亲人。他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关心和爱护。玉琴也像对自己哥哥一样尊敬他。
明副书记当然没有因他的故事而感动,而是亮出了底牌,“怀镜同志,我看你是不准备如实说清问题。你看看这是什么。”
明副书记叭地将一叠照片摊在桌上。朱怀镜下意识地微微抖了一下。这都是他和玉琴的一些合影,多是亲亲热热搂在一起的。他立即明白,这些照片一定是检察院从玉琴住宅里搜查出来的。他没有话说了,额上渗出了汗珠。会议室里没有一点声音,气氛很尴尬。
“怀镜同志,”明副书记语调温和起来,“这个问题,组织上并不准备追究。组织上对干部是爱护的,是珍惜的。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啊!检察院把这些照片交给我们后,我们是严格保密的。我们请你自己谈这个问题的目的,一是想看看你个人的态度,二是向你敲敲警钟。怀镜同志,组织上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一定要自珍自重啊!”
朱怀镜的心理防线崩溃了,却仍然保护着尊严,用纯粹的官话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虚心接受组织上的批评。对这个问题,我将深刻反省,并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明副书记说:“现在还没到谈处分的时候。这个问题先谈到这里。下面请你谈谈你同皮杰的关系。”
听明副书记这么一说,朱怀镜反倒松了一口气。可他马上又意识到,也许纪检委真正想了解的是他同皮杰之间有什么问题。刚才过问他同玉琴的事,可能只是想先在心理上制伏他。好在他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同皮杰的案子没有任何瓜葛,便很诚恳地说:“皮杰走到这一步,我是没有想到的。也可以说,我的警惕性不高吧,对他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要说到我同他的关系,只是很好的朋友关系。别人都说他这个人傲慢,可他在我面前却是很不错……”
明副书记显然不想听他说这些,打断了他的话,“听说你有辆私车,可以说说来历吗?”
朱怀镜回道:“那车是皮杰的。”
明副书记问:“皮杰怎么想着要送车给你?”
朱怀镜马上申明:“不是送的,是他借我用的。这是辆旧奥迪,他不用了,一直闲着。有回扯谈的时候,说到车子的事,他说我平时自己有事用公车也不太好,就说把这旧车借我用。我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用,闲着也是闲着。有辆旧车平时应急也方便些。我这人就是这样,自己有事,不用公车的。”
明副书记先不问这车到底是不是借给他的,却问皮杰是什么时候把车借给他的。朱怀镜想了想,说:“去年三四月份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对了,你们可以看看我的驾驶执照,正好是办证那会儿借给我的。”朱怀镜说着就掏出了驾照,递了过去。明副书记迟疑一下,伸手接过了驾照。他瞟了一眼驾照,就递给另外两位部下。他似乎对驾照并不感兴趣。两位部下凑着头看了驾照,交还给朱怀镜。明副书记说:“这么说来,皮杰借车给你,没有任何目的?”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以皮杰的特殊身份,他有什么事用得着求我?他这个人就是豪爽,有时可能也是头脑发热吧。”
明副书记想了想,又问:“怀镜同志,我们不会随便怀疑一个同志。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在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上,帮过皮杰的忙。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有人反映你向雷拂尘和梅玉琴做过说服工作,还打着某位背景人物的牌子向他们施加过压力。因此,可以这么认为,在这桩使国家财产蒙受巨大损失的不公平交易中,你可能充当了某种不应该充当的角色。”
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说:“明书记,这个问题请组织上一定弄清楚。你关心皮杰借我车用的时间,是不是怀疑皮杰是用这辆旧车作为向我的回报?我请组织上注意一个基本事实,他借车给我,同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时间上差不多相隔一年。他借车给我时,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把自己雄心勃勃建起的娱乐城卖掉。至于我是不是帮他做了说服工作,我向检察院的厉副检察长解释过,相信他一定向你汇报过。我现在还可以把过程一五一十地再汇报一次。”明副书记点点头,他便将上次同厉副检察长说过的话原原本本重述一次。
“组织上愿意相信每一位同志,但你要经得起组织上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情况就是你说的这样。”明副书记显得十分的善解人意,“怀镜同志,我再问问你,真是这样吗?没有人指使你同雷拂尘和梅玉琴去说这事?”
朱怀镜说:“反正皮杰从来没有让我去说。我想象不出还有谁会叫我去说了。明副书记,既然有人反映某位背景人物指使我,你可不可以透露一下这个背景人物是谁?”朱怀镜自然明白,他们一再暗示的这个人就是皮市长,但他一定要让这话从明副书记嘴巴里出来。
明副书记考虑了一下措词,很方法地说:“这个……这个……我们想弄清的问题,就是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有人反映你打着皮市长的牌子,压着雷拂尘和梅玉琴接受皮杰出的价格。这事也许皮市长自己并不知道,可在外面影响很不好。”
很明显,对皮市长下手的人已经形成一股势力了。厉副检察长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也是这个态度。明副书记口口声声要维护领导同志的威信,事实上却只想给皮市长罗织罪名。朱怀镜很清楚,他要是顺着这些人的意思,把皮市长抖出来,对他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反倒会落下个恩将仇报的骂名。于是,他很感慨的样子,说:“领导同志的日子也真不好过啊!明书记,你们考虑领导同志的威信,我非常拥护。我在皮市长身边工作的时间长,皮市长平时对部下要求严格,人倒还随和。可是,他在皮杰面前就完全是位严父形象。大家都知道,两会期间,天马娱乐城被封了,关门整顿了几天,就是皮市长亲自下令,让公安去封的。皮杰很怕他父亲,简直不太敢见他的面。所以,要说皮市长插手龙兴收购天马娱乐城的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明副书记看看时间,说:“我们当然希望情况如此。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今天向我们谈的情况写个报告给我。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
朱怀镜没想到还要写个报告,心里不太情愿,也只好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写报告,其实就是写交代材料,或者说是写反省材料。
朱怀镜下楼来,见了停在原地的小车,就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上了车,对小陈说:“纪检委认为我们局新班子上任后,廉政建设抓得不错,要我作个汇报。我以为很快就结束的,没想到一扯就是一个上午。”小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奉承说,新班子真的不错,重新树立了财政局的形象。
朱怀镜没有回家去,让小陈送他去了银杏园。他没有胃口,不想吃中饭。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然地意识到今天是这辈子最屈辱的日子。关于他同皮杰的事,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可是在他同玉琴的事上,只好听凭明某人教训。他还得态度诚恳地承认错误!这种事情,让人家抓到把柄,只好由人家指指点点。这就像在荆都发生过的一个真实故事。某局有个老处长,快到退休年龄了,这人一辈子老老实实,从没干过半点出格的事。有回,别人请客,硬要请他去洗桑拿。他从来就不知道桑拿是怎么回事,死活不肯去。请客的人很热情,非让他去不可。老处长没办法,只好领情了。结果,老处长的桑拿洗得很舒服,大开眼界,一高兴,就给桑拿女郎拿了张名片。后来,那位桑拿女郎被公安抓了,要她供出二十名嫖客就放人。那女郎便拿出老处长的名片凑了个数。结果,老处长就被公安抓去问话。老处长痛心疾首,说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公安人员便教训他晚节不保。老处长发火了,说你们他妈的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日日洞房,夜夜新郎,倒有脸说我晚节不保!我还只是晚节不保,你们一天节也没保过!老处长的家人送了五千块钱罚款才把他领回去,他怎么也想不通,没几天就活活气死了。朱怀镜同玉琴的关系,自然不是老处长同桑拿女郎的关系。同是男女之事,性质天壤之别。朱怀镜又想起一事。荆都市的公安人员在宾馆抓了一对男女,原准备罚一千块钱了事的。临时公安人员又问这是他们第几次在一起同宿。那对男女说是第一次。公安人员把脸一横,说,第一次?罚五千!那对男女便问,这是什么道理?公安人员解释说,你们若是经常在一起睡觉,说明你们是情人关系,只是非法同居,从轻处罚。如果是第一次在一起睡觉,肯定就是卖淫嫖娼了,要从重处罚。一位领导在会上讲话引用了这个例子,语重心长地告诫说,这就是法制啊同志们!要转变观念啊同志们!朱怀镜同玉琴自然也是情人关系,但到底不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事,让人家知道了,嘴巴就硬不起来了。别人可以代表组织一本正经地先教训你一通,然后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妇幽会。谁叫你背时倒运?
晚上,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仍然不太理他。他已习惯两个人不说话,也就无所谓了。晚饭冷冷清清地吃了,朱怀镜去了办公室。他准备快些写好给纪检委的报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却心事。可是打开电脑,真不知怎么写了。关于同玉琴的事,怕白纸黑字让人抓住铁的把柄;关于同皮杰的事,也怕措词不注意让人钻了空子。两桩事情都很简单,本来两三千字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却一稿再稿,反复斟酌,仔细推敲。直到深夜两点多钟,这份三千来字的报告才让自己满意。打印一份出来,再仔细检查一次,觉得已经过得去了,便将电脑里的原稿删除了。望着电脑屏幕上一片空白,朱怀镜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删除了备份文件,心里这才安稳。他找来信封封好报告,放进自己随手带着的公文包里。他仍不想马上回家去,靠在沙发上闭目沉思。感觉背膛阵阵发寒,才知道办公室的暖气早停了。其实晚上十点办公室就停止供暖了,朱怀镜在寒气袭人的办公室里呆了四个小时。这时他感觉特别冷,浑身颤抖。不能再坚持下去了,便夹上公文包回家去。
仍然是一个人睡觉。被子冷得像泼了水,朱怀镜缩作一团,忍不住轻声地嗨嗨叫唤。被窝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来,感觉头痛脑热。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让香妹知道,想勉强撑着起来。可是,在他下床穿裤子时,突然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听得响声不对劲,忙赶了过来。其实摔下去以后也就清醒了,朱怀镜却闭着眼睛不想马上起来。香妹没说话,蹲下来扶他。摸着他的身子,烫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赌气了,说:“你是病了。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可能只是感冒。”朱怀镜说着,就让香妹扶着起来了。他还想穿好衣服,香妹却不让他穿了,扶他仍躺到床上去。
香妹一再坚持要去医院,朱怀镜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里好好休息几天。香妹打了个电话,小陈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走的时候,朱怀镜让小陈把公文包带上。去医院一检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烧四十一度。医生说朱局长体质好,耐热,要不一般人到这么高的体温,早发狂了。朱怀镜勉强笑笑,感觉却是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眼前的人都有几个脑袋。诊断完毕,医务人员都走了,香妹也去了医生值班室,朱怀镜叫过小陈,“我公文包里有个信封,你拿出来。来,让我看看……对对,就是这个。麻烦你送到纪检委去,交给明副书记。你说我病了,住院了,就不亲自送了。”
小陈走后,朱怀镜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怀镜隐隐约约听见有很多人在床边说话,他想睁开眼睛打招呼,眼皮却重如千钧。
“朱局长太辛苦了。”
“对对,他这人就是只顾工作,不讲休息。”
“昨天晚上,他工作到深夜。”
“就是住院了,还要带着公文包来。他高烧四十一度,人都糊涂了,还不忘记要我把一个报告送到纪检委去。”
朱怀镜脑子一震,像是一下子清醒了。他终于听出最后一个声音是小陈。完了,不知围在他床边的都有哪些人。局长?哪几位副局长?还有一些处长?朱怀镜就像进入一个很熟悉的梦境;他想逃跑,双脚却像棉花做的,软绵绵的提不起来。
朱怀镜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体内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关于他的一些谣言却像暴发性传染病的病毒,正以几何倍数裂变。几乎全局上下都在交头接耳,说朱局长被检察院和纪检委找去谈了话,他的问题很严重。至于什么问题,自然有很多种说法。说法再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金钱和女人。就像任何伟大的真理,从圣地传播出去之后,就是真理的变种了。种种源自财政局的消息,在外面打了一个转,就丰富多了,精彩多了。最精彩的说法是朱怀镜被关起来了。有人还津津有味地说到了朱怀镜被逮捕时的情节,很有戏剧性。说是检察官进了朱怀镜的住宅,问,请问你是朱怀镜吗?其实提问的这位检察官就是朱怀镜的同学,提问只是法律程序。朱怀镜回答,我是朱怀镜。检察官便出示了逮捕证,说,朱怀镜,你因涉嫌受贿罪、流氓罪,被逮捕了。请你在逮捕证上签字吧。朱怀镜摆着领导架子,轻蔑地看了检察官一眼,在逮捕证上签了字。然后,朱怀镜就像视死如归的革命者一样,问,检察官先生,可以给我一支烟吗?检察官递给他一支烟,并替他点了火。朱怀镜吸着烟,从容地往窗前走去。他双手叉在腰间,凝望着远方,就像革命者在默默祝福远方的革命同志。他伸手去推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是,就在他抬手的时候,几位检察官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喀嚓!给他铐上了手铐。原来,检察官以为他想跳楼。可怜朱怀镜这番大义凛然的表演最后以狼狈就擒而告终。
朱怀镜自然听不到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他这次虽是小病一场,人却像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他有种不好准确表达的感受,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某种玄妙的变化,包括部下的笑容和眼神。他把这种感觉深藏起来,脸上依然是和蔼的微笑。人们又在电视里看见了朱怀镜,仍然器宇轩昂的样子。有人便以为原来关于朱怀镜的种种说法都是谣言。有人却说朱怀镜不是没问题,只是一时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问题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时候对他还算体贴,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这些天,香妹想必又在外面听说什么话了,回家以后脸色更是难看,只是照样不太同朱怀镜搭腔。朱怀镜在外面听见的都是同工作有关的话,别的什么也听不到了,就连平时喜欢开几句玩笑的部下见了他也只是干干地笑几声。从局长和几位副局长的脸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么的,他们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轻易不会让人看破半点玄机。可是他无论置身何处,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某种怪异的东西,叫他浑身不舒畅。
终于有一天,皮市长打电话请他上家里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长的书房里,皮市长接见了他。
“怀镜,因为我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皮市长满脸歉疚。朱怀镜第一次发现皮市长的脸上又多了三块老年斑,两边太阳穴各一块,右边耳根下还有一块。
朱怀镜说:“哪里呢?皮市长对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从没报答过啊。我只是如实反映情况,没有顺着他们的意思为你栽赃而已。”
皮市长笑道:“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是承受了不少压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
朱怀镜疑惑道:“皮市长,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这股阴风是从哪里刮来的?”
皮市长避而不答,只叹道:“只怪自己有养无教啊!没有皮杰的事,谁想弄我也弄不倒。告诉你,他们没有完全弄倒我,但也总算可以满意了。最近市里的班子会有变动。我会去政协,担任主席。市长由司马同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协张主席去人大负责。”
“怎么这样安排?唉,上面……唉!”朱怀镜很气愤。
皮市长笑了笑,很放达的样子,“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这么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你不同啊,怀镜,这还年轻,很有前程,一定要继续努力,不可以学我这么消极。”
“怎么会是司马出任市长呢?他在现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后面啊。”朱怀镜很是不理解。
皮市长说:“司马能力强,组织上任用他,是对的,我是从内心里服从的。怀镜,今后多向司马同志汇报啊。”
朱怀镜感觉到了某种气味,怕皮市长这是在试探他,便说:“皮市长,我想,你到政协去以后,干脆把我也调去,任个政协副秘书长,也好继续为你服务。”
皮市长连连摆手,“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还没到休息的年龄,怎么想着去政协呢?我说怀镜,你要向方明远学习。方明远比你就灵活多了,他任财贸处长后,同司马同志关系搞得很不差。现在司马要当市长了,方明远很快会上去的。”
朱怀镜琢磨皮市长的话,觉得他对方明远也许是有看法了。难怪皮市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明远从没露过面!而且他隐隐感觉出,司马也许正是弄皮市长手脚的人。对他们两人的过节,朱怀镜早有耳闻了,只是没想到司马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可见政治这碗饭的确不是那么好吃的,任何一个对你点头哈腰的人,都可能是正在从背后向你捅刀的人。“皮市长,”朱怀镜万般感慨的样子,“我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吃苦。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干到了副局级,满足了。别说我胸无大志,我没野心。我看重的是领导对我是不是看得起。皮市长你别说我这人狂妄,再大的领导,也还得有个我是否看得起的问题。我最看不起那种从后面搞人家的人。所以,你还是把我放在身边算了。”
皮市长点点头说:“怀镜,我就看重你的仁义和忠厚。但是,怀镜,你还年轻,不要全由着性子。人要有个性这是对的,但也要讲策略。你记住我的一句话:为官之道,贵在用忍。我了解你这个人,就行了。你在外面没有必要太犟,灵活些吧。”
“好吧,我听皮市长的话,看能否改掉自己的个性吧。”朱怀镜很想了解皮杰、雷拂尘、玉琴三个人的案子到底怎么样了,便问,“也不知皮杰现在到底在哪里?”
其实皮市长最忌讳别人问他皮杰的下落,可是朱怀镜问到这话,他只当是种关心。但他照样回避正面作答,只说:“皮杰没有下落,他们三个人的案子就结不了。看来是场马拉松了。所以说,怀镜,事情还没有过去啊。”
朱怀镜听懂了皮市长的意思,便说:“皮市长放心,无论怎样,我都是那些话。实事求是嘛!”
朱怀镜告辞的时候,王姨亲自为他开门。临出门,王姨拉着他的手,很是动情,像一位慈母,“怀镜,你要好自为之啊!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老皮和王姨我对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干啊!”听着王姨这番话,朱怀镜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朱怀镜是坐的士来的,仍坐的士回去。他一路上总想着皮市长脸上越来越多的老年斑。这位令他十分尊重的领导,再也不是从前那红光满面的样子了。不知是因为感情因素作怪,还是别的原因,他现在越来越相信皮市长自己本是干干净净的了。的确,皮市长从来没有让他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同方明远帮皮杰的忙,也许并不是皮市长的本意。
朱怀镜以为自己是最先知道市里领导班子会要变动的。后来他注意听了外面的议论,才知道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这天下班回家,香妹板着脸说:“有句话,我说起来可能难听。你愿意听就听,不愿听只当我是放屁。人家说,你是皮德求的人,现在皮德求倒了,你朱怀镜也会跟着倒的。我娘儿俩不会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我只想交代你,不要再在外面逍遥了,下班后好好呆在家里。”
这话本也入情入理,只是陡直了些,朱怀镜听着特别反感,“我是谁的人?父母生,父母养,我能是谁的人?再说了,皮德求没有倒,我朱怀镜也不会倒!你别管别人幸灾乐祸!”
话不投机,朱怀镜夹着公文包,又出去了。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好上银杏园傻睡。很长一段日子,朱怀镜几乎没有回过家门,天天住在银杏园,三餐也在那里吃。
有天中午,朱怀镜在外面吃了盒饭,仍回银杏园休息。他是一年四季都坚持午睡的。他夹着包,昂首挺胸地上楼去,掏出钥匙开了门。他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进洗漱间洗了脸,推开了卧室的门。门一开,他啊了一声。一对男女正赤条条绞在床上呼哧呼哧干得正欢。朱怀镜飞也似的逃遁。跑到门口,忙又跑回去取公文包。听得那男人在里面叫骂。
朱怀镜钻进电梯,异常恼怒。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咬牙切齿的。他想马上找到吴经理,骂他个狗血淋头。出了电梯,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从没有来过的地方。这里阴森灰暗,堆满杂物,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朱怀镜心头一紧,难道出鬼了?四周看了看,竟不知往哪里走。试着转了一圈,才发现了出口。原来,朱怀镜情急之中按了负一楼的键,跑到地下室来了。出了地下室,朱怀镜发现自己已站在银杏园左侧的花园边了。经历了刚才这番虚惊,朱怀德不想再去找吴经理了。心想人一背时,喝水都会碜脱牙齿。他埋头走了一圈,见这花园树木还可以,就拣个地方坐了下来。冬日的阳光懒懒的,漫不经心地照耀着万物。朱怀镜注视着一片落叶,想尽量激发心中的诗意。他原本没有酸不溜丢的诗人情结,只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再烦恼。可是,刚才碰到的事太晦气了,哪是一片枯叶就可以让他心平气和的?按家乡的说法,碰见男女交媾是最不吉利的,必将背时倒运。家乡说男女之事为蛇相伏背(音),因此有民谚说:蛇相伏,快脱裤。意思是说想要破此晦气,就得当着交媾男女的面脱一下裤子再离开,以邪镇邪。朱怀镜当然不会当场脱裤子,因为他并不相信这一套。他气愤的是吴经理,竟然把这个套房另外安排人住了。想到吴经理,朱怀镜又气得不行了,拳头捏得格格响。可又的确不方便去找他发脾气,真的争执起来,大失风度。还是记住皮市长交代的那句话吧:为官之道,贵在能忍。能忍大丈夫,肯让真英雄。不过,吴经理竟然敢如此待他,只怕不是没有来由的。朱怀镜隐隐感觉到了某种不祥。他站了起来,回头望望不远处的银杏园大厦,似乎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忙挺起了腰,一手夹包,一手倒背,踱着方步优雅地走了。
果然,过了几天,朱怀镜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学习半年。早些年,乌县有位县长得罪了上面某位领导,上级想把他调到地区去安排个闲职。可这位县长很得民心,人大代表便联名告状抗议上级违背民意。上面见硬办法行不通,就用软办法,送这位县长去市委党校学习半年。那位县长也无话可说了,只好自认吃了哑巴亏,卷起行李去党校报到。因为上党校学习是多么严肃、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半年间,县委书记秉承上面意图,走马换将,县长的根基就倾覆了。等县长学习回来,再也控制不了县里的局面,只好自己乖乖地要求调走。现在皮市长也左右不了朱怀镜的命运了,只叫他学会进退揖让之道。其实皮德求的所谓进退之道,正是他自己现在的心得吧,因为就在朱怀镜去北京没多久,他就就任政协主席了。
朱怀镜从党校学习回来,正是盛夏季节,荆都闷热得像个火炉子。他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坏上十倍。他原来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给其他各位副局长了,现在重新安排他分管机关工会和离退休工作。他原来大权在握,现在只是摆样儿了,走在财政局的办公大楼,人都像矮了半截。
也没有从前那么忙了,呆在办公室里,成天只是读书看报而已。人也慵懒了,总想打瞌睡。觉得办公室的空调也像世态人情,忽冷忽热,便老是拿着遥控器调来调去。屎尿无端地多了起来,老往厕所跑。不需要经常出去应酬,下班便呆在家里。香妹就像过早地到了更年期,脾气躁得很。两人偶尔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办。他的那种欲望早已寡淡如水了。自然再也没有人送秦宫春,人更成天蔫蔫的,挺拔不起来。朱怀镜借口天气太热,总是一个人在书房里睡。每天吃了晚饭,就钻进书房里看闲书,困了就躺在沙发上睡了。香妹便说他老是呆在书房里看书,是不是还要读博士?他只图省事,对香妹的骂骂咧咧不去理会。真吵起来,隔壁同事听了,不知又会编出什么故事来。他常常把李明溪的画一幅幅拿出来看,不尽感慨。没有玉琴的消息,就连演义色彩的街头传闻都听不到,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尽管玉琴受贿的事是铁证如山,但朱怀镜总觉得她是无辜的牺牲品。他把那幅《五个荆都人》挂在了书房里,每天都要凝望好几次。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宿命和消沉,觉得悲喜、沉浮、聚散、恩怨、得失,仿佛都有谁在一旁暗中安排。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朱怀镜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同他见面了。只有裴大年来看过他,是想咨询一件事。裴大年问他,到底当人大代表好,还是当政协委员好,因为人大和政协都想吸收他。朱怀镜说都无所谓,哪样都行,因为做生意的,只是为了有个政治身份,有时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拿个倾向性意见,朱怀镜就说,反正都一样,你就不如当政协委员算了,因为皮主席对你到底了解些,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个政协常委。裴大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说干脆当政协委员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维修队做事了,因为韩长兴不再是行政处长了。这天晚上,四毛找上门来,先是问他哥哥的生态农业园还要不要搞下去。意思很明白,他以为朱怀镜现在背时了,再也用不着那些绿色食品去送礼了。什么生态农业园!朱怀镜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件滑稽的事。他说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请你哥哥算个账,我按正常收成补差价。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气几句。见四毛点着头不作声,他的话也就硬了起来,说从下半年起,他自己爱种什么种什么吧。四毛说那就这样吧,语气就像在外交谈判桌上,全然没有从前的那种敬畏。朱怀镜便在心里冷笑,暗想如今就连四毛也可以随便对他怎样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说一句话,准备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还有话说。他说他自己现在没事可做了,想在荆都租个门面做生意,只是手头钱不够,想问表姐、姐夫借些钱。香妹问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说还差十四五万,想问表姐借十万块钱。朱怀镜真后悔自己帮了这个小人。他说了声你问你表姐有没有钱借吧,便起身去了书房。四毛没有从香妹手上借到钱,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朱怀镜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生气。这就是香妹的弟弟!可他没法去说香妹什么,都怪他自己现在落魄了。他想香妹也一定不好受,说不定正在抹泪呢!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怀镜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过皮家几次,每次都碰上皮主席在研习书法。皮主席总是有意回避谈论任何实际话题,两人碰到一起便多是无关宏旨的清谈了。看来皮主席已准备参破红尘,逍遥自在了。既然如此,他对朱怀镜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庇护。事实上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徙、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皮德求的门庭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但他毕竟仍然身居主席位置,上门的人还是有的,只是换成了另外一些物种了。听说陈雁在电视台不太好呆了,也就不再做记者,成了袁小奇的秘书,跟着袁老板满世界飞。记得袁小奇曾经给陈雁看过骨相,说她今生必将大富大贵。她现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贵了?她富肯定早富了,贵却未必。原来乌县送给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马也走了,据说乌县给她安排了个正式工作。王姨说自己现在也还动得了,不用再请保姆了。只有圆真大师还经常往皮主席那里去坐坐,陪皮主席谈佛论道。皮主席现在多过问宗教工作,倒也是业务对口了。荆山寺有些重大佛事活动,皮主席总是欣然前往。他不必像原来那样每年拜佛都是秘密成行。最近荆山寺准备重造释迦牟尼佛,皮主席出任了“荆山寺敬造释迦牟尼佛功德委员会”名誉主任。
偌大一个世界,如今似乎只有这个书房属于朱怀镜了。每当他独坐在书桌前,总感觉这逼仄的书房容不下他内心里疯长的孤独。他没日没夜地体味着孤独,便越来越觉得孤独是一种可以触摸到的实物了,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母,透明得让他看不见,可它那无数带刺的触角无时无刻不在向他挥舞。他原来在政府住的是三室两厅的处级干部房子,搬到财政局就住在四室两厅的局级干部房子了。算算面积,刚好多了这间书房。有天晚上,他烦躁不安地在书房走来走去,猛然想到自己奋斗这几年,不过就是多了这间小小的书房,简直太没意思了。这间斗室好像就意味着副局级,他现在是天天睡在副局级上面了。
一天深夜,他突然从似睡非睡中惊起,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他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原来在政府工作时用过的工作日志,那是别人看不懂的密电码,记载着他的关系网。也就是他精心编制的那套所谓《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一个一个人琢磨,一次一次摇头,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走出困境的人。原来因为皮德求的原因,这套系统崩溃了,就像电脑出现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一连几个夜晚都在研究这套瘫痪的系统,可总是令他沮丧。最后,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张天奇的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运的照样在走运。张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调荆南市任市委书记。荆南市是荆都市的南大门,那里出过好几位大干部,是块风水宝地。大凡调往那里任一把手的,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张天奇已很久没有同朱怀镜往来了,他调任新职,也没有给朱怀镜打个电话。朱怀镜倒是犹豫再三,给张天奇打了电话去祝贺。张天奇却是满口哈哈腔,说难哪,这里工作基础好,要开创新局面,有压力啊!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说荆南工作基础好,其实是在玩拍马艺术,因为前任书记刚被提拔为荆都市的副市长,接替司马市长管财政。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人家原来不光同皮德求处得好,同市里其他领导都处得好,不至于像他朱怀镜,只紧跟一个人,太不保险了。
这几天召开市委全会,张天奇开会来了,朱怀镜想见见他。朱怀镜帮过他太多的忙,现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应该帮忙斡旋一下。他相信凭张天奇现在的地位和能量,完全可以帮帮他。他除了找张天奇帮忙,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那套可笑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已被他气愤地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可是朱怀镜仍有些矜持,不想显得太没面子。会议头三天,朱怀镜按兵不动,想看看张天奇是否会打个电话来。只有四天会议,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见张天奇打个电话来。朱怀镜便有些心寒了,想这世态人情真是没法说去。他感觉心窝里的肉在一块一块地掉。过了今天晚上,这次就没有机会找到张天奇了。因为明天散会了张天奇不会在这里住宿,他会马上回荆南去。机会往往在一念之间,错过了就错过了。朱怀镜思量再三,顾不了那么多了,便硬着头皮去了张天奇下榻的宾馆。
敲门进去,有人在张天奇的房间说话。张天奇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握手,很是客气。那人见张天奇喊着朱局长,知道来的不是一般人物,就告辞了。
“好久不见了,怀镜越来越精神了。”张天奇笑道。
这几个月,朱怀镜经常听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是他比原来瘦多了。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
张天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
朱怀镜说:“你不光年龄年轻,政治生命更年轻。你是地市领导中惟一有硕士文凭的,是知识型领导,你现在这个级别只是个开始,前程不可限量啊。”
张天奇显然爱听这话,却谦虚地摇摇头,又说:“我正准备读博士。”朱怀镜很是佩服的样子,说:“张书记的好学精神太可贵了。”张天奇自然是说哪里哪里,似乎从来没有过朱怀镜替他把关硕士毕业论文的事。两人客气话说了一大堆了,张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记起应给朱怀镜倒茶。朱怀镜摆手说不用了,要喝自己来。张天奇觉得不倒茶太失礼了,硬是倒了杯茶。
“怀镜啊,我新到荆南,困难很多,还要你们财政局多多支持啊!”张天奇说。
朱怀镜很难为情的样子,笑笑说:“张书记,这话你早几个月说,我朱怀镜做得到,现在,情况不同了。”
张天奇便说:“怀镜,你别大权在握,就把老朋友忘了。我反正会找你的。”
朱怀镜不相信张天奇不知道他现在的境遇,他是在装糊涂。市里主要实权厅局的头头脑脑,谁管什么,谁说话算话,地市的领导一清二楚。没有这本账,他们没法上市里办事。朱怀镜猜想张天奇装糊涂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事说来的确不是味道,可朱怀镜今天打算厚着脸皮了,便一阵长叹,“一言难尽啊,张书记啊。”随后拉开了话题,把自己现在的处境道了个明明白白。张天奇低头听着,不时感叹一句:“怎么这样?”
朱怀镜说完了,张天奇便豪气万丈地安慰道:“怀镜,没关系的,目前情况只是暂时的。你还年轻,一定会柳暗花明。”
朱怀镜需要的不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但又不好贸然求他,便先试探道:“张书记,以你的意见,我现在该怎样办?”
张天奇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韬光养晦,伺机而起。”
朱怀镜听着身上便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哪是什么高见,只不过是他脑子里正好装着这两句自以为很儒雅的话,拿出来搪塞罢了,还可以同时卖弄一下。什么韬光养晦,伺机而起!当今社会哪里还让你有时间从从容容当隐士?稍一耽误,年纪大了,一切都不可能了。朱怀镜今天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的,不肯轻易罢手,便只好直话直说了:“张书记,老弟正是落难的时候,还指望你提携啊!”
朱怀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天奇却装糊涂,只当这是客气话,哈哈一笑,说:“老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么去提携你?”
朱怀镜笑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
张天奇仍是推脱:“怀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但他仍不死心,一定要张天奇回答一句硬话。他暗自咬咬牙,生出一计。他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向张天奇道了谢,再同他聊些别的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张书记,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同您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您的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您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我听您说过只有一两万块钱的事,他却记载了一百三十五万元。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我当时问他,为什么把这本子随身带着?他说向吉富的案子发了,他说不定马上会受到牵连,怕检察院突然袭击搜查他办公室,只好随身带着。我就说,既然如此,你何必不把它销毁了?他说还要留着,在关键时候用它来救自己,只是现在还不想让它落到检察院手里。我当时怕他带着这本子,到了关键时候真的抖出这本子,就给您添麻烦了,就请他把本子放在我手里。他要我保证,他万一要用这个本子的时候,我一定还给他。我答应他可以。我当着他的面,把本子锁进了我的保险柜。您知道,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再把本子给他的,因为我相信您张书记。我事一多,也就忘了把这本子销毁了。后来这事情平息了,我也就忘了这个本子。我调进财政局的时候,清理东西,见了这本子,就把它带回家里想销毁它,因为办公室里不方便这么神秘兮兮的您知道。可是我的书籍乱七八糟的太多了,竟然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张书记,我哪天有时间,再仔细找找,把它销毁算了,免得万一真的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是很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说:“这个龙文,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我这么相信他,以为他没问题,都是向吉富一个人搞的鬼,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唉!现在向吉富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
朱怀镜答道:“行,交给你也行,我替你烧了也行。”朱怀镜早打定主意了,不会把它交给张天奇,也不会烧了它。到时候张天奇问起,就哄哄他说烧了,叫他摸不准那烫手的玩意儿到底还在不在人间。只要张天奇不能确认朱怀镜手中到底还有没有那本子,他们俩就会永远是好朋友。就像朱怀镜自从知道宋达清手中可能拿着一张他和玉琴相依相偎的合影,他就永远只能做宋达清的好朋友一样。好在如今宋达清手中的照片也没用了,因为朱怀镜同玉琴之间的事早已不是新闻了。而且宋达清也用不着朱怀镜了,他早已是公安分局的副局长。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许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吗?”
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只是他这几个月简直动弹不得,有这个想法也没有人说。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倒显得穷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
张天奇便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俗话说,退后一着,天宽地阔,何况去地市任职不见得就是退。”
“那就请张书记帮忙玉成了。”朱怀镜说。
张天奇说:“行,我保证帮忙。不过怀镜,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个半年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你早就是副局长了。”
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后来居然谈到一些有关高层领导的敏感话题,头都凑到一块儿。不是好朋友,有些话题是不会轻易谈论的,因为官场的人们比谁都懂得什么叫为尊者讳。两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点着自己说这个人好卑鄙。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朱怀镜的心脏似乎越跳越高,最后差不多衔在嘴巴里了。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局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局长,他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同志共事了。
过后几天,几乎全局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有天,局办公室主任送个文件给朱怀镜看,进门就说:“朱局长的空调怎么不太管用?是不是开低了?好冷。”朱怀镜说:“没关系,这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早习惯了。”主任便怪那位管后勤的副主任不管事,忙说:“我马上叫人来修理一下,让朱局长感冒了,就是我们办公室的责任啊。”朱怀镜笑道:“算了吧,反正到春天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主任说:“那怎么行,今天下午就来人修。”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说:“你又开始走运了,我祝贺你。”
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停下手中的活,说:“你怎么这样说?就像对外人似的。”
香妹说:“我早就是你的外人了。”
“你今天怎么了?”朱怀镜问。
香妹说:“我早就是这样子。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说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
朱怀镜说:“商量什么?我俩已经陌生人一样过了一年多,该想通的事早该想通了,还计较什么?”
香妹说:“我是想通了,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
“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朱怀镜有些急了。
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担心了。”
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朱怀镜没想到原来几乎有些逆来顺受的香妹,最后竟如此倔。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却怕邻居听见,压着嗓子同香妹叫喊,手舞足蹈,面红耳赤。她却仍是平静地同他说话。她的平静让他害怕。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请求法院判决。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在适当的时候,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怀镜明白了很多事理,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所以每每有人约他吃饭,都设法推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镜总百般感怀。他躲瘟疫似的躲避宴请,弄得连电话都不敢接了,紧张兮兮的。可就是呆在家里,也不得安宁,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县市领导。新去的这位朱书记对他们个人的前程将产生重大影响也说不定,他们拜访朱怀镜的心态同买原始股差不多。也有的人也许已经不怎么得宠了,趁朱书记还未上任就先上门露个脸,说不定就找到了新靠山。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是十分客气。他很明白,所谓领导水平是靠领导的指挥和部下的服从共同构成的,假如部下不配合,你领导水平再高都是枉然了。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谁都希望自己在领导心目中印象深刻,因为干部个人的前程就取决于领导的印象,而不是别的任何因素。
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茅塞顿开了,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兄弟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是朋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蒙眬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前挂着的高级领带,尖尖的,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朱怀镜,完了又亲自开车送朱怀镜回家,同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回来的路上,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说他可以安排一下,看守所有他的朋友。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想着要去见玉琴,朱怀镜就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是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香妹在外面听见了他的抽泣声,只当他是发酒疯,不去理会。
第二天吃了早饭,宋达清准时来接他,驱车去了市第三看守所。这个社会什么都讲级别的,包括犯罪后关在什么地方。这个看守所是专门关押副处级以上和局级干部的,玉琴的经理职务相当于行政正处级,所以她也很荣幸地关在这里。这似乎也说明企业家在任何时候都是受到尊重的。
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朋友帮忙,朱怀镜享受着特别待遇。没过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眼睛很干涩,似乎挤不出一滴水来。
“玉琴,你……受苦了……”朱怀镜半天才找到这么句话。
玉琴没有说话,目光呆滞地望着别处。
“玉琴,你要注意身体啊。”朱怀镜说。
玉琴仍是望着别处。
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玉琴把他的手拿下来,捏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总梦见且坐亭。我原来梦见那里,感觉是个噩梦,进这里以后,能梦见那个地方,感觉是个福气。这世上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怀镜,你能代我去那里看看吗?”
“行,我等会儿就去看看。”朱怀镜连忙答应了。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出来了。那些话也许多少带了些让人脸红的浪漫,却也是真心的。但是,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使人不敢相信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叫浪漫。可是,当玉琴这么痴痴地说到且坐亭,他不再为自己的浪漫而羞愧了。
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想开些。朱怀镜最多只是叹息几声,脸黑着。宋达清的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也长叹一声,说:“我同玉琴打了多年交道,知道她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落到这一步,我是万万没想到的。怀镜,这个社会有股看不见的魔力,总想把人变成鬼。就说我自己吧,我知道有很多人恨不得把我煮了吃了。有人说我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承认我就是靠这点狠劲儿在世上混。可我并不是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刚从警官学校毕业,分配在一个基层派出所。因为我的业务能力不错,没两年就当上了所长。我想好好干,保一方平安。哪里有案子我就带着兄弟们往哪里跑,一年到头忙得晕头转向。我自以为工作出色,很有成就感。哪知道,年底上面一检查,说我的辖区内发案率最高,社会治安最差。结果,那年我那个所被评定为最差所,属于整改对象。所里所有人员全年的奖金都没了,兄弟们恨死了我。原来,别的所对一般案件根本不受理,一年到头专门抓嫖抓赌,收取罚款,结果经济收入上去了,社会治安好了。案件不受理,自然就没有发案率,上面当然说那些地方社会治安好了。这还只是我刚参加工作时,社会给我上的第一课。以后碰上的事情,说起来就有本书了。我得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而且还想比别人生存得好一些,我能做什么?我没法改变环境,只好适应环境。现在,我耀武扬威地从我的辖区内走过去,明知道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我也只好这样忘乎所以了,头都不能回一下。”
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表示了理解。他真的发现宋达清这人其实本质上并不坏。能说谁是真正的坏人?可有时人们只好坏起来,别无选择。“达清,还要麻烦你一下。你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天。我有个事要一个人去办一下,用你的警车方便些。”朱怀镜没有说有什么事去,他知道那是他和玉琴之外任何人都不可理解的事情,别人听了简直匪夷所思。
宋达清侧过脸,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
“没问题,我还不至于连车都开不了。我只要静一静,就行了。”朱怀镜说。
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很快就到了荆水河边了。他沿着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他只能把自己的灵魂包裹在保养得很好的皮囊里,很儒雅、很涵养地在各种庄严场合登堂入室。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心却感到了真正的痛楚。他没有理由背负香妹,也没有理由忘记玉琴。香妹是那么温柔贤淑,而玉琴却那么丝丝缕缕地嵌入了他的灵肉。玉琴简直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报应?他悔恨过很多事情,却始终不认为同玉琴是桩荒唐事。最绝望的时候,他几乎让自己相信他同玉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可他想着身陷囹圄的玉琴,感觉到的的确确是心脏生生地痛。
快到进入且坐亭的谷口了,朱怀镜警觉起来,留神着窗外。山势越来越高峻,树林也愈发葱郁了。早开的山花像含笑的村姑,鸟雀顽皮地翻飞着像在逗人。朱怀镜感觉应该到了那个谷口了,却怎么也找不到。是不是刚才不小心走过了头?朱怀镜停车琢磨一下,再往前开。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头了,又掉头往回开。往回走了好长一段路,仍是不见谷口在哪里。他这么来回走了好几趟,总找不到那个清泉潺潺的谷口。朱怀镜简直有些惶恐了,疑心自己是不是只在梦中到过那个地方。这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这个背影好熟悉!朱怀镜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李明溪!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得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1998年11月于长沙韭菜园
2010年2月修订于长沙咸嘉新村
2012年2月重新修订、润色于长沙咸嘉新村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