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生活
作者丨沈念
时间里的事物
一
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一无所知。
清早我醒过来,就听到很重很急切的声音,像是一个握着拳头敲打着的人,在门上制造着一连串笨拙的声音。然后是安静,心细的人会发现,这声音与听觉产生某种对抗性。好像是图书馆深处的那一长排架子上,定睛细看,才会发现出异样来。
我躺着。我翻来覆去。然后我侧身而起支开窗户的一条缝,风的原因,窗台意外地没有雨的印迹。而我们常常模糊着有关“雨的声音”的含义。其实这时,是家家户户的雨棚,玻璃窗,树叶,地面,车轮激起的雨花,伞顶的旋转,风拍打的所有能被雨淋到并滴打的对象发出的声音。
它们是满意或不满意,接纳或与雨搏斗后制造的声音。在我的思维从另一种状态里回到现实中来时,这些声音极笨拙地干扰着它们的游走。
这段日子,我的心情像下雨前的天气那样闷闷的,压得人胸口疼,牵涉面上升抵达至腰两侧,那种隐约的疼让我手足无措,无法找人言语。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像疼痛的两面性:一个人的疼痛与别人有关,可能解决的办法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疼痛与自己有关,而要靠别人来解决。这种疼与欲望或者跟内心的“浮肿”关连。我唯有做到在另一状态——梦的郁郁葱葱的大世界里获得安宁。
这种逃避不可持续。像任何一场雨,再长的日子也是要停下的。
这一天的雨下得肆无忌惮,斜斜的雨丝似乎要巧妙地闪进伞下人的脖颈中,就像一个城里的孩子到了乡下开满野花的草甸子上那样撒欢儿地跑。中午下班,皮鞋在地面的雨水里趟,由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放纵,必经之路的雨水太多了。下午学聪明了,穿着凉鞋的脚接触到四处横溢的水,清凉从肌肤的毛孔钻进来,脚许久以来被释放的新鲜感令人压抑不住地欢愉。然而在办公室里,衣服始终是潮乎乎的,像沾满莫名其妙的目光,不舒服的感觉蓬松松地飘散在狭小的空间里。我站在窗口看对面生活区某户人家不锈钢防盗网里的几盆花草。我不是花草,无从得知它们的心情与我之间的差异。
雨一直下的时候可以发酵出许多沉淀的人与事。
我想到某年冬天在乡下为了见一个人被一场大雨淋透全身,那个夏季暴雨狂妄之际被卷入洪水中的邻家玩伴,家里厨房或阳台因装修的拙劣而一片狼藉。还有一个辞职好几年的女同事,她狂傲的风格让她在一个小单位无所适从。有次和她聊天时她说下雨的时候就会想起在另一座城市的男友。她是考上研究生后走的,可惜没有去读那个她并不喜欢的专业,如今一门心思地守在过去的男友现在的丈夫身边,以教学生弹古筝而昂贵地生活着。当时我们无法理解她的举动,后来听说她的休息日和晚上几乎排满,以钟点计算收费。挣钱——生活——挣钱——生活,在这循环往复中,她鼓胀的口袋抵达了生活的某种实质。令人怀疑的是,多愁善感的她在如今的日子里,雨还会让她心情触礁,恐怕是件极难的事情了。
越来越多的人的生活与消遣有关,也许在内心他们并不愿意这般消遣着。是庞大的消遣生活同化着每一个人。坚守的人在逃离,逃离后的人想回归,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支柱力量在淡妆浓抹的生活圈子里逐渐淡化。
其实在更多自以为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常常地寂寞缠身,只有文字相伴。冥冥中感应到更多比我辛苦而执著的同龄人挑开窗户把视线放进那浓密的夜色中,一如继往地朝着通往精神家园的方向迈进。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那个傍晚我在南方一座城市,在报纸的角落里读到了黑枣的诗《这是东山村》。“所有时间以外的事物像候鸟一样要返回命中的家园。”我一下子就被这个句子击中,像是保龄球高手又打了一个漂亮的满贯,在心脏里开花。
二
2004年7月18日。N723次。09车13号。上铺。
我现在已经躺在了正飞速行驶的火车上,明天早晨,我不知道准确的时间,或者在一个梦的终点,我就站在了另一座城市的繁华与拥挤之中。不知道我们的寿命是在延长还是在缩短,一个月的路程我们十几个小时完成了。完成一个梦的长度。车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几点。对面和下面铺位的那对中年夫妇,年轻的公务员,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体态臃肿的老男人,默然无语,都在进入梦乡的旅途中。
车厢内的灯箱熄了多处,可仍没法清楚地看到外面。人凑近玻璃窗,隐约地看到火车所经之处楼群的灯火,公路上的夜车白光,更多的是什么也看不清,模糊的黑色一片。
这是我对一次旅途的真实描述。
然后是拘谨,彷徨,陌生,紧张,封闭。事实证明我在那座城市里被个人性格所牵绊而没法融入。我唯一想说的是见到了没想过会遇到的人,她至今在我心里矛盾着。我要如何看待这次相遇?
在石牌那个建筑鳞次栉比人群流溢的地方,我简直像盲人摸象般地记住一些片断似的词汇:长庚,逢源,忠和,河阳,上谷,丝荷里,龙跃,九如,匡居,青云,孔乐,朝阳。这些街名,约定俗成地被人们给予横街和直街的称谓。许多有趣的事情在词汇里产生,看上去毫无关联的词在这里可能就是两条相邻或穿插而过的大街小巷。
相遇同雨有关。雨是在我们消夜的中途突降的,在聚会的高潮将到未到之时,它将我们逼进几处遗漏的棚檐下。这是石牌东的一条离出口不远的巷弄,好些家宵夜摊位生意红火。时间已经过了凌晨1点,但人越来越多,喜欢夜生活的人都醒了,三五一群地从四处涌现。这是一座城市夜生活的侧影,更多不可亲临现场的情景丰富着我们的听觉和想象。
雨急且颗粒饱满,砸在头皮赤膊和棚顶上,啪啪地响,清脆、稳重,炸开。我们慌乱地往左侧的棚檐下钻,一场久别重逢的友谊被出乎意料的雨见证。
东北女老板大呼小叫地招呼伙计们搭棚,四五个人为了撑开一把有脚架的太阳伞手忙脚乱,几张来不及收拾的桌子上的残羹被雨瓜分。雨在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里保持着强势劲头,我们无法撤离就只好栽着头瞎扯并继续吃着热量散尽的食物。
雨不可能让人停止行走。总是有人从宵夜摊占据的马路中缝里走来走去,走进那些散落的租居屋里。她们的性别及衣着的简单注定许多在座者目光的游走或停驻,她们身体的防御与开放可以让目光留有余地。青春在这里常被装饰成一朵朵盛开的妖艳的花。
我感觉到这是一种言不及物的赘述,或者是无法精准的表达。人的局部意识往往在某一时刻冲破看似被大脑意识控制的身体器官。我这样说起因于那一声意外的惊叫,可以用“啊!呀!噢!哎!喏!咔!呜!哟!”甚至更多音节不同的词来表达。在那些女人不间断地过往之中,视觉的适应主要是心理上稍有和缓,像雨有过细小一阵的过程。在这“一阵”之间,迷惑了更多人的臆测,纷纷走出避雨区域,加快回家或驱向目的地的步伐。
我说这些无非是为了推出这个夜晚的一位女孩,被惊叫的对象。她是我曾经的邻居家女孩,羞涩而清秀的面庞,和小桃这个名字一直保存在记忆里。当我瞟到这个急匆匆地在雨里小跑着的穿碎花吊带小背心的女孩,双手遮头,雪白的腋窝在路灯的不确切下引人遐想。多种别样的感应滋生在一瞥之间。
她的步子在众人的目光里拉长舒缓如降调奏鸣曲。高跟鞋叩击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裙摆狭小空间的局限使她的脚步略显繁乱,上衣开胸很低,挺拔的胸部撑出一道深陷的乳沟。雨造成的慌乱无孔不入地张扬,她的鞋帮一歪,左脚往外侧压倒,我竟然叫了一声。她弯腰去扶持踝关节,我的目光从她的胸口处抬升,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相遇并僵持了,在支支吾吾之中,我们互相认出了对方。
我们有十年不见了,我在心里计算着,然后把她介绍给在场的朋友,她拘谨地站着,不肯坐下,不时地抬手抹头发上的水珠,胳膊上的水就往腋窝里溜窜,白花花地晃眼,那是她最性感的地方。她坚持要走,时间太晚,她把住处电话留下让我有空联系。也许是时间与场合的生分感产生障碍,记忆中我们之间的毫无顾忌现在格外别扭起来,一次偶然的相遇结果被一串数字给代替。
小桃长大了,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雨飘落在她身体裸露的皮肤上,一颗颗水珠渗入青春的皮肤。朋友们言辞含蓄地说起这里居住的小姐们的生活,我置若罔闻,就像我在家乡耳闻小桃的作为时的不以为然,但在接后的几天里却无法处理偶然面对而重新勾起的情愫。
我离开那座城市的前一天,没忘给小桃打电话告别,响了很久然后是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声音接通,我说找张小桃,她愣了一下说没这个人,我说这是她本人告诉的电话,女人说,她出工了。我一下愣住了。对方还在说,先生您哪里,我们这里阿凤是最漂亮的,要不要?我掐断了电话,我不知道,这几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小桃,已经从记忆里离开了多远?而我在文字和印象中是要留住现在这个丰韵和令人想入非非的小桃,还是那个可爱文静喜欢扯着我玩的小小桃?
一个人一生要遭遇多少场雨,而在心中保留着清晰记忆的雨又将剩下几场呢?
三
生活区的林阴路和大马路交接的口子上,一面大镜子碎裂成数片,像一个无所依靠且奄奄一息的人。我跟许多人一样小心翼翼地踮起脚,有人在埋怨是谁制造的这个拙劣的破坏。玻璃与鞋底面接触,摩擦,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划破午后的宁静。鞋子是否感觉到了疼痛,它以受难者的高尚之举保护着人脚部越来越细嫩的肌肤。
在镜子的折射里,悬在上空的樟树枝叶纷乱,四面树影重叠。镜面上的灰尘污垢“损伤”了作为镜子应该呈现出来的清晰度。在我第二次经过这堆仍未得到清理的镜子身边时,我下半身的侧影从巴掌大的一块不规则镜片里得到反映,而某个移动的人影从镜子里离我走得越来越近。
去年春节前我在同学的极力怂恿下回到离开十多年的小镇。这个在我印象里呈一条放大射线的圆端点的小镇,和我几年前描述的模样变化不大,给人一种不爽快的感觉。一条仅可容两辆车并行通过的公路是唯一的出入口,你从这里进入又将从这里离开,毫无新奇可言。1993年9月初的一天我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下离开那里,在早班的大汽车上,一些与父母相识的人用祝贺之语表达对我们一家人出行的羡慕。我是外出读书,而母亲也在我结束小镇上的学业时如释重负地调到了县城的另一个岗位。我没来得及也不懂得看最后一眼小镇的太阳。
我耿耿于怀地保留着对小镇的偏见,它丝毫不懂得往外扩张而仅在内部发酵。老式的平瓦房拆建成两层或者三层的楼房,狭窄的街道挤满了商铺、小摊点和来来往往的载人摩托。那个一直存在且越来越旧的农贸市场挪出一大半的空间给了卖服装的,早晨人满为患,充斥着各种怪味。
没有改变的小镇注定了它的姿态是那么过时与平庸,但我们谁能说在以科技发达推进社会进程的今天,那种大张旗鼓的变化留给后人的一定是幸福呢?
我曾断断续续地回到过小镇几次,一些友谊常青的老同学有的还呆在镇上。他们大多在外谋着生,但老家一直没挪开过小镇的巷子。我和老同学们在河堤上走,站在靠柴油机发动的小渡船上,走向对岸的河滩,小船四五分钟可以打个来回。风是这个时候记忆的催化剂。感伤,忧郁,兴奋,懒散,向往,无奈,温暖,连同那些莫名的情绪缠绕着一群各自在外奔波的年轻人。人在长大的过程中受到的制约圈也逐渐形成并厚重,孩子时代的无忌和纯真,幽默和调皮,羞涩和多愁善感全消失在时间的流淌中。像这条家门前的河,还是我们熟悉的吗?即使是冬天,暗自涌动的河水也在推动着时间的脚步,加速一个人静思的沉重。
我还在车上,在那条稍稍修葺了的乡镇公路上跟着中巴车走走停停,同学的电话打过来催促得急,还没到吗还没到呀?这里有几个好久不见的同学在等着你,然后神秘地说,其中有你的“初恋”。后一句话吓了我一跳,脑海里马上浮泛起一张清瘦、纯真的脸,那个我初中时代暗地里喜欢过的女孩也回来了吗?
中学毕业后的这些年里,我偶尔从别的同学处得知她的消息,在株洲读书回家待业然后去深圳打工,很少回她小镇的家,或者是我们经常错过见面的机会。而最近我得知她将在春节后操办婚姻大事,嫁的对象是个“香港青年”。那是她一直的邻居,和我同过校,高一级,古古墩墩的矮个子,长相并不出众。他之所以到香港是因为他姐姐的原因,一个没读多少书却在生意场上如鱼得水的女人。我不知这个婚姻是建筑在青梅竹马的关系或者是别的因素之上。这个读中学时就被传闻喜欢和高年级同学扯扯绊绊的女孩却被我暗地里关注着,假如这种关注能使一个人幸福到老,我愿意在谋求自己的幸福时“关注”她一生。
我们站在镇上冷清的东头那家“红白喜事专卖店”门前,偌大的门面里显得空空荡荡,毫无生机。我目睹她从里间走出来,姿态成熟,银灰色的鸭绒袄把人撑得胖乎乎的。她亲昵地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和每一个女同学拥抱,我以为她会认不出我来,这些年我的变化是同学中最大的。她那张饱满的额头上冒出几个小痘痘的脸在笑的过程中皱纹一闪而过,岁月留痕无法抵挡。她盯住我,笑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我知道她看到我身边那个不认识的女孩,止住了脚步,本来张开的手臂又合拢,伸到我的手心里的,是一只瘦弱且皮肤干燥的手。这是在外面奔波的结果?她的香港青年未婚夫,在里面闪了闪脸,还是我印象中的模样,终于没有出来和我们打招呼。
这次有史以来同学相聚人数最多的会面,自然离不开一个传统的节目,一窝蜂地拥挤在摇摇晃晃的小船里渡到河洲的沙地上,跟着冬天的河风一起疯狂地叫喊。而我和那女同学之间,那种谦和与羞涩意外地消失了,互相开着玩笑,把“喜欢”、“初恋”一类的词汇挂在嘴边。这是年龄的成熟带给我们以一种解嘲的方式化解那种难言之隐与美好于无形之间。
没有想到,在车上被我上演了多少遍的重逢会是如此的平淡无奇甚至流于世俗。十多年前的感觉也被河风吹得荡然无存。只有在拍照的过程中,在同学的哄闹下她主动地挽着我的手臂,长发和脸紧紧地贴着我肩膀,爬到我背上,这些打闹式的动作似乎在证明若干年后我们之间依然是纯洁和无间的。
这个我们这群人中无一例外地度过童年和少年最美好时光的小镇,见证过滑稽、无知的那些丑事的河流,是否因我们的心灵蒙上时间的尘垢而生长出隔膜呢?我带着朋友的数码相机,毫不吝啬地拍摄冬天的河流,河洲上的树林,林子里的小木屋,一群四散逃窜的羊,一堆被我们烧得旺旺的火,邻河而居的小镇的天空。
当我把这些时间的段落带回到城市时,就感到了某种新鲜的记忆一涌而出。我选择一张河流的照片放在电脑桌面上,前几天我那也在小镇长大的小表弟使劲地盯着桌面的图片。怎么这么熟呢,这不是那条河吗?斜石坡,左边的那个小石墩,渔汊,停在河中心的船……我突然想到,原来只以为我一个人对那条河流怀着感情。只要是在小镇生活过的,都是记念着河流的人。
时间和记忆里的事物都在哪里,幻觉不能如实反映,在是因不在而呈现的。很多次遭遇这样的困窘,记忆的混乱与时间的真实互相争斗。但是我知道有人和我有着相同的习惯,从文字的末端开始阅读,从末端进入一个书写者内心的世界,进入一个异端的影像空间和被记忆堆砌的时间段落。
象形生活
通往无穷的路
两年前在蓝茵阁酒吧优雅的钢琴音乐中,我守在临窗的角落等候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我还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我们只是在电话中约好了时间与地点,还有座位的台号,一个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字。在预约时间未到的时间段里,这种等待成了一种心智的考验。我猜想他正在哪里,猜想的答案是无穷种。我等待他推门而入,只是猜测的一种。
酒吧里柔适的一切使人昏昏欲睡,并且于睡眠中浮想联翩。四面墙壁上悬挂着一框框大小不一的画。我右侧墙面上的是一幅褶皱感很明显的印刷品。一个西方小男孩在没有边界的原野上,手中拿着一本书。仔细一看,那本书封面上的是一幅相同的画。也就是说,画中有画,如果——我暗想——将那本书无限放大,将会得到同一张画的无数次复制。现在的情况是那一整张画在无限缩小,肉眼看不清楚,仍然缩小成一个点。
在我的头脑中迅速地闪过“无穷”这一词汇,它从我中学代数功课中的“数的无穷”进展成“物象的无穷”。那个倒下的“∞”符号在数字王国中演变成一种神秘,不可感知的对象。一条线段可以无限地被切割,一段路程N次地产生相遇问题。在实践中人无法做到的在理论上得到成立,就像那幅画中画,小男孩手中书本上的画变成一个∞的黑点。黑点扩大,又是一幅同样的画。
无穷是不可想象的。作为一个词汇表面上的独立存在却又暗藏着无数种拓展的可能与玄机。无穷所构立的生活的对立面充满太多的变数,以至每一个人自我感觉——人的渺小甚至渺茫。
关于无穷还听到过一个故事。某天深夜,一个旅人走进旅馆想要一间休息的房子。当时旅馆已经客满了,但店主瞅见焦虑与疲惫的客人,就说:“请等等,也许我能想办法为您找到一间房。”店主唤醒他的房客,请他们换一换地方:一号房间的客人搬到二号房间,二号房间的客人搬到三号房间,依此类推,直到每一个房客搬到下一间房为止。不可想象的事情摆在眼前,一号房间被空出来,迟到的旅人住下来。但是这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涌现出来,搅乱迟来的大脑,为什么房客们移动房间,第一个房间就能腾出来呢?而开始显示的的确是房间已满。直到最后,我们也是那个旅人得以理解的是这所旅馆是希尔伯特的旅馆。希尔伯特何许人也?伟大的数学家大卫·希尔伯特。他的旅馆是一个有着无数房间的旅馆。
当然不是真的旅馆存在着无数的房间。这又是一个与“无穷”相关的话题,有些神秘,但当它是发生在数学领域,才成其为可能,并且仍然为一部分人认定为悖论。往往是,悖论与真理只是一墙之隔。
“无穷”周围所氤氲的种种空气使人压抑,它所打开的物理上的空间使人心灵愈加虚弱。事实上“无穷”是从数学领域衍生,又复归于数学的。我们从学数数开始,数永远没有尽头,在儿时玩的各种游戏中充分隐藏,只是未被发现。掷币游戏,以正反而论,掷得次数越多,正与反的概率就会相等。在另一个叫“金、沙、江、剁”的游戏中,一把小刀在一块设定边线的区域里划一条直线或任一线,就会有无数种划分的可能。剩下的区域继续划分,到“零”为止。这个“零”是不存在的,只是因为肉眼与工具、时间的限制,导致游戏的结束——刀尖无法找到那个理论上存在实际上不可能的点。
那天我走过学校操场,亲眼目睹一群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在一位老教师的带领下上一堂数学实践课。每个小孩子手中拿着长长短短的尺子,一点一点地寻找着测量的对象。树叶,小草,石块,球场上的红线。他们在津津有味地奔走着测量着相互欢呼地传递着自己掌握到的数据。这些小小距离组成的大世界将被他们逐渐认识。在他们手中,那有限的距离一定测量出了无穷大的世界,我肯定。
我所喜欢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他几近失明的眼睛里(文学作品),“无穷”是通过各种经常涌现的意象来展示的。如图书馆(图书馆是个球体,它精确的中心是任何六角形,它的圆周是远不可及的。图书馆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迷宫(深不可测)、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通向无数的将来)、故事(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书籍(某个书架上肯定有一本书是所有书籍的总和)……还有他,为了确定甲书的位置,先查阅说明甲位置的乙书;为了确定乙书的位置,先查阅说明乙位置的丙书,依此无限地倒推上去。这方式颇有些像希尔伯特的旅馆。
对于一个心灵敏感的人,当他被“无穷”的问题纠缠不休时,是否会发出布莱兹·帕斯卡式的哀叹:“那些无限空间里的无尽寂静使我感到恐惧。”于是在通往“无穷”的路上,我又想起那句俗套了多年的话:条条道路通罗马。
幻象,幻象
第一次且一直保存在语言表达系统中对魔术(师)的定义,是田纳西·威廉斯在《玻璃动物园》中由汤姆脱口而出的:“魔术师使幻象看起来像真象,而我则把真象愉快地伪装成幻象。”
魔术对于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我们来说是最有说头的。大凡男孩子从小就对它感兴趣,对其中的奥妙更是可以夜不能寐地去探索,而我们的少年时代就是日子在对魔术的追逐中消磨尽的。魔术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隐秘性。即使是今天只要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可能是在中国赚够了钱与掌声的世界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猜测他有多少替身,对演出场地的要求如何严格,从他能任意地在夜空中飞翔说到穿越长城,啧啧不已。没有人敢多眨一次眼睛,可还是看不出破绽。
每个人轮流回忆同魔术结缘的往事,情绪如同风越刮越大的湖面波纹,想要掀起什么,最后又终是复归平静。小时候就这样,对街头耍魔术杂技的人特崇拜,并且认定他们是特异的人群。现在知道不过是藏着机关,到底是怎样的机关又说不出所以然,一般的魔术看过一次就再难吊起胃口,甚至有的普通人也能露一手,只有见到特精彩的表演还是目不暇接的样子。不得不承认,魔术是有技巧的,而技巧的妙不可言妙趣横生又是非粗手脚的我辈所能戏仿的。
任何魔术都是能用科学来破译的,只是每揭开一张面纱,就会加厚一层人们的叹息,也让魔术师们少了一样可以抖搂的活计。这在今天仍然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喜欢将真象隐藏成幻象,不允许魔术背后的问题展现。我拒绝收看那类“魔术揭秘”的官方节目,反感得要命。
80年代,我和朋友们的80年代是共同的物质匮乏,精神生活不够丰富的。许多与我一样有过小镇生活经历的少年都是跟随穿梭街巷的货郎,走江湖的杂耍人,还有破喇叭高声叫唤的小剧团,帐篷里的马戏与魔术一步步成长的。外地人的到来让我们能够探索梦里的事,世界外的事。我们这群像着了魔的少年经常津津有味地守在外地人的根据地门口,见缝插针地偷窥躲在深处的秘密。
与魔术有关对我刺激最大的一件事还烙在脑海。邻家的大兵哥跟来到镇上的某位老魔术师混上了,捣腾了几个晚上的结果是居然让平时不喜言辞的大兵哥一跃成为少年群中的红星人物。他能让一颗蚕豆变成一枚五分的硬币,让一盆清水里冒出几条活泼的金鱼,要一张红桃A转眼成为黑桃K。遗憾的是他没有把这其中的秘密告诉小镇上的第二个人,即使是对他崇拜有加言听计从的小跟班我。他于第二年匆匆地离开家乡,中间回来过一趟但时间短暂,听说他是外地一剧团的挑梁柱,且魔术的花样层出不穷,他的表演超出了扑克牌,而是将一盆火变成一大块冰,小木箱里变出一个妙龄女郎。他的名气胜过老魔术师,然而几年后,这个半道出家自诩洞窥魔术绝窍的年轻人客死在他乡的一场车祸中。
开始我认定是魔术师大兵哥故意制造的一个虚幻事实,但他再也没出现过。于是他成为了我最熟悉的一个魔术师的死亡,除了震惊、惋惜且郁郁寡欢了几天,我也逐渐淡忘了他的悲剧,想象他还在世界某个角落的舞台上。现实让我认定是魔术带给他的厄运,从那个老魔术师诡秘的笑容里已经潜伏很久。哪怕老魔术师曾极力赞赏大兵哥天生是学魔术的料,这块料子终是没能永久地架在房梁上或是摆在客厅里。
人的想象比奇迹和魔术走得更远。而科学又是缩短任何距离的唯一。在《百年孤独》中那个叫墨尔基阿德斯的吉卜赛人“拽着两块铁锭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当时这一幕在马贡多那个偏僻的地方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而我从阅读中感悟出“魔术师的第一堂课应该是‘一切事物在于如何唤起它的灵性’”。就像那铁锭现在被称为磁铁的东西一样,照样把所有躲藏的事物喊醒并跑动起来。
让这些东西动起来的人是有福之人。这句话是谁说的,好像是小镇上的胡矮爹——大兵哥的父亲,他是在和老魔术师啜酒时说的,大兵哥就呆在一边,认真地点着头。我当时没弄明白,但是记在了心中。
在从有限向无限进军的阅读中,我故意地叫自己沉浸于小说、童话、故事、诗歌等充满幻象的文字中,面对它们就像观看一场魔术表演,那种“及”与“离”之间产生的分寸感,特别引人迷醉。如果可以将魔术师比作高超的作者,我是十二分地认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的诘问和魔术师表演中的质疑属于同种障碍,但它们在粉碎后带给人们的是欢呼与惊讶。
有一次逗楼下的邻居小女孩玩,抄本小女孩的书,拣个现成的故事讲。开篇之作是格林兄弟的《花衣魔笛手》。我在她这么大年纪时可没有人拿这书给我读,母亲也没讲过它。第一次接触是从同学手中接到的书,有几张黑白的插图,我是十三岁的样子,这么些年过去了,偶然翻到了,独独这篇感觉亲切。
那城市是德国的哈姆伦。宁静而美丽。一次疯狂的鼠灾搅乱了这里的生活,人们想尽办法也没能治住老鼠。市长遭到民众的指责,大伙聚集在广场上商量对策。花衣少年——粉色的俊秀的脸庞,绿面红底的披风,衣袖宽大,似乎里面藏着更多神秘,脚上一双褐色的鞋,身上耸立着一颗鲜红的圆球,尖顶帽上插着两根色彩斑斓的羽毛。衣装的鲜艳增加了他的独特与醒目,为他的神秘铺垫了一条落满叶子的道路。他静静地躲在远远的地方吹笛子。没有人此时会注意他,只是被他悠扬的笛声吸引了。大伙为这个闲情逸致的少年而恼怒,为什么在大家发愁的时候他还感到快乐。少年的快乐在哈姆伦受到歧视。少年答应帮助这座城市消灭老鼠,条件是一袋金币。虽然一袋金币够多,但市长点头表示接受了。于是花衣少年吹起手中的那根魔笛,令人吃惊的是全城的老鼠被笛音牵引着,边走边舞一只不剩地跳进城外的河里淹死了。哈姆伦的老鼠灭迹了,可花衣少年只得到了一枚金币,他被市长和哈姆伦的人们以狡猾的方式欺骗了。
花衣少年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这个充满谎言的城市会有一场灾难。
哈姆伦城的人们只顾沉浸在庆祝没有老鼠的欢乐中,没有谁在意这句话。岁月的流逝让人们都几乎忘记了那场鼠灾和花衣少年。有一天城外的山坡上又出现了花衣少年,他的笛声听上去有些沉郁,片刻后变成欢乐的节日曲。哈姆伦的孩子从四面八方朝山坡跑来,随着越来越响的笛声走。花衣少年要带他们去哪里?他自己说是带孩子去一个没有谎言的地方。孩子们高兴地进入一个大的岩洞之后,岩石堵塞了洞口。
哈姆伦城的人们这下后悔了,母亲们哭泣着,父亲们捶胸顿足,但于事无补。垂头丧气的市长又许愿花衣少年肯把孩子们送回来,将把所有的钱给他。这到底是个美丽的陷阱还是真心的忏悔?谁也不知道。花衣少年再也不会出现。
结尾是这样的:“每当圆月当空,人们就仿佛听到委婉的笛声在诉说,哈姆伦的孩子们在没有谎言的地方,生活得很幸福。”
这位花衣少年,不,是花衣魔笛手给哈姆伦人们的惩罚也太过残酷了,那么多的父母在一瞬间失去骨肉,仅仅是为了一次谎言的代价。
那支有魔法的笛子是怎样的呀?曾是我许多夜晚梦想得到的东西,我对它的形状产生过一千种的幻想,最后归结为看似普通却魔法无边。花衣少年用它展示的作用还只是它本身魔力的一小部分,我深深地相信。
花衣魔笛手一度成为我少年时向往的人物之一,悠闲地踩着阳光的鼓点,怀里揣支施了魔法的笛子流浪。和小女孩在一起选择了这个故事,无非是对过去的一种偏爱。在结尾后面有一段补白:据说,此文是根据13世纪哈姆伦有一百多名儿童失踪事件为基础而流传民间的。这应该说得上是“把真相愉快地伪装成幻象”的故事,读过之后,许多奇形怪状的思考会占据你的夜晚与梦境。你能说格林兄弟不是高超的魔术师吗?
小女孩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我问她,你喜欢魔笛吗?她点头。我再问,你喜欢花衣哥哥吗?她却是摇头。为什么呢?她说花衣哥哥让小朋友们都没有爸爸妈妈了。我只好解释说,花衣哥哥是想教训那些说谎话骗人的人。女孩说,以后我不说谎。她反问我,我爸爸有时就说谎,大人说谎话,我是不是会被花衣哥哥带走?……小女孩的单纯一举击破幻象的堡垒,将真实提供出来。
要是时间允许,小女孩和我的对话可以无限地延长下去。
一个故事结束了,一段神秘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处保存。幻象,幻象像枝头鸟儿的鸣唱,旋律很好听,但内容不会懂。
零点过去式
在即将到来的零点,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发生。是睡眠、臆想、梦游、喧哗、搏斗、恋爱……只有当它成为过去式,我才醒悟到“零点”的内涵。
前几年,我几乎都是在零点之后休息。为了读书,读书为了考一个红色的文凭本,还有写作,是我热爱的,为了填补精神的苍白宣泄充塞内心的力量。就在那栋我朝夕相处过四年的旧宿舍楼里,常常提醒我零点已到的是周围轰轰烈烈响起的电铃声——那是告诉倒班的女工们晚班还差半小时(工厂里劳动纪律的严格体现在一次缺勤意味着工资月奖季奖年终奖的一连串损失)。在那片刺耳而又绵延的回音中,我的心情往往是双重的。幸福地继续享受寂静时刻里精神的愉悦,悲哀地想象普通女工们在生活的压力下篡改着生物钟变成工作机器的动物。四季的风霜雨雪在电铃声中催促着零点,零点催促着女工们,匆匆的脚步与公用漱洗间的水流声又淹没了零点。
我所知道的与“零点”词语有关的事物:一支以光头主唱为首的男性乐队,所在城市的一家歌舞酒吧,还有一家专供夜宵生意红火的大排档,某些男人习惯用的一种塑胶制品。
还有几个诗人在高速行驶的面包车内,用诗人犀利的眼光与智慧共同道出“零点”的另类释义:一个女诗人在纸上疯狂的起点,一个女商人开始结账的终点,一个女记者刺探桃色新闻的焦点,一个舞女半真半假的爱情的沸点,一个独身女人捧着日记回眸前尘的冰点……于是,“零点”这一颇为暧昧的时间有了女人的掺和,显得更加混沌不清。而其他,我脑海里一片空白……
有过一段时间,我经常去城区中心一家叫“西雅图”的酒吧,它像一个隐藏于地下的城堡,每个人都要走过大理石铺成的阶梯,一点点地沉下去,像一艘沉沦的海船。在沉沦的过程中,灯光与音乐渐渐呈现,现出一幅你渴望与幻想的图案。如今,它为了扩大与容纳更多的人们改名成了“西雅图休闲会所”,在大街面上用霓虹灯与彩灯修饰出一个标新立异的庞然大物。但我已经不喜欢去了,因为“地下”是我追求的某种境界,地面上的“西雅图”再也无法带我进到那境界里。当然改名扩建之前,我常坐到深夜不归,许多次超过零点,我还常点那个叫阿莲的长发女孩唱田震及一些摇滚歌曲。她声音有沙哑的效果,也能在该尖利的时节自然放开。我喜欢她,是她的声音,压低的、真正叙述的声音。我注意她多次,她是唯一在零点这个时刻撤走的人。我没有想过去跟踪。她在零点之后,会去哪里?一度成为我茶余饭后聊以打发时间满足空虚内心而思考的问题。
还有一个朋友的女人,和我们多次聚会关系甚深,却不幸消失在车轮下。我是在“西雅图”和她见第一次面与最后一面,不能不说有些玄乎。我几次从地下钻上来的时候,从幻想的沉溺回到真实的时候,我固执地认定看见了她,在面前一闪而过的背影无限缥缈。她依然步履轻盈,妆化得很好,衣装时髦合身。我很高兴地叫她名字,不由自主地想走近她,像是她从没离开过。但她总是消失在突然的一眨眼间,在拐弯的地方,曾经有人群,有时什么也没有,她就那样无缘地消失。这些我从未对那朋友说起,即使说了他也不会相信,因为他已经又拥有了新的异性伙伴。于是我想,零点是一天与另一天的临界点,也是虚幻与真实的临界点,许多在两个世界路上走着的人也是在这个临界点相遇瞬间。
今天对于“零点”,我怀念的不是它作为某个时刻的标识带来的什么,而是曾经的夜晚,我房间里“辉煌的伴读的灯火”是否照亮或者温暖过那些普通女工们潮湿而孤独的心灵!
还有一段感情曾经与零点横贯我的身体与生命——
我在想,我的她睡着了吗?
或者,她在想,我的他准备睡了吗?
许多年后,当我像一个老渔夫收起回忆这张网时,那个充满幻想与怀着抱负和情窦绽放的小青年,又会投影一样地在一块白布上把身体打开,包裹住一切鲜艳而生动的未来。我能为喜欢的女孩彻夜不眠,挖空心思堆砌词藻地写信,计划着周末应该安排怎样的约会……这些都是每一个恋爱过的人共同的经历吧。
我和她都住在同一片集体宿舍区里,邻居大都是一座工厂的青工。她是五栋507,我在六栋105。五栋在六栋前面,相距十米。我站在楼下可以看到她的窗子,开着的窗子,放下蓝布帘的窗子,亮堂堂的窗子。我喜欢在深夜一个人静静地看着。那段我精力最充沛的日子,不管白天工作多忙,晚上总能读书很晚,超过零点是常有的事。过了那点儿,我形成习惯地走到走廊上,望着那扇灯已经熄灭或未熄的窗,然后边穿过长长的廊道去公用厕所边吼上一首深情的歌,唱得最多的是胖子臧天朔的“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是呀,我那时何尝不是迫切地希望她想着我呢?尽管窗子没有丝毫动静,但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唱上几分钟,有时晚上还要出来唱好几个来回。至今我也没得到十分准确的答案,我的不漂亮的歌声有没有飘进那窗子里的人的心中呢?
我想问她,她怎么会说呢?
有一次问了,她竟然说记不太清了。不知道她是有意要压压我的得意,还是真的记忆模糊了。如果是后者,我那时一门心思地想让我的声音与形象云一般地浮在她心上,是不是幼稚得很,反正我失望了。
后来我先从宿舍搬了,结束了近四年的集体生活。一个人租的房子,还是在工厂里,离宿舍区不远不近,十多分钟的路。那段被我称为A、B之间的路,我闭上眼睛也能走过去。路两边所栽树的位置,哪儿有一块凹地,哪儿雨天积水多。有多少个夜晚,我去她宿舍,或者是送她回去,路的细节就如同自己房里的摆设一清二楚。现在这条路我还不时地要走过,我偶尔要想的问题是还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将这段距离真正缩短为零呢?
晚上我们呆在各自住处时,我隔阵子会放下书本或钢笔,看看时间,然后想象她在干什么,睡着了吗?这么想的时候,有时还很早,有时已经到了零点。可是我看不到了那窗子那灯光。
我知道,她的睡眠不好,喜欢做梦。许多呆一起的时间我们聊天,听她说得最多的是她的梦。一间旷野上的草房子,一个古代的英俊武士,一块凋谢的野花地,一场突袭的飓风,一次没有尽头的追赶(被追赶),一段漫长而无名的哭泣……她总是记得。她跟我说,语气会随梦的发展变化而变换,不像我常常无梦,即使梦了第二天清早又忘了。我永远也体验不到一个多梦之人的心绪起伏,哪怕我常摆出认真听着的样子,却没记住那些让她动心(害怕)的细节甚至内容。我劝说她早些休息,在零点之前,虽然这样更加看不到灯光了。
我承认自己是个不擅长恋爱的人。一个不会制造浪漫,不会用温柔的话语去暖她的心,不会善解人意地迎合她的举动……我与她有些熟了,我会把她的宿舍连同她当成倾诉的听众。那间十多平米的宿舍在那些个夜晚究竟装下了我多少牢骚的声音?
她是一个沉默的女孩,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但这并不代表她是没有主见的人。她把心思更多地藏在心底。而我为了说话就总是将我远大而空泛的理想,内心的郁闷,个人化的惆怅……通通地用塑料普通话表达出来。我从来没意识到它们的负面影响,似乎只是想着“我表达,我存在”。我们通信十多次,记得她给我的第一封信就是拒绝,说一个人的消极会影响到另一个人。言下之意是我应该积极乐观起来,但我迟迟才意识到了她含蓄的暗示。
她是在零点时分为我亮着一盏等待的灯火的人,难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寻找这样一个人吗?
两个人的相遇乃至在一起是缘定的。也许我做过许多的无用功,但这些无用功意外地变成了一种绵绵的暗力,摧毁或改变了对象,酿造出另外的人生。今天我和她已能自由地在一起,言谈渐渐放开甚至无限。我们会站在黄昏的阳台上,通往零点的夜风中,但只是那么片刻,就钻进一间密实的房子里,将零点以及因为零点时分与一束灯火相遇的激动和畅想拒之门外了。
或者我,或者她,很早地躺下休息了。她对我说:“其实我经常性地忘记关灯。”
我已经快睡着了,就把这句话当成了另一个人不真实的梦呓。
野 火 焰
奔跑的火焰把我惊醒。
我困意全无地坐着,几天奔走的劳累活生生地被火焰驱逐。接连有烧得正旺,余烬未灭的火焰飞快地跑过,沿着铁路线两条延伸的铁轨,火焰的高温像把刀从我脸上刮过去。车窗是打开的,靠窗坐的我可以将火焰看得清楚,还有它的气息被我呼吸。钢轨和火车也感到了火焰的热情,许多和我一样坐在窗口,闲聊、吞吐烟雾吃着零食,趴着睡着站着的人,他们一定也被火焰震住了。
火车正穿行在河南的土地上。眼中窗外的两旁都是平整的已收割完毕的田地。树少,稀稀落落的几棵,成了一种点缀。几乎所有的田栽种的都是玉米,那些早摘下的玉米被搬回家中,一根绳子圈成一把一团,甩在宅院的围墙上,平顶上,禾场上。剩余的玉米秆被放倒在地,大大小小成堆分散在田间角落。农人们不会等待它们自然腐烂,习惯性地点燃它们。玉米秆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落在农人心中,是最纯粹的音乐,像是久旱之后的一场暴雨,淋漓酣畅。而或浓或淡的烟,盘旋上升,四处飘散,于是在这个薄暮时分,你眼前的景象是魅力四射的。像是起了雾,压得很低,稍远的地方目力无法企及。零散的屋和树,半遮半露地,只有一堆堆火焰,醒目,突兀地与火车一同奔跑。每爿田里都烧起了火焰。有的火焰连结在一起,声势浩大,十分招展地与你遥相呼应。有的孤芳自赏地躲在一旁,细细咀嚼着燃烧自己的味道。还有的像迟暮的老人,哀叹风华逝去,不甘心地扑腾出几点火花,冷恹恹地挺着不让自己彻底熄灭。它们在田野的空旷里出现,我突然想到,它应该叫“野火焰”。
秋收后的季节是火焰的季节。火焰升腾到半空中,像是从地下冒出的另一类庄稼。玉米秆完全烧烬,变成黑灰,慵懒地挤堆着,风一吹,顶多是翻一个身,跑不了多远。它熟悉了自己的使命,去丰富又一年又一茬靠玉米和大地生活的人们。它心中躲着一个哲思,深入了身体下的土地,就深入了所有的土地。
几乎看不到人。此刻那些我们辛苦一天的衣食父母们应该收拾好东西回家,围坐在小四方桌边或者干脆是在灶台前,就着屋外的天光,满心满意地吃一顿熟悉的晚饭。也有火在灶膛里烧着,也有烟从砖头烟囱里往外冒,但它们与田野里的相比就有了些隔离和生分。它们带着些功利,小家子气,它们的火烧得再旺,也高不过灶膛肚。野火焰就不同了,它们自然,带着原始的活力,不受干扰和限制,它们大声呼唤,它们奔跑甚至飞翔,和火车和鸟儿一起,多高多远的路,野火焰的心想上哪儿就去哪儿。更重要的是,屋里的火只烧给一家人看,田野里的是烧给一列车一列车的人看的。火车上的人们,又会把野火焰带回家,带到更大的城市更远的乡村,带给更多的人。
我是个远离稼穑的人。不知道收割日子的结束,会有草梗,棉花杆,玉米高粱梗及更多的火焰将在广袤的田园燃烧。火焰,脱离了取暖、做饭食这些基本功能,它肥沃田地,肥沃农人的梦想。
我数次地默念在那个黄昏的火车上见到的一堆也是不可数的野火焰。它们,记录了我的一次归途;而我,记念着它们的一生。
有一种永恒
男孩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窗外是灰茫茫的一片,又起雾了。昨天的天气预报说24小时天气晴朗,气温18~20摄氏度。男孩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好些年过去了,小男孩长成了小男人。小男人十分喜欢读书,当时,他正捧着一个叫昆德拉的捷克人的文字。文字讲述着一位视力有缺陷的母亲,正在请隔壁的药剂师帮忙摘园中的梨子。这时,庞大的敌人的坦克队伍朝着村庄前进,村里的人几乎跑光了。小男人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梨子吸引了老女人,忘记了生命的危险。
小男孩喜欢吃梨子,因为妈妈说它是一种凉性的水果,上火的人要多吃。小男孩记住了这句话,像容易上火的人会记住过去。
小男人家住的院子里就有四棵梨树。院子中间是一块很大的水泥坪,梨树栽植在两侧,每边两棵,一一相对。树的周围是一年四季装满化肥的大仓库。小男人肯定地说,梨树就被从大窗口飘出的叫人窒息的氨气吞噬,然后枯萎、衰落。
小男孩目不转睛地,梨花在三月里开放着。雪白,美丽。缕缕阳光穿越茂密的梨花的罅隙,在仅为树的生长而露出一小块圆形的泥土上悄然掠过。有三四棵小草,在下面摇曳。小男孩非常认真地,拾起洒落的梨花,又扔下,再拾起。窗台上梨花的盛开,或者,梨花浮在妈妈洗衣的大木盆里,一双小手轻轻拂着水,梨花漂向远方。年轻的妈妈望着玩得痴迷的小男孩,她的笑容像梨花一样绽放,很纯白,也很迷人。
梨树下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而自己的孩子永远也长不大。
男孩在树底下等待,当梨树开始结果的时候。他盼着梨子快快成熟,而希望一次次失落。那些来往运送化肥的车辆,成了没有文化、没有同情心的搬运工人“屠杀”的工具。他们站在货车厢上,吆喝着,把树上尽可能大的梨子摘下来,一棵树遭了灾,另一棵也遇上同样的命运。梨子永远长不大。有时,某某“好心”的工人会塞给男孩一个梨子,然后在男孩憎恨的目光里,乐哈哈地走到水笼头下洗净,啃起来。太酸了,咬两口又“呸”地吐出来,伸伸舌头,手一甩,梨子远远地被抛到阴沟里。
阴沟收留了夭折的生命。
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梨子,青色的皮,黑色的点点,柄蒂细细的、软软的。他从没吃过这些树上结的梨子,它们永远是酸的,像不愉快的记忆容易让人伤心。
梨树在生命的旺盛期遭受挫折和打击,一年一年,再没繁华过,稀稀落落的叶,淡淡疏疏的花。它们被商量着要锯倒了。最后一棵倒下的最后一刻,男孩正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来不及放下书包,冲上去,枯瘦的树干,身体已经裂开,枝杈也已寥落无几,横躺着,哭泣,低低地呜咽。
小男人怀念长满梨花的梨树,怀念蹲在树下拾梨花的日子时,那棵倒下的梨树会一同浮现眼前。—切都过去了。梨树作为小男人儿时生活的见证者,它的轰然倒下,让人疏忽了它的存在,它们过去是否存在。这是真实还是错误的幻觉?小男人开始寻求、追问梨树倒下的过程,还有梨树对他的引导。是认识事物普遍存在的发展规律,还是对人类轻视别的生命与破坏的申诉?
海德格尔说,任何寻求都得接受所寻求之物事先对它的引导。
小男人现在把梨树的存在当作值得思考的东西加以深思,在这么思考的时候,他首先体会到的是人类对其他生命的践踏。男孩说,如果,事先那四棵梨树是长在果园里,以树为邻;如果,人们发现它们受到虐待,马上移植到某处水土肥沃不受侵扰的地方;如果,小男孩长成大男人……也许,有一种回忆会因此而甜美。人因美丽的回忆而活得快乐。
小男人目光落在文字上。在那个异族入侵的村庄里,在那位摘梨子的母亲眼中,存在的是梨子,敌人的坦克、炮火、屠杀、战争……都是远处的。梨树是永恒的,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永恒的。小男人对小男孩说。
有一种永恒,不是痛苦,也不是快乐。它因事物的消逝而存在,并且永恒。
会言语的石头
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块石头之上。
石头。圆滑的;有棱有角的;凹着一个窝的;凸出一个包的……无数的石头像无数颗星星散布在脚下。向前,在无路的地方铺一条路。向后,像一个诗人在凌晨之际,用十数颗烟蒂熏制出的几行诗:
一块鹅卵石是
一块石头的漫游
一块鹅卵石头也是
它自己的故乡
一块这样的石头
在不同的时间
在不同的地点
当我将它取出
它就变得沉重
当我将它归还自然
它便奇迹般地
突然间复活
并获得一个石头的/凹凸的自我
石头是为数不多的与时间抗衡的事物的一种。在这座城市的步行街广场入口,一块硕大的“太行石”作为广场的建筑性标志赫然撞入漫步者的眼球。看介绍,这块花岗岩石头是有几万年历史的,产于河北阜平县,经水流长年冲刷形成。而我还在图片中见识过古罗马留下的完整或残缺的石头建筑。大剧场。斗兽场。教堂。石甬道。古城堡……清晰的画面透射出的历史气息,会悄然打开一扇门,释放出那些处于睡眠状态的激动分子。
石头是最沉默的。我们常形容那些不说话的人叫“小石头”,但是石头叫嚣时刻爆发的力量可以毁灭一个人。一个不理智的人拿起愤怒的石头朝另一个人脑门儿砸去,人倒下去,石头落在他身体上,所发出的声音简单到“嗵”的一声闷响。石头以尖锐的力量将生命归纳成另一种形式。
在许多小镇和村庄,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男孩子都经历过的生活多数变成影像或文字,我记得我们用一块橡皮包着小石头左右开弓射向我们眼中的乐趣。那些对象可能是某间房子的玻璃,电线杆顶的灯泡,树上的一只鸟,河里游着的鱼,某个大家讨厌的女人屁股……石头代表我们的心情,记录我们的行为,并封存在石头自己的身体内。我们往往不会找到射击过一次的石头重复这种带暴力倾向的动作。我们从河边从沙石堆从一切经过的地方捡起那些被人踩在脚下被人忽视的小石头,用清水洗净,盛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瓶中,外出时就将瓶中的石头转移到一个小布口袋里。口袋的沉重让我们心情踏实舒畅,让我们的目标变得无限庞大且面孔憎恶。我们熟练地取石头射击的动作迅速、准确。我们自己也像石头一样射出后藏起以免暴露形影,石头躺在一个角落,像我们躲起来后的闷声不响。
我的一个同学就在这样的战斗中失去了听觉。在那个星期日的例行游戏中,灿烂的阳光洒遍战斗的所在地——小镇砖窑厂,那些平日阴暗潮湿的砖窑洞在晴朗的日子里已经格外干燥明亮。光线一缕缕地透过洞口的窄走道、斑驳的砖柱,洒进了大大小小的砖缝里,这种条件增加了场所的透明性,一些原来可以借助暗淡光线的躲藏之地失去了效用。分成两方的队员们在心底狠狠地呐喊较劲。我们的战斗持续到暮色降临,中过弹的在抓紧时间寻找报仇机会,而取得优势的人继续占据有利的位置,采用以守为攻的策略,等待时间的归结。在冲锋的混乱场面下,已经暴露身影的一个同学遭遇围攻,他无奈之下举手投降却遭流弹袭击。那颗小石头像怀着仇恨的种子,穿过暗淡的光线与空气中弥漫的尘土,穿过某个孩子的发际,最后的落地正中那同学耳根附近,当时就有鲜血从耳道里慢慢地渗出来。另一个人帮他小心翼翼地拭去了鲜血。大家不以为然,一窝蜂地散入夜色中,同学按平常的习惯回家,吃饭,睡觉,上学。但在第二天的课堂上,他双泪直流,他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声音离开了他,世界的声音离开了他。在办公室里,凡是参加了昨天战斗的孩子都并排站立着,面对着老师、那个同学和他的家长。没有人承认自己是那一颗石头子弹的发射者,直到今天还是一个秘密。只要我们中间没有人勇敢地站出来,那我们都成为了那个隐蔽罪名的担负者。在那毫无顾忌的年龄,我和我们的行为无意中承载了一次心灵的压抑,一颗远比射出的大数倍的石头击中了我们。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同学愤愤的眼神里,隐隐地透露出哀求、恐惧、痛苦和无奈。
作为建筑材料元素之一的石头,它的分裂与凝结,跟随人的行为在生活中制造着快乐与忧愁。那些古代遗留下来的令人无法想象的建筑,石头就是折磨人想象力的关键部分。几次和朋友们议论埃及金字塔,巨大的石头、薄刀片也插不进的细缝、完美的外观,组合成时间留下的谜。我们议论的焦点都集结在石头的运载、堆砌、切割上,而我早已经信服了其中一种说法:金字塔是世界发展到极限的建筑产物,是从上一个与人有关的世界轮回中留下的,既然人可以有轮回之说,为什么世界不可以?我们和金字塔不是处于同一个时间(历史)线轴上……这个与石头密切的谜,曾经搅拌过我数个夜晚的睡眠,它把梦码成一块块石头,安放在我的枕头边,压在我的胸口上。
于是我相信石头是会言语的。它的言语系统属于某个时间段,人绝对感觉不到,它的发音像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尘埃,与我们物质日益丰富而精神贫乏的生活息息相关着。
水印的“圣经”
凡是称呼“神”的地方,也可以称“上帝”。
2003年4月某天下午邂逅这行扉页上的小字时,我是站立于一场被风裹挟着向前奔跑的细雨中,对生活方向的茫然感泉涌般聚集心头,让我视野模糊成一片泛白的沼泽。很少会像这一刻我面对一行字肃然起敬,曾被诸神搅得头晕眼花的我仿佛看见一条清晰的小路虽然蜿蜒,但在云那边呈现。对于看得见的前程我们都会信心百倍地奔赴,那看不见的呢?而我清楚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对于某些人来说,就是她们精神世界里的向导。或者说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物质世界,她们可以从中寻找缓慢的时空。
我并不亟须一本书来改变我的状态。我不相信它能做到,可就是这本被带回家中的《圣经》,勾起了我若干半明半暗的记忆。
这座城市唯一的基督教堂建在老城区,从曾经无比繁华的南岳坡往一条狭窄的路上推,路倾斜向上,似乎寓示着上帝在每个人的头顶注视你们。时间如果往更远处走,这一带曾办过几所教会学校,却多在战乱的历史背景下转移或随主办者的迁徙自生自灭。
好几次我到南岳坡附近的鱼巷子和街河口码头走走,洞庭湖的风挟着几丝鱼腥味飘浮,我行走其中并拍下一些情绪饱满的镜头。然后沿天岳山路,穿梭于残喘的旧民居之间,于是看到很迟起床站在石阶上漱口的披发女子,在高低不平的巷子里追逐的孩子,坐在屋门口打瞌睡的老头,妇女编织着洞庭湖特有的一种叫迷魂阵的渔具,还有北边檐头意外地长满茅草的古慈氏塔,沧桑地站立了千余年。这里的宁静外来者不忍心打破,倒是那些居住者制造的声音显得格外清脆。
顺便,我会轻盈地走进开放的教堂里瞄一瞄。每个周日这里会有许多衣装各异的基督徒来学唱赞美诗。人的外表不决定信仰,在这里得到印证。教堂一楼左侧的大房间是“天使幼稚园”,墙壁上画了许多巨大的动物和花朵,右侧靠楼梯的角落是售卖《圣经》、耶稣像等物品的小柜台。一男一女总是有些笨拙地清捡着堆放得杂乱无章的物品,没完没了。柜台上还有免费发放的鼓励人们来参加礼拜和洗礼的资料。他们说,这是对上帝的介绍。
这天上午10点我是跟在一个挎菜篮的女人后面走进教堂半月形的铁门的。女人脸上掩抑不住的愁伤和茫然,让人一看就能猜到这是个被心事纠缠的人。是自家男人的背叛、龌龊、病痛,还是子女的前程、婚姻大事牵动她,还是其他的不顺?女人先是把菜篮放在柜台里,她跟男的很熟,她打招呼的笑很勉强而且别扭。我听到一位抓住她衣袖的教友说,主保佑你!她走过幼稚园门前的过道,右拐进入了一间忏悔室,跪在了十字架上耶稣像的脚下。我躲在拐角处打量着这间房子,悬挂在墙上的耶稣像,两盏烛台,一条一米五长的跪垫,光线阴晦,布置简单。我听不到女人念念有词的内容。室内的光线很暗,耶稣像更是藏在暗处,影影绰绰的表情让我恍惚想起那个在《耶稣受难记》中最后的晚餐之后陷入阴谋中的男子。
他在夜晚蓝幽幽的光下,整张脸汗淋淋的,他不断地祈祷“我父保佑”。他始终逃脱不了受难的命运。他将魔鬼的诱惑拒之门外,他在民众中的影响令犹太法利塞教众慌乱,他的言语被当成了狂妄、傲慢、僭越的疯话。大祭司宣判了耶稣的死罪,接着被带到了执政官比拉多面前。比拉多意识到自己的判决将无可避免地带来政治上的冲突,于是决定听从希律王的旨意。耶稣再次被交到罗马士兵手中,饱受鞭笞之苦。血肉模糊。被蛊惑的百姓仍然认为耶稣所承担的处罚远远不够,而比拉多不得不将耶稣推向刑场。我承认这是部让人心情悲凉、视觉刺激的影片,一个人的隐忍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抗拒痛苦,我无法想象。这个被天父(上帝)抛弃的男人,步履蹒跚地走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要在他的蒙难地接受最后的考验——把他的灵魂交到天父手中,从而完成他的十字架使命。光明与黑暗在镜头中在受难的耶稣身体上搏斗,不分胜负,比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比卡拉瓦乔式的巴洛克风格更让我印象深刻的竟是片头那画外音:
“他因我们的好奇而受伤,通过他的受伤我们痊愈了!”
这个发生在伊撒53,公元前七百年的故事,使耶稣蒙受身体的灾难和心灵耻辱之后获得永恒意义上的生命延续。
我没有等那个到底是忏悔多于祈祷还是祈祷多于忏悔的女人结束她的语言和动作。她的头一直埋得很低,似乎想把一张忧愁的脸藏进心里,咬住那些心底的烦恼之源。我不知道来这里的人们中间有多少像这个女人这样心态的人,她们只是为了找个默声忍受的对象,找个公开的空间做一次倾诉练习?
我上二楼,有二三十个男男女女稀稀拉拉站立着,舞台上一个穿黑袍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唱一句,下面跟着唱一句。这种介于唱与念之间的声音显得滑稽,聒噪,人们像各怀心事地站在空空荡荡的穹顶之下。好几年前的平安夜,朋友和我到过这里,无数的信仰者与过客都在夜幕下挤进这里。我们是想看看基督徒的晚会表演,人群密密麻麻,水泄不通,我们很不容易地挤上楼只有被逼在最后面的墙角,眼睛里只看到那些晃动的面孔缝隙里闪动的烛火,偶尔会有几句夹杂着钢琴音的歌声飘过来,安慰一下我们嘈杂的耳朵。
我不明白这些看上去魂不附体的男女站立的意义。有个清扫卫生的老年妇女,对站在后排的我说,到前面去。我说只是看看。我心里想说耶稣不会只照顾前面的人。她说,到前面去,没事的。她见我有转身离开的意思,连忙说,留下来听听嘛,年轻人也有很多来参加的。我微微报以一笑。她就上来扯我的衣袖,我们就站在耶稣的视线里拉拉扯扯,有几个距离不远的歌唱者听到响动也哗啦啦转过头来以示关注。我内心有些不愉快。我问她怎样可以得到一本《圣经》。她说,人人都可以拥有。我说,是不是参加的人都可以发一本?她白了我一眼,好像要探测我的真正意图。缓了片刻,她说,你到楼下柜台去,那里有卖的。我边退身下楼边说,这里的《圣经》是要花钱买的。她显然听到了,立刻不高兴起来,想说什么,可走过来一个管事的老男人打断了她的话语。
也许是快到中午的原因,柜台里的女人开始清理,拉上玻璃门,用一片钥匙把《圣经》整齐地锁进一堆商品之中。我看到那块被搬动的木展板上的黄色广告粉标示着:
圣经:25元/本
我在教堂的铁栅栏围墙外又看到那个挎篮子的女人,她行步匆匆,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因为在耶稣脚下的那番虔诚忏悔(祷告)而舒展。一条土黄色的狗双腿架上另一条棕色的胖狗的臀部,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欢喜之事,发出愉悦的叫声。女人从它们旁边走过,看清这一幕明显地发愣了五六秒钟,然后很晦气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脚步变得更快了。
还是这天下午,天气稍有些变化,云层从四面八方赶来,就像我遇见的那个女人的脸,阴霾、不言不语、心事涌动、纠缠不清。在梅溪桥一家小饭馆茶足饭饱的我从容不迫地走在人群中。我的路线计划是从梅溪桥——巴陵大桥——步行街——土桥——五里牌——图书城。我看到头顶上云的路线也同我一致。
当显得破旧不堪的运通街上出现我的身影时,天空中粉末状态的雨丝让我触摸到春天藏在深处清凉的脉搏。那种跳跃有手舞足蹈、幸灾乐祸的味道。把我的头发、眼镜片、脸濡湿的雨,让我呼吸到破损的水泥底下泥土的气息。这种咸湿的略腥的气息让嗅觉里立刻涌满春天的其他气味,比如花的芬芳、嫩叶的清甜、阳光下的欢悦和雨中的凉意。我不在意这是条不经看的街,而眼中是那些素昧平生的面孔,写着各自的心情,隐埋着不同的境遇。
我并非经常走过这条百余米长的街道,它曾经作为红极一时的服装街的生意早已被友谊大市场、步行街、康星、百盛这些名词所取代,朋友说如今它是条廉价庸俗的发廊街。从五里牌经过这条街插进市汽车站,往右走五十米踅进图书城,往左拐过立交桥直达火车站,而马路对面街口直通的名声响当当的泰和小商品批发市场,并排的有金百年家居中心,刚营业的沃尔玛超市,更值得某些人心里咯噔一下的是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廖家坡”就是这一带的笼统称谓。那个十二岁的女孩被一个卑鄙的无业游民和一个狡诈的女人以欺骗、威胁、暴力的“帮助”,开始了最黑暗的一段人生旅程。在每一座城市,火车站与汽车站的附近都是黄金宝地,许多中年妇女成天候在这里等着过路的男人搭讪,抛眉弄眼,她们的收敛是在“廖家坡事件”之后的城市整治行动中,而受牵连的运通街因它本身的陈旧进入了萧条期。像一个功能衰竭的男人,灰头扑脸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也许我这样一个普通者的眼睛无法看到仍然暗藏在背后的那种“阴谋的繁华”和“卑鄙的交易”。
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我呆过的十三年时间里,有关这条街的变化总是从不同的渠道灌进我的耳朵,或者直接走进我的视野里。这条所谓的发廊街并非名副其实,有两家卖报刊的,一家旧书店,四五家卖理发店用品的,一家翰皇擦鞋店,还有十来家小餐馆。我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曾周末在这里一家狭小的录像厅看过成龙出道时的动作片及一些印象模糊的香港三流电影。录像厅早就不做了,中间还做过什么不太清楚,现在变成了旧书店,而我会在经过这里时进来淘淘旧书旧碟。
我的《圣经》就是在这个下午淘到的。这是次无意而深刻的相遇。这本由南京爱德印刷厂有限公司承印的《圣经》,规格是145×215(25K),2002年印刷,定价十二元。书店老板并没有把这本黑壳本《圣经》摆在书架上,我是很随意地提及的,老板说有本,是平时留给自己看的,如果想要,可以让给我,不过价格不便宜。我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本书,九成新,黑封皮和书脊上都是镀金魏碑字体“圣经”。我付给老板十元钱,这就是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所说的高价。我有意外之喜,迅速地溜出了书店。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认真地完整地翻阅这本《圣经》,它的纸张那么薄弱而又柔韧。我喜欢读《撒迦利亚书》和《使徒行传》中的故事。我还反复地读那些前主人用圆珠笔画过的句子,“弟兄们,那些离间你们,叫你们跌倒,背乎所学之道的人,我劝你们留意躲避他们”(《罗马书》),“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哥林多前书》),“贪财是万恶之根。有人贪恋钱财,就被引诱离了真道,用许多愁苦把自己刺透了”(《提摩太前书》)……
画下的笔迹已经浸开,像一条条小径分岔的路,通往未来之路。
《圣经》的另类含义是我在另一部电影《刺激1995》(又译《肖申克的救赎》)中看到的,那个被指控谋杀而被判终身监禁的银行家安迪,用一把丁字形小锤(进狱后弄到手的第一件物品——鹤嘴锄),在二十年的时间里重获自由。而《圣经》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监狱长拿《圣经》奉为圭臬,以其中的句子作为犯人的训条;年迈的图书管理员给安迪推荐的第一本书就是黑色封皮的《圣经》;在突袭检查中,安迪对答如流地接受手执《圣经》的监狱长的考查;安迪成功越狱后,贪婪的监狱长最后面临自己的终极审判时,发现安迪留在密码柜中的不是逃税的账本,而是那本《圣经》——一本纸页被掏空出一把小锤形状的《圣经》。所不同的是,《圣经》在这里带给一个人的是生命的自由,而给予另一个人的是罪恶的结束。
许多不可能在这部影片(或者说《圣经》)里变成了可能,交错、复杂、变化,最后构成简单的结果,成为我们凭个人经验理解之后内心深深震撼的悖论。在看完影片的晚上,我站在阳台上看月光下樟树叶的酣眠,享受一个自由者清新的呼吸,而脑子里反复回映的物象除了《圣经》之外,就是那把小锤,狱中购买并非可能,实际证明可能;例行检查有可能搜去,而它就藏在监狱长手中的《圣经》里(再次论证“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一把极其小巧的锤子和与自由隔绝的人在这里构成一组悖论,“锤子对人的悖论”是“无论多长时间也不能挖通墙壁”;“人对锤子的悖论”是“用了二十年就挖成了”。是小铁锤决定逃跑幻想的生与灭吗?我思忖着导演的设计意图,到底被镂空的《圣经》及里面所暗藏的小锤有何指?是对西方所信奉的上帝的一种亵渎?上帝无法让一个蒙受不冤之曲的人得到公正待遇,那么只有自我拯救。一个人的希望落在一把极平常又珍贵的锤子身上,它成了通往自由道路上奔跑的指示灯和助跑器。当安迪在那个记忆永恒的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五百英尺长的污水管道里匍匐前行,虽然他不知道出口处是地狱还是天堂。当他爬出管道,镜头从仰角给出一个全景,此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安迪张开双臂,与其说他在拥抱风雨,不如说他在拥抱重获新生的自由。他成了自己的精神象征,希望的象征。
而《圣经》就成为这种象征之外的事物。
半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经过天岳山的基督教堂。那里铁门紧锁,只有两盏白蒙蒙的灯将瘦削、高耸的教堂投射出一个尖锐的背影。我仰头看见在夜空下墨黑一团的十字架,狭窄的屋顶,原本烦忧的情绪立刻安静下来,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童年生活过的小镇。那条小镇通往县城的水泥公路上,也有过一座同样形状、规模略小的教堂。这时我才发现记忆是多么重要,失去它无疑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小镇的教堂时浮时沉就像浸泡在泛绿的显影液中,尖顶溜进了空气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我闭上双眼,背靠一堵老墙,像又回到从前,推开那扇黑色的门,寥阔的教堂里,人显得无比渺小,通往木台的狭长过道两边是刷涂黑漆的长条椅,一架踩起来吱吱嘎嘎响的旧风琴。还有呢?别的一些事物在眼睛里都失去了形象。我只是随几个玩伴趁那个被天花烧得面相丑陋的守门男人不留神时匆匆地溜进去,在那种静穆、庄重的氛围里我们往往呆不了多长时间就离开了。我们那时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星期有人要来这里低首默念?那个悬在高墙上的头发凌乱的赤裸男人真能拯救一个人的不幸吗?我们更谈不上认识他,我们害怕也无法想象一个人身体被钉在木柱上的痛苦。
然而比小镇的教堂记得更清楚的是一个孤苦伶仃的疯女人。她的疯据说是因为女儿刘美丽的行为越出道德的轨道,在小镇制造了一起极具轰动效应的新闻——未婚先孕,从而让全镇人的目光和口水聚焦。二十年前的小镇,怎能包容这类事情发生。刘美丽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教师,母亲是米厂食堂的小职员。他们中年得女,看得极娇贵。可以想象出,才十八岁的刘美丽突然间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街上,惹来的流言蜚语足足可以填平穿镇而过的水巷。她可怜的父亲,作为育人者,连自己的女儿也教不好,许多学生家长纷纷要求换班或者换老师,他一夜之间头发花白。这对怒火中烧、颜面扫地的父母唯一能做的是将女儿吊在家中,一顿一顿地狠打,逼迫她交待出腹中狗杂种的制造者。四周邻居常在深更半夜被刘美丽的哀叫搅醒,后来也习惯了,谁家出了这事父母不会这样做呢?
疯女人走在街上嘴里咕咕哝哝着一句话:贱货,有胆子你就跳呀!
刘美丽在某天深夜偷逃出家,在小镇的闸头上徘徊又徘徊,寻踪而来的母亲却没有拉回女儿的心意,而是丢下一句:“有胆子你就跳呀。我怎就生出你这么个贱货。”刘美丽睁开那双惹过无数小镇青年相思的丹凤眼,在那个繁星闪烁的夜晚跳下去。无法面对残酷事实的父母被罪孽感纠缠。不到一年,她父亲也因脑梗塞死去,母亲变成疯子婆,一个本来殷实的家庭迅即衰败下来。
镇上的男人都怕胡疯子这个女人,她一度在街上游荡时顺手揪住一个年轻男子,就破口大骂对方是让刘美丽怀孕的臭男人。后来发展到中年男子,还听说抓住过年过半百的花副镇长。她的这种疯泼的确令人无法应对,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让她逮住,以致男人远远地看见她就转身或是寻地方躲避。
那时刚跨进初中的我每次看见胡疯子从相距几米远的侧面自顾自地埋头走过时,就不禁想起那个被传闻十分美丽的刘美丽是怎样从永久闸上跳下去的。河里没水时,下面是一片乱石,横七竖八地,块块可以砸死人,同样,人从高处摔下也必死无疑。刘美丽跳闸的季节藕池河已经退水,可水并没退尽,可能是到了深秋。暗地里追踪的母亲又爱又恨这个站在闸头石栏上的女儿。刘美丽反正已经心如死灰了,鼓起来的肚子里还不知如何处理的孩子,父母的唾骂、责打,街邻怪异、恶毒的目光……足以让她下定奔赴黄泉的决心。她有过不想死的念头,她与母亲在星空下静默地对峙,两个女人,世俗的生活让她们原本紧密相联的内心分道而行。母亲不该在那时刻还对女儿说出刺伤神经的话,刘美丽那么轻盈地往夜空中起跳,甚至身体往上升腾了那么一小段距离,然后飘旋着坠落。她的母亲惊呆了,心头的那种痛恨一瞬间得到释放,炸裂得无影无踪。她又突然后悔了。她希望这是个幻影,她听到沉闷的声音,浅水四溅,扑,扑通,迅速被夜光所覆盖。母亲傻傻地站着不敢走过去,从垒砌的麻石护栏处伸出脑袋去看二十多米深的下面。其实她要看也是模糊不清的,星光一定很昏浊,水面是灰蒙蒙的。
刘美丽的生命就这样被扑通一声所终结,那具青春焕发的身体被冰冷的河水浅浅地淹没。她的面庞,挺举的胸部,秀长的手指……被河水轻轻地淹没。
就是这个满脑子传统礼教的母亲,这样一个内心被痛苦和悔恨纠缠不休的疯女人,竟然在基督教堂里受到了神的眷顾,她的疯癫不治而愈。这让小镇人非常惊讶,真是神在冥冥中原谅了她,还是偶尔会从县城来一趟的卷发蓝眼睛外国人肩上的红十字药箱的神奇作用。疯女人的活广告胜过了那些基督信徒口干舌燥的游说。那张黑色的门里一度拥挤着众多在沉默中压抑不住欲望的脸。这些脸各有如何的遭遇,不谙世事的我那时没有探究的意识,而且因为外出读书画上了一个句号。我还记得信了教的疯女人常常站在堤上,目光穿过两间青瓦房顶的罅隙,抵达闸头,她是那种虩虩的神情,眼泪无声地往外涌。而我偶然一次从教堂的侧门缝里窥到站在一群祷告者中的她,独一无二地翘首望着头顶上方的耶稣像,心思无从揣测。
离开小镇的时间太久,以至现在都不知教堂是否还在,笃信基督的人是否越来越多?
听到疯女人的死讯是与同学的一次闲聊中,他问我是否还记得这个疯女人,我当时愣了一下,他说她死了,双手抱着一本《圣经》,死在了电排站的蓄水库里。他说他那时在家中,正好赶去看了,她死得很安详,身体轻盈地漂在水面上。他还说送葬那天有很多基督徒来送别她,大家议论她是得到了上帝的召唤。我想,这种神秘的召唤对于她曾备受煎熬的心灵来说的确是一次彻底的解脱。同学还说,你说怪不怪,人们用长竹篙打捞尸体时,那本《圣经》总是从篙底滑落,明明是扒拉过来了,又溜回水中央,后来干脆沉入水底不见了。有人说疯女人平时拿在手中的不是这样一个开本的《圣经》,而且她的那本封皮已经脱落,可谁也说不清这本沉入水底的《圣经》的来历。
水印的“圣经”!我脱口而出。
他没有听太清楚,接连问了几个什么,电话就不明不白地断了。我后来又听老家亲戚念叨过这个疯女人的死,遗憾、痛惜的神情。她已经变得正常,衣食住行有规有矩,遇到老熟人会微笑着叫一声,帮助别人……一个曾经困苦的人刚刚获得另一个世界传递过来的“精神拯救”,却又消失在现实世界。她何故淹死在水中至今是个谜团,“宿命”二字的解释不能自圆其说。
水印的“圣经”!我张开嘴巴却听不到声音,喉咙里像被堵住,心里更是像塞上了一团无节制蔓生的水草。接踵而至的是耳朵里巨大的寂静,在这个没有念想,孤独无依的夜晚重重地捶过来,仿佛一只从天空寂寂降临的手。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