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从文墓
作者丨马笑泉
不惮于三百里车途的劳顿,披一路风尘,先生,我来到了您的面前。
沱江的水是有些浊了。跟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河流一样,它正逐步丧失清澈澄明的本相。对面稀疏的几架吊脚楼,破旧而灰暗,如同瘦黑的小脚女人,可怜地站在江边。被更多群涌而出的水泥楼房围困着,愈发显出坚持的零丁与困窘来。没有《边城》里古朴坚实的船,没有黄永玉笔下红焰一样燃烧的花,没有彩蝶般斑斓的苗装,没有天真无邪的翠翠的容颜。那个心中形成的幻象,就如同一只由无数精美碎瓷片小心翼翼合好的绝世无双的花瓶,在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全散了。我也由此回到了现实中,呆立许久,才开悟似地轻笑一声。先生,我是太痴了。眼前的一切不正是所谓时代的发展所导致?而那座真正的边城,已被您用醇厚优美的文字,极艺术地保存下来。这已是它莫大的幸运,而我又能怎样的哀伤和感叹呢?
上去吧!台阶是顺坡砌的,陡陡地盘着。走这样的路,头自然是低着的,脚步也在有意无意中放轻放慢。是的,以这样谦恭安静的姿态走近您,在我,是一种必然,在您,是一种应得。想想吧,读《边城》的那些时候,心中是怎样盈满一种几乎接近绝望的感伤的:那么清的意境,那么醇的氛围,水墨一般行云流水地渲染开来;那不可企及之美,像一位不可追求的遗世独立的佳人,令人因无望而生不尽的惆怅和无穷的感伤。先生,您只有小学五年级的学历,却贡献出了汉语文学中的神品,这怎能不让我心折而心仪?
路往右一斜,又往左一甩,终于有方小小平地了。一块碑十分劲挺地闯进眼帘,上面的草书豪迈不拘: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这当然是您那位机锋百出,堪称一代鬼才的表侄儿黄永玉所题了。永玉先生自称湘西老刁民,戏王侯,弄公卿,其锋芒毕露跟您的慈和看似大不一样,但骨子里那种至情至性倔强进取,却是一脉相承的。想当年您怀抱文学的梦想孤身入京,一段时间内困顿潦倒几乎冻饿而死,令郁达夫大为感叹又大泼冷水地写下《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但您硬是咬紧牙关挺过来了。不但挺过来,而且以绝大的天才和不拔的坚韧渐渐打开局面。这里要感谢徐志摩先生。当时如果没有这位诗界明星的关照和提携,也许,我们本就单薄的现代文学史,将会损失“湘西”这至为精美的一页。尽管您后来远远地超越了他,但一辈子都是发自内心地感激着赞美着这位未免有点轻薄的才子词人。您甚至因此一度对鲁迅抱了成见——要知道永久的记恩正是您这种质朴寡言之人突出的天性,也许会导致偏差,但又实实在在是一种高古的品质。
再往上去,台阶渐陡,两旁草木极宁静地护持着一种平和清静氛围。先生,您一步一步引导我上升,而我终于来到您的面前。一大块天生彩石,浑然古朴,深深扎进湘西的泥土。您栖身其下,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与自然化做一片。您已不在,而又无处不在。石头上镶着碧色的字,是您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是的,您的一生,都是在召唤着一个人所应有的善与真,并由此而获得了美。正如您所说,您毕生只想在一片苍凉废墟上修筑一些希腊式的关于人性的小庙。于是便有了《山鬼》,有了《萧萧》,有了《三三》,最后上升为神奇的《边城》。也许在一些人眼中,您仅仅是一个营造世外桃源的田园诗人。可只要深入您那些像湘西一样醇厚的文字,是任谁也会感受到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的啊!
不禁想起鲁迅。他老人家东方式的悲天悯人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怀抱,其实是和您同出一源。只不过你是以一种相对平和的笔调出之而已。而在中国二十世纪群星耀眼的文学天空里,您是唯一可以在人格高度文学天才学术成就上和他并列而成为双子星座的人。这不是一种共识,却是一个少年人在深夜静思时得出的结论,并且再无动摇。
先生,其实我还远没有领悟您的精神和苦心。当我久久凝视时,您可在满刻沧桑石中面露慈和微笑看我?您可以温文质朴声调给我一次神光天降的点悟?而我终将告别而且远去。且让我扶此石留一张纪念罢,并由此深记:大师就是那种,即使躺在你脚下,也一再提升着你的人。
(本文原载《散文》2001年第12期)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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