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生活
作者丨沈念
穿多少条巷子才能到家
巷子既是小城的表现形式,也是它的真实内容。
在这座小城的末端,我心怀忐忑地走进巷子,像走进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的弥诺斯迷宫。巷子都是有了些年纪的,名字以两字居多,文巷,武巷,米巷,夏巷,吴巷,像是以某户人家的姓而拟名。巷子里的人三三两两从黄昏走进去,走进夜晚,又从黎明里走出来。
我只是小城慕名过客中的一个,和巷子有过几日之欢。从小城的地图看,你会以为自己在看一幅蜻蜓飞舞图。那些密密麻麻、弯弯曲曲、重重叠叠又杂乱不堪的十字、丁字、回字、凹字、凸字,令你眼花缭乱。它们各自代表的只是巷子。
女孩年轻,活泼,十分快乐地跳跃在前面,不时回过头与我说话。她说,巷子有多长,回家的路有多远。不是吗?她带着我闲适地行走,随时随地地走进一条巷子,又随时随地地走出一条巷子。这里宽的巷子,一辆东风汽车能驶过还绰绰有余,窄的,仅容一人侧身穿过。多年以前的青砖、大块麻石堆砌成巷子的路和两边的墙壁。墙壁直、平而且高,在窄小的巷子里由于视觉上的误导,感觉能高到目力尽头那片泛白的天空。
小城居民的家就隐藏在巷子的某个地方。深色的,两扇大木门,打开,是另一条巷子;关上,是一户有欢乐与忧伤的人家。木门的大铁门环,在几辈人众多时光的打磨下,亮。亮是形容它的唯一词汇。你把五个手指搭在门环里,像是搭着冥冥中神的臂膀,能感受到的是沧桑与重量。你此时举重若轻,扣动门环的动作成千上万次地重复上演。环在木门脸上烙下一个深深的酒窝。酒窝里盛得下时间,醉倒门里门外的人。
夜晚的巷子,万籁俱寂。静谧如一张刻薄的宣纸,一点墨,能浸透纸面纸背,能蔓延至纸的角落。对于每一个初次站在其中的人,心中布满惊恐,不敢挪动微小的身体,连脚步也是轻,轻到无声。其实是害怕重,害怕捅破那张纸。巷子在夜里晃动,入眠,醒来,又晃动。女孩说,巷子没有睡眠。那巷子只有“晃动”存在。晃动着一双温柔祥和的眼睛,像一只内存无限大的电子眼,记录着从巷子进进出出的人们的喜怒哀乐与一切生活言语。
巷子还是风的归宿地。风像是一个撒开脚丫子奔跑的少年,有着初生牛犊的疯劲儿,撞,撞在墙上,撞在木门上。一切都那般严密,找不到钻的缝,就只有跑。巷路上人的情绪,纸片,树叶和偶尔的一只塑料袋被轻轻卷起,旋转上升,高不过巷子的墙。又轻轻撂下,跑不出巷子曲折的路。
在巷子的第二天午后,阳光在巷子里时隐时现。在一条巷子与另一条接头的拐弯处,我们遇到一位推着手推车的老头,硬长方形纸盒很深,不会轻易看见里面的东西。车上立着一块长三十厘米宽十五厘米的红漆木牌,写着“张氏姜糖”四个遒劲的魏碑字,一看就知道字是有来头的。老头咧开嘴,一口牙齿清晰整齐,保养极好。他笑了,递给我四包纸袋装好的姜糖,又从我手中接过一块钱。
姜糖有上百年历史了,这老头一家人就是吃着姜糖活在世上的。女孩说。
老头就是这张氏的后人,而他家里只剩下一个很小时因高烧变傻的儿子,妻子因病早逝。家传手艺到这一代是戛然而止还是另授外人这个问题扑朔迷离。这些当然是后来听说的。我所见到的是姜糖一锅一锅熬出来,每天只有一锅,然后卖掉。张老头就推着一锅姜糖,绕着巷子转,即使卖完了他也还习惯转,转到天暮回家。
老头推车在前面,我们不远不近地尾随。他喊着“姜——糖——张氏姜糖”,朝巷子的另一头走去。他走得慢,我们也很慢。他叫卖的声音顺着巷子的路和墙爬,爬到更广袤的空气里,爬到午睡醒来肚子空泛了的人的耳里。不时有一扇门,几扇门同时打开,钻出一个小脑袋或者是中年妇女梳着发髻的头,走过来唤一声“张爷爷”或“张叔”,然后拿着纸袋喜滋滋地走进了门,互相说话的声音,清脆地击破巷子的沉静,带来片刻生机和活力。
女孩点点头,缓缓又说,这巷子里其实藏着许多有手艺有绝活的人。
诸多手艺人我未能见识,但在小城的角落里能目睹他们的痕迹。镂空雕花的木窗,一方蜡染的布,一幅悬挂厅堂的书画,一对刺绣的鞋垫甚至一双草鞋。它们淡然地守候在小城安排好的位置,空气里游荡着手艺人的影子。还说那张老头,叫唤着转悠着,刚刚在这条巷子分手,隔支烟的工夫又逢在另一个巷口。这些巷子四通八达而又独立,有自己的名字和方位。张老头是在巷子里长大、变老的,巷子的故事里躲藏着他的一生。他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在巷子里穿梭,到底他一生穿过多少条巷子无人计数,包括自己。他的家也在一扇木门里,有姜糖散发出的浓厚的甜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他呼出和吸入的空气里有着姜糖的气味。他的傻儿子在这种味道里流着涎水,无所事事地摆弄所有能到手的物什,那模样让人理解了“津津有味”这个词。有时候,他难得开心地走在老父亲身后,嘿嘿嘿地望着买姜糖的妇女小孩笑。巷子里于是多了另一种生命状态的人的声音。傻少年没读过一天学,但他对巷子的熟悉令人惊讶。还有众多人与事物的关系,他能缓慢地清楚表达,像是数着自己的手指。在他眼中,巷子是欢乐场,是他亲自布下的迷宫,是一个陪伴他阅历生命的处所。少年不像老人容易见到,他说不定躲在你身边的某个角落里趁你思想溜号时冒出,又从你面前渐渐走远,消失在巷子尽头,融进另一条巷子。
张老头有些蹒跚的身影,还有傻少年一摇一晃走路的模样,在这个我离开巷子的晚上,在几盏淡黄的灯火里浮现,打湿我的情感。在这座小城里,巷子、老人、少年是浑然一体的,互不突出互不影响,是原生态的存在。
生命悄无声息地在巷子里延续,可没有人能说出这样一个答案,穿多少条巷子才能到家?
失语的出租车
站在一场暴雨抵达城市前的大风里,身边的人和车如水一般地滚过去,地都不沾,看不清痕迹。在今天回想,那只是脑中闪过的一组推移镜头。我想招一辆出租车,这是首当其冲面临的问题。没有车停下来,一团团奔跑的影子过去。没有车停下来,我的思维却跟着那些影团飞奔。然后,我的心情被环境的恶劣瓦解。
雨大滴大滴地掉落,频率不急,当时我站的位置是一棵树下(周围无处可躲,我不想在熟悉的城市里变成一只滑稽的落汤鸡),隔过马路有一条窄窄笔直的水泥路,正通往一所小学的石柱拱形校门(一颗闪闪的红五星挂在校门中央)。家长和小孩挤在一块儿,撑起的伞挡住视野里人的存在。也就像很久之后我写下“只有伞膨胀的涌动/而一桩友谊潜伏着/被风和雨追赶到/我的身边”,印象的铭心之程度对于一个平时话刚出口就怀疑版权的人来说,尤其难得。如果回忆,在那个瞬间我思考的东西多而杂,像洪流中夹着异物,这些异物成为:
问题一:在这座城市里,我的生活时间已经超过十年。十年是个不短的时间,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弥足珍贵的时间。我不知道是否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或者要生活多久?
由城市引出——
反思二:每座城市都在变。十年时间,经济发达些的城市或者有经济头脑的市长执政的地方,都应该发生大变化了。这年头,拆了建,建了拆,首修步行街,某广场,某大厦,某大道,政府大楼……要变的太多,可惜手头的钱不够活络。这是一个争先恐后充满变化的时代,不变的城市是消极的。当然——其中插入——
联想三:出租车。有一辆出租车送我回家。城市生活记录的一只眼睛。车型:夏利,奥拓,捷达,神龙富康,桑塔纳;红色,绿色,黄色。起步价五元,每超一公里增加一元五角。夜间12点之后起步价是六元五角。还有我去过的城市,长沙,起步价是八元。上海,十元。北京,十元。
也许还有或者没有——
联想四:像乌龟一样背着壳,但跑步绝对胜过乌龟的出租车,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并改头换面。这一个行当解决多少人的就业,满足了多少梦想驾驶者的虚荣心,每天创造多少财富,肯定说不清。
今天这些问题联想反思都过去了,就像那场暴风雨。最终,是一辆红神龙富康停在我的招手里,在雨浅浅地飘落我的身边时。以后我常常回想那有趣的相遇瞬间,在我拧开车门的一刻,及之后许多意外的事情开始发生。
出租车,记录你的行程,也记录着城市的变化。一辆车,在城市的街道要转多少个来回,大街小巷里到处是车轮的脚印。老刁就是这样开始介绍自己的。老刁,出租车司机,从业四年,驾龄七年,安全事故为零,现年二十八岁。自称老刁,别人也这么叫他。我们的认识就缘于那天,三次在不同地方招到老刁的车,如果这种概率还够不上“缘分”二字,那他就是我最迫切搭乘出租车时停下来的那辆。
我们的相识时间只有两年零一个月。我们见面十数次或者只是我所以为的一次。第一次是我请他吃饭,作为免我车单的感谢。我们的吃饭在杨树塘的小饭馆里完成,吃过饭然后去“零碎生活”喝茶,还有价格昂贵的啤酒。我们面对面,常常沉默、聊天交叉进行,为共同的写作爱好(我暗地里感叹文学追求者的悲哀)干杯。一个年轻的出租车司机,白天或黑夜轮班制跑在城市里,与形形色色的乘客打交道,然后在自己的时间里一头扎进租来的小房子里写作,尽管没法发表。经常,老刁会在另一家叫“1779”的廉价酒吧里等候我的到来。我在魑魅的灯光里,与一双双模糊面孔上的躁动眼睛相遇,然后坐到已经在固定角落等候的老刁面前,端起一杯有温度的啤酒。更多的时候是互相借助电波的交流,讨论一本书一篇文章。后来我们的讨论范围缩小再缩小,听老刁叹息生活的艰苦与不平,谈与他热恋五年的女友的争吵和琐碎。我成了他的一个倾听者,日益感觉到从他言语中透露出来的焦躁不安和痛苦无奈。
应该说,开始的老刁是平静的。他的从容、淡然使我为自己脑中横生的肤浅与物质化的东西感到——从内心升起的羞涩像一双手扼住咕噜咕噜的喉咙。我从事的一份稳定工作减去了生活压力的挤迫,却还莫名其妙地怀疑生活少给我报酬。那时的老刁把物质看得很淡,为自己努力的回音杳无大度处理,每天充满激情地出车与写作。他的文字是有思想的,只是成熟不足与偏激过剩,在一段时间报刊花花草草的面孔里,他显得另类。我想他在写作中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是他自己的国王,这个人的涌现指日可待。
之所以我认为我们的见面只是一次,那是某天我意外地翻阅本地报纸时,被一则配照的黑体文字震住了。我看到照片上的出租车的牌号是十分熟悉的几个数字。“的哥失恋 街头寻死”八个标题字像一根钢钎插进我鲜活的心脏,那些细碎的带花边性质的说明文字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愿追赶它的真实与虚伪,随之而来的电话证实了它的结果。
老刁招呼不打地离开了这城市,这个有着他梦想的地方。那个躲在背后的女孩我一直都没见过。也许她只是成为一个人离开的借口。一个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遇见多少辆相同和不同的出租车,在出租车的背后躲藏着众多丰富与黯然的人生。我与其他朋友交谈时,常以此作为开场白。更多的日子里,我一直沉思,不是失恋的老刁人为地制造了这起车祸,而是一辆愤怒的出租车,忘记了道路上的行驶规则(道德),把自己连同老刁带走了。于是,在车辆报废厂的空地上,一辆锈迹斑驳的红色(不再那么鲜艳)的出租车仍然在愤怒地坐井观天式地望着冷漠的天空,它的沉默将永远地持续下去,最终陷入一场可怕的失语的阴谋中。而城市——
“城市并不是因其建筑和群众,而是因其流浪者、漂泊者和梦想者。”本雅明说过的这句话让我对这座定居十年并还将生活下去的城市又有了深层的理解。
花和草鞋
花,插在瓶里,婷婷玉立,像古典味十足的女子。
第一次来我家的朋友的眼神与她相遇,难辨真假,而我要花上几分钟讲讲她的来历。花瓣只有深紫和淡紫两色,黄的心蕊。草一般嫩绿的茎,在光的扑打里,晶莹透亮,很鲜很活的生命力让你热烈感受。跨进门的人,坐下隔不了多长时间都会发现她的存在。她的位置像某幅画上的眼睛,你逃不出她的视线,她也在你的视线之下。她是房间里最亮丽的色彩,最传神的眼眸。每个人不会忘记夸赞:真美。这花颜色真清爽。这花长得真茂盛。你这花买得真好。语气听得出来,发自内心,真诚实意。
我像听人夸自己,很高兴,更精心地照料这花。隔不了几天会用清水洗一洗,早上喷些水在花上。我将她摆在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占据一张桌子。还有花瓶,是简单、典雅的那种。白的,厚的,重的玻璃制品,价格便宜,站姿很牢固。夜深人寂时,我渴望满肚子的心思说给瓶听,瓶的容量不大,但它多少要收拾一些不好的心情。我喜欢我们之间的无声凝视。
花和瓶本是分开的,因为人的眼光和选择,它们组合了,组合成一个完美的家庭,至少在人的眼中。可惜我们不懂花的语言和瓶的心事,它们自己是否感到和谐与幸福呢?
在偌大一张桌子上,花与瓶的姿态永远保持一致。有时,我拨弄一下花的头发,推动瓶的身体,我能听到它们咯咯的开怀笑声。那飘荡在秋风中的笑声,像发自奔跑在田野上的小男孩,声音传播到连再敏锐的耳朵也听不到的地方。
还有——
挂在墙上的草鞋,是手工编织的。草,是农村收割之后堆在禾场的空地上,铺在木床板上,塞进厨屋灶洞里的那种,随处可见。
一根草,轻轻飘荡地,几乎没有重量,没有用处,但草与草结盟,就有许多新的东西产生了。草垫,草鞋,草帽,草绳……草鞋是最常见的,在农村里,在偏远的老镇上,在弯曲陡峭的山路上。可在城市里,在水泥钢铁结构的森林里,草鞋是橱窗和墙上的饰品,而且是饰品扑天盖地中出现最少的一种。
倒挂在墙壁上的草鞋,是我从那座山清水秀的小镇上带回来的,三元钱一双,出的高价钱,在旅游的旺季,物品价格也旺。
半年来,它上了墙,就没下过地。鞋后跟一根细而韧的线绳,成了它在墙上的凭借。它的身体歪斜着,头向下,绑脚趾头的一根绳,像是伸出的手,要触摸大地。
在我简陋的居室里,草鞋下过唯一的一次地。在刷着红漆的地板上,我郑重其事地穿上它,大脚趾和食趾被分开,绕着屋子的现代商品,能上网奔跑的电脑,电视里的灯红酒绿,踱了好几个来回。然后,它被挂在墙上,在白的墙上。草鞋是黄色偏黑的,它离花与瓶不远,我想象过,它们之间是否在夜深的时刻,有过心与心的交流。如果是,它们会说些什么,会议论我对待生活的态度,或者讨论明天是否需要出去晒晒太阳?
穿惯了皮鞋,套久了袜子的脚,皮肤似乎越来越细而薄,像张纸,禁不住草鞋的扎。大街上流行着千奇百怪的东西,头发染黄染成油彩,鞋帮高,再高,衣裙把人裹实得像个石榴,又把人裸露得眼睛跳动发麻。草鞋,没法流行,流行不属于它的性格和语言。若是真有一天,大伙儿一窝蜂地挤进琳琅满目的商场,是为了寻找一双过去的草鞋,在步行街大理石的路面上,靓女们挎着鳄鱼皮袋,身着超短裙,男士们衬衫、领带,腰上别着手机,但一致地绑一双草鞋——这等装束又叫人如何理解呢?
只有在自然的环境,才是草鞋的故乡。就像在那个小镇上,穿草鞋的人,在青石板与泥土地之间跳跃,脚印遍布各个神秘的角落。草鞋与大地亲吻。它原本就来自于大地的怀抱,一脉相通,脚板(身体)通过草鞋与大地相接,真实地阅读大地的思想,丈量大地骨骼的数量。草鞋是同大地共呼吸,生老病死的,烂死的草鞋甩到田里,雨水泡湿,成了肥田的草料,扔进灶膛,为烧一顿朴素的晚餐加入袅袅香气。
草鞋的命运是由人主宰的,而人的命运,靠谁去主沉浮呢?
面对客厅里的花及草鞋,是我在某天黄昏惊醒之后。体内的酒精分子搅起肠胃和大脑的澎湃。房间的空气里有我呼出的味道,伸及细微的角落。在我眼里的每一件物品,也都醺醺欲醉。我给它们一个注视,深情就在一壁与另一壁之间撞跳。努力对自己说话,别让心灵浮躁成一蓬乱草,这时只想找种解脱。而眼前的花、瓶、草鞋,还有其他,一事一物里总是写满内容,内容真实,映照心灵。帮助你走开,远离尘嚣,于是那些不快、忧伤和杂乱就在黄昏里像那颗落日,逐渐淹没,消融,挥发……
月光背面
我是在夜晚11点左右走进这一家酒吧的。召我去聚聚的朋友又因急事先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品尝着酒吧的“月光”。这里布置得很自然,镭射灯打在方形玻璃装饰的天花板上,是那种我喜欢的蓝蓝的深邃,仿佛一轮圆月悬在每一个身处黑暗中人们的头顶。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浅斟低饮着,平日里各式各样的情绪只剩余着凝视与低语和偶尔响起的酒杯轻轻碰撞的声音。耳边的乐曲总是那么柔适和轻盈,带一点点忧郁、怀旧和痴情。
这时我的心情和前些天是不同的,仿佛这已是一处归属,我愿意蜷在月光隐隐洒遍的每个角落里,像一只猫,属于音乐和怀想的猫。
在朋友呼我之前,我正站在那座刚拓宽修复好的天桥上。夜风像一双温柔的手掌,撩拨着裸露的肌肤。城市之夜的灯火那般辉煌地照着,照亮有光的角落。桥下是两条铁路线,一条南来,一条北往。延伸着。呼啸着。消失在视野尽头。消失在黑夜的远方。
我的脑海中冒出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铁轨要延伸到什么地方?是北疆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僻静的小山坳,还是在交叉处变成另一条干线上的铁轨?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地来了,车头的灯晃晃地刺着眼睛,呜——呜——从桥下驶过,桥身剧烈地颤动,我也跟着颤,心脏“咚咚”地飞快跳动。每节车厢里灯火通明,车窗与车窗之间隔着黑色与白色,一闪一烁地。看不清车厢内的任何景物。车厢里坐着躺着的人们大多睡了,醒着的人恐怕看不见我,一个站在他们头顶上、列车经过的桥上的我。我们互相不了解对方,互相连面容都不曾瞥见,但我们相遇过。在夜里,在相对的运动和静止中,我们相遇过那么短暂的时刻。
我想象着相遇的人们。我的思念这时也像奔驰的列车了,像一枚箭,喷射出无数个箭镞,朝着无数个方向,奔向一个地点。思念就成了想象。思念是绕在心底的牵挂。思念是一瞬间随着身体发颤的心动。思念是天空的眼泪,浓时倾盆如注,淡时纤细温柔。思念是封无法明示已经抵达的信函。思念像南方春天来临时的潮湿,在某个时刻,它会爬满房子、地板、书桌及你能看见的一切事物,甚至从你每一寸微微润湿的肌肤爬遍整个身体。思念是活着的人能干的事情,死去的人将思念埋入地下,带进另一个世界。还有更多……
半年前,我的女友去了遥远的北方一座大城市学习。我送她登上夜晚8点经过的火车,让第一次的分别划割着我的心。在她离去的日子里,我渴望她的声音、笑容和长发拂在脸上的感觉,还有她的一切。天气预报那城市高温持续;一位朋友说那里空气质量差,有沙尘飞扬,对皮肤损害极大。我喜欢那里的文化氛围,却不喜欢那里的天空。女友,已经生活在别处;而我的思念,像一枚飘荡的被风雨刮落的树叶,永远处于飘荡的过程。思念又像这个夏季里火辣辣的太阳毫不怜悯地炙烤着大地,狠狠地纠缠着我多愁善感的心。安静时,仿佛昨天她还和我在一起,望着我笑,因为我流泪,我握着她的手,她的秀发散发出我熟悉的芳香令人沉醉。可现在我们相隔千里,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也许知道;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真不知道。我只剩下在每个夜晚,走在喧哗渐渐平息的城市街道,一直走到空旷之地,仰望星空,寻找那双调皮的对我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在黑暗中看到这星光,于是对我的思念将在什么时候抵达到她身边有了期待。当火车“哐当”启动的一瞬间,思念已经相随。我愿意我想象着她在寂寞时伸出瘦长的手,轻轻地抚摸它。思念在路上奔波累了,让它靠在她的身旁。
我内心清楚地知道,在思念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爱。真诚而有些羞怯,温情而默默无语。我这样地爱过她,是啊!在这份思念里蕴含着等待,还有美好的期盼……从酒吧里出来,发现一场雨停了。城市的燥热降低了许多,风也徐徐来了。我和我的思念也走出雨中,是“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还是“要么说些更远的/更远的/远到天际/远到看不见/那样/我就去找你/一定把你找到”。回过头去,那家叫“皎皎月光”的酒吧在身后散射出银样的光芒,映照着拖长身影回家的人们,而天空里,只是深邃的颜色,要过会儿才有光从云幕后面登台亮相。
喧嚣的生活
2003年3月,或许更早以前就决定了,在某些事情上我陷入困顿之中。这个期限有四五个月了。这让我十分难过。其实并不是非得做这事,而是自我感觉它已深入骨髓了,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就像喜欢遛鸟的老人,买衣的女人,玩电游的少年。
内心的喧嚣跟随着心灵活动的展开如一把柔曼的水草,稍有外力的加入便无尽地招摇,像抛眉弄眼的宾馆大堂的夜晚。浮躁像桌上的灰尘是无形中垒叠起来的,像凋零的城堡,又像一个临产妇女腹中的婴儿活蹦乱跳,不管白天与黑夜,搅得我的生活方寸大乱。此前,宁静如一杯平置的水,一片从容的落叶,小城和睦的灯火。总之这种对比是带着强烈反差的。
在喧嚣之后是什么?存在着四种结果。
静谧。更烈的喧嚣。孤独。什么也没有。
我偶然路过这座基督教堂。从南岳坡下车,穿过鱼巷子,走到天岳山。它们在一条往上的马路上,还有数家店面和摆在路边的摊位。在看见那灰旧不堪的慈氏塔时,另一侧黑色装扮的教堂张开的小门就牵引着你进入。冰冷的耶稣像在小舞台上(制造耶稣的材料是什么我不能近前细看,只有揣测,大概出自某位铁艺师傅之手)。耶稣,还有几个散布在教堂的前排后排中间各个零落位置的中年妇女,没有言语,是在静穆地祈祷,或者假模假样地想象与回忆着一件快乐的事情。整个过程中,偶尔有人喃喃自语两声,有的站立得比耶稣还直,眼中的茫然像珠子般撒遍光线暗淡的“教堂天空”。有的半躬着上身,如成熟的果实压低虬曲的树枝,暗自提防着冷冷的空气里飘荡的阴谋。虔诚在这里是以另一种方式展开,甚至是一个假象。
耶稣以他无人能比的号召力创设一种过分孤独的空气。耶稣外面的世界是喧嚣的集合体。天岳山影剧院门口的两个大炮筒喇叭整日整日地吼叫,依赖于电流源源不断地营养供给,否则嗓子早坏成哑巴。而那些为招徕“伪影迷”们的影片(录像)则灿烂得流着腐蚀的气息。招贴画上的裸女、暴力、性,混乱地一起交媾。门口坐着的两三个青年男女打情骂俏,头发染得蜡黄,女的衣着浅薄,现场直播的效果昭然若揭。那道油迹斑驳的红色幕布后面不用实地斟察也能猜想出来,在黑洞洞的空间进而眼睛消失在各式各样的颜色、肉体和声音里。作为邻居的耶稣,每天不可能孰视(听)无睹(思),无动于衷。某个属于他的休息日,他会怀着好奇,踏着喧嚣音乐的节拍,快速地钻进幕布里面。也许就从这天开始,耶稣忍受着内心的喧嚣,等待每一个休息日的到来。
我在调侃地思考耶稣时,意外地领悟到,是人的思考与认识的目光决定着世界上事物的标准。好与坏,作用与破坏,没有谁为自己承担一切错觉。但错觉的确真实地发生着。比如说写作,我之所以选择它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是在我大量的阅读经验中积累的一个认识,写作可以拯救一个人的灵魂。我一直相信灵魂的说法。可惜被我忽略了的,它同样能摧毁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我内心的喧嚣,就是矛盾在生活中在写作中铺张的结果。我其实努力保持着日常生活的稳定性,比如工作,恋爱,与人的相处,走路,睡眠等等。我浪漫地想象着,与我发生关联的事物就像尼采说的一样:“所有的笨重都变成轻盈,所有的肉体都变成舞者,所有的精神都变成飞鸟。”——让它们成为我的全部。全部就是它们。
在生活的喧嚣之后,从热闹的人群回到单独,从聚光灯下回到黑暗,从舞台回到单人床上,我有种迷路的感觉。不是在丛林或野外,而就是十分熟悉的地方。这种迷路是精神力量的缺失。孤独的夜晚,空空荡荡的时间,还是需要一秒钟一秒钟地度过。把自己置身于这一秒钟之中,就会感觉到精神的空洞力量,如一枚威力巨大的炮弹,增加更广阔的空洞。当我面对书籍、雕塑、音乐、美术中优秀的作品时,冲动活跃在我全身,无比投入。我甚至想象着连同自己融入作品或者自视为创造者。那种感觉如同不知何处摘引的这几句话:
青草充满了
充满了你自身
周围的树木在为你而生长
黑夜的整个寥廓为了你存在
一个横跨四面八方的自我
你变成了充斥黑夜之四角的一个自我
要充斥黑夜了,要变成轻盈的舞者或者飞鸟了。我意外而清晰地看到脚下的路——伸向视野的边界。
我们将要讨论,如何深入人心。深入孤独者、边缘者、喧嚣者、春风得意者的内心。这无异于一次毫无准备的冒险。生活节奏的加速,减弱了我们的关注,并且是对身边熟悉的事物的关注。我们忽略的背后,喧嚣在物质生活膨胀的时代里流行,此起彼伏的铃声推进着步伐,向着喧嚣的对面,而对面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被露水惊醒
在没有记完的蓝色笔记本中,我发现了一首写给于冬的诗。我再一次想起,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于冬了。其实我是遗失了联系的方式,于冬,这位我儿时的伙伴,真就轻易地随着时间搁浅在记忆的海湾了。有人特意地在电话中谈起他去过的小镇——我和于冬的出生地,还有仍然存在的巷子,我内心顿时涌起莫名的感动。
关于那条巷子,于冬比我要熟悉。他早我降临于巷子,也迟于我离开。在我还不曾离开它的日子里,一天要去几次,去过多少次,现在心里没有一点数的概念了。在那座小镇上,巷子是最普通的那种露天巷,或窄或宽的天空和白云在巷子里生活的人们头顶晃来荡去。这类巷子就是小镇典型的肢体语言,但它们又因人们生活的变化各异,暗含乐趣与忧伤,藏着传奇和希望。
父亲单位的院子,我生活的地方,与那条露天巷仅一桥之遥。然而这之间的距离,仿佛隔开了一个宁静的村庄与迈步现代化的城镇,是泥土与水泥森林判别的标志。
说到那桥,因为有条小沟渠,宽不过五米,除了夏季镇电排站放水,平时沟渠里见不到水的影子,只有横七竖八的石块、垃圾。连接沟两岸的桥,只是简简单单的三块石预制板。三块石板,各自年代不同,其中一块坏了,还藕断丝连地耷拉在沟上方。另两块,一高一矮,一厚一薄,上面留着几只脚印,有人的,也有鸡和狗的。
我是露天巷里的常客。我的许多玩伴就住在这里。与于冬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这里。出大院的铁门,走过三米宽的水泥街面,从那块“断桥”上颤颤悠悠地颠跑过去,就投进了巷子的怀抱。笔直的巷路,不足一百米长,我就那样笔直地走过去,要走过胡木匠家,傅篾匠家,弟弟的铁哥们儿刘鹏家,宗娭毑家,肖疯子家……有趣的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巷子两边的建筑风格已经呈现出不同。右边是一排高低不平的瓦顶房,老青瓦,独门独户,进深长,有天井。许多人家的天井里要养几盆花,栽一棵树。左边的房子也高低不平,但都是水泥结构的两层楼房,这边的前门和那边的后门打开,可以说话,是几户人家的主妇议论着天气、衣料和商品价格,也是建筑的现代与历史在交流。从早到晚,从春到冬。
离开露天巷的日子,记忆在时间里藏匿。只有巷子的夜晚伴随着玩过的游戏凸现出来。儿时的我们,喜欢这条静谧、和睦、亲切的巷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从各自的家门溜出,溜进比夜更深的巷子,溜进孩子游戏的天地。巷子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是我们无比熟悉的。那边有个石阶,是五级,哪儿有个躲人的缝隙,从这家穿过又从另户人家出来,捉迷藏,水枪战,弹弓仗……这些只有在夜色下、在巷子里,才叫人过瘾,才带来刺激,到今天还令人难忘。
而于冬,这个当时被我们看作有些智障的同龄人,他那双对子眼常使我们无端地发笑,他喜欢自言自语,他的动作笨拙,他总给大人提一些连我们也觉得幼稚的问题。他一个人在被我们远离时嘴里总是低声地叨唠着,那些句子我们听不懂,被戏称为“鸟语”。后来那新迁来喜欢养花的阿姨家的小女孩也受到牵连,我们喊他们的称谓变成了“鸟语”“花香”。
……然而于冬绵长的耐性从小就得到表现,他死缠着要加入到我们的“巷战”中,屡次失败又屡次把热脸贴过来。有一次得到大家的许可后,他显得无比的高兴,虽然那种高兴被压制在心底,脸上只表露出一丁点的端倪。而他在“大战告捷”之后说的那句“夜深不过巷子”,我们都听到了,并且听清楚了。我们都愣住了,因为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可又不好意思问,只好囫囵吞枣地记着。那时已经读四年级的我,老师开始要求写日记,我在当晚的日记中据为己有地描述了这句话,第二天老师在这句话上画了一条力透纸背的波浪线,且获得作文范读的虚荣。我那时信心百倍地断定于冬将会成为诗人,因为只有诗人,才会说出这样的句子来。这是我尊敬的老师说的。
后来我勇敢地承认了“剽窃”的错误,让那句话的真正作者于冬成为学校老师交谈的焦点。现在回想,一个人大可不必为了满足一丁点的虚荣心而让心灵负重。我走出小镇后,和于冬保持着一段时间的直接来往。就是这个儿时被邻里们认为有智障的家伙,凭着一股子钻劲考进北方的一所大学,让大家狠吃一惊。他从大学里回来,下火车后的第一站就是我的单位宿舍,我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提着包满头雾气地下车,眼睛“对”得厉害,四处搜索却看不见我,直到我挥手他那双仍然“对”的眼睛才会放松下来。我们常常交谈至深夜。我宁愿把这个叫于冬的家伙看作是真正的诗人,虽然他读大学时学的是机械,看似与诗歌毫不搭界,毕业后混迹于各个城市各种职业(有趣的是,这些职业与文化无关)之间,他喜欢文学阅读,写过诗但至今未拿出发表,据他说,曾在沿海某城市露宿街头。他的行为,不失为一位诗人的生活。诗人的生活是有气质的生活,这种气质隐藏在他的身体、动作、语言及与他相关的事件之中。
多年以后
在街头,我目睹
大树下酣睡的你
被一滴露水惊醒
惊醒的还有,灰尘覆盖的
记忆,和一条埋在深处的巷子
就像我从笔记本里发现的这首诗一样,我只剩下记忆,那么点记忆有时还感觉少得可怜。还有我对“惊醒”这个词语的崭新理解,意识,思想,身体,细胞……或者还有更多的惊醒。
现在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都与那条小巷分了手,到了外面更繁华、热闹的城市里,再也寻觅不到一处单纯的露天巷了。在声嘶力竭的忙碌中,不断地还有关于小镇巷子的消息传来,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哪个老人过世了,谁家的房子卖了……每次听到它们时,眼前又会浮现出巷子、石桥、夜晚,又会想起说话怪兮兮的于冬在那个晚上说的那句话:夜深不过巷子。在想的时间流逝之中,我仿佛看见于冬在街头的恬然酣睡中被一滴露水惊醒。那惊醒的模样依然与众不同。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