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使在屋顶上飞翔
作者丨沈念
咖啡之味
咖啡的“咖”
我要谈到的是咖啡,毋庸置疑。
与咖啡有关的这个女人,从她九岁那年夏天吃到第一颗省城亲戚带来的咖啡糖后,“咖啡”这个词语就狠狠地钉在了脑子里。像一个观念蒂固根深。那整个上午,阳光扑打着每一件它够得着的事物的脸和背,巷子里的风撩起她的长发,光芒落在黑发丛中如同琴键上手指的跳跃。而就在偏僻的小镇那几条可以数得着的横七竖八的巷道里,她嘴里含着糖穿梭着,不张开嘴与人招呼,只是微笑。
她的舌蕾对那颗咖啡糖经过唾液和牙齿的磨合后散发出的浓重的苦甜味异常敏感起来。这是一种多么独特的她所从未接触到的味道。以致在过后的几天里,对另外的食物她毫无感觉,口腔里保留着她深刻地记下来的“咖啡”这个词语的气味。一个词语也是有气味的。
她有意识地凑近伙伴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巴,只有一条细缝,只用缓缓地吹气,每一个伙伴便都兴奋起来。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让每一个与她好的伙伴“品尝”咖啡糖的味道。她们接受了,仿佛那呼出的一缕看不见的气体就是那漂亮包装纸里的东西。从没呼吸过这种气味也没尝过的孩子们,也开始了对一粒糖一个词语的向往。
那缕气体从她两片薄薄的唇之间溜出来。也被唇拦腰截断,立刻将另一个人的嗅觉吸引。她站在那里,嘴角挂着诡秘的笑。她的尊容在长大成人之后仍然保持着那不易察觉的诡秘的笑。如同普鲁斯特对“小玛德莱娜”糕点的迷恋,她对咖啡的热爱成为一个小女孩心中的理想。
多年以后,当她成为这座安静的城市一角的咖啡厅老板,在许多兴奋不已的夜晚迎来认识或更多不认识的顾客捧场。上下两层一百多平方面积的空间里,一股暗中涌动的热气体使她热泪盈眶。她像一只屋顶上在冷风中蜷缩的猫,圆睁着眼睛扫射着那些正面侧面背面的男女。那颗咖啡糖带来的梦想,变成了吧台后面、包厢间的眼泪。
在她九岁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在那个偏僻的小镇,唯一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边等着亲戚允诺的腊月来临,等待一袋咖啡糖在新年的早晨出现。不久亲戚的意外身亡将这一泡影砸碎,直到她十年后离开家乡走进城市。她在城市的奋斗来自真实的奋斗没有拔高她的位置,她以几乎绝望的心态离开这里,而又在几年后回到这座离开后便产生亲切感的地方。任何人总想在原初的奋斗地结束一个人失败的历史。她的腰包鼓噪,众多认识不认识的朋友被圈进来,在咖啡厅、茶吧、酒店的杯光灯影下她以另一种姿态来主宰城市和自己的生活。这些躲藏着她身体的秘密的钱,在加速着市场的流通后也修饰着她的容貌和传奇。而每一座城市包藏着的诸多传奇,她的是算不上显赫的那种。
“咖啡开花”——在某画家极具现代性的灯箱作品上方,这个以她的身份注册的咖啡厅闪烁的灯光,终于加入到城市妩媚的夜晚之中。她把它想象成一朵永远盛开的诱惑力十足的罂粟,她像第一次接触异性身体那样的激动与紧张。
一群朋友们在最大的包厢里喝着最昂贵的咖啡,以几近疯狂的打闹,发出最响亮的笑声叫声扑面而来。盖过音乐,盖过悄悄躲在洗手间流泪的她的一声尖利叫喊。从胸腔里奔放出的声音,这么简单这么迅疾就被淹没,她没有意识到悲哀而是转身用高级纸巾小心翼翼地拭去眼角的痕迹。一拭而现的鱼尾纹沟深深浅浅的,这是时间的勾勒。在她熟练的修补后,她神采飞扬地经过那条灯光幽暗的过道,重新投入到一群神态各异的面孔中。
天色昏暗下来,咖啡厅里的音乐轻缓地流动,那个站在豪华公用洗手间的大镜子前细心修饰的女人,几乎总在相同的时刻重复这些动作。她坐在你对面。即使是细密的纹路,在灯光下也早已隐匿。那些具有年龄特征的细部和常年喝咖啡留下的暗物质,被掩盖在时间和女人的手的动作里。夜幕下的女人都是美丽的。
她最喜欢的就是和你聊咖啡,聊星座。你不可能把她看成一个单纯只为实现梦想只是有一个小女子的物质虚荣的女人。在聊天的过程中,她的眼神流转,她的姿势优雅。仿佛她的一生就是在夜晚在咖啡的世界伸展。
她常常举起手中晶莹的细钢勺,搅拌着那一杯浓密的液体。
我是生活在海洋里的双鱼座。她总是以这一句作开场白,她的眼睛不直视你,而是盯着你额头及以上的地方。我融合着多重的矛盾与冲突,温和、软弱、幻想、敏感集一身,我是半天使半魔鬼的综合体。双鱼座的人天生对醇酒美食没有抵抗的能力,特别容易沉溺于某种嗜好上,即使是咖啡,也很容易酗喝成瘾。我现在最喜欢喝最温和的法式牛奶咖啡。你呢?
如果你是一个不懂咖啡的人,那么从她嘴里相继吐出的词句充满着陌生和新奇。那铁、卡布其诺、维也纳、欧蕾、意式浓缩、摩卡基诺、夏威夷……法式牛奶很容易做,二分之一的热牛奶对上二分之一的纯咖啡。温柔的牛奶大大减轻了咖啡因的杀伤力。
这是一个对咖啡真正无比热爱的女人。她对你的星座你选择的咖啡叙述得头头是道。她对艺术、服饰、装置有独到的理解与品位,她以一句半魔幻半谶语式的话结束:个性非常直接地反映在你的星座象征和你对咖啡的选择上。
我们只有微笑地点头。这是认同或者厌倦,心知肚明。
她仍然在两座城市之间穿梭。别人对她的了解就到咖啡止住。众多青年男女慕名而来无非是想面对传闻中那张美丽的脸和听一听与自己有关的咖啡选择。
对于那座城市里关于她的行踪,是一个迷宫。她的独来独往守住了那个秘密。但她不断地对“咖啡开花”布置着新的内容。这里不断有从沿海的城市搬来的新艺术品和经过她翻新的造型,花样迭出也造就了她的知名度造就了另一个秘密。当一个女人显示出一种富有,也抛出了无数谜团。
在某些日子里她异常开心,有时莫名低落。像一个孩子,她的情绪就成为一些人关注的焦点。焦点背后的故事像飘飞的落叶,被“咖啡开花”的灯光击溃。在她这里,某些男人置换了角色,他们细声细气地议论着她的大方富有和姿色,以陪她度过一个隐蔽的夜晚为荣。在这座安静的城市,她的声音无疑会在某天嘈杂起来。有关她有关“咖啡开花”有关隐私也像准时亮起的灯火一样通明,还有她的泪水她的尖利叫声她的行踪,在他人的头脑中虚构着无数的悲欢和暴力。一个需要刺激的时代被她拒绝,她的收敛和谨慎从事愈来愈令人心烦意乱。这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女人的行为。
她在去年冬天离开这里。她把“咖啡开花”转给另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纯艺术的“咖啡开花”变向了通俗。她离开的原因无人知晓,许多人仍然按时或不定期地去咖啡厅坐坐,喝她曾经指明的某种咖啡。已经有很多人习惯了对应着自己的星座来寻找合适的咖啡品种。处女座的是玛莎克兰,狮子座的是黄金,天秤座的是维也纳,魔羯座的是曼特宁,水瓶座的是摩卡可可……
她成为一种象征躲在“咖啡开花”的暗影里,直到许多的时间来验证这个不复存在的女人的离开。更多关于离开的说法是那座城市的某个男人,她身体的支配者和“咖啡开花”的后台,不习惯她在这里的作为。他嫉妒她利用他而成为众多男人的追求者。他希望她成为别墅里豪华装饰的一只雀。她的梳妆打扮只属于一个没有时间归属的男人已经众所周知。许多的秘密其实是不愿意捅穿那张纸而成其为秘密。
女人的身体能创造一个神话,也能毁灭一个流传。
这是我们都经历过的1999年,有关她有关一颗咖啡糖带来的梦想有关“咖啡开花”里发生过的一切,在叙述者的嘴里是否能成为永久。
咖啡的“啡”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像这句被模仿了无数次的话,她给我们的疑惑就到这个句子为止。
而我和我们,依然生活在“咖啡开花”的城市中。离开那个与女人、咖啡有关的故事许多日子之后,我发现还没有到忘记得一干二净的地步。时间又滑动到一个新的刻度。时间又滑动到另一个人的身边。
原本有许多的日子我们可以选择坐到一块儿,但她——另一个与上述无关的女孩,要年轻要单纯,也经历过生活的简单磨练。在2月14日这天,特意从一百七十多公里外的城市赶来。在暮色浓密情侣们倾巢出动拥上街头时,我们坐在“上岛咖啡”的一道半弧形的卡座里。而那个“咖啡开花”的地点,被某房地产商购买后整体规划成一处商贸地,那声名狼藉的女人像抛弃一个男人那样丢下了它。
在“上岛”,B7号台。记住了这个台号,是因为在这个晚上特别安排的游艺节目中我们幸运地得到了鲜花和掌声。大厅里坐在鹅黄色灯光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短发女歌手离我们最近,歌声却离我们最远。在歌声的间隔里听得到她的喘气声,看见她自我陶醉时眼角羞涩的纹路。
我们四个人。我是唯一的男性。很有的意思的是,她们各自代表着现代生活中的一种角色。一个刚刚痛苦地走出婚姻城堡,一个结婚才一个月,另一个经历过几次失恋还对婚姻充满着幻想。而我,只是三点之外需要增加的一个稳固点。
三个女人在今天晚上的“演出”中台词不多,很沉默地谦逊地往对方的煲仔饭钵里夹菜,举起手中的透明玻璃杯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送到修饰过的唇边。在这个动作过程中,眼神参与进来起着暗示的作用。三个视角的交叉,三道视线的交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素来不擅言辞的我被邀请来的目的是为了见这个刚办完离婚手续不久的女人。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但第一次坐在流动着各种气息的咖啡厅里,在情人节的夜晚,以一种尴尬的状态。
这种状态制造出心里的不安。
我熟悉的远道而来的她。在一所师范大学自费读书考研,为此放弃了一份稳定且收入可观的工作。这是现实社会里一个怀着理想的人常常选择的方式。为了驱赶睡眠,啃读那些厚本枯燥的考试书籍,她习惯了咖啡。一种叫雀巢的速溶咖啡。我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脸上,刚好有一束淡黄色的光斜着落在她肩上。她的脸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沉浮在光中,那些因长期劳累及饮咖啡留下的褐色物质对一个女孩做了无情的标记。而我的思绪则飞速地跑动,在大街上在过去的“咖啡开花”在她租居的狭小房间里。那间靠着大学的某处住所,隐藏在弯曲的小巷弄里,床、书、日常用品拥挤地以各种姿势躺在寂静的空气里。咖啡,在发亮的勺子里,从固体状态转移到液体中。咖啡溶解的声音在她翻动书页的动作中荡开。一双时间的手正悄然地从她的身体里搬运着什么。
我内心一阵恐慌,渴望着离开。或者静。安静是不可能的。周围的声响密密匝匝地拥抱过来,像一个人对另一个的羞辱。调皮的羞辱,缓缓跑过。有一阵风掀动她的刘海,把某个幻象赶出眼球。从何时开始,我们互相回避了视线的碰撞。我不知道我们的眼睛与心灵看到了什么。
B7号的三个女人与一个年轻男子。是否在周围众多各怀心事的眼神里发现了这个简单的秘密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喝咖啡他们在喝。我们不说话他们在说。我们的模样包括姿态看上去那么普通而又与众不同。在我们桌上的鲜花与桃形的卡片里,摆放着一壶夏威夷咖啡和一颗潮湿的心。某个日子我们四人中的某一个意外地看到文字或抽象的画面中雕刻着这个夜晚的B7号台,有些熟悉似在昨日。而多数日子后,在记忆中,“他们的眼睛,他们那炯炯有神的古代眼睛,着欢乐”。看到的他们的欢乐,却丝毫没被感染。
会不会有个意外在我们似是而非的期待中发生。
桌上摆着的四杯咖啡倾倒自一壶夏威夷,我看得见壶顶上方的热气体渐趋微息。为了表达对一个人的同情,我们虚伪地将嘴闭住。
停电。无法判别是人为还是短路了。光芒从我们身边逃离如此快捷。我们得慢慢来学会适应黑暗适应一颗蠢动的心怎样被理智压制着千万别碰到黑暗中的芬芳。在黑色里,在一瞬间变得那么静谧,声音消失像耳膜的故障。我伸手不见五指,我听到她和她们的呼吸声,起伏的频率、速度越来越趋向于密集,暴雨打在芭蕉叶在湖面在硬塑雨棚在手掌心在一辆疾驰的车顶上,声音在暗色里冒出。
时间会帮助任何一个人摆脱或制造所谓的困境。我送她们中的一个走,到门口,招手的士,付钱,挥手示意告别。我又送她们中的一个走,到门口,招手的士,付钱,挥手示意告别。还有一个留下来,陪我那剩下的短暂之夜。一切都是短暂。时间,道路,动作,歌声,快感,爱情,不要企图能变漫长、遥远、清晰、明亮。像桌上的四杯咖啡,杯口对着陌生的灯光,晶莹的瓷把手和咖啡一起冰凉。
停电。停电是设计的节目。那个蹿出来的新声音是中年男子的厚浑作品,他带来灯火的熄灭是为了渲染并制造某种情绪,他想带给这里所有人今晚快乐的念头在一长串舌头搅拌之后获得明确,有的人欢呼有的人茫然。不知不觉中女歌手偷偷溜之大吉,是会她的情人、老同学、领导,她的歌声赶着场子在城市的角落里飘荡,无人带到大街上。她的身体像灿烂的夜之花在遍地开放,趁着青春期的即将退场留一张风花的证明。这是鱼尾纹的可怜,在众目睽睽中她爱上了自己的歌声甚过身体却听不到歌声。
在2月14日浓情蜜意的夜晚,我拿起那个脸上爬满暗物质却依然在我心中漂亮着的女孩的手机,在黑暗占领的时间里给自己发了条简单的语音短信。第一次用语音短信,手机的屏幕光照亮了我的眼睛,在商家免费的季节里,需要短信的对象太多,只剩下自己最孤独。也许是这天通讯线路无比拥挤,我很迟才收到它而且一直没有把它打开。我想从另一种媒介听自己的声音却不能,于是这个短信连同与咖啡在一起的夜晚成了我梦里的一只盛满秘密的透明匣子。
咖啡,咖啡
在阿拉伯的古文献上可以看到11世纪初期与咖啡有关的记载。该地区是将咖啡生豆晒干了再煎煮后当胃药喝的,意外中发现咖啡具有提神醒脑的良好效果,再加上伊斯兰教戒律苛严,禁止喝酒,伊斯兰教徒们便用烘焙后熬出来的汁液取代酒类成为兴奋性饮料。据说当地人懂得使用烘焙咖啡豆,已是13世纪后的事情了。此种相当于咖啡前身的黑色饮料,当时的煮法是先将生豆晒干,再烘焙,以杵捣碎,加水熬煮后,待残渣沉淀,饮用上层透明部分。以伊斯兰教圣地麦加为中心,先阿拉伯传至埃及,再传叙利亚、伊朗、土耳其等国家。
在这段被人用红笔圈点的文字旁有一行小蓝色字——咖啡因宗教的渗透而渗透。
而此时深夜中的我,正在朝另一种渗透迈进。一个人面对热气停止升腾的咖啡,白色的咖啡杯,小巧玲珑的瓷勺。闭上眼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坐在一个陌生的咖啡馆里忧郁的人,睁开眼我只是呆在自己租借的狭小旧宅里。我的嗅觉听觉视觉几乎失去该有的效用,陷入,只有陷入才能帮助自己摆脱。
在有关“饮”的生活中咖啡要占据几分之几,百分之几,还是万分之几。多次我想要就这个关键词作一次随意的调查,我奇怪着为什么要保持着对生活的警惕性。而其导致的后果是在憧憬与惊恐之间不停地转换角色。我怀疑——一直怀疑着叙述的意义。任何刻骨铭心的叙述极易产生幻觉,将一个人引领进异地,就像面对咖啡,我说或者不说,都不会带走它本身的意义。
词 变 奏
镜 子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起一个陌生的词语。就像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回忆,脚趾紧贴内心。
那么从镜子开始,我是那个梦想成为镜子的人。这种梦想有时也令自己莫名其妙,就好像我坚定地相信任何事物都能在镜子里得到反映。我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当成镜子。镜子的功能不只限于照见,而是能够陈述。镜子走在路上在许多地方遇见许多人,于是在心中有了叙述的欲望。镜子的叙述绝不类同于法庭之上的义正辞严,它是平等、轻松、真实并且充分表达的。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面看不见的镜子悬挂于身体之外,需要照见来证明,叙述来补充。
坐在镜子面前,你必须诚实。诚实此时是你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镜子能看见一个人的灵魂是否鲜活、具体和平静。比如一个场景:房间里。坐椅,人,镜子,堆得老高的陈年杂志。静默地对峙。在镜子的背后,是否有人等待,滔滔不绝地论辩,推心置腹地倾诉。从镜子里看得到房间每一件事物的举动,可它本身与陈述无关。镜子只是一个强大的记录者。记录的再现就是一次陈述的真实与否。
慢慢走过来,镜子望着你暗淡的眼睛。镜子里首先映现的是那一枚刻骨铭心的刀疤。刀疤足有两寸长,堆在左额上,像一条鲜艳的蚯蚓潜伏着。在它的面前是否隐蔽着另一个敌人。刀疤是叛逆的标志?或者耻辱的象征?还是一场意外的教训总结?没有人清楚其中的猫腻。
假定有这样一个时刻,一个心情,在某种力量的驱逐下,刀疤的拥有者——我坐在夜晚的镜子前讲述。我的语气平静,不像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更不像我的刀疤代表着我的身份不详。我缓缓地说我将死在自己的迷宫里。而那个双眼近视得几乎瞎死的老人是这样开始叙述的:
他脸上有一条险恶的伤疤:一道灰色的、几乎不间断的弧线,从一侧太阳穴横贯到另一侧的颧骨。他的真实姓名无关紧要……
我承认这种叙述更能激起某种埋在骨子里深处的欲望,或者说是将一滩死水搅拌起底层的腥味。谁也无法带走欲望,谁都必须忍受腥味无休止地钻入鼻孔钻入心灵的细小裂缝里。
镜子帮助我们窥视心灵。那个犹大式的人物,在南方的庄园里淹没了自己的过去。在革命的年代,在牺牲的光荣号召里,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他曾经靠辩证唯物论指点每件事情,断言胜利的是真正的革命者,他的腔调不容置疑,他像是发号施令的长官。在黑色风暴来临之前,他成为一个把革命者推向敌人枪口的告密者,告密者领取了赏钱和伤疤逃离射击模型人的现场。伤疤就成了革命者留在世间的纪念。
在最后老人喃喃地说:
难道你没有看到我脸上带着卑鄙的印记吗?我用这种方式讲故事,为的是让你能从头听到尾。我告发了庇护我的人,我就是文森特·穆恩。现在,你蔑视我吧。
让我们开始蔑视。而蔑视又能在内心存储多久?其实这种叙述是镜子不满意的,太断章取义,太简单呆板,太晦涩难懂。我不是酒醉后的胡言乱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习惯,面对镜子,一个空洞的物象,一个巨大的概念,一个创造的叙述场。即使你逻辑理念顿失也无足轻重。我们所要回到的现实情形是这样的:
在一个月亮害羞的夜晚,为了寻找一桩可望不可及的爱情,镜子照亮模糊的前程,也照亮一个人鲜血淋淋后的伤疤。如今我继续端坐镜子前,从容不迫地回忆往事。那个黑色的窨井像把锋芒毕露的刀,划伤了光滑的脸庞,也阻碍美丽的构想。
只要有镜子的地方,不管心灵如何斑斓和幻化,扑朔和迷离,都能体验到存在。而追求存在与虚无是同一条大路的两条分岔,又终将殊途同归。镜子的憧憬是永远不要沾染灰尘。从拉萨河里沐身后的石头搁在镜子面前,每颗石头不言不语,散发出与日常生活萦绕不同的气息,它们和镜子里的“它们”代表的一种事物、一个人和一次记忆……在冬日懒洋洋的早晨慢慢醒来……
马蹄莲
这一个女孩,也许是女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盘旋在我的脑海。像长(cháng)翅膀的鸟群合二为一地从眼前飞过。曾经被我想象成赫斯珀里得斯(希腊神话中黑夜的女儿们)中最精灵的一个。我用词语的幻觉展开叙述,具有多种发展的可能性。
A女孩走在街上,我们暂且叫她为A。她走的是T型台的步子。
她身材高挑,做过游离子后的披肩长发飘逸、亮色。阳光跌在头发上,像是扑在一面玻璃墙上,“簌簌”地往下落,又总是落不尽。她的背影吸引了众多成弧形的视线,行走和无事可做拿逛街来消磨的人。从她出现开始,街上长满一眨不眨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在那些各具神态的眼睛里,目光里藏着惊诧,想象,嫉妒,贪婪,追求,污浊。目光扑向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时间或长或短,又终于掉下。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撞,一个人与一根水泥柱一级台阶相撞,将目光从向往中撞到现实的地面上。水泥地面不会反弹,也不是顾影自怜的镜子,看见过她的陌生人互相遗忘。
她像城市上空的一朵云,飘走了,明天又会有另一朵云飘来。天空里飘来飘去无数的云霞,她是从目光里走过来的。
A女孩就是色彩的调合体。她的身体毫不保留地展示着丰富的色彩和更丰富的想象。你看到了,你想到了。这种(些)颜色被你追逐,你的目光在色彩的光芒下是空洞的。空洞中伤你的心灵,让你莫名其妙地浮躁、冲动、失落、伤感,还有幻想。
她走上天桥,桥上风大,桥下车流如梭。桥上的护拦多多少少遮住了一部分人的视线。她身下的长摆裙随风拂动,她的步子变小,像推掖着犹豫和彷徨。她的面容是镇定的矜持。她对身边的声音和光毫不动心,仿佛它们甚至连自己都是虚无的。
在风最喜欢的天桥,她物质外表粉饰下的心灵开始褪壳,然后呈现。任何坚强的外壳会被一击粉碎。风在这一时刻吹醒她心底的一切忧伤。这种忧伤像什么?没有人说得明白,每个人给出的答案不同。那些匆忙的脚步纷繁的灯光此起彼伏的声音将它淹没。
不到一百米的天桥,她走得太慢,像是数着自己的步子和记忆,像走着自己的一生。天桥上的人终归是要走下桥,要离去的,而姣好面容的背后隐匿着什么的她,也要钻进某处房群空荡荡的房间里,拧亮淡柔的光,一个人面对一个人的忧伤。
A女孩的忧伤永远无法读懂。她喜欢躲在自己的身体里做梦。她走下天桥,顺着这条商业街各式各样的店铺走,直到停在一家花店门前。她不容许你想她是否会买花或者只是为了欣赏花的美丽和清香而停下来。一枝生命力正旺盛的马蹄莲被她拿在手中。白色的花在鸡心形的绿叶子的映衬下,愈显娇美。花和叶上有泪水的痕迹闪光,映着她长睫毛下眼睛里的光斑。马蹄莲和她站在一起是相得益彰的,终于能看清她眼神中一缕不易察觉的柔和与舒缓,摇晃目击者的心。
一块玉。人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她的白脖颈上悬着一块玉。玉是长方形的,上面的一缕飘移的血丝能证明它的年代。玉由一根红丝线系着,很熨帖地垂在耸起的乳峰之间。玉和马蹄莲站在一起,不时会有身体的接触,马蹄莲又害羞地逃开。玉此时是阳性的,它坚定的目光让马蹄莲变得犹豫和柔情似水,还有忧伤如泉涌出。
泪水是马蹄莲真实过的证明。
在A女孩眼中,大街上的每个人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符号。她从他们身边走过,又把他们扔在后面,扔进一个个怪异的梦里。夜晚的雨声是能帮助人思念的。对于这个女孩,是否能听见雨声,是否能为自己编织甜美的梦,也成为谜题。而在人们心中,她的背后是个怎样的故事?是怎样的悲欢离合令人心碎?奇怪的是,女孩臂弯里没有一只精致的包,也没有吊一个晃荡的手机,唯一的饰物只有那块玉。现在她的手中又多了一枝马蹄莲,马蹄莲是阴性的,这样,就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就有了两个忧伤的女孩互相体贴与安慰的感觉。
生活是偶在的网络。女孩就是网络里的美腿皇后,喜欢守住自己的位置。《三色》的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这么说,一个偶在的个体的命运是由一连串偶然事件集合而成的,个体没有一个恒在的支持。偶在是决定性,即使是爱,也在偶然中成为碎片。这个存在于现实中的女孩期望得到的爱是什么样子?她的爱是否已成碎片随风飘散。
当A女孩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在你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漂亮和气质不凡的同时,是否想过她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
女孩。服饰。口红。大街。脚步。目光。这是一个由物质决定的虚假现象。女孩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常例。A女孩步子里的自信是积木搭起来的,一旦有外界某些力量的施加,它就会轰然倒下。倒下是谁也不愿目睹又必然的结局。一位朋友在酒意酣畅时说,我真相信这世界上有国色天香的女孩,但她决不会走在拥挤的大街上,而是躲在某栋豪华的别墅里或者干脆在床上。这是一个多么大胆而又虚情假意的假设。
问遍满街的嘴巴,没有人会说比喜欢A女孩的美丽更喜欢她的忧伤。于是,她连同对她的想象,从我的视野走过,在哪里我见过她。她的美丽随着时间而被遗忘,而变得空虚。女孩和我,谁站在更远的地方,谁在谁的暗自神伤里,意义模糊不清。
蝶恋花
二月。巴黎。在那个放下镰刀,看见麦田的浪漫城市,广场奇迹般地在一天早晨变成金灿灿的田野。天气乍暖还寒,大街小巷的花草树木沐浴着东方的音乐。
海报上,一只晶莹剔透的耳朵穿挂着六只大小不一的银耳环。这是谁制造的听觉器官如此美丽,而又叫人顿生敬惧之情。海报上的法文直译是“揭去面纱的虹或鸢尾、蓝蝴蝶花”,中文标题是一个古老而情意缠绵的名字——《蝶恋花》。
在天光迅速流尽的冬日傍晚,我坐在高速行驶的依维柯里,车窗紧闭,公路上穿梭的寒意被我暂时远离。眼前是隐藏在两边田地里袅袅升起的雾气,耀眼的车灯扫荡似的扑来。正是在这样一个说不清心情的时间里,在路上,我听到了一张新CD《蝶恋花》。一部由两位女高音、一位京剧青衣或花旦,琵琶、筝、二胡和管弦乐队写成的大型作品。在旅途中听这样的音乐是装腔作势的,它更适合人有备而来,突然袭击你所理解的只是皮毛,后来我听专业人士谈到这部音乐中的九个段落,分别是九种女人的性情和姿态描绘。
素(纯洁),羞(羞涩),荡(放荡),敏(敏感),柔(温柔),妒(嫉妒),愁(多愁善感),狂(歇斯底里),腴(情欲)。这么看来,它是文学在音乐中的融会、专注、倾泄,是有智有趣的。可我一点儿也没感受出来。
如果说有一个女人能集结这九种性情,我想一定在网上某个虚拟的名字里能找到。因为我发现跑题跑远了。我本意是要讲一个女孩的网恋的。我没有过网恋经历,我猜测网恋是心灵的零距离和空间的无限伸展的美妙结合。我还曾和朋友戏谑网恋是“蝶恋花”。而那个女孩告诉我她的网名叫“蝶恋花”,正是这种巧合才让我产生叙述的冲动。可能故事的主角于昨天就离开了这座城市,此前她独自经营着一间二十多平米的美发店。美发店是理发店功能的延伸、扩充。从小到大我的头发都是在理发店剪落的,可今天在城市里很难见到“理发店”这个词,取而代之的是“美容美发中心”、“美发基地”、“休闲中心”之类与头、脸及其他部位修饰有关的词汇。
就在那次旅途中,女孩坐在我身边。十九岁,是这个时代适宜的早熟品种。我没见她带了什么东西,空着手,拨一只手机,却迟迟不肯将号码传出去。她的喋喋不休令我意外,似乎某根神经搭在快乐的琴弦上。她特别的兴奋,不停地挪动屁股,看窗外并且指手画脚,眨着大眼睛盯着你等你说话,像个对出门特别感兴趣的孩子。
她的朋友们常常骗她,女孩说。他们都承诺要帮她把店子做好,可以无偿地来做事,可往往他们吃顿饭,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从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女孩说。做生意的父亲给了她三万块钱。她那时想独立,就打了个店面做美发,她从没想过闯番事业,只是她学的专业是美容美发,她就得靠这吃饭。
女孩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她的家在下面的小县城。她说她有许多熟人朋友同学,关系马马虎虎。女孩业余生活里最大的爱好就是上网,有时她上通宵,第二天照常开店营业。有时她为了上网,关门几天。女孩上网就是聊天,玩蝶恋花的游戏。
她说她至少有二十个以上的网名,对付不同的对象她知道以怎样的身份应对。但现实中的她在清晨醒来没法记住昨晚说过的一切,甚至蒙蒙眬眬地将两个或者几个混为一谈。只有在虚拟的空间里她才真正感到反应的敏捷,头脑的活跃。
她说起一次记忆深刻的与网友见面的情况。时间是去年秋天,地点是邻省某座陌生的小城。她和网友感觉良好地约了见面,火车晚点耽搁了相见的时间,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她的亲密网友,只好在那座小城的火车站候车室度过一个孤独的夜晚。第二天她和他在网上见面了。他说,他在火车站找了她一个晚上。她想了想说,她在火车站等了他一个晚上。他说,真是没缘啦!她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焦急的含义。然后沉默。最后(他问也没问她现在在哪里)她想了想说,没缘就别见了。伤感的泪水加剧了她对那座城市的视而不见。一个刚开始的美丽相约其实早已结束。
我静静地听她的叙述,察觉到其中的忧伤和不幸及未言明的种种暗示。此刻她的眼神明白地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
一切美好的情愫都是从失望开始。
夜 晚
夜晚如期而至。城市在身边睁开眼睛。
曾经有这样一幅画落在视野里,她不允许自己将它从记忆里抹去,画就鲜明地存在于记忆中。在一幅巨大的黑底画布上,红黄蓝绿青橙紫等各种色彩像一滴滴饱满的汁液溅落在画布的不同位置,又像空中炸开的焰火,四处流淌。画的名字挺长,她记不清了,随它遗落在夜风中。她还不知这作品该属于什么主义,只是一种视觉上强烈的刺激带来心尖上的一阵颤动。
那幅画带给她对城市的夜晚无尽地想象。城市的夜晚跟随寂静爬满她的小房子。一个女人即使在夜晚也要精心化妆,再走上街头,这是城市女人,这是城市夜晚空气中黏糊糊的原因。路灯、发光的灯箱广告、霓虹灯、汽车首尾的灯……将夜晚的城市点缀在人们眼中,在没有星月之光的黑色中。城市建筑也在灯光的映照下此消彼长地抛洒蒙眬睡意。浮躁的分子比白天更加张狂地流动在大街上,喧嚣在城市内部发酵。她耳朵的听辨力在流动和膨胀中毫无方向。
在某天夜晚的前奏时间里,她正读到那个变成甲壳虫的作家卡夫卡的文字。多日来她习惯于这种阅读,将自己沦落到角色之中,然后走进夜晚里寻找另一个自己。她以为他的夜晚是虚静之境,是任何人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他是夜晚的站岗者。
大地完全沉入夜色。人们在四周睡觉,他们以为自己正睡在房间里,在结实的床上,在坚固的屋顶下,伸展四肢或蜷缩着身体躺在床垫上……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在寒冷的露天下,冰冷的地面上,倒卧在他们早先站过的地方,额头枕着胳臂,脸朝地,平缓地呼吸着。而你正在站岗,你是一位守卫者,你挥动一根从干柴堆中拾起的燃烧着的柴枝,发现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站岗呢?你说得有人站岗。必须有个人在那儿。(卡夫卡《夜晚》)
那儿是哪儿?暂时她还未能(时间不允许,夜晚已经降临)充分理解他说的内容。她仍然要回归现实之中,走进自己的夜晚。
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不知何时起各式各样的酒吧茶吧在夜幕降临时分一齐苏醒,开始歌唱开始亢奋。它们占领着消耗着相当一部分城市的生命,帮助人们去体验,高峰体验或者记录下你的痛苦他的恋爱她的泪水大家的踪迹。
酒吧是城市流动的飨宴。酒吧里黑色的大门一张一闭地吞吐着一双双脚步。女侍者的微笑引领着你在狭窄通道里穿行,门上的灯火给每一个夜晚行走的人抛着妩人的媚眼。在这间叫“奥·维也纳”的酒吧里,一位披肩长发的男子在黑得透亮的钢琴上一首又一首地演奏着邓丽君的歌曲,而另一名女歌手线条感十足地坐在众人中间,轻松地伴唱着“夜上海……”。是一群不愿归家的人们。互不相识的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钻进更深的夜里。他们说自己纵情洒脱但绝不矫情,他们不虚伪,他们真实地活着。酒精在体内涌动,情绪在流淌中高涨,杯与杯相撞的声音悦耳地响着。想象飞翔的身体张开的手臂,欲望叠压着欲望,时间在逝去的邓丽君的歌声里滑落,滑落到哪里?没有人知道。
有人端起一杯啤酒,又倒入另一个空空的杯中,黄色的液体泛着白色的泡沫,润湿人们的嘴唇、舌尖,逐渐划燃那一团冷却的情绪。有人消失了一个春天,有人守时固定地从那里冒出来,没有谁知道你是谁,而坐在同一个酒吧的人们也无所谓分辨你是谁谁是你?在这里只有啤酒、音乐、酒杯碰撞的声音、口红、飘浮在空气中的香水味。城市的心灵在这里成了酒的女人。女人需要爱,像城市需要夜晚。城市的夜晚给了人们寻找爱的良机,真的,假的,短暂,或者永远?
黎明是夜晚的尽头,而城市的夜晚是一群人不知疲倦的怀念。
门
别敲门,我不在。这不是我说的。
敲门这个动作穿插在每个人的生命细节中,门响的声音在耳膜与耳膜间跳跃。我们每天都在“门”里奔波。从一扇门走进另一扇门,从外面的门返回家里的门,早晨从一扇门出去,晚上又回到一扇门里来。
单位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居室,拿到钥匙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几易房主的木门换成崭新的防盗门。越来越多的高级的门是为保护隐私,并提防破门而入的人而发明的。人一直在防与破的问题上伤着脑筋,门成为人思想矛盾的体现。
门是附属于房子、院子等建筑物的。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75页释义词条的首位就是:房屋、车船或用围墙、篱笆围起来的地方的出入口。它告诉我们,门的存在除了从建筑美学的角度看有装饰的效用外,落脚点应该在“出入口”上。它主要是因人而在的,既是给人设防,又是安排的一条便捷通道。有门的地方就会有锁,铁锁铜锁明锁暗锁双重锁密码锁,只有持“钥匙”的人才能走进不同的门里。不是每扇门都会欢迎(接纳)每个人的。
“门”(mén)是象形字。古代人住山洞,凿开的洞口就是门,住草房子,树枝架成的是门。门绝不是独立的。凡是有“进入”的地方,都会有扇“门”。门就成了进与出的界限和标志。旧时候的大户人家很注重门的塑造,不仅是指外形,门就像人的脸一样,是一处庭院是一户人家甚至就是一个人的脸。于是,大红朱门有了一股凛然之气。门楼、门楣、门框、门槛,还有门环儿、门钹、门插关儿、门对、门墩,一应俱全,质地讲究,颇显富贵。普通人家、穷人家的门就要简单、丑陋得多。门是家境与地位的显现。2002年我在湘西凤凰,一个人穿梭在折折叠叠的巷弄里,那些青石阶后的大门多数是关闭的,不知里面的主人是害怕游者的打扰,还是故意制造出一种冷静和与石头相匹配的气氛。
“门”一直是与时俱进的,这不光是指门的种类、制造工艺及防盗性能,还指它的含义逐渐扩大,超出其自身,引申出更多的词汇:门齿、门当户对、门道、门第、门丁、门阀、门房、门风、门岗、门户、门禁、门警、门径、门可罗雀、门类、门里出身、门路、门面、门牌、门票、门人、门扇、门神、门卫、门庭若市、门限、门诊、门子等。当然这其中“门丁、门房、门岗、门卫”四个词就显而易见“门”的发展。所谓门丁,给官府或大户人家看门的人。门房,大门口看门用的房子;看门的人。门岗,大门口所设的岗哨。门卫,守卫在门口的人。同样是看守大门的人,到不同时代称谓就发生了变化。
转过来绕过去地说门,其实门只是一种形式。人的控制及施予的权限制造了“门的威严”,哪怕这种威严也是形式,但人不能不屈居于形式之下。一扇门,即使是你掏钱买的,你没有钥匙,它是不会允许你进入的。有的门,会使脸色,会看来头,“不许你进”,也许他就可以进;“只能从此处进”,也许别的地方也能进。所以,门是势利的,养不亲带不熟的。最开始,门不是修饰,也不是像现在为了防止破门而入的人。门是因欲望而出现的。在伊甸园的幸福日子里,上帝造了亚当又造了夏娃。这是传说中人的始祖。偏偏那条蛇,蛇的引诱,唤醒了压抑的欲望,亚当先走进了夏娃的那扇门,从而违禁被驱赶出伊甸园的门。引诱与禁止就在无形的门之间产生对抗,时间从此开端。门把亚当和夏娃隔开,而夏娃身上的那片树叶又把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分开。你们看,树叶也能成为一扇“门”,那什么东西不能够呢?这之后,时间汹涌而动,门也泛滥成灾。
门的在,就有了守门人的在。守门人是很会变脸色的,他会根据你手中的一张票、一块钱、一个证件牌、一张文凭纸而考虑是否准许进入。有时你急切地想要进去,可偏偏进不了,也许你少了某件东西,也许守门人无理取闹,你就得在外面徘徊。就像卡夫卡《城堡》中的K,终生不得入。守门人在发挥“门”的作用,行使“门”阻挡的权力。有的门里有门,你必须先进这扇不太喜欢的门,才能走进那扇你想进的门。有的人,摸索出门的“暗道”所在,比如学会了看守门人的脸色行事,揣摩他的心理,暗地里塞些实惠,从而在各种门之间自由逡巡,黑暗与腐败、不平等就发生了。他的看似畅通无阻其实隐埋着悲哀,最后在法律、道德的门前,在生死的门前,他也能做得到同样自由吗?在生活中,一扇普通的门还可以应付得来,那众多无形的门,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你辛辛苦苦攒足了“今天进门”的要求,可“明天的”又摆在你面前。这个世界因为门的形形色色而变得模糊不清,我们的生活也因门的高高低低,而磕碰跌撞。
门折射出人的欲望。一扇门,一些人进去了,还有多少人等待,也许永远也进不了。一扇门把你拒绝,另一扇可能会敞开。一千扇门拒绝,第一千零一扇门可能敞开着。每个人都有一扇自己的门。于是我想到我们需要从容地寻找——一扇自己的门。
谁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者
谁是始终走在你身旁的第三者?我常常迷恋这样的句子,说不出原因,带给我的感触是虚无的那种。这样的句子是只有艾略特才能写出的给那些在极地探险的他们,即使疲惫至极,但笃信还有第三者——那个叫基督的男人,与他们同行。
我有一个很坏的想法,中毒已深。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周围的人混熟之后,就总想换个地方居住。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新厌旧。我不喜欢有太多的第三者光临我的生活。小时候我多次想过离家出走,当学生时搞过一次到另一座城市玩没有办好请假手续而被点名批评,我还常常做梦到陌生的地方飘游。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一个人总脱离不了更多的人群,即使到了新去处,一回生二回熟了,我又得蚂蚁搬家似的寻找下一个地点。
我喜欢听人讲事儿,真的假的,亲历亲为道听途说的都行。开始人们还愿意讲,尤其是在喝酒的场合,大家兴致极高,灌了几杯话匣子就哗啦啦地打开了。后来大家不愿意说是因为知道我业余是个码字工,人家不愿被扯进说不明白的叙述圈套里。这一点我也理解。
而我又非得在码字上干出点成绩心里才踏实,矛盾呀,我于是总在心里念叨着要离开。有一次我认识的邮递员知道我的想法后,就对我说,这应该是你内心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忙忙碌碌感觉肚子饿了,一个人来到附近的夜宵摊挑了一家卖烧烤的角落坐下。年轻的瘦高个儿邮递员看到了,走过来礼貌地打招呼,然后热情地邀请我加入到他那一桌。他那边还有一男一女,是对情侣。他是我朋友,邮递员介绍男的说。后来在那只平底锅的油烟刚冒起的时候,情侣接到电话不得不应付另一处的聚会,于是只剩下我和邮递员。一年多来我很少涉足如此的夜生活,但能理解这些像夜猫子一样的青年男女们的激情四射。
邮递员和我有过一面之交。他负责这个社区的信件投递工作,有一段时间我的邮件和稿费单特多,几次碰到守门卫的大爷笑逐颜开地对我说,送信的那小伙子说想要认识你。一天下班正好碰上邮递员送邮件来,大爷就把我隆重地推到了他面前。
第一次见面没有说什么,我对他道了个谢。他说这是他的工作。我知道这是他的工作。
真正的交流是在这个偶然碰到的晚上开始的。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尤其是给普通的人家送信。一些人家的摆设,居住些什么人,寡言的老人,爱化妆的女孩,哭闹的孩子,被父母强迫学习的调皮鬼,哪家信多哪家没收到过一封信。他秩序混乱地讲述着让他或快乐或郁闷的经历。
这个夜晚我们尽兴而归。不久他调离了这个社区,他说很抱歉再也不能给我送信了,他说他在很多邮局营业点工作过,时间都不会太长,他说我是这个社区给他印象深刻的人。我们握手告别。那个春节过后,我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接替了他的工作。我的心里有些伤感,好不容易遇到个谈得来的素面朋友,他又这么快地离开。
我有时候也会羡慕他,这第一个与我结识的邮递员。他几乎每天都经手天南海北的信件(我把这些信件看成无数的秘密),两只脚踩着绿色的自行车像灰尘般地在路上有目的地往返,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生存状态。他说他喜欢把从许多不同地点抵达的信件送到更多不同的人手中。可能这里面有他暗中恋过的姑娘,他甚至亲手送过自己写的信,这种幸福只有他才深切地感受过。
与邮递员比较,我是那么的脆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家。是呀,我不是邮递员,在常人眼里我那些荒诞的想法变得多么不切实际。人求一种安稳的生活,迁徙是动物们的生存方式。
突然一个人在家,晚上躺在床上,身边少了另一个人的体温、鼻息、气味、呢喃,就感觉到了别扭,夜不能寐。后半夜被梦惊醒,一个与儿时美好时光有关的梦,那些要好的同学一个不落地回到了那所学校,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老师没来,我正和同桌叽叽喳喳地议论一件趣事。老师一直没来,坐在后排成绩不好的男同学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左手叉腰,右手指向我的同桌,大声地说,她已经是个女人了。我惊讶地看到刚才还可爱的同桌身体急剧地发生变化,嘴唇抹上了口红,胸部胀大,衣着也花哨起来。大家纷纷过来指责她,她拼命拨开阻拦的人群,冲出了教室。
这时候我醒来了,心窝和背有润润的湿意。我想再次进入梦中,去追赶同桌,却始终没有进去。同桌身上曾经发生过不该她承担的事件。因为一件母亲答应的连衣裙没有及时购买,她赌气从家中拿了五十元钱出走了。据最后看到她的人说她是乘镇上最后一班车在傍晚时离开的。她唯一能去的地方是县城。她的父亲第二天开始了寻找之旅,一个本来经济状况不错的家庭,为了寻找开始省吃俭用四处托人,她的母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显得神经兮兮的。直到三年后,她被公安机关从赣西南一个偏远农村里解救出来。那时我们这些同学已经中学毕业各奔东西求学,她也没再进过学校。后来我参加工作去了更远的城市,就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她的消息了。
我还记得的某天同学们集体午休时,她神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隔着座椅的空隙里递给我。我在那个蓝色的塑料盒子里看到的是一个女孩所收藏的自己的指甲,大的完整的置放一边,细碎的堆在另一边。我问她这些指甲有几年的时间了,她微笑着伸出四个指头。在那只嫩白的手上,我看到了她翘起的小拇指上指甲足有一点五厘米左右了。
我的同桌,现在还有保存指甲的习惯吗?她的生活是否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与温馨,出走被拐骗而导致的阴影是否被时间的手掌抚平?她在临出走前几天的傍晚,在回家的路上,在一棵树下堵住我,说,我要去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你相信吗?我茫然地盯着她那副认真的模样,拨开她叉着的手拐进了离家不远的巷子。当时我以为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后来事件发生我没有把这个细节说出来。不是担心她的出走牵连到我,而是她的行为构成对我心灵的一种压迫,一些简单的事情因舌头的卷动而复杂。
几个月前,我坐火车远行。在卧铺8车11号下铺,我看到一个男孩一直在敲着手提电脑的键盘。我来回穿梭,想要靠近他,他终于在凝思时发现了我。后来我们交流甚久,他在写一个有关“出走”的小说,开头是这样的:
“事物都以……叶片似的光点出现。”
我知道那个男主人公要冲破家庭的阻力去爱一个异乡的女孩,他们年轻,有知识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真心相爱。他们约定去一座山相会然后去南方闯荡。车在山腰上盘旋,主人公的心情焦急而激动,意外的是在他们快要见面的时刻,塞车了。前方出了车祸,男主人公一个劲儿地给女孩发短信,女孩却再也听不到那嘀嘀的声音。
我们之间沉默相处,他问这样写好看吗?我没法给这样一个还在电脑中的小说任何语言形式的评价。我把想起的一个电影讲给他听:
回家的路很短。突然有扇门。女孩停下脚步,抬起眼,正眼看着他。现在他才注意到她有非常性感的身材。好像他从不曾如此地渴望拥有一个女人。但这是不同一般的欲望,含有某种温柔和敬意。他想这真是荒谬。然而他的声音颤抖,控制不住,他说:“明天我能见你吗?”在回答之前几秒的沉默里,她始终微笑着,说话时,声音里全然不带任何感情。
“明天我就要进修道院了。”
这是一部电影的结束,但可能是一个小说的开始。或者颠倒。我和那男孩在火车站互留地址,握手告别。他说受了某种触动,可能是来自于我,他将要把“出走”写成一个人一次生活旅途的开始。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