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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里的事物丨第一辑 对一个冬天的观察(1)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8 13:45:30


对一个冬天的观察(1)

作者丨沈念


我站在阳台上

伸懒腰,踱步,吹口哨

整个无所事事的样子

整一天时间

好像无比愉快

而楼下穿梭的人们

我观察到的劳动者

满脸忧愁,我不知道

我是否令他们耻辱了

这是我1998年的一首诗歌,这是我第一次在文字中写到“无所事事”一词。它表面上的贬义被我置换成生活舒畅的代名词。我回忆它,连同过去的生活,带给我的改变。

2002年冬天,又是一个短暂的假期,我住在租居的小屋里,顶楼,夏热冬冷,凌乱不堪。我起床很迟,被子里是最暖和的地方。我听到附近工厂广播里的音乐传来,楼下早起上班的人开门关门推单车的笨重声音,风刮起窗户空洞处的尖利回旋声,可它们与现在的我无关,我又幸福地进入第二次睡眠中。我喜欢侧身卧睡任时间流走,虽然这种生活方式令醒来后的我痛恨。但我有理由抵抗,冷。这个冬天,不是一般的冷,拿书的手冷,眼睛冷,椅子冷,房间里的一切表情冷淡,像是面对一群灰恹恹的老人。打开伴随我几年的二手电脑,机箱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抗战纪录片中战斗机的呼啸音。只有一个廉价的烤火炉,再没有取暖的工具,而且只剩下一根灯管发光,红色的光线力量微弱,室内温度并不因它的存在而提升。从它们看得出我的生活多么窘迫,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从小的传统家教教育我在任何事情上履行“先苦后甜”的训条,于是我自觉地追求生活的零限度。

吃饭,对这件每天要三番两次进行的事情,解决的方式简单。离楼不远的拐角处有好几个棚屋,其中一家外地人,提供优质的扬州炒饭,还有面条、馄饨、米线。一碗炒饭送一小碗紫菜汤,还有公共的腐乳和萝卜。干净简捷地解决吃饭问题,是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普遍存在的心态。我找着丰富的借口然后成了炒饭店的常客。与我一同光顾的有附近就读的学生,工厂的单身男女,形形色色的民工。在扒拉着香喷喷的炒饭时,他们的服饰、言行让我感觉到隐隐约约的不安,别人以为我处于比他们优越的状态,而我并不比忙碌而平庸的他们幸福。

还是那个冬天,我断断续续地在闹哄哄的电脑上写着小说。某个上午天气颇有好转,追踪我一个多星期的感冒也好了。我的心情舒畅。走到没有建筑材料包围的阳台,搬张椅子,不过我没坐下来。有风,阳光带来的暖意有限。我像只不知忧愁的笼中鸟,蹦着跺着,从小客厅(兼卧室书房)到厨房,到厕所。从厕所到厨房到小客厅。我并没感觉到冷,是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才能不虚度这么好的时刻。我也发现这么好的天气里所陷入的“困境”——无烟可抽无酒可喝无物可食,还有电脑里的小说,现在可以结束也可以继续啰唆,还有书桌上摊摆的那些互相挤压的书,没有一本能让我安静地阅读。无所事事的人,不是过完这个上午就会结束,多么可怜的我,在今天才真实地感受到。

而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我对门的三口之家外出了,铜锁挂在那里,我猜想男人是买菜去了,他没有工作可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某处闹市店面的租金)。他的妻子在一家纸箱厂工作,小孩上幼儿园全托班。他更是常常地无所事事,不过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寂寞,会楼上楼下地来回串门儿,站在阳台上和熟识的路人大声打着招呼。我讨厌他的做作,两个无所事事的人相邻而居却没有共同语言。多么滑稽多么无趣。

如果没有一个送煤人的到来,这个上午会和许多的上午雷同。一眼就能辨出的外地送煤人出现在这个上午,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问我知道对面的人上哪儿去了不?在这片小区里,我压根儿不认识他们,但经常会遇到他和他的妻子,或者同伴,我看到他脸上的皮肤几乎是黑色的,圆睁的眼睛让人感觉生硬。我摇动脑袋,然后告诉他煤就放在楼梯间,像平时那样。他和他肥胖的妻子,开始像蚂蚁搬家一样地从六楼爬到一楼又返回。煤薄薄地贴着墙码到半人多高,其间男人不小心弄碎了一坨,马上遭到胖女人的责怪。男人不作声,低头认错并谨慎起来,搬煤的速度渐渐放慢。倦怠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因为一坨煤的破碎,两角六分钱,对于搬煤人来说,却是要搬几十坨煤的报酬。胖女人把楼梯间的杂物清理整齐,煤码放平整。我从阳台上看到男人拖着板车到别处转悠去了,胖女人守在楼梯口的阳光里等着拿钱。

我一个电视台的朋友,做过一个“特别视点”节目,跟踪采访一对河南来的搬煤夫妇。他们早出晚归,拖着板车从煤厂出发,到达城市各个角落,生活的限度总是降到最低。他令人同情的是,大儿子瘫痪,小儿子到了入学年龄却无缘进校门。边缘的外来者,遭遇不幸,这些构成了电视节目的看点,也多少获得来自社会同情的唏叹。可悲惨的事情在采访结束后不久发生,男的在横越铁路送煤时为抄近路被轧死。那是一个偏僻的拐弯段,没有红灯警示,而他的板车在铁轨上卡住。他是为了“救”一车煤死去的。他的女人忐忑不安地揣着铁路发的两千块钱,伤心地带着孩子离开这座城市,是回到家乡还是到另外的城市流浪,无人可知。朋友说这件事时我们坐在一家酒吧里,杯里的酒在手中晃来荡去,它的花费要超过那车煤一大截。

也许应该记住这个冬天的理由还有很多。不想说出具体日期的那个夜晚,我像只懒洋洋的猫窝在一家咖啡厅里。空调的暖气,灯光的柔软,音乐的颓靡让我沉浸在一杯叫夏威夷的咖啡里。银勺子和杯壁碰撞的声音异常清脆,它搅动着咖啡色的液体,速度越来越快,一个个漩涡漂亮地飞转着。我拿着勺子,唯一的运载工具,不时地去舀一勺方糖,舀一种细细的叫不出名的粉末,还有白白的奶昔。这一刻,时间静止而又那般美妙。而就在这种不会常有的“陶醉”中,朋友儿子死讯的电话,如一支穿过城市建筑和华灯映射的街道,穿过咖啡厅的大门和厚厚的雕花玻璃,闪着橘黄色光芒的箭,命中我的心脏。我仓皇地奔向医院。仓皇,准确地说是仓促和惶然,无法面对的事实已经发生。那个可爱的小家伙,活蹦乱跳眼睛大大的小生命,他一岁的生日刚过几天,就在一个电话里离我们去了。内心的悲伤在冬天的夜晚是那样地掷地有声,像鞋跟打着水泥地面,“怦嗒,怦嗒”。我意外地感觉到脚的不听使唤,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体上。到医院后,一群人慌乱地钻进几辆出租车里,朋友的孩子,裹在一件黑色的衣服里,连脸也不肯最后露一下。他们将以很快的速度把孩子埋葬到郊县的乡下老家。孩子跟随着从摇下的车窗里飘出的几张纸钱去一个叫冥界的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等我们这些年长的人。我们被抛在车的尾气里,朋友妻子、母亲的悲恸足以凝固这世界上的一切液体。总有那么些死亡出人意料地发生,离我们这么近,却一点也不能先知先觉。

还站在冰冷的风中的我们,议论着这一桩不甚清楚过程的死亡,似乎平日追逐着别的什么的我们才悟出“健康”和“平安”两个词语的深长意味。还有那个一向颓废的朋友,在经历丧子之痛后,将准备怎样地应对人生。

就是这个冬天,严重地伤害了一些人。我想到那些还在咖啡厅里欢声笑语的人,偷情的人,恋爱的人,交涉着秘密的人,漫无边际聊天,一壶一壶研磨着咖啡豆的人,也许他们多少猜测过一个男子仓皇离去的原因。他们,我,咖啡,医院,死亡以及哭泣的眼泪,如同泥沙俱下般地从这个冬天滚过去。

这个已经过去的冬天,肯定还有一些其他事情发生过,属于它们的记忆是变得模糊和不确定了。但如果我安静下来认真地想,一定会浮现出一些个人经验范围内的细节。我记得,后来,我仍然无所事事地写着我的小说,到现在仍未发表的小说,让我将那种状态持续在不知不觉中,比住在对面的男人还要无所事事,他有楼可下有楼可上有妻子和儿子在身边哼哼唧唧。但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同的是,他会在无所事事中迅速衰老,而我的意识、我遇到的那个送上门让我观察的送煤人,那个晚上从咖啡厅到医院的经历,帮助我离开那不可避免的一段无所事事的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常常因事件影响并改变,于是我从一个人回到一群人的生活之中。


我们的相遇以回忆结束

周游城市的狗熊

这是一头“体积庞大”的狗熊。跟随一支同样庞大而空虚的马戏团在城市与乡镇之间穿梭。我与它的相遇从暮色四合时开始。在城市边缘的一座工厂空留的荒地上,一缕不知何处射来的光轻柔地不经意地淋在狗熊的皮毛上——是一种比黑夜要亮几分的颜色。这种颜色成为一个季节的重要元素。也成为冬天快走尽的时候我慢慢想念狗熊的发酵剂。

事情得从那个冬日懒懒的午后开始,两辆中型货车满载物品在这一时刻抵达城市。起先谁也不知它们是干什么的,每天都有来往不停目的不同的车辆穿过这里。大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各式各样的铁管和木方被车子甩在空地上。寂寞的空地因为灰尘与脚步的欢舞加入转眼热闹起来。也就是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这块没有多少人知道用途的空地上竖起了一个周长约百米的蒙古包帐篷。围绕着帐篷转来转去的——这些被我们称作“马戏团”的他们,又该如何形容他们的头发衣服肤色呢?乱、脏、黑是最真实的形容词。他们从帐篷前后开的两个门洞里穿梭不停,将车上卸下的东西一一清理搬进去。道具、观众的坐椅(一块长而窄的木板搁在铁架上)、日常用品等分类摆设停当。

这座城市的冬天,天气变化怪异。干燥,干冷,风吹在脸上、灌进脖颈里像是一把把刀子有力无力地刮着垢物。而初来此地的他们衣装看上去显得单薄,做起事来有些畏首畏尾。他们的年龄差异挺大,有的像是刚辍学的初中生,有的是五六十的老人,但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写着“劳累、疲乏”甚至“麻木”这些词。“为了生活”是最简明的解释。

他们那几块长方形画漆剥落画笔粗糙的宣传画板挂好了。他们的铁围栏固定好了。他们的喇叭在试音了……他们在井井有条地做着每件重复过多遍的事情。

这个时刻,他们的主角——给马戏团带来声誉和吸引力的动物们该现身了。于是两个人爬上了另一辆货车,放下了车护拦。猴子抬下去了,马牵下去了,可笨重的狗熊惹恼了这群还饿着肚子的小伙子,他们焦躁地想抬起来又没有抬动。等到一位个头儿矮小的中年男人大胆地打开铁栅门,用绳子牵出狗熊。围观的人哗啦过来了,看这只像企鹅一样摇摇晃晃的狗熊可笑的走动模样。

一场有惊无险的争斗就在众人的喧笑声里拉开序幕。当狗熊跨进帐篷的一瞬间,它嗷嗷直叫地扑向矮小的中年人并从背后掐住了他的颈部,毫无防备的中年人哎呀哎呀地叫唤着,声音像是击在棉花堆上,柔软无力。围观的人群淡然地看着,丝毫觉察不到这是桩危险的游戏。他们闻声赶到,团团围住纠缠在一起的熊和人,却又束手无策。一声声不断的“哎呀”提醒了他们,于是有人围过来,像劝架似的从不同角度去扯熊,制止熊的粗暴之举。越来越多的细节因为在帐篷内发生,我们没法清晰地看见,一个世故的老者守住了帐篷的门,阻止好奇的我们入内。

在持续十分钟左右的人熊之斗中,“声音”成了我们对事件进展的唯一猜测依据。熊的痛苦叫声,中年人或者某个他们的呼救声,七嘴八舌的声音,交替变化着。熊带刺的掌刮伤了某个人的皮肤?他们的拳打脚踢不分轻重地落在它的身体上?对于这种事情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推测出结果,人是理所当然的胜利者。在人的森林里,狗熊作为低级的单个动物,迟早被塞进那原本不属于它的铁笼。最终一头愚笨、愤怒的狗熊,在铁笼内咆哮、撞击,它的嘴大张,露出看似尖利也许已经钝化的臼齿,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一团白雾,又在瞬息之间完全消散。狗熊和它的铁笼被八个“他们”抬走了,等待它的是继续的饥饿还是一顿鞭打无从可知。而这里还要提到的一笔是另外的动物们,乖顺的它们默不作声地在帐篷的另一侧目睹事件的过程,连心跳也没加速,我猜想。

熊成为冬天被怀念的对象。我记住它,比记住马戏团更久远。和它一同浮现的是一张张灰扑扑的脸,一颗颗模糊不清的心。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无法用词汇来描述的事物与遭遇,在知与未知的地点静悄悄地发生与继续着。

羊从周头湖走远

离周头湖最近的是一个萧条的小乡镇。几家更萧条的南货店散落在旧乡镇府大院四面,而人群散居得更辽阔。每天还是有好几趟班车经过这里,去一个叫渣渡的地方,暗淡的店面和路边的人家任扬起的尘土扑满全身,又等待着雨弄出一条泥泞不堪的路。

在周头湖,一只羊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时,成为许多双眼睛和手指所关注的唯一对象。我们的欢呼是缘自体内的酒精分子如空气中活跃的尘埃曝光于太阳底下。它低低地横悬在夜空中,在这个情绪高涨的夜晚,变得如此沉默。

羊,在火焰之上煎熬着对羊群的思念,烧烤着满腔的愤郁。愤郁在尖刀剖开肚膛的细缝里往外飘散,与火焰一接触,便听见哧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抗。飘荡的忧伤散遍周头湖上空,变成一场薄雾。在雾里,蒙蒙眬眬地看见远处的山、房子和树,停靠在路边的一辆车,泊着的一只船,都幻化成羊的形状。

去周头湖,不是为了寻找一只离群索居的羊,我们意外相遇。周头湖,准确地描述应当是一个水库,被天然的四周的山围拢来作用于农田灌溉的水库。山与湖与树与周遭的景色搭配在一起,远不是美丽的那种。那条单一的路,是弯曲向上的,成S形,打着柏油痕迹的小公路仅够两辆车擦身而过。沿路有好几家煤矿,不断地有运煤的车张扬地驶过去,路面坑洼不平。我与那些想象中黑色面孔的人说话。我有心留意煤矿附近出现的人,没能见到我希望见到的黑乎乎的脸,也没见到一只羊。矿工们躲在某间屋子里呼呼大睡或者正在矿井挥舞气力。力气是用不完的。但有一天,年轻的矿工也会隐身而退,退成路边的一棵沾染灰尘的树,或是一间外表黑黢黢的房子的主人。而羊是从黑灰尘里走出来的吗?

这只在周头湖遇见的羊,一定也像我一样经过煤矿区,它是否曾有心思停下沾满黑泥的四蹄,或是迫不及待地走开。它像我一样的对矿区印象粗疏肤浅。再迈进一步,它有没有注视过周头湖的人和树,在黑色石头垒成的水库大坝上眺望平静的湖光水色?它的内心应该从未平静过。它大声叫唤,声音是生命里最辉煌的乐章,让打着把伞走在细雨中的农民仓促走开,让皮毛被淋湿成一绺一绺刺猬状的黑狗胆怯地逃窜。

没有谁倾听羊的的叙说,它的寻找现在是人们眼中的一个有趣的游戏。它丝毫不反抗地被人俘虏,脱掉外衣。它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火焰的床上,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任人猜度。时间也在嘲笑它,不时有人会拿一根长长带钩的铁棍翻动它的身体,但总是被它挣脱。它执拗地,头朝下,四脚朝天,以一种无畏牺牲的态度去亲近自己的敌人。人群里不断有一双手去推动火焰一把,火焰哧溜地冒高,狠狠地在羊的裸体上亵渎一番。人群里暴发的欢声笑语,被羊在心里唾弃。“人把欢乐建立在弱小的羊的痛苦上”,羊对这样的评论备感可怜。人们惊诧,怜悯,感恩的愿望,被火焰照失了踪影,羊说的什么没人听得清楚更不明白。于是羊更高傲地挺立着头颅,与火焰对视。

我们忽略自己目光之外的注视。我们轮流从羊身边走过。踢腿,扭腰,鼓掌,呐喊,总之是以狂欢的形式庆祝一次聚会。人群中议论纷纷,讲述着另外的羊在另外的地方类似的遭遇。没有谁理会这只羊,大家心安理得,从心里升腾起的不是同情与惋怜,而是由这只羊引发的对快乐的回忆。每个人的回忆无法阻挡,快乐的影子里藏着哭泣和悲哀。这只羊,不会再咩咩地欢叫,也不会再咬一把嫩绿的青草,羊用自己的独特话语抗议,它在周头湖的这个夜晚结束自己,在火焰的光亮里结束黑暗。

在周头湖,空气中弥漫的欢乐情绪像后半夜的火焰变得萎靡,忧伤如四溢的水无可抵挡,我也成为一曲悲剧的受众。在我们嘴巴的一张一翕里,那块散发着愤怒和哀伤的羊骨头,是在夜深到黎明时从周头湖走远。


第三条河岸

夏天要到来的时候,挨着小景镇的藕池河还未见涨水的丁点迹象。傍晚镇里闲散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在堤边散步聊天。但那天大家在河里看到了一条新崭崭的船。船停在河中央,看上去比捕鱼的划子、舢板要高大好几倍,又不同于普通的小机帆。桐油刷亮的舷、舱、甲板,甚至一颗铆钉都闪闪发光,远远地望得见夕照下的河流闪烁着满河金辉,那船就格外地金碧辉煌。很明显大家都被吸引,被一团燃烧的金光把眼睛迷乱了。它的来历、主人就成了河堤边站着的每张嘴里喷吐的词汇。

直到那个小木匠站到船头挥动粗壮的手臂,大家才停止议论,一齐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一团渐渐消逝的金光。

小木匠姓胡,可人们常叫他水笙,要么就直接喊他小木匠。这不仅因为他是镇上木匠中间年龄最小的,还有的是几乎没人见过他打造过规模稍大点的家具。有人只见到别人从他家里搬出一张小方桌,几把小木椅,那些结婚的几组合从来不见有人找他订做。可如今小木匠水笙自己做了一条大船。

更叫人惊讶的是,他还把家当都搬到船上了。有人隔着二十来米远的河面和温柔地拂着面庞的河风,大声地冲着那条船喊话。声音都很兴奋,面对各式各样把疑问浓缩的喊叫,得到的回答一概是——

“我在这里住下了。”

没有人能说得出为什么水笙要在“这里”住下,按理说,他是个木匠,不是捕鱼者,即使是想改行当捕鱼者,早出晚归,也非常年浮在水上,在小景镇就从没先例有过住在河上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水笙成了镇上被大家议论最多的人。“水笙跟船还在河上漂着?”“嗯!”这成了见面的招呼语。好奇心重的人去了他那破旧的房子,里面除了搁在墙角的几件木匠活工具,的确说得上空空荡荡,他与他捡回来的外地女人和为数不多的家当一齐住在河上了。隔得近的邻居们都说,真是奇了怪了,前两天还见他婆娘在外面晒豆角。

这事没有任何预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好这条船,又是怎么弄下水的,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透露一点儿风声。水笙就是这样神神秘秘地在河里住下了。

镇上人慢慢地回忆起,他在哪里买过八个立方的上好杉木,他几次来买了铆钉,这段日子谁若掌握一些未知真实与否的线索,就会得意洋洋地宣扬出来。老实说小木匠水笙是镇上被忽略的一个人,从时兴买从南方来的家具后,木匠在镇上的位置就滑坡了。打棺材却成了抢手生意,可镇上这几年人老得似乎特别慢,木匠们的生意萧条到历史最低点。再加上这个沉默寡言、外貌丑陋、还只能打点小木器活的汉子,常年窝在镇顶西边的一间破屋子里,来人订做就干活,从不去与镇上人套近乎拉生意。他的生活不用想就能猜得出过得挺窘迫,“幸好还没孩子,要拖儿带女的够他好受”,有人背地里这么说他。可就是这个平时无法引人注目的汉子成了最受瞩目的人。

那条船很随意地在河面上漂着,漂了一天,一星期,半个月后,大家也逐渐淡忘了这个人,认为这不过是胡水笙哪根筋搭错了,搞得好玩。晚饭后照样去散步的人,有的就蹲在码头上咂巴咂巴着边吸烟边看看那条船,有的像是看一个固定的风景,久而久之都熟视无睹了。一件新鲜的事物被熟悉了,也就不如之初那么奇怪勾人了。

可这对夫妻吃什么?这个问题是大家好几天后才提出来的,后来有人就发现水笙在船上的舱厨里储下了不少食物,又有人发现深夜他曾把船划过来,抵岸后将粗壮的绳子系在码头的纤石上,他会把绳子放长一段,船就仍然是在水中漂着,隔着岸一段距离。从来就没有人大胆地想过要趁着他离开的这当儿偷偷跳上船,去探个究竟,他买好东西回来,就铆足臂力扯动绳索,把船一点一点地扯过来。他跳上船,收回绳子,不用掌舵,船就滑向河中心了。最奇怪的是,河里迟迟没有涨水,年年要涨水的河格外平静。有老人迷信地说,水笙的船镇住了河神。早知道这小子非同寻常。

日子久了,除了一些孩子在河边玩耍时好奇地说一说有关船和听来的关于水笙的消息,镇上的人都忙着各自的事,船只于是成了河面上的一个移动的风景。没有人再去绞尽心思地想那些总是被否定的关于水笙住在河上的理由。水笙被看作是一个发神经的人。这样的人做事是没有规律和道理可循的,这样的人在镇上每年都会出现一两个。

第二年开春,镇上接生婆不慎跌死了。“接生婆是个好人,死得太早”,许多被她接生来到这个世上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不免唏嘘感慨一番。即便如此,镇医院的妇产科已经逐渐被年轻点的女人接受,所以大家也未把接生婆的去世当作什么恐慌。可第三天下午,半个镇子的人发疯似的都拥到河边看热闹去了。大家议论纷纷公安把水笙抓起来了,说怀疑他与接生婆的死有关,还犯了溺婴罪。有人就把握十足地说,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搬到船上住了,早知道就有问题,这不,出事了吧。说归说,但没有个准词,派出所的人一言不发,板着面孔,几个人划着另外的三条船把那条“金船”押解靠岸。大家云遮雾绕地看着已经不再放射金光的船缓缓地移到岸边,胡子拉碴的水笙和他面色苍白的外地女人从舱里走出来。不知是在船上生活久的缘故还是内心的恐惧,那女人一上岸,腿就瑟瑟发抖。

虽然是人命关天,但因为接生婆独来独往,无亲无故,所以大家叹息着水笙冤里冤枉把命搭错了地方。过了几天,众说纷纭的奇谈怪论才逐渐变得口径统一起来。

有人说,水笙是带着怀孕的女人躲到船上生孩子,算命的说他命中与水和木有缘,要想生儿子就要将二者结合起来。水笙喜欢男孩,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以前他只逗别人家的男孩玩,碰到女孩子玩游戏什么的绕过去走了,连头也不回。有人说,女人生的还是个女儿,接生婆这是帮他接的第四个女儿。前三个都被水笙溺死在马桶里,这次,他又亲手把孩子丢进了河里。接生婆心知这水笙盼儿子盼疯了,肯定不会放过女婴,虽然答应了水笙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但左思右想的她还是偷偷上派出所说了。有人说,水笙听闻接生婆的告密,在那天凌晨悄悄出现在她家门口,骇得本来胆小的她从台阶上滚落下来摔死了。也有人说水笙来只是为了讨些药方子去治他女人的小腹痛。

这事后来拉拉扯扯地挨了好些日子才有结果,水笙抓起来判了五年,虽然没有证据是他亲手害死了接生婆,但她受惊致死与他有关。

……这事总是要过去的,只是那段事发后的夜里住在河堤边的人家常说会听到河里有婴儿的啼哭,骇得小孩子们晚上规矩地呆在家中,望着窗外的夜色打瞌睡。

那条金船不知被公安弄到哪里去了,问谁谁也说不准。第二年夏汛,河往猛子里涨水,老人说这是建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洪水,差点决堤淹了小景镇,这是有的人作了孽……

就是去年夏天, 七八位朋友在长沙远人家中传读一篇叫《第三河岸》的短篇小说,它有好几个译本,另译做《河的第三条岸》,作者是巴西人略萨。我在内心承认这是优秀短篇之一,它有点偏,选本鲜有见到,问过很多年轻朋友,都没读过。小说讲一个少年家庭幸福,有一天,父亲突然驾船在离家不远的河面上漂荡。他一直没有回来,也不肯回来,但也没离开这条河,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泊。不管刮风下雨,烈日严寒,父亲头戴草帽,衣衫单薄,一动不动地坐在船尾。他一年年地老了,没有人猜到他是何用意,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有“我”暗中地守护着我父亲。

当时朋友们分成两派争论这是不是最好的短篇的问题。我没有太多表态。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发生在小景镇的这个隐约故事,可惜那时我还小,从来没想过把这件事情问个究竟。我后悔,非常后悔,要是我知道得更清晰些,是否也可以写一个比《河的第三条岸》更漂亮的小说呢?

水笙,木匠,金船,女婴……这些残留在记忆中的模糊身影,在我头脑中极速旋转。假如时光倒流,对那个冷面巴巴的小木匠水笙来说,他有没有第三条河岸呢?


河流上的秋天

回到小镇的夜晚辗转反侧,我默念没有尽头的数字,以致丧失信心。失眠这鬼精灵格外悠闲地在身体内跳动,要跳到秋天的树上与枯叶一起飘舞。我的心悬在黑暗的中央,是睡的这间房子架空搭建在一条沟渠之上的缘故吗?我听到浅浅的水流声,在这季节不会有水,回来之前就听说傍镇多少年的河流都干得不像话了。如果是以前,沟渠里流着从河里引过来的满满的水,唿啦唿啦地淌着,如果那样我就是睡在一条河流之上。如今沟里却长着垃圾,长着杂草,也长着石头。我的一声叹息,在这么沉寂的深夜,有谁听得见呢?

稍加运算,我从离开到此次回来与在小镇生活的时间竟然相等,是巧合还是天意,都是十四年。十四年可以改变时间里的多数事物。

有关十四年前小镇的一切记忆似乎跟随一个男孩出走了。一横一竖两条街交叉构成小镇的概貌,小超市、临街店铺挤满了直街两侧,中心小学在竖街的一个端点,被服装、鞋帽等商品和各种气味充斥的菜市场瓜分的农贸市场是另一个端点。过去有名的鞭炮厂院子就着地利改了汽车站,变成小镇联通外面世界的起点与终点。供销社、米厂、粮管站、油脂厂、生资站、搬运站、轧麻厂、风机配件厂,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这些年头里或者是改头换面,或者销声匿迹。很多的空壳子,散居着一些我早已不认识的人,也散居了一些长眼睛的家禽家畜,不挑剔环境的草本植物。时间里有什么没被改变的吗?小镇顿时语塞。我笃信我那拥有坚毅品质的故乡成了泡影,小镇它终于耐不住,挣着力气地跺脚蹦跳,嚷着要变,拉拢城乡距离,最好是零距离。呵呵。街上四处流动的人口面目一新,吆喝的方言杂乱。乡下有经济头脑的搬进了镇上,镇上的走进县城,人们一级级跳马似的迁移,吹嘘着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规律在这里得到了证明。

我摸黑下床,走到窗前,秋天的凉意调皮地跑到身上来了。临窗的马路黑漆漆的,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只有我这个拥有“土生土长”、“外来者”双重身份的人醒着。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当天边冒出鱼肚白的时候,这条马路就会热闹起来,那些挑着菜担的菜农和骑三轮车的菜贩子都会从这里拥进嘈杂的农贸市场。小镇新的一天就揭开了序幕。

拧亮房间唯一的灯,光线很暗,房里没有几件家具,更谈不上新潮,墙壁和地板大概是为了节省开支,主人都只抹了层水泥。那些永远抹不平整的地面和墙面,抹痕交错,像一幅抽象派画作,在暗淡的光线里意外地有一种冷漠的色彩效果。我拉开唯一的旧五斗橱,空空如也,想找几张写字的纸却不可能。这房子是我同学在镇上做生意的亲戚临时租的,我也不过是借住一宿。这一排三间屋我并不陌生,有间曾开过发廊,有间小杂货店,住得长点时间的是一对姐妹,我父亲战友的女儿。她们从外地搬家过来,不知是租还是买下了其中两间,粉刷一新后,父亲带我来过,可我敏感于当时还没消失的油漆味,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就走了。这对姐妹是那种早熟、丰满的品种。她们的父亲在姐姐初中毕业第二年患癌症死去,姐姐进了镇砖瓦厂顶职,后来结了婚,又离了。妹妹把该念的书念完后,镇上已经没剩几家像模像样的单位,姐妹俩就都去了南方打工,听说挣了钱,也挣了身体上难以启齿的病。她们早就不住这里了,而是在南方的城市间搬迁,从小镇到南方,她们顶多称得上是过客。

好不容易在床脚我找到了一个小本子,里面撕掉好些纸页,轻薄薄的,剩下的写满铅笔字。可能是同学亲戚的孩子,或者哪个在这里住过的孩子留下的作业本。光线不行,看这些字迹模糊的铅笔字很困难,我要找个空白处写下在脑海里不停跳跃的句子,我的失眠也有她们的功劳。经验告诉我不写下来,她们就会弃我而去。然而就在寻找记录工具错肩而过的时间里,我只抓住一些莫名其妙的词语尾巴:

偏执的小镇哑口无言。黑暗中的舞者。悲剧的芦苇,苇锋扫荡。河流边缘,抵临,季节中心。

它们也许永远只是词语本身,对我的生活派不上用场,就像我现在的身份对小镇也派不上用场一样。

第二天午后,我独自去河堤上走走。沿着河堤,由东向西,有几个地名印象深刻,景二、赛兰、禹九、九斤麻、张家湾,新公路未修之前,它们是通往外面的一个个站牌。那时的河流生命力旺盛,堤一年年往上筑高,沿堤的几个蓄水闸在防汛的季节里守满了人。如今堤上的旧房屋全在那几年征迁中拆毁了。所剩的几间偶尔发挥物质仓库的作用,现在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沉积的废物、猫狗留下的几团干燥粪便、墙角结网的蜘蛛和椽柱上厚叠叠的灰尘。镇上唯一的医院也搬到了镇东头的一块空地上,以前我们管它叫卫生院。旧院子里残破、萧条,一栋两层的房子房门紧闭,干坼得没有一点看相,树木枯萎的迹象明显。

曾经集挂号、门诊、急救于一体的一排平房进口处,却挂着一块牌子,计划生育办。左侧的宣传栏上写着几十个上了年纪计划生育工作做得好的先进个人名字,这份表扬榜和另一张纸上写着的工作重点、取得的工作成绩还非常清晰,看得到检查组刚来过的痕迹。我记得这里贴过我同学母亲的照片和救人事迹、病人的感谢信。可后来这女人因生活作风问题被调离工作岗位,她一气之下自己到县城开了家私人诊所,如今富有得像她的身体一样臃肿。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弯到后院去瞧瞧,小时候就一直想去不敢去,我的同学神乎其神地描述那里有间屋是丢弃死婴的,还有一间是停尸的太平间。关于那些死婴,那时并不是找地方埋葬,而是草草包裹丢进了窗外的河里。河流吞下这些可能连眼睛都没能及时睁开的生命,急急忙忙地送他们去了更遥远的地方。

堤上的路面极不平整,冒出地面的小石块和细沙在久晴不雨的秋天稍不留意就踢起一脚的灰尘。站在堤上可以眺望镇上民居高高低低的屋顶,青黑的瓦顶、小楼房伸出来的晾衣架、某扇洞开的窗户、那所高中门顶上高高飘扬的彩旗和醒目校名……我一个在此教书的同学说,要是没有这所高中,这镇早就废了。众多见缝插针的商店、饭馆之所以滋润地经营着,就是那帮从县城和邻县四面八方奔赴而来的学子们搞活的。同学半年前到南方应聘成功就离开了这里,她说,不想让她还没出生的孩子将来是在一所破旧的小学接受基础教育。她的话唤起了我对我也念过的那所小学的关注。在高中的校园建设日趋完善的今天,仅一墙之隔的小学几乎不忍卒睹。路面坑坑洼洼,还是二十几年前那几栋旧平房教室,没有丝毫变化,操场上的篮球架和水泥乒乓球台损坏得不能想象平时学生是如何开展体育活动的,校园里的梧桐树蔫耷耷的,枝叶凋敝,身上长满斑点。师资力量更糟糕,同学无可奈何地说,好一点的教师都想办法调走了。

人往高处走。那河水呢,站远处看不出还在流动。我从靠着老医院的斜坡下行,这里没有路,只有自己在杂草间开出一条路。我掉头看右边长着一米多高的草丛,一蹲一站两个小情人,默然不语,也许正闹着点小别扭。把目光再撂远点,就是靠着老医院的蓄水闸,和电排站连在一起。那闸下以前每年都会在涨水的季节淹死一两个人,现在闸几乎废弃,人想死反而有难度了,因为河里水越来越浅了。

水越来越浅,在还未到浅的季节,她像一个无处诉说的怨妇,哀伤地潜伏着。河床裸露在眼前,大片大片的草在对面生长,有人养牛养羊也养鸭子,但这与镇上人无关。对岸就是邻县的地盘,这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谁叫河流让出来的地方是拱手让给他们呢。狭窄的河道里随处可见捕鱼人安插的迷魂阵,也有零星的身影在河水中走来走去。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可能在找鱼,可能是好玩。还没有出现自来水的更远些的时间里,我父亲说,人们就在这条河里洗衣、洗菜、洗澡,洗要洗的东西,也洗掉一身的尘埃和疲惫。有人一个猛子扎下去,片刻之后摸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就会惹来岸边屏息凝视的人群暴发放纵的欢呼。

小渡船依然在,码头已经搬到了河的中央,撑船人会做生意也会偷懒,几篙子就撑到了对岸,省了好多力气和时间。搭船人也愿意多绕几步,走在河滩上,仿佛就走在以前的那条河流里。我跟撑船的老人递烟,说要在船上坐坐。老人很随和,抽着我接二连三递上的烟,不要摆渡的空当儿就跟我说话。老人的年纪比我想象的要大,他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大概平时多数时间只有他跟河流说话,而河流的话他不喜欢听也听不懂。。

这么浅的水,晓得有没有鱼喽,给烟雾罩住脸的老人说,最深的也就一膝盖深,浅的地方脱掉鞋子就能趟过去。他的渡船如今撑一趟只要三四篙子,也就两条船的长度。我说,这人人都趟,你老人家还赚什么钱呢?我指了指挂在船舱木方上装钱的那只铁皮筒。老人呵呵地笑,谁愿趟就让他趟吧。块把钱的事,还有这天气。我俩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飘滴几粒小雨珠到脸上。顺光就看得到河里有些黑乎乎的洞穴,问老人,他说是翻斗车挖泥后留下的。还意味深长地叹息道,这些眼(音同ǎn,洞的意思)害死人!

老人是住河对岸的,也是邻县的人。他说在这里撑渡是轮流的,意思是说两边都有人,大家一起承包的,开支一起付,各人捞各人轮班那天的收入。虽说来渡船的人稀稀落落不打眼,可天气好也能赚个大几十块。坐在船上,低头伸手就是河水,这才听得到河水流动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有时又换个腔调,唏啦唏啦的。水看不清底,虽然老人说水已经是这些年最浅的,水颜色却是那种铁锈色。一个渡船的中年男人说,这水里的鱼,哪吃得,一股煤油味。我始终没有见到一条鱼的踪影。可我印象中小时候有人在河里钓起过斤把两斤的鲶鱼,从岸边的石缝里摸到过豺鱼。

整条河流与河床都陷入冷寂的秋天里。河风中流淌着哀怨的气息。雨终于没有下,老人松了口气。来了要过河的,他二话不说点几篙子,船就漂过去了。没有人来,老人就同我说话,杂七杂八地唠镇上的变化,他以前是更远一点的华阁镇人,家里负担重,要致富就选择养羊,镇上没地方也不允许,他就迁到对岸的东河村。“华阁”这个词语昨天多次出现在耳边,我二姐吃饭时说起姐夫一个远房亲戚,两口子靠种田供三个孩子读书,负担可想而知。孩子读书争气,省心也省不少钱,都到镇上的高中来读了。因为有抢生源的土政策,上了县一中线而来此读书免收学杂费。让我感动的是孩子的母亲,含辛茹苦勤俭节约到连梳头掉落的每一根头发都保存起来,过半年一年就连同剪掉的头发一起卖钱。

有一阵子老人的铁皮筒磕磕地响,他忙手忙脚脸上就灿烂得放光。我无意中掏出昨晚捡到的那个小字本,读到本子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像学生日记。可没有留下名字,封皮上写名字的那半截撕掉了。我清楚地数了数,有四篇日记和抄的两段没头没尾的课文。孩子的字长得扁扁的,像受了委屈。读完他的日记,我一下子就被揪住,半晌没说话。

10月16日 小雨

老师说,秋天到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可我并没见过真正的大雁。妈妈说它们飞累了晚上就住在偏僻的湖里,夜晚很冷,不知它们怕不怕。下午又下雨了,雨多我的尿也多。妈妈前天还指着被我焐干的床单上的尿印子,发了一通脾气,我真盼望雨早点停了,这样我就能和力鹏去河边摸螃蟹了。

吃饭的时候,爸妈又吵架了,为什么事我搞不明白。反正爸爸说妈妈这件事做得不对,妈妈就说爸爸那件事做错了。妈妈哭脸了,说要离家出走,丢下我们两个男的。爸爸反而笑哈哈地说,你有本事了,离一次走一次看看嘛,不要每次吓唬人。我看妈妈像是说真的,她的眼神很坚定。我还是喜欢这个胡子扎人的爸爸多一些,只要他高兴我提买东西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可这件事让我觉得他不像个男人,以后我决不像他这样对妈妈。

睡觉前,我问妈妈,为什么你和爸爸有时那么亲热,有时就像仇人似的。妈妈没有回答,眼睛红乎乎的转身走了,我猜她又要哭脸了。

11月20日 晴

上班会课老师安排几个同学讲故事。我懒得去想,反正讲故事我不喜欢。力鹏自告奋勇上台讲了个鬼故事,我听过的,没意思,想吓吓女同学吧。可连孙老师也听得入迷似的,真没出息。上次我偷偷捉了条毛毛虫放在吴娟的文具盒里,她没注意用手摸到了结果肿了好几天。不过她够坚强的,竟然没哭。孙老师一直没有查出是我干的,可她放出话来,谁干的要是不主动承认,一经查实就要重重地惩罚。我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不过我跟谁都没说。

吴娟讲故事喜欢做手势,而且是那几个相同的手势,我看见她的手好了,心里也没了惭愧。她的故事讲得很有趣,当然是同力鹏比。她说一个人有一天不想在地上生活,就爬到树上去了。在树上吃饭,睡觉,拉屎拉尿,还与许多动物交上朋友。我原以为她的故事结尾会很精彩,可她到后面就讲得结结巴巴,肯定是不记得了。孙老师说算了,就点了下一个同学的名。下课后我想问她的,后来玩得忘记了,她的故事会是真的吗?要是真的,我倒想去认识这个树上的人,也爬上去生活几天。到树上生活有什么好处呢?地上的人看不见他,而他可以随意地看别人在干什么,哈哈,想想能躲到树上偷看力鹏做的每件事,那会多有趣!

放学后我们去河边等力鹏来玩,他鬼点子特多,不守信用的力鹏,他不来我们也玩得没意思。我胡说河边的草丛里有被鬼抛弃的死孩子,拼命朝堤上跑,我要把他们和秋天一起丢在这该死的河里……

爸爸又出差了,他是个大忙人。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他,为什么这条叫藕池河的河里见不到藕?还有河里的水越来越少,连鱼和蟹都找不见了,难道它们怕冷吗?没有鱼,那河还叫河吗?

阅读一颗童稚的心,微笑写在我脸上。我对一条河流的质疑已经写在了一个孩子的日记里。我再没写点什么的想法。我呆呆地看着弯曲的河面,那些鱼鳞似的光倏然而逝。浮现,我希望河面映现出一个孩子的脸,也许我们相识过,好像他就坐在我面前。他的日记连同这条既让人亲近又感到疏远的河流一起,将被写进秋天的怀想中。

风吹散我膝头上的纸页,也吹散我对一个小孩子的好奇心。还要提到的是离开小镇一些天后我在电话中询问一直呆在镇上的同学,是否记得那间屋住过的男孩,他顿了顿问有事吗?我说上次没来得及问,我这里有他写的日记。他说你不用找了,那孩子前年就死了,失足落进河里的土坑里。我愣住了,想到那些不知深浅、被老人叹息过的坑眼,可恨的眼,埋葬了日记写得多么诚实的孩子。这条名字让孩子感觉莫名的河流意外地成了他的归宿地。我喃喃自语,弄错了。河流淹死的肯定不是日记的主人,他还活着,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回到那个下午,我坐了多久,没有时间证明。我不时望望蜿蜒流向一片白茫中的河的远方,渐渐缩近的目光被那个女人忧郁的脚步吸引。

她在河边走,总是低着头,仿佛面前站着个让她抬不起头的人。老人注意到我的视线落在女人身上,叹了口气,这女的命苦!我其实认识她,一个外貌丑陋的女人。她脸部四分之三还多的烧痕是在两岁时烙上的,快过年了,全家人烧了盆旺火准备轮流洗澡,她在父母短暂的离开时却扑跌进了木炭盆。我小时候经常躲着她走,怕看到那张皮肤布满难看的褶皱的脸。长大后才知道她因面貌难看而精神过度自闭。面貌和心灵的残疾把她推进冰冷的自我中。后来听说这女人嫁到了附近村子里,那男的是想借她的家庭关系招工进当时红火的油脂厂。女人家里也因她的自闭、沉默正左右为难,巴不得将她早点扫地出门。又后来听说男的对女人根本不放在心上,油脂厂倒闭后几年,他寸事不管,一个筋斗翻到了外地打工去了,留下这女人和遗传了父母长相弱点的女儿。

老人说,这女的每天都要走到娘家门口打无数个转,可从来没有进去过。什么原因呢?娘家人不喜欢她,还有个禁忌,害怕丑陋的女儿影响到小儿子找不到老婆进这扇门。这点镇里人心知肚明,嘴上不说,暗地蜚短流长。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她的父母吃了秤砣铁了心,根本不理会流言。女人每天要顺着河堤、河边走上数十个来回,无数次地说服自己,可在一脚一脚丈量着路程时,信心和力量慢慢殆尽。她再没走进过这张冷冰冰的门,她的痛苦是真实的。

一次意外所造成的伤害那么巨大地堆砌在女人的心口。不管遇到谁,她总是低着头,不说话,那些她的同学、邻居和熟人,都习惯了她的冷默,也习惯了把成倍的冷若冰霜还给她。她一直沿着河边走,秋天的风在河床上吹得格外卖力,她的短发被撩动得一掀一落,她紧紧捂住,像是害怕有人从背后撩她的这张脸,在学生年代肯定有调皮的男生戏弄过她。每一次外来的伤害,无论是语言、眼神或者动作,有意无意,都酿成她不敢正视他人的悲剧。她只顾埋着头,脚步时疾时缓,有时一拐进草丛中就不见了,有时感觉到她像是要走进河里去。回家的路有多远?在她心里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她走过多少个日子,都走成了河边的风景。

黄昏就是和女人远去的背影一起降临的。河流的黄昏,多年后会是我所记得的黄昏中独特的一个吗?在那些个我死心塌地追求一个女孩而得不到答复的黄昏,走在单位到宿舍的途中的黄昏,常常会迷失自己,惆怅、害怕、无所适从,心情瞬息万变,都射向一个渺茫的终点。我背对虽然看不见但一定有的落日,却不能背对整个黄昏。老人的竹篙点过的水面,一个个漩儿轻柔地转拢又淡淡地化开。黄昏把晦涩的天色和凄冷的风景抛给一条似乎承载不了太多重量的河流。而我,也许还有别的人,把无处诉说的心情慢慢掏空、揉碎,撒在脚下的河里。河,在我眼中慢慢地跑远不见了。

思绪也没边没际地跑,跑了多远,才被我找回来。天光此时就是一团流失到尽头的火,越来越暗。老人要回家吃饭,再有人渡船就要冲着对岸那间亮光的小屋叫喊。我和老人在船里挪动身体,船在河里挪动身体,河在黄昏里挪动身体,黄昏,却是在另一条大河——时间里挪动着身体。我们的挪动都那么轻微,不愿惊动这世界。我们的告别也没有语言,我们的脸在转身的瞬间隐匿进背道而驰的异度空间。

在河流之上的秋天里,我曾经那么沉默地看着黄昏的来与去,看着时间步步走远,看着思绪游弋,也看着这条让我无言以对的河流被浓墨重彩的黑夜抹去……


我们的城市,我的生活

一、印象,从建湘路出发

黄昏。冬天的黄昏,阳光总是积极地隐退。暮色一涌而上地爬进人的眼睛里。

车停下来。车门像嘴一样地张开,把我和许多人一窝蜂地吸进肚子里,唇齿间碰撞的声音起伏。这是每天同一时刻里发生的相同动作。我所乘坐的是这座城市里最老的公交车,它跑的是一条老线路,也是路程最远的,穿越了大半个城市。从已经倒闭的麻纺厂,到另一家大型苎纺厂。麻纺厂被瓦解后卖了,现在改名丽珠陶瓷,一个大型瓷砖市场,而苎纺厂热闹的生活表面也隐匿着经济危机。于是这趟公交车被称为贫民车。许多人每天都要搭乘这路公交车出门,回家。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上跟着公交车在不同的线路上奔走,与陌生的乘客打交道这种生活方式。在车上的时间里,我会盯着窗外那些熟悉的路景也会把目光关注在某个人的身体甚至个别部位上。周末的车厢里人很挤,一路上有人上有人下,数量基本保持不变。冬天,挤一挤暖和些,没有人埋怨,而是互相宽容默不作声地随着车子一起在建湘路颠簸。假如这种颠簸永不休止,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我这样表情平静。

车到建湘路的国税小区时,哗啦啦地,像筒子里倒黄豆似的,车里空敞了很多。站着的人都找到了座位,各自缓缓地舒了口气。前面有两个中年男人在低声议论,挤眉弄眼地笑着,我没听清楚,好像是说刚下车的那些女孩,语气包含的色彩丰富,夹杂着叹息、戏谑和某种莫名的喜悦。我也注意到正横过马路的女孩们,动作有些懒散,有十几个,衣装艳丽。城市女孩模式化得厉害。我转过头,穿透暗淡的夜色,在车子的行驶中,远远地看着她们一个、三四个地钻进一间间建湘路上的发廊、美容按摩店里。

她们,我不熟悉。而那些占据她们的店面,装修或高档或普通,却一律闪烁着光,不稳定的电压使得光偶尔闪动几下,像——女孩们的眼睛。店面的名字,我闭上眼睛也数得出,从左到右是:雅典,金运,香妃阁,温州美容美发,小不点,红太阳,蓝月亮,纤纤手,忘不了……多少家,是十九还是二十几,还不包括对面。据说,这些店面背后为数不少的老板一般和政法权力者有关,于是他们在白天和夜晚同样地安全。许多城市都会有这样一条路,与美容美发按摩相关的物体占据街道,以妩媚的姿态摆弄出一条路。

建湘路是条老路。从我八年前经过这里,并选择了附近的一个地方开始定居生活,它的变化是微乎其微的。在这八年里,在别的路段大刀阔斧地扩建翻修时,它像一个传统守旧的老人,死死地固定着这个位置和状态。今年稍有的变化就是那家连锁食品超市在营业一年后,改成了锦城健康医药超市。我进去过,首当其冲的一个大柜台就是性保健用品专柜。充满诱惑的包装和那些暗夜里散布的女孩密切相关,我猜想这就是超市老板大胆投资的勇气所在。建湘路成了我在这城市里走过的最多的一条路。很大程度上,我从我那生活的角落之地走到城市的中心地带,走到灯光和时尚中,走到令人头晕的各类吵闹场所。它是我通向外界生活的隘口,一条长长的食道一般的柏油路,两边栽种着树,房子老旧,路面缺少整修有好几处坑洼,普通得不用过多描述。

路旁店面上的招牌,以鲜艳的图案显明地告诉人们,如果你推开门并将自己沉进去,就会洞察到另一种生活的秘密。它所给人带来的刺激、诱惑、腐暗和肮脏,各取所需地依附在莅临者身上。

我不否认想到过进去,好奇和某种欲望指使着我想入非非。可内心的胆怯、收敛的生活、平和的思想把我拒之门外。我如果不通过这扇内心的门,就无法进入那张肉体的门。有时候我感觉到如果不是把心灵蒙上红布的男人,是没法子融入的。我还是太诚实了。我无法冠冕堂皇地面对另一个人的笑脸。前些日子和一位朋友碰面,几杯酒下肚,朋友讲到在建湘路的经历。

朋友是在夜深的时候进去的。朋友说,一个人在家,妻子出差一个多月了,身体感到了孤独。那天晚上先是和几个熟人喝酒,大家喝高了,然后商议在哪里最合适消遣掉这么好个夜晚。有人提议了建湘路,大家认可了,他思想准备不是很充分,但没有推却。他找到的借口是身体与精神是两种性质的事。他把精神留给爱着的妻子。身体偶尔寻找妻子以外的女人,不是错误是失误,他首先从内心原谅了自己。那些暧昧的灯光和气息,晃荡的青春的身体激起荷尔蒙带来的膨胀。他感觉到接下去发生的将带给他对夜晚的崭新诠释。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序进行的。我想象着朋友满脸通红地坐在镜子前,任一个年青女孩手指上的尖指甲穿梭在发丛中,还有十个指头的力量在重与轻之间调换。朋友心情焦躁而又无法表露,一阵阵隐隐的跳动荡涤着内心世界。朋友说,他盼望着一个环节的结束,迫切地暗示另一个环节的开始。粗俗的语言随时会从嘴里飞出。但他心虚了,坐在沙发上空闲的几个女孩无所事事地抠着指甲哼着歌,他感觉荷尔蒙的力量在消退。而其他几个熟人钻进了楼上的暗室里,偶尔会有声音很响地冒出来,也许正在剧烈地运动着。他对着镜子里说,我们。我们该干点别的事情了。女孩笑嘻嘻的样子看上去很调皮。楼道间的光线暗淡,粉色的光散射,他感觉像是进入某种不祥之中。小房间里很拥挤,墙是纸板隔出来的,只有一张床,被单在浑浊的光下看不出干净与否。女孩先坐下来,他向她靠近,等到他的这种近变为零时,女孩又笑嘻嘻的。他感到有些不解,自己应该没有什么逗人发笑的地方。女孩这时问他,你妈妈是不是某老师。他愣住了,听女孩的口音是本地人,而且她认识他。她是某老师的学生,她在他家中看到过他,女孩微笑着说。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僵硬了,他最初害怕的事情,偏偏发生了。

那后来呢?我问朋友。

走了。什么也没干成。

假如一件事没有后来,你还会去冒这个险吗?我和朋友一起笑了。其实我也担心发生朋友这样的遭遇,更真实点说,我和朋友一样,就像此时互相不再躲避对方的目光,目光里写着相同的一句话。不管我们在建湘路走过多少个来回,但永远是不属于建湘路的。

二、伤心,从廖家坡离开

在我写下廖家坡这个地名时,我的思想斗争持续且向着暗夜里的光奔跑。

这一阵子,整座城市都在风传廖家坡的丑闻。我在街头报摊处读到那整版有关廖家坡的报道,采写报道的本地记者迫于某种压力离开了。无疑这是一张全国具有影响力的报纸,有许多人都像我一样在这个时间段读到了。我一直蹲在一棵电线杆旁,当我读完的时候,竟然有一片叶子飘落在报纸上,正好遮住了图片红标题上的“廖家坡”三个字。一棵自尊感强烈的树做到了它仅能做到的,它亡羊补牢似的做法不可能遮蔽事件的整个真相。

廖家坡,是火车站一带出了名的发廊街。在早年城市的扩张建设中,十数栋破旧的楼房组成了“城中村”。许多房门上都钉着有关部门发给的“出租屋”牌号,每栋楼的底层几乎是清一色的发廊,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在街面游荡,等待着什么。一到晚上,这里的女子就更多。四百多家纵横交错的发廊、旅店带给来廖家坡的灰色名声可想而知。如果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廖家坡也许继续在暗箱中操作着它的流水生意。

女孩在廖家坡成为被伤害的对象,从身体到心灵。

她赌气离家,被人拐骗后并在三个月内与七百余名嫖客有接触,一百五十多名“老板”从中“介绍”谋利。而这个女孩在练习本上慢慢记下她所做的“事情”。2001年6月1日,4号门面4楼。16号门面3楼。29号门面5、6楼(各一次)。18号门面5楼。菜场前面万老板两个。罗婆婆家一个。罗婆婆上面一楼。19号门面3楼……在这些数字里,在她的节日里隐藏的是血和泪。我们回过头寻找凶手,一个卑鄙的无业游民和一个狡诈的老板娘,以欺骗、威胁、暴力“帮助”女孩开始了最黑暗的一段人生旅程。女孩每天早上从7点起,到晚上12点都得“做事”。每次都是由老板娘监押着在廖家坡的脏乱中来来去去,做完后回“门面”洗洗,化妆,等下个“客人”。“盆腔炎,外阴尖锐湿疣,淋病,滴虫性阴道炎”四种性病在三个月后缠绕着这个小女孩……我闭上眼睛,不忍再多去想象这一可耻的事件。

廖家坡这一弹丸之地,成为某种黑暗产业的滋生场,它中伤的是众多善良柔弱的人们。在宽阔的站前路上,廖家坡的斑斑劣迹无法抹去。而我经常地从车上看到那些热闹的人群,三两聚着的女人和那些难辨虚实的店面,我没法深入地了解,我听说过太多的血腥暴力,一个电视台记者暗访被打残,一个便衣被羁押殴打。

廖家坡所在的站前路上,也有我很多熟悉的。从建湘路右转进站前路,依次是花圈店,白铁铝加工店,氧焊店,轮胎修补店三家,水泥石灰批发店五家。我去得更多的是左侧紧邻的图书城,一百多家书店,我去看过多次的盗版书,却没买过一本。我清楚地记得只有三家正版书店和它们的位置,东1号,96号和南66号,在书丛中逡巡我就像在自己的书柜前,几个老板也总是把新到的好书一股脑儿地堆到我眼前。只是我买书越来越少,家里的书堆得老高,许多还没看过。二楼的古玩字画市场,几乎没有一张是正品,即使老板口若悬河小心翼翼地从黑漆漆的里间搬出什么米芾唐寅何绍基等名家的,那不用分辨必定是赝品。老板再三强调亏血本交个朋友也不要轻易上当,如今吃这碗饭的谁都不容易,弄虚作假是许多中国人的大众特长。另一侧,是全城最大的批发市场,电器、小商品、工具、音像制品等堆积在或大或小的店面里。那些讨价还价东瞅西瞄的叫卖的人们,从早晨进入到夜幕降临时出来。

在某天晚上8点左右,我坐公交车经过廖家坡,车门在关上的瞬间,冲上来一位年轻女子,捂着脸哭,不在乎车上的人。车厢内没有光,道路两边的灯火隔老远地照过来,和她哭泣的声音组成“古惑仔”电影镜头中经常出现的画面。我猜想她脸上的妆痕,被一行行泪水犁开,她丰满的身体承受过怎样的压力。女子是伤心地离开廖家坡的,这是一种真正的伤心,在眼泪里浸染,我在心里想。伤心的阴影,将压迫无意中相遇的一个人,比如是我,会问这片在廖家坡闪烁的灯火:还有多少女人也是这样伤心地离开?

三、记忆,从三眼桥失落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湿漉漉地出现在围观者眼前。它的两只前轮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抖动了几下,像中风后的老人刚刚恢复的模样,水迅速地湿了车身下的那块地方。我站在围观者之中,离车的距离有十米左右,执勤警察手中牵着的白绳阻止着好奇的人们。救护车将车内的人带走了,警察在手忙脚乱地搬动两个身体时,被围观者看到了,一男一女。正因为身份的暧昧性,引发了众说纷纭。一桩桃色事故提前流传。

我认识那辆车,还有它的主人。但我不相信车内的男人,会有如此不幸。三天后的本市新闻播出了这场事故的画面,黑色的桑塔纳,像个调皮而又受了委屈的孩子。周围乱哄哄的人群,攒动的头,模糊的口型。大家的言语被电视屏幕堵截在里面。只有一个女性话外音肤浅地诠释着事件。她证实了男性死者是本市某学院五十岁的文学教授,事业正在风头上,攒着劲往上攀。桑塔纳车就是政府给予他的学术奖励。女人,年轻的女人,没有身份,事件在进一步调查中。而我是从无法辨认的流言中得知,年轻女人是教授的情人。

意外。殉情。谋害。一系列词汇迅速闪过我的大脑。教授教过我的课,知识渊博,学术成就显著,个性宽容,魅力十足,家庭幸福。教授是我和我们心目中刚柔相济、学运亨通的人。嫉妒的目光曾如影尾随他在校园里矫健的身姿,而此时,惋惜和幸灾乐祸、褒奖与贬损的言论在学院滋生蔓长。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偷偷发生着。

出事地点,三眼桥,是一条路名也是一座桥,清末建的。它的名字得自于桥的拱洞数,桥身不会超过二十米的长度。它的历史早已飘进风中,城市丰富的变化没有写在它脸上,而是湮没,在将来越来越多的人不会知道有一座三眼桥存在过,它一天天衰老直至消失。经风雨年久损蚀的石栏杆颜色灰旧不堪,残缺不整。距离不远的地方更宽更厚实的另一座桥已经通车,桥名也因某领导的意图和书写改变。桥跨在湖上,连通一条省级公路,也制造车祸频繁。湖四周有低山与树映衬,环境幽美,再远点的地方是崭新的花园公寓,听说这里的月供在四五千左右。附近有两所大学,而三眼桥路准备改名学院路就是这个原因。我曾经出没于其间,早出晚归,走读的结果是书本没钻进去,倒是认得几个爱下棋的老先生。老先生们都很可爱,常常为一粒棋的关键位置发生纠葛,面红耳赤地嘲笑对方,赢了棋的得意洋洋地走了,而输的则颇显棋风地对围观者讲述赢者的不光明之处,嘴里溜出一连串的“再不和他下了”。可爱的老先生和小孩一样天真和好胜,我就是从他们下棋中发现的。

出事的教授也是这棋室中的棋客。他出现的时间一般是在中午,一把黑色的折扇,一年四季抓在手中,热时就展开空白的黑扇面,悠闲地摇动。他的棋德是最好的,观棋不语,下棋不催,不悔,不气,不骂,不议。时间到了,就走了。棋室里的老先生们都爱和他对弈,只有在和他的对弈中,他们才变得沉稳、大度起来,像不露声色的高手之战。教授是在九月底的一天下午坠湖的,连同坠下去的还有一些未刊发的学术成果和个人秘密。学院对这事低调处理,因为学院正在申报专升本,这类事件显然影响不良。但本市的报纸还是连篇累牍地描述着,以增加报纸的卖点。其实事发一个月后,教授就被淡忘了,新的老师进了课堂,新的论文补缺了。更多的原因是在这个学院和这座城市里,又有更多充满悬念的绯闻一桩接一桩发生,就像我们生活的时间空隙,总是被新的故事所填补。

三眼桥,已经不复存在的它,只是我2002年在这座城市生活的记忆里沉淀在底层的一片树叶。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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