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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丨荒芜者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8 10:41:34

荒芜者

作者丨马笑泉


我曾经是个有远大理想的青年,激情满怀,意志坚定,行动力旺盛,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还能读懂王阳明和加缪。如果照此趋势发展下去,说不定就能进入“坐而论道,起而行之”的高超境界,成为当代伟人也是有希望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过完三十岁生日不久,世界在我眼中,就由五彩斑斓瞬间变成一片灰色。也就是说,我对一切几乎失去了兴趣,行动也随之变得格外迟缓。

从早上醒来那一刻起,我就陷入刻意,或者说恶意拖延之中。哪怕尿胀得不行,也要黏在床上。老婆把早餐做好,率领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吃完,临走前嚷了句,面已经凉了。我嗯了一声,身体在被窝里蠕动了一下,又陷入静止状态。门吧嗒一声,两三分钟后,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我把那辆东风雪铁龙的使用权交了出去,从此心安理得地让老婆独自履行接送少爷的重任。我对自己说,再睡五分钟,结果又挺了半个小时。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把脸跟枕头撕开,吧嗒着拖鞋前往卫生间。

解完手后开始洗漱。以前我要用洗面奶轻揉一百下,现在扯下面巾浸湿抹两把就完事。因是油性皮肤,老婆再三叮嘱洗完后要把毛巾搓洗一遍,我每次都应着好,但每次抹完就把面巾往架上一挂。个把月后,面巾拿在手里滑溜溜的,像条软塌塌的死鱼,搓起来竟无阻力,只好丢掉了事。至于为头发是梳成四六开还是中分亦或是大背头而纠结,这种情状早已为我所不屑。每个月初,我就去一趟小区外那家温州人开的理发店。师傅早已无需询问,把卡子调到一毫,套在电剪上,三下两下就推出一个标准的球头来。感谢老妈,在我刚出生那几个月时刻注意调整我的睡姿,确保我没有睡成扁头或丝瓜头。球头于我,仿佛混搭装之于犀利哥,老婆即便想挑剔也难置一辞。她只能指责我把每季的外套缩减成了两套,仿佛她没有给我买过衣服一样。我懒洋洋地说,我少买两件,你就可以多买两件嘛。她白了我一眼,无可奈何中掺杂着几分娇嗔。理论上我尚有八套外衣外裤,但自从温室效应加剧,我们这里直接从夏天进入冬天,再从冬天返回夏天,春秋两季的衣服也给省了,这样我就更不用为穿什么衣服而操心了。吃完那碗已经变糊的香菇鸡汤面或者生炒牛肉面或者油炸豆腐面后,我按了按上衣内口袋和右侧口袋,确认手机和钱包都待在里面,然后直着腰把脚挤进皮鞋。出去后我把门反锁上,这个动作还依稀存留着过去的勤慎。其实我很想舍弃它,但这几乎是我唯一未能克服的强迫症。

出门后,如果上午没有会议,我就会走路去单位。如果有,我会拦住一辆的士。其实我可以买辆摩托,但为了省却加油的麻烦,我宁可把钱给的士司机。我在报社编副刊。刚进去时,每周只需编一个文学作品版。后来增加了一个读书版,但这尚不能满足我的事业心。当我的激情如水消失在沙漠里时,总编辑猛然力推大副刊战略,文化、体育、旅游、美食都纳入了我的工作范围,一周五个工作日,每天我都要编一个四开大版。这让我每次在电脑中打开编辑界面时,都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为了推迟呕吐感的到来,我先上网浏览各种新闻,从党政大事到明星八卦,一一探察清楚,充分体现了党报编辑应有的广阔视野。然后打开自己的博客,尽管它的更新已从数日一次变成数月一次,我还是进行登陆,查看有无纸条和留言。实际上,二者已稀少如长江中的白鳍豚。巡视完博客后,我还要进入QQ,接收网友在我长久隐身状态中可能留下的片言只语。我也曾彻夜网聊,但那已仿若隔世,现在这只小企鹅基本沦为我拖延工作的一个由头。其实我完全可以把QQ邮箱设为投稿邮箱,但我害怕作者加我QQ,在新浪另申请了一个免费邮箱。视察完QQ后,我终于进入了工作预备状态——去邮箱收稿。存在文档里的稿件其实已足够支撑到下个月,但我还是暗自希望新邮件能多一些,这样就能晚点打开编辑软件。邮箱设置了自动回复:您的稿件我已收到,如三个月内未见报,即请另投,谢谢!对作者来信中的赞美、吹捧、恳求、乞怜、摆谱、威胁、咒骂,我都不再去关注,直接打开附件看文章,把能用的下载到分类文档中。这个过程快感尚存,但较之于过去,已如一壶铁观音被冲泡过了十遍,再来喝它纯粹是因为找不到替代品。我听到了主任在隔壁猛烈咳嗽,那是提醒我要加快进度。就在我失去了所有回避理由必须打开编辑软件时,另一个巨大理由如期抵达:午餐时间到了。我几乎带着胜利的心态锁定了电脑,前往单位食堂。

午饭后同事们普遍进入休眠状态,连守传达的小伙子也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我到单位对面的杂货店买了包烟,回到办公室后,又把茶杯清空,往里面放了双倍的茶叶——我现在挑选茶叶的唯一标准是越提神越好。靠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后,我才下决心解除电脑锁定,打开编辑软件,在香烟和浓茶的辅助下开始向一天中最艰涩的部分发起进攻——搭配稿件,计算字数,修改和删除,最枯燥的莫过于每篇稿件都要看两遍,捕杀每一个现形的错别字。其实在这个问题上,编辑和校对有高度一致的认识——无论看多少遍,都会有漏网之鱼。如果是在我手里漏掉的,就得按漏掉的条数扣奖金。我其实并不在乎奖金多扣掉几块,但老婆在乎,因为我的工资奖金存折在她手上。为了免除不做家务不带小孩所产生的愧疚感,我还是尽量保证交到她手里的钱能够多一点。所以我咬着牙看了两遍。但有的编辑晚上还要去晚班室等着大样出来,细审一遍后,才让版式编辑修改后重新打出大样,在上面签字后再交给校对人员,这等于看了三遍。对于这种严谨认真的高尚境界,我既不向往,也不非议。把稿件传给主任后,我就在心里就跟一天的工作挥手拜拜。当然,主任和担任三审的编委也许会对某篇稿件提出异议。但此事发生的概率越来越少。因为我的顽固,也因为我编的稿件每年都会斩获全省副刊作品年赛金奖,平均每两年都会获得一次全国副刊作品年赛一等奖。近两年全省新闻奖又增设了副刊作品类,只有获得金奖的副刊作品才有资格进入省新闻奖的评选。消息、通讯和深度报道要拿下省新闻奖一等奖难度极大,但我编辑的副刊作品连续两次拿下了副刊类一等奖,这更加夯实了我的不可替代性。我知道什么是好作品,我知识的广博也让他俩感到恐惧。在大约长达十年的光阴里,我的闲暇时间大部分花在了阅读古今中外文学类名著和非文学类名著上。当时并不明白读了这些有何具体用途,我只晓得杰出人物大多有海量阅读的习惯,遂怀着不可言说的野心埋头苦读。尽管现在我只看作者来稿和网络新闻,往昔的积累仍保证了我在业务上有足够底气。鉴于副刊编辑知识结构必需的更新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平均速度,我估计,自己在未来十年内还能够让领导和作者们暗自敬畏。现在主管编委和部门主任对我的要求就是加快编辑速度。副刊版面交付晚班室的最后时限是下午四点钟,我传给主任的时间是三点钟。这样两位直管领导只有一个小时的审稿时间。我在编辑界面里查阅过他们的审稿记录,主任现在基本不看,直接传给编委。编委是个老牌文学青年,至今还在孜孜不倦地创作散文和小小说,但三十多年来基本上只能在自家报纸上发表。我觉得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改错别字,至于创作所需要的灵气,全留在娘肚子里了。他枪毙稿件的主要理由就是格调不高。我不跟他谈格调,我只在文章的艺术水准上跟他争论,后来他也就没再拿格调说事,专注于改错别字。如果多揪出几个错别字,他见到我就呈现睥睨之态。但我面不改色,置若罔闻,最多说一句,看来我书读少了,要加强学习。事实上,总编辑引经据典时偶尔忘了出处,第一个咨询对象就是我。我总能及时奉上答案,像一个乒乓球高手那样在众人欣羡的目光中随手把球回过去,表情自然,毫无得色。所以编委听到这句话,只是板着面孔,不再做声。好在除了开会外,我跟他碰面的机会很少,因为编好版面后我就回家了。版式编辑如果发现某篇稿件字数需要略加调整,就会通过QQ传过来。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因为我计算文章字数精确到了个位,稿件长短搭配之得宜也让晚班室的同志叹服。这样,尽管我在工作上一再拖延,还是比常人多出半个下午的时间。以前这段时间我基本花在了健身房里,以确保自己拥有建功立业必不可少的强健体魄。但现在我已变成了死硬的静养派,任由赘肉一天天丰盛。不过当同事们在我面前大谈健身之种种益处时,我也颔首以对。当你对一切都失去兴趣时,你就是这种态度。尽管这个世界依然活泼生动,但你内心已一片荒芜。我曾以为这是抑郁症。但是抑郁症患者往往有过激行为,发展到顶点就是自杀。我虽然失去热情,却也没有愤懑和压抑,在人群中泰然自若,从未产生爬上窗台纵身一跃的念头。加缪说过,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在我看来,抑郁症患者最大的问题就是过分严肃地对待这个世界。而我的问题在于,对待这个世界很不严肃,甚至认为根本就缺乏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但我也没有变成游戏者或讽世者,我觉得游戏毫无乐趣,嘲讽也无必要。引发快感的事情越来越少,却又赖在这个世界中不走,打算继续消耗食物、清水和新鲜空气,同时源源不断地制造大量垃圾,直到造物主实在看不下去了,强行把我拽离。我确定自己患上的是荒芜症。如果说我对这个世界有何原创性贡献的话,就是发明了这个称呼。

有时我会思索为何患上荒芜症,这算是我唯一努力之事。晚饭后半卧在书房的硬木躺椅上,对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我边吸烟边回想着那一时刻来临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是因为阅读了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那套第一推动丛书,彻底接受了连宇宙也会毁灭的事实?或者是因为终于看清了在现有环境中,不要说成为曾国藩那样立德立功立言都达到高峰的人物,就连坐上总编辑的位置也非常艰难?又或者因为做爱之后越来越深地陷入空虚和茫然?但是宇宙毁灭离我实在太遥远,而我二十来岁就已明了,所谓不朽,只是相对的,王安石那样进取型的人物不是早也看穿了人生如梦,但依旧要“成就河沙梦功德”吗?现有环境当然不像曾国藩所处时代那样沧海横流,有更多机会让英雄人物一显身手,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又相对正常和安稳。曾国藩年轻时身处太平时代,不是照样脱颖而出,成为朝野瞩目的六部能员吗?至于做爱的快感尽管越来越稀薄,还不是每周至少要主动挑起一次,不做还憋得慌吗?撇开这些经不起推敲的理由,如果是活得彻底失败,全无希望,患上荒芜症也说得过去。但是从表相来看,我在单位也算青年才俊,如果发奋努力,再加上时运相济,有朝一日飞黄腾达,也并非全无可能。家中妻子温柔贤淑,小儿也算伶俐周正,更兼高堂在上,可尽享天伦之乐。所以身陷此种症状,在他人看来,恐怕是无法理解。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下一断语:所谓荒芜症,即莫名其妙之症。既是莫名其妙,又没有危及生存,那就听之任之。这样一想,大体释然。唯一略觉憋闷之处在于:不能跟家人和朋友说。但既然身为荒芜症患者,跟人交流的欲望本就日益稀薄,不能说就不能说吧,反正他们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说出来反而存在被劝说去看心理医生的可能。身病可医,心病不可医,或者说,心病只能自医,好些新闻都报道心理医生也出了心理问题,还是别去折腾他们了。

时间在波澜不惊中缓缓或者迅速流动——到底过得快还是慢,我也分不清了,反正荒芜症患者的每天都是一样的。我以为会这样度过此生,直到遇见另一个荒芜症患者。

我是在茶馆里遇见她的。那次秋夜品茶的活动是由同学发起。我总还算记得读高中时与该同学交往密切,情谊甚笃,尽管现在早已淡然,也无怀旧的冲动,但还是怀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不早不迟地前去赴约。该同学还约了他的几个朋友,有认识的,也有初次见面的。同学先封我为著名编辑,再为我介绍新朋友。她在地税局上班,名校毕业,现在已是副科。我从未询问她的年龄,也许比我大一点,也许比我小一点;也没问过她那过分精巧的鼻子是不是整过容。她容颜秀丽,但引起我注意的却是神态。那种神态非常熟悉,一时却忆不起在何处见过。直到喝了三小杯茶后,才陡然想起——是在镜中。是的,那种散漫漠然、无悲无喜的神态,是荒芜症患者所独有的。我的心顿时颤动了一下,但随即转移了目光。闲谈中我从旁人嘴中得知她是同学的朋友约来的,那人与她同在一间办公室混日子。她也不爱说话,任由旁人嘻嘻哈哈,应付式地说两句,然后垂首抿茶。偶尔抬起眼皮,也只在我脸上停顿片刻,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喝茶活动进行到末尾时,同学提出去唱K,得到了大部分人的热烈响应。但我早已适应不了KTV里那种闹耳闹心的氛围,便提出不去了。同学熟知我的性格,只得由我。她也提出要回家。看得出,同学的朋友非但不敢勉强她,还要挤出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失望。她是开车来的,而且顺路,同学便请她送我回家。出于礼貌,或许还有比礼貌更深层的原因,她没有推托。

坐在她身边,我觉得很放松,既无矜持之必要,也无刻意表现感谢之必要,随意交谈了几句。她开车不快不慢,毫无争抢之意。驶到第一个红绿灯口时,黄灯正好亮起,她停下来,惹得后面的车主大按喇叭。我们在这狂躁的喇叭声中相视一笑。她说,我以前跟他一样急。

我也是。

后来突然就不急了。

是的,突然之间,也不晓得什么原因。

总有原因的,就是悟不清楚,也就懒得去悟了。

我偶尔还是会悟一下的。

难免的,因为这是真正在意的事。

嗯,差不多是唯一的。

我俩又相视一笑,像两个对上了接头暗号的地下工作者。正准备深入交谈时,车子已像时间那样不知不觉滑到了我住的小区大门口。她踩住刹机,盯着车前窗犹豫了片刻后说,改天再聊聊。我便问了她的手机号码,又拨了过去。下车挥手道别后,我心里爆出一点久违的兴奋感。

第三天晚上我俩又见面了,碰头的地点在江边的露天茶座。十块钱一杯茶,坐到十二点收摊都可以。是什么茶叶我忘了,只记得无盖的直筒型白瓷杯得到了我俩的一致认可。我俩都厌恶人生中一切多余的东西,不自觉地在生活中奉行极简主义。她连婚都不想结,单位甚至有人猜疑她暗中做了某个领导的情人。她淡漠而坦诚地说出这一切,然后瞥了我一眼,你不会怀疑我性取向有问题吧?

不会,因为按你的性格,如果是那种取向,就会选择出柜。

她点点头,其实我谈过几次恋爱,有两次时间还很长,算是谈得投入,但总觉得还没好到要跟对方过一辈子的地步,就放弃了。

对方不缠你吗?

越缠感觉就越淡,后来连见一面都觉得难受。

然后就得了荒芜症?

荒芜症?

就是指我们现在这种状态。

书上说的?

我发明的词。

她咀嚼了一下,还算贴切,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种病。

不管是不是,反正就是这种状态。

嗯。你想摆脱吗?

无所谓。不过我想问问,你悟出点什么原因没有?

我悟不清。你分析一下。

难道是因为没找到能够好上一辈子的人?

她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我觉得不是。最多是一个,什么呢,一个,开关。

开关?

对,触动了那个开关,然后灯亮了,照见了我原来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片荒芜。

现在轮到我陷入沉默了。她似乎说出了原因,但仔细一想,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你知道吗,国外有一些得绝症的人,或者是戒酒戒毒的人,组织成小团体,定期交流,互相安慰鼓励,有的还请了心灵导师来主持。

在电视上看到过。但我觉得我们不需要互相鼓励,更不需要请心灵导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有些话,只有荒芜症患者才听得懂对方在讲什么。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们不是患者。

那就叫荒芜者吧。

这个称呼我喜欢。

你晓得吗,本来我已差不多放弃了寻找原因。但见到你后,又生出了这种念头。如果有更多的荒芜者加入讨论,也许就能找到原因。

我怀疑有没有更多的。

既然有你,有我,那就还会有其他人。

嗯。

见她并无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意愿,我也就不说了。两人各自半卧在塑料布金属杆折叠椅上,望着更远处的江面。那里有波光时而一闪,然后又消失于浓黑的夜色中。很多年前,我喜欢在江边漫步或闲坐,任思绪与风一起纷飞,那种感觉应该很棒。但现在思绪如这深重的夜色凝结成一团,连偶尔闪动的波光都没有。然而我并不厌恶这种近乎凝固、缺乏亮色的状态,觉得蜷缩在里面也很自在。她蜷起伸长的腿,侧过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的脸就像一面漠然的镜子,映照出我蜷缩在躯壳中的荒芜灵魂,没有嘲讽,没有怜悯,没有伸出手救援的企图。我们就这样互相映照着,再不想多说一句。老板娘过来添水,发现茶没怎么动,扫了我们一眼,无声地走开了。

这次相聚后,我们有两个多月没碰面。如果她已决定放弃探询原因,那么,不联系就不联系吧。但有时还会想起她,毕竟,她的存在证明了我并非独自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荒芜之境。有天正在编稿,接到她的电话,约我晚上去喝茶。问清地址后,说了声晚上见,我就挂了电话,因编稿而生的呕吐感竟迅速消退。

晚饭后我散步去了城北路,走进茶馆包厢后,里面赫然坐着三个陌生人。第一反应是走错了,我正想抽身退出,却发现那些人望着我的脸都弥漫着同样熟悉的表情。我坐下来,有人递上烟,有人移来一杯茶。

她还没到啊?

她说路上有点堵车,就快到了。

我点点头,和他们交换了姓名、职业。一个是林业局副局长,一个是人民银行干部,还有一个是曾经的民营企业家,但他在四十岁时就把股份卖给了合伙人,提前退休。我对前企业家说,不是因为经营遇到瓶颈了吧?

不是,那时生意很好做。

你的选择,大概只有我们这些人能理解。

他笑了笑,笑容中隐藏着很深的寂寞。我突然冒出个念头,单凭这份寂寞感,就能让我们聚在一起。

副局长说,听说荒芜者这个称呼是你发明的?

也不算发明。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另一人说出这个称呼。

他们都点点头。这时她走了进来,坐下后,端起茶来抿了两口,然后望向我。

真想不到,你居然找到他们了?

也不算找,是他们自动招认的。

哦?

我只不过把QQ名改成了荒芜者,他们看到后就主动来加了。

你就能确定不是冲着你的性别来的?

我把性别改成男的,年龄改成了五十岁。

看来荒芜症是聪明人得的。

不仅是聪明,而且都是些成功人士,起码衣食无忧。

你也开始探究原因了?

还不是听了你的话。

我点点头,把脸转向了其他三个人。

前民营企业家是在企业克服了一系列困难后,进入稳步发展的时期,突然就遭遇了内心的荒芜;副局长原来当过县委副书记,如果一直干下去,就算成不了县委书记或县长,调到市里来当个局长也是没问题的。四十五岁那年,他进入了那片荒芜之境,遂在同僚异样的眼光中,主动申请调到市里当个正处级副局长。他什么也不肯管,让资历比他浅的局长大大松了口气;人行干部只有二十七岁,结婚才两年,老婆是副行长的千金。他说自己有天和老婆去商场买衣服,买完后还没走出来,就在灯火辉煌中一脚踏入了荒芜。后来他不顾老婆反对,申请调到保卫科,值一天班休息一天。老婆本来就是喜欢他长得像宋承宪,现在又有大把的时间相陪,也就没说什么了。

我说,也许就是因为我们太顺了,没有生存压力,没有挫折,才会变成荒芜者。

她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碰到挫折,比如下岗,就会回到原来的状态。

理论上是这样。但荒芜者虽然不害怕下岗,也不会主动去为下岗制造理由。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想干。

人行干部说,那就只有等着挫折来找我们喽。

是这样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当中有人碰上挫折,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要告诉其他人。

他们都表示同意,然后就是静静地喝茶,听着包厢帘幕外若有若无的古琴声。这个茶馆的主人我认识,是位作家,他不提供麻将桌,也不附带经营煲仔饭什么的,就是卖茶、茶点、茶具,还有字画。他请了个女琴师在厅中弹古琴。对于荒芜者的聚会来说,这是所有茶馆中最适宜的一家。那琴声断续间,处处隐藏着让人一不留神就深陷其中的亘古荒芜。

两周后,前企业家的老母亲遭遇车祸过世了。几个荒芜者闻讯都去吊唁。他忙完了丧事后,主动约我们到茶馆一聚。他瘦了一些,但并没有显得颓唐或沉痛。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说不出。估计其他人也有类似感受。他对我们前来吊唁表示了感谢,然后默默地喝着茶,听那清冷的琴声。在茶冲泡第二遍时,他才说,这种事,如果放到常人身上,算是重大打击。自己当然悲痛,但悲痛一涌出来,很快就消散掉了,心里充满的还是荒芜感。亲人们嚎啕大哭,自己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其实要说到感情,自己跟母亲是最深的,但就是哭不出来。

她望向我,你来分析一下。

我抬起眼皮,怎么说呢,可能是因为荒芜感比喜怒哀乐层次都深,是我们心灵最本质的感受,任何层次比它浅的感受都穿透不了它。在常人那里,喜怒哀乐在上层,荒芜感在底层,几乎觉察不到。在我们心里,是倒了过来,荒芜感把其他感受都遮蔽了。所以许多精神上的挫折对我们来说,几乎构不成挫折。

前企业家说,你分析得有道理。

人行干部说,那怎么样才能构成挫折?下岗,还是被人暴打一顿?

我推测,大概只有生活上出现困难,如果再不奋发,就要活不下去了,到那个时候,才会发生转变。

副局长说,你的推测也许是对的。但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是在单位里,想要活不下去都很难。因为我们不跟任何人争,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所以最受大家欢迎,位子反而最牢固。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副局长这么一说,我醒悟到为什么自己不拍马屁不陪领导打牌喝酒,总编辑却对我相当不错?根本原因应在于他要培养的接班人年龄大不了我几岁,业务能力却并不见得比我强,但我摆明了连部门主任的位置都不会刻意去争,他反而对我放心,甚至还要创造条件让我当上主任。因为我这样的人绝不会篡位,想着去推翻他的接班人。这样荒芜下去,只怕那个接班人将来还要创造条件让我当个副总编。这样一推理,我不禁点点头。

人行干部见我点了头,便说,看来我这一世就这样过喽?

副局长说,这样过有什么不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

到了十点钟,我们就自动散场。我上了她的车。两人都没说话,像是在一起生活了三辈子,很多事意会即可。到了最后一个红绿灯口,她才开口,你晚一些回去没关系吧?

也没什么关系。

到我那去坐一下。

我转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

她以前和父母住,后来不想跟他们在结婚问题上纠缠,就买了套精装修的两室一厅。本来以她的经济实力,买套四室两厅房根本不用贷款,但她觉得房间多了用不上也是种浪费。我在她房子遛了一圈,发现厨房里连口锅都没有。她说早上下午都在外面吃,中餐吃单位食堂,然后说,我去洗个澡。

洗完澡后,她就裹了条浴巾走出来,也没问我洗不洗澡,就进了卧室。

我还是冲了个澡。

做完爱后,我和她并排躺在黑暗中,像是悬浮在太空里,是茫茫宇宙中仅有的两个同类。这种感觉说不上好,但也绝不坏。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她摸了摸我的肚皮,我以前特别反感男人有啤酒肚,男朋友只好拼命练腹肌。

我以前喜欢腰细的女人,现在也无所谓了。

她似乎轻笑了一下,把手收回去。

你多久没找男朋友了?

两年多吧,也许超过三年了,记不太清了。

那有了需求怎么解决?

碰到合适的人,就上床。没碰到,就自慰呗。

怎么才算合适的人?

不讨厌,不纠缠,不会想着再进一步发展。

我没再吭声。

出门时,我帮她把装着避孕套的垃圾袋带了下去。

回到家中,老婆还在客厅里看韩剧。她对我长时间中断社交生活其实暗怀恐慌。现在能偶尔出去喝喝茶,在她看来,值得赞赏和鼓励。我本以为面对她会生出愧疚。但我没有。我的表情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从本质上来说,确实不曾发生什么。

此后我每两个星期和她做一次爱。荒芜者聚会也是这个节奏。我们商量了一下,仅有她能够用荒芜者做QQ名,并由她对加入者进行鉴定,以防止那些非荒芜者混入,这些人包括暂时潦倒的人、本来就没有追求的人、抑郁症患者和好奇者。饶是如此,半年多后,作家的茶馆里最大的包厢都快坐不下了。加入进来的有医生、教师、交警、大学生,还有一个殡仪馆化妆师。作家开始以为这都是文学爱好者,进来坐过一次。但他发现这些人对文学根本不感兴趣,甚至互相之间也不太说话,便打消了结识的念头。看在我的面子上,前两次结账他都主动按会员价打了折。后来我干脆办了张会员卡,卡就存在柜台上,大家轮流做东,结账时报上卡号就行。我没跟作家解释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也没打听。他本就有点孤僻,而这正我欣赏他的地方。他一直写散文,走的是明清小品的路子,唯一的现代特征就是使用白话文。我觉得他生活在古代更加合适。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也不太爱跟外界往来,但绝不是荒芜者。他的生命中充盈着精致的小乐趣,这些乐趣来自佳茗、文学、字画,或者还包括每隔几天就换一身的各种中式服装。他平常就坐在大厅一角喝茶看书,或者低头摩挲着紫砂茶壶,如抚摸少女的乳房。柜台上的事则任由老婆打理。我来得多了,彼此也就主动省却了开口打招呼的程序,只是互相见到时点一下头。这天晚上聚会,我头个到场。作家坐在角落里,既没有看书,也没有摩挲那把据说是出自某位大师之手的名壶,而是望着楼梯口。见我出现,他起身迎了上来。我感觉到他略略有点紧张。

作家把我带进一间小包厢,准备泡茶。我摆摆手,请他有事就直说。他似乎有点犹豫,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件事。昨天茶馆里来了个中年男子,先是找他老婆,然后又找到他。他亮出了工作证,表明其背后站着一个强大而神秘的部门。作家老婆顿时脸都吓白了,作家倒没有慌乱,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文章没有一个字牵扯到政治,也没有把恐怖武器隐匿在茶壶或茶罐里。来人询问的是我们这些人为何定期聚会。作家向我保证,他没有乱说一个字。他只晓得这些人是茶友,而且喜欢听古琴。来人没有逼问,只是要求他叮嘱服务员多打探一下,并留下了手机号码。作家说,我并没有怀疑你们,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把情况告诉你。我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后说,你跟他打电话,要他明天晚上八点钟过来,我在包厢里等他。

聚会时我没向其他人透露情况,只是说,照这个状态发展下去,看来有必要找一个更大的地方聚会。

前民营企业家说,我在郊区有个小院子,原来还计划在那里种种菜,钓钓鱼,后来菜也懒得种,鱼也不想钓,就空着,卖也不想卖。干脆以后到那里去聚会。坐十一路公交车,在终点站下,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

副局长说,这算是闲置资产利用啊。

人行干部说,我们本身就是闲置资产,别人看着总觉得可惜。

她说,别把自己当资产看就行了。

我点点头,心想,如果荒芜者也有程度深浅之分,她应该是最彻底的那个。

第二天晚上七点五十,我坐在包厢里。作家亲自端进一壶红茶,说是免费赠送的,然后退了出去。七点五十八分,他走了进来,身材高大,脚步却轻得像猫。我点点头,请他坐下。他落座时依然没什么声音。他穿着浅灰色的夹克,灰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既不高档,也不寒酸;脸上的神态既不紧张,也不松懈,举止相当自然。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那里覆盖着一层符合其职业生涯的薄冰。等他喝了两口茶后,我说,我应该不用做自我介绍吧?

不用,你的情况,我们很清楚。

有问题吗?

暂时没查出。

其他人呢?

还有大部分没有确定身份,能确定的都暂时没查出问题。

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有问题,但这想必就是你们的疑问了——这么多没有问题的人,聚集在一起到底要干什么?

是的,而且人数在增加。

你放心,我会提供答案。但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你问吧,但我不一定回答。

你不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什么心理状态?

等待。

期盼吗?

那是年轻的时候。

现在呢?

接受,然后执行。

看着他平静的脸,我点点头,喝了口茶,然后向他叙说什么是荒芜者,我跟其他荒芜者是怎么联系上的,本市荒芜者聚会的节奏和参加人员的身份。

他眼中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疑惑。在我停下来之后,他垂下眼皮,思考了一会,然后问,这种聚会能改变什么?

我原来以为会改变一点什么。但现在看来,什么也改变不了。再多的荒芜者聚在一起,既不会减少荒芜,也不会增加荒芜。

那为什么要聚会呢?

因为,我们互相理解。

他点点头,站了起来。

没事了?

没事了。我会向上级报告,你们的存在,对国家安全没有任何影响。相反,你们是安全系数最高的群体。

谢谢你的理解。

不用谢。他说完后,低头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转身望着我。

他眼中那层薄冰不见了,露出淡漠的底色。

我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欢迎加入。

2015年10月4日完稿于长沙



发表于《作品》2015年11月号上半月刊

入选《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5》(贵州人民出版社)

责编:吴名慧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