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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黄丨25-27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8-05 10:47:34

二十五

李济运每次同老婆温存了,都会睡得格外香。他清早醒来时,见老婆睁大眼睛望着他。老婆瞌睡多,平日都是他先醒来,穿衣洗漱才会吵醒她。她今天居然先醒来,他觉得有些奇怪。舒瑾望着他,眼睛眨都没眨。

他问:“有事?”

舒瑾说:“还是去!”

他听着糊涂,问:“哪里去?”

舒瑾说:“挂职。”

李济运说:“你昨晚不是一句话说死了吗?”

舒瑾说:“你昨夜像死猪!”

李济运琢磨老婆的意思,她昨夜失眠了,问:“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舒瑾说:“看什么时候。”

他又问:“什么时候呢?”

舒瑾说:“为孩子想,去省城好。”

李济运说:“不是理由。儿子只要上到中学,就可以送到省城去读书。”

舒瑾摇摇头,不说话。没有再谈下去,他没时间了,匆匆出门。起床太晚了,早饭都顾不上吃。儿子早上是自理的,上学路上买早餐吃。

李济运晚上回家,进门就听舒瑾说:“你嘛,儿子前程要紧。”他听懂老婆前半句的意思,就是说他只能到这个样了。舒瑾平日总说他床底下放风筝,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他虽说听着不舒服,也不想同老婆争吵。自己两口子,争个什么高低呢?有本事到外头争高低去!

挂职这事李济运已想得很清楚了,不想再说,道:“说不去就不去了。”

舒瑾又说:“我一个晚上都没睡。”意思是说她通宵都在想这事儿,还是得去。

他说:“我去没有意义!”

舒瑾说:“你就算了,儿子!”

李济运有些火了,说:“别人看我是个宝,就你看我是根草!”

舒瑾瞪了他半天,说:“谁?”

李济运自己倒了茶,坐下半天才问:“什么谁?”

舒瑾只问:“你说谁!”

李济运听明白了,她是问谁看他是个宝。若是哪个女人说的,要么找她算账去,要么叫他跟她走就是了。李济运就怕老婆胡搅蛮缠,说:“谁看我都是个宝,就在你眼里是根草!”

舒瑾哼哼鼻子:“金子?玉石?皇后娘娘夜壶?还宝!”

李济运道:“全县六十九万人,县委常委只有七个人,这个账你算得清吗?”

舒瑾说:“我语文不好,算术还行。我算得清楚,七个常委,你排第七!人家六个人都提拔完了才轮到你,胡子都白了!”

李济运听这话格外来气,反唇相讥:“你以为是食堂排队打饭啊!算得很准!算这笔账用不着数学,算术就行了。”

舒瑾冷笑道:“我就小学文化,枪毙?蛮聪明啊,如今小学也叫数学,不叫算术了。”

李济运觉得很没有意思,同老婆争这些东西!他不说话了,独自喝茶。儿子从里屋出来,李济运便叫道:“歌儿,过来一下。”

歌儿没有过来,径直往厕所去,头都不回,说:“人家要解手!”

李济运不管心里有什么事,只要看见儿子就没气了。调皮归调皮,儿子还是儿子。李济运故意逗他:“人家要解手,又不是你要解手。过来!”

歌儿解手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走到爸爸身边:“什么事?”

李济运摸摸儿子脑袋,说:“没事就不能叫你?告诉爸爸,最近又养什么了?”

歌儿有些不耐烦,说:“人家很多作业!”

李济运便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板,说:“好,人家去做作业吧!”

儿子瞟着电视机,慢吞吞地进屋去了。李济运摇头而笑,想如今做父母的在孩子这都是自作多情。儿子上幼儿园时,回家就往他身上爬,缠着他讲故事。那几本故事书他不知讲过多少回,还得三番五次地讲。儿子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慢慢地就不亲他了。男孩子上初中以后更是不肯理人,一直要到上大学才同父母重修旧好。李济运这么想着,虽是无尽感叹,心里却暖洋洋的。

儿子进去没多久,舒瑾忽又柔声喊道:“歌儿,出来!”

歌儿推开门,问:“妈什么事?”

舒瑾说:“你要喝牛奶了。”

歌儿说:“不是做完作业喝吗?”

舒瑾说:“妈叫你喝你就喝吧。”

歌儿说:“好的!”便去了厨房,拉开冰箱拿牛奶。歌儿一边喝牛奶,一边往房间去。

舒瑾又说:“给妈妈也拿一瓶。”

歌儿又回厨房,取了牛奶递给妈妈。舒瑾又说:“去给爸爸也拿一瓶。”

歌儿说:“爸爸不喝的。”

李济运笑道:“爸爸今天想喝。”

歌儿瞟了他老爸一眼,说:“你自己去拿,别耽搁我写作业!”

舒瑾望着儿子,得意地笑。歌儿扮个鬼脸,做个拜拜的手势,进屋去了。老婆导演的这场戏,就是故意气他的。李济运却并不生气,反而像得了大奖似的,笑道:“鬼东西,他妈的!”

舒瑾却找他的碴子,说:“儿子不听你的,关他妈什么事?”

李济运不搭理,她又说:“这么聪明的儿子,放在小县城里,成不了才的。”

舒瑾说完就去了卧室,不知道在里面收拾什么。李济运仍坐在客厅里,说:“俗话说,山窝里飞出金凤凰!”

舒瑾在里面听见了,头从门口探出来说:“我要是生在大地方,从娘肚子出来就是凤凰,还用飞到哪里去?”

李济运就不做声了,他明白老婆的意思。他有时在歌厅里唱歌,碰见那种唱得好的,心里就感慨:中国这么大,有本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天晚上在歌厅里自娱自乐的人,很多都有红歌星的资质,只是他们没有机会走运。看到媒体惊曝哪位娱乐明星没文化,他会非常理解。他家就放着一个没文化的娱乐人才,只是她一直埋怨自己命运不好。

最近这些日子,两口子天天为挂职的事争吵。平日李济运顺着老婆的时候多,可这事儿他不会随便听她的。事关前程,女人不懂。

有天清早,李济运刚到办公室,熊雄打电话让他去说个事儿。熊雄起身给他倒茶,他忙说:“不用不用,熊书记。”

熊雄说:“我才收到的安溪铁观音,你尝尝!”

李济运喝了一口,熊雄也端着茶杯,问他:“怎么样?”

李济运说:“茶您是内行,我只是觉得味道不错!”

熊雄半天没说正事儿,只是说茶:“我这里还有几盒,你喜欢就拿两盒去!”

李济运说:“熊书记您留着,茶您懂,我是外行。”

熊雄笑道:“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喜欢的东西要同朋友分享。”

李济运说:“谢谢熊书记,我只拿一盒吧。”

熊雄说:“我这里还有太平猴魁,黄山的,也很好。”

李济运说:“这茶我倒是没喝过。”

熊雄说:“那你一定要拿一盒尝尝!”

熊雄说着,就从身后的书架上取出两盒茶,一盒安溪铁观音,一盒黄山太平猴魁。李济运双手接过茶叶,坐下来细看包装和产地说明。熊雄谈茶兴致很高,说:“太平猴魁传说很多,有种说法是这茶树长在悬崖峭壁上,人力无法采摘,靠猴子去采。当然这猴子肯定是训练过的。”

李济运笑道:“我们中国人的毛病就是好东西就要把它神秘化。真是猴子采的,我还不敢喝哩!”

熊雄也笑了起来,说:“我想也是的,现在这环境,哪里还找得着几只猴子?”

李济运慢慢地品茶,等着熊雄吩咐。熊雄也在品茶,感叹着外地名茶,又说到自己县里的茶。他说我们县其实也有好茶,老县志记载明代进过贡的,只是后来被人遗忘了。

熊雄不会找我来讨论茶叶吧?李济运正纳闷着,熊雄缓缓说道:“李主任,市委组织部让我们县抽一位县级领导去省里挂职。这是全省统一部署的,上挂、下挂统筹考虑。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厅长来的时候,我们正好说到这事。田厅长是现成的人缘,老领导对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征求你的意见,你考虑考虑?”

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济运听着就明白了,所谓征求意见只是客气话,事实上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挂职,可这会儿熊雄找他谈话,他却找不到回绝的理由。他是个没有太硬后台的人,逆着组织意图是要吃亏的。心里却非常的不爽,想这熊雄干吗硬要把他弄走?李济运知道自己讨价还价已经没用,便说:“熊书记,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服从!不知道是几年?”

熊雄说:“这次省里部署,上挂都是两年,下挂的三年。”

李济运马上想到,两年后他三十四岁,年纪不算太大。这两年就算耽误了,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甚至还得意自己的年轻,心里便有几分藐视天下的感觉,非常干脆地说:“好吧,我去!”

李济运爽快地答应了,熊雄反过来更加体谅人,说:“李主任,你还是考虑考虑。我只是个人想法,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通气。你要是考虑好了,我就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

李济运笑道:“我知道这是熊书记替我着想,我没什么可考虑的。”

熊雄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们下午开个常委会。”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半天回不过神。熊雄说还没有同几位副书记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坐下来就应该认真地谈,却天南地北说半天茶叶!倒显得挂职的事,只是顺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见面就说,还是几盒好茶叶让他太高兴了?熊雄说话办事很有章法,不会轻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说这事有心理障碍,那就耐人寻味了。李济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里头大有文章。

他又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一篇什么文章。摆在桌面上讲,干部挂职意义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见。他自己是官场中人,却在感叹官场套路的虚伪:事情总是先决定好了,再在程序上从头做起。已经决定我去挂职了,还用得着在常委会上正式建议吗?不如直接宣布决定!李济运望着桌上的两盒茶叶很不顺眼,拉开抽屉哐地丢了进去。又想起熊雄讲的猴子采茶,真是荒唐!山里哪里还有几只猴子?都到城里动物园挂职去了!

常委会上,熊雄提出派李济运去省交通厅挂职,没有人提出不同意见。只有明阳和朱芝不说话,别的常委都向李济运表示祝贺。会后,朱芝跑到李济运办公室,说:“你自己真愿意去?没有意义啊!”

李济运说:“你没看出来?熊雄不希望我在县里。”

“为什么?”朱芝大惑不解,“你们原来是很好的同学啊!”

李济运苦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朱芝又恼又气,说:“你怎么这么软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

李济运说:“说句心里话,我对乌柚也有些心灰意懒了。熊雄完全变了个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再一起共事,终是难受。”

朱芝沉默半晌,抬头问道:“你就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

李济运一时无语,脸上发烧。朱芝对外人难免要摆出架势,但终究是个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张。朱芝果然就说:“我也没理由要求你什么。只是你走之后,我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李济运说:“你越来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强,要相信自己。”

“我平时想着凡事有你帮忙,心里就有底。”朱芝低着头。

李济运叹息着说:“事情已经由不得我了。他执意让我走,我赖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朱芝眼睛红红的,再没说什么就走了。李济运不能挽留她,也没几句有用的话说。他最近脑子里总是乱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学之谊,莫名其妙就变味了。

李济运周末回了趟乡下。他一个人去的,想自己清静清静。他告诉家里,将去省里挂职,说不定就留在省里了。家里没人听了高兴,倒像他逃跑了似的。李济林说得更直:“哥,你走了,我们想依靠你,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李济运说:“我是去省里工作,又不是判刑了。”

李济林又说:“发哥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赔了那么多钱,家里还是富裕。”

李济运听着火了,说:“不要只知道钱!发哥人都不见了,旺坨还在牢里!”

李济林向来不怕冲撞哥哥,说:“你真有本事,就应该救人家!乡里人都说,要是换你出事了,发哥肯定救你了!”

弟弟说到李济运的痛处,叫他大为光火。弟弟说得其实没错。发哥有匪气,也有霸气,很讲义气。李济运知道自己的弱点,说得好听是宽厚善良,很多时候却是懦弱可欺。

“有事打个电话,马三的人十分钟赶到,110半日到不了。”妈妈在旁没头没脑地说。李济运心想这老娘事事充能干,实在是越来越糊涂了。他想那个收保护费的马三,迟早是要出事的。

李济运回到城里,晚上约熊雄说说话。熊雄听他电话里语气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紧的事,必定又是麻烦的事,就想推托:“李主任,明天上班时再说行吗?”

李济运说:“我想晚上说,最好是上你家里说。”

熊雄见推不掉,就请他到办公室去。熊雄同刘星明风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里看书。刘星明晚上却喜欢坐在办公室,始终是日理万机的样子。李济运并不急着上楼,独自在楼下散步。望见熊雄办公室的灯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门。熊雄不抽烟,总关着门,开着空调。

熊雄说:“李主任,什么重要的事,过不得夜吗?”

李济运说:“我怕过了夜,又不想同你说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着李济运,目光看上去很遥远,“李主任,你我之间应该无话不谈。”

李济运抽出烟来,看看门窗紧闭,又塞进去了。熊雄也不说让他抽,还只是遥远地望着他。李济运也往后面靠靠,似乎两人的距离更远了。他说:“熊书记,我想谈四件事。”

熊雄笑笑,说:“事还不少嘛。一件件谈吧。”

李济运说:“第一件事,就是李济发失踪案。他的失踪我想同桃花溪煤矿事故调查有关,可能同刘星明案子也有关。他有个材料,检举了刘星明,也申诉了煤矿事故处理的冤屈。他说这个材料复印了很多份,我估计上面很多领导和部门都收到过。我这里还有一份,可以交给你。”

熊雄忙摇手,说:“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说吧。”

李济运说:“我相信李济发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至今没有看到刘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

熊雄见李济运停顿了,便说:“继续说吧。”

李济运又说:“第二件事,刘星明回来了。”

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来,就像赵构听说徽钦二宗南归,忙问:“他回来了?他没有事?”

李济运知道熊雄听错人了,心里却是好笑。哪怕真是那个刘星明回来了,也不会赶走你这个县委书记。他故意捱了会儿,说:“不是刘半间刘星明,是那个刘差配刘星明。”

熊雄显然后悔自己失态,身子稳稳地躺在椅子里,安如泰山的样子,说:“哦,这个人听说过。”

李济运说:“他原来是乡党委书记,选举会场上当场发疯。他现在病好了,天天关在家里。应该考虑怎么安排,不然我担心他又会疯。”

“第三件事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有两个疯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关在市精神病医院。这事我同你说过。”

熊雄说:“我记得。”

李济运说:“你当时很激愤。”

“第四件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第四件事,我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

熊雄说:“没想好,那就不说吧。”

李济运便不说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贺飞龙这种人,他是乌柚的黑恶势力。但是,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楼下散步,想到了铁腕人物叶利钦。总理基里延科对叶利钦发出危机警告,叶利钦却冷冰冰地说:一个总统用不着你告诉他如何运用权力!李济运就想:不必自作聪明。可是上了楼,他想毕竟是老同学,还是提醒他吧。又见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后还是不说了。

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说完了。”

熊雄说:“李主任,你说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话,请相信组织。”

李济运简直想拍桌子,但还是忍住了。他望着遥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说:“成省长是很大的组织吧?李济发把信寄给了他。”

熊雄摇摇头,说:“李主任,我们谈论问题,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级领导。”

李济运说:“我俩过去不是这么说话的。”

熊雄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过去我们只是清谈,不需负责。现在我们必须对自己说的负责,当然不一样了。”

李济运眼睛望着别处,说:“你曾经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熊雄笑笑,说:“济运兄,你不必讽刺我。我为什么不多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未必想不透?”

听熊雄对他再次称兄,李济运心头居然热热的。熊雄又不再说话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李济运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说。李济发失踪案公安还在调查,熊雄说与不说有什么意义呢?桃花溪煤矿事故的处理,省市煤炭部门早就介入,县里无权横插一杠。刘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还会有说法。何况查案子相当复杂,没有证据而只凭推断,没法反映情况。检举材料既然有关部门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刚到乌柚来,也没有精力陷进具体案子。李济发的家属有权上任何地方告状,县里却没有理由平白无故替他鸣冤叫屈。刘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刘星明自己都觉得很难办,谁能想得出好办法?舒泽光和刘大亮,也许更是棘手。这事只要闹出来,立即就是天大的丑闻。外界不明就里,会朝乌柚官方万箭齐发。熊雄新来乍到,自然不愿替人受过。

李济运想今天约熊雄说话,真是多余。他站起来,说:“熊书记,我不再说了。你休息吧。”

熊雄说:“你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再走。”

几天之后,李济运在大院碰见刘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

刘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说:“有空吗?说句话。”

李济运说:“有空啊,去我办公室吧。”

“不了,就在外面吧。”刘星明把李济运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树阴下,“济运,我这几天又糊涂了。”

李济运听着就害怕,说:“星明,你知道自己糊涂,肯定就不糊涂。”

“真的,我糊涂了。”刘星明头上汗珠子往下滚,“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明明不是癫子,却关在疯人院里。那我是不是真癫过呢?”

李济运说:“星明,你别乱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证明,美美你应该相信吧?”

“那舒泽光和刘大亮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刘星明偏着脑袋用力点头,好像硬要从耳朵里倒出答案。

李济运不能多说,只道:“医院诊断,他俩患有偏执性精神病。”

“我听说他们是因为上访。”刘星明瞪着李济运,“你把他们送进去的。”

李济运额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星明抬手擦擦头上的汗,眼眶里突然红了起来,说:“济运,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家干部,我有责任讲真话。明明看见真相就在那里,还要闭着眼睛装瞎子,我做不到!”

李济运慌了,说:“星明,你别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静养一段再说。”

刘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挥舞,说:“做不到,我做不到。要么是我受到迫害,要么是老舒和老刘受到迫害。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刘星明丢下这话就走了。他刚才本是进院子里去,这会儿却又往外面走了。李济运不便去追赶,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么回事呢?刘星明突然说起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必定又是癫了。刘星明清醒着,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癫了,就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是国家干部,要讲真话。

李济运去找熊雄:“熊书记,刘星明果然又疯了。”

熊雄说:“精神病是反复无常的。做他家属工作,仍送去治疗吧。”

“可能没这么简单。”李济运便把刘星明那话说了。

熊雄听着不急不慌,只说:“我看了常委会议纪要,舒泽光和刘大亮是你送进去的。”

“他妈的刘半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李济运忍不住骂了起来。他知道这事万一出了麻烦,追究起来必有县级领导倒霉。刘星明亲自派毛云生去处理,却非得请李济运随后赶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

熊雄说:“李主任,你现在骂娘没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压着,能压多久压多久。”

李济运说:“我那天去了你家里,记得都同你讲过。我和明阳、朱芝都不同意,刘星明一定要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

熊雄只说:“先压着。你去做刘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医院治疗,不能让他告状。”

晚上,李济运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刘星明家。刘星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病,用不着瞒着他,四个人坐下来谈。刘星明死不肯去医院,说:“我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是癫子,你们就把他们先放出来。”

陈美说:“我只能保证他不乱跑。去医院吗,他自己做主。”

“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没有病,老舒和老刘就有病;我有病,他俩就没有病。我只认这个。”刘星明说。

朱芝说:“刘老兄,老舒和老刘自己家的人都不过问这事,你管什么呢?你自己身体要紧。”

刘星明说:“老舒家是没人,老刘家我去了。他家里的人讲,老刘现在是不想出来。他说你们关他关得越久,你们的麻烦越大。老刘说他自己这辈子反正完了,干脆在里面睡两年大觉。老刘他老婆说得更绝,就当老刘在外面打工,到时候拿年薪。”

难怪两个人进了精神病医院,都悄无声息了。李济运听着也不怕,心想真要三头对六面,明阳和朱芝都是证人。只是政府要赔大钱,舆论上要起风波。

李济运这回有些敷衍,说不通刘星明他就不说了。他反正快去挂职了,谁倒霉谁来管这事。

熊雄听说刘星明不肯去治疗,便说:“不必勉强,只是看住他别往上面跑。”李济运又去拜托陈美,别让老同学四处跑,他毕竟身体不好,怕在外头出事。

晚上,李济运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怕忘记这个梦,醒来仔细回忆了。先是兵荒马乱,他带着老婆孩子赶火车。站台上人挤人,上车需得熟人关照。他找到了熟人,送老婆孩子上车了。自己却又下了车,在站台上闲逛。突然想起车快开了,他跑去挤车。门前水泄不通。车门是个大圆筒,有两扇可以拉合的门。门口空了,他进去了。门里面有几个军官,身着瓦灰色军服。火车突然开动了,几个士兵跑上来爬车。一个军官嚓地把门合上,有个士兵的手夹住了。军官举起枪,喝道:你不是上过车了吗?你难道死了吗?立时就开了枪,士兵掉下车去。马上又是俄罗斯的森林,地上长着厚厚的地衣。一个俄罗斯男子,裸着粉红的上身,站在高高的土台上,奋力摇着摇井。他身后霞光万道,井里流出白色的牛奶。一个女人,手里拿着巨大的弓,弦线在地衣下面左右刮着。女人一边刮着地衣,一边跳着舞蹈。地衣翻着波浪,像底下鼓满了风。女人欢快地唱歌,喊她男人:伊万诺夫!男人摇着摇井,大笑着喊道:喀秋莎,别老逗着地衣跳舞!地衣在梦里有个名字,听上去像小孩或动物。李济运忘记了。一把黑漆镶贝弓箭同一排竹编工艺品整齐地摆放着,那工艺品有鸭嘴似的造型,嘴巴都伸向霞光的方向。有旁白说:伊万诺夫永远不会把他的武器派上用场。李济运想这梦真有意思,居然分上下两部。上部是战争,下部是和平。

二十六

李济运来到省城正是深秋,穿城而过的河流瘦去了许多。那天风大,李济运带了那件黑风衣,穿上却有些热,便搭在手上。

小车在交通厅办公楼前停下,一片黄叶飘到他手腕上。原来是一片银杏树叶。推开车门,脚下很轻软。地上铺着一层银杏树叶。他抬头望去,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沙沙地落着叶子。满树暖暖的黄色,看着叫人舒服。心想银杏树同他真的有缘。

市委组织部和县里都派了干部送他,礼节和程序都应如此。县里来的是朱芝。别的常委今天都走不开,熊雄就派了朱芝。田副厅长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上召集有关处室负责同志,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从会场的布置看,厅里知道李济运今天来,早有准备了。有鲜花、有水果。

厅里设宴接风,田副厅长和有关处室领导都到场了,总共弄了三桌。好几位处长都是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大名了。李济运只记得吴主任,两人握手拍肩很亲热。吴主任大名吴茂生,李济运暗记过他的名片。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本来要来的,今天正好要做治疗。

饭后,漓州和县里的同志要回去。临别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的人悄悄儿说:“济运兄,我送过很多干部到省里挂职,没见谁受到过这么隆重的待遇!”

李济运紧紧握了市委组织部那位干部的手,心领神会地摇了几下,意思是说: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李济运握了朱芝的手,说:“今天不回去吧。”

朱芝说:“想不回去,想偷懒休息休息。但是不行啊!”

他俩的心思彼此都明白,握手比别人多了几秒钟。

第二天,田副厅长找李济运谈话:“济运,你来了,很好!我们非常欢迎。我们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厅党组马上就研究了,你安排在厅办公室,任副主任。”

李济运听着有些失望,他自己的想法是去业务处室。业务处室才有实权,才可能对家乡有实际的帮助。厅办公室无非是三项任务,对上服务领导,对下服务基层,对内服务机关干部。“服务”二字还算说得好听的,换两个字就是“侍候”。他太熟悉办公室工作了,哪一头都不是好侍候的。

田副厅长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说:“济运,你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嘛。”

反正是老领导,李济运就把话直说了:“田厅长,如果有可能,是否再调整一下呢?我在基层干了多年办公室工作,到省里来就想在业务处室锻炼一下。”

田副厅长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去业务处室,可以替县里打打小算盘。这一点你放心,我对自己家乡,应该照顾到的,你来不来厅里挂职,都是一样的。”

李济运忙说:“田厅长,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田副厅长说:“怎么安排你,我心里有数。你去办公室,对掌握全局情况有好处。”

看样子没有可能再调整了,李济运便说:“行,我听田厅长安排!”

田副厅长便站起来同他握手,说:“好,哪天带你去医院见见王厅长。”

李济运从田副厅长那里出来,径直去了吴茂生办公室。吴茂生非常客气,赶紧给他倒了茶。坐下来聊了几句,吴茂生又把两位副主任叫来,一位姓张,叫张家云;一位姓余,叫余伟杰。吴茂生说:“我们几个干脆开个短会,分分工。张主任仍旧管机关事务,余主任仍旧管机关经营和车队,文秘这块原来是我兼着的,现在李主任来了,就请您把这块接下来。早听田厅长说,李主任是个大笔杆子!”

李济运没想到自己跑到省里来挂职,还是逃脱不了替人写文章的命,心里极不自在。可是看办公室这个格局,他也是无话可说的,只道:“吴主任,我听您的安排。只是对省里情况我不熟悉,您就多带带吧。”

吴茂生客气几句,回头问张家云:“李主任的办公室安排好了吗?”

张家云说:“安排好了,五零八。”

吴茂生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五零八?”

张家云回道:“是的,我叫工务员把卫生都打扫了。”

余伟杰没有说话,望望张家云,又望望吴茂生,只是没有望李济运。余伟杰的眼神像是躲闪着什么。李济运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莫明其妙。

虽说是开个会,其实几句话就完事了。张家云便说:“李主任,我们去看看你的办公室?”

厅办公室在四楼办公,李济运跟着张家云去了五楼。沿着走廊一路走过,李济运才发现五楼全部是厅领导。到了五零八门口,张家云掏出钥匙,咔地打开了门。李济运站在门口往里望,差不多倒抽一口凉气。这间办公室有六十平米,里面放着宽大的班台、真皮沙发和实木茶几,极是考究。张家云站在门口,说:“李主任,您进去看看,缺什么就说。”

李济运忙说:“张主任,这应该是厅领导的办公室吧?我怎么敢坐!”

张家云笑道:“李主任您这就谦虚了,您迟早不要当厅领导的?”

李济运赶紧摇手,说:“张主任您这就折煞我了!这办公室我是不敢坐的,您能否给我换一间?”

张家云说:“我是开玩笑,您别当真。但虽说是玩笑,未必就不是真的。听说您要来,厅里都在议论,说您是个大才子,前程无量。办公室呢,您就将就着坐吧,暂时没有空余的。”

张家云这么一讲,李济运也就释然了。反正是暂时坐坐,也不怕别人说什么。张家云又说:“李主任,您昨晚住的宾馆是我们厅里自己的,住着本来无妨。但田厅长说怕影响不好,让我另外安排。办公楼十八楼有几间空房子,您住一间吧。田厅长可是处处替您着想哪!”

张家云想事格外周到,几乎把李济运衣食住行统统都过问了。他的这些话都是站在门口说的,怕影响其他厅领导办公,就把声音放得很低。说话声音低了,听着就特别知心似的。李济运说:“张主任,进去坐坐吧。”

张家云摇头道:“我还要去田厅长那里,不坐了。您先忙着,看还需要什么,尽管找我!”

张家云走了,李济运把门轻轻掩上。他再细细打量,原来办公室还带着洗漱间。厅里的处级干部虽说也是单间办公室,但面积不过十几平方米,也不带卫生间。他看着这宽大的办公室,心里实在喜欢。可仍是过意不去,立马跑到楼下,找到吴茂生:“吴主任,那间办公室我坐就太超标了,您去坐吧。”

吴茂生忙摇头,说:“李主任你别客气。您是半客半主,您坐没关系。我坐,别人会说闲话的。再好也就是间办公室嘛,没关系的。”

李济运便发了好多感叹,只道厅里的同志对他太关心了。吴茂生笑道:“别客气!您是大才子,我还要向您多学习。那间办公室好几年没人坐了,可能空气不太好,我让工务员摆几盆植物进去。”

李济运下午正坐在办公室看文件,就有工务员送绿色植物进来了。一盆高高的绿萝,一盆巴西木,还有几盆吊兰之类。这些摆设别的办公室也都是有的。打发走了工务员,李济运仍坐下来看文件。他要先熟悉情况,只得多看文件。

突然见门口似乎有人,他抬头一看竟是田副厅长。他忙站起来,跑到门口去迎接。不等他开口,田副厅长就问:“安排你坐在这里?谁安排的?”

李济运说:“张主任安排的。田厅长进来坐坐?”

“不了,不了。”田副厅长转身走了,好像还皱着眉头。

李济运越发觉得他坐这办公室有些不适合,却又不能再提出来更换。张家云说过了,没有空闲的办公室。张家云中午带他去了十八楼,那里倒是空着几间屋子,却不是做办公室用的。下午会有工务员去打扫,他晚上就可以睡到十八楼去。十八楼是最顶楼,他的房子在东头第一间。房间同处长们的办公室同样格局,十几平方米大小,没有卫生间。楼道中间位置有公共卫生间,也很方便。

李济运琢磨田副厅长和吴茂生的眼神,他们怎么都皱了眉头呢?我坐这么好的办公室超标了,也不能怪到我的头上呀!李济运正为办公室的事百思不解,吴茂生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他忙站起来,说:“吴主任请坐!”

吴茂生说:“我不进来坐了。您出来一下,我带您见见其他几位厅领导。”

昨天接风时,只有田副厅长到场,还有几位厅领导忙别的去了。李济运便跟在吴茂生后面,一间一间办公室去拜访。厅领导们格外热情,同他握手都很用力,有说他是栋梁之材的,有说他是新鲜血液的,有说他是政坛黑马的。李济运自是谦虚,说尽感谢的话。大家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客套,李济运私下就开始幽默,发现在厅长们眼里,他不是一块木头,就是一盆子血液,要么就是一匹长着黑毛的马,反正就不是一个人。

又到了一个门口,吴茂生轻轻地说:“里面是程副厅长。”

吴茂生好像突然变得胆小,小心地敲敲门,侧耳听着动静。半天才听得里面有人回答,声音若有若无。吴茂生推了门,说:“程厅长,您好!”

程副厅长正埋头看文件,似乎要看完最后几行字,才问:“有事?”

他头并没有转过来,只是抬头望着对面的墙。吴茂生说:“向程厅长介绍一下到厅里挂职的李济运同志。”

程副厅长仍没有朝门口望,只把身子往后靠靠。吴茂生领着李济运进去,站在程副厅长面前。程厅长仿佛是一台X光机,病人得自己站到他前面去。吴茂生说:“李济运同志,昨天到的。”

程副厅长目光平视着,只望得见桌前两个人的肚子。如果他真是X光机,他只会看见他们满肚子不合时宜。

李济运脸上顿时发烧,说:“今后请程副厅长多多指导。”

程副厅长没有说话,眼里放出的光是游离而模糊的。吴茂生说:“程厅长您忙,我们走了。”程副厅长照样不说话,埋头看文件。

吴茂生送李济运回办公室,只在门口就站住了。李济运说:“吴主任,进来坐坐吧。”

吴茂生说:“不坐了,您忙吧,我下去了。”

吴茂生才转过身去,又回头轻轻说:“李主任,程厅长为人很严肃,他是这个样子。”

李济运只是笑笑,没有说话。他什么话都不好说。吴茂生也笑笑,挥挥手走了。李济运心里暗暗有些感激。吴茂生可能是个很好的人。但李济运在官场上见人见事太多,不敢轻易相信人。他刚参加工作时,碰到那种很热情的人,马上就把人家当兄弟。可到头来暗地里使绊子的,就是那些看上去热情似火的兄弟。

晚上,李济运仍在办公室看文件。他必须马上进入角色,不能让自己有见习阶段。他去洗漱间解手,忽然发现里面居然装有电热淋浴器。李济运好生奇怪,白天怎么就没有看见淋浴器呢?他在家找东西就像没长眼睛,洗澡连衣服都得老婆拿给他。舒瑾老说他是故意的,就是要给她找麻烦。实在是冤枉他了,他眼睛有时真的不管事儿。既然这办公室什么都齐,买张折叠床就可以住在这里了。

直到深夜,他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个澡,才离开办公室,乘电梯上十八楼。那件黑色风衣,只能挂在办公室的衣帽架上。他刚才犹豫过,想把风衣拿到卧室去。可卧室里没地方挂,他带来的箱子又有些小。从电梯间出来,却见楼道里一片漆黑。他打开手机照明,不由得有些胆虚。他给自己壮胆,就高声唱歌。他才开腔,楼道里灯火通明。原来楼道灯装的是声控开关。他还没走到尽头,灯又熄了。他跺跺脚,灯又亮了。他便故意加重脚步,不让灯光再熄灭。突然想起曾国藩告诫子孙,男人走路必须踏得地板咚咚响,方才是有出息的富贵之相。李济运这么想着,似乎锦绣前程就在脚下,不由得赳赳然阔步向前。

房间里的卧具都是从宾馆里搬来的,床上用品也会由宾馆按时更换。官场讲究的就是所谓影响,其实他干脆住在宾馆还没这么麻烦。但真的住在宾馆,宾馆财务上至少得记一笔账。每天按标准间价格计算,两年下来也是个吓人的数目,差不多三十万块钱。一个干部到省里挂职,光住宿就花掉三十多万,说出去还真是个事儿。

今天他也没干什么,就是见见领导,看看文件,却很是犯困。上床没多久,就睡意蒙眬了。李济运平时睡眠不太好,总觉得醒、睡之间有道门坎,他总在门坎外边徘徊,老是跨不进去。今天他很顺利就跨过了这道门坎。可他刚刚跨进去,突然一惊又跳出来了。他想起了田副厅长那皱着的眉头。吴茂生似乎也皱了眉头。真是奇怪。程厅长冷冰冰的,没同他说一句话。如此不近人情的人,他从没碰到过。难道因为他办公室超标?又不关他自己的事。

李济运晚上没睡好,照样早早地就醒了。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管夜里加班还是失眠,都是早早地起床。过去当普通干部,没谁听他讲迟到的理由。后来做了领导,也由不得他睡懒觉。碰上开会,早上八点半他就得坐在主席台上。总不能说昨晚失眠了,叫会议推迟吧。又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晚上开会就晚上开会。

李济运洗漱完了,却没胃口。早饭干脆就省了。他很多时候不吃早餐,这是个坏毛病。十八楼空空荡荡,那些空屋子不知干什么用的。李济运从步行楼梯试着往上爬,居然可以直通楼顶。楼顶视野好极了,裂城而过的河流叫楼影分割成若干段,仍隐隐可见。他视力极好,望得见河里闪耀的晨光。这楼顶倒是个独自散步的好地方,只是每隔几米就横着管道,有些像跨栏跑道。他就像运动员似的,一个个管道跨越而过。楼顶很宽阔,他跑了两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了。正想停下来休息,他发现这管道布设无意间形成迷宫,顺着迷宫走就用不着不停地跨栏。

他走着迷宫,步态就从容了。空中有鸟飞过,楼下市声渐浓。抬腕看看手表,也才七点多。这栋十八层的高楼坐北朝南,南面楼下有宽阔的草坪,草坪紧临城市主干道。坪与道路之间隔着葱茏的树木和欧式园林。他在楼顶南面边沿站定,伏着一米多高的围栏往下望望,只觉一股酸麻顺着两腿内侧,闪电般直冲屁股缝儿。两腿不由得夹紧了,眼睛有些发花。这应该是恐高症吧?他原来没有这毛病的,自小爬树麻利得像猴子。年纪大了?他才三十二岁。忽见东南方向那条街道金黄一片,那里栽的应该也是银杏。他往东走了几十步,再望望楼下,就是银杏树巨大的树冠。隐约望见树下有人在扫落叶。

李济运先去办公室擦擦桌子,再下楼到吴茂生那里,看有没有任务。吴茂生也正在擦桌子,请他先坐。他坐下,随手翻翻报纸。吴茂生忙完,要替他倒茶,他说:“不用客气,吴主任真的不用客气。”

吴茂生也就不客气了,坐下来问:“李主任还习惯吗?”

李济运道:“习惯习惯,谢谢吴主任。”

吴茂生说:“办公室文秘这块,说有事就很忙,有时还得加班加点,说没事也没事。办公室工作,您更内行。”

李济运说:“哪里哪里,要向您多学习。省里要求高些,县里到底随意性大些。”

聊了几句,也没什么事,李济运就去秘书科,打算再借些文件去。秘书科长姓文,看见李济运来了,笑眯眯地站起来打招呼:“李主任好!李主任您是我的顶头上司啊!今后多多指教!”

李济运笑道:“哪里哪里,别客气。厅里情况我不熟悉,都要拜托你哩。”

李济运随便扯了几句,问文科长哪里人,到厅里几年了,再新借了几本文件,说:“文科长,我等会儿把昨天借的文件送下来。”

文科长说:“不用送,我等会儿来取。”

李济运回到五楼,想把昨天看过的文件送下去,不必麻烦人家上楼来取。可反过来又想,应从细微处培养下级的服务意识,他就坐着不动了。他毕竟要在这里当两年副主任,太随便了到最后就没人听他的了。文科长说他来取,就让他来取吧。

他才看了几页文件,舒瑾发短信来,让他打电话过去。他拿桌上的座机打电话,问:“什么事?”

舒瑾没说什么事,先问:“这是哪里电话?”

他说:“我办公室电话。”

舒瑾说:“去了两天了,也不把办公室电话告诉我。”

李济运问:“你说什么事嘛。”

舒瑾说:“怕?”

李济运听得没头没脑,问:“怕什么怕?”

舒瑾说:“怕我知道你办公室电话?”

李济运终于听出意思了,说:“我怕你查什么岗?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你说,什么事吧。”

舒瑾说:“明知道你上挂,都说你调走了。”

李济运说:“调走不好吗?你不正要我调上来吗?”

舒瑾说:“不一样!”

李济运问:“什么不一样?”

舒瑾说:“你是不是真调了,同人家讲你调不调,不是一回事。”

李济运问:“你到底听到什么话了?”

舒瑾说:“你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李济运问:“你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舒瑾说:“不说了,我有事了。”

李济运还在喂喂,电话里已经是嘟嘟声了。他猜肯定是舒瑾自己多事,答应帮人家什么忙没有办成。他多次同老婆讲过,官场游戏规则正在慢慢变化,很多事并不是谁说句话就能办的。可她就是不听,老说别人办得成的事,你为什么办不成?他真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李济运这回到省里挂职,从他的爸妈和兄弟姐妹,到岳父、岳母都不赞成,怕他往上一挂就不回来了。家族的大小事情,都要靠他罩着。只有舒瑾希望他不要再回来。舒瑾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她挨个儿打电话训人:“是他自己的前程要紧,还是你的事情要紧?是我儿子的前程要紧,还是你的事情要紧?他只要上去了,到哪里都管得了你的事。他要是上不去,你提拔他?”

他来省里之前的十几天,不断有人请他吃饭。席间总有人举起酒杯说:“李主任,祝贺您荣调省里!”他就故意严肃起来说:“你是省委组织部长?明知道是挂职啊!”大家便笑起来,只道他反正是要上调的。他很不喜欢听这些话,总觉得谁别有用心似的。

他看完手头的文件,已是十一点半了。文科长说了来取文件的,怎么没来呢?他打开电脑上网看新闻,硬是不送文件下去。吃过中饭,回到十八楼午睡。下午三点,准时到五零八。没事可干,又上网随便浏览。

厅长们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的,他也关着门就不太好。处长们都是开门办公,他早就留意过。五楼只有李济运的五零八开着门,也就只有一道斜斜的光影,从这间屋子投射到走廊上。有人从他门口经过,都忍不住会望望里头。他能感觉到门口有人影闪过,却从不抬头去看。他现在有个小小的尴尬,厅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他是谁,他却只认得几个人。从他门口走过的人,肯定多是他不认识的。

门口老是有人经过,他觉得总挂在网上不太好。报纸上午就翻完了,又装模作样翻文件。这会儿听得有脚步声,感觉着门口有人影了。脚步声停了下来,李济运仍不抬头。听到了敲门声,他才抬头:“呵呵,文科长,请进!”

文科长进来了,眼睛四下打量。李济运说:“我文件都看完了,才要送给你。”

文科长说:“哪要李主任送去,我说过来取的。上午事多,没来得及。”

李济运要起身倒茶,文科长只道不要客气。他就坐下了,请文科长也坐下。文科长进去看看卫生间,这才出来坐下,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厅长们的办公室。”

李济运大为惊奇,说:“不可能吧?”

文科长说:“我们跑到厅长办公室干什么呢?也轮不到我们进厅长办公室。”

李济运笑笑说:“我这里可是副主任办公室。”

文科长说:“所以我就进来了嘛!李主任,我们厅还算民主的!”

李济运看出文科长还有下文要讲,便问:“怎么说?”

文科长说:“有个厅,我只不好点名,他们厅长弄得像皇帝似的。也是十八层的办公室,厅长们在十六楼上班。办公楼三个电梯,有一个电梯正副厅长几个人专用,直开十六楼。每到上下班时间,另外两个电梯挤得人死。还没有人敢提意见!”

李济运见文科长不方便说哪个厅,他也就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文科长又说:“他们厅里,处长办公室里有洗漱间,厅长办公室里有卧房。”李济运心想这里要是也有卧房,他就不用上十八楼睡觉了。

文科长抱着文件走了,李济运突然觉得心里发慌。他在县里成天忙不过来,哪过得惯这种清闲日子?他掏出手机准备翻电话号码,手机却突然响了:“喂,济运兄,您到省里来了怎么不告诉一声?”原来是刘克强的电话。

李济运说:“啊啊,克强兄,我还来不及向您汇报,前天才到的。”

刘克强说:“什么话呀?您没来之前就得先告诉我,我叫上几个老乡给您接风!”

李济运笑道:“我的不是,我的不是。现在正式向刘处长报告吧。”

刘克强说:“我马上叫几位兄弟,晚上聚聚。我定好地点,打电话给您!”

李济运讲了几句客气,问:“克强,方便请请我们田厅长吗?”

刘克强说:“怎么不方便?都是老乡。这样,您同他讲讲?”

李济运说:“我说不方便,您请他吧。”

快下班时,刘克强打来电话,告诉了地点。李济运问:“田厅长去得了吗?”

刘克强说:“我报告田厅长了,他很高兴。”

李济运放下电话,马上去请田副厅长。敲了敲门,听得田副厅长说声请,他才把门推开:“田厅长,刘克强约几个老乡聚聚,请您光临!”

田副厅长说:“克强打我电话了。你们先聚,不要等,我稍后到。部里来了人,我先接待一下。”

李济运回办公室稍稍收拾,就下楼去。他在马路边打车,突然有车停在他身边,窗玻璃慢慢摇了下来,竟是办公室余伟杰:“李主任,去哪里?”

李济运说:“我几个同学聚聚。”他下意识就说是同学聚会,而不是老乡聚会。说老乡聚会有时候显得敏感,像搞小集团似的。

余伟杰说:“上车吧,我送送您。”

李济运说:“不麻烦余主任,我打车就是了。”

余伟杰说:“您别客气,上车吧!”

李济运不便再推辞,上车说:“我去满江红,不顺路吧?”

余伟杰笑道:“屁大个城市,去哪里都顺路!”

李济运来三天了,这还是第二次见到余伟杰,便说:“余主任,您好忙啊!”

余伟杰说:“我手头尽是具体的杂事,我这人也只干得了这个。”

李济运说:“哪里啊,余主任太谦虚了。懂经营的人才,正是这个时代需要的人才!”

余伟杰笑道:“李主任别客气。您以后出门,就同我说声。厅里车也方便。还让李主任自己打车,就是我工作失职了。”

李济运听罢大笑,问:“余主任是部队转业的吧?”

余伟杰道:“李主任好眼力,您应该当省委组织部长,善于识人啊!”

李济运说:“您身上有军人气质。”

余伟杰自嘲道:“野蛮!”

李济运道:“豪爽!”

两人一路聊着,就到了满江红。李济运说:“余主任,您方便一起去吧?”

余伟杰道:“你们都是同学,我就不凑热闹了。三个读书人讲书,三个阉猪匠讲猪,我是个粗人,嘿嘿!”

李济运本来就是嘴上客气,就不再勉强相留,再次道了感谢。他站在酒店门口,望着余伟杰车掉好头,再扬扬手才进去。余伟杰只怕还真是个好人。好人也罢,坏人也罢,都先存疑再说。

进了包厢,里头已坐着七八个人了。刘克强迎上来,道:“济运兄,好久不见了。”李济运再同其他老乡握手,多半是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就是好久不见,不认识的就是久仰大名。

客套完了,李济运说:“田厅长让我们别等他,部里来了人,他先接待了再来。”

刘克强问:“田厅长说一定来吗?”

李济运说:“田厅长讲稍晚些到,叫我们不要等。”

刘克强说:“那还是等等吧,他是我们最高首长。”

有人就说部里来了人,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刘克强便打了电话去:“田厅长您好,我们等着您啊!不不,我们等等。啊啊,好好,那我们……我们先开始?”刘克强挂掉电话,说:“我们开始吧,边吃边等!”

酒过数巡之后,刘克强电话响了。他看看号码赶紧站了起来:“好好,我下来接您!”听说是田副厅长到了,都说下去迎接。刘克强笑道:“你们都坐着,我同济运去接。人都走了,小姐以为我们跑单了哩!”

李济运跟着刘克强下楼去,猜那部里来的人肯定不太重要,不然田厅长哪有半路抽身的道理。他俩到门口站了没多久,一辆黑色奥迪停了下来。李济运认出是田副厅长的车,忙跑上前去开门。田副厅长说:“部里下来了一个年轻人,我也得出面喝杯酒。俗话说,侯府奴才七品官。”

李济运暗想,果然猜准了。田副厅长拍了拍刘克强的肩膀,笑道:“克强老弟,什么时候当秘书长?”

刘克强摇头道:“我混口饭吃就行了,做梦都不敢想那个好事!”

田副厅长说:“不不,这不是你们年轻人说的话。不过,要解决路线问题。像你,应该下去。济运,应该上来。”

田副厅长说着又回头望望李济运,说:“对了,部里来的这个年轻人,济运应该认识。”

李济运问:“谁?”

田副厅长说:“你们县委办副主任于先奉的女婿,叫顾达。”

李济运说:“我没见过。没听说于先奉的女婿在部里啊!”

田副厅长说:“才去部里没多久。一个海归博士,公开招考进去的。听顾达自己介绍,他回国后就在在北京工作,今年想考公务员,就考上了。应该是个人才,部里招十二个公务员,全国一万三千人报名。”

说话间就到了包厢,大家都站了起来。见过一两面的老乡,田副厅长都能叫出名字。大家便说田厅长记性真好,这是最重要的领导素质。田副厅长听着高兴,便讲了一件自己记性好的老故事:“我在做县长的时候,有回县委决定一个事情,常委会上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后来这事出了些问题,市委过问下来,大家都推责任,好像这事情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把谁在会上怎么讲的,一一指出来。结果拿出会议记录,一字不差!”

人越是不服老,就越是老了。田副厅长听人夸他记性好,就像小孩子受了表扬似的。常言道,老小老小,老了就小了。刘克强举起酒杯敬酒,说:“田厅长,记性好不好,最能检验年龄。我说,组织部门考察干部年龄,不能光看档案,要考记性!”

田副厅长拿手点着刘克强,哈哈大笑,道:“克强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老了!”两人谈笑着碰杯干了。

李济运接下来敬酒,说:“田厅长,我有个提议。您刚才在那边喝了,我们敬酒都干,您就表示一下算了。”

田副厅长故意作色,道:“济运你什么意思?怕老同志酒喝多了当场中风?哪天我俩对着瓶子吹,一人一瓶!”

李济运说:“田厅长海量,我哪是您的对手!”

田副厅长说:“不瞒各位老弟,医生是禁止我喝酒的。我除了职务不高,血脂、血糖、血压都高!今天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高兴!”

因又说到于先奉的女婿,李济运道:“老百姓都说官场暗箱操作多,我看公务员招考倒是越来越规范了。也不是说不可以搞一点名堂,但越来越难掌控了。”

田副厅长却说:“事情都要辩证地看。公开招考公务员,老百姓意见少了。但是,招考成本太高。我们厅里去年公开招考十一个公务员,花了多少钱你们知道吗?”大家都望着田副厅长,等着他说出下文。他说:“花了七十多万!招一个人合六万多!部里一万三千人报名,还不知道花多少钱,只怕要合十几万招一个人!”大家平时没这么算过账,都大吃一惊。田副厅长说:“招考进来的是不是人才,也还难说。当然,总的来说,公务员公开招考,比过去的做法好多了。”

李济运说:“你们各位都是人才,我想自己如果也靠招考进来,考得上吗?我没有信心。公务员考试比大学、博士都要难考啊!我们当年从大学直接分配到工作岗位,还算是幸运的!”大家难免又发了诸多感慨,都说一代是一代的命运。

话说得多,酒也喝得不少。田副厅长问喝到几瓶了,便道:“酒就不再开了,规模控制!”原来田副厅长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转过脸,望着李济运,说:“你来了几天了,我也没有专门找你扯。机关越大,越复杂。这种业务性很强的厅局,除了厅领导流动性大些,很多都是几十年守在这里,直到退休。你想想就知道,人与人几十年在一起,关系自然就会很复杂。”

酒桌上好几位是厅局的处长,都说田厅长讲得太有道理了。田副厅长笑道:“我刚到省里工作时很不习惯。我们在基层工作,有吵架骂娘的,有拍桌打椅的,就没见藏着掖着的。省里的干部,文化高、修养好,但他们坏起来也更加阴!”

田副厅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坐在他面前的这些人,全是大学毕业就分配在省里工作的。李济运好像看出他们脸上的尴尬,便暗自圆场,道:“我们这些乡下人,哪怕从哈佛出来,都改不了身上的纯朴气。”

刘克强是个嘴巴快的人,心性又有些幽默,故意开玩笑:“难怪田厅长一直不喜欢我,就因为我一直在省里工作!”

田副厅长在刘克强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说:“这小子,我若是你的领导,你早不只是个处长了。”

刘克强又笑道:“起码让我当个科长!”

老乡相聚就这么随便,不分尊卑,满堂笑语。时间差不多了,尽兴而散。大家在包厢里握了一回手,到酒店门口又握了一回手。田副厅长说:“济运你坐我车吧。”

李济运说声好,感觉有人碰了他的手。原来刘克强塞过一个公文包,他马上明白这是田副厅长的,赶紧接过来夹在腋下。李济运偷偷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克强兄毕竟灵泛多了。上车之后,司机问:“厅长是回家吗?”

田副厅长说:“去一下办公室。”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田副厅长把坐椅往后放斜,懒懒地靠着。没多时,就听见他微微的鼾声。李济运想自己少年得志,为领导提包倒茶的意识早就淡薄了。这回到省里挂职,还得把当年的童子功捡起来。幸好田副厅长是他的老上级,不然他抱着人家的包心里会怪怪的。

车到厅办公楼前停下,田副厅长就醒了。李济运飞快下车,替田副厅长开了门。司机小闵也下车了,他也是来开门的,却叫李济运抢了先。小闵冲李济运笑笑,说:“李主任您陪田厅长上去,我在下面等。”

进了电梯,田副厅长也不说话,面对电梯门站着。李济运只看得见田副厅长的后脑勺,不知道他这会儿是什么表情。领导干部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脸色,田副厅长进了办公楼脸色肯定不同了。出了电梯,田副厅长踱着方步往办公室去,李济运夹着包跟在后边。到了门口,田副厅长掏了半天钥匙,才把门打开了,说:“济运进来坐坐吧。”

李济运进门先开了饮水机,再四下里找茶杯。田副厅长说:“有些话刚才在酒桌上不好说。你坐吧。”

李济运说:“没事,我先等水开了。”

饮水机嗡嗡地响,田副厅长往高背椅上一倒,望了望敞开着的门。李济运明白田副厅长的意思,过去把门关上了。他回头看见田副厅长的茶杯原来就放在办公桌上。真是奇怪,他找东西就是眼睛不管事。水很快就烧开了,李济运替田副厅长倒了茶,自己拿纸杯子倒了一杯。

田副厅长说:“济运,我刚才在酒桌上话只说了一半。省里机关同基层不一样,这里的人难识深浅。你对每一个人都笑脸相迎,但看人看事心里要有个数。你们办公室吴茂生很不错,还算正派,也有能力。那个姓张的,你要提防。姓余的是个军人,直爽,人也聪明。我只点到为止,你是个聪明人。”

李济运问:“田厅长,我看这么大一栋办公楼,怎么会没有别的空房子呢?张主任把我安排在厅级干部办公室,弄得我很尴尬。”

田副厅长说:“张这个人很阴。他把你安排在厅级干部办公室,我猜几种考虑。第一,让你在火上烤,一个挂职的副处级干部,坐厅长办公室,厅里干部对你就会有看法。第二,还有个原因,真说起来还不好说。”

李济运不由得紧张起来,问:“怎么说?”

田副厅长吸着烟,好半天才说:“那间办公室,是个凶宅!”

李济运听了双腿发麻,不由得想望望窗外。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室内气氛似乎更加紧张。

田副厅长把茶喝得咕咕地响,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可有些事情,哪怕是巧合,也叫人害怕。这栋办公大楼自从建成以来,你那间五零八办公室先后坐过三个副厅长,没有一个不出事的。两个判了刑,一个自杀了。”

李济运问:“自杀的就是巫梦琴吗?我记得当时报道说她是在办公室吞服安眠药自杀的。”他没想到几年前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美女厅长自杀案,原来就发生在他天天坐着的办公室!李济运说:“难怪姓张的只把我送到门口,他自己都没有进办公室。”

田副厅长说:“那间屋子锁了几年了,没人敢去坐。说实话,我也怕进那个屋子。”

李济运说:“吴主任也没有进那间屋子,只有秘书科文科长进去了。”

田副厅长说:“小文年轻人,可能不相信。”

李济运平时并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鬼,可如今碰上这事却非常害怕,他说:“我明天找吴主任说说,换一间办公室。”

田副厅长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只说:“吴主任我们正考虑提拔他,任纪检组长,解决个副厅级。张想接主任,处处给余使坏,怕余抢了位置。你来了,他也怕你留在厅里。张知道自己不如你,心里就怪怪的。”

李济运说:“我向您汇报过,我可以去业务处室嘛。”

田副厅长说:“我原来的打算也是让你去业务处室,但厅党组研究的时候意见有分歧。你是我的老乡,老部下,我不方便太坚持自己意见。又想反正挂职只是个经历,哪个岗位都无所谓。”

李济运说:“他姓张的忌着我干什么?我又没想过留下来!”

田副厅长说:“济运,各是各的晋升路线。我个人考虑,你既然到了省里,留下来对你有好处。我在任上,可以把你送到副厅级。再往上走,就靠你自己了。当然,凡事都有变数,你自己好好想想。”

听田副厅长这么一说,李济运有些动心。他说:“我听老领导安排吧。”

田副厅长说:“这事先说到这里。我尽快带你去见见王厅长。”

李济运把田副厅长送上车,径直上了十八楼。夜里大楼空荡荡的,他真不敢再进五零八了。有个女人曾在这间办公室自杀!他想着寒毛都竖了起来。自小在乡下长大,听过很多鬼故事,女鬼好像比男鬼更叫人害怕。那王厅长是个什么人物?很长时间不能正常工作了,居然可以守着厅长的位置不动!

二十七

第二天,李济运打开办公室的门,感觉有股腐臭味儿扑鼻而来。他分不清这是什么味儿,站在门口不想进去。听得电梯间那边有人声,他才硬着头皮进去了。打开窗户,拉开窗帘,有风吹进来,顿觉清爽了许多。他望望楼下那棵大银杏,树叶正纷纷飘落。他清晨在楼顶走迷宫,看见街上满是黄叶,叫清洁工人清扫了。才不到两个小时,地上又黄灿灿一片了。深秋黄叶铺地,正是城中一景,何必急着扫去呢?他想到了中午,办公楼前又会是厚厚的黄叶。他喜欢满地黄叶。

他先拖地板,再抹桌子。打开卫生间的排气扇,按亮里头所有的灯。他刚忙完这些,听得有人敲门。他从卫生间出来,见文科长站在门口,便道:“文科长,这么早?请进吧。”

文科长进来了,笑眯眯地递上文件夹:“李主任,这是您的任命文件。”

李济运问:“什么任命文件?”

他边问边打开文件夹,见里头原来有份红头文件,任命他当厅办公室副主任。“竟然这么正式?”李济运说。

文科长说:“办公室副主任,一个副处级干部,不能口头说说了事,当然要下文嘛。”

李济运心想自己本来就是副处级,又只是来这里挂职,如此正式倒显得繁琐了。李济运见文科长手里拿着两盒名片,隐约望见上头印着自己的名字,便问:“文科长这是什么?”

文科长打开名片盒,说:“事先没有向李主任报告,我把您的名片印好了。厅里副处以上干部的名片,我们秘书科统一印制。李主任您看看,不行的话我去重印。”

李济运看着名片,笑道:“我一个过路客,要什么名片!”

文科长说:“有个名片方便些,工作需要嘛。”

李济运看看名片背面,仍然印着他县里的职务,便说:“文科长想得真周到!可这么一来我就是两面派了!”

文科长乐了,说:“李主任太幽默了!”

李济运突然想起他读过的《戈尔巴乔夫回忆录》。戈尔巴乔夫进入苏共政治局那天,选举会议刚刚开过,他从会议室一出门,发现别墅、汽车、警卫等中央领导的待遇,全部到位了。戈尔巴乔夫深深感叹:效率极慢的苏联,一旦碰到关系特权和地位等事,办事速度快得惊人。李济运到省里挂职才几天,任命文件和名片也都弄好了。

文科长客气几句走了,走到门口又回头挥手。李济运刚拿起电话,瞥见文科长还在挥手,他又放下了电话。直等到文科长的脚后跟在门口消失,他才重新拿起电话。他拨的是刘克强电话,压着嗓子说了凶宅之事。

刘克强听着也惊了:“真的?”

他说:“真的,我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刘克强说:“干脆换间办公室,免得晦气。”

李济运说:“我也想过换办公室,但这个理由摆不上桌面。”

刘克强感叹几句,反过来却安慰道:“我相信济运你火焰高,你不怕。你看你,印堂发亮,阔达之相!”

李济运说:“怎么不怕!我今天一早打开办公室,就觉得里头有股难闻的气味。”

刘克强笑道:“心理作用吧?济运,我认识一位大师,请他来解一解。”

李济运说:“照说吧,我真不相信这些东西。可是,唉,说不清楚!”

刘克强说:“信不信是另一回事,请大师解一解心里安稳些。滨江大酒店重修门厅的时候,有棵古桂树园林部门不准砍,只好把它围起来。从此酒店尽出鬼事!请这位大师一看,他说把树围起来,就是个困字。他叫酒店在门口弄了个双龙戏珠,就解掉了。你看看,滨江大酒店的生意红得起火!”

李济运笑了起来,说:“什么围住木就是困,围住人就是囚,老掉牙的段子。”

刘克强笑道:“济运,你不很矛盾吗?你不相信大师,就是唯物主义。你心里害怕,就是唯心主义。”

李济运也笑了起来,说:“克强兄,世界哪是这么简单的,唯物唯心四个字就讲清楚了?好吧,信你的,请大师解解吧。”

他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原来是田副厅长:“济运,你一直忙音。”

听这话就知道田副厅长有脾气了,李济运忙说:“田厅长,刚才县里打了电话来。”

田副厅长说:“你下来吧。”

李济运还没听清是怎么回事,田副厅长把电话挂了。李济运拿了公文包,匆匆出门。他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不知道田副厅长叫他下来是下到哪里去。他路过田副厅长办公室门口,小心推推门,紧关着。他进了电梯,略略迟疑,便按了一楼。出了电梯,就见司机小闵隔着玻璃门朝他招手。李济运小跑过去,上了车。田副厅长没有回头,只道:“去看看王厅长。”

田副厅长不再说话,李济运也不多嘴。一定要习惯少说话,这可是做大领导的功课。少说话不等于没口才。需说话时口若悬河,不需说时沉默寡言。这才叫功夫!李济运望着田副厅长稀疏的头发,想起他在老家的酒席上是一副面孔,昨晚老乡聚会是一副面孔,夜里在办公室找他谈话是一副面孔,现在威严地坐在车上又是一副面孔。不论是哪副面孔,李济运都是必须仰视的。哪怕田副厅长拍着他肩膀叫道李老弟,人家也是高高在上的。李济运自卑和屈辱的感觉油然而生,真的不该到省里来挂职。刚才居然还把自己同戈尔巴乔夫类比,实在是太可笑了。戈尔巴乔夫什么人物?你李济运算哪根葱?

车到医院,径直开到高干病房楼下。李济运飞快下车开门,招呼田副厅长下车。小闵刚准备去停车,李济运拍拍车门。车停了,李济运从后座上拿起田副厅长的包。他便一手拿着田副厅长的包,一手拿着自己的包,跟在田副厅长后面。走了几步,李济运上前说:“田厅长,克强说请个大师来解解。”

田副厅长没有说话,往电梯间走去。电梯还没下来,两人相对而立。李济运有些后悔,不该同田副厅长说大师的事。田副厅长望望四周,全是陌生面孔,便道:“可以。”

电梯门开了,一窝人蜂拥而入。李济运拿手稍稍挡挡,让田副厅长先进去了,自己马上进去。他不知道多少楼,田副厅长早按了。出了电梯,田副厅长又说:“晚上。避人。”话虽说得有些隐晦,李济运却听得很明白了。

田副厅长在病房前敲了门,听得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听得这声“请进”,田副厅长先伸手拿过自己的包,再轻轻地推开门。李济运马上明白了,田副厅长不敢在王厅长面前摆谱。见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李济运猜这位就是王厅长了。老头做了个想站起来的动作,屁股却仍粘在沙发上。田副厅长快步上前,道:“王厅长您坐着,别起来别起来!”

果然是王厅长。田副厅长同王厅长握握手,回头望了一眼,说:“王厅长,这位就是新来挂职的李济运同志。”

李济运忙上去同王厅长握手,道:“王厅长您好,我是小李。”

王厅长说:“小李很年轻嘛!我听老田说过多次,说你很有才干!我就同老田说,这样的人才,要是当地舍得,争取把他留下来!”

李济运说:“只怕自己素质不够!”

王厅长请两位坐下,然后开始谈天说地。李济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王厅长的脸,王厅长的目光则在田副厅长和李济运脸上自由转换。老百姓常说的官相,正是王厅长这模样:方头大脸,阔鼻厚唇,两眉浓黑,双目如电。看他气色,丝毫不像病人。李济运有个怪毛病,他望着别人阔大的鼻孔,自己的鼻管就会发痒。他总感觉那种过于鼓胀的鼻孔里充溢着无穷无尽的鼻涕。有位很红的女演员,很多人都说喜欢,他偏不喜欢。他看不惯那女演员的鼻孔,胀鼓鼓的像鼻涕永远擤不完。

王厅长正说着本·拉登太厉害了,突然微笑着望望李济运道:“小李,我同老田说说事情。”

李济运马上站起来,说:“两位领导谈工作吧,我到外头去。”

他出了病房,在走廊里走了几个来回,就去了外面大厅。既然领导要谈工作,他干脆就避远些,免得有偷听的嫌疑。可又不能跑得太远了,他在大厅里晃荡的时候,眼睛始终瞟着走廊。走廊同大厅隔着门,门的上半部分是玻璃,写着大大的“静”字。他透过“静”字笔划留出的空隙,留意着王厅长病房的门。时间过得很慢,他拿起墙角的报夹看报。报纸上载有基地组织的消息,难怪王厅长说本·拉登太厉害了。李济运曾在什么书上看到一种说法,两个陌生人初次相见,彼此印象如何瞬间就有直觉。自己对别人的感觉不好,别人对你的感觉也会不好。这种直觉会影响两个人日后的关系。他突然想到这点,心里有些发虚。他不喜欢王厅长胀鼓鼓的鼻子,说不定王厅长就不喜欢他的小眼睛。

突然看见王厅长病房门口闪出一道光亮,田副厅长出门往走廊两头张望。李济运忙推开走廊的门,小跑着上前去。田副厅长说:“进去打个招呼吧。”

李济运进了病房,朝王厅长嘿嘿地笑,说:“王厅长,您好好养病!您面色红润,精神也很好。”

王厅长笑笑,说:“老田你看,小李说我装病哩!”

李济运知道王厅长在开玩笑,仍是不好意思,道:“小李不会说话。”

王厅长说:“不会说话没关系,会写文章就行了。小李,当办公室主任,关键是笔杆子过硬!我们厅里文章是个薄弱环节,小李来了就靠你了!”

李济运还在谦虚,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您好好休息,我们就走了。”

出了病房,等电梯的时候,田副厅长说:“王厅长对你印象不错!”

李济运十分感激,说:“都是搭帮田厅长。”

电梯门开了,突然听有人喊道:“哟,田厅长。”原来是程副厅长从电梯里出来了。

田副厅长伸出手去,同程副厅长握了握,说:“哦,老程来了!”

程副厅长笑道:“来看看王厅长。”

田副厅长看看手表,说:“十点钟开个会,你来得及吗?”

李济运一直按着按钮,早有人烦躁了,嚷道:“下不下呀?”

田副厅长便进了电梯,门飞快地关上了。程副厅长冲着电梯门缝说:“我准时赶到!”程副厅长对田副厅长很是恭敬,可他的目光绝不瞟向另外的人。

田副厅长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故意大骂医生都是强盗,当官的都是贪污犯!要不是官商勾结,药费哪会这么贵?要不是一些当官的包庇,医生哪敢胡作非为?

电梯有些挤,田副厅长抬着头,免得让脸贴着身边那个人的脑袋。那个人的脑袋里充满着愤怒,不停地诅咒当官的。这人知道身边站着一位厅长,骂得越发起劲。李济运同田副厅长紧挨着,反而不能看清他的脸色。他猜想田副厅长的脸色肯定是祥和的,人家做了几十年的领导干部,什么难听的话没领教过?自己在县里也是个领导,县委、县政府门口不三天两头被老百姓堵了?那也是骂什么话的人都有的。出了电梯,李济运才想起去拿田副厅长的包。田副厅长说:“不客气!”包仍是自己夹在腋下。反正几步就到门口,李济运也不争着去提田副厅长的包。小闵跑进门来迎接,很自然地接过田副厅长的包。小闵替田副厅长开了门,把包顺手给了李济运。李济运是从小闵手里接过的包,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望着田副厅长毛发萧疏的后脑勺,李济运猜到这位领导在生气。想想又觉得不应该呀,如今哪里没有老百姓骂娘?“济运,你给几个领导打电话,十点钟开个会。你也参加。”田副厅长说。

李济运说:“哦哦,好好。我手里没有电话本,回办公室再打电话?”

他才说着,小闵递过了电话号码本。田副厅长说:“电话号码本要随身带。”

李济运还没有领到电话号码本,却不便多作解释,只好说着是的是的。

“程副厅长就不要打了吧?”李济运问。

田副厅长说:“打吧,开会都应办公室正式通知。”

李济运打电话去,说自己是小李。程副厅长没反应过来,问是哪位小李。李济运便说自己是办公室小李,才上来挂职的小李。程副厅长啊啊几声,说:“知道,我知道了。”

李济运听出程副厅长有些不高兴,也没往心里去。下级是不能同上级计较的,就像大人不能同小孩计较。领导有时候就像小孩,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

电话刚刚打完,就回到了厅里,离开会还有半小时。李济运吩咐工务员打开会议室,把桌椅重新抹了一遍。一切准备停当,李济运去田副厅长办公室,说:“田厅长,吴主任参加吗?”他想吴茂生不参加,自己参加就不太合适。

田副厅长听出他的意思了,就说:“你请他参加吧。”

李济运便去了吴茂生那里,说了田副厅长的意思。吴茂生问:“研究什么?”

李济运说:“田厅长没说。”

时间也差不多了,李济运同吴茂生去了会议室。厅领导们陆陆续续进来,相互客气地打招呼,礼让着坐下。领导们天天隔着一堵墙坐着,却每天都像头回相见似的。厅领导们对李济运格外客气,都同他紧紧地握手。李济运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客人,人家自然要客气些。

田副厅长进来了,他没有同李济运握手,径直坐了下来。李济运稍稍琢磨,就知道厅领导的座位都是固定的。会议室摆放的是椭圆形圈桌,正对着门的是圈桌的一方宽边,后背的墙面装饰得考究些,墙脚立着国旗。这方宽边上的座位空着,显然是平时王厅长坐的。李济运没有坐到圈桌上去,靠墙坐在下面的座位上。

田副厅长说:“大家都坐上来吧,都坐得下!”

这话意思很明白,都坐得下就坐上来,坐不下就坐在下面。李济运看明白了座次,找个适当的地方坐下。有些像电影里蒋委员长的军事会议,李济运的这个座位好像是书记员的。如今会议室的圈桌通常是长方形或椭圆形,一把手总是坐在一方长边或长圆弧的中间,两边依次坐着班子其他成员,排位靠后的同志就坐到对面去了。王厅长有自己的习惯,他喜欢像蒋委员长那样独坐一方。李济运见田副厅长坐在宽边空座的右手第一个位置,就相信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时间到了,只有程副厅长还没有来。田副厅长看看墙上的钟,说:“济运你再打一下程副厅长电话。”

李济运说声好的,掏出电话就出了会议室。他不想马上打电话,说不定磨蹭几分钟,程副厅长就到了。他在会议室外面站着,手机装模作样地贴在耳朵上。没多时,程副厅长就来了。李济运忙推开门,礼让程副厅长进去了。程副厅长在田副厅长对面坐了下来,看看手表说:“车太多了。”他这是委婉的道歉。看看座位便明白,田副厅长是二把手,程副厅长排位第三。

田副厅长说声开始吧,就拉开架势讲开了。李济运一听,觉得这会开得有些没来由。田副厅长原来是传达王厅长的指示,就是几句原则性的工作意见。王厅长讲的原话并不多,田副厅长的即兴发挥却是长篇大论。也不是说王厅长的指示不重要,领导开口就是重要讲话,这早已是游戏规则。只是他的讲话还没到必须立即传达的地步。

李济运认真记录着,慢慢脑子里就明白了。原来,田副厅长决定马上召集厅领导开会,就是在医院看到程副厅长的那个瞬间决定的。他不愿意看见别人老往医院里跑,只能由他一个人直接同王厅长联系。如此一想,李济运就理解了。他在县里的时候,看见于先奉往县委书记那里跑,心里也犯猜疑。

差不多是心灵感应,他刚想着县里的事,熊雄就打电话来了。李济运不方便接,轻声说:“开会,我过会儿打来。”他想这会再怎么拉面条,也拉不得多长的。但各位副厅长都说了一通话,会仍然开到十一点半。

散了会,李济运马上打熊雄电话:“熊书记,刚才厅长们开会,我在会上。”

熊雄说:“李主任,几个老百姓上访,躺在省政府门口。毛云生已经赶过去了,请你也去看看。”

李济运说:“熊书记,信访局去人就行了吧,我在这里挂职,不可能天天跑县里的事。”

熊雄说:“你是双重身份,仍然是乌柚县委常委,信访工作是你分管的。”

李济运说:“我去肯定是要去的。但是,熊书记,两年时间,应该另外安排同志管这事。不然,我会成为信访局驻省办主任。交通厅这边对挂职干部很重视,安排了具体工作,不是走过场。”

熊雄说:“我知道了。”

眼看着就快十二点,李济运想故意拖拖。从乌柚赶到省政府不需太久,毛云生马上就会到了。他去自己办公室,磨蹭十几分钟,再问余伟杰要了车。叫车送他到省政府对面路上,自己再走过去。他不想马上露面,先打了毛云生电话:“毛局长,你到了吗?”

毛云生说:“我到了,看到你了。”

李济运望望马路对面,毛云生正在省政府门口。李济运等人行灯绿了,不慌不忙过了马路。走近了,又看见信访局和城关镇的干部,差不多上十人。毛云生迎了上来,李济运问:“什么事,多少人?”

毛云生说:“五个人,城关镇的居民。”

李济运猜想到是什么事了,问:“旧城改造那块的吧?”

毛云生点头说:“正是的。他妈的就不知道少来一个人?偏偏来五个!”

上访人数五人以上,算是群体性上访,简称群访。一个县的百姓每年到上级机关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就地免职。省里这么规定,也自有道理。全省一百三十多个县,假如每个县一年有三次群访,每天省政府门口就会聚集两伙群访的百姓。加上零零星星的上访,省政府门口会天天宾客如云。

截访人员已把那五个人拉到省政府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围着他们讲道理。毛云生过去说:“你们哪怕告到中央去,解决问题还是靠县里。你们跑这么远上访,除了出我们县里的丑,还有什么用?”

“不往上搞,县里会重视吗?”

“越闹越有理,越闹越有利,是吗?”毛云生喝道。

“你是毛局长吗?你态度要好一点。”

毛云生说:“道理就是道理,同嗓子有屁关系!”

“你又做不得主!你信访局只要把人搞回去,就完成任务了。”

毛云生腔调仍是老高:“你做得了主,你来当信访局长算了!”

听上去毫无意义的争吵,却是截访劝说的过程。毛云生有经验,不管正理歪理,软话硬话,有什么上什么。吵到最后,毛云生的话听上去更离谱了:“今天不同你们谈解决问题,今天只让你们回去。这里不是谈解决问题的地方。县里的问题到县里解决,这里谈的不算数!你们不回去,我也不管了。你们就睡在省政府门口,地睡塌进去都不关我的事。上头怪罪下来,挨骂的是县里领导,又不是我!大不了撤我的职,我正不想搞了哩!我不当信访局长,去当财政局长,我年年给你们拜年!”

“那我们就不回去,你好当财政局长。”

毛云生说:“你们想得美!看看我们多少人!绑都要把你们绑回去!说得通,我们吃顿饭回去。喜欢喝酒的喝酒,喜欢吃肉的吃肉。菜由你们点,鱼翅、鲍鱼没有,龙虾、螃蟹由你点!”

“我们不是吃龙虾来的。”

“跟你们说了,要解决问题,回去再说。”毛云生今天半句软话都没有。

“你莫把我们当卵搞!”

毛云生嘿嘿一笑,说:“我把你们当人物好不好?告诉你们,五人以上叫群访。群访就有头子,你们哪个是头子?你们再往省政府门口去,武警再拦你们,你们就勇敢地往前冲。冲着冲着,就打起来。好,打起来就好了。你们至少是危害公共秩序,冲击国家机关。你们谁是头子?头子要判刑。”

“吓三岁小孩啊!”

“你不是三岁小孩,你是大人物。你去呀,你去冲呀!为你好,你不知好!”毛云生就像演相声。

“我们不是五个人,我们是五百多户的代表!”

毛云生又是冷笑,说:“你以为人多势众就有理?你们代表五百户,就不用查谁是头子,你们全是头子!你们干吗这么傻?你们就算等到老天开眼了,哪个领导接了你们的告状信,大笔一挥:请乌柚县委、县政府认真处理!你还不是拿着这张纸回县里去?告诉你们,这位就是县委常委李主任,他马上就可以代表县委说,我们会认真处理。”

李济运突然被毛云生顶了出来,只好说:“我是李济运,县委常委。我说的话都代表县委,都是算数的。我今天不问你们具体情况,只谈一条总原则,就是你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符合法律和政策的,同时又有现实可能性,县里将不折不扣督促有关方面落实。”

“什么是现实可能性呢?你这话有圈套。”

李济运一时语塞,支吾一下,说:“现实可能性嘛,就是你们提出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可以满足的。”

“你是说光合理合法还不行?”

李济运说:“法律、政策和现实条件都要考虑。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和义务。那你如果失业了,你能拿这条理由去告国家和政府违背宪法吗?”

李济运不管讲不讲得通,想到这条就理直气壮讲了。居然没人答得上来,他就趁势诱导:“所以说,我们回去讲道理。听我一句话,去找个地方吃饭。”

毛云生喊道:“先吃饭行不行?你们想在这里睡觉,吃过饭再来睡也不迟,没人占你们的地方!”

五个人你望我,我望他,果然肚子咕咕叫,就跟着走了。附近有家不上不下的餐厅,毛云生熟门熟路,领着大家去了。总共十六个人,要了两桌。菜管好的点,酒管好的要。店里端上水井坊,李济运暗暗踢了毛云生。毛云生明白意思,忙说:“酒只要中档的,你这里的高档酒,嘿嘿,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任店家赌咒发誓,毛云生只要了便宜的酒。

上访的人也帮腔,说越是高档酒,越是假酒多,不如喝几十块钱的。李济运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毕竟算是坐上同一条板凳。上了几个菜,李济运举了杯,说:“别的话不说,几个乌柚人,在省城里喝杯酒,也是难得。我敬各位一杯!”

毛云生忙插话说:“我不是开玩笑,乌柚六十多万人,有幸让常委敬酒的,我敢打包票,不超过三十个!”

城关镇有个干部笑道:“这里就有十五个了,指标有限啊!”

毛云生瞪了那个干部,说:“老子帮你做工作,你还在这里开玩笑!”

两桌的人都笑了,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四瓶酒下去,五个上访户全都醉了。毛云生笑道:“不会在省政府门口睡了,送他们回去睡吧。”

吃完了饭,五个上访户被七手八脚抬上了车。李济运站在路边,听毛云生大致汇报了。李济运说:“我会给熊书记打电话,你回去之后再详细汇报。不能全怪老百姓,贺飞龙要拿出诚意,不然还会有更多麻烦。下半年是上访高峰,再来两次群访就完了。”

李济运回到厅里,稍事休息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他打了熊雄电话,简要说了截访过程,再说:“熊书记,看来旧城改造那块,信访压力很大。除了有关单位,仅家庭上访户就牵涉到五百多户。每户只按四口人算,就是两千多人。处理不好,哪天两千多人往县委、政府门口一站,不敢想象!毛云生会向您详细汇报。我想说一点,就是县委应该提醒贺飞龙,拿出诚意和行动。他已有动用不正当手段,压制和恐吓群众的苗头。”

熊雄听完之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李济运听着这三个字,重重地出了一大口气。已越来越看不清熊雄的面目了,他就像电脑程序只在0和1之间选择。李济运忍不住发了短信过去:同他有关的项目是目前乌柚最大的信访源。不料熊雄回信:也许同他对乌柚经济的贡献成正比。李济运后悔自己发这条短信,幸好他没有提贺飞龙的名字。难道熊雄到乌柚才几个月,就成贺飞龙的保护神了?

作者:王跃文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