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出了个沈念

作者丨张守仁

一

惟楚有材。

我和文学湘军有缘，已历五十载。上大学时迷醉于沈从文《边城》里的自然风光和纯朴女孩翠翠。中年时近距离聆听过周扬、周立波关于上世纪30年代上海左翼文艺运动的报告。70年代末参与创办《十月》之后，有幸发表过丁玲从山西回京复出后住在友谊医院里撰写的经典之作《牛棚小记》。新时期以来，更与莫应丰、叶蔚林、谭谈、韩少功、古华、何立伟等人有过接触和关系：或编发他们的力作，或评论他们的佳篇，或参与对他们作品的评奖，或约请他们到我家里漫谈文坛风景。迨至上世纪90年代中我到中国作协中华文学基金会帮助工作之后，曾为王开林、王跃文、姜贻斌、彭学明、李丹等一批湖南青年作家出版他们的第一本集子尽力。

二

我和岳阳也有缘分。这不仅因为三十年前我登临过范仲淹描绘过的岳阳楼，凭栏远眺，烟波浩茫，落霞飞溅，畅抒豪情。还因为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十月》杂志上隆重推出过岳阳籍作家刘恪的代表作《红帆船》。该文刊出之后被多家选刊转载，好评如潮，从此我和他结下了友谊。本世纪初，这位已成名家的刘恪，和颜家文等一起，在《芙蓉》上推出了新湘军五少将。刘恪看了沈念的《浮光掠影》、《穿多少条巷子才能到家》后，盛赞他的艺术才华和语言魅力，认定他就是自己多年寻找、终于觅到的故乡新一代文学苗子，便兴奋莫名地竭力向我推荐。同时，岳阳籍当红作家陈启文，也向我力荐沈念，说在他腼腆、羞涩的外表下，涌动着创新的激情;说他的散文视角独特、文字干净、叙事新颖、描情绘绪透出诗人的气质。我听了两位文友的荐举，心中大喜。因为我审读了沈念的第一本散文集子《时间里的事物》之后所写的评语，和他们的看法基本一致：“本集的特征是从不同的叙述角度，关注日常生活和底层人物，并对生活过程的缝隙、细部、由此触发的想象和幻觉，展开丰沛的描写。这就扩大了写作题材、表达空间，开掘了词义，并在某些方面冲击了传统的写作模式，对散文文体注入了某些新鲜的血液。”

三

沈念是个观察细致因而体验和描写细腻的人。他的目光细密，能和被观察的对象融成一体，然后展开思考、想象。他在《对一个冬天的观察》、《对一个夏天的观察》中，融入了青春岁月的孤寂灵魂，抒发了独特的生命体验。当他站在北京宣武门外谭嗣同破败的故居院子里，望见原浏阳会馆中几株枯槁的槐树，体验到了历史的沧桑、尘世的悲凉。他从父亲头上的一根白发，感受到了亲人的逐渐老去。从碟片《蓝》中女主人公朱莉左眼皮上一条细细的疤痕，窥到了深藏在她内心的痛楚。小城窄巷里木门上的门环，因千万次的撞击而在木门脸上烙下一个深深的酒窝，酒窝里盛满了时间。他坐在行进的火车上看到庄稼秆在窗外的田野里燃烧形成的火焰，能细察到野火的种种姿态：有的火焰连结在一起，声势浩大;有的孤芳自赏地躲在一边，细细咀嚼着燃烧自己的味道;还有的像迟暮的老人，哀叹风华逝去，不甘心地扑腾出几点火花，冷恹恹地挺着不让自己彻底熄灭……

沈念的语言新鲜、委婉、稠密、滋润，语感强。散文新秀习习说，他的文字“很像多触角的昆虫，飞翔、盘桓、高低俯仰，将柔软的触角插入、试探、敏感地收缩”。沈念努力让他的文字渗进表层，抵达堂奥。阅读他的作品，会享受到文字带来的愉悦。他在《咖啡之味》里这样描绘小镇巷子里的九岁女孩第一次尝到咖啡糖之后新奇、细微的感受：“她的舌蕾对那颗咖啡糖经过唾液和牙齿的磨合后散发出的浓重的苦甜味异常敏感……她有意识地凑近伙伴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巴，只有一条细缝，只用缓缓地吹气，每一个伙伴便都兴奋起来……那缕气体从她两片薄薄的唇之间溜出来。也被唇拦腰截断，立刻将另一个人的嗅觉吸引……”一个天真小女孩向人炫耀的神态，跃然纸上。

沈念是个想象丰富的人。他在《浮光掠影·声音的影子》中说：“雨的声音是我想象的源泉……楼下那棵树，浑身抖动着，欢快地手舞足蹈，它和这场雨久违了，它等待良久。”有了这样的想象，描写对象便活了，有了生命的脉动和气息，读来兴味盎然。

沈念年轻，笔下常出现咖啡馆、酒吧、乐队、碟片、网恋、对异性向往的场面、情节。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无疑会吸引当代青年读者的目光。

四

简洁和精炼是才华的姐妹。比较起来，我更赞赏本集中的千字文。像《野火焰》、《花和草鞋》、《消失的河流》等短章都只有一两千字。我在审读时对它们格外青睐，故在篇名前都标上了星号。然而当今出版物上的某些散文，动辄七八千、一两万甚至五六万字。如此浩浩荡荡的庞然大物，我实在不敢问津。有一次我看北大教授宗白华一篇谈美学的小品，只短短两百多字，讲得那么透彻、明晰，把我彻底征服。

散文忌长，喜短。中国散文的优秀传统，从来提倡竹简精神。散文越精短越难写，越凝炼越要功底。比如我们心仪的《古文观止》，一般不过几百字，千把字。刘禹锡的《陋室铭》，仅有八十一个字，真可谓字字珠玑。不朽名篇《醉翁亭记》、《前赤壁赋》也分别只有四百多字、五百多字。鲁迅的《秋夜》、朱自清的《背影》、茅盾的《白杨礼赞》也都只有千把字、一千多字。至于冰心九旬以后写的《霞》、《我的家在哪儿》只有区区数百字，那可是何等的精炼、隽永、情深意长啊!

数十年写、译、编、评、研、讲散文的经验得出结论，散文是有难度的文体。难在何处?难在精短、凝炼。

五

我问沈念：“关于散文写作，你有什么体会?”他说：“散文的真正主角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是一个人的心灵。用心灵写作，让散文成为灵魂的叙事艺术，才能打动读者。”我赞赏他这种深得要领、抓住根本的写作体会。散文就是要有我，有了我，才有体温，才有灵魂。正如巴金总结自己散文创作经历时所说：“我自己有一种看法，那就是我的任何一篇散文里面都有我自己。”

我到各地讲学，常有人提问：“散文能不能虚构?”我明确回答说不能。写散文可对素材做艺术加工，当然也可以写想象、梦想、幻想，但其中都有一个真实的我在，都有真情实感在。散文不能无中生有地虚构，不能虚构自己没有的经历和感情。一个散文家没有这样的经历，竟捏造自己有这样的经历;没有体验过这样一种情感，竟冒充说这样一种情感是自己所实有，这就跨越了散文文体所允许的底线。如此虚构的文字，不能称作散文，而变成了小说。散文家漫无边际地虚构，必然误导读者。

接着有人追问：“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楼，为什么能把洞庭湖写得如此有声有色?”我回答说，文学史上一般认为范仲淹写作《岳阳楼记》时并没有到过岳阳楼。其实这是误传。近年已有学者考证，当滕子京重修好岳阳楼后于1045年写信请同年好友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之前他去过岳州。早在1033年，范仲淹在致友人的诗中就描绘过“岳阳楼上月，清赏浩无边”。这正是《岳阳楼记》中所写的“皓月千里”的情景。1034年元月，范仲淹在《新定感兴五首》之四中写道：“回思洞庭险，无限胜长沙。”既说“回思”，必然经历过洞庭风波。此外，岳阳市民间重修的《毛氏族谱》中，明确记载了范仲淹在岳州府购有田产。后来他孙女同苏州太守、岳州人毛斌公的儿子祥公结婚时，将这份田产送给她做了嫁妆。由此可见，范仲淹确实到过洞庭湖，登过岳阳楼。前年一位极享盛名的当代小说家竟放言说：“我虽然没有到过俄罗斯，也能写出精彩的散文来。”此言谬矣。仅凭书籍和纸面资料，缺乏真切感受，即使你有生花妙笔，何来精彩之作!?

六

文人文人，我们倡导文和人的一致性。我看众多文人，先重人，后看文。沈念为人内向、谦和、诚实、善良。他对人仁爱，即使对一只羊、一尾鱼、一棵树，也充满怜惜之心。我欣赏具有如此情怀、如此品格的青年。沈念来京参加中国作协召开的青创会时，曾到我家晤谈。临走时我送他六个字，与之共勉，那就是“人要直，文要曲”。做人要正直，但作文要曲折。只有曲折的事物，才显得丰富多彩，神秘深邃，含蓄耐看，引人遐想。一座经典园林，开始总是半遮半掩，设假山，辟池塘，地势起伏，转弯抹角，逐渐展开，回环呈现，最后才曲径通幽，进入佳境。如果一览无余，游兴必然大减。一首歌子，音调起伏跌宕，抑扬顿挫，才好听，故称歌曲。一幅杨柳图，春风里万千青丝摇曳、飘荡，呈S形地旋动，这才好看。文学和艺术相通，只有曲了，才灵动，才多变，才经得住阅读，才能引人入胜。

七

岳阳出了个沈念。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2008年5月20日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