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进了政府大院,朱怀镜在办公楼前下了车。刚开办公室的门,就听见有人叫朱处长你好。回头一看,见是荆山寺的圆真大师从对门办公室里出来了,笑容可掬地伸出双手迎了上来。朱怀镜握了圆真的手,说:“啊呀,是大师呀,让你久等了。对不起,怠慢了。”
“哪里啊,您处里同志们都很客气,听说我是找您的,就让我坐着等。他们说您最近多半是在南国大厦筹备交易会,又打电话去问了。我知道您忙,不让他们找。我就坐在这里等等。”圆真坐下,说道。
朱怀镜说:“我一上班就去参加了一个会,才结束。大师有什么事吗?”
圆真从褡裢袋里掏出个信封,说:“不就是上次皮市长指示我向宗教局打报告,请求拨款重修钟鼓楼和重置钟鼓的事?我向宗教局领导汇了报,替宗教局代拟了报告。皮市长很忙,我一直没找到他。听说他去北京开会去了。我想是不是把报告放在您这里,请您帮忙转一下?”
朱怀镜说这个没问题,伸手接了信封。圆真大师便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说:“谢谢您了朱处长。有你们领导重视和关心,一定会佛光高照,法轮常转。”
送走圆真,李明溪来了。他一进门,就从口袋里取出个信封,说:“这是一万块钱,给你。”
朱怀镜见门敞开着,忙接了信封,放进抽屉里,用怪罪的口气说:“你这人就是懵懂!在办公室里,也不知注意影响!别人看到了,还以为你向我行贿哩!他们哪里知道原来是我为你的画展到处化缘?”
李明溪嘿嘿一笑,说:“我哪想那么多?心中又没有鬼!”
“这是飞人制衣公司赞助的吧?你这回做得倒快。”朱怀镜说。
李明溪笑笑:“你骂我好几次了,再不去不要被骂死?”
朱怀镜问了问李明溪自己的准备情况。交易会的日期慢慢逼近了,画展的所有准备都要妥当,不要再拖拖拉拉。问到卜未之老先生,李明溪说:“卜老先生多次问起你。”朱怀镜很敬重卜老,就说:“哪天去看看他老人家。”没别的说了,李明溪就告辞。朱怀镜留他吃了中饭再走,李明溪说免了吧。朱怀镜就说不送。两人也不握手。朱怀镜忍不住扬扬手说再见,李明溪只是笑笑,就出门了。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宋达清打电话来,说他的车已到政府大门口了,想进来看看朱处长。朱怀镜说:“客气什么,进来坐坐吧。”
心里却想今天怎么了,找他的人接连不断。不一会儿,宋达清进门了:“朱处长,你好你好!你真是太忙了,想约你吃顿饭,老是约不到您。”
朱怀镜笑道:“没有饭吃的人难过,有饭没人吃的人也难过。只有我这请不起别人吃饭的人最好过。”
宋达清笑了笑,说:“朱处长又在开我的玩笑了。是这样的,袁小奇先生回来了,晚上请客,一定要请您光临。他怕自己请您不动,就让我卖面子。朱处长,您一定得给我这个面子。”
朱怀镜注意到宋达清不再随便说起袁小奇了,而是称他先生。也许袁小奇真的是个人物了?再怎么是人物,也不应在我朱怀镜面前耍派头吧?又不是不认识,自己不可以打电话来?这意思只在他心里,嘴上只说:“别说得那么严重了。有饭吃我还不去?好,我遵命吧。”
宋达清又说:“还得请您帮个忙。袁小奇想请请皮杰和公安局严局长。我想他俩只有您能请动。”
朱怀镜就笑道:“老宋,你这是设了个圈套让我钻啊!袁小奇真实目的不是请我,而是请皮杰和严尚明吧!”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袁小奇是真心真意请您的。倒是请皮杰和严局长,他有些犹豫,没有交情,怕人家不给面子。我就壮他胆,说请您帮忙请。袁小奇这人发达起来也像他玩魔术,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到南边跑了一圈,真的就阔了。上次他回来,向老家学校捐了十几万,风光了一回。这次回来,听说又有捐赠活动。我真怀疑他的钱是变魔术变出来的。”宋达清说起来眉飞色舞,就像在吹嘘他自己。
朱怀镜只是听着,面带微笑,不作一字评论。等宋达清说了好半天,他才说:“好吧,你说是在哪里请。我试着请皮杰和严局长吧。我也不知道他们看不看我的面子。”
宋达清这就放心了,一个劲儿给朱怀镜戴高帽子,说:“谢谢了谢谢了。您就别谦虚了,只要您肯出面,天王老子都请得动。晚上就去天元吧。我说现在也快中午了,我请您出去吃餐便饭?”
“晚上还要见面的,中饭就免了吧。谢谢了。”朱怀镜心里是想同宋达清出去吃中饭算了,因为香妹说了今天中午加班,不回来。但他怕显得太容易请动,倒没面子了,就有意端起架子来。宋达清再客气一会儿,硬是请不动朱怀镜,就说那就晚上见面吧,握手走了。
能不能请动皮杰和严尚明,朱怀镜其实心里没底。他同皮杰倒是关系不错,但请吃饭这事,也得看人家有没有别的应酬。他便先打皮杰手机,把袁小奇请客的事说了。果然皮杰不太想去。朱怀镜不能在宋达清和袁小奇面前丢面子,心想非要请动皮杰不可。他就半真半假摆出老兄的架子,说:“老弟,你再怎么忙也得去一下。袁小奇算是你爸爸的朋友,市长他老人家要是在家,肯定会宴请袁先生的。你老弟的派头也别比你市长老爸还足啊。”
皮杰在电话里一笑,说:“我爸爸请他是工作宴请,与我无关。我们老百姓,哪管得了这事?既然是你老兄的面子,我就去吧。你说在哪里?”
朱怀镜也就回之以大笑,说:“这才是兄弟了嘛!下午五点半,在天元吧。不过还要拜托你请一下严尚明局长。”
皮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做客的,又不是请客的。”
朱怀镜说:“你只当帮我的忙吧。袁小奇想请请严尚明,这意思你还不明白?公安这一块摆平了,他以后在荆都的事好办些。袁小奇是我的朋友,他托我请严局长,我不好推脱。可严这个人,我想我是请不动的,只有劳驾你了。”
皮杰一时不肯答应,说这么拐弯抹角地请客,不太好。朱怀镜今天却是发了蛮,一定要他帮这个忙。磨了半天,朱怀镜说:“我给你说,公安没摆平,今后袁小奇有什么事,不是找我就是找你爸爸。倒不如今天请了严尚明,以后省事。我的少爷,就劳驾你了。”
皮杰被缠得没法,只好说试试吧,没请动就别怪他。朱怀镜就谢了。他知道只要皮杰答应去请,就一定能请动严尚明。因为皮杰也要面子,不会让人以为他连个公安局长都请不动。
朱怀镜吃了点儿盒饭,回家休息。躺在床上,想起皮杰说的要借他一部车用,就有些兴奋。他打了玉琴电话,说要她抽空教他开车。玉琴觉得奇怪,问他怎么突然想起学车了。他嘿嘿一笑,说:“我马上就有车了。是私车,不是单位的车。”
玉琴显然有些吃惊,问:“怎么?私车?你是发了横财,还是抢了银行?”
“你这就别管了,反正不偷不抢。我跟你说,我马上就可以拿到驾驶执照了。”朱怀镜神秘道。
玉琴越发不明白了,说:“你车都还开不动,怎么就拿驾照了?开玩笑吧?”
朱怀镜只是嘿嘿笑,不回答她。玉琴也许真的当他是开玩笑,也就不问了。玉琴说:“你真的想学车,倒是可以学学。”两人就约了星期六学车去。闲聊了一会儿,朱怀镜听出玉琴想知道他晚上有什么安排。可他知道她不太喜欢宋达清和袁小奇,就有意回避着。两人心里似乎都明白各自的心思,都不开口去问。朱怀镜心想等晚上应酬完了,脱得了身就去看玉琴。要是现在说晚上过来,万一到时候去不了,倒会让玉琴失望。
下午朱怀镜在南国大厦办公,处理交易会的有关事情。因上午他没来,积了些事情。有些办事的上午来过,没有办成,下午又来了。朱怀镜看出他们尽管笑嘻嘻的,心里却不舒服。他也就装作没看出什么,客气地请他们坐,然后公事公办。下午一忙,很快就过了。宋达清身着便服,开了车来接他。朱怀镜在车上打了皮杰电话,皮杰说他和严局长马上就到。宋达清等朱怀镜挂了电话,连连奉承他的面子就是大。
车到天元,宋达清同朱怀镜下了车。进了酒店门,马上就有小姐过来,领着他俩去了二楼的一间叫紫蔷薇的包厢。一推门,就见袁小奇早同另外三位先生等候在里面了。
“啊呀,朱处长,您好您好!好久没见了,您是越来越发达了。”袁小奇站起来握手迎接。
朱怀镜笑道:“哪里。袁先生倒真的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关于你的故事,在荆都可是家喻户晓,传得跟神仙似的。”
“朱县长,你好啊!”朱怀镜猛然听得有人叫他朱县长。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乌县原公安局长黄达洪。朱怀镜早听说这人被撤掉公安局长职务后,就带了一伙女子到南边卖淫去了,今天怎么出现在这里呢?朱怀镜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哦哦,是黄局长?我们很有几年没见面了吧?”
袁小奇招呼大家坐下,望望朱怀镜和黄达洪,说:“哦!原来你们是老熟人?”
黄达洪说:“别看朱处长年纪轻,是我的老领导哩!我一时改不了口,又叫他县长了。”
袁小奇哈哈一笑,说:“真是缘分啊!现在达洪先生是我公司的保安部经理。这两位是我的秘书兼保镖。”
朱怀镜玩笑道:“袁先生你派头不小啊,赛过市长。市长秘书是秘书,警卫是警卫。你手下的却是秘书警卫双料货。”
袁小奇笑着掏出名片递上:“朱处长,留个电话给你。”
朱怀镜说道谢谢,接了名片,见上面印着:南海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袁小奇。地址和电话是深圳。字体大得有些夸张,而且能用繁体字的尽量用繁体。袁小奇三字没有繁体,大概是个遗憾。黄达洪就势递上名片,也说留个电话,以后好联系。朱怀镜边看两人名片,边点头称道两位发达发达。他心里明白两人口上谦虚,只说留个电话,实则是想炫耀一下。
这时,皮杰让小姐引进来了,他身后跟着秘书小刘和司机。朱怀镜介绍道:“这位是皮先生皮总经理。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海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号称南国奇人。他的传奇故事你大概听说过。这位是宋达清先生,红桥派出所所长。”皮杰先同袁小奇握手,彼此客套几句。宋达清也许自己觉得身份低了,站在一边有些不自然,拘谨地笑。皮杰同他握手时,他便双手迎上去,很夸张地摇着。
大家坐下寒暄一会儿,严局长来了。他没带秘书,只有司机跟在后面。大伙儿一齐站起来。皮杰第一个伸过手去,说:“严叔叔,劳您大驾了。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袁小奇先生,南国奇人。”
“我听你爸爸说过。”严尚明握着袁小奇的手,话却是对皮杰说的。
“这位是宋达清先生。”皮杰说。
宋达清忙握着严尚明的手说:“报告局长,我是您手下的普通一兵。”
“哦?”严局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怀镜介绍说:“达清是红桥派出所所长。”
严尚明想不起红桥派出所是哪个局的,支吾道:“红桥?大安区,还是北区?”
宋达清恭恭敬敬回道:“是北区局管的。红桥同大安区交界,很多人都弄混了。”
“对对,是北区局,局长是刘作喜吧。”严尚明说。
皮杰就像介绍自己老朋友一样介绍着袁小奇和宋达清,似乎要让严尚明相信不是随便请他来的,而是确实有几位老朋友想拜会他。黄达洪和另外几位秘书、司机没有被介绍。别的人都不在意,只有黄达洪不太自在。他毕竟是在官场上混过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很敏感。朱怀镜看出了黄达洪的心思,就说:“这几位都是袁先生的手下。这位黄先生,是袁先生的保安部经理。”
黄达洪忙站起来握了严局长的手,说:“局长你好!我也是你手下的兵哩!现在下海了。”
“哦?是吗?”严尚明随意问道,却没有多大兴趣。黄达洪望着朱怀镜,意思是想请他进一步介绍。朱怀镜装蒙,微笑着环顾左右,同别人搭话。黄达洪只好自己说:“严局长,我原来在乌县公安局当局长,前几年自己下海了。现在跟着袁先生干,混口饭吃。”
“哦哦!”严尚明望了黄达洪一眼,点点头说,“叫黄什么洪吧?”黄达洪忙笑嘻嘻地回了自己名字,直说严局长好记性。朱怀镜琢磨着严尚明的表情,又望望黄达洪那张笑脸,浑身几乎起鸡皮疙瘩了。心想黄达洪前两年因打牌赌博被撤掉公安局长职务,在全市公安系统发过通报。严尚明对他有印象,肯定就因为这事。刚才朱怀镜有意装糊涂,不详细介绍他,就是怕弄得不好意思。可黄达洪却是个活宝,居然自己要亮亮相。
快上菜了,小姐过来问喝什么酒。大家客气着推让一会儿,都说听严局长的。严尚明说:“那就喝低度五粮液吧。”
没多久,菜上来了。斟好酒,袁小奇举杯说:“欢迎各位的光临,来,我们干了这一杯?”
严尚明说声随意吧。皮杰也说对对,随意随意。袁小奇不便坚持请大家干杯,就说:“那就随意?”
今天的场面本来就是凑合拢来的,又没有明确的主宾。要说依职务依年纪,应以严尚明为尊。但他显得不冷不热,场面就更有些不是味道了。朱怀镜倒是知道严尚明就这德行,并不在乎。记得上次在皮市长家做客,严尚明也是这个样子。可袁小奇他们并不了解严尚明,就时刻注意这位局长的表情,显得有些拘谨。皮杰慢慢看出些名堂了,就不断说笑话,想活跃气氛。宋达清也在中间插科打诨,想博人一笑。大家的目光自然总是集中在严尚明身上。朱怀镜突然觉得今天的场面简直太有意思了。最初也许是袁小奇设了个圈套套住了宋达清,接着宋达清就设了个圈套套朱怀镜,朱怀镜如法炮制套住了皮杰,皮杰再去套严尚明。现在就是大家一块儿套严尚明了。严尚明也许以为除了自己,在座都是袁小奇的老朋友了。
袁小奇举了杯,望着严尚明说:“严局长,我在外地发展,需要家乡领导的支持。我一定要敬你一杯酒,请你赏脸。”
不等严尚明开言,皮杰在一旁帮腔说:“袁先生现在生意也做得活,赚了不少钱。听说他每次回乡,都要为家乡捐献一些资金。他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真是菩萨心肠哩!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皮杰本是想为袁小奇撑面子的,可他说着说着,腔调就成了玩世不恭,甚至有些嘲讽的味道。
大家都听出了皮杰话语中的怪味,却只是装糊涂,都说袁先生的确是个大善人。袁小奇谦虚道:“哪里啊!我只是为家乡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尽了自己微薄之力。很不够啊!我这人总是想,一个人的钱再多,一辈子也花不完,为什么不做些好事?”
“哦,对对。”严尚明举起杯子,朝袁小奇意思一下,再抿了一小口酒,并不同他碰。皮杰就说:“严叔叔,我们当然是合法经营。袁先生你说是不是?可如今社会上的事一句话说不清,万一有什么麻烦,还是要麻烦严叔叔,是不是?”
皮杰这话,事实上是替袁小奇说的。严尚明夹了点菜送进口里,慢慢嚼了嚼,才说:“各位有事,找我吧。”
他脸上仍不怎么有表情,这话听不出是对谁说的,眼睛也没望谁。朱怀镜心想今天这顿饭的气氛怎么也热烈不起来了。也不知严尚明就凭这德行,皮市长怎么会欣赏他的。宋达清和黄达洪始终很起劲儿,几乎有些上蹿下跳了。宋达清最忙,把服务小姐的酒壶都拿过来了,争着为大家斟酒。他每次为严尚明斟酒都手下留情,不怎么斟满。他那微妙的动作和表情,很难用语言描述,只是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巴结严尚明。大家就开他的玩笑,说他徇私舞弊,执法不严。严尚明却微微笑了一下,说了句:“小宋不错。”宋达清忙点头笑道,承蒙局长错爱,非常感谢。严尚明也许是随口说说,可让宋达清这么一渲染,就把局长的表扬夸张了,似乎他真的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赏识似的。朱怀镜终于明白,今天请严尚明,只怕是宋达清的主意。可严尚明地位太高了,宋达清抬头一望帽子都会跌下来。严尚明下面隔着七八个层次,才是宋达清这个小小派出所所长。隔着这么多层去拍马屁,那马有感觉吗?
皮杰一直是兴致勃勃的,但他的目光只在严尚明、朱怀镜、袁小奇脸上停留,偶尔也瞟一眼宋达清。其他人再怎么热乎,他也不会把目光投过去。这时,他笑着对袁小奇说:“都听说袁先生身怀绝技,我还从未见识过。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开开眼?”
皮杰说罢就望望严尚明。袁小奇注意一下皮杰的眼神,也把目光转向严尚明,却见这位大人好像不怎么有兴趣,只是脸上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袁小奇便说:“不敢献丑,喝酒吧。”
没想到严尚明嘿嘿一笑,说:“袁先生,都说你会意念移物。你可不可以把小宋身上的枪变到你那里去?”
袁小奇忙拱手说:“哪敢哪敢!我袁某学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不敢在严局长面前卖弄啊!还要我把宋所长的枪弄了来,我没这么大的胆啊!”
严尚明又笑笑,不再提这事了。可他的笑透着股冷气,叫人很不舒服。朱怀镜不知道今天袁小奇怎么不肯表演,一定别有原因,就打圆场说:“今天袁先生是谦虚。他的绝技,我见识过,皮市长也见识过。来来,喝酒,今后有机会,我们再请袁先生露两手。”
严尚明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就说:“对不起,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了。”说罢就站起来,大家忙稀里哗啦地站了起来,一一同他握了手。
严尚明一走,袁小奇再怎么鼓动,场面还是冷下来了。于是大家都说吃好了。果点都没来得及上,就散了。
皮杰对朱怀镜说:“朱处长,我送您?”
宋达清忙说:“不麻烦皮总吧,我送我送。”
皮杰说:“不客气,我和朱处长同路,我送吧。”
朱怀镜就对宋达清说:“你招呼一下袁先生吧,我跟皮总走。谢谢你了袁先生。”
上了车,皮杰尽说些玩笑话。朱怀镜猜想他心里一定是为严尚明生气,就有意摆出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严尚明是他请来的,却总是不冷不热,等于没有给他面子。朱怀镜也不喜欢严尚明,就说:“严局长这人倒不错的,但不解他的,会以为他不太好打交道。”
皮杰果然来火了,说:“这姓严的确实不好打交道,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总是那副鬼样子,像全世界人都在巴结他似的。我要不是碍着我老头子,早不这么客气对他了。”
朱怀镜是有意惹他上火的,可皮杰真的发气了,他又安慰道:“皮老弟,就算他姓严的有架子,他也没资格在你面前摆架子。长期干公安的,脸部表情就职业化了,没有什么好脸色的。你也犯不着同他计较。”
皮杰仍不太舒服,说:“我用不着巴结他。我老老实实做生意,违法犯罪的事不干,求他干什么?在荆都我要办点事还得求他姓严的,我这皮字怎么写?我不是仗我老头子什么,就是老头子这会儿下去了,我也照样风风火火。朱处长您是知道的,我老头子对我是十分严厉的,我要不是有这个市长爸爸,很多事情说不定还好办些。”
“是啊,皮市长要求太严格了。”朱怀镜说。
皮杰说:“今天实在是您要让我请他,我没有办法。您是为朋友嘛。”
朱怀镜说:“对不起,让你费心了。今天袁先生主要是想结识一下你。”
皮杰笑道:“朱处长您就别护我的面子了。想接近我的人,多半是想冲着我老头子来的。袁先生同我爸爸早认识了,他若是为着这个目的,用不着再拐弯抹角找我了。他想同严尚明结识一下,倒是真的。”
朱怀镜就说:“那也不全是这样。不过今天严尚明并没有同袁先生搭几句话。”
皮杰说:“您放心!只要结上线了,人家自然有办法去巴结的。如今这种人,我见多了。那姓严的也是黑眼睛见不得白银子的,只要袁小奇舍得花工夫,还怕他们成不了好朋友?何况他手下有那位姓黄的。那位姓黄的,我看脸皮特厚,又做得小人。”
朱怀镜不得不叹服皮杰:“老弟真的是通达人情,深谙世故,看人也准。”
皮杰谦虚几句,问小刘:“我让你为朱处长办驾照,怎么样了?”
小刘说:“我同交警队的兄弟说了,他说交两张照片去,马上就办。”
皮杰还嫌小刘太拖了,说:“你抓紧些。朱处长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小刘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说:“好好。朱处长,我明天一早就去你办公室,请你准备两张照片好吗?”
朱怀镜说:“行行。不着急吧,我又不急着用车。”
皮杰送朱怀镜到了他家楼下。朱怀镜免不了客气一句,请各位上去坐坐。皮杰自然是说时间不早了,下次吧。朱怀镜下了车,站在那里招招手,望着车子开走。皮杰不住在家里,自己在外有房子,同朱怀镜并不顺路,等于是专门送他回来的。朱怀镜至今不明白,皮杰为什么对他这么够意思。他只在楼下站了片刻,又从大院侧门出去了,抄小路去了玉琴那里。
星期六,玉琴正好轮到休息,朱怀镜就请她教他开车去。两人开了皮杰送的那辆奥迪,去郊外武警部队的一个驾驶训练场。朱怀镜在那里有个熟人。
今天太阳很好,天气暖和。玉琴只穿了件薄毛衣,下身是牛仔裤,显得很朝气。见了玉琴的装束,朱怀镜就后悔自己不该穿西装。他太喜欢穿西装了,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干部模样。玉琴习惯了他的穿着,也无所谓。
路上,朱怀镜把自己的驾照拿出来亮亮,说:“梅教练,我车不会开,驾照早到手了。”
玉琴笑道:“腐败!别人学会了开车,再去认认真真地考试,也不一定就顺利过关。还得送礼,不然你老是差几分。你倒好,方向盘都没摸过,就拿驾照了。”
朱怀镜得意地笑。玉琴又半开玩笑道:“我说,交警队的这么搞,等于是预谋杀人。”
朱怀镜就取笑玉琴,说:“我建议让你去当交警队长,好好刹刹这股歪风。”
这时听到手机响。玉琴拉开手包,发现不是她的手机响。朱怀镜就掏出手机:“喂,我是朱怀镜。”
原来是黄达洪打来的电话:“朱处长您好。有个事向您汇报。这次袁先生回来,想找个有意义的项目捐献。我想请示一下您,看您能不能为我们出出主意?”
朱怀镜心想这袁小奇又不是不认识我,怎么老让别人打电话找我呢?未免架子大了些吧,便半是讥讽地笑道:“有钱还怕没人要?捐献给我吧。”
黄达洪笑笑,说:“您朱处长都需接受捐献了,我们不都得去要饭?是这样的,我们手下这些人帮袁先生策划了一下,认为今后的捐献活动,不再像原先那样撒胡椒面。那样没有影响,没意思。所以要搞就搞引人注意的项目,并能上新闻,引起轰动。”
朱怀镜终于明白,为着这事袁小奇真的不方便直接同他通电话,就正经说:“这事真得找几个人好好策划一下,电话里一两句话说不清。我现在在外面有事,晚上才能回来。是不是另外约时间?”
黄达洪说:“我们打听过了,皮市长大后天回来。我们想争取在皮市长回来之前把这事定好。”
朱怀镜说:“好吧。是不是今天晚上我们碰一下?你们住在哪里?”
黄达洪说:“我们就住在天元。袁先生住1608,我住1607。我向袁先生报告一下,晚上就恭候您了。”
“不客气。”朱怀镜挂了电话,“这姓袁的越来越会玩了。想不到黄达洪在袁某人手下如此俯首帖耳。”
“你发什么感慨?”玉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朱怀镜就把袁小奇、黄达洪的事说了个大概。玉琴听了觉得好笑:“怎么回事?这些人搞个什么事,为什么总爱同你商量呢?是你的鬼点子多?”
“哪里啊,他们是冲着皮市长来的。袁小奇的真实目的是想在电视新闻里出现皮市长接见他的镜头。皮市长倒是接见过他多次了,但差不多都是私下活动,没有新闻效应。这袁小奇,是想干大事了。”朱怀镜说。
“那你就这么随人摆布?袁小奇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玉琴说。
朱怀镜回道:“难得你为我想着这些事。我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只是袁小奇并不是不认识皮市长,皮市长其实对他还很不错。这事袁小奇不找我策划,也会找别人策划的。与其这样,倒不如我帮他出出主意了。多一个朋友比少一个朋友好啊。”
玉琴这就不说什么了,目光注视着前方,认真开车。朱怀镜感觉玉琴心里还有想法,却只是装蒜。他见玉琴的手提包敞开着,隐隐看见里面有照片什么的,就说:“包里有什么宝贝?我能看看吗?”
玉琴说:“别假惺惺了。我还有什么东西可向你保密?”
朱怀镜拉开包,见里面果然装着几张照片,都是他和玉琴的合影,还过了塑。玉琴侧过脸望他一眼,嘴角露着微笑。朱怀镜忍不住心血来潮,伸手摸了摸玉琴的手。
朱怀镜的朋友是位武警支队长,姓李,早已带着一个当兵的等在那里了。朱怀镜介绍了玉琴。握手客套之后,李队长指着那位士兵,说:“他的驾驶技术很不错,是技术标兵,很有教练经验,由他负责教练。”
朱怀镜没想到李队长如此认真,果然是军人作风。
玉琴就说:“这下好了,不用我操心了。”
李队长问:“朱处长自己带了教练?”
玉琴说:“我哪敢充教练?还是辛苦这位战士吧,他有教练经验。不然,我说了半天还云里雾里。”
李队长说了声行,战士就刷地敬了个礼,上了车。朱怀镜也跟着上了车。战士操着南方人的普通话,一二三地讲着有关驾驶要领。
李队长招呼玉琴在一边的太阳伞下喝茶。两人喝了一会儿茶,见奥迪飞快地行驶了一阵,停了下来。接着,车子就慢慢地跌跌撞撞着像只甲壳虫了。玉琴知道一定是朱怀镜在驾驶了,就指着车子笑话。车子转了几圈,渐渐平稳了。到了玉琴他们面前,车子却突然颠了一下,喀地停了。朱怀镜从车上下来,请玉琴和李队长上车。玉琴和李队长都玩笑说,不敢上车,还想留着脑袋吃饭。朱怀镜心想让李队长陪着也不是个办法,开了几句玩笑,就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李队长客气一会儿,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说等会儿一起吃中饭。玉琴便上了车,同战士换了座位,坐在前面。朱怀镜驾着车转了几圈,就说战士辛苦了,请他下车休息。战士很负责,不肯下车。朱怀镜同玉琴递了个眼色,很恳切地请战士下车休息,有问题再请教。战士这才下了车。
战士把车门带上,朱怀镜就笑这小伙子死心眼。玉琴抿抿嘴,睨了朱怀镜一眼,说:“你好没良心!人家可是你的教练啊!”朱怀镜吐着舌头笑笑,开动了车子。
训练场建在一个山头上,山顶是训练场的中心,被推成一个很开阔的大坪。坪的边沿有几个出口,任意一个出口都连着盘山公路。盘山公路模拟各种情势的路况,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过了砂石路面又是水泥路面,还有浅水滩、水沟、泥淖、沙滩等。这是个典型的军用汽车训练场。朱怀镜的车一直是在山顶的大坪上开。开了两个多小时,朱怀镜觉得乏味了,想下盘山公路试试。玉琴不让他下去,“你别逞能了。你先得在平地里多开,培养车感,不要急于上路。我说,你起码得在这里开他个把星期,才能上路。”朱怀镜没法,只得听玉琴的。这时见战士在那里招手,朱怀镜把车开过去停下。原来是叫他们吃中饭了。战士上来驾了车,下山去营房用餐。
中饭菜搞得丰盛,但朱怀镜是来学车的,不能喝酒,吃起来就少了许多烦琐。很快吃完了中饭,朱怀镜同李队长握手道:“你休息去,我再练练就回去了。你就不管了。这位战士也可以休息了。”李队长留他们吃了晚饭再回去,见留不住,就说:“那就不客气了,您有时间随时来练就是了,我同训练场打了招呼。”
朱怀镜同玉琴也没休息,就要上山去。上山时玉琴不让朱怀镜驾车,怕他毛手毛脚的出事。上了山,玉琴才把方向盘交给朱怀镜。可开了一会儿,朱怀镜就觉得头重,想休息了。他长期以来养成了午睡的习惯。玉琴就说把车停在一边,你养养神吧。
朱怀镜靠着座椅左扭右扭,总觉得位置不好,躺不妥帖。玉琴就把他扳过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朱怀镜这才感觉舒服了,慢慢睡去。因为天气好,车窗一直是开着的。可坐久了觉得有些寒意,玉琴就开了空调。过了会儿,玉琴怕里面空气不好,又把窗玻璃摇下了三指宽的缝儿。
朱怀镜沉睡着,舒缓的呼吸声依稀可闻。玉琴透过车窗缝儿望着外面,见山坡上新发的茅草茂盛而嫩绿,微风一吹,春水般荡漾起来。太阳的亮光随着微风在草丛上翩翩起舞。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将长长的翅膀极抒情地伸展着,在晴光万道的天幕上盘旋。玉琴莫名地伤感起来,忍不住深深叹息了。
朱怀镜醒了,感觉到了玉琴的情绪,问:“琴,你怎么了?”
玉琴抱起朱怀镜的头亲了一口,说:“没什么,你睡吧。”
“不,我听到你叹息了。什么时候了?我俩回去算了。”朱怀镜说。
玉琴抬腕看看手表,说:“还早,才四点多。”
朱怀镜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路上照样是玉琴开车。她尽量说着高兴的话,可朱怀镜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我们有空还来练练。”朱怀镜说。
“好。”玉琴说。
“你要是没空,我们就在市内找个学校的体育场也行。”朱怀镜又说。
“好。”玉琴似乎说不出多余的话。
朱怀镜心想这宝贝儿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车进了城区,两人不怎么说话了。玉琴双眼注视着前方,像是在专心开车。朱怀镜却在猜测她那微妙的心思。突然发现前面有人使劲地朝他们招手,玉琴忙把车子靠边,停了下来。玉琴开门下车,就见刚才招手的那个人咿里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嚷。原来是个哑巴。玉琴弓腰看了看车下,没发现什么异样。她正满腹狐疑,那哑巴又咿里哇啦地指着车子下面叫了。玉琴只好又埋头去看车子下面。还是没发现什么东西。朱怀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下了车,同玉琴一块弓腰去望下面。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两人有些被弄糊涂了,又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事情,就说管他哩,走吧。再回头一看,刚才那哑巴不见了。两人也不想理会,上了车。走了一段,朱怀镜脑子猛然一想,预感到了什么,忙问:“玉琴,快看看你丢了什么东西没有!”玉琴手往身边一摸,吓了一跳,马上又低头四处搜索一会儿,叫道:“我的包!”玉琴赶快把车停在路边,前前后后地在车里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包。包真的丢了。朱怀镜说:“对了对了,一定是刚才那哑巴调虎离山,顺手偷走了包。”
玉琴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包里有什么东西?有钱吗?对对,你的手机在包里。”朱怀镜说。
玉琴半天才说:“还有我俩的照片。”
朱怀镜嘴巴突然张开成了一个圆洞,一个惊恐的啊字差点儿脱口而出。玉琴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钱没多少,只八百多块。手机也值不了几千块钱。”听玉琴的口气是只可惜那照片。朱怀镜刚才吃惊的表情也是为着照片,但他多半是怕照片流传出去会出什么事儿。玉琴显然是猜着了他的心思,才白了他一眼。朱怀镜也感觉到玉琴疑心他什么了,就故作轻松,说:“既然这样,丢了就丢了。照片我们再照就是。这里正好是宋达清的管区,我打电话告诉他,请他帮忙查查,说不定还能追回来。是谁作的案,他们公安八成心里有数。”玉琴不理他,只是默默地开动了车。朱怀镜知道玉琴不太喜欢宋达清,也不等她说什么,就打了宋达清手机,把事情详细说了。
宋达清很爽快,说:“我马上派人追,快的话,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有消息。晚上袁先生请我们聊天,说你也去。我们等会儿再见。”
“宋达清说可能追得回来。”朱怀镜有意说得信心十足,好让玉琴高兴些。可玉琴仍不搭理,只顾慢慢开车。车开得慢,后面的车不断地按喇叭。朱怀镜尽量说些高兴的话,可他心里照样不是味道。荆都的治安是越来越差了,满街是扒手、小偷、骗子、娼妓,从来不见那些大盖帽站出来管一下。早几年,荆都市第一次有了巡警,老百姓觉得很新鲜。电视里也煞有介事地大做宣传,似乎人们从此就安全了。可是过不了多少天,那些巡警就懒洋洋地坐在街头的树阴下乘凉了,巡警成了坐警。再过些日子,荆都街头就多了许多的治安亭,那些头戴大盖帽的街头懒汉就坐到治安亭里打瞌睡去了,坐警成了亭警。又过些日子,大盖帽打瞌睡的亭子多了部公用电话,治安亭就成公用电话亭了。
朱怀镜还不能自己开车,玉琴把车开回政府大院,停进了机关车队的车库。这车库是朱怀镜找了韩长兴给安排的。朱怀镜说这是一个朋友的车,借他玩玩。他越说得轻描淡写,韩长兴越发认为他有能耐,玩得活,不停地拍他的肩膀。
玉琴下了车,微笑着说你回去吧,就独自往大门去了。朱怀镜知道玉琴这微笑是做出来的,因为这是政府大院,过往行人很多,由不得她任着性子噘嘴巴。朱怀镜也不便多说,只好冲着她的背影招招手,“你好走啊!”玉琴并不回头,昂着头走了。朱怀镜不由得四处望望,见没人注意他,心里才妥当些。他想要是别人见他冲着一个女人的背影打招呼,而这女人并不理他,情况就复杂了。朱怀镜心里刚刚熨帖些,又忍不住回头望望玉琴。玉琴还没走出政府大院,大门正庄严地树立在离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朱怀镜突然觉得玉琴今天走路的姿势有些异样。朱怀镜转身回家,路上总想着玉琴刚才的样子。对了,玉琴手上不拿包,整个就不自然了。有些女人,手包是她形象的一部分。想起那个丢失的包,朱怀镜心里就沉了一下。那些照片要是流传出去,真的会有麻烦的。
心里怏怏地回到家,见香妹已在做晚饭了。朱怀镜便往沙发里一躺,说:“学了一天的车,累死了。”香妹说:“累你就休息一下吧。”香妹相信了他的话,他越发有功似的,说话的嗓门也大了起来,叫道:“儿子呢?”香妹说:“在阳台上吧?知道他在玩什么!”
朱怀镜腾了起来,去了阳台上,见儿子在那里玩变形金刚。朱怀镜正想逗儿子,却发现阳台的一角满满地码着些塑料桶。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食用油。他摸摸儿子的脸,让他自己玩,跑去厨房问香妹那油是怎么回事。香妹正在炒菜,说:“是四毛从家里带来的茶油,拿去送礼的。”
朱怀镜笑道:“四毛也学了些了,只是学的起点不高。现在还拿茶油送礼,就太寒伧了。条件稍微好些的,都用精炼的调和油、色拉油了。”
香妹拿过油瓶,朝锅里倒油。立即听得一阵很爽耳的暴响,一股清香弥漫了整个厨房。香妹耸耸鼻子,说:“我闻到茶油香感觉很舒服。什么精炼油都没有这原汁原味的好!”
朱怀镜说:“你观念过时了。现在人们讲究卫生第一,口味在其次。流行的是绿色食品,食用油要精炼的,大米和蔬菜要没有污染的。”
“你说的是有钱人,穷人家饭还吃不饱哩。”香妹说。
朱怀镜说:“不错,我夫人还很有群众观念嘛。”香妹笑笑,不搭理他了。朱怀镜吐吐舌头,回到客厅里闲坐。突然间,朱怀镜得到了灵感。他想,四毛的两个哥哥,在农村都穷得叮当响。可以让他们专门种些优质稻,不施农药,能产多少就产多少。再让四毛按当地稻谷产量收购,用这些没有污染的米去送礼,人家肯定喜欢。送给谁当然由他朱怀镜说了算。只是这话不好怎么同香妹说。今天肯定没时间说了,晚上还得去天元大酒店。吃了晚饭,朱怀镜说晚上还得出去一下。香妹早习惯他晚上出门了,并不多问。
朱怀镜乘的士去了天元大酒店,径直敲了1608房的门。开门的是黄达洪。袁小奇忙迎到了门口,说:“劳朱处长大驾,不好意思。”朱怀镜进去了,陈雁也在,宋达清早到了,还有作家鲁夫、《荆都科技报》主编崔浩。袁小奇的两位秘书兼保镖也在。大家一一客气了一番,坐下喝茶。这是一套总统套房。别人还没开言,宋达清提起手边的皮包,叫了声朱处长,再同其他人开玩笑说:“对不起,我向朱处长个别汇报一下。”
两人进了卧室,宋达清笑嘻嘻地说:“朱处长,你是吉人自有天相。”说着就从他的包里取出一个女式手包,正是玉琴丢的。朱怀镜简直不敢相信,忙接了过来。刚准备打开,宋达清先说了:“手机和别的东西还在。那几百块钱,他们到手就用得差不多了。那就算了吧。钱不多,他们用了就用了。这也是他们道上的规矩。”
朱怀镜打开手包瞟了一眼,见手机和照片果然都在。因为那照片,朱怀镜心里有些尴尬。但他装作没事似的,绝口不提。这种事不说还好些,越解释倒越添尴尬。“你真是神通广大啊!”朱怀镜有意避开手包里的内容。
宋达清笑道:“什么神通?只要老百姓不说我们匪警一家就得了。辖区内都有哪些混混,我们要是不了如指掌,怎么开展工作?当然要是流窜作案,我们就没办法了。今天偷包的是个团伙,不全是哑巴,但的确有几个是哑巴。他们专门找小车下手,作案手段都是这样,让一个哑巴咿咿呀呀地朝小车打手势,你下车后他就咿咿呀呀指着汽车下面。你就以为汽车出了什么事,忙弓腰下去看。这时,同伙就拉开车门行窃。他们人多,东西一到手,就飞快地往后传。万一被抓住了一个,多半是抓的哑巴。他一是残疾人,你不便对他怎么样,二又不好审问,随你怎么问,他只咿咿啊啊,还胡搅蛮缠。说实话,只要他们不闹大了,我们也不怎么管他们。但我们真的找他们了,他们也老老实实。”
朱怀镜像是听天书,说:“真是无奇不有。谢谢了。”
两人出去,陈雁说:“老宋真会拍马屁,朱处长还没坐稳,就叫你拉去了,鬼鬼祟祟的。”
宋达清笑道:“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拍马屁。我只怕别人说我连马屁都不会拍。”
朱怀镜指指宋达清,说:“你真会开玩笑!你再会拍也犯不着拍我的马屁呀!我朱某人何许人也,值得如此抬举?只要兄弟们不嫌弃就万幸了。”
“只要兄弟们,就不要姐妹们了?”陈雁佯装生气的样子。
朱怀镜对这女人的感觉越来越复杂,说不上喜欢,也不敢脸面上过不去。如今她有意卖俏,他就势玩笑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女流啊,只当是我的兄弟哩!你们都是文化人,我印象里,中国人书读多了就男女不分的。鲁迅先生称许广平广平兄,好像钱钟书先生称杨绛女士也是先生。”
大家哄地笑了,陈雁扬了扬手,说:“好啊,我一向认为你这人老实,你趁机占我便宜。”
袁小奇笑道:“各位水平都高,妙语连珠。只有我是大老粗,斗嘴皮子斗不过你们。”
鲁夫递了本书给朱怀镜:“朱处长,我新写了本书,是写袁先生的,请你雅正。”
朱怀镜很客气地双手接过书,一看,见书名是《大师小奇》。封面是袁小奇白衣白裤,双手合十,闭目打坐,俨然一位得道高人。再翻开了,见前几页是彩页。第一页竟是袁小奇同北京一位高级领导的合影。再往下翻,全是袁小奇同各界名流的合影。中间自然有袁小奇同皮市长的合影,朱怀镜居然见自己的形象隐隐约约在皮市长后面,正同方明远在说着什么。这是他第一次向皮市长引见袁小奇时陈雁照的相。朱怀镜心里说不出的味道,望着袁小奇笑笑说:“了不得了不得,我回去好好拜读。”
鲁夫只当朱怀镜是在向他客套,谦虚道:“哪里啊,都是袁先生人奇事奇,我如实记载而已。”
袁小奇淡淡一笑,说:“全搭帮兄弟们抬举。今后还要请各位多多爱护才是啊。”
黄达洪说:“今天袁先生请各位来叙叙,就是这意思。袁先生乐善好施,每次回来,都要为家乡捐点钱。这次袁先生想再捐一百万。但不想随便就把钱扔了,得捐得是地方,要有意义。我个别都向各位汇报了,请大家一起想想主意。”
朱怀镜听黄达洪说这几句,就想这人不枉在官场上混了二十来年,学到的官话今天用得是地方了。他同每个人个别说这事,也许都把意思直接说了,就是这钱捐出来,得轰动效应,得让皮市长公开接见,得上荆都电视新闻。
大家都望着朱怀镜,指望他发表高见。他却不想说什么,就说:“各位发表意见,我们议议吧。”
宋达清见大家都不开腔,就说:“我说,还是希望工程。”立即有人表示不同意,说希望工程太老调了,没新意。
“那么就支援残疾人事业?”崔浩提议。大家也觉得不妥。有人提到搞春蕾计划,专门设个袁小奇春蕾基金,支持失学女童;有人说资助孤寡老人;有人讲资助贫困教师。都没能让大家满意。
陈雁便说:“我提个建议。你们先别说行还是不行,听我讲讲道理。我说呀,把钱捐给市老干休养所。去那里的是哪些老干部呢?级别太高的不会去,因为他们退下来以后可去的地方很多,用不着去老干休养所。级别太低的又去不了,老干部这么多,还轮不到低级别的干部去休养。那么,去休养的都是那些级别要高不高、要低不低的老干部。给你们说,我去年去那里采访过,发现他们这些人意见大哩!比一般老百姓意见还大,怪话还多。他们一是对在位当权的领导意见大,二是对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意见大。袁先生把钱捐给老干休养所,让他们搞个建设,叫他们知道先富裕起来的人也不全是没肝没肺的。我想市里领导也乐得有人替政府出钱安抚他们,自然支持你捐献。”
大家一扯,都说这意见好。陈雁受到鼓舞,有些得意,说:“要是捐给老干休养所,我想袁先生至少可以上三次电视。一是捐钱的时候,二是他们搞个什么建设开工典礼的时候,三是工程竣工剪彩的时候。而且三次皮市长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席。”
朱怀镜感觉自己钻进了别人编织好了的套子里。这个套子里还有北京的高级首长,各界社会名流,皮市长也在这个套子里。现在他自己又被拉进来帮着编织更大的套子,好去套更多的人。而这个套子钻进来之后却不好脱身。因为皮市长是他拉进套子里的,他只好陪着皮市长呆在套子里了。
大家说了半天,才意识到朱怀镜没表态,就把目光投向他。他本不想说什么的,可别人都望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了:“关键是要选好一个项目。要是没有项目,笼统地捐给老干休养所,说不定就成了所里的办公经费了,他们拿去发奖金也不一定。”
这时袁小奇才说话:“按陈小姐和朱处长的意思,捐给老干休养所是可行的。那么我们就同他们接触一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朱怀镜不想揽这事儿,就含含糊糊地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会请他帮忙联系的,就先发制人:“谁同老干休养所熟悉些?陈雁不是采访过他们吗?”
宋达清笑道:“有钱给他们,还怕人不熟悉?”
朱怀镜说:“不是这意思。人熟些就免得唐突。”
没想到陈雁却硬要拉上朱怀镜:“我可以去一下,他们刘所长我熟。但朱处长得陪着去,您是政府领导啊!”
朱怀镜故作油滑,笑道:“就我俩去?太情调了吧!”别的人就撮合他们,显得有些恶作剧,说非你们两位出马不可。陈雁略显羞涩,望着朱怀镜,看他怎么说。朱怀镜见女人这表情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消息,一时间心乱情迷。但他马上想到这事只有他和陈雁两人去,自己似乎成了袁小奇秘书似的,太没面子了。不由得又想起这次袁小奇回来,凡事都是让别人同他联系,像个首长。心想不能听凭他在自己面前如此摆谱。别看这人现在见了面仍是一脸谦恭,但长此以往,有一天他说不定就会颐指气使的。这复杂的心思其实只在朱怀镜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下,他就打定了主意,说:“我和陈雁跑一趟都没什么,只是我俩毕竟是隔山卖羊,还是劳驾袁先生一道去吧。”朱怀镜说完这话,才发现自己措词太客气了。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对袁小奇越发彬彬有礼了。一阵羞愧掠过朱怀镜的心头。
袁小奇很风度地点了点头,说:“不用劳驾二位专门跑去。打个电话,约他们所长出来喝茶吧。我们见了面,谈谈就是了。”
“对对,这样很好。”朱怀镜故意说得响亮,私下却想自己刚才只知道上门去说,就是没有想到打电话约别人出来,显得好没见识。看看袁小奇那沉着的样子,朱怀镜就疑心他会不会在心里笑话自己。朱怀镜心里有些不舒坦了,便再次重申选好项目的重要性,说了三点意见,甚至举了市里抚贫和以工代赈的一些例子。朱怀镜发表了一通高见,见大家都长了见识似的望着他,他的感觉才好了些。听完了他的意见,袁小奇就决定明天晚上约老干休养所刘所长喝茶,“各位都要来为我撑面子啊!”袁小奇客气地请着各位,眼睛却只望了望朱怀镜、陈雁和宋达清。打电话的事就拜托陈雁了。
朱怀镜念着给玉琴送包去,就说不早了,明天再见吧。大家便都说散了。这时,黄达洪招手请各位稍等,说:“袁先生本想请大家去喝茶,但这里说话方便些,就不出去了。这个只当请各位喝茶吧,不好意思。”黄达洪说着就递给每人一个红包。袁小奇便在一旁说着不好意思。大家也不推让,口上客气着都收下了。
朱怀镜突然发现一个男人手里拿个女包,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走起路来手脚几乎都不协调了。下了楼,宋达清问:“朱处长自己开了车来?”
朱怀镜说:“我才学了一天车,就敢上街了?胆大包天哩!”
“要我送送你吗?”宋达清问。
朱怀镜忙说:“不用了,你先走吧。”
鲁夫和崔浩过来同朱怀镜握手打招呼,拦了辆的士走了。陈雁自己来了车,说:“你俩站在那里好好客气吧,我先走了。”
各位都走了,朱怀镜拦了辆的士去龙兴大酒店。他想起宋达清平日都是非送他不可的,今天却只是随便客气了一句。宋达清肯定猜着他是要去玉琴那里,就不好坚持送他了。管他哩,他和玉琴的事迟早有人会知道的。想宋达清也是场面上混的人,不会多事的。这时想起袁小奇送的红包,就拿了出来。还没打开,就私下同自己打赌,猜猜到底有多少钱。他想了想,估计两百元吧。打开一看,竟是一千元!朱怀镜几乎有些激动,双脚便随着的士播放的音乐有节奏地抖了起来。
的士径直开到了玉琴楼下。朱怀镜上了楼,把手包放在背后藏着,拿钥匙开了门。玉琴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目光显得郁郁的。朱怀镜猜想玉琴下午回来后,也许一直坐在这里发呆。他便做出高兴的样子,弓腰亲亲玉琴,突然将包高高地举在头顶。玉琴眼睛一亮,脸色发红,惊愕地啊了一声。朱怀镜将手包放在玉琴手里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没少。钱他们要是没用还可以退,用了就算了,这是规矩。”
玉琴先不说话,忙拉开包,拿出照片一数,说:“少了一张照片。我放了五张照片在里面。”
“是吗?”朱怀镜问。
玉琴再翻翻手包,说:“我吊着你脖子那张照片不见了。手包是宋达清交给你的?”
玉琴怀疑宋达清拿了一张照片。朱怀镜明白玉琴的意思,却不便说破这事,只说:“是的。”
玉琴不说话了,坐在那里发呆。朱怀镜也不好相劝。他想宋达清要是有意拿了一张照片,这个人就真的太阴险了。朱怀镜不便再找宋达清问照片的事,只好自认吃了暗亏。可是让这人抓了把柄,今后就得受制于他了。
今晚朱怀镜本想回去的,可是见玉琴这么个情绪,他就不忍心走了。他知道玉琴的性子,她自己没回过心来的事,你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他只好让玉琴洗漱了,上床休息。见玉琴没兴致,他只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就让她一个人躺着。他坐在床头,没有躺下,心里乱七八糟的。静坐了一会儿,拿来鲁夫写的《大师小奇》,随便翻了起来。书的目录神乎其神,很吊人胃口。有个目录朱怀镜简直不敢相信: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人却安然无恙。
朱怀镜循着目录,翻到里面,见上面写着:
那天,袁小奇先生在北京弟子顾东阳家做客。顾家住的那个四合院里有好几户人家,他们早就听说顾东阳在南方拜了个高人为师,只是无缘见识。这回知道袁先生去了,男女老少十来个人硬要缠着他亮几手功夫。袁先生不爱显山显水,死活不肯表演。有个小伙子就说:“你袁先生只怕徒有虚名,怕露马脚吧!”袁先生还是不愠不火,只管拱手道歉。倒是把他的弟子顾东阳急了,非要央求师傅来两手。袁先生微微一笑,说:“硬是要我玩,我就玩个让你们开眼界的。不过有个条件,要请这位朋友配合一下,行吗?”袁先生指指刚才激将他的那位小伙子。小伙子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只问:“玩什么?”袁先生又是一笑,说:“活取人头。”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只当是玩笑。袁先生说:“我说的是真的。不过不要怕,死不了人的。”说罢就让顾东阳取了把菜刀来。他伸出一指,试试刀锋,再望着那位小伙子说:“兄弟,委屈你了。”小伙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袁先生手起刀落,脑袋早被砍了下来,滚到一边去了。那没头的身体却端坐在那里,伸手往肩膀上去摸,像是要摸摸自己的脑袋。在场的人全都傻了,背过脸去。想要逃命,脚却钉在地上动不了。只见袁先生过去捡起人头,说道:“没事没事,人死不了的。”他捡起人头,吹了口气,再往那人脖子上放。小伙子扭了扭脖子,眼珠子转了转,觉得奇怪,问:“你们都这么望着我干吗?”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几秒钟之前自己的脑袋叫袁先生搬过家……
朱怀镜摇摇头,根本不相信这些胡说八道的事。可下面一章竟说到一位老将军:
一瓶清水,三声喝令,老将军起死回生。
朱怀镜细看正文,见写的竟是与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有关的事:
那是北京的秋天,解放军总政治部的首长请袁先生去305医院,看望久病在床的陈老将军。老将军患糖尿病多年,现在肾功能已经衰竭,并发了尿毒症,生命垂危。老将军的亲属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袁先生身怀奇术,又古道热肠,不知有多少人被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们费尽周折,千方百计找到了袁先生,指望他能给老人带来最后一线希望。袁先生从小就很敬仰这位戎马倥偬大半辈子、立下过无数战功的老将军,一听说老将军用得着他,什么也顾不上,就带着一个弟子飞抵北京。当他走进病房,见昔日威风凛凛的老将军,如今已面如刀削,全身发黑。袁先生不去多想,只发誓一定要让老将军康复。他环视一下病房,见桌上放着一瓶没打开的矿泉水。他过去取了矿泉水,拧开瓶子,走到窗前。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不便问他,只是屏住呼吸望着他。但见袁先生举着矿泉水瓶子,望着窗外,昂首俄顷。突然,袁先生“哈、哈、哈”地叫了三声,手往空中一捞,像抓住了什么,往矿泉水瓶口一捂。他转过身来,说:“拿个碗吧。”老将军的家属忙递了碗上去。袁先生往碗里倒了满满一碗矿泉水,很认真地说:“让将军喝下它吧。”家属将信将疑,扶起老人,用调羹喂矿泉水。可袁先生在一旁显得有些支持不住,脸色发白。他的弟子知道袁先生因为刚才发功过量,伤了自己身体,就扶着师傅回宾馆休息。临走时,袁先生交代说:“那水分三次喝,晚上和明天早上再各喝一次。”第二天中午,老将军的病情真的奇迹般好转过来了。总政首长马上派人去宾馆请袁先生,可他早已走了。袁先生行迹如萍,飘浮不定。
……
这是三年前的事,老将军如今已九十有五,依然精神矍铄。
朱怀镜再翻了一会儿书,见有很多章节他原来在一些报纸、杂志上陆续看过的,编书时做了些剪辑和扩充。书中的袁小奇出神入化,高深莫测,急公好义,乐善好施,被称作神仙、菩萨、奇人、高人、大师。朱怀镜说什么也不相信有这么神乎其神的事,可书中讲述的人和事都有钉子有眼儿,不少人物还是高官名流。他不由得翻到前面的彩页,见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领导紧握着袁小奇的手,笑容可掬。朱怀镜琢磨着这张照片,自然想起了袁小奇同皮市长那张合影的产生过程。如果里面所有照片都是这么产生的,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说话?何况里面有高级领导的照片啊。朱怀镜怀疑袁小奇是不是真有这么神,却不得不同朋友们一道帮着造神。
皮市长从北京回来时,袁小奇捐资老干休养所的事宜已谈妥了。老干休养所的设施比较完善,常规活动场所都有了。大家反复商量,决定修个室内网球场。因为休养所刚修建那会儿,网球还有些资产阶级味儿。这几年不知是无产阶级富裕了,还是资产阶级可爱了,老干部们说网球还真不错。天天打门球也不是个味道。
皮市长听说袁小奇要捐款给老干休养所,自然高兴。老干们总说休养所条件太差,平日尽发牢骚。如今让袁小奇捐款建个网球场,也能叫老干们少说些怪话。
皮市长自然出席了捐款仪式。只要有皮市长参加的活动,电视里就得报道,这是规定。于是袁小奇第一次在电视里露面。新闻报道他捐款后的第二天,电视台又给他做了个专题节目。是陈雁策划和制作的,题目叫“他来自白云深处——记南国奇人袁小奇”。陈雁在片头介绍说:小奇其实大奇。他三岁丧父,五岁丧母,小小年纪就开始了流浪生涯。他遍访名山,广结善缘,每遇高人。不知不觉,他长大了,长成了同常人不一般的人……
以前袁小奇有过多次捐款活动,但没有市领导在场,电视没有宣传。他捐款的事迹同他的神秘功法只在民间口头流传。前不久,鲁夫的大作《大师小奇》在荆都市的书摊上面世,买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人买了,看过之后也是不敢不信,不敢全信。这回袁小奇就成了荆都市家喻户晓的名人了,鲁夫的大作便洛阳纸贵。
四毛不知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同袁小奇熟悉,就求表姐香妹,想承包老干休养所网球场的工程。这天吃了晚饭,香妹就把四毛的想法同朱怀镜说了。朱怀镜没说什么,只是笑道:“四毛也知道钻门路了?”
香妹说:“你只说能不能帮帮忙吧。”
朱怀镜知道不答应香妹是过不了关的,只好说:“我试试吧。这也是求人的事,不是我说了算。”他没有多大兴趣帮四毛活动这事。朱怀镜平日的私人应酬,大多都是乌县在荆都做生意的老乡买单。最够意思的是陈清业,他每隔一段就会约朱怀镜安排活动,邀几个朋友玩玩。唯独没有让四毛意思过。其实四毛赚得也不少,只是不开窍。朱怀镜开导过他,教他河里找钱河里用,赚的钱分文不往外掏,这钱是赚不长久的。四毛也许只给韩长兴和分管机关事务的厅领导表示过,但从没想过要感谢一下朱怀镜。朱怀镜也并不眼红四毛赚了钱,只是觉得老叫别人买单不太好,四毛要是能够出些力也未尝不可。
这次袁小奇回来待了十多天,荆都市的主要领导差不多都接见了他,很是风光。他还在荆都注册了一家分公司,由黄达洪留下来任总经理。据说这家公司注册手续只一天半就办好了,这在荆都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荆都市有关部门总爱用这个例子说明他们的投资环境如何如何好,办事效率如何如何高。可这事在民间流传的却是另一个版本,说是袁小奇为了让公司注册手续办得顺利些,说过:“就当十万块钱丢在水里吧。”结果花了不到六万块钱,各种手续就一路绿灯地办下来了。袁小奇就笑道:“没想到这些人真没见过钱,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修建老干所网球场的所有事宜也就由黄达洪全权负责。这天,朱怀镜打电话给黄达洪,说了四毛想承包网球场工程的事。黄达洪只迟疑片刻,就说:“这事好办,但电话里说不细,见见面吧。”朱怀镜就约了黄达洪吃晚饭,在一家叫北海渔村的海鲜馆。
朱怀镜勉强能开着车上街了,就带上四毛,自己开了车去。到了海鲜馆,他们刚下车,就见黄达洪从的士里面下车,带着一位小姐。黄达洪因为是坐的士来的,觉得不怎么有面子,手脚不太自然。他上来握了朱怀镜的手,不说别的,开口就说:“袁先生走的时候说了,下个月就给我从深圳发一台车过来。我说分公司刚开张,就艰苦些嘛。可袁先生说,车是公司的形象,随便不得。”
朱怀镜玩笑说:“对对,袁先生说得有道理。艰苦朴素固然可贵,但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有些场合别人不看你人就看你车。你就听袁先生的吧。”
两人并肩往海鲜馆里走,黄达洪又回头看看朱怀镜的车牌照,说:“你这车不是政府机关的呀?”
朱怀镜说:“一位朋友不要了的旧车,我捡着用用。”
他那语气越不当回事,越让黄达洪惊羡。“行啊,朱处长,您在荆都可是玩得活啊!”黄达洪重重地拍了下朱怀镜的肩,眼睛里几乎放着红光。
找了座位坐下,黄达洪才介绍他带来的小姐,秘书周小姐。朱怀镜便介绍了表弟瞿林。点好了菜,黄达洪就问瞿林的情况。瞿林只说了句自己在政府机关维修队,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朱怀镜嫌瞿林讲话不怎么撑面子,就补充道:“瞿林干过多年建筑,经验是有的。但都是跟着别人干,自己没有发展。我原来在乌县,也没关照过他。现在他在政府维修队负责,管着三十来号人,一年只有百来万的维修工程,赚不了多少,只是混口饭吃。”
黄达洪说:“一年有百把万的事做,不错了嘛。这个网球场工程也不大,好在技术不复杂。我可以同老干所那边商量一下。根据协议,工程建设主要听我的。这个没问题。”
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小姐问喝什么酒。朱怀镜征求黄达洪的意见。黄达洪推让一下,就问小姐这里有什么酒。小姐说:“白酒高档的有茅台、五粮液、酒鬼,洋酒高档的有人头马、爵士……”
不等小姐说完,黄达洪一挥手,说:“行了行了,酒鬼吧。酒鬼真的不错。我上次随袁先生去湖南,那里的朋友向我们推荐酒鬼,我们还不太相信。一喝,还真不错。但价钱也是价钱,比茅台还贵。”
听黄达洪这么一说,瞿林的脸庞和脖子顿时红了,额角冒了汗。朱怀镜怕瞿林这样子让黄达洪看着不好,就故意高声豪爽道:“酒鬼酒鬼!”其实黄达洪并没有注意到瞿林表情的变化,只把烟吸得云里雾里。
朱怀镜又问周小姐喝点什么。周小姐说不喝酒,喝矿泉水就行了。黄达洪也为她帮腔,说她的确不喝酒。朱怀镜这个时候才礼貌地称赞了周小姐的漂亮和风度。周小姐自然是表示感谢了。朱怀镜发现这女人五官还真的不错,只是没有个性,就像商店里的塑料模特,各个部位都符合黄金分割率,却不生动。朱怀镜总想着黄达洪带女人上深圳做皮肉生意的事,就猜疑这周小姐跟着他可能也干净不了。
斟好酒,黄达洪先举了杯敬朱怀镜。朱怀镜抬手挡了挡,说:“今天是我请你,还是我敬你吧。”他本想说今天是请你帮忙的,但怕太掉格了,就说得平淡些。黄达洪笑笑,说:“那就别说什么敬不敬的,同饮吧。”于是邀了瞿林共同举杯,三人干了。
朱怀镜示意瞿林敬酒。瞿林不太活泛,目光躲躲闪闪地望了朱怀镜几眼,才端起酒杯敬黄达洪。朱怀镜心想瞿林平日也不是这样子,怎么到了稍微上些档次的地方就形容猥琐了?凭他这见识闯江湖肯定不行的,还得修炼才是。黄达洪喝了瞿林敬的酒,直说这小伙子朴实,难得难得。朱怀镜听了就知道瞿林给黄达洪的印象太死板。《现代汉语词典》早该修订了,很多语言再不是原来的意义。朴实就是死板,老实就是愚蠢,谦虚就是无能,圆滑就是成熟,虚伪就是老成。瞿林是这番表现,朱怀镜只好自己频频举杯,同黄达洪同饮。黄达洪越喝越豪爽,说话一句高过一句,说他当年在乌县时如何佩服朱怀镜的能力,同朱怀镜的关系如何如何好。朱怀镜不停地点头,说那是那是,或说哪里哪里。其实那会儿黄达洪在县里把头昂到天上去了,在他眼里只有几位主要领导。黄达洪脸色渐渐通红了,眼角上了眼屎,就说起自己被撤职的事:“他妈的,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别的爱好,就好搓几把麻将。有人要整我,就抓住这个把柄弄我。现在反过头去看,我那算什么事?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见识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们赌起来,那气派,凭老百姓的想象力根本就想象不到!跟您说朱处长,我在外面越是见得多,就越觉得自己冤!他张天奇要树立敢于碰硬的形象,拿我开刀。拿我垫脚,他的形象就高大了?鸟!不不,朱处长您别劝我,我今天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发过誓,这辈子张天奇把我整到什么样子,我有朝一日也要把他整到什么样子。他张天奇就干净?鸟!我手头有他的把柄,只是这会儿时候没到!”
黄达洪的话越来越不中听了,朱怀镜便举起酒杯说:“达洪兄,俗话说,忍人一着,天宽地阔。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大丈夫得忍且忍吧。你现在也不错,而且是个不断发达的势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要因小失大。来来,喝酒喝酒。”朱怀镜只能说到这分儿上。他交代自己,今天任黄达洪怎么说,他决不让张天奇这三个字从自己的嘴巴里蹦出来。可黄达洪哪里忍得?不停地大骂张天奇,说到张天奇的种种劣迹,似乎都是言之凿凿。朱怀镜便总是用些原则话劝他。
周小姐不怎么说话,只是谁说话的时候,她就专注地望着谁,像在认真地倾听。男人们遇上这种目光都很鼓舞。没人说话了,她就低眉望着眼前的杯盏,很贤淑的样子。朱怀镜就想这女人是在作淑女状。你就淑女吧,不关我的事。
实在劝不住黄达洪,朱怀镜就想早些收场,“达洪兄,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三五杯下去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你喝好了吗?你喝好了今天就算了。”
“酒早喝好了,我只想两兄弟说说话。”黄达洪说。
朱怀镜一边示意瞿林买单,一边对黄达洪说:“今天两兄弟高兴,谈得投机。这样吧,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好好聊聊。”
“不喝茶吧,我请客,打保龄球去。”黄达洪说。
朱怀镜说着也行,就见小姐拿了账单来。八百九十八。瞿林接过账单,手便抖了一下。朱怀镜觉得很没面子,高声说:“打个折嘛,这是规矩。好好,不打就不打,瞿林,给她九百。”
朱怀镜说着就扶了黄达洪往外走。他这火看上去是冲着小姐发的,其实是对着瞿林的。见瞿林还站在那里,好像还等着小姐找那两块钱,朱怀镜就说:“你后面来吧,自己坐的士回去,我同黄先生还有事情。”
扶着黄达洪上了车,朱怀镜说还邀个朋友一道去。黄达洪说行行。朱怀镜就打了玉琴电话。玉琴迟疑片刻,问去哪里。朱怀镜又问黄达洪去哪里好,黄达洪说:“荆都打保龄球就只有去天元了,龙兴、南国、东方都要差些。”朱怀镜就告诉玉琴,过会儿在天元见。挂了电话,朱怀镜说我邀的朋友就是龙兴大酒店的副总梅玉琴小姐。黄达洪笑了起来,忙说:“得罪了,龙兴的保龄球也不错。”朱怀镜突然感到头重,只怕开不了车,忙又挂了玉琴电话:“玉琴吗?对不起,你还是先坐的士到北海渔村来,我和两位朋友在这里等你。我喝了几杯酒,开不了车了。”
几个人就坐在车上等玉琴。黄达洪说着说着就靠在周小姐肩上鼾声如雷了。朱怀镜回头望着周小姐说:“达洪累了,是不是休息?”黄达洪一下就醒了,说没事没事。说过又呼呼睡去。
这时,朱怀镜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圆真大师的电话:“朱处长吗?我圆真啊。谢谢您的关心,经费报告皮市长批了,我已送到财政局去了,经费马上可以到位。很感谢你啊!最近您能安排个时间吗?邀了方处长,我们一起叙叙,要感谢您才是。”
朱怀镜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这都是皮市长的关怀。”
黄达洪听朱怀镜随便接个电话就同皮市长有关,酒早醒了,坐直了身子,说:“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您啊!乌县在市里工作的人,就您最有前途,也就您最够朋友。”
朱怀镜忙谦虚起来。黄达洪仍是奉承个不停,朱怀镜嘴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想圆真这人有意思。如今是这也同什么接轨,那也同什么接轨,和尚也同俗界接轨了。既然你同俗界接轨,我也就同你接轨吧。朱怀镜想到时候同圆真说说,让瞿林把荆山寺钟鼓楼工程承包下来,能赚多少是多少,也好让他学学经验。瞿林在机关维修队干也不是长久之计,谁知道明天是谁管这事?
黄达洪这会儿像是真的醒酒了,问朱怀镜:“瞿林他们维修队的资质怎么样?能承包工程吗?”
朱怀镜说:“这同政府维修队没关系,还得瞒着政府。可以找个够资质的建筑公司同你们签合同,瞿林向这家公司交管理费就是了。”
黄达洪说:“对对,这样也行。现在很多工程都是这么搞的。建筑公司您就负责找吧。”
朱怀镜再一次在心里琢磨这种怪事:他正好想着瞿林的事,黄达洪就问到瞿林的事了。人的心灵之间只怕的确有某种感应?
玉琴很快就到了。朱怀镜同黄达洪、周小姐都下了车,一一见过,握手道好。见朱怀镜喝多了酒,玉琴上车后便偷偷地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朱怀镜被拧得生疼,却因有外人在场,不好叫唤。
荆都市第十四届商品交易会如期举行。商贾如云,盛况空前。
李明溪和几位老画家的画展也在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内占据了显要展厅,吸引了不少客商。一位日本商人看中了李明溪同吴居一先生合作的《寒林图》。可他价格出到二十八万元人民币,李明溪仍不肯脱手。结果,这位日商分别以六万元和八万元的价格买走了李明溪的另两幅作品,不无遗憾。李明溪的画展成了这次商品交易会最引人注目的新闻花絮。
皮市长亲自参观了李明溪的画展,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当然其他各位老画家的画展他也看了,而在李明溪的展厅里他却停留了三十多分钟。用陈雁在电视新闻中的话说,皮市长还饶有兴趣地同画家李明溪先生进行了交谈。当时朱怀镜在场,悄悄对陈雁说,李明溪是他的朋友。陈雁心领神会,报道画展时做了巧妙处理,把几位老画家的镜头放在前面,却只是匆匆带过,而在后面却把皮市长同李明溪亲切交谈的场面原汁原味地播了出来,时间长度占这条新闻的一半。同时举办画展的几位老画家看了这则新闻心里有想法,他们只好把这事理解为皮市长关心青年画家,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老画家汪一洲怎么也想不通,说了不少怪话。
玉琴看了这则新闻,也想去看看李明溪的画展。这天晚上,朱怀镜就约了卜未之老先生和曾俚二位,带着玉琴一道去参观。展馆晚上本不接待客人的,朱怀镜是交易会工作人员,同有关方面说说,也就进去了。
李明溪同他的几位学生在展厅里守着。这里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得离人。见大家去了,李明溪龇牙一笑,迎了过来。玉琴悄悄对朱怀镜说:“李明溪笑起来怎么这么难看?”朱怀镜没来得及说什么,李明溪已经走近了。他握了卜老的手,很是恭敬。朱怀镜从没见过李明溪对谁如此尊重。可见李明溪并不是全然不懂世俗礼数,只是他有自己的待人标准。果然,李明溪只同卜老一个人握了手,就一个请的姿势把其他人一并打发了。曾俚同李明溪没见过面,朱怀镜便介绍他们认识。李明溪也只是抬一下手,嘴上哦哦了两声。朱怀镜知道曾俚的个性,也不会计较李明溪的。
李明溪只顾招呼着卜老看画展。卜老最长,大家当然也以他为主,跟在他后面看。这些画其实都是卜老那里裱的,他早已熟稔了,却仍显得兴致勃勃。朱怀镜专心听着卜老和李明溪论画,觉得很长见识。
李明溪的学生们站在一边看热闹。有一位却独坐在角落里看书,头始终没抬一下。朱怀镜注意了一下这小伙子,觉得好面熟,好像是有次在美院树林里见过的那位怪人向可夫。可这人如此孤高,朱怀镜也没有兴趣去主动搭话,只当不认识他。
玉琴觉得展厅布置很别致,同朱怀镜轻声感慨了一句。这话却让李明溪听见了,回头说:“梅女士有眼力。这是向可夫一手设计和布置的。就是那位小伙子,是个怪才。”李明溪心想那果然是向可夫。大家就一齐望了望向可夫。小伙子仍只顾一个人坐在那里。
玉琴有商业头脑,说:“这小伙子今后要是出去搞房屋装修,肯定赚大钱。”
李明溪只是笑笑,没说什么。朱怀镜怕玉琴脸上不好过,就调侃道:“这些都是李明溪的得意弟子,要为艺术献身的,哪肯放下架子去搞房屋装修?”
卜老回头拈须而笑,说:“人嘛,最重要的是按自己的愿望生活。活得自在,虽苦犹乐。”说着就到了那幅《寒林图》前面。卜老伫立良久,不胜唏嘘,半晌才说:“裱这幅画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画了不得,要是流入市面,会创奇迹的。吴居一先生在当今中国画坛的地位大家是知道的,这本已足以说明它现在的价值了。今后明溪先生名气越来越大,这画的身价还会不断攀升。又是名师高徒,珠联璧合,旷世稀有!”
朱怀镜说:“这画的价格现在已经出到二十八万了。”
卜老摇头说:“二十八万?太便宜了!你是说那个日本人吗?他不识货!”
曾俚问:“按卜老的意思,这画值多少?”
卜老说:“起码不止二十八万。现在定它的价值为时过早,再过十年二十年,等明溪先生声名大震的时候再说吧。”
曾俚这下就像个记者了,穷追不舍,“那以卜老的意思,画作本身的价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家的名气?而据我所知,现在炒作之风盛行,一夜之间可以诞生很多假名家,当然也可以把一位平庸的画家炒红天。而大多数人的美术鉴赏力不会很高,最容易人云亦云。”
卜老笑道:“曾先生说的是当今情势,我说的是在排除炒作因素情况下,也得让人们更多地了解明溪先生,才能更加认同他的作品。我一直认为明溪的作品已达到很高水准了,只是名气还不太大。当然这只是老朽个人的看法,也许是少见寡识吧。”
曾俚好争论,口口声声向卜老请教,却同卜老辩论了很多美术方面的问题。卜老也并不倚老卖老,很乐意同曾俚探讨。卜老总是很谦虚,每说出自己的看法,都要检讨一番。而李明溪听了曾俚的一些言论,倒对他刮目相看了。朱怀镜就只有在一边听的分儿,惭愧自己美术方面知识太贫乏了。
参观完了画展,朱怀镜和玉琴开车先送卜老回家,再送走曾俚。这几天朱怀镜对家里推说开交易会,住在会上,便夜夜同玉琴在一起。两人回家,打开电视,荆都台的《人生风景》栏目正好播放有关裴大年的专题片,片名有些玄:“裁剪蓝天”。副标题就明白些了:“走近裴大年和他的飞人制衣公司”。朱怀镜叫玉琴先去洗澡,一个人坐下来看电视。
场景:裴大年诗意地走在鲜花盛开的原野。一望无垠的地平线。高天流云。飞人制衣公司厂房。制衣生产线。五彩纷呈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漂亮的女人。潇洒的男人。T型舞台上西洋男女身着名牌服装……雅致的办公室,台灯透着柔和的光,裴大年伏案而坐,手中捧着一本英语教材……
解说:裴大年说,他自小就是个耽于幻想的孩子,总渴望飞翔,想剪取云彩给妈妈缝制漂亮的衣裳。他总割舍不了这童年情节,后来便把自己创业的公司命名为飞人。渴望飞翔的人,总是那些坚强有力的人。但商场是实实在在的竞争,仅有幻想是不够的。裴大年把他那充满创造力的奇思妙想织进飞人品牌的一丝一缕。他说,皮尔·卡丹凭着一把剪刀开天辟地,飞人也能开创自己新的世纪。……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裴大年身处商海,深知未来经济的竞争就是知识的竞争。他不能不说是一位成功者,可他认为要取得更大的成功,就只有不断地充实自己。于是,在百忙之中他坚持攻读工商管理硕士……
朱怀镜越听越觉得像陈雁的手笔。一会儿完了,看看字幕,果然见是陈雁的策划和制作。选在交易会期间推出这个专题片,可谓用心良苦。不知陈雁从中间赚了多少。裴大年因上次新闻节目删掉了他向皮市长汇报那些镜头,很不满意,这回该高兴了吧?他便挂了裴大年的电话:“喂,贝先生,我朱怀镜。刚才看了你的光辉形象,很不错的。”裴大年肯定也正坐在电视机旁,乐不可支的语气:“这要感谢您啊朱处长!这个片子是您促成的。我给您汇报,这次我在交易会上接的合同不少,多亏您给安排了个好展厅。今晚这个专题片一播,我想明天会有更多的人来找我们的。我得好好感谢您才是。”朱怀镜客气几句,又向裴大年表示了祝贺。
玉琴从浴室出来,正好看到片尾字幕。听朱怀镜打电话,她以为是打给陈雁的,有些吃醋,说:“还专门打电话祝贺?她当记者的一年到头天天干这事,你不要天天打电话给她?”
朱怀镜蒙了一下,才想到玉琴肯定是误会了,笑道:“你说什么呀?我给裴大年打电话哩!你以为我打电话给陈雁?我吃饱了没事做?”
玉琴这就笑了,坐下来温存。朱怀镜佯装生气,点着玉琴的头说了声女人呀,摇着头进浴室去了。放好水,躺在浴池里,不由得就想起陈雁了。自从喝下这女人的半杯残茶那天起,他就告诉自己,这辈子不能对这女人有任何非分之想。
洗了澡出来,朱怀镜想起方明远说过裴大年的一个笑话,就同玉琴说:“刚才我在电视里看见裴大年捧着一本英语教材装模作样,其实他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认不全。飞人公司员工都知道这样一个笑话。有一天,裴大年问女秘书:有些人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后面印个O和H,我总弄不清哪个是办公电话,哪个是住宅电话。女秘书反复告诉,他就是记不住。女秘书很聪明,想了个主意。她说,你看这O像不像个张开的嘴巴,中国嘛,办公室的意思就是坐在那里看报喝茶,所以电话号码后面印了O的就是办公电话;这H两边立着两竖,像不像一男一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男一女就是家,所以后面印了H的就是住宅电话。裴大年点点头,像是记住了。可他皱了会儿眉头又问,这H中间还横着一个杠儿是什么?女秘书脸一下红了,说这个董事长您自己知道。”
玉琴听了,笑得直喊肚子疼。半天才喘过气来,说:“你们男人呀,念念不忘的就是身上那横着的一杠!”
朱怀镜逗玉琴:“你就不念着这一杠?”
玉琴红了脸,咬着嘴唇儿笑,白了他一眼说:“谁稀罕你那一杠!”
这次商品交易会获得了很大成功。用皮市长总结的话说,就是三个“创纪录”:与会的客商,特别是国外境外客商之多创纪录;达成合作意向的大项目之多创纪录;签订的合同总金额之多创纪录。这几天,荆都市的报纸、电视、广播等所有新闻媒体都在宣传本届商品交易会的重大成果,总会引用皮市长说的三个“创纪录”。
皮市长这几天太辛苦了。重大项目的签约仪式他得出席,重要客商他得接见,各种宴请活动他也得参加。朱怀镜酒量不错,皮市长总带上他陪宴。这都是方明远在皮市长面前当的参谋。朱怀镜口上怪他出馊主意,弄得他成天云里雾里,心里却很是高兴。这天,最后宴请了一位新加坡商人,皮市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宴请结束,皮市长同客人握别之后,进餐厅旁的卫生间小解。方明远就同朱怀镜悄悄说:“这几天皮市长太累了,今晚想让他放松一下。一起去吧。”
朱怀镜一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安排什么活动?”
方明远说:“皮市长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搓几盘麻将。有一段他喜欢打保龄球,没多久就不爱打了。上次去北京开会,他同几位首长和老朋友聚会,打了一次网球,有些上瘾了,只是还不太行。这一段他只要不外出,每天早上去南天体育馆练网球哩。不知他能坚持多久。我看他只对麻将比较专一。”
朱怀镜当然乐意一起去,只是他不敢上桌,就说:“我的技术不行,去了也是看牌的分儿。”
方明远笑道:“今天请你去,就不能只让你看了,要请你上桌啊。”
朱怀镜听了心里顿时发虚,却不敢让方明远看着是怕输钱,只说:“我技术太差,败人家的兴哩。”
见有人从身前走过,方明远又把声音放低了些,说:“皮市长打麻将很注意影响的,有固定的牌友,就是那几位老总,你都见过的。今天我上午约他们时,正好吴运宏和舒杰都出差去了,只有荆达证券总公司的老总苟名高一个人在家。没办法,我就约了裴大年,皮市长同意了。裴大年同我说过多次,有什么活动叫上他。还差一个,就只有请你了。这不好随便找人的。”
朱怀镜说:“加上你正好四位呀?”
方明远摇摇头,正要同朱怀镜说什么,皮市长从卫生间出来了。朱方二位暗自递了个眼色,马上跟在皮市长背后往外走。出门上了车,开车径直去了荆园六号楼。皮市长上了楼,对司机说:“你就先回去吧,我晚上就住这里。”司机走了,方明远问皮市长:“皮市长您是不是先洗个澡?我同怀镜下去等一下裴大年,他找不到地方。”皮市长说你们去吧。
朱方二位刚出门,就在走廊里碰上了苟名高。他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了。方明远轻声请他先进去坐,皮市长在洗澡。苟名高却不想省掉客套,微笑着同朱方二位一一握了手,再扬扬手进去了。
两人到了楼下,见裴大年已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了。方明远说先在这里坐几分钟吧。坐下之后,方明远把头往前凑着,说:“皮市长平日工作辛苦,难得轻松一回。我们请他玩一下,为的是让他高兴。所以大家就要尽量让他赢牌。有个秘密,我们一直瞒着皮市长。我今天告诉你们二位,也请你们保密。打麻将时,我总站在皮市长身后看牌,他缺什么牌,我就做暗示。你们手中有的牌,就不要吝惜。鼻子表示万子,嘴唇表示条子,下巴表示饼子。我一个手指放在鼻子上,说明皮市长需要一万,两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说明皮市长差个二饼,依此类推。当然实在顾不过来也没关系的,皮市长不会计较的。我告诉你们了,请一定保密啊,不然让皮市长知道了,不骂死我才怪。”
裴大年忙说:“这个当然,这个当然。”朱怀镜却是点头不语,心想难怪好几回看他们打麻将,总是皮市长赢牌!他仍是想着钱的事儿,有心爽快表情却自然不起来。今天正好不凑巧,他身上只带了一千来块钱,上桌经不起几下子的。没想到方明远早为朱怀镜着想了,对裴大年说:“贝老板,还要请你帮个忙。今天少了人,怀镜平时不上桌的,他牌打得不行,怕皮市长批评。今天没办法,只好请他代替了。但他没准备,身上没带多少钱,问你借些吧。”
裴大年把头一摇,说:“还谈什么借?反正是玩,我给你五千!”说着就要掏口袋。方明远做了个手势,说:“上去再说吧,上去再说吧。”三人便起身上楼去。在走廊里,裴大年见两头没人,就数了五千块钱给朱怀镜。朱怀镜说道:“不好意思。”接过了钱,心里踏实多了。
方明远走在前面领路,裴大年边走边回头张望,说:“这地方好复杂,我下次来不一定找得到。”
朱怀镜说:“别说你,我不知来多少次了,还总弄错方向。今天喝了些酒,更是不分东南西北了。”
说着就到了套房门前。敲了门,见开门的竟是陈雁,一手拿着个快削好的苹果。朱怀镜暗自吃了一惊,却笑眯眯地玩笑说:“啊呀,陈小姐怎么到的?我们在下面没见你上楼啊。”
陈雁一笑,也不多说,只道:“我有特异功能啊!”
陈雁站着把苹果削完,递给皮市长,再挨着皮市长坐了下来。皮市长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几下,才笑道:“记者嘛,专门跟踪别人的,怎么能让别人跟踪了?”皮市长这话并不怎么幽默,可大家都觉得他说得有意思,都笑了。这边正玩笑着,方明远早在隔壁摆好方城了,过来请各位入座。朱怀镜怀里装着别人的票子,坦然上了牌桌。
过了几天,方明远去柳秘书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之后,柳秘书长说:“怀镜,这次我让李明溪搞画展,没有看错吧?结果他的画被买走的最多。”
朱怀镜说:“对对,柳秘书长慧眼识才哩!我问过李明溪,他这次一共脱手了十六幅画,最好的卖到八万一幅,最低的也卖到八千。我猜,这回他至少进七八十万块。”
柳秘书长笑笑,却说起上次朱怀镜在他家里见过的那块古匾。柳秘书长同下级说话,和很多领导的风格一样,典型的无主题变奏。他不断地变化话题,像捉迷藏,又像是老鼠逗猫,让下级只能聚精会神地听着。
“有专家考证,认定那是何绍基的手笔。我原来就说过,可能是何绍基的字,有人却说怕是别人模仿的。他们主要是从对联的风格上分析,觉得不像何绍基。人一辈子要经过那么多事,怎么可以从诗文风格上去下结论?太绝对了。陆游有‘中原北望气如山’,也有‘红酥手,黄藤酒’嘛!”柳秘书长说得有些神采飞扬了。
朱怀镜听了,忙说柳秘书长高见。朱怀镜肚子里没有什么文物知识,但他总觉得那“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太缺乏大气,哪像何绍基这等大家的货色?不过也真难得说,正像大人物们也会做小人。
“柳秘书长,我知道您珍爱这些古玩字画。要是肯脱手,这古匾只怕价值不菲吧。”朱怀镜说。
柳秘书长却不说话了,掏出烟来,给朱怀镜也递上一支。柳秘书长吸烟的姿势显得很有涵养,几乎叫人看了心里发虚。涵养会让人产生这种感觉,朱怀镜觉得奇怪。两个人对着抽烟,两张脸便云遮雾罩了。柳秘书长嘴巴不动,却分明还有话不想马上说出来。朱怀镜琢磨着柳秘书长的心思,不便立刻动身走。他便说了一会儿古匾,又说李明溪的画如何真的不错,柳秘书长又是如何独具慧眼。朱怀镜说着,柳秘书长只不断地点头。他那头点着点着,嘴巴就优雅地张开了:“怀镜,李先生那幅《寒林图》肯卖吗?”
朱怀镜胸口禁不住沉了一下。心想那可是李明溪的宝贝,他肯卖出去?何况柳秘书长的所谓买,同他那张嘴巴里出来的很多话一样,通常是耐人寻味的。朱怀镜的这些心思并没有让脸部表情反映出来。他只是点点头,像是思考又像是应承,其实是在掩饰心理活动。他望着柳秘书长,确信自己的遮掩滴水不漏了,才说:“行行,我同他说说。”
“好吧,谢谢你啊!”柳秘书长说着站了起来,同朱怀镜握了手。他就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忙客气几句,出来了。一出柳秘书长的门,心里就十分后悔。自己不该无话找话老是扯着李明溪的事儿说,结果触发了柳秘书长的艺术灵感。他也明明知道柳秘书长的艺术灵感激发出的不是创作冲动,而是占有冲动。朱怀镜埋头往自己办公室里走,几乎是痛心疾首了。有几个熟人迎面打招呼他都没在意。有人后来就在背后说他当个处长,得到了领导赏识,就忘乎所以了,成天铁青着脸不理人。这事儿朱怀镜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当面只会说他很随和,很平易近人,就像人们当面说任何一位严厉的领导一样。
回到办公室坐下,邓才刚过来说:“皮市长的论文写好了。”
朱怀镜说:“好好,放在这里吧。”
邓才刚走了,朱怀镜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生硬了。生硬就生硬吧,还用得着去解释一下?他一时没心思看皮市长论文。这是替皮市长写的一篇有关财源建设的文章,《荆都日报》要用的。这篇文章对朱怀镜他们处里搞的财源建设理论研讨征文活动也是意义重大,到时候将皮市长的文章也收入论文集,再配上皮市长的序言,书的权威性自然就出来了。
不过这会儿朱怀镜只想着柳秘书长交代的事。刚才柳秘书长说完想买李明溪的《寒林图》,就同他握手了。一握手他就知道柳秘书长该说的话说完了,他该走了。原来柳秘书长事先说了那么多话都只在打迂回,为的只是那幅画!既然这样,他不说李明溪的事儿,柳秘书长也会提出来的。这么一想,朱怀镜不再为自己没事找事懊悔了。
但他的心头仍然轻松不起来。柳秘书长哪可能出二十八万块钱买那画?他出得起二十八万也不敢拿出来啊!一个政府秘书长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就算柳秘书长肯出这么多钱,李明溪那里说得通吗?当初日本人想买,他说什么也不肯啊!但既然柳秘书长说出来了,朱怀镜再怎么犯难,还是得跑一趟的。
朱怀镜暂且不去想这事,埋头看邓才刚起草的论文。文字不太长,一万五千字,一会儿就看完了。邓才刚的文墨功夫还真的不错。照说,政府机关里面是看重干部的文字水平的,可这邓才刚就是上不了。从内心里说,朱怀镜越来越佩服邓才刚的能力和人品了。可他不知领导心目中的邓才刚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就不敢贸然替他说话。
他拿着稿子,走到邓才刚办公室,表情很好,嘴上却留有余地,说:“老邓,稿子我看了,就这些观点吧。你先安排打印一下,我再送皮市长审阅吧。”邓才刚只是谦虚,不多说话。朱怀镜说完事儿又坐下来同邓才刚聊会儿天,这就像写文章,算是对刚才他语气生硬的一个照应。朱怀镜起身告辞,邓才刚就去文印室安排打印去了。
晚上,朱怀镜独自开车去了美院。本想让玉琴陪他去的,但玉琴晚上值班,他只好一个人去了。他远远地就望见李明溪窗口有灯光,上楼却敲了半天门,才见李明溪把门开了一条缝儿,怯生生地朝外张望。见是朱怀镜,才把门全部打开了。
“是不是里面藏了什么人?”朱怀镜进屋就开玩笑。
“人?哪里藏了人?”李明溪睁大眼睛,表情有些惊恐。
朱怀镜望望李明溪,心想这疯子耳朵是不是有问题了。却突然发现屋子比平日更加凌乱了,床、桌子、书柜全部集中到房子中间,没有一件东西靠着墙壁。李明溪靠着书柜站着,望着朱怀镜,目光怪异。
“你怎么了?”朱怀镜问。
李明溪像是没有听懂,问:“怎么了?”
朱怀镜在床沿坐下,说:“屋子怎么搞得这么乱?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屋中间干什么?”
李明溪脸红了,说:“怀镜,你平常老是叫我疯子,我只怕是要疯了。这一段我莫名其妙地胆怯,不管白天晚上,走路时总觉得脚后跟儿拖着一股冷风,叫我不寒而栗。尤其是晚上,总是噩梦不断。每天晚上都梦见有些凶神恶煞的人破墙而入。真的怀镜,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李明溪倦怠的面容、畏怯的眼神、低沉的语调,很有感染力,朱怀镜感觉身上冷飕飕地麻了一阵。但他不想让自己的感动流露出来,反而笑了,说:“你能够说自己快疯了,说明你不会疯的。怎么回事?是不是这次画展发了财,担心有人打劫?”
李明溪脑袋晃动着,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他双手抱着肩,给人冬天的感觉。可时令早已是夏天了。
朱怀镜见他这样子,连开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了,正经说:“你这回真的发了,可以考虑买套房子,娶个老婆。你一个人过日子,不是个话。”
李明溪这时蹲在一个角落里了,仍旧双手抱着肩,像是很冷。他就这么蹲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听着朱怀镜说话。突然,李明溪猛地回头望了身后一眼,像发现背后有一条蛇或别的什么吓人的东西,忙站了起来,回到屋子中间来了。朱怀镜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对着个空屋子说话,这疯子根本就不在听,而是沉溺在他自己那恐惧的狂想里。朱怀镜心想这李明溪只怕真的会疯,不禁心生怜悯了。“明溪,我不知你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害怕?要是担心你的那些宝贝画叫人打劫,可不可由我替你保管?”朱怀镜觉得自己这话很真诚。
说到画,李明溪眼睛亮了一下,可这光亮只像流星一样稍纵即逝。他叹了一声,说:“我发现我脑子只怕是有问题了。就说画,有时我把它看成命根子似的,几乎不能容忍别人碰它。可过了一会儿,我又会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张纸上涂了些脏兮兮的颜色。所谓艺术,只是人们意念中虚幻的景象。这大概同人们吸毒之后的感觉一样。总是这样,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成天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很折磨人。”
如果真像李明溪所说,朱怀镜就拿不准这人此时此刻是清醒还是糊涂了。不过他知道同李明溪说话,该怎样就怎样,绕再多的弯子都没有意义,何况他现在已是似疯非疯了。这么一想,朱怀镜就直截了当地问:“明溪,你那幅《寒林图》硬是不肯脱手?有人想买哩!”
李明溪把头重重地摇着,像是里面钻进了许多蚂蚁。他摇了半天头,才说:“我就不明白那画真的值得那么多钱!天底下的人只怕都有病了。你不用说谁想买了,你要的话,拿去吧。”
朱怀镜没想到李明溪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画送给他,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意识到这人只怕是快疯了。又怕他一会儿清醒过来反悔,忙问:“那画在哪里?”
李明溪把手懒懒地抬了一下,就没精打采了。朱怀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开书柜下面的门,见里面放着些画。这些宝贝就这么胡乱堆着,朱怀镜感到十分可惜。他翻了一会儿,才翻到那幅《寒林图》。他把画拿在手里,面对一摊烂泥般的李明溪,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可李明溪两眼茫然,似乎身处另一个世界。见这景况,朱怀镜客气话都顾不上说,只拍拍李明溪的肩,叫他好好休息,就告辞了。出了门,朱怀镜左右两手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他右手拿着《寒林图》,感觉自己简直是握着当代中国美术史的一部分。他想,因为吴居一的缘故,这幅《寒林图》注定会载入中国当代美术史的。而围绕这幅画发生的故事,只要文人们稍加敷衍,就会很具传奇色彩。他的左手因为刚才拍了李明溪的肩,碰着了那暴露而冷硬的肩胛骨,就像触摸到了骷髅,叫他很不舒服。他禁不住勾拢几个指头在掌心擦了擦,想摆脱这种不祥的感觉。
朱怀镜开着车往回赶。他已忘记了李明溪那死硬的肩胛骨,心里只为《寒林图》兴奋。这画太珍贵了,目前已值二十八万人民币啊!美院这一带比较安静,晚上更显清幽了。过往车辆很少,公路两旁的民居掩映在林荫里,窗口的灯光柔和而温馨。朱怀镜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番宁静,兴奋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汹涌着。突然,朱怀镜两眼一亮,脑子一震,感觉几乎进入了另一重天地。原来,他驾车拐了一个弯,前面就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的大街了。离街口还有几百米,朱怀镜把车靠边停了下来。眼前熙熙攘攘的景况,竟叫他感到无比落寞。真是莫名其妙!这么神经兮兮的,是不是受了李明溪的感染?他想放松自己,便使劲地摇头,大笑着自嘲。别这么小家子气!别这么神经病!可他的自嘲并不奏效,落寞的心境里又增添了几分惆怅。在他眼里,前面夜总会和酒楼的霓虹灯将大红大紫演绎成一种叫人绝望的凄艳。他感觉鼻子里面有些发酸,似乎眼泪快流下来了。可他的眼睛只是随着鼻子里的那阵酸楚微微地热了一下,流不出一滴泪水。刚才在李明溪那里,那疯子的情绪真的感染了他,他十分同情这位朋友,可他却用玩笑掩饰了。这世界,没有真诚的却在假扮真诚,有真诚的却要掩饰真诚。
朱怀镜独自感叹了好一会儿,直到真的认为自己很可笑了,才开车继续赶路。他将车顶前方的小镜子扳下来,对着镜子扮出一副老成而严肃的脸。他确信这副面孔同他熟悉的那些面孔摆在一起,人们看不出什么区别的。
进了政府大院,朱怀镜看看手表,才八点多。还早,干脆把画送到柳秘书长家里去算了。他先把车子停进车库,再往柳秘书长家里去。路过办公楼,见皮市长的办公室亮着灯光。朱怀镜猛然有一阵尿急的感觉,双腿发僵,肛门紧缩,背上生汗。心想,这画为什么要送给柳子风呢?怎么不可以送给皮市长?朱怀镜忙去自己办公室,取了打印好了的皮市长论文,拿着画去皮市长办公室。上了楼,又担心柳秘书长是不是也同皮市长在一块儿。他便回头看了看柳秘书长的办公室,黑着灯。他猜想柳秘书长没有来,要不然他的办公室也会亮着灯的。
果然只有皮市长一个人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见朱怀镜敲门进去,皮市长抬头招呼一声:“怀镜,有什么事?”仍旧低头看文件。
朱怀镜回道:“按您的指示,给《荆都日报》写了篇文章,送给您审阅。”
皮市长抬头望着朱怀镜,笑道:“我就不看了吧。你起草的,我放心。”他话是这么说,手却伸了过来。
朱怀镜便把文章递了上去,说:“还是请皮市长过过目,不然我心里没有底。”
皮市长接过文章就准备低头了。朱怀镜知道,皮市长一低头,他就得告辞。他便没等皮市长把头低下去,抢着说:“皮市长,还有个事要向您汇报。这回商品交易会上,日本商人出高价都没有买走的那幅《寒林图》,李明溪先生送给我了。我说太昂贵了,受之有愧,李先生却说情义无价,叫我拿来。我和李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拿回来以后,我想我哪配受这么好的东西,还是送给皮市长您吧。”
皮市长的头果然低不下去了,而是枕在高高的皮靠背上,朗声笑道:“怀镜会说话,怀镜会说话。”
朱怀镜便把画小心打开,让皮市长再欣赏一会儿,又徐徐卷了起来,放在皮市长的桌上。皮市长微笑着点点头,说:“就是吴居一的名字值钱啊!”朱怀镜忙说是是,心里却为李明溪叫冤枉。皮市长关于这幅画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说了,而是扯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朱怀镜知道皮市长关于工作上的事也是随便说说的,为的只是避开老是谈论那幅画。因为那画目前毕竟值二十八万,说多了难免尴尬。朱怀镜对皮市长随便说的工作上的事很认真地回答了几句,说尽快落实皮市长的指示,不再打搅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给柳秘书长挂了电话,说刚从李明溪那里回来。不巧,那幅画已经被人买走了。李明溪不肯说是谁买走的,也不愿说卖价多少,说是买画的人交代过了。柳秘书长只说没关系的,辛苦你了。朱怀镜听得出,柳秘书长语气平淡,却无限遗憾。
回到家里,香妹倒了水让他洗了洗脸。这些天有些累,他想早些睡了。刚睡下,李明溪打电话来了:“喂,我说,那画你要好好收藏啊。”
朱怀镜一听就知道李明溪这会儿清醒了,一定很后悔。他想,让李明溪以为这画还在他手里,说不定这疯子哪天就会要回去的。他想让李明溪死了这条心,就说:“我说过是有人想要买这幅画,你偏说不要钱,送给我。是谁要你知道吗?是皮市长。这画已经挂在皮市长书房里了。”
李明溪“啊”了一声,说:“他要?就是怀着不亦乐乎的心情的皮市长?天哪,那幅画简直明珠暗投了。”
朱怀镜便骂李明溪:“你别狂妄了,你总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次你要是没有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关心,办得了画展?你红得了?中国的事情,做什么都得加强领导,你不服不行!”
两人在电话里打了一阵嘴巴仗,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放了电话。他俩平时的争论仅仅只是为了争论,图个嘴巴快活。
香妹听出些名堂,就问是什么宝贝,这么值钱。朱怀镜便告诉了香妹,惹得香妹啧啧了好半天。香妹的啧啧声让朱怀镜猛然间想到为什么不把这画留下来自己收藏着呢?这画现在就价值不菲,今后还会升值。可自己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自己留下来,只一门心思想着送人。可见自己到底是个奴才性格!这么一想,朱怀镜内心十分羞愧,没有一丝睡意了。
朱怀镜现在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紧。一大早,他得开车接玉琴一道去工人文化宫练网球。这是朱怀镜的主意。他对玉琴说,要提高生活质量,每天搞些运动。而天天打保龄球,的确又太奢侈了,就打网球吧。玉琴欣然同意了。朱怀镜内心却是另一番打算。因为皮市长最近也迷上网球了,每天清早都去南天体育馆打一会儿。朱怀镜想让自己网球技术提高了以后,再去南天打,好陪皮市长玩。所以暂时就去工人文化宫。不过那里虽说是工人文化宫,真正去玩的只怕没有多少工人。工人们正愁着下岗哩,有谁天天跑去打网球?朱怀镜白天当然坚持工作,把事情办得市长和秘书长们十分满意。柳秘书长在干部大会上多次强调,办公厅的工作做得好不好,就是看领导满意不满意。晚上,朱怀镜要么陪皮市长打牌,要么同皮杰、裴大年、黄达洪、宋达清他们吃饭、喝茶、打保龄球。晚上的活动玉琴不一定都参加,场合适宜她就去。朱怀镜感觉白天的工作都是很日常的,没什么真趣,有意义的生活是在八小时以外。难怪《红楼梦》里写的尽是些喝酒、吟诗、过生日的事。贾政他们都当着官,对他们的公务活动,书上往往一句话就交代了,要么是“贾政才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要么是“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中人尽有发财的”。
转眼到了七月份,一场大洪水再次席卷了荆都市的几个地市。若有地区受灾严重,而乌县的灾害又说是百年不遇。整个抗洪救灾工作持续了二十多天。洪水退去后,市政府号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灾后恢复和生产自救。乌县的张天奇最会出经验,一边部署全县人民修复水毁工程,他们的成功做法就一边在《荆都日报》上登载出来了。皮市长本来就赏识张天奇,他便亲自带领有关部门的领导去乌县视察工作。最近,市里的领导总是频繁地去乌县,当然是冲着那里的种种经验去的。可是懂得官场套路的人心里明白,张天奇快要升官了。因为市里领导走马灯似的去乌县,为的是给张天奇的提拔制造舆论氛围。有人说张天奇将任若有地委副书记,有人却说他会去当副专员。朱怀镜知道内幕,但不是很知心的人问起,他总是三缄其口。这次去乌县本来没朱怀镜的事,但皮市长知道他是乌县人,也带上了他。
皮市长这次下去与以往不同。他说,大灾刚过,满目黄汤,群众生活十分困难。我们要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要把排场搞得张张扬扬的。他指示各单位都不得自带小车,一律坐政府的大客车去。可政府大客车是国产的,没有空调,大热天的,有些部门的领导年纪大了,坐着受不了。柳秘书长就指示行政处长韩长兴去工商银行借了一辆日本产大客车。所以这次皮市长下去真的是轻车简从了。只有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一辆新闻采访车。警车还是要的,不然路上的安全没有保障。新闻采访车也是要的,因为把领导的指示通过新闻播出去也是指导工作的方法,并不是有人理解的那样只是为了上镜头。
朱怀镜同方明远没有坐前面的警车,也坐在了大客车里。只是他俩是年轻些的人,就坐在最后面。警车里只坐了皮市长的警卫瞿继朋。陈雁也没有坐后面的采访车,因只有她一位女士,大家就让她坐在前面皮市长的身边。上车后,大家说笑一会儿,就说到国产汽车和进口汽车的质量问题,感叹中国汽车业的前途。一听说这汽车是政府向工商银行借的,就引起了有些部门领导的感慨。工商银行的李行长也在场,可水利局的郭局长却并不避讳,也不怕皮市长听了不高兴,说:“皮市长,政府的汽车不如银行的,这说明个问题。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市政府怎么、我们工商银行怎么。我是说,目前这种体制决定了政府权力集中不够,部门分权太多。”
郭局长尽管说得很方法,也不无道理,可他这话一说,本来轻松的场面,骤然间不是个味道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几乎可以让人听见汽车空调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等着谁说些什么冲淡气氛。皮市长回头笑了笑,说:“老郭说得很有道理。我认为,现行体制的确需要改革,但部门的同志也需要转变一个观念,那就是,自己就是政府的一部分。我曾经批评过一位部门领导,他总是喜欢说你们政府你们政府,好像他那个部门就不是政府部门。政府是什么?政府难道就是我们几个市领导?政府是由政府单位组成的。体制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不能等到体制全部理顺之后才服从政府统一号召。所以,我经常强调一个观点,那就是,在体制转轨时期尤其要强调纪律,步调一致。”
大家这才放松些,都说皮市长说得对。其实就是这些人有时只顾部门利益,不听政府打招呼。大家说话是漫谈式的,说着说着就说到痞话去了。因为都是一定层次的领导,说什么都很随便。又因为车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士,大家说痞话的劲头更足,一个比一个野。郭局长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让皮市长脸上不好过了,也叫在座的各位同人不好意思,就有意显得轻松些,讲了个笑话。他说有位考古学家对儿媳妇有那意思。儿媳妇向婆婆诉苦,婆婆想了个主意,如此如此交代了儿媳。有天,考古学家的儿子出差去了,婆婆回娘家去了。晚上,儿媳妇就故作风情,暗示公公晚上去她那里。晚上黑灯瞎火,公公兴冲冲地摸了进去,二人干了起来。考古学家边干边喜滋滋地感叹,说嫩一点味道硬是不一样。突然,房里的灯亮了,原来是自己的老婆躺在下面。老婆朝考古学家扇了一耳巴子,说,亏你还是考古学家,明明年代早了二十多年都考证不出!顿时满堂大笑。皮市长听了,笑着批评人,叫大家只准说到床沿下面,裤带上面。他这一说,立即就有人把他这话概括为关于痞话的一上一下原则。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说这是今天诞生的经典笑话,又说皮市长极大地丰富了民间口头文学宝库。
按平常惯例,若有地委、行署领导应到地区边界迎接皮市长,乌县领导应到县界迎接。但皮市长吩咐说一切从简,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于是,地县都免了例行的规矩。皮市长一行赶到乌县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们没有按县里的安排先去宾馆休息,直接去了修复水毁工程的工地。若有地委书记吴之人和张天奇早已迎候在那里了。这是乌水河被冲垮的一段堤防,远远地就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长见了这场面,十分满意,兴致勃勃地走向劳动着的群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挑着一担土,颤巍巍的。皮市长见了,忙上前问老太太:“老人家,您好啊!您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参加修复堤防?”老太太却只是不停点头鞠躬,连声说:“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亲自挑了一担土。张天奇忙交代身边县里的同志,请他们招呼老太太回去休息。立即就有人搀着老太太走了。老太太却不肯走,用力地想挣脱。朱怀镜在后背见了整个过程,心里为张天奇捏了一把汗。原来,这老太太是乌县城里有名的夏疯子。朱怀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这老太太就是个疯子了,成天在城里晃荡,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她同你说话,头两三句像清白人,说上几句就乱七八糟了。城里人逢上做红白喜事,最怕夏疯子来搅和,见她来了就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派人飞快地去叫她自家人来领她回去。刚才皮市长向夏疯子亲切问候时,朱怀镜注意到张天奇的脸色几乎发白了。幸好皮市长没时间同夏疯子多聊,只听到了她的两句清白话。皮市长挑了一担土,在场的厅局长们谁也不敢袖手旁观,也纷纷接过群众的担子,每人挑了一担。然后,皮市长走到群众中间,举手致意,说:“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慰问!我高兴地看到,乌县的群众不怕苦,不畏难,充满了战斗信心。工地上年龄小的有十几岁的中学生,年龄大的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动,也让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级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有我们实干苦干的广大群众,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困难,恢复生产,重建幸福的家园!”陈雁和她的同事则扛着摄像机,随着皮市长前后跑着。
皮市长视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驱车进城,只见街道整洁,市面如常,没有水灾的痕迹。皮市长非常满意,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天奇说:“很好啊,大灾过后不见灾,说明你们工作做得到位。旧社会,每逢大灾,人民便流离失所,面呈饥色,甚至饿殍遍野。”
回到宾馆,皮市长进房间稍事洗漱,就去餐厅就餐。皮市长见上了白酒,马上皱了眉头,说:“天奇同志,我们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张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不喝酒吃饭就干脆多了,一会儿就散了席。
皮市长的房间是二楼的一间大套房,旁边就是会议室。隔着会议室,这边就是一排双人间。朱怀镜和方明远被安排在会议室这一边的头一间,为的是离皮市长近些,好随叫随到。来的只有陈雁一位女士,被安排在楼下,一个人住了一间双人间。方明远四处察看了一下,和朱怀镜说:“陈雁一个女同志住在下面不太妥,不如我俩同她对换一下,让她住上来。”朱怀镜会意,说这样合适些。方明远把这事几分钟就办好了。陈雁提着行李上来,客气道:“那就委屈你们二位了。”方明远玩笑说:“别客气,照顾女士可是男人的美德啊!皮市长要是打电话找我们,你就告诉他我们的房号吧。他这会儿正休息,我就不告诉他了。”
皮市长中午只休息了个把小时,下午听取乌县关于这次洪灾的汇报。县里是张天奇为主汇报,自然是汇报连续不断的几次大的降雨过程,降雨量达到多少毫米,乌水河水位达到多少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多少,全县淹没或冲毁农田、房屋、堤防、公路、桥梁及农田基础设施多少,死难群众多少,直接经济损失总计多少,最后请求市政府解决专项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门的同志发表意见,说的都是原则话,他们都等着皮市长最后拍板。县里和市直部门的同志都说了,皮市长这才说,当然在新闻报道上会称作皮市长发表重要讲话。皮市长首先充分肯定了乌县县委、县政府在大灾面前显示出的坚强有力的领导,再是高度赞赏乌县各级各部门在大灾面前体现出的相互支持、紧密配合的精神,最后指出全县人民在大灾面前表现出了艰苦奋斗、团结实干的精神。讲到人民群众,皮市长声情并茂:“我们的群众太好了!同志们!我们的群众觉悟真高!同志们!在工地上,我亲眼见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在那里参加劳动,我问她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也上工地了,这位老太太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句话,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多么朴实的群众,多么自觉的人民!我们相信,有这样的好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
但下面人感兴趣的并不是皮市长的这番表扬,尽管这是重要讲话。他们关注的只是皮市长说完这些话之后的干货。于是,张天奇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皮市长拍板,解决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若干。皮市长边拍板边点着有关部门领导的名字,请他们负责落实到位。皮市长说完,张天奇带领县里的同志热情鼓掌,感谢市政府的亲切关怀。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拍板的这些救灾钱物能够兑现多少,还得看县里怎么办事。如果以为这是皮市长拍的板,如同钉子钉的还拐了弯,部门肯定照办,那就错了。不过现在早没这样不见世面的基层领导了,他们马上会跑相应的部门。尽管皮市长是点着这些部门领导的名拍的板,县里的领导还得挨家儿去拜他们的码头,不然事情不好办。部门办事有部门的套路,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千条理由,不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万条理由。
散完会,就是晚饭时间了。皮市长先去房间洗漱。张天奇跑到朱怀镜和方明远房间,说:“请二位帮忙,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皮市长,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有几位老局长我是知道的,每餐不喝几口眼睛都睁不开。又是晚上,喝点也不妨吧。”朱怀镜和方明远都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楼去。敲门进去,皮市长刚从卫生间出来。张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说了,那样子像是生怕皮市长批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那么怕,只是为了衬托皮市长的清正廉洁。皮市长果然就微笑着批评人了,说:“天奇同志,大灾当前,百事从简。”张天奇继续请示:“各位领导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摆吧,每桌只一瓶白酒。”皮市长笑笑,说:“天奇啊,我硬是磨不过你。好吧,只能一瓶。”看看时间,应下去吃饭了,张天奇就请皮市长去用餐。
入了席,皮市长见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脸色严肃起来。张天奇见了,知道皮市长是怪酒太高档了,却只作糊涂,无话找话说:“只一瓶,就一瓶。”皮市长说:“把这酒撤了,上你们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吗?”张天奇口上这个这个几句,就叫宾馆经理换乌县产的乌水春酒。朱怀镜听说换乌水春,立即没有胃口。那酒质量太差了,喝过之后口干头疼。
一会儿,服务小姐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很好喝。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这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酒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在座都是喝惯了高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讲起了酒鬼酒的掌故,说:“去年我去湖南考察,参观了生产酒鬼酒的湘泉酒厂。这个厂的确不错。后来我又听湖南的同志讲了这么个事,让我很有启发。大家可能不知道,湖南酒还有种不太有名的品牌,叫锦江泉,我记不起是他们哪个地区产的了。这酒虽说名气不大,却是上过国宴的。我喝了,也不错。其实最初湘泉酒厂是向锦江泉酒厂学的技术,包括酒的配方。可是为什么湘泉酒厂后来名声大震,而锦江泉酒却默默无闻了呢?这里有个原因。原来,锦江泉最初叫锦江酒,可江西也有个锦江酒,早就注册了商标。这样一来,湖南的锦江酒不仅不能注册商标,不能做广告宣传,还被认为是侵了权。湖南和江西这两家锦江酒为这商标争论呀,协商呀,打官司呀,闹了好多年。结果没有一方让步。湖南的锦江酒没有办法,可又不能随便放弃锦江这个响当当的牌子,最后只得在‘锦江’后面加上个‘泉’字。可经过这么一折腾,锦江泉酒丧失了市场竞争的大好时机,湘泉酒厂早已徒弟超师傅了。这就给我一个启示: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去。”
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郭局长因为来的时候在车上说错了话,便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想消除阴影。等张天奇表态完了,他忙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这话却又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相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
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局长房间走走。朱怀镜只同财贸系统的局长们熟悉些,其他部门的不太熟,走走也好,就同他一起去了。方明远同他们都熟悉。先去了工商银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洗完了澡,正用毛巾在搓头发。见朱方二位来了,李行长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朱怀镜望望方明远,说:“今天皮市长一天都还没休息,中午都在看文件。让他休息吧。”三个人便说了一会儿话。没说多久,方明远说:“李行长今天也很辛苦的,早点休息吧,我们不打搅了。”两人便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
两人便又去了郭局长房间。里面早已坐着两个人了,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朱方二位说没事没事,过来随便看看。郭局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安排?”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见里面人多,两人没有坐下来,只站着聊了会儿,又去串另一个门。两人就这么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局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方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不想让各位局长晚上去打搅皮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朱怀镜也就不点破。当官的通常在外面比在机关显得随便些,局长们知道这是同皮市长接近的好机会,只可惜让方明远巧妙地统统挡了驾。
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他是来看望朱怀镜的。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在朱怀镜面前一向恭敬。方明远见他俩是老朋友见面,自己坐在这里不方便,就说到小瞿那边去一下。小瞿同警车司机同住一间房。朱怀镜问龙文工作还顺利吧?龙文说还行吧,天奇同志很支持他的工作。又说县里局一级干部,就他资格最老了。朱怀镜见龙文有些踌躇满志,就知道张天奇一定是向他许了什么愿了,说不定想让他当个副县长什么的。两人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了你们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龙文说:“准备马上就去哩。”张天奇忙说:“还没去?快去快去。我正要向朱处长汇报工作哩。”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乌县各局的局长们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龙文不是先去看望市国税局马局长,而是先来看望他,心里自然受用,对龙文这人更加多了几分好感,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脸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就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张天奇。张天奇叹了一声,把头偏过来,轻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显得心事重重。朱怀镜吓了一跳,问:“什么事?没什么大问题吧?”张天奇摇摇头,说出的却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紧张兮兮,如临大敌,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作好准备。当然也得看来的是哪个层次的领导。一般地区领导下来,通常只要作好汇报准备,生活安排妥当就得了,安全保卫任务不大,只需防止有人缠着领导告状。市以上领导下来,那就吓死人了,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种准备当然不敢马虎,最叫人提心吊胆的是安全保卫。安全保卫的规格自然又因来的领导级别高低而有所区别。但是下面会办事的,只要是上面来的领导,他们往往在安全保卫规格上破格安排,不用警车开道的,也让警车在前面呜呜地叫得简直白色恐怖,不用公安和武警站岗的,也给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不是送钱送物请吃请玩,并不有违廉洁;况且中国早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礼崩乐坏,没有谁会追究你接待礼仪超规格。张天奇很重视接待工作,他套用那句外交无小事的名言,经常说接待无小事。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指示有关部门分头落实。清理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的任务由公安局和民政局负责。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几天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把这些人往梅次市境内送,因为梅次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几乎成了报复性行动了。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后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朱怀镜当年还在乌县时,遣送流浪者的办法已经被谁发明出来了。他最初听到这种做法,还觉得很不人道,只是这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不好多说什么。公安和民政将那些人集中起来以后,半是哄骗,半是强制,将他们拉上汽车。汽车行至几百公里以外的荒郊野岭,到了梅次市境内,再哄他们下车,说是让他们解手、吃中饭。等这些人一下车,司机就嘭地关上车门,开着车飞快跑回乌县来了。那些瞎子、跛子、疯子骂声连天也没有人听见。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次市。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局长、司机全部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
没想到张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
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就是你那同学曾俚!”
“怎么又是他?他消息这么灵通?”朱怀镜问。
张天奇说:“这个曾俚,只怕是有毛病吧。他这次正巧回来了,是办他弟弟的一个事。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找个工作。王主席向我反映这个事。我想在外工作的同志,家里有事,县里能解决的就尽量解决吧。我同几个领导一商量,想把他老弟调到县房产局来。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尽量解决。现在人家家属倒不说什么了,曾俚硬说要将这事曝光。这些当记者的,怎么就不知道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重?只知道添乱!曝了光他曾俚得了什么好处?他家里的事还要不要县里关心?我原来没想到你会来,准备送走皮市长马上跑去请你帮忙的。我知道你们同学关系好,他或许能听你的话。”
朱怀镜感到这事真不好办,他知道曾俚只认死理,不肯通融。但他的确为张天奇着急。这事不捅出来还好说,一捅出来张天奇的提拔只怕就黄了。“时间上顾得过来吗?等我们回荆都去,曾俚不早发稿了?”朱怀镜说。
“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我派人去请他吃饭,居然请不动。他回来一直住在家里的,怎么又住招待所了?”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
朱怀镜看看手表,说:“事不宜迟,我去一趟吧。但是我不敢保证能够说服他。”
两人出来,张天奇的汽车早已等在外面。张天奇亲自送朱怀镜到了武装部大门口,让他一个人下了车。张天奇陪着去不合适。朱怀镜让张天奇去忙,不用等他了。他按张天奇说的房号敲了门。曾俚开门,没想到是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乌县有线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朱怀镜说了句今天上午到的,就坐下来先看新闻。工地上,只见皮市长笑容可掬,向一位担着土的老太太问好。老太太点头不迭,说:“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挑着,大步往前。曾俚凑近看了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夏疯子吗?难怪了。真有意思!”曾俚笑容又马上收敛起来,“怪了,这回夏疯子怎么没摔死?”
朱怀镜本想两人先聊些别的,再切入正题。但曾俚自己提到这事了,他就说:“曾俚,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不料曾俚冷冷一笑,说:“闲事?简直惨绝人寰!我一直以为你良知未灭,没想到你浸染官场越久,越……唉!”他没有说下去,摇头叹了一声。
朱怀镜同他争论惯了,并不生气,只说:“你用不着以这种不屑的口气说官场。官场有他自己的游戏规则,你不懂,不是你凭常规可以理解的。”
曾俚没好气,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你看看,整个新闻节目,全是老百姓点头哈腰,打拱不迭,感谢这个感谢那个。老百姓受了灾,你们送点救济物品去,老百姓就得感激涕零。我一看到这种蓄意导演的电视新闻就恶心。你们恰恰把关系弄颠倒了,你们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是你们应该感谢老百姓!我很欣赏克里姆林宫那位老清洁工,她说她的工作同叶利钦的工作差不多,叶利钦的工作是收拾俄罗斯,她的工作是收拾克里姆林宫,都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没有必要一做点事就得在电视里张张扬扬地亮镜头。自己亮镜头还嫌不过瘾,还得拉老百姓出来烘云托月!说白了,这是封建意识,自己是父母官,老百姓是自己治下的子民。”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我听说你来了,马上跑来看你,却只听你演说。”
曾俚夸张地拱手道:“多谢了!你别假惺惺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那些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还有什么罪?就要这么对待他们?政府没有能力让他们丰衣足食,难道就不能让他们保留乞讨的权利?世界各国,哪怕是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苛求政府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法国比我们发达吧?但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照样乞丐如云。法国政府并没有为了面子把这些乞丐送到外地去,他们只是采取向乞丐收税的办法控制那里的乞丐数量。”
朱怀镜发现好言相劝不会奏效,也不想同他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理论探讨,就直话直说:“曾俚,我佩服你的道义。我也觉得这事不该发生。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你是乌县人,家里有事就得有求于乌县领导。这事你不闻不问,百事好说,不然,你家的事情就不好办!”
曾俚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叹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调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两兄弟,我老母亲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县里领导。老母亲哭哭啼啼,说我不争气,四十多岁的人了,媳妇都娶不上。弟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又没有工作了,不只有死路一条?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了政协王主席。如今他们却用这作为条件同我交换,真是卑鄙!家里也见我仇人样的,我只好住到这里来了。”
朱怀镜说:“你不能说人家卑鄙什么的。还没发生这事,县里就答应给你弟弟调工作了。县里没有几个好单位,让你弟弟进房产局,够可以的了。这说明县里领导是看重你的。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你硬要同人家对着干,谁都会卡着你的事不办。人之常情啊。你弟弟的实际困难你能不考虑吗?你老母亲为这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良心会安宁?”
曾俚使劲地拍打后脑,非常痛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说怀镜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总给张天奇当说客?上次皇桃假种案的事,你缠着我说,这回又是你。”
朱怀镜笑笑,说:“你说反了。因为都是你,人家才找我说。谁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好。其实好什么呢?见面就叫你鞭笞得体无完肤。”
“真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老是要维护张天奇这种人呢?是你们私交很好吗?”曾俚问。
朱怀镜一时不说话,意味深长地望了曾俚一会儿,说:“什么这种人?其实你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是不是你有天生的厌官情结?要说交情,我同他的交情远远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从严格的感情意义上说,我同他甚至可以说没有交情。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向着他,说服你。”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曾俚问。
朱怀镜笑笑,说道:“如果能说服你,我倒想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其实我平时也没细想过这中间的道理,今天就来个自我心理解剖吧。你应该知道,如今在官场上要想有所作为,靠你一个人埋头奋斗、苦干傻干肯定不行,得编织一张互利互惠的关系网。当然你说这是结党营私也行,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褒贬不同而已。像张天奇这样风头正劲的人,谁都会乐意把他拉到自己的网内来。那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帮他呢?天知道我自己哪天就倒了霉,兴许也用得上他帮忙。再说,这事虽与皮市长没关系,但的确又是为了接待皮市长而出的事,为什么要把这事捅出来让皮市长难堪呢?皮市长对我也好,对张天奇也好,都是意义非同寻常的人物。还有,这事没拱出来屁事没有,一旦拱出来,肯定会处理几个责任人,并且牵涉到那么多人,社会影响太坏。何必不省些事呢?你别用这种眼光瞪着我,你要是在我这位置上,你也会这样做的。”
曾俚摇头叹道:“怀镜,你居然这么麻木了?最可悲的是,你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对待这些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状!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中国老百姓要到什么时候才真正觉悟?”
“曾俚,你别玩深沉了。我们中国人温饱问题都还没完全解决哩!”朱怀镜一副故作潇洒的样子,几乎有些玩世不恭。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多了,他换上一副真诚的面孔,说:“曾俚,说真的,我从心眼里佩服你的侠肝义胆、你的社会良知。但面对现实你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写写文章可以,却是认真不得的。就说这个事情,你把它捅出去了,除了处理几个人,除了给当地政府添些麻烦,没有其他任何意义。难道中国的民主进程就从这个事件上推进了?只不过把你老弟快要到手的饭碗砸掉了。”
曾俚听罢,双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朱怀镜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不忍心再刺激他,便断断续续说些安慰的话。曾俚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电视出神。电视里正播着很无聊的电视剧,谁也没在意看。房里的空气像是闷热了许多。两人正沉默着,听得有人重重地擂门,叫道曾俚你滚出来。朱怀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张大了嘴巴。曾俚起来开了门,一条黑脸汉子冲了进来,指着曾俚的鼻子臭骂。朱怀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耳发响。原来曾俚的老母亲想不开,服了毒药,正在医院抢救。这黑汉子是曾俚的弟弟,只骂道:“我不求你了,你只赔妈妈的老命!妈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喝你的血!”
朱怀镜忙劝开两兄弟,拉着曾俚奔医院去。小县城没有的士,叫车又来不及,两人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曾俚已吓蒙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朱怀镜催着车夫快点快点。
两人直奔急救室。走廊里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曾俚劈开人群往病房里挤,朱怀镜也跟了进去。只见老人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手脚都插着管子。里面没有医生,四周站着的像是曾俚的家人。他们都怒视着曾俚。看样子抢救工作已经结束。曾俚走到床头,伏身跪下,把头埋在老人家的枕边。朱怀镜看得出,曾俚哭了。
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病房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县政协的王主席带着两个人进来了。王主席同朱怀镜是老熟人,两人先握了手,轻声问好。朱怀镜上去拍拍曾俚,说王主席来了。曾俚抬头站了起来,两眼红得像在流血。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说:“张书记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抢救老人家。我刚才专门找院长和几位医生谈了下,了解了情况。他们说还算万幸,抢救及时,没有危险了。”王主席反复安慰了曾俚和曾俚的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说明天再来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请朱怀镜回去休息。朱怀镜客气地说没事的,再呆一会儿吧。曾俚就拉着朱怀镜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小声说着这事。
“听说是为她大儿子,大儿子不听话。”
“大儿子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
“自己找不到老婆,家里大人介绍的,他又不肯要。”
“哪一个是他大儿子?是那个高的还是矮的?”
朱怀镜感觉背上痒痒的。后面有很多双眼睛望着他和曾俚,有很多双手朝他们指指戳戳,猜着他俩谁是那个逆子。看来外面人并不知道曾俚老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服毒,人们都在胡乱猜测,以为老人家是为曾俚找老婆的事想不开服了毒。说明县里将翻车的真相瞒得天紧。
曾俚把朱怀镜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外面,拍拍朱怀镜的肩膀,哽咽道:“这事我不管了!”他说完就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正好有一道流星,画着凄凉的弧线,消失了。朱怀镜很内疚似的,不敢再提那件事,只是默然以对。他知道曾俚抬头望天是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便不忍心看他,低头说你回去好好照顾老人家吧。
朱怀镜独自走在街上,心里充满悲怆。心想曾俚在为着正义慷慨陈词的时候,他家中的老妈妈却正因为他的正义走向死亡。而在急救室走廊里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眼中,曾俚简直就是怪物。如此现实,除了让人世故、猥琐和庸俗,还能叫人怎么样呢?
朱怀镜连打电话给张天奇回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只一个人在街上低头走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感重重地冲击着他,叫他鼻腔发酸,两眼发涩。他尽量走在树的黑影下,不想同熟人打招呼。乌县尽是他的熟人。
朱怀镜走进宾馆大厅,张天奇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后面跟着秘书小唐。两人握了手,就到大厅一角的沙发里说话。小唐只远远地站在一边。朱怀镜说:“我说服了他,他答应不管这事了。”张天奇说:“谢谢你啊朱处长。”两人都没有提曾俚母亲服毒的事,免得尴尬。朱怀镜没有心情说话,就客气说:“张书记你今天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两人便再次握手。朱怀镜回到房间,感到精疲力竭。方明远已经上床,说不定还没睡着,但两人不再搭话。朱怀镜进卫生间洗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体会不了往日那种自鸣得意的成熟感和优越感,反而觉得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好无聊。
后来的几天,皮市长一行去了若有地区的几个受灾县市,吴之人一路陪同。乌县那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给皮市长的印象太深了,他每到一地都要说起她,而且很动情。他说同志们,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主动参加修复水毁工程。这说明我们的人民太好了,他们是理解政府的。他们受了这么大的灾,不怨天,不尤人,真诚地感谢政府,感谢领导。多么质朴的感情啊!朱怀镜一次次地听着,一次次地感受着官场的滑稽。这几天他情绪不好,尽管没有流露,但脑子里想什么什么变味。他感到很累,很想就这么冬眠了。
皮市长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来时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琴那里。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来。玉琴一见朱怀镜,就说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怀镜并不多说,只道身体不太适,就在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这天早晨,朱怀镜同玉琴打完网球,驾车回家。玉琴突然问:“怀镜,李明溪是不是真的有些精神反常?”朱怀镜奇怪玉琴怎么突然问起这话来了,惑然道:“怎么?”玉琴说:“前几天,我在街上碰见李明溪,本想同他打招呼的,可他一个人做贼似的,挨着街道边的墙根儿走,还不断地回头,那样子就像怕后面有人跟踪。人也瘦得不像样儿了,我都怀疑不是他了。”
“是他,肯定是他。我早几年就喊他疯子了,只怕会不幸言中。”朱怀镜想起那天在美院见到李明溪的景况,内心很感慨。他默然一会儿,说:“我想最近抽个时间,约李明溪、曾俚玩一次。说实话,在荆都要说朋友,他们俩才是我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朋友。这两位朋友最近都有些不太好过。”玉琴不知曾俚有什么事了,就问:“曾俚怎么了?”朱怀镜不好多说,只道:“他老母亲身体不好。”
“玩什么好呢?老是吃饭多没意思。”玉琴说。吃饭的烦恼朱怀镜更甚,更何况最近上面在抓廉政建设,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不太妥当,他便玩笑道:“是啊!白酒更兼红酒,到黄昏,杯杯盏盏。这次第,怎一个喝字了得!”玉琴听得不太明白,却知道他在发酸气,笑话他书读多了。两人说笑着,顺路在一家小店里吃了早点。朱怀镜将玉琴送到龙兴,自己赶回去上班。
后来几天,两人一见面就商量怎么个玩法。朱怀镜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要按自己的性子玩一次还真不容易,而平时的所谓玩,多半是为了应酬。直到星期四,两人才决定干脆沿着荆水河驱车去郊外,找个清澈的河段游泳。定了下来,朱怀镜就打电话约李明溪。李明溪要死不活的样子,自然推脱了半天。朱怀镜劝说了好一阵子,李明溪答应了,却让朱怀镜也邀一下卜未之老先生。朱怀镜说卜老那么大年纪了,怎么游得了泳?李明溪说他也不会游泳,朱怀镜就答应也邀一下他老人家。曾俚好说,朱怀镜一约他就答应了。于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开车接了李明溪,两人一块儿去拜访卜老先生。
卜老的孙女儿开了门,认得他俩,客气地请两位进屋坐。小姑娘领着客人往里屋走,说:“爷爷在他自己屋子里喝茶哩。”还没到卜老房前,小姑娘就叫道爷爷来客了。卜老应了声请请,人却没有出来。小姑娘推了门,却见卜老正挥毫泼墨。朱怀镜两人自然放轻脚步,小心进去了。卜老搁了笔,请两位坐。小姑娘就倒了茶来。
“卜老好雅兴啊。”朱怀镜说着,放下茶杯,过去看卜老写的字。却见写的是卜老自己新赋的一首诗:
后庭有树才不堪
一年一度挂榆钱
秋来借取三五万
求田问舍去荆山
落款是雅致堂主人卜未之八十三岁,某年仲夏。李明溪也凑上来欣赏,连说好字,好诗。卜未之连连摇头,说:“歪诗酸腐,自娱而已,并无实际意义。要说这诗,还受了明溪先生的影响哩。”朱怀镜便想起李明溪那“欲结草庐荆山下,种得老梅半亩寒”的蹩脚诗。心想这一老一少,真是迂得可爱。卜老的雅致堂可谓日进斗金,老人却自嘲他穷得捡榆钱儿。
朱怀镜笑道:“荆山的地价今年又涨了,真的是寸土寸金了,不是一般人有钱去买的。”
卜老朗声大笑,然后稍一凝目,落笔在诗后题道:
涂鸦自娱,见笑大方。怀镜君说荆山地价狂飙,非常人敢问津也。老夫复学张打油凑成几句:荆山有土寸寸金,有钱有势你去争;我辈只啖风与月,黄卷三车留儿孙。
朱怀镜抚掌而笑,暗自佩服卜老这么大年纪了,还如此才思敏捷。李明溪反复念着这首打油诗,直道“我辈只啖风与月”堪称佳句。
屋里有些热,老人家又没有用空调。朱怀镜有些发胖,早汗涔涔的了。卜老见了,就说干脆去后面院子说话。两人便各自端着茶杯,随卜老到了后院。原来卜老诗里写的后庭并非虚拟。月正中天,满庭清辉。小院并不太宽,但在这拥挤的荆都,已经很不错了。小院角上有一棵大榆树,另有芭蕉一丛,老梅数树,错落坪间,很是随意。连着小院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挡风,也不遮眼。一边置有石桌石凳,坐下可以观花,可以望月。朱怀镜说好地方好地方。卜老说:“我们家本来是临街当铺的,后来城市规划一变,就被挤到这角落里来了。好在我也喜欢清静,正好合意。雅致堂行内人都知道,要来的再远再偏也绕着弯子来了。”
“这就叫酒好不怕院子深呢!”朱怀镜奉承道。卜老自然是谦虚着。再下来不免是谈诗论画,又只是卜老和李明溪两人切磋心得,朱怀镜只是间或插上几句。他听了一会就觉索然,却又不想显得自己太俗,只好歪着脑袋作文雅状。他感兴趣的倒是这小院,太有韵味了。这时正好有凉风掠过,蕉叶沙沙,梅树弄姿,月影摇曳。心想今晚应该带玉琴来。月光下的玉琴,肌肤必定跟牛奶似的。
今晚李明溪并不显半丝疯意,他同卜老说天说地的就说到石涛了。李明溪谈到石涛的一画论,把中国画天人合一,心物相应的道理说得玄玄乎乎,又说石涛一画论的哲学根基在老庄和《周易》,云云,朱怀镜越听越昏头。李明溪说得正在兴头上,卜老说:“今天怎么就说到石涛了,算是机缘吧。我有幸藏有苦瓜和尚石涛画一幅,平时从不拿出来给人看的。两位稍等。”
卜老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廊檐下的一盏灯亮了,卜老抱着个长匣子走了出来。卜老把匣子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只见匣子暗红发亮,想是上好木料做的。卜老轻轻合着双手,半天没打开匣子。朱怀镜见李明溪屏住呼吸,几乎有些紧张了。卜老像是进行某种宗教仪式似的,神色肃穆,把匣子的扣锁一个一个掰开。终于打开了匣子,取出一个古黄色卷轴。徐徐展开,见是一幅《高山冷月图》。但见群峰如堵,崖生怪柏,冷月如钩,似藏禅机。右上方题有石涛自题七绝一首,多处已漫漶不清:
栖栖乞食□复秋
禅疴沈沈苦云游
月冷峰高小乘□
六十独行□□□
落款题道:“庚辰暮秋清湘大涤子写”。另钤印章几枚。左下方又题有小字若干。朱怀镜只隐隐知道清初大画家石涛号苦瓜和尚,但他不懂甄别古画,便认真看了题诗和落款。李明溪却像着了魔,先是站着端详半天,再就凑近去细细审视。好半天,李明溪才倒抽一口凉气,点头不止,却默不作声。朱怀镜心想这画一定很贵的,就问:“石涛的画在市面上是什么行情?”说了这话他又怕俗了自己,好在卜老并不迂腐,淡然一笑,说:“那也得看作品。我查阅过几乎所有有关石涛的资料和石涛的画。从收藏印章上看,至少经了三个人的手。我见识浅,不知这三位何许人也。也许是民间有闲有钱的藏家吧。可以说,这幅画是拾遗补阙的珍品,价值非同小可。”
朱怀镜听着好奇,问:“这画怎么到了您老手里?”
卜老摇摇头说:“这是非分之物!说来有个故事。五七年冬天,有位先生把这画送到我店里,说是要修补一下。我打开一看,见是石涛的画,吃了一惊。画有几处破损了。我说只怕要些日子才补得好,那位先生说没事的,只要能补好,时间长些没事。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把这画补得同原样似的。可是,那位先生从此再也没有来过。那些年月,社会不太平。我猜想有兴趣有资本收藏古画的,多半都会成倒霉鬼。天知道那位先生哪里去了,反正他再也没有来过。我只好把这画保存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这画当做是我自己的收藏,就连拿出来给朋友们看都觉得不厚道。连我家里人,只有我大儿子知道我手头有这么一幅画。我交代他,这画是别人的,说不定人家哪天就来取了。我百年之后,这画就让他代为保管。我立了条死规矩,家里哪怕穷到要饭了,也要把人家的画保管好,不准把人家的画卖了活命。今天我心血来潮,让两位看了这画,两位可要保密啊!夜里露水太重,收起来收起来。”卜老说罢就把画卷了起来。李明溪却像中了邪,望着月光下的梅树发呆。
朱怀镜想起前不久在报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市面上字画赝品太多。报上报道,梵·高有幅《向日葵》被日本一家公司以四千万美元买走。有位英国专家经过近一年的研究,断定这画是假冒的。梵·高生平只作过六幅《向日葵》,加上这幅假的就有七幅了,显然不可能。这幅假《向日葵》最初的拥有者是梵·高同时代的一位法国画家。”
卜老刚要说什么,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说:“你说的这事可能有。古玩古董就怕同时代仿冒的,最难甄别。”
卜老说:“朱先生说那位英国先生研究了近一年,这幅《高山冷月图》我可琢磨了四十多年。”
朱怀镜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凭卜老的学养和经验,怎会看走眼。”
卜老摆手道:“学养谈不上,只是见得多一些。”李明溪便向卜老请教古书画甄别知识。卜老谦虚几句,说了些要领。朱怀镜一听,简直太复杂了,要深谙各个朝代的世风、画风、绘画用材、各个画家的个人特点,以及当时建筑风格、衣冠服饰、起居习惯等等。心想让李明溪没完没了地请教下去,三天三夜都没得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先拿别的话题岔开,再随意说道:“我和明溪,还有两位朋友,想趁明天休息时间,到外面去郊游。想请卜老同去,看您老的兴趣?”
卜老哈哈一笑,说:“谢谢了。我老不上路的,同你们年轻人一道去,不合适啊!还是你们几位尽兴吧。”
朱怀镜本来就觉得卜老一道去不太合适,这只是李明溪的主意。见卜老客气,朱怀镜就不再坚持了。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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