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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里的事物丨第三辑 有天使在屋顶上飞翔(1)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8 14:02:15


有天使在屋顶上飞翔

作者丨沈念


浮光掠影

之一:光与影

影子是角斗的后遗症。

光明与黑暗为了争夺一件不透明物体,黑暗就在光明的土地上留下一道浓血的痕迹。

一位朋友说,若是有一天能发明一种灯具,扯亮它,便散发出黑色的光芒。光芒能有黑色的吗?我立刻否定。也许是我想象力太缺乏,但我还是否定朋友的假想。只要存在光明和黑暗,只要人类的视觉系统不是习惯于黑暗替代光明,那么黑暗不能发光,好似黑白不能颠倒。它已经是黑的,事实证明、论定,它就不能是白的。也许我说得太绝对,我是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喜欢绝对的人。

朋友说,唉,为什么没有人敢于去想呢,即使是一次失败的假想。其实这个定式是人在演变进化、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形成的。定式化的思维注定了人类中的大多数人不是爱因斯坦和牛顿,只是平凡的你我她。

《蓝》是半年前看过的一部碟片的名字,还有两部分别是《白》和《红》,合称《三色》(Three Colours Trilogy:Blue,White,Red),导演是基耶斯洛夫斯基。

《白》、《红》的梗概很难回忆得清楚了,当我独处于黑暗之中时,《蓝》的细节就一点一滴地呈现于眼前,我喜欢《蓝》。一场车祸夺去了丈夫与女儿的生命,女主角朱莉在万分悲痛之际,又意外地发现丈夫有过外遇,这对她无疑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从此蜷缩在说不清楚的影子里面,不知何时能走出来。

影片里故事的时间跨度不长。朱莉的表情一直就是冰冷的,这和她的黑色长大衣,或是牛仔裤配黑上装的衣着是协调一致的。她躺在医院黑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打在左半边脸上,细心的观众就能看到她左眼皮上细细的一条痕线,那也正是一个女人内心痛苦的彰显之处。

在《蓝》中,整个色调是暗的,蓝得发黑的,冷漠的,令人发指的。光成了外来者,拼命地挤进来一缕,只为了告诉大家一道“疤痕”的位置。影子(黑暗)是欢乐的,没有丝毫顾忌地张扬着。影片结束,朱莉经历了很多事情,她哭泣,眼泪从心里面渗透出来,一种(多种)痛苦像房间里、楼道里、穆费塔街的游泳池里黑漆漆的影子,重重叠叠地压着,朱莉甩不掉,在影片的时间里。

在我的黑夜里,博尔赫斯会陪伴我坐到一起。博尔赫斯是一个终生受视力困扰的人,晚年几乎失明,他一定比常人超十倍地渴望光明。试想,一个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一个热爱文字的作家,却只能在黑暗里与书为伍,这是件要多痛苦有多痛苦的事。

光明与黑暗像河床里躺着的巨石瓜分了时间之流。

一个人不可能终生生活在光明之中,但会一辈子与黑暗结伴。心灵世界的黑暗是无边无际的。

无论在哪里,光都有影子相随。博尔赫斯活到八十岁,后因肝癌而离世。有人曾说他是一个性无能者。有一段经历,只属于他个人收藏,然而就像一团影子,尾随这位伟大作家的一生。

1914年,博尔赫斯全家迁居欧洲。遍游英、法之后,定居瑞士日内瓦。当时,他才十八岁。有一天,父亲问博尔赫斯有没有过性经历, 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父亲郑重地耳语一番,那是一份特殊的成人礼物。博尔赫斯遵从父命,于某时去某街的某间房子,那里原来是妓院,他被一位热情的、花枝招展的小姐带进了一片黑暗之中。据传记者考证,博尔赫斯最初的性体验以失败告终。

我们可以想象,那个妓女漂亮动人,是个情场老手;还可以想象,她拿了钱之后要给客人服务,她与博尔赫斯的父亲有过不止一次的性关系。对于道德准则来说,这已成为乱伦的象征。而十八岁的博尔赫斯,一个正在发育或发育不全的男孩。因为这一次失败,给他造成心理上的巨大压力,从而对“性”产生“恐惧情怀”。据说,他一生中唯一成功的性经历是与一位舞蹈演员完成的,那是当他接受一位受荣格影响的心理医生的治疗之后,是过去了三十年发生的事。

从那间房子里出来,博尔赫斯是从昏暗走向清晨的灿烂里,是感受到了即便失败也有的快乐还是伴随一生的颓丧。他缓缓地走过那条街巷,走出“黑色的身体”,影子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光明与黑暗就在博尔赫斯的行走中争夺着影子,而博尔赫斯在影子里走向小径分岔的花园。

没有光,就没有影子。没有博尔赫斯,世界文学花园里就会扔掉诸多的美丽。

之二:声音的影子

身边存在着许多种声音。身边就藏着许多声音的影子。

天花板上的脚步声、洗碗时碗之间的碰撞声、三更半夜某个喝醉酒的人的嚎叫声、电视机里的打情骂俏……每一种声音,都能传到听觉系统完全正常的我的耳朵里,落到我的心坎上。

声音证明我是真实的存在物。

掏句埋在心里的话,有时我还真愿意做一个有听觉障碍的人。这种障碍绝对不影响最基本的生活,别人和我打招呼时说声“喂”,一位女孩子说“我喜欢你”,还有某种警报声。若说玄点儿,就是一切让我不高兴听的我全听不见。这自然对耳朵要求挺高,到底耳朵不仅是一种外在的工具形式,还是关系到整个神经系统尤其是听觉神经的事。

我喜欢深夜站在阳台上听雨的声音。雨打在树叶、窗台、房屋顶和土地上,声音像一部庞大的交响音乐。我也能听到大地回应的声音,声音化入土里,长成一棵棵树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拥有这种爱好,但我敢肯定的,在雨下着的夜晚,有一种声音,幽深,铿锵,像一块石头击中柔软的心房,于是我的耳朵里分泌出一种使心情轻松的因素。嘀嗒,嘀嗒。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连绵不断。

第二天清早,在上班的途中,一位同事告诉我,昨夜没有睡好,下了大半夜的雨搅乱了她的心绪。她失眠了。她思念远在另一个城市的恋人。我微笑着。我一贯以不过分的微笑去回答别人的喜怒哀乐,这种笑一点也不过分,对方一定能够接受,并且习惯于接受。我不需要再作任何需要声音帮助的解释。我不能告诉她,只要是夜晚下雨,我就高兴,乃至兴奋。雨的声音是我想象的源泉,是思维畅游的动力,是我无法抗拒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保持微笑的模样。

这多么美好。后来我想,雨的声音能够帮助同事去思念,虽然夜不能寐,思念成了件美丽的事。

掷下书本,又走到阳台上,雨正在飘着,肆无忌惮地飘着。有的沾上我的皮肤,凉。然后是温暖的感觉。楼下这棵树又长高了,枝繁叶茂地继续生长着,倒是这座楼房伸出的防盗网、晾衣架霸占了它的自由空间。

一根树枝快爬到我的阳台上了,房里的灯光有一些漏在叶子表面,叶面的水珠就渗透着光线,一滴、一滴地往下滚落。雨小了,滚落的过程就不那么清晰了。房里的灯熄了,叶子也看不清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团,在这个雨夜里。

福斯特说,为了接近一种寂静,我不得不把钟也停住。生命,在钟摆的晃动里一下一下地消逝。我害怕听这种人工造成的恐惧声音,因为我会愈发地感觉到自己的一无是处,离理想的成就那么遥远。我拒绝它,拒绝一种绝对的寂静。可爱的生命运动的声音,是不能消失在人的耳际的。

在我对关于雨的声音的长久思考以后开始写作时,窗外竟然又下起了雨,这雨下得那么突然,声音又那么强烈、清晰。雨,打破了夜的宁静,驱逐着夏季白昼的炎热,带给我写作的一段真实记忆。

楼下那棵树,浑身抖动着,欢快地手舞足蹈,它和这场雨久违了,它等待良久。我能想象到,它正躲在自己厚实的影子里,喜滋滋地吮吸着——雨的声音,还有那位同事,也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幸福而忧伤地——思念着——另一个城市里雨的声音。

之三:心灵的影子

我站在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的阳台上眺望。父亲走过来,成为阳光下的一分子。父亲离我很近,能够看清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更令我惊讶的是,他黑色的发丛中张扬着岁月的影子——白发——射出银样的光芒——冷冷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白发,看到岁月在曾经年轻力壮的男人身体上烙下白色的影子,如冬眠的动物蛰伏后的苏醒。我看到一个人的老去,也想起一个人将来的老去。

在那团白色的影子里,我长大了。

为了纪念二十岁的生日,一个离去便不复返的日子,我写下一段段的文字,叫《心灵的旁白》。我不常拿出来读,不习惯,而且那些文字里藏着心灵的影子,我打开它,影子就会钻到我的房里,光会慢慢褪色。

与几个怀抱远大理想而满脸无奈的朋友,不抽烟不喝酒地倾诉孤寂。这里面只有我写作,满心欢喜地抓住迸发的灵感,在无数个“风高夜深”的夜晚,把一摞稿纸涂抹得凌乱不堪,又满心从这堆破旧的瓦砾中寻出一两片惊奇。我困守着坚壁着自己,我是怎样的我啊!

……

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我选择了文学,就要准备过一种岑寂、不后悔的生活。于我,却无法在这种生活里度过完整的一日,选择后退,又发现根本无路可退。

那几千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在别人手里揉和成一串美丽闪亮的音符,却让我谱成比锅碗瓢盆的混响还要低劣的噪音。我在噪音中紧紧地捂住思想的耳朵,发出嘿嘿的傻笑。

你问我最大的失意是什么?是无处寻到那激情澎湃的心声化成的文字,是丢失了本该拥有的温馨的家园。这是一代人的苦烦。为了追求而追求着,支付着青春、勤奋,为什么抬头时,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在一段漫长的风雨里,我开始为我的失意着急。鬼使神差地,在脑海里植入了“人生失意始成文”的命题,为了这个命题,我四处奔走。

……

李泽厚在与刘再复的对谈中说:“哲学能使人启悟。”

在我读到这话之前,已经在哲学的黑色森林里游游荡荡。因为黑色,每一次都撞得脑昏眼花,甚至头破血流。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让我在翻了五六页之后,开始摸不着方向,仿佛一只自取灭亡的飞蛾,朝蓬勃的火苗投去。

于是在哲学面前,我甘心做一棵小草。

过了那段时间,从穿衣镜里我陡然看见一个有些面熟的对象在里头,头发蓬乱,面容凄凉,身体瘦弱,白色衬衣领口堆积了一层黑色且厚厚的垢物,牛仔装的膝头给磨得赛过油光发亮的秃头,脚上是一双钻出两个大脚趾的布拖鞋,而那最传神的眼睛里是散淡与茫然。

那是我呀,不是我又是谁呢?我得赶紧逃离这个让我变成怪物的地方。在逃离的路上我发现——

我又失败了。

……

那游丝般的魔鬼的气息飘晃到床头,桌上,橱窗里,充斥整个房间,游离于我的左右,黏附在到处卧着的书里。书,是我唯一的财产和欣慰。

但是,于它们,我是否是它们的欣慰呢?

我囫囫囵囵地听到了,囫囫囵囵地买回来,囫囫囵囵地怀抱它,又囫囫囵囵……这不是我炫耀的资本,是,牵附着一种羞耻感。

这些原本是一个体系的书籍,又难以分门别类,它们互相倾轧,压挤,躺着,立着,倚着……如同一场激战后的静谧,只有缕缕硝烟飘浮在空气里。而我,是战争中死亡的逃亡者。我匆匆抽出一本,又匆匆拿出另一本,书,在我的手上来回颠覆着。我,左右不了它的命运,也探测不了它的秘密。

我更习惯于摩挲。

对书的。谈不上好与坏。只是我缓缓地形成这种习惯,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的,从摩挲所获得的快感是无比的。一种由生理上引起的波及精神上的快乐、欢畅。

……

唯有书香,让我陶醉。

我在以后的陶醉里记住了厄恩斯特·卡西尔的名字,还有他在《语言与神话》中说的一句话:“艺术是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是人心智解放的过程。”

我在陶醉中惊醒,失落。

……

我暂时是个失败者。

这个世界没有永远的成功,也没有永远的失败。我靠它来鼓励自己,在时间的河流中流淌。每次将那份心动记载,都感觉到我站在悬崖上,身后的路模棱两可,脚下是一片漆黑。

从卡西尔的话里我茅塞顿开。一次次把自己推上悬崖的我,是走着与自由相反的路线,就好像寻找真理的人总是敲开谬误的大门,其实真理就住在谬误的隔壁。

我们何不在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敲上几下呢?

这怎么可能呢?

……

当我合上让·雅克·卢梭的《忏悔录》的最后一页,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心灵审判。那等待末日审判到来的卢梭说过一句话:“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

在这句话面前,我被深深地震撼而且发现自己渺小起来,我连鹦鹉学舌地说这话的勇气也丧失殆尽。

没有对自己的过去和将来给予一个正确的判断和选择,又怎么能谈自由呢?我发现,那些大谈自由的正是一群没有自由或自由不够的人,也是一群渴望自由的人,才会对自由感兴趣和舍命追求。自由在不同时代和环境的不同里,附身的对象也不尽相同,革命、真理、事业、金钱、爱情,甚至性……但对我而言,在文学上去寻找一个70年代末出生的青年的自由,我还无法获得。

二十岁,是最渴望自由自在生活的年龄,又是最不敢自由的,我是这样的。从幼年走过的成熟,对一个原本远离、混沌而美妙的世界生了憎恶的心理,它完全不是我所曾理解的那般模样,好像是对一位身材窈窕的淑女的向往,走近才发现她的内心霉变得厉害,肮脏败劣,又好像是一幢外表堂皇富丽的楼房,里面是一派萧条荒凉的景象。

……

二十岁,是灿烂在杠杆上寻找一个支点,看我们选择怎样的方式去撬起地球;

二十岁,是一个气吞万里如虎又胆怯孱弱的年纪;

二十岁,崇拜一切又渴望被一切崇拜;

二十岁,想做的太多,做了的很少;

二十岁,更应该是一份有质量的人生的开端。

……

二十岁,走近了。

又走远了。

我找来一把锋利的跳跃着白光的剃刀,小心地一层层地刮去身体上那块灰色的污迹,每刮掉一点,灰色就会淡了些。我不知道,这块灰色是什么时候镀上我的皮肤的,甚至感觉到已蒙住了精神的全部。我要刮掉它,因为我不想在灰色里生活。

我小心翼翼地坚持着。每刮下一点,我的心就会“咚咚”地跳得更快,而手上的动作也跟随着加快。

我听见了灰色剥落掉在地上的声音。

声音沉闷、巨大、令人恐惧。

声音在我的四周生长。我正躲在幕布后念着旁白。演出,是一场不知名的话剧,没有乐队,没有灯光,没有道具,没有观众,甚至连舞台也撤走了,只有独独的我,一个人和一张蓝色的幕布。

蓝色,让我想起了辽阔和炫目,白云的舞蹈,未来的路和生活的美好。

刮掉灰色,就会看见蓝色。

这一段旁白,只是属于二十岁时的,它不代表我的将来。旁白也没有结束……

我绝不厌弃这段心灵的旁白,正像我不厌弃灰色一样,如果没有灰色——

我又怎能看见蓝色呢?

……

我不嫌累赘地叙述着,文字和思想和我的年纪一样的幼稚。面对这段“心灵的影子”,我知道,我庆幸,它是真实的。

我还没能背叛自己。

在心灵的影子里,我甘心沉默。沉默是今晚的盛宴。


有天使在屋顶上飞翔

金鱼死在便池里。金鱼死在下水管道里。它连同排泄物挤进幽暗的长长的直的弯的管道,进入一个更大的地下排水系统中,在那里金鱼将见识更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塑料袋,硬币,卫生巾,避孕套,包装袋,饭菜残渣……一条只剩下脑袋的鱼。

这些金鱼当然是无法感知的,但倒金鱼的人,把金鱼从透明,略带混浊的鱼缸和水中带走的人,在完成倾倒这个动作之后回到沙发上,他的意识和金鱼开始了旅行。黑暗的旅行。

我随手翻开一页。我指了指这页的末尾,她认真地念出声来:我相信有天使在我的屋顶上飞翔。我们常常玩这类游戏,我们强调随意二字,在这个时刻找到的句子令人难忘,而更多的是我们找不到令我们一起心动的句子。

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在玻璃餐桌上吃饭,不知是否因为天气的原因,我们的心情不佳,也不知是做饭时我谈起一个什么话题,然后我就听到她在一个人回忆。回忆没有离开她的艰苦环境下的童年与学校生活。从读四年级开始,要走七八里路,每年开学初,父母要拖一板车柴火送到学校作为一种无偿也是必需的资助。教室里很破旧,到下雨天没有干地方走,冬天每个人要从家里带一张塑料薄膜去褙住窗户洞。她说着说着声带像用力拉扯了一样,变音了,然后眼睛红了,泪水也滴落了。我先是心里一阵别扭,微笑着说苦尽甘来嘛,小孩子似的。她不依不饶地伤心。这伤心后来意外地让我也感到了不安。我也去想从前的经历给我留下了些什么,算得上是记忆吗?

楼上那对母子声音笨重地回家了。母亲在教儿子念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不认识他们,我拒绝与邻居往来,我行我素让我活在一个人的世界活在孤独中。我现在格外地厌烦世俗,但周围总有那么多的“世俗”(话语,举止,环境……)奔进我的视线。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避免的,有时我也很宽容地想,过分地强调避免是否有胆怯之嫌。我不能只是生活在象牙塔中。文字除了带给我们美好之外,还有清醒和冷酷。我听到那母亲声音响亮地说:“我们的小天使到家喽。”

在那个干燥的冬天刚过去的春天,雨水暴跌了一个星期。有趣的是,雨总是从半夜里开始,到清晨止住。在雨水冲刷后的清鲜空气里行走,身体从内到外都是舒畅无比。这样的气候带给我日居生活一系列的烦恼。我租居的房子,80年代末建筑,顶楼,雨从没了玻璃的窗户洞里飘进那间堆满杂物的小房间,挤进厨房后窗的缝隙里,顺着墙壁流到水泥地面上。石灰水粉过的墙壁被冲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沟。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昨晚地上的积水,泡发的地面红漆,墙壁上脱落的灰块。

但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熟悉了春天的雨水,植物的芬芳,并投入到春天的生活之中。对那些日子,对正处于默默地恋爱着一个女孩的日子,你们能体会得出我内心的激动和对每一个明天的憧憬。

我每天步行往返于她宿舍楼与我的租房之间,在那条我至今记忆清晰的路上,欢乐、忧伤反复“折磨”着我的心灵。这条路,成为我许多幻想的演练场,与女孩的牵手、亲吻,某件令人骄傲同时值得她以身相许的事,一些心里蹦出的沉了很久的话语,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变幻着场景与效果。这些幻想,路两边高大的樟树与椿树就是目击者。那些时刻,我的身体是不属于我的,我的脚步轻灵,树上的可爱的精灵们带着我展翅飞翔。

在心里蕴酿很长的时间之后,我终于在那条路上,在右边的一棵粗壮的椿树下,我说出了那句藏匿了良久的话:“你是我的天使。”Angel,you are my Angel!我的声音那么细,连自己也不容易听见,中间还有一点打断,但从她的微笑的嘴角边,我仿佛触礁似的摸到她的心跳,喜悦的节奏,同化并制造出树叶们的持久掌声。

在这个反常的雨季以及后来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整日地陷入害怕泄露的幸福之中。对于有过恋爱经验的人,肯定能回味出我所说的感觉——我就是最幸福的。我们是最幸福的。我心情澎湃地躺在床上等待入眠,然后迎接另一个同样幸福的日子降临。我常站在楼顶上,从楼梯间的简易梯口爬上去,看到更多的屋顶和纠葛不清的线路,看到白云蓝天,星星月亮。那个我无法描绘的天使,不像图画中长着翅膀又能随意飘飞,她的面庞总是被微笑占据。她是在我屋顶上欢蹦乱跳的天使,能带给我好运和福音的天使。

突然间,我想到了那条金鱼,被我倒进便池然后进入下水管道的金鱼。是我粗心的动作破坏了一条金鱼抵达天堂的梦。我张开手臂,身体朝楼下的空白扑去,希望不需要翅膀也能飞翔起来,就像楼顶上的天使一样。


消失的河流

“消失”是一个让心灵敏感的人更加敏感的词语。

每天我们身边有多少事物悄然地消失着,就有多少记忆蒙上尘土。可能有的是一瞬间消失的,而有的是在眼皮底下一点点消失的。对于那些消失的事物我们只剩下留恋。躲在温暖的房间里空空地回忆。几个人聚在一个用记忆搭建的平台上叹息。唉,要是它(消失的事物)还在,多好!

一声笨重的叹息只会加剧一个人心态的衰老。时光的飞速、人事变迁的剧烈、知与不可知的遭际都会像一道道皱纹刻满一棵树光滑的身体。于是,那一个树瘤,应该是王五的死的见证;另一圈疤痕是张三家被杀掉的牛撞留的伤口……数也数不清的痕与迹,就隐藏着众多纷纭的故事。在我们生命的河流里像泥沙一样沉淀,被更多的泥沙一层又一层遮盖。

更多的消失,连熟知的我们也无知无觉,消失就是消失,没有喇叭高声的通知,没有纸上肆意的宣传。你在某天遇上了,就勾起你的想念,在心里怪怪地存放好一段日子。比如我离开的出生地,比如一个曾经交道很深的人,以及某地的整体变化,总是悄悄地改变着,就是说不太清楚,心中的疙瘩是有的。就像——

家乡那条曾经清澈的河流,傍着偏僻的小镇日日夜夜地游走,穿过我十四岁之前的一切生活。我也像河流一样匆匆地穿过存储着我声语与脚印的小镇。许多掩埋的事与物被少年时代的我忽略,像忽略河流曾带来的快乐。在我写下的大部分文字中,对小镇的描述微乎其微,我和小镇都互相把对方省略了。

重新勾起我对河流的惦记,缘于去年腊月故地重游,去看望旧日的老师和同学,又回到小镇。单一的交通扼杀了小镇的发展空间,但无法阻挠时代的进程。两三层的楼房交叉拔地而起,拥挤的农贸市场是气味的发酵罐,伸展的帐篷把街道压缩成巷子,翻新的路面与破败的路基都无法激起我低落的怀旧情绪。我的记忆在凌乱的事物与嘈杂的声响里消失为负数。

几个同学绕着小镇兜圈,想找又没找到什么。后来上了加固加高了几次的大堤,空旷与萧索一齐涌来。眼皮子下的河流,它的影子一闪而过,然后呈现出来的是河洲。在河水退去的大片河洲之上,我们像回到少年时代一样地狂奔、追逐,像一片片叶子追逐风的方向。河洲上的人稀少,我们的纵情可以毫不掩饰。这是在城市忙碌的生活里永远也体会不到的快乐。稍远处的一片叶已落尽的杉树林,我们曾在那里逮过两只野兔,见识过好几种又忘记名字的昆虫,都过去十几年了。我们还骑上现代牧羊人的瘦马,心情忐忑地迎风颠簸。仿佛只在此时,我们才寻到“回去了”的感觉。

风是一阵隔一阵地吹来的,陡然间增添人心底的凄凉感。树林里除了牧羊人临时住的小木房子,坑坑洼洼的路与草,被一群等待着养肥变卖的羊踩过来啃过去。一小块浅水洼地被邻县的养鸭人霸占了,几百上千只鸭子交错地在污水里聚餐,像一个聒噪的生产车间,打破了河洲上的寂静。

听一直生活在镇上的同学讲,河床越来越高,每年夏季汛情到来前,河堤也筑得越来越高。县政府正在考虑将河流改道,拉直拓宽另一条河道,以扩大水上运输。而这片河洲有人提议搞成一个户外型娱乐场所,正等待投资。越来越窄的河流像个即将被抛弃的孩子可怜兮兮地紧紧靠着小镇,却把大片的河洲留给了对岸属于邻县的农民们开发、养殖。钱都让别人赚跑了,同学哈哈一笑。

我淡淡一笑。事物的发展变化是人所不能一一预见的。眼前这条河流,给小镇带来的喧哗与骚动,消失在后代的笔记本和视野里。那些出生、成长、逝世在小镇上的人们,在河流的视线里也一天天消失。我心里紧张的是,再过些年月,是否连现在这条窄窄的河也会见不到了呢?

有河流的地方是幸福的。我庆幸自己在河流生命力旺盛的日子里与它相依为伴,我也是幸福过的人。可将来,我想看见这条河流发生怎样的变化。它是继续地干枯,或者是被开发成另外的消费场所,把城市流行过的娱乐方式统统地堆积在一条河流的上面?

我又一次把自己陷入思想的泥淖里,嘀咕着“消失的河流”,等待梦幻的到来,期冀梦幻将现实同化。


紫色的笔记本

记忆:阴影

我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之中。

等待一个女孩的到来。在她的到来之前,我心里浮现着她站在面前,略带羞怯的样子,她嘴角的那丝微笑不易察觉。我伸出手抚摸,按照树影的圆凸凸(阴影有多大由人想象)的概貌,我独自走进抚摸的快乐之中。以至于女孩已经从现实中呈现出来,她望着我傻乎乎的样子抿着嘴笑,声音细细的,那两排白洁的牙齿在阴影里张成疑问的黑洞。我对她说,我在抚摸阴影。

我听到了更开心的笑。这是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已经忘记,她远走他乡从此离开我的视野。而接续的日子我变成受着未知物折磨的人,像是把自己也沉到影子中并发现某种未知物一样,不知道还能对心灵的“阴影”发表些如何的看法,我尽量保持沉默。我学会了沉默。沉默是很好的方式。就像一棵树用阴影对待夜晚,也是很好的方式。

面对那片阴影,我无端地想念生活中浮浮沉沉的往事片断。我读师范时的性格腼腆的同学许,莫名地喜欢上邻班的女孩。同寝室有恋爱成功经验的同学给他出主意,要他发挥写作方面的特长,写了封刚柔并济的求爱信。大家建议从邮局寄过去,虽然时间上稍长些,但更有情调些。而许自作主张地请邻班私交甚笃的老乡转交,那老乡也暗地里喜欢着女孩。信接过去了,自然没有交到女孩手中。但许得到老乡的答复是,女孩收到了信,神态如何如何,有戏,等吧。于是同学许就在美丽的谎言里期盼着。这种生活在谎言不被打碎的前提下充实着许同学的心灵。他将女孩走过教室窗前不经意间留下的一瞥看作是“爱的光顾”之前兆。这种虚假的前兆必然不会持续长久,在那个“初恋泛滥的年代”,女孩成了那老乡的女友,两人从地下活动升级到公开地出双入对,许同学开始对传过来的流言嗤之以鼻,因为老乡平时和他情同手足,无话不说。人都有保存秘密的权利,但几乎整日生活在一起的人群中,相对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有时就会变成关系破裂的动因。“失恋”的许同学从此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友情帮助,他的性格压抑导致精神压抑,他自我感觉且流言中认定他处在老乡“高大”的阴影里。在老师与同学没有丁点儿防备的情况下,他在即将毕业前的某天深夜,跳进了学校偏僻的正待整治的池塘里。当时有几对在池塘边窃窃私语的小恋人们冷不丁被这冒失鬼吓了一跳,据说他那老乡也在其中。

任何形式的阴影,只要来源于心灵,必然是对人生理与心理的大障碍。我们不清楚每个人相遇之前的经历,就像我们不知道许同学破裂的家庭从小带给他的痛苦与孤独,他把生命寄托在情感的获得上,获得碎裂了,生命也碎裂了。

悬念大师希区柯克一生与悬念作着有趣的斗争游戏,并将它提升到人类生存的地位。那些悬念之所以产生良好的效果在于他将不平常的事件置入到日常的生活场景中,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也是我所见到的创作者中最关注阴影的人,他的构思在疑惑、阴影、慌乱、焦虑中跳着圆圈舞,给电影的副标题写上“当心背后有人”就极富象征意义。前些日子看《谋杀的阴影》,希区柯克一开始就抛给我们一个疑团:“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也没人可问。他们说,闪电不会两次击在同一个地方,可是,你怎么能那么确定呢?”疑团像阴影般尾随着我们的阅读。在一桩谋杀案中,克拉德(温特太太)涉嫌杀死病中的丈夫,最终又被法庭以证据不足释放,她带着女儿哈莉特迁居到“我”家附近一个叫幽谷屋的地方。“我”以为来了一个好的玩伴,可大人们禁止与这类名声欠佳者来往。在后来的交往中,在姐姐仆人们的私语中,以及凭借自己敏锐的观察,“我”发现那个危险人物——坏名声的制造者——其实就是哈莉特——傲慢的小精灵鬼。她毁坏了值得怀疑的糖罐——谋杀温特先生的毒药存放处。善良的妈妈克拉德一直蒙在鼓中,与亲密的奈德叔叔坠入爱河,谋杀的阴影又开始笼罩着这个单亲家庭。“我”无计可施,只有坐着等到黎明,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人可问。故事就是如此,那阴影缠绕着“我”和观者的我。

只有时间,真实的时间,不会畏缩,在阴影面前。他勇敢地望着前方,告诉我们行进的目标,已经脱离那棵树的阴影。在我的誓言里,约会将不在树的阴影里重复第二次,我让那笑声留下,埋进阴影的墓坑里。

公式:相遇

在生活中那些满心希望相遇的人们,是否已经相遇了呢?

几年前,另一个城市的好友在电话中讲述两个人的故事:他们住在城市郊区的同一栋公寓里。每次出门,不管去哪里,她总是习惯性地向左走,而他总是习惯性地向右走。他们从不曾相遇。有一天,他们相遇了,似乎要演绎一桩“一见钟情”的浪漫爱情。但人生的许多意外使他们失去了联系的方式。造成这种失去也许是他们既定的生活方式所导致。他们虽然逗过同一只黄色的小花猫,喂过同一只流浪狗,在阳光微弱的早晨,听到同一只乌鸦的叫声,但他们再也没有相遇。在无尽的折磨之后,她决定离开这个荒寒的城市,他决定到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旅行。

再后来我知道这是台湾知名漫画家几米的作品。我买到这本叫《向左走,向右走》的书,送给了当时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女孩也很喜欢这本书,她说读着读着,在夜晚孤独的时候,她竟要流泪了。是为两个人的无缘还是虚构的凄美爱情,我猜测不出。而我当时满腹心思地选择这本书作为一份礼物时,是因为在封底醒目地写着一行字: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注定相遇的人们。

此刻我眼中的“相遇”意味着和爱在一起。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并希望对方明白一种心思。这心思意在完成人来到这个世界不可躲避的使命——寻找,而后获得——一桩美妙的婚姻完全可能是在不经意的相遇中开始的。

在小学的数学课堂上,老师站在讲台上津津有味地重复着相遇问题。甲地与乙地相距多少公里,甲车先出发多少分钟,然后以每小时多少公里的速度匀速行驶,乙车以同样的速度开出多少分钟后修车花费多少分钟,两车何时相遇?……“相遇”变成诸多数学公式中扎眼的符号,而这类问题老师强调的解答方法一度缠绕在我们某个时间段的学习中。路程、时间、速度这三个关键的要素互相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就在这个游戏中,总有部分同学被弄得晕头转向,混淆内在的关系。聪明的同学大都因为理解了这个与游戏有关的问题不过是虚设的圈套而不屑一顾地赢取了正确答案。相遇由文字的表面呈现转到对象之间的立体呈现,具有了生动性。

相遇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极其普遍而又深藏秘密的事件之一。熟人的相遇,陌生者的相遇,爱情的相遇,尴尬的,悲伤的,兴奋的……将“相遇”这一简明的词语复杂化。每一次相遇背后,继续发展着可能与不可能。各种事件各个人各种关系就像数根原来独立的线纠缠着,打着结,将混乱、集结、毁灭推到被指点的面前。

某天深夜在铁路线穿过的天桥上,我目睹两列火车的相遇。火车炫目的车灯远远地彼此招呼,光芒也抛向铁轨两边的棘草、石头、矮旧砖瓦房上。其实该说,南下北上的火车,包括我,是三者的相遇,或是众多的相遇。火车厢灯火通明,上千的乘客们或醒或假寐或谈笑或沉思,他们不会看到我——这个位置在某个特定时间处于他们上空的人,正怀着怎样的思绪沐浴夜风,而我也看不到他们的具体——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俊丑高矮胖瘦,带着怎样的情感尾随火车的奔波去向各自的目的地。这种相遇瞬间即逝,永远也不会重复第二次。正是失去了“重复”,珍贵因此加倍。

每天我们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更多的相遇被我们忘却,也许一辈子不会再启动。一个女人,是朋友的女人,丧身于车轮之下。我和她的认识与诀别都在一个酒吧里进行。初次听到不幸的消息,大吃一惊,后来朋友又有了新的女人,再后来的生活不停地异动。那女人的死就如沉到水里的石头,除了开始的“扑通”一声,其他的声响被水淹没,我的记忆逐渐将与她有关的内容剔除到角落。偶然一次也是较长时间未去那酒吧之后,在零点到来的时刻,我从酒吧里出来,认定看到了那女人,仍然爱好妆扮,爱好鲜艳,走步的姿态依然有吸引的力量。我追随而去直到她倏然消失,我对这幻觉的猜疑迫使我不敢对朋友透露一个字的踪迹。即使那女人死灰复燃了,我也只把这次相遇挤入幻想的队列。

一个人一生的相遇等待归纳。当我们试图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在很多年后,就会发现这红色绿色和其他颜色的标签,文字的模糊使得他们如同房子装修过后墙角的一堆废料,孤独地呆在空气里。

词语:香水

假如香水能提供(或唤醒)某种记忆,你愿意和香水交朋友吗?

晚上常与朋友闲着无事地坐在酒吧里,让穿梭的妙龄女郎满足视觉欲,“秀色可餐”成为我在许多个美好的夜晚脑子里反复涌出的词汇。我常光顾的那家“70后”酒巴,以她的散漫与色彩,音乐的笨拙与气氛的轻盈吸引着年轻的人们。一次为了占座位我去得稍早些,周围很静,细细的语声让人不以为是来到了“70后”,看得见灰尘驾着风在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缕光线里游荡。隔着一桌坐着三个年轻的女孩,朝气蓬勃的样子。两个染栗色头发的先来,径直坐下,拨手机玩,嘻嘻哈哈地说与笑。手机饰物上闪烁的蓝光灼人的眼睛。第三个女孩姗姗来迟,成等边三角形坐下,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帮她放下那只船形包,然后悄悄地走了。男侍者踩着那男人离开的背影走过来,似乎很熟悉地从托盘里取出酒和玻璃杯。“喜力”的小瓶啤酒,二十元每瓶。开始酒吧比较安静,能听得到她们的说话内容,是围绕一个不到场的朋友,好像是争论着她的生活是否有趣。后来音乐来了,酒吧里的人也多了,说和听就明显吃力多了。她们不再说话,而是不断地碰杯,然后一饮而尽。于是身边清脆的“嘭嘭”声像水底不断冒起的气泡,让我凭借声音想象她们的身份。还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当深色的酒瓶在桌子上排成长列的队伍时,从三个女孩身上飘荡而至的香水味,那种浓郁、充满挑逗意味的香水味,隐退成啤酒的麦香。

这些幸福的女孩。只要她们高兴,身体就会洒遍香水走在大街上,惹满神色各异的目光与暗中滴落的口水。也许你会说,女人天生是香水的朋友,但也许有多少喜欢香水的女人,就会有多少拒绝香水的女人。

我老家小镇上邻居家的小女孩,从小一头齐腰的秀发,轻盈地出落于乡土味十足的男孩群中。她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们在泥土中翻腾,她的聪颖、善良、学习的优异,让我们只有靠无理取闹地奚落她来安慰虚弱的内心。可糟糕的家庭气氛在她幼稚的心灵中形成的恶性循环,压抑着她的性格。在女孩懂事的那年夏天,她偷了家中母亲的钱去买了一小瓶“花仙子”的花露水,被母亲发现后狠狠地揍了一顿。我们站在她家门口,一只脚踏在门坎上,看着她的长发被她酗酒后的母亲(酗酒的母亲都是可怕的)左手揪住,右手中的一小撮竹扫把抽打着那细长的腿,裙子因为挣扎而不时被无意中撩起。我们都张开嘴巴哈哈地笑着,起着哄,像看一场街头的把戏。女孩眼中的冷漠与坚定并没能刹住我们的歪风,也就在那天夜里,她带着她的体香与那瓶花露水,走进了石桥下涨水的河里。她的离开也留给我们一个谜团,无法破解,她的行为是不慎还是有意而为。难道真是一瓶普通的花露水夺去了一个纯真女孩的生命吗?是否可以说是她用生命的代价,来抵挡香水的诱惑。河水退去后,我们曾在离桥不远处的河底发现了那只花露水瓶子,嵌在乱石缝里,绿色的液体透过玻璃与水的双重折射,把我们的眼睛连同心脏一起刺痛。

两个世纪前,一个凶手的故事与香水有关,出自作家聚斯金德笔下,颇具传奇意味。在烂鱼堆里出生的格雷诺耶,在臭气熏天的巴黎,将成为一个另类的人。他母亲因为临产时的不负责任而被判故意杀婴罪。他被修道院收养,先后有两个乳母带着,没有人喜欢他,因为他没有——人身体该有的气味。他任何气味也没有,像一块石头。到一定年龄,他跟一个皮匠当学徒,受了很多苦。他靠鼻子轻易地将所有事物的气味分开,更有趣的是,他通过气味来认识词语,如他闻到木头的气味,就会说“木头”,而“跑”这个动作没有气味,他的脑子里就没有这个词。格雷诺耶成了一个只对气味感兴趣的人。

当时的香水之都巴黎,有位叫巴尔迪尼的香水制造商恐慌着梦想着每天都要有新的香水品种出来。他和皮匠有来往,就发现了格雷诺耶。此时的格雷诺耶已经是一个狩猎香味的人,并用不血腥的方式杀死过身上散发“细嫩”气味的女孩。到了巴尔迪尼那里,格雷诺耶创造了许多种新香水,也学会了配制的技术。后来他离开去深山呆了七年,当他重现江湖时,成了一位职业杀手,他用涂满上好油脂的麻布把被害少女尸体裹严实,气味就进了布上的油脂里面。在他杀了二十五个少女之后,他拥有了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洛尔香水。故事的结尾令人恶心。他回到巴黎,将香水洒到身上,见到他的人立刻疯了,抓破他身上的衣服,然后用刀或斧把他乱刀砍碎,每人一块肉塞进嘴里嚼掉了。香水使格雷诺耶高高在上,但可悲的事情——不能嗅到自己的气味也同样地发生在他的身上。

当我将自己渐渐地沉入这个夜晚来想象香水以及相关的事物时,我感觉到一种秋天的凉意隔着我的皮肤敲打着我。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香水是虚无的;而一旦走进别人的生活里,香水的气味将从四面八方地赶来,扰乱着我的嗅觉与记忆。

阅读:迷失

1999年12月31日,星期五。夜幕降临繁华的省会城市。我奔跑着去一个电话中约好的地点见一个人,是的,如你所想象,他给过我一些鼓励,在省报编发过几篇重要的作品。你们从时间也都看出来了,那是个全国各地交通堵塞的夜晚。我的眼睛里晃动的车流人流像是从地下涌出来的,无法阻挡,一齐涌往今晚无人入眠的广场。当时只有少数人,其中有我,像一尾溯水而行的鱼,向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行走。我不断地碰到男人女人的手臂,小孩手中的气球,汽车行进缓慢,人声与汽笛声形成一个嘈杂的声场包围过来。我的耳朵里是嗡嗡一片,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的礼炮和更大的群体惊呼声,让我的耳膜受刺激地震荡几下。我感觉到自己在这种环境下迷路了,对于原本不熟悉的城市,在这个欢庆的夜晚,我却是要做一件与大家意愿不同的事情。我发现自己总是到达不了约定的地点,于是担心走过头或者想具体了解距离还有多远?我有礼貌地询问从身边走过的人,得到的答案模糊,我逮住执勤的警察,满以为找对了主儿,可从他们抽象的面部表情和机警的目光中,我认识了“不合时宜”四个字。像四扇旋转的玻璃门,把灯光折射到我的眼睛上,一阵阵眩晕海浪般袭击过来。

我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时间,在一个陌生的地域,满城的灯火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对这座遐迩闻名的城市持有戒心,并拒绝它的诱惑,因为它曾经将一个迷失的人陷入更深的迷失之中。

有一天,我在卡夫卡的文章中读到:清晨,街道清洁而空旷,我正赶往火车站。我与塔楼上的大钟对了一下表,发现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晚得多。这个发现使我惊慌,以至于我快要迷路了,因为我对这个城市还不太熟悉。幸好附近有个警察,我走近他。他微笑着说:“你想问我该怎么走?”我说:“是的,因为我找不到路了。”他说:“你还是算了吧,算了吧。”他说着一个急转身走了,就像那些想独自发笑的人们一样。

这又是一个多么相似的经历。也许更多的人都有过,只是记忆的重叠将它掩埋。我想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纪末之夜,那晚的心慌心碎折叠往上,始终没有突出时间的重围。而卡夫卡的那个警察一转身,抿着嘴偷着乐了一下,许多现实将成为不可能,许多不可能成为现实。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总是在夜晚在一个人的时刻表中喃喃自语,为什么又不会这样呢?

我喜欢卡夫卡,他像只小甲虫穿行在语词的密林里,把别人搅得昏头昏脑,自己却暗地高兴着。有时候我真的喜欢他的困惑、城堡似的寓言、对审判的奋力反抗,但有时我也学会了嘲笑和轻视。如果一个连自己也迷失的人,还有什么书写和将“迷失”强加于他人的理由呢?同样的我在一个叫朱珐的小说家那里,看到一个热爱家乡又想闯荡世界的青年,在大旱那年被人谋杀于一条河流边。他的愤怒以及想渡过河流使他不得不去刺杀杀了自己的人。他们相遇了,说了一番话,七拐八弯地讲清了他的出走和他的被杀,记忆呈现了,那条河流——冥河以及时间也呈现了。就像结尾的那段话:……冥河上的黄雾越来越浓,我已经看不清脚下的黑土地。在我前不久还活着的时候,我记得家乡昆仑邑流行的三十六种传说、三十六种与之相关的传说里,曾有一种把这弥天的黄雾叫作“时间”。

是不是那个迷失的青年已经走出了“迷失”?

好几年后,当我渐渐地成熟且经历丰富,就会发现年轻时那么多的所谓迷失其实是一种错觉,不是幻觉也不是真实的感觉。这只是我的想象,但并不能取消现在涌发的心中的疑团。我们每天跟随时间奔跑,也是说明:时间在,我在;我在,时间在。这种哲学所教育出来的大脑,被醒悟后的思维所抛弃。在人群中产生的迷失就成为一个人造的陷阱,成为受词语阻碍的思想,我们不仅把自己掉下去,也通过某种方式慢慢将别人推下去。再和朋友们聊天,谈让自己喜爱与困惑的文学、哲学与人生,谈到各自的迷失时,我会很冒失地说出艾略特曾经说过的——

“为成为你还不是的人/你必须沿着你还不是的那个人走的道路。”

往前走。往后走。往一条如何的路上走?


影子纪念册

一、找个影子说话

谁会想到,你要在闹哄哄的街市上,在无数双脚板踩过各种式样品质不同的鞋子底下的水泥森林里找个影子。为了什么?仅是说说话。说是为了不说,不说其实是想说。你这么给我说,借助无形的电波,将你绵柔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像以前你习惯地趴伏在我耳根边的私喁。

你不知道我在偷偷地笑,笑你说话的幼稚。

一个人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与另一个人——别人不知道是你——只有我,语气里表现出的是安慰,又像是无法逃避的责任。

你说我把你甩在了远远的一个人的城市,一座钢筋水泥架构的抽屉里。为了我的清静——思考的催化剂,我狠心。你这么跟我说,我丝毫没在意你的表情,当然我无法和你面对面,但我确实没有想象——放弃它——而我曾经多次拥它入眠。我真狠心。你的模样我竟然有些淡忘,仅凭一张压在桌底的照片没法让层峦叠嶂的记忆保存。

你那边吵闹的声音影响我们说话的气氛和质量,我提议是否可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安静的处所。你坚决不予同意,你请求我别停止说话,这样你脆弱的心情会好受些。而我努力寻找拥有的理由说服你。我说时间会答应每一个人不过分的索求——退一步说——你只是想找个影子说话。大白天,也许不尽可能,那么,等待夜幕降临,影子会回答你的声音。

水中的影子,森林的影子,建筑的影子,都是大地的影子,它们在夜晚将醒来。

一切准备好了。黑色的布幔在周遭铺开,只要你扯动悬在头顶的绳索,布幔会后退三尺,那么多人同时扯动绳索,布幔就互相挤压着、萎缩着、撕扯着……人类制造的灯光是影子的演出道具,但是你,已经看到了,白色的墙壁上,看见一个影子,阴性的,你晃动,她也动;你张嘴,她也张嘴;你走开,她也走开。事情如你所愿,你仍然愁眉不展,影子只有动作,没有语言,更没有思想。

你的喋喋不休令我生气,想要躲避,而你如影相随。我想严肃地叫你明白,你的初衷已构成错误。你在幻想着:

两个或者三个衣装相貌一模一样的你,在一间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在构成三角形的三个点的位置盘腿而坐,互叙往事。若不是从动作和神态的微异处,你们无从分辨。你们津津乐道,偶有沉思,欢笑与哭泣的痕迹在脸上了无踪影,以至旁人莫名其妙,而坐在中央的你心满意足。

我要你学会抗衡,与害怕的寂寞,与敏感的疑窦、复杂的恐惧。读一本情节柔和的小说,听两曲旋律稳健的钢琴,拿出你沾染灰尘的画布,临摹一幅洒满阳光的油画……当你进入某种角色,你就开始了与影子说话。

你不动声色地望着我,那种眼神我至今难忘,似乎要深入我的骨髓,探究我思想里真正的意图。

嘲弄。在我自以为苦口婆心的过程里,你给我的态度概括为“嘲弄”二字。我决心拒绝与你继续交流,中止头脑里你对我的心理分析。有人敲我的门——我明确告诉你——我要下楼开门,从而终止你漫无头绪的纠缠。

在那个午后的炎热里,你端坐如瓷像,直到日头西沉,你决然站起,拂袖而去。你坚定而执著的步伐意在告诉世俗的我,你会找到一个心爱的影子说话,并且是促膝、秉烛,长谈至黎明。

我微笑着与你挥手,说些不阴不阳的话语。你清楚我习惯于如此自我解嘲,聊以自慰,因为你映在我眼中的是一个无限高大无限清晰的影子。

之后的日子渐渐地断了你的音讯,我想象成是你怒气未消,其实我们无从联系。而另一位将走遍祖国山川河流当作宏愿的我们共同的朋友要出远门了(你们关系的亲密度不言自明)——我给他送行——他只有在需要我时才允许彼此相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和他无法以任何一种通讯方式见面、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像我们。他说,你送别我,我也在送别你。我们相视一笑,笑意在头顶的天空漾开,飘向远方。

他要借我之口与你告别,并托我转交给你一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好生照顾。你猜得着吗?看到它,你会想起他和你们的过去。是他的原话被我在此转述。没打开盒子我已知道是他心爱的“昆虫之家”,我们心里都清楚他可怜兮兮的嗜好,他是个蝴蝶迷。我偷窥一眼,他的表情暧昧(我曾经向他索要而不得),我说,终于到了你抛妻别子的时候了(他说过这些是他的妻儿)。我们相视一笑,笑意在各自的心中打着漩涡,找不到落点。

那,现在开始——在我未能与你取得联系之前,我肩负他交与我的使命。

二、蝴蝶

蝴蝶飞在外面的世界,迟迟没有回家。

夜幕快拉下了,天空好像随时有泪水要夺眶而出,又一直努力地掩抑着掉泪的心情。

我推开门,打算趁着朦胧的夜光,去寻找她的归来。

风起了,夹着斜斜的细细的雨丝。风雨伤人,她薄薄的双翼又怎能承受住水滴的重量,这真叫人担心。我上哪儿能找到她呢?这调皮的小精灵。

我决定去一家私人花园,然后又打消这个念头。那里戒备森严,没有邀请不可擅入,她又怎会去那里?她是停歇在人家的屋檐下,是畏缩地躲在窗台,还是流连于嬉戏之所。世界这么大,她又那么小。她会去哪里呢?她五彩斑斓的衣饰被浓浓的夜色吞没了,再好的视力对“寻找”是毫无用处的。

我无计可施。我只好决定在下一个左拐口处呼喊她的名字,希望声音穿透夜的硕大手掌,震动她的耳膜,牵动她的心——回家吧。

我的声音她却并不熟悉,在一个黑夜里,有谁会对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意,呼喊她的名字的声音是带给她犹疑还是温暖?是坚定她回家的信心,指给迷失了路的她正确的方向,还是使她战栗恐惧黑夜里发出的奇怪的响动……更加害怕,更加躲在暗处,更加无处可寻。

但无论于我都是应该呼喊的,呼喊是我的责任。即使是在黑夜,在细雨中,在虚无中。呼喊将会是一丝希望,一盏灯火,一缕炊烟……呼喊将会带来蝴蝶的影子,这是我盼望的。

“蝴蝶蝶蝶,蝶——蝶——蝶——蝶……”

一,二,在心里默数“三”时,我的嘴里蹦出一个名字,一个独特的名字。我感觉到声音变了,不像是自己的,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个名字被活生生地吞了下去,又一个名字飞了出来。名字在空中有翩翩的动感。

“蝶——蝶——蝶——蝶……”

我听到声音的回响。嗡嗡嗡地一大片,挤进我的耳朵。是我的声音在空中盘旋,还是在另外许多地方有许多和我一样呼喊的人。我感到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在空中飞翔的时间越来越长,和我一起呼喊的人越来越多。

那些声音像是和我叫着阵,我的心情从而焦急。她的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只会加剧一个人的忧心忡忡,我想凭着灵敏的鼻息在空气中获得些她的味道,却失败了。泥土厚重的潮湿气息,垃圾堆里的腐朽气息,女人身体的脂粉气息和彩色灯光散射的暧昧气息笼罩在我的周围。

大街上穿行的人影渐近杳无。偶尔露面的两三个从我的身边一闪即逝,互相看不见对方清晰的面容,人们的脚步总是匆忙,对我的行端如此淡然。

雨丝在我的发梢凝聚成一滴滴水珠,从我的睫毛到鼻尖,润湿我的皮肤,没有一滴成功地落到地上,我的身体就是她们的归宿。

地上的泥浆被我的鞋跟带起,溅在裤管上,像是一位国画家,一笔一笔随意地涂抹出几枚好看的花朵。

街上的灯光忽闪忽闪地。黑一块白一块,一段段光亮与一段段黑暗交错。路灯总是那么有趣,当我呼喊的声音响起时,它就亮了。我的影子就极不稳定地在暗淡的光圈下动荡。

我一路走着,对寻找蝴蝶的结果茫然又茫然。当我想着我该怎么办,我是惶惑的。我对她的担心已在脑海中设计了一千种结局,每一种结局各自占据着渺小的千分之一。

突然间,我发现,我又回到原先的起点。一个暂时称作“家”的地方,那里亮着温馨祥和的光,透过低矮的木窗,将雨夜照亮。我是绕着寻找的地方走了一圈。

我似乎知道有人来过,在我寻找蝴蝶的时间里。我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并证实了我的预感。蝴蝶躺在书桌上,翅翼湿了,湿得很透。她偶尔抖动一下,又无力地停下来,她害怕,又无计可施。她忧凄的眼神和我撞个满怀。

幸好,她没有死,她没有受伤。

我把台灯的光拧到最亮,希望让她感到温暖些。我取出花瓶里的一支黄玫瑰一支红玫瑰,撕下十多片花瓣,铺成一张镶着金边的红色花床,然后轻轻扶她躺了上去。我小心翼翼地,怕弄疼了她。我到处寻找一张薄宣纸,吸干她翅翼上的水分。她累了,肯定累得够呛,在我完成对她的帮助过程里,她已经悄然入睡了。我想她现在一定舒服多了。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有了安详的神态;

我看着她,这只是一个影子独特的睡眠。

好了,关于蝴蝶我只是写到这里,正像《新约》所言极是,一粒种子如果不死于土地里,就永远是一颗,反之则能变为无数。那蝴蝶标本一直静静地躺在我关闭的抽屉里就永远只是一只,而那个飞行的夜晚是否给世界留下无数的“蝴蝶”呢?作为读者——与我一起寻找蝴蝶的你——应该明白。蝴蝶标本一直静静地躺在我从未开启的抽屉里。

河流的影子

我想方设法地打听着关于这条河流的一切消息。我守了它一个四季的轮回,想象着它的一声言语,一次骚动,一只鱼虾,一缕水草和河底的一块砂石。

外面开始下雪,沸沸扬扬的人群聚拢,又散遁。雪将在时间的某一刻度上暂时性地覆盖世界的“裸”。我们看见,雪盖住了路,房顶,树冠,闲逛者的黑发丛……以及我身边的这条干涸的河流。

如果允许时间回推一千年,河流被人们称作是傍临城市的母亲河。在杜甫的时代,河面最宽处达到二十里,不,当时它叫江。另外一条今天的江和它相比,只是一条小溪,然而不再叫江的河成了今天叫江的最后一条支流。

纺织厂、油脂厂、面粉厂、化工厂林林总总地排立于河的两岸,它们繁荣了这座城市的工业,从萌芽到成长到萎灭。河是它们的见证者。也正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厂没有节制地污染排放,还有生活于河两岸棚户区的底层工人们,改变了河的面目。河面上一片片菜叶一块块漂浮的油污一张张五彩缤纷的纸,仿佛是一张清纯的笑脸随意被涂抹上沉甸甸的没有美感的油彩。

河上有桥。桥很多,石头木头钢铁,有建设许可证有临时搭建的,有的宽有的窄有的气派有的萎缩。桥横跨在河面上,连接着城市两岸人们的视线。站在桥下看风景的人正被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着。桥上卖什么的都有,用手推车摆放着的茶叶蛋,冒着腾腾热气的辣豆腐干;还有鞋垫、梳子、发夹、手机套、BB机外壳,黑色居多的廉价太阳眼镜,五花八门美女林立的几年前的时尚杂志;还有桥栏杆上晒着的花花绿绿的布面套着的棉被……

还有那个老头,乞讨为生,早晨站东边,傍晚时移到了西边,他像太阳的影子一样悄悄挪移,与从桥上走过的人们默视一天又一天。

一只只货船从桥下缓缓滑过,在甲板上玩的船家儿子会在桥洞下大声喊叫,“你好吗”、“噢,喂”,幼稚的声音在桥洞下荡漾,混着桥上茶叶蛋飘起的香料味,化成河面上的一圈圈波纹。船从早到晚地穿梭于河上,满载货物或者是城市的垃圾,从一个个桥洞下过去,又从一个个桥洞下回来。

要告诉你的不止这些,还有一个全副武装,头发蓬松但有型,蓄着八字胡的中年摄影师。中年摄影师扛着机器在河边折腾了多长时间,没有谁知道,也许连他自己也忘了。有时他支好架子,调拨好照相机,守在河边某一个地点,却一张照片也没有拍,他像是在等待某个人,人没有来。夜幕拉下来了,他又收好机器,扛着走了。明天还要来。他是走回城市的喧哗里,还是走回河岸某个黑棚子里,没有人跟踪他,便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去。在那么个春暖花开的早晨他来了,拍了一张“河的早晨”。在河边的一个公用自来水龙头周围,一些正在刷牙洗脸、取水和等待着的人们,聚在他的胶片里。胶片中心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梳理着齐臀的长发,在晨曦中淡淡的影子似乎投在了河中央。“真美”,摄影师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中年摄影师心情舒畅的微笑告诉大家他是一个记录者,忠实地记录着河的一切和与河为邻的人们的影子。

城市的喧嚣像掷进河里的石头,沉入水底就不再有机会浮上来。城市人的日常生活是沿着河两侧日复一日地变化着的。我常常为想象这条河流而兴奋,又迷惘地思考着,到底是河流穿过城市,还是城市穿过了河流?

城市的身影在河流的污浊里走来走去。城市的人们,南来北往冬去春来的客居者们,将喜怒哀乐连同真实的垃圾倾入了河流,河总是以母亲宽大的胸怀容纳它们,沉淀它们,冲走它们。它们也将河流冲走。

与河为邻的生活,在昨天是棚户区,也许明天醒来,这里生活成了昂贵的消费。时间会在未来改变或者已经在改变它的一切,不仅仅是河流本身,还有河两岸人们的起居、生存状态。这种改变一点一滴,而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会惊讶地发现,河流的改变翻天覆地。那时,人们想怀旧,只有去寻找那位中年摄影师和他的胶片,帮助找回记忆。我于是懂得了摄影师生活的含义——用光与影——将真实留住。

“送别”摄影师,半夜被窗外的雪声惊醒,雪多次成为记忆的发酵物。我欣喜地想象着丰厚的雪景在明早推开门窗后的呈现。我揿下灯的开关,记忆像光一样浮在了黑暗中,我唠叨追寻的这条河流,有一个听上去很古老的名字。这也是一部有名的地下电影的名字,在影片里,河流像我的絮叨一样,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一桩与穿过城市的河流有关的凄美爱情。

不是结束

有一段时间里,我害怕夜晚的降临。电话铃声的响起,风与树枝制造出的巨大阵势,雨的无休无止,和人谈到与影子有关的物体和故事。

影子是角斗的后遗症。这曾是我在一篇文章开首写下的,印象深刻,刀锉也无法磨灭。

哪一个写作者不是在与影子说着话呢?这种说话比得上一场无声的决斗。我深刻地洞悉这个道理,仍然被丢弃在深夜眺望,望什么望见什么我一无所知,我想到一个人行色匆忙内心焦急却走不出迷宫看不到曙光。这难道不使人想到卡夫卡笔下那个叫K的银行襄理,在采石场被两个不明身份的男人置于死地时,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纯洁,宁静,是其他光线所没有的。他被一柄又长又薄两面开刃的刀所结果,而他的耻辱像那个夜晚许多或有或无的影子留于大地之上。曾经痛苦过的卡夫卡于是对自己的影子无可奈何却满不在乎地说:“一个人写作的时候,会有许多虚伪的手伸过来。”他终于明白后,或许为时已晚,只有在遗嘱(一张卡片式的纸条)上说:

我的遗嘱很简单——请你帮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焚毁。

口气真是狂妄。结果往往意想不到,他的作品一版再版,众多断章和没有结束的文字也被人研究和捧读。卡夫卡把他的影子聪明地与文字混合,合二而一。而现代人们喜欢追逐虚无的影子并以不懈努力的姿态挖掘着。

还有博尔赫斯,这个糟老头子——无论什么时刻我总如此称呼——我喜欢。他双目几近失明,却还在一座被书本瓜分了阳光的图书迷宫里窸窣窸窣地摸爬着,他的这点爱好也许同我小时候在泥土里打滚一个模样。他像一只不息劳作的蚂蚁,在他的世界里,面对强大数百倍数千倍的庞然大概念,蚂蚁还是会说,我再微小,但我有影子。听起来好笑,但这都是这个糟老头子惯用的伎俩。比如他会说:“……不幸,世界是现实的;而我,不幸却是博尔赫斯。”“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某个时刻,我成为您的敌人。”就喜欢这样的句子,让你琢磨,两个晚上的时间还嫌少。糟老头子还在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式样。了不得,想得多好,读书人要咧开嘴哈哧哈哧地乐了。可就这,我们连想象的力气都被夜半歌声和柔媚的笑给剥夺了。

时日总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平庸人所能浪费得起。即使我们告诉糟老头子我们很勤勉,不乏灵气,也有经验,但他还是会置之不理,推我们出门,令人失望。即使我们对他追赶的东西质疑,也毫无结果。因为他——幸运的是博尔赫斯。

生活即这样。我一如既往地面对俗事俗人自己的风俗,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可以改变了吧,考虑到了一个办法,找个影子说说话如何,多方便,多深入,高兴一起分享,即使生气到明早上全忘了。我想的似乎是这么回事,可真的如此这般?对着影子,唱支山歌。不是唱给别人听,是自己珍藏。这一时刻是幸福与值得珍惜的,这一时刻一个人会浮起多种复杂图像:古罗马的圆顶城堡是魔鬼的面容,长着两撇大胡子的圣母玛利亚,李白和猿牵手蹒跚在流放途中,微弱的烛光熏染天空黄色的云彩,江湖凶杀鲜血遍流荒野花草茂盛,这些被以影子形式呈现的图像短暂且容易破碎。破碎即结束。

是的,任何事情都会结束又不会有个真正的结束。结束又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哪一个写作者不是在与影子说着话呢?我痴迷于这样的叙述。在我说完上面与影子相关的物与事之后,我是否可以暂且与影子挥手道别,睡一个蝴蝶式的好觉?

光在暗处说,明天真美!影子在明处说,我们的夜晚永不眠!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