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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影子丨下卷
新湖南 • 历史专题
2016-07-26 16:39:04

“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开业的那半年生意由于各路朋友的捧场还算是红火了一阵子。后来卡拉ok厅太多了,而人们又天性喜新厌旧,于是孟东升感到越来越吃力。现在想起来,涉足娱乐业还是太冒失了一点。当初也只是想找点事做,逃避空虚和失去马高的创痛,孟东升现在明白别人为什么把这个地方盘出去了。看来要想点办法,否则生意很难做下去。这天他请的那位姓张的人跟他说,娱乐业不带点“颜色”随你怎么做都难得做好。这年头规矩生意哪里能够赚到钱哦。孟东升点点头说:道理上是如此,但是惹了麻烦谁负得起责?我没有靠山呵。

姓张的年轻人说:我有一个表老兄在治安大队当副队长,万一有个什么麻烦找他就是。他就是靠山,保我们没事。

第二天,由姓张的年轻人作陪,孟东升请那位副队长在海鲜楼吃了一餐饭。

你这个事,副队长喝得满面溅朱,拍拍孟东升的肩膀说,你明白,我明白,只要船过得,舵过得,大家都平安。有什么行动,我会把信给你。

事实上,副队长远比他说的还要客气。就是说,他不只是有风吹草动的时候把信过来,晚上还轮流让手下的人三两个一轮地过来站墙子。孟东升也自然晓得如何来招待这些穿便衣的弟兄们。“红狐狸”看着看着又红火了起来。有大约十七八个漂亮的长沙妹子散布在各个包房里陪唱。为了增加新鲜感,孟东升每隔一两个月就换一批小姐,有时换上西安的,有时换上东北的,有时是川妹子,有时又是黔妹子。这倒不要孟东升到外头去找,反正你做这个事,就有人找上门来,告诉你,有一批什么妹子到长沙来了,要不要,要多少。姓张的年轻人认识这个道上的一个绰号叫细毛的人。此人也常来“红狐狸”玩,脸很瘦,像是刀削过一样。细毛有时候坐着坐着就打呵欠,眼里流泪。姓张的年轻人告诉孟东升,说细毛是个吸“烟”的人。

我看也像,孟东升说。

这种人,孟东升略略有点忧虑地又补充了一句,最容易出事。

每次介绍一批人来,细毛都把底牌交给小张,谁谁谁只陪唱,不做别的;谁谁谁什么都做。

有些客人来了,一望而知意不在唱歌,小张就叫领班小姐安排什么都做的去那客人的包房。那些人于是成了“红狐狸”的常客。

来了新的么?这些常客隔了些日子一过来就问,眼睛色迷迷地四处张望。

当然,当然,小张迎上来谦卑地答道,同时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隔上个把星期,孟东升就要请副队长吃一餐海鲜。

生意好吧,副队长懒洋洋地问。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孟东升说,一面接过副队长手里的包,还好,还好。

船过得,舵过得,你只要记住这句话,莫太使我为难。

当然,当然。给你添麻烦了。

我?我倒没什么。主要是我手底下的那些弟兄。

我晓得,我晓得。

孟东升脸上分泌出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

 

股市上的事真是谁也难料,忽然之间牛气蹿了上来,连那些为人不齿的垃圾股也跟着朝上使劲反弹。年前苏苏在猛子指点下吃进来的几支已经跌破发行价的股,过了一个年就朝上翻了一番。苏苏一辈子也没有这么赚到过钱,兴奋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现在根本不要抛出去,猛子又给她上课,沉住气,我叫你抛你再抛。

赚这么多了,我怕……

怕什么?猛子说,你还怕钱会烫手呵?

苏苏当然是怕这么快的涨,说不定又这么快的跌呢。看到猛子那副沉着的样子,她又放心下来。她现在非常迷信猛子。后者告诉她,按来势,再过一两个月,她就可以进大户室了。

刺激不刺激?猛子说完问她。

苏苏感谢地点着头。

回到家里她把股市上的事拿来同戴进说,戴进一副懒得听的样子。

你对什么都不关心,苏苏懊恼地说。

戴进淡淡地一笑:是么?

我看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你高兴,苏苏说。

确实,戴进说,我自己都看不出。

我要早晓得你是一个这样的冷血动物……

讲呵,讲下去。

不讲了,你自己去体会!

苏苏冲出门,站在院子里。天蓝得很,有几颗星闪烁在远处。苏苏的饱满胸脯起伏着,勾勒出她此刻的情绪。马高死了,毛毛也死了,浏阳妹子嫁人了,孟东升回院子时只是睡觉,爬起来就去他的那个“红狐狸”。昔日的热闹、说笑、幽默、温馨已是荡然无存。最重要的是戴进的变化。他们夫妻之间现在是有龃龉却没有沟通,有冷漠却没有激情。那天戴进的梅花表不小心掉在地上,拾起来以后就不再走了。戴进顺手把它放在装饰柜的隔板上,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根本就没有要修理它的意思。这事让苏苏非常伤心。因为这块表是他们爱情的证物,凝聚了苏苏一生最浪漫的记忆。时间凝固在精致的表盘上了。苏苏最有魅力的笑容也凝固在她的好看的脸盘上了。

 

瞿老板看了我的《旷世才子》很是满意。他答应先付我十万,等片子一封镜就付我另外的十万。我本想坚持一次付清,在瞿老板说了很多理由之后,我终于同意了这种付款方式。因为我知道,在做生意方面,瞿老板的口碑并不恶。三天之后,他果然到我家来,从他的那个总是不离身的黑皮包里拿出八扎钱来。数一数,他潇洒地说,你恐怕一辈子是第一次数这么多的钱吧。

老实说,这天晚上我失眠了———如何赚钱曾经使我失眠过,现在如何花钱也同样使我失眠。我决定今后不再写小块文章,也不再写小说,只写电视剧———用一支笔来谋生活。这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我明白,这也是堕落的开始。失眠的夜晚,我感到自己扯亮电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点着,望着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完全消失。

瞿老板找了一个姓林的台湾人合伙拍摄。一方面这是为了减少投资风险;另一方面这也是增加卖点。因为在影视市场上,合拍片比纯国产片要好卖得多,而且观众也爱看得多。剧本,加上三分之一的投资,这是瞿老板的股份,其余的钱全归林老板出,而利润是五五分成。所以我觉得在商业上,瞿老板算得上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

导演不久就选好了,林老板从台湾请来的,唐伯虎的演员是从香港请来的,其余的大多数就是大陆方面的。瞿老板对我说,这样的阵容,绝对好看。选外景地的时候瞿老板请我到苏杭去玩了一转。在西湖划船的瞿老板对我说,等这部片赚了钱,他就成立一家影视公司,请我当他的剧本策划。我说好好好。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失眠了。

 

孟东升虽然生意红火,但他心里一直有着某种不安。走多了夜路,总会遇到鬼。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那个吸毒同时当鸡头的细毛身上。一个毒品贩子在昆明机场被抓,供出了细毛。细毛供出的则不只是毒友们,而且还供出了一些卖淫女和一些卖淫地点,其中就包括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孟东升被带到了公安局。但他始终没有把副队长咬出来。

没有人撑腰谅你是不敢搞这些名堂的,审他的人说,讲,是哪个给你站墙子?

没有人,孟东升说,绝对没有人。而且小姐和客人之间的交易我也不清楚。

他好象很无辜,呵?审他的人对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助手模样的人说。他们发出一阵令孟东升浑身发冷的笑声。

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被查封了,所有的设备全被没收。孟东升被罚了二十万,还被关了半年。那个姓张的年轻人在出事的当天跑了,在孟东升放出来的时候才回到长沙,什么事也没有。后来被另一家夜总会的老板晓得他有那样的一位表老兄。

孟东升只关了半年就出来了,这是因为戴进在外头作了打点,否则他肯定要在里头呆上至少三年。出来的那天是戴进打的去接的人。孟东升脸色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的模样,他弯腰坐进的士的时候戴进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但是没有说什么。沉默了十来分钟,戴进才问他里头怎么样。孟东升说:黑,黑得要命。孟东升又说:你什么都不搞,也好,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戴进笑了一声,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笑。

苏苏好吧?孟东升问,眼睛盯着前方。

她现在整天泡在证券公司,已经进了大户室了。

是吧?看她好象蛮天真的样子,居然还发得了财呵。

这年头,什么事都是难料的。

那倒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好朋友之间的谈话似乎有了某种客套,有了某种生分。

你还打算搞什么?戴进问,眼睛也是盯着前方。

看吧,我也不晓得。你呢?你还是什么都不想搞?

和你的回答一样,看吧,我也不晓得。

苏苏搞了一桌拿手菜为孟东升压惊。后者喝了很多酒。

你还记得那一回我们在东亚大酒店喝酒的事吧?孟东升回忆起了海南。

那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回喝酒,这个包厢喝了,又转到隔壁包厢喝。个把钟头就赚进了三百万,让马高羡慕得要死。

提到马高,三个都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戴进把手中的酒倒在地上:这杯敬马高了。

孟东升也把手中的酒倒在地上。

苏苏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好大,院墙外头的人都能听到。

 

唱诗班的人差不多都是一些虔诚的信徒。只有戴进,他并没有皈依天主。但他却喜欢把自己的声音和心灵隐藏到梦幻般的赞美诗中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停留在天空中,就像云朵一样。思想被美妙的声音剥夺,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常常来。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处女弹着管风琴,在她的手指下升起了一阵轻风,戴进开始了似乎向另一颗星球的飘荡。老处女是师范学院的音乐教授,年轻时在上海的教会学校读书,教她弹琴的是一位白俄。她爱他,一场浪漫的师生恋还没有真正开始,他就死于了一次意外的车祸。从此她没有再爱上任何别的男人。三十岁以后,她把自己的爱全部献给了我主耶稣。

像这样的故事,在唱诗班的人里还有很多。戴进喜欢这样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善于将自己融入到这种故事所包含的情绪当中。蓝色的情绪,忧伤而美丽,远离尘嚣,像遥远的沙漠尽头的虹。那些人接受他,是因为他唱诗的时候的虔诚。声音从灵魂里飘出,像一缕轻烟。这就是那座教堂所需要的。尖尖的屋顶,十字仰望苍穹。

从教堂的拱门里出来,回到尘世,尖锐的感触刺激皮肤。

苏苏还没有回来。另一个痴迷者,兴奋于另一种事业。

他看看墙上的钟———梅花表至今都没有拿去修理,似乎夜晚还刚刚开始。桌上的电话,他拿起来,拨到瞿老板家。一场牌局于是在几条马路之外等他。他将叨着一根不点火的烟,将自己隐藏在另外一种声音里。

 

林老板和瞿老板再次邀我到杭州,因为开机仪式在西湖边上举行。塞了红包的记者把消息和照片发往了全国各地报纸的娱乐版。瞿老板说,这就是炒作,从头到尾都要声势逼人。瞿老板还说,你的名字将频频见报,你会越来越有身价。

我在杭州呆了两天就独自回来了。对于拍摄的过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没完没了的化妆、补妆,调试灯光和镜头,刚认识不久的男女演员之间的打情骂俏,这些我都不能适应。在来参加开机仪式之前我刚刚买了一台486的电脑,我只想尽快地回到它身边,练习五笔字型。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向老板,我们站在一家专卖店的门口,稍稍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觉得没有什么话说了。我们都没有提起《新西厢记》的事。我望了望他的皮鞋,发现很脏,肯定很久没有上油了。这很说明那桩倒霉的事以后他的状况,他说他现在改做汽车配件了。

那很好,现在私车越来越多了,生意肯定很好。

难,他说,现在做什么都难。

说话的口气完全变得沮丧,没有信心,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回到家里,练了一气的五笔字型,休息的时候从桌上拿起报纸来看。一份早上吃米粉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休闲的周末报。我在娱乐版上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看到了《旷世才子》的拍摄花絮。另外还有一篇文章。抨击现在古装戏的影视剧太多了。文章说,老百姓还是喜欢看贴近生活的现实题材作品。文章里还有一些统计数字,以支撑论点的正确。

我点了一支烟,躺在床上,想着如果要我写现实题材的电视剧,我会写什么呢?

 

孟东升有一段时间很是沉闷,呆在家里看电视,实际上是望着电视机出神。有时戴进上来陪他坐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

我还是要做一点事,孟东升说,我不甘心。

戴进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们是什么人?孟东升站起来,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我们是闯荡江湖的好汉!

戴进仍然沉默着,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好像在研究上面的有关命运的纹路。

隔了几天,孟东升就出去了。每天早出晚归。

苏苏好奇地问:小孟哥,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呵?

还不是出去找点机会,孟东升说,我相信机会。

面包会有的,苏苏说。

苏苏,孟东升问,最近股市怎么样?

随口问的话,不料引起苏苏喋喋不休起来。这个话题太有东西可说了。可惜孟东升听了半天还是一片茫然。

苏苏你真的成了炒股专家了。孟东升眼里闪烁了惊奇。

我有人指点,苏苏说,那个人才是专家。

孟东升在外头跑来跑去有点像是没头苍蝇。他也不晓得要搞什么事才好。但他记住了一条:吸取了红狐狸卡拉ok娱乐堡的教训,违法的事情再赚钱也做不得。有一天孟东升遇见一个好多年没见过面的远房亲戚。孟东升问他现在在哪里发财。这个三十出头的远房亲戚说他刚从云南回来。

何事跑到那里去了?

嗨,你莫讲,远房亲戚说,那边的药材生意蛮好做的。你从那边弄到货,发到这边价格要翻至少两三倍。就是辛苦一点,要这里跑那里跑。

只要赚得钱到,辛苦一点怕什么。

对对对,远房亲戚点着头,忽然想起了似的:你何不也一起来做?

我现在没有本钱呵。孟东升很是感慨,还有一点羞涩。

借嘛,找朋友,找银行,都可以借嘛。

那倒也是,孟东升若有所思的说。

你要是手头有了钱,远房亲戚热情地说,我可以带你跑跑云南。

孟东升要了亲戚的大哥大的号码。他心里头活动了起来。

 

苏苏越来越不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觉得现在跟戴进一起甚至连话都讲得很少很少了。有几次她很想认真地找戴进谈一谈,双方检讨一下婚姻的质量。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戴进淡淡地说,夫妻日子过长了,都会是这样。

不,不是这样,苏苏涨红着脸说,关键的问题是你已经对我失去了热情。连做爱都是如此。

我对自己都失去了热情。

又是这一套戴氏理论来了。苏苏于是又哭了起来。非常伤心的哭。委屈同不平的哭。什么东西在内心里破碎了的哭。

戴进坐到她身边来,慢慢地抚着妻子的颤动的背。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他说。

接着,他又说:苏苏,我是爱你的。

不,苏苏的手并未从湿津津的脸上松开,不,那是过去,现在你已经不爱了。你不爱了。

戴进结巴起来,声明自己一如既往地爱着老婆同志。但他找不到幽默———很长时间来他都找不到幽默。他的表达变得吞吞吐吐,这样反而显得言不由衷。

显然,苏苏很是有些灰心。她开始麻醉自己。一半是在股市上,一半是在舞场上。后者给她上课的仍然是那位猛子。

猛子的拉丁舞跳得非常好。他完全可以跳表演。而苏苏很聪明,学得非常快。协调、默契、心领神会,在人头攒动中他们成了耀眼的一对。音乐一起,他们就开始旋转。音乐一起,苏苏就忘却了身外的世界。音乐一起,苏苏觉得自己成了一尾自由的鱼。

跳得很累,而苏苏需要这种累。这样回到家以后就可以倒头睡去,不给寂寞留下裙子的花边一样长的时间。

跳得很累,由猛子一直护送到下碧湘街街口的那盏路灯下。苏苏的身影很长,很兴奋,也很疲倦。

在一个没有雨的周末的晚上,在毛茸茸的路灯下,猛子在苏苏的颈窝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这一夜,苏苏没有合眼。看着身边熟睡的戴进,她痛苦地想到,背叛开始了。她对自己说,这不能完全怪我呵。

 

孟东升拿出剩下的一点积蓄和从戴进手中借的五万,一共是八万多块钱,差一点跟着他的远房亲戚去了一趟云南。就在他们商量好要出发的时候,远房亲戚跑来沮丧地说,他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过去,当地的药材价格这几天猛地朝上涨了两倍。远房亲戚说,成本太高了,这生意划不来了,划不来了。

不去,孟东升要把五万块钱还给戴进。后者说,急什么,你手头缺钱,拿着用,等你赚了再还。孟东升感动地说了些无用的废话,把钱留在了手上。

三天以后,那位远房亲戚又找来了,说他在湘潭的一个药材批发市场买了两个很大的铺面,钱一时周转不过来,还差个上十万,找孟东升想想办法。孟东升鼻子里哼了一下,说我哪里有上十万呵。

早几天你不是有八万多块钱吗?远房亲戚说,再想想办法,帮我借一点,保证一个星期之内就还你,还加一个月的息钱,三分息,你看呢?

孟东升说我倒不要赚这点息,另外我也借不到钱,我手头的钱大半还是朋友的,你非得找我借的话,我也只好把你去周转几天,你要保证一个星期就还我。

那当然,那当然,远房亲戚高兴不已:这下子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拿纸来吧,立个字据———超过一个星期罚款两万。

如果戴进或是苏苏在旁边,他们也许会制止这种愚蠢的善行。即使是孟东升很聪明,他也没有发现这是一场骗局。那人夹着一包钱走掉的时候他还送到门口朝他挥手———不但义气,而且客气。

过了一个星期,远房亲戚人影子也不见。打他的手机,话筒里送出来电脑播出的早已录制好的小姐的声音,用户因欠费已停止使用。重复地播了两遍。这时孟东升才发觉上当了,气得直捶脑壳。他恨那位远房亲戚,更恨自己。一个走南闯北见过大钱和见过大世面的人,被一个那样的鼠辈拿那样的拙劣的骗术骗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孟东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戴进和苏苏,他怀里揣着那张每一个字都写得歪七扭八的借条,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些复仇的人一样,整天在外头徒劳地寻找那个人的踪迹。他早上出去,晚上很晚才回,为的是不和戴进与苏苏打照面。

 

在写下一部电视剧之前,我一直懒散地呆在家中。有时出去搓搓麻将———瞿老板早已从杭州回来;有时在家里看看书,听听流行音乐———近来我迷上了摇滚。这天我买了一盒张楚的磁带。我喜欢这个忧郁的摇滚青年,我喜欢磁带里头的两首带点叙事因素的《造飞机的工厂》和《老张》。前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他打出一张红桃3

马车运着夏天慢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

工厂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

准备在夜里飞往月亮

太阳还明亮的照亮四方太阳还安静的

守候着门窗

他打出一张红桃3

马车运着夏天慢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

工厂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

准备在夜里飞往月亮

太阳还明亮的照亮四方太阳还安静的守候着门窗

马抬头看见从电厂送来巨大的能量

零件被碰上机油的手按图纸一件一件的安装

工厂的股票不知不觉在悄悄上涨开始被人谣传

马在睁着眼睛睡觉的夜里看见飞机飞过了工厂

在飞机出事的那天我输掉了我的扑克还被椅子绊倒

突然哭得像个哑巴

一瘸一拐屁颠屁儿往外跑

我还要引用后一首歌:

出门碰见老张手上戴着一只可以下潜50米的手表

以每秒50米的速度向西奔跑

随着理想纷纷向后躲闪跌倒

爱情从他的微笑掉进鞋里假装的逃掉

最后他低头才找到自己的脚

从冬天到四季仿佛又得到时间的保护

他不再困难的祈祷他学会了关心越来越少

好在别的不可命名的美好总会来依靠

他消灭李

他永远开始了坚强的衰老

他说没什么,像对自己说那时刻绝望中最干净的解脱

别人啊听见了开始还问后来都不想太多

冒险的快乐这一条最值钱的纽带

帮助他找到了寂寞骨子里更懂得了不能割舍的结合

他低头找到了自己的脚

爱情从他的微笑跳进鞋里假装的逃掉

随着理想纷纷向后躲闪跌倒

出门碰见老张手上戴着一只可以下潜50米的手表

以每秒50米的速度向西奔跑

空虚大方放肆的力量

在梦想的黑暗中

在梦想的黑暗中发亮

我一边听一边跟着吼叫,一边跟着吼叫一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咦,你眼睛都涨红了?晚上搓麻将的时候瞿老板好奇地盯着我的脸。

感冒了,我说,迎风流泪。

这是怪毛病,他说。

这是怪毛病,我说。

戴进叨着不点火的烟,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望着手里的牌。

打牌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有一架飞往月亮的飞机会要出事。

 

苏苏就是在猛子的指点下以五万块钱入市捞底,如今成了一位运气很好的小富婆。这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在股市的风险和无数一瞬即逝的机会中发现了自己的惊心动魄的生活舞台。她自觉得在这样的舞台上可以扮演非常精彩的角色。而与她同台表演的男主角就是猛子。自从那个落雨的周末之夜,在毛茸茸的路灯之下,他以希特勒的方式突然袭击般地吻了她的脖颈子,她和他的关系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他不仅仅是她过去的同事,现在的导师,而且成了她的秘密的情人。在难过一夜之后,她接受了他,这就意味着接受了对丈夫背叛的事实。一旦这一关过去了,接下来的速度就是堕落的速度。

在飞快的下坠中,她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爱上猛子。她渴望男人身上拥有的那种冒险的精神,那种粗野中的温柔、大意中的细心,那种建立在财富日增之上的自信,那种有着戏剧性变化的命运起落感,还有那种教父般的居高临下以及男人在床上的疯狂,在猛子身上她都看到了。她对他产生了种强烈的归附感。她很快地就融入了他,失去了自己。

她开始常常夜不归家。

“在同事家中玩牌。”她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是真实。

戴进深信不疑。

你好像越来越爱打扮自己了。

有一天,戴进对她说。

她警觉地瞥了他一眼。她想发现他的发现,结果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只是没话找话地这么说上一句。

青春消失了,她解释说,要靠化妆品来补救。

起初有些内疚感,有些道德自责,但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痴迷和疯狂。她想到了离婚。这念头起来以后,就越来越强烈。

但是奇怪,她和戴进之间的龃龉倒是没有了。她根本找不到争吵的由头。

 

珠海电视台打出一则警方的启事:在郊外的一口池塘边上发现了一具无名男尸,年约三十至三十五之间,穿什么衣,着什么鞋,等等,还有警方拍的一帧照片,希望知情者拨打以下举报电话———于是接着就打出了三个电话号码。一刻钟之内,警方就接到了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租住在他在拱北某公寓楼里的一个湖南口音的男子,三天前傍晚时分出门洗头,结果没有再回来,很像照片中的那个人。

打电话的男人被请到了公安局,他认出尸体果然是租住了他两套房子中闲置的一套的那个自称姓郑的男子。他看到这个租了他的房子住了三个多月的男子胸膛上被人捅了七八刀,吓得都想呕吐了。

确认了尸体,并且确认了死者的湖南口音,还有搜查死者的租住屋时发现一张在全国范围内通存通兑的工商银行的活期存单———上面的存款额是三十余万,警方获得了重要的破案线索。

很快,死者的真实身份就被有效率的珠海警方查清楚了———不仅如此,甚至连活期单上的钱的来路都查清楚了。

有一天,下碧湖街248号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把孟东升请到公安局,询问了他一些问题。在询问的过程中,那两个人的目光尖锐地盯着被询问者的脸,好像要从这张脸上发现语言之外的可疑之处———尤其是在问到从某一天到某一天之间的这段时候他在什么地方,有谁来作证的时候。孟东升被盯得很不自在。回答完问题后他反问道:我和什么犯罪有牵连吗?那两个人用出奇的冷静的声音说,现在是我们问你的问题,而不是你来问我们的问题。

你借了什么钱给别人了没有?那两个人一个人询问,另一个笔录。

借了呵,孟东升奇怪地看着对方。

借了多少?

八万。

你知道自己上了当?

孟东升点头的时候恍然得悟:你们是找到了———

你不要提问,我再说一遍,你不要提任何问题,我问你,受骗上当以后,你是不是产生了强烈的报复心理?

孟东升说,你要是被人一下子骗得倾家荡产,你未必会心安理得?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对方说,你是承认自己有报复的心理了。

不,孟东升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追回那笔款子,因为那笔款子中的大部分钱都是我借了朋友的。

是吧?对方又是那样的目光,盯得孟东升浑身上下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

 

《旷世才子》还在拍摄当中就有人来谈购买海外版权了。瞿老板打电话告诉我,说这下子要发财了。他再一次提到片子拍完就成立影视公司,请我当剧本策划。

你现在就可以酝酿下一个剧本的题材,他说。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

但是他的激动与我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我的生活中,渐渐失去的就是激动。

这天我还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位好久未联系过的小学同学打来的,他现在在乡下承包了三百亩地搞养殖业。他请我到他那里去玩。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我去了他的那个似乎一望无边的农场。

小学同学晒得篾黑,穿着一双很长的沾满了泥土的雨鞋,和一条半人高的大狼狗站在太阳下头欢迎我。近午时分,我闻到了空气中的柴火烧饭的香味。四面的鸟啼像大雨过后檐前的积水一般欢快地滴落。我说:嘿,嘿,嘿!

狼狗在我身边狺狺地走来走去。

才半岁,你看它长得高不高?

小学同学一边说话一边领着我参观他养的巴西牛蛙和猪圈。他的几个雇工正在那里搬饲料。劳动被人欣赏,他们于是冲我笑了笑。在强光的暗影里那种笑像金刚石一样闪闪发亮。

明年这里全部种上果树———果苗都是从美洲搞来的。

后来小学同学领我来到一处山头,指着四面的几乎裸露的黄土山坡对我说。

他感觉到了我对他的事业的羡慕,就说,如果愿意的话,其实你也可以加盟。这事情做进去了,乐趣无穷。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很久以前我就梦想过上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的确应当包藏了无穷的乐趣。

山脚下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叫我们下去吃饭。到处是回声,像池塘里的涟漪一样的回声,在城市里找不到的回音。

 

孟东升逃跑了。这是警方的说法。他们盘问戴进和苏苏,因为后者有可能知道孟东升逃逸的地方。后者在被盘问的过程中才晓得孟东升牵扯到了一桩谋杀案中。死者就是孟东升的远房亲戚。他用同样的手法诈骗了三个人的钱。除了孟东升,另外那两个被诈骗者都能证明自己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这就是说,说不清楚的只有孟东升。当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时候,他要么是愚蠢要么是聪明地逃跑了。

他要是回来,或者与你们联系,警方对戴进和苏苏说,一定要告诉我们。

苏苏又是一场哭。因为这是差不多与马高的死一样沉重的打击。

戴进坐在一边,沉默着,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妻子。

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一死,一逃,剩下了他戴进,风从窗子里吹进来,他凉凉地觉到了生命的无常。

苏苏说梦话。苏苏在梦中呢喃。苏苏越来越陌生。

戴进把双臂枕在脑后,想起了在学校教书的日子,想起了海南,想起了马高的健壮幽默和孟东升的机智谈锋,想起了和苏苏的相识———于是还想起了那块瑞士梅花表,这一切就在昨天———但是一切都被迅速改变。

白发的退休女教授,干瘦而细长的手指,管风琴扬起一阵阵轻风,合唱的颂歌,庄严、神秘,无限虔诚。只有戴进不是教徒,但是只有戴进最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种无法证明的力量。

唱诗的声音回旋在教堂的带有图案的拱顶,就像有许多的鸽子在飞翔。羽毛轻轻拂走尘世的痛苦和忧烦。

他回来了没有?那天那个向他和苏苏问话的警察又来了。他连电话也没有跟你们打一个?这就是你的最好的朋友?

警察的问话里有一种不信任的声音。他反感这样的声音。

半夜里醒来,他一个人在床上,苏苏又没有回家。第二天的解释是多余的。他不需要解释,根本不需要。

半夜里他坐起来,想念孟东升。

他不相信孟东升会为了钱而去杀死一个人。但是他为什么要跑呢?

 

瞿老板说片子已经封镜了,现在进入了后期制作。我除了知道他将要发大财,还知道他与那个演秋香的北京小妞有了一腿。这当然不是我打听来的,作为一种男人的骄傲,瞿老板已溢于言表地显示在他的一张下颏很短的脸上,并且还略带着几分夸张。

演艺圈里的女孩子很易得上手呵,他说,没有名的想要名,有了名的想要钱。有了这样的弱点,防线太易得攻破啦。

将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影视公司,他又说,你有的是机会。

可能,我说,不过那是你,机会是对你而言的。

我们共同的机会,男人共同的机会,他说。好像机会的蛋糕已经在他的盘子里了,他手里的刀叉会分一小块给我似的。

好久没切磋了吧?他问道。

晚上他邀了我认识的他的两个朋友在他家里玩牌。

戴进呢?我一边洗牌一边问他。

我打电话总是没有人接,真是奇怪。

你们是问戴进呵,瞿老板的老婆在一旁说,他家里好像出了点事。

什么事?

听说他老婆跟一个什么炒股票的大户好上了,要跟他闹离婚。

那他不会同意吧?瞿老板说。

哪里,听说他同意了,还很干脆。

离掉啦?

应当是这样的吧。

他家里怎么没有人呢?瞿老板不解地问。

最近一个多星期他都没到教堂里来。肯定是到乡下去了。他跟我们唱诗班的一个人说起过他要到乡下去住一段日子。

那天晚上我又输了牌———我与运对抗,但是最后仍是输。我走在半晚的街上,听到自己的足音很响。我走在这个城市的里面,走在生活的里面。我什么都不想,脑子像是早就被人挖空了。我的眼前只跳跃着一片模糊的光和影子。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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